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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作者:裁云刀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71章 黄沙三覆(二八)


    卫朝荣费力地透过魔元凝望她。


    魔元潮浪中, 她只微光一线。


    不知这一路究竟多少惊险、几次险死还生,才令她一身道袍破破烂烂,没了袖口, 又缺了衣摆。焦黑的血凝在脸颊, 暗红的血顺着领口向下淌, 狼狈万状。


    可她眼里却含着光。


    炬火霹雳,寒电锋芒。


    越狼狈、越凄楚,那锋芒就越厉,斩人先斩己, 不死不休,永不熄灭。


    直到这一刻, 她才切切实实地与千年前的那个剪影重合在一起,时岁长流,她却好似一点也没有变。


    依然是那个心火不熄的碧峡魔女。


    可他还记得,她高居云端之上, 疏风淡月,闲看万古春秋。


    无望挣扎、不死不休是她, 翻云覆雨、漫不经心也是她。


    困顿他上千年的庞大魔元,同样也蠢蠢欲动地裹挟着她,吞噬他的神智, 吞噬她的灵力。


    他挣不开的宿命,同样也缠绕了她。


    曲砚浓挽起那条靛蓝的丝带。


    庞大的阵法骤然浮现,将她与那道妄诞扭曲的身影圈在其中。


    汹涌的魔元猛烈地侵蚀着阵法,转瞬将阵法的边缘破坏出一个缺口。


    她神色冰冷, 灵力疯狂涌动,全力催动阵法。


    “会后悔吗?”魔主的声音轰隆隆穿过乾坤冢,像是隔着另一个世界。


    同他共赴虚空, 放弃无所不有的生活,在无生之地等待注定的死亡。


    即使那无所不有的生活只剩下四十年……她就不会后悔吗?


    曲砚浓开口,却被魔元涌动的轰鸣淹没,她不得不放大声音,几乎是喊出声,“后悔。”


    魔主定定望着她。


    “我后悔在知梦斋的时候没有把季颂危杀了!”她大声说。


    悔就悔在那时还心有期许,悔在她还有几分指望季颂危能在她殒身后看顾五域。


    季颂危能指望个头!


    对季颂危信任落空的人那么多,里面竟也算上她这一个,简直是奇耻大辱。


    早知道就杀了季颂危,老老实实等道心劫化解,或是大限将至。


    留什么后路?


    她这一生总是孤注一掷,哪来的后路留给她?


    轰隆的魔元洪流也压不住她的声音。


    “二十年前,我就该把他杀了。”魔元都压不住的杀气腾腾。


    妄诞不灭的魔主也忍不住笑了。


    这笑容转瞬即逝。


    “魔元已失控,不知有多少流入五域。”他于纷乱心绪中冷静地说,“你和我一起走了,再无人收拾山河。”


    当初令她迟疑、未曾直接对季颂危下手的理由,正是五域无后来者可挽天倾,所以即使是看起来不太对劲的季颂危,也成了五域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曲砚浓抬起头。


    生死关头,即将赴死,她竟与他一般冷静如置身事外。


    “我做不出选择。”她说。


    五域与卫朝荣,倘若非要她从中选一个做牺牲品,她做不出选择。


    “人生在世,在一千人面前就有一千面。”


    在望舒域修士心里,季颂危是个骗子;在蒋兰时心里,季颂危是背叛者;在檀问枢心里,季颂危是唯利是图的同类;在她心里,季颂危是个发癫的疯子。


    一人千面,千人一面。


    夏枕玉如是,徐箜怀如是,卫芳衡如是,她也如是。


    究竟哪一面是真?哪一面是假?


    曲砚浓定定望着他。


    “在五域面前,我就是曲仙君。”她说,“在卫朝荣面前,我就是曲砚浓。”


    她绝不是季颂危和夏枕玉。


    在她的心里,除了五域和责任,还有一隅属于她的私心。


    直面五域存亡,她能付出寿元做誓约。


    站在卫朝荣面前,她便与他同赴虚空。


    她永远不会为了五域舍弃卫朝荣。


    他就是她的私心。


    卫朝荣一瞬恍惚。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看她冰冷决绝神容,看她毅然赴死也无悔,看她眼中一点炬火锋芒,永不熄灭。


    她说化神修士都有道心劫,她也不例外。


    千年长别,她性情确有变化,他信她每一句,只恨自己无能为力,帮不了她。


    可,假若还有另一种可能呢?


    虚幻的阵法在魔元里摇摇晃晃,艰难运转,迟迟未能成型。


    在混沌陆离的思绪里,他听见自己低沉的声音在魔元中隆隆回响。


    “曲砚浓,”他问,“你真的没有化解道心劫吗?”


    “什么?”她仿佛没听懂。


    于是卫朝荣又说了一遍。


    “——你真的没有化解道心劫吗?”


    声如黄钟大吕,一瞬撞在她心魂。


    曲砚浓知道她的道心劫也许已有进展,否则她也该像夏枕玉那样化为神塑了,可她的道心劫究竟是什么,她连一点头绪也没有,又谈何化解?


    季颂危说她化解了道心劫,曲砚浓当他又发癫——季颂危都已经疯成那样了,普通事也能被他看出十分绝望,他本就嫉妒她“好命”,再牵强附会地看出她“化解”了道心劫,也不稀奇。


    她若是信了季颂危,那才是误入歧途。


    曲砚浓不信。


    她闯过重重魔元,满身狼狈来见卫朝荣,决然同他一起赴死,是因为她已自认无路可走。


    季颂危叹他自己时不我与,她心里又何尝不是这样想?


    可,倘若季颂危说的是对的呢?


    ——倘若季颂危真的对了一回呢?


    如果她已在千年里不知不觉化解了道心劫,却始终不自知呢?


    她曾花费数百年,只为论证她的道心劫不是什么。


    四百多年转瞬即逝,她最终只知道自己从前猜测的谜题是错的,得证猜想之时,寿元也只剩下四十多年。


    千余年,她连谜题是什么也没猜中,这事实叫人深感无望。


    无论怎么看,她所剩下的时间都太短、太少了,少到完全不足以猜透真正的谜题,再去破解。


    可,倘若谜题已解呢?


    倘若她有什么看不透、看不破的事,在这千年中已悄然改变,令她深心中的某一部分与从前截然不同了,只是她自己从未发觉,或是发觉后并未当回事呢?


    长久以来,她都以为找到了谜题,才能求解谜题。


    可如果不是呢?


    曲砚浓感觉自己已经触碰到了答案,可她就是想不出那谜题究竟会是什么。


    她越是苦思冥想,越是猜不出答案。


    一千年,她变了太多,去哪找她要的那个答案?


    澎湃的魔元将阵法侵蚀得摇摇晃晃,晦明的光映照她脸上,映出她莫测的神色。


    “我变了么?”她问卫朝荣。


    卫朝荣微怔。


    “是。”他说,“变了很多。”


    “哪里变得最多?”她问。


    卫朝荣望着她脸上明灭的光。


    “你说要带我走的时候,”他说,“你相信你伸出的手。”


    不是相信他,而是相信她自己伸出的手。


    曲砚浓曾满心怀疑。


    她什么也不信。


    不信所谓公道、正义,不信真情,不信任何人。


    生长在谎言和诡诈、背叛与利益中的魔修,向往一切,又怀疑一切。


    总在追索,却又不敢拿起。


    已捧在手中的东西,她总等着它破碎的那一天,又刻意送它破碎。


    寻寻觅觅,一无所有。


    有的只是满心怀疑。


    可千余年过去,她早就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小魔修了。


    从前令她向往又怀疑的责任、公道、真情,她终于敢拿起,也再没有放下。


    不再怀疑,也不那么向往。


    她拿起这些曾重若千钧的东西,最终明白它们是存在的。


    有真的,也有假的。


    有恪守不变的,也有最终变了的。


    这一刻真的,下一刻也可能变假;这一刻假的,下一刻也可能成真。


    不变的也许日后会变,变了的从前也有过恪守不变的时刻。


    她再也不去否认真情、公道、责任,也不再把它们当作至高无上、珍贵罕有的东西。


    不怕它虚假,也不怕它易变易逝。


    于是她坦然拿起了它们,既不诚惶诚恐,也不质疑否定。


    她知道她值得,她配得上它们,而她此刻想要。


    倘若不想要,放下就是了。


    乾坤冢里魔元来去,绕过她的灵力,在她身侧蠢蠢欲动。


    曲砚浓却已忘言。


    她曾是个魔修。


    檀问枢费尽心思将她拉进魔修的世界,教她怀疑一切、否定一切,告诉她这世上唯有利益永恒可信。


    她不信他的鬼话,可又无法不信。


    魔门多少尔虞我诈,多少人心叵测,那就是她从小看惯的世界。


    她在那个世界里挣扎,却怎样也无法挣脱,她太渺小,在洪流里不值一提。


    卫朝荣站在岸上,用尽全力想将她拉上来,可他拼上了性命,也只是将她拉近了岸边。


    她在岸边将信将疑,总是爬不上去。


    身不由己的人自然爬不上岸。


    曲砚浓怀疑的东西总是很多。


    怀疑真心、怀疑公正、怀疑责任,可她最怀疑的,其实是她自己。


    她总把其他东西看得太高,她以为它们应当与她无缘,她以为她注定是个魔修,她永远得不到它们——倘若得到了,那就一定是假的。


    最初,曲砚浓怀疑自己的道心劫是“无悲无喜,爱恨成空”,她也确实淡忘了过往,淡忘了爱恨,成了高高在上、无欲无求的曲仙君。


    在季颂危阴差阳错的误导下,她把谜面当作了谜题。


    她淡忘往事、爱恨,并非如她最初猜测的那般,因她爱恨浓烈而起——恰恰相反,她淡忘它们,是因为她始终不相信它们是真的。


    她的爱恨、她的真心、她心中的公道与责任,她始终怀疑。


    于是它们都淡去。


    曲砚浓的道心劫是她怀疑一切,包括她自己。


    而她化解这道心劫,是因为她这一千年里从未放弃过将这一切拾起。


    真心、责任、公道……


    她拿起了一切曾被她怀疑的东西。


    她知道自己能拥有那一切——可以真实,不必虚假。


    卫朝荣拿走冥印,还给她的不止是一份真心。


    他还给了她一次崭新的人生。


    曲砚浓花费了一千年,在这次崭新的人生里,彻底地走出了檀问枢构筑的那个世界。


    解题竟在破题之前。


    此为道心劫。


    勘破谜面的那一刻,此题便也彻底勘破。


    乾坤冢中,呼啸磅礴的魔元洪流骤然凝滞。


    千里碧峡,一刹静寂。


    下一瞬,所有魔元倒卷,顺着碧峡中断的汤汤大渠回转,涌入来处。


    大小虚空裂缝慢慢缩小,最后全都弥合。


    碧峡风雨如故。


    若无那深坑大渠,便好似方才那一场浩劫只如一梦。


    乾坤冢中,魔元悄寂,乖巧得仿佛它们生来就是最温驯的力量。


    曲砚浓垂眸。


    在魔元的侵蚀下摇摇晃晃、迟迟未能成型的虚空阵法终于自行补全,灵光闪动,即将开启。


    她抬起脚,硬底云靴轻轻一碾。


    迟来的虚空阵法一瞬破碎。


    幽影摇动,只为她陪衬臣服。


    无边幽寂中,她是唯一主宰。


    “不需要这东西了。”她平静地说。


    勘破道心劫,她终成道主。


    “等我把这一切结束。”曲砚浓说。


    她重复那个约定。


    卫朝荣唇边一点笑意。


    “好。”


    他重复他的回答。


    第172章 黄沙三覆(二九)


    这本是五域最寻常的一天。


    镇冥关。


    山海域各地的修士忙忙碌碌更换镇石, 偷摸躲个闲,又把古往今来大小事聊个遍,从仙魔对峙, 说到二仙君暴揍钱串子, 最后拐个弯, 彼此眼神一对,肩并肩凑到一块故作高深地絮语。


    “戚长羽和镇石这个事吧,我觉得没这么简单——老弟,我跟你说, 这里面和沧海阁内的争斗是脱不开关系的……”


    牧山阁。


    英婸最后一遍检查自己在牧山阁的静室,确认自己没有落下任何东西, 推开门,顺着山道向山下走去。一对鹰翅垂在她背后,比她还高一头,一路上不少修士擦肩而过, 无一人同她说话,却也无一人不在看她。


    无需回看便能察觉无数道落在她鹰翅上的隐晦目光, 英婸沉默,行至半山腰,她倏尔回身与路人对视, 所见者无不慌忙回避她眼神。


    英婸只是一笑,她蓦然纵身,跃下了山道,不去管身后一片惊声。


    疾风在耳畔猎猎吹动, 那对一直垂在她背后的鹰翅猛地张开到极致,助她在半空中稳住身形。鹰翅有力地扇动着,山风也仿佛听她调令。


    风里, 那对鹰翅强壮而神气,送她一路飞向山麓。


    即将飞出牧山的前一刻,英婸微微侧身一望。


    “咚——”


    金声悠长。


    雪顶,谁在敲钟?


    为谁而敲?


    鸾谷。


    徐箜怀带着新缉拿的凶徒回到獬豸堂,把堂内积攒的文书全看了一遍,微微发倦,靠在椅背上揉着眉心,余光瞥见架子上挂着的一对明珠,不由发怔——那是前些日子里,卫芳衡来鸾谷时,顺手送给他的礼物。


    伴着礼物一起来的还有很不客气的奚落话,“徐师兄,你这脸再黑下去,可以拿到我们知妄宫里当锅底了。我送你一对清心明珠,你就好好养养吧你。”


    真是嘴上一点不饶人。


    ——这么多年来,一点都没变。


    徐箜怀黑着脸摇头,也不知道卫芳衡这张刻薄刁钻的嘴,是怎么在知妄宫安然无恙几百年的?曲砚浓也不是好脾气的人啊?


    他想着,把那对明珠取了下来,放在眉心揉了揉,有獬豸堂修士进来取文书,进门就见了大司主,吓一大跳,徐箜怀冷冷看过去一眼,那小修士飞快地取了文书,匆匆夺门而出。


    没过一会儿,自以为隐蔽的议论就在獬豸堂内响起:“哎,你们有没有发现,大司主的脸,好像没有以前那么黑了?”


    霜雪镇。


    蒋兰时回到镇上,心事重重,却还不忘安抚跟随她一同进入三覆沙漠的同伴,“曲砚浓曲仙君已经去追季颂危了,以季颂危的本事,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那个名字有着特殊的力量,只要听到它,就能让最焦躁的人安心。一群黑衣纱笠人此时已摘了纱笠,朝蒋兰时露出微笑,“钱串子也真是失心疯了,惹谁不好,惹到曲砚浓的头上,那是他能招惹的人吗?”


    只言片语就足以鼓舞人心的四方盟大长老,自己内心却最不安。


    蒋兰时安抚了同伴,目光却时不时地投向三覆沙漠,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熟悉季颂危了,她总觉得季颂危不会这么轻易败落……他这人就是这样,就算他自己不能成功,也一定会让所有人随他一起战栗。


    三覆沙漠的长风吹到霜雪镇,沙尘“噼噼啪啪”地打在房梁、墙柱,甚至人身上,劈头盖脸,密密麻麻,引得修为不够高的修士抱头而走,纷纷逃进屋舍中。


    “不对劲吧?”同伴们面面相觑,在劈里啪啦的杂声里反而显出诡异的死寂,“霜雪镇的风沙……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风沙越发狂乱,连头顶青穹也黑了下来,日月黯淡无光,抬头望去,只剩下狂风中乱舞的沙影。


    蒋兰时的心彻底沉了下来。


    “不对劲。”她断然说,“去找上清宗的那伙人,方才进霜雪镇的时候,我看到他们了。”


    上清宗追进三覆沙漠,无非就是在找檀问枢,如今檀问枢和季颂危都不在三覆沙漠了,上清宗修士也没了留在那里的理由。那群人都是元婴修士,倘若霜雪镇出事,他们绝对是最有能力出手的。


    蒋兰时心里还有一股担忧:三覆沙漠从未安全过——二十年前的那场天灾,是否会在三覆沙漠重演?


    可这担忧太徒劳,说出来也只会搅乱人心,蒋兰时只好把它压在肚子里,直到与上清宗宗主对视时,她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相同的隐忧。


    霜雪镇的天空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街面上的风沙已能媲美沙暴来袭,若非此刻霜雪镇的元婴修士多得离谱,只怕人心已乱。


    “二十多年前那次,也是这样突然。”不知是谁在焦躁的死寂中幽幽开口。


    话音刚落,极远处便传来一阵轰隆可怖的古怪声响。


    既不像雷鸣,也不像是妖兽,甚至沙暴、虚空裂缝……谁也分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响。


    方才提起玄黄一线天地合的人骤然跳了起来,“就是这个声音!就是这种声音!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那人仿佛彻底慌了神一般,大吵大叫,惹得黑暗中一片不安的躁动。


    蒋兰时与上清宗宗主对视一眼,俱是大感头疼,只得极力安抚。


    古怪轰响一阵又一阵,安抚声压不过嘈杂的喊叫与议论,黑漆天地里,忽而一阵天旋地转——


    “砰、砰、砰。”


    屋瓦在房顶碎裂,声如乱雨。


    “轰!”墙柱坍垮。


    狂暴的灵流冲破一切阻碍,将屋瓦、墙柱、各种阵法搅得粉碎,轰轰隆隆向远处奔涌。


    那灵流所到之处,无物可阻。


    元婴修士们费力救下周围人,于恐惧的静默中敬畏地望着那汹涌的狂暴灵流,细小的虚空裂缝在灵流旁若隐若现。


    在天地伟力前,人的力量是那样渺小,小到几乎沧海一粟,谁敢抵那轻轻一浪?


    “地脉崩裂。”上清宗宗主神色难看,“这是山海断流前的迹象。”


    蒋兰时本人就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


    她比旁人更熟悉这迹象,也因此更不安、更愤怒——季颂危到底要做什么?


    难道不光他从前的那些誓言、许诺、志向是假的,他还非要去践踏它,让整个五域都永无宁日吗?


    “嗡——”


    忽而,一切喧嚣轰鸣都仿佛静了下去,一切都在黑暗中陷入了无穷恐怖的静寂中。


    原来比轰响更让人恐惧的,是安静。


    所有人都近乎呆滞地望着三覆沙漠中的那道突然出现的虚空裂缝——不,甚至不该说那是一道虚空裂缝,“裂缝”不该那样庞然,他们几乎分不清什么是天,什么是地。


    再也没有天,再也没有地,那不是一道裂缝,那就是虚空!


    风沙、灵流,方才那些最恐怖的存在,正幽幽地、看起来几乎有些迟滞地奔向那浩大虚空,没有一点声息,就这样毫无波澜地消失。


    数日前鸾谷的那场惊天巨变,在这片虚空面前,简直如玩笑一般渺小!


    脚下大地轰隆隆地震动,霜雪镇众人神色骤变——能瞬息摧毁小半个霜雪镇的风沙灵流尚且那样无声无息地被吞噬,那片虚空吞噬他们,又需要多久?


    虚空蔓延到他们脚下,又能有几时?


    不,无需几时。


    虚空已至!


    听不清任何声息,看不见任何光芒,五感都落空,只剩下无望挣扎的恐惧,像是被浸在无边噩梦里永不得脱逃——谁能结束这噩梦?


    谁来结束这噩梦!


    “琤——”


    噩梦中谁在击罄?


    在无尽幽暗里无望挣扎的人,忽而感觉自己被谁托住了,好像有谁温存地撑住了他们,在空洞中缓慢地、柔软地下坠,最后落进一片温暖而踏实的环抱中,足以告慰那一场不愿回忆的噩梦。


    蒋兰时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知觉,她奋力地与眼皮对抗,挣扎着睁开眼,她要看清她现在身处何方。


    茫茫黄沙在风里缓缓起伏,眼前没有城镇,没有屋舍,只有金黄的沙海,和一个个在沙土里努力冒出的脑袋。


    一切仿佛没什么不同,恍如一梦。


    “霜雪镇呢?”有人惊呼。


    蒋兰时仰起头,青穹之上,一道虚空裂缝依旧飞挂,只是它与方才那片虚空相比太渺小、太不起眼,以至于有些人几乎忽略了它。


    穿过那道虚空裂缝,有一束明净澄澈的光微微闪烁。


    似星似月,为谁而明?


    那束明净的光渐渐近了,越发明亮,却并不刺眼,无需谁瞪大眼睛勉力去看,澄澈光华里便影影绰绰映出一个缥缈如云水的身影。


    那身影何其熟悉,几乎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过惊鸿一瞥。那身影的主人从不以温存著称,从她成名以来,最为人所瞩目的身份,其实是魔修。


    可惊鸿照影,明澈清辉,仰躺在黄沙里的人俱怔怔地望着那道身影,恍惚中什么也没想,只是静静看着,竟已说不出的安心。


    蒋兰时亦怔怔出神。


    她无声地望着虚空裂缝在那道身影的手下缓缓弥合,只剩最后一条细缝,仿佛很吃力地拼凑着,看得人心里着急,忍不住攥紧了手。


    “嗡。”


    一声沉闷的响声。


    虚空裂缝终于弥合,却在长天之上留下了一条狭长的白线。


    三覆沙漠彻底地恢复了平静。


    只是,漫漫黄沙里,再也找不到那座倔强的霜雪镇了。


    窸窸窣窣的杂谈在黄沙里流转,“那是曲仙君吗?是吗?是曲仙君。”


    蒋兰时却再也无心等待,她蓦然飞身,在周围人惊异的目光中,朝那道身影赶去。


    “曲仙君!”


    曲砚浓听见了。


    她在青穹之上等了蒋兰时片刻。


    “曲仙君!”蒋兰时凝定在她对面,望着那张脸,却忽而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顿了一下,“季颂危他……”


    死了?还是怎么了?


    “他“了半天,她也说不上来。


    都说她炮仗脾气,可蒋兰时在曲砚浓面前真的炮仗不起来。


    她也没底气。季颂危犯了多少错,她自觉有一半是她的。


    曲砚浓却很简洁。


    “死了。”她说,“他想打开碧峡,找到魔主,把魔主送出虚空之外,只成功了一半。魔主并未现世,只有魔元顺着碧峡通道而出,他就死在魔主的魔元里。”


    蒋兰时听得几乎跌进黄沙里去。


    曲砚浓说得很客气,谈不上褒贬,甚至还点明了季颂危是想送魔主进入虚空,而非完全为他一己之私,可蒋兰时并不是天真少年。


    三覆沙漠骤起惊天灾祸,难道只是一场意外?傻子也不信!


    这场惊变,必然是季颂危打开碧峡所引起的!


    蒋兰时只是信任朋友,她不是傻。


    “季颂危这鳖孙疯了吧?“她怒不可遏,“既然要做魔主,还装什么心怀五域,假惺惺地把他自己感动坏了是吧?”


    她简直恨上千年前的自己,怎么就信了季颂危?


    曲砚浓望了蒋兰时一眼。


    “他说,他入魔,是为了窃取魔主力量,成为魔主,然后自行遁入虚空。”她把季颂危的说法陈述给蒋兰时,“他说他是为了救世。”


    至于蒋兰时信不信,曲砚浓就不管了。


    “他第一次窃取魔主力量,就能让三覆沙漠千里赤地,等他成为魔主,五域还有人在吗?”蒋兰时恨不得把季颂危祖宗十八代都骂上一遍,“做不成魔主了,他就把碧峡打开,他就没想过五域能不能撑过去?”


    蒋兰时怎么也想不通,倘若季颂危心里有五域,又为什么要在五域还没到绝境时,把所有拖进真正的噩梦里?


    “我看他就是为了他自己!”蒋兰时怒声说,“什么救世,都是他败露后的借口!”


    可骂完了,她静了片刻,又问,“他死前,怎么样?”


    曲砚浓如实告诉她,“他窃取了魔主的力量,遇到魔元的时候,被魔元反过来吞噬了。手里攥着虚空阵法,不依不饶地要我救五域。”


    蒋兰时又安静了。


    “你觉得……”她忍不住地问,“他是真心的吗?”


    是她说这不重要,也是她忍不住再问。


    曲砚浓反问,“你觉得呢?”


    蒋兰时怔然许久。


    “我不知道。”她颓然说。


    曲砚浓平静不言。


    连蒋兰时都不知道,她又怎么会知道?


    “我这里还有一道虚空阵法,现在我已不需要了。”曲砚浓将靛蓝的丝带递了过去,“你想要的话,就留个念想吧。”


    蒋兰时微怔,接过那条靛蓝色的丝带,久久不言。


    “季颂危的道心劫,到底是什么?”她低声说。


    曲砚浓语调平缓。


    “也许是自作聪明?也许是太想做英豪、太喜欢为别人做决定?有可能还有什么谁也想不到的?”她耸了耸肩,“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吧。”


    这一千年太忙碌,又哪里有时间去寻找内心的答案?


    于是到最后,也无人能为他定论。


    一道道心劫,千年关锁,唯一的敌人是自己。


    夏枕玉苦苦等待,季颂危徒劳癫狂,她孤注一掷。机关算计,手段百出,可千年过尽,最后终是白折腾,谁也不能确定自己真正的道心劫是什么。


    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答案,可到最后连问题是什么也没搞清楚。


    在道心面前,她穿过了那道幽玄的门。


    可回首,她仍觉侥幸。


    论挣扎,夏枕玉和季颂危未必就比她少,然而无论是谁站在她如今的位置上,也许都会如她一样默然敬畏。


    敬畏自我,敬畏命运,敬畏徒劳挣扎、前赴后继。


    蒋兰时紧紧攥着那条靛蓝色的丝带。


    “绝境中季颂危是英豪,是坚定的炬火,”她低声说,“可未至绝境时,他就是绝境。”


    千年知交,都在这一句话里。


    蒋兰时深吸一口气。


    “这虚空裂缝怎么样?”她打起精神问曲砚浓,“别处呢?”


    曲砚浓摇摇头,“一个玉瓶,打碎成两半,再黏上,也不是完好的了。”


    总要再碎。


    蒋兰时又想骂季颂危了。


    “这可怎么办?”她眉头紧锁。


    曲砚浓沉着脸不说话。


    蒋兰时没忍住,又开骂,“好好的非要作死,季颂危他当初要是死在山海断流里,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坏事了!”


    曲砚浓忍俊不禁,“噗”地笑了出来。


    蒋兰时一愣,呆滞地看着她,不知她究竟如何笑得出来?


    “旧的碎了,补不起来,那就不要了。”曲砚浓语调轻快,如松风水月,“再建一个新的就好了。”


    再建一个新的?


    蒋兰时瞠目结舌,以为自己在发梦,然而对上曲砚浓的目光,却又讷讷。


    “新的?真的?怎么?你……你化解道心劫了?”蒋兰时语无伦次。


    曲砚浓微微一笑,食指竖在唇边,“嘘。”


    大漠熏风,她如万古神祇,跨越宙光,展开一隅神秘瑰丽的梦卷。


    蒋兰时呆怔半晌,还想再问,可眼前一道白线贯穿长天,黄沙漠漠,哪还有那道缥缈的身影?


    山海域。


    碧峡中断,一条大渠汤汤而出。


    魔元在峡中滚动汹涌,与碧峡水同流,却怎么也涌不出碧峡。


    曲砚浓顺着那条汤汤大渠一路向前。


    神塑化身紧跟在她身后。


    “我已经想好给师尊安排一个什么去处了。”五域万古唯一的道主兴致盎然地说,“绝对是个很好的归宿,师尊余生都要感谢我仁慈宽容。”


    既然还有“余生”可谈,那就是长久折磨,而不是直接结果了。


    卫朝荣配合地问,“什么好归宿?”


    “等我建好新乾坤,把所有人都带过去,就给师尊找个好寄体,把旧乾坤留给师尊。”曲砚浓唇边含笑,“师尊不厚道,我这个做徒弟的却大方,师尊喜欢利益权力,我把一方天地留给他,这够不够好?”


    旧乾坤没了她修补,不出多久就会变成绝地,那里又没有任何生灵,檀问枢找不到任何新的寄体,只能在那个炼狱般的绝地里一次又一次艰难地挣扎,直到注定的毁灭。


    终其余生,都要在无望恐惧中度过。


    “不错的主意。”神塑化身颔首,“可你要给他选个什么样的寄体?”


    这还是很重要的。


    曲砚浓轻笑声如风穿青云,无限轻盈,“你猜?”


    卫朝荣猜不出。


    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了。


    混沌魔元在她身侧翻滚,却难沾她衣摆,汹涌澎湃,如为她作迎。


    “咔。”


    神塑化身轻轻碎裂,化为尘烟。


    幽影浮沉中,碧峡中开,湍水长流,她朝他伸出手。


    他握紧了她。


    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她袖口中一阵滚烫。


    “叮。”


    玄印微颤。


    他心口也滚烫。


    “叮。”


    冥印摇晃。


    “卫朝荣,”她说,“欢迎回家。”


    第173章 黄沙三覆(三十)


    阆风苑外又是人山人海。


    又是一届阆风之会。


    距离那场起自碧峡的浩劫已过去三十年, 五域修士现已全部迁入新乾坤。


    崭新的乾坤、充沛的灵气、优越的地脉,自然引得人心浮动,然而头顶上有一位震古烁今、再造乾坤的道主, 各方宗门势力纵然明争暗斗, 却都还记得谨守分寸, 彼此退让一步。时至今日,虽然偶尔还有冲突,但大体上已恢复了三十年前的那种平静。


    乾坤完整,再无天崩地裂之患, 自然也不需要青穹屏障,更不需要分作五域了, 然而大家说惯了,还有些怀念当初自己所属的界域,有一批修士便挑了头,按照新乾坤的山海地脉, 大致划分出五域,五域之间相通, 只做堪舆划分只用。


    于是皆大欢喜。


    生计攸关的大事和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解决了,时光也悠悠过了二十来载,有心人一拍脑袋:距离上一次阆风之会, 是不是也快三十年了?


    这一届的阆风之会……怎么办啊?


    二十来年里,五域修士大迁徙,原本避世不出、鲜少与外界交际的修士也不得不走到人前,让原先自觉了解五域的修士们大吃一惊——原来五域卧虎藏龙, 暗处还藏着那么多奇人隐士呢?


    这一番交集,让许多人暗暗上了心,只愁没有合适的机会既不让人反感, 又能探探别人的底,也算开开眼界。


    众望所归之下,眼前的这一届阆风之会,提前好几年就开始热闹了。


    “颇有些好事之徒,早早做了个阆风榜,将五域中有可能夺得魁首的年轻天才排了个名次。”淳于纯带着徒弟南宫楠来应赛,“实际上,这些排名都是家家酒!没有真正比过,怎知排次?况且,五域之大,潜龙伏虎,那些排榜的人能认得多少?上一届阆风之会,我做裁夺官的时候,就有这么一个谁也不认识的黑马。”


    南宫楠听了这话,既高兴又不高兴。


    高兴的是她少年心气高,阆风榜把她排在第六,她看看前面五个人,一个也不服,淳于纯说不比不算数,她也如是想;不高兴的却也是这个,她毕竟高居榜上,淳于纯说这榜是家家酒,她岂能乐意?


    “好啦,师尊。”她打断淳于纯的回忆,“你在上一届阆风之会做裁夺官的事,你都说了多少遍了,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管他什么黑马不黑马,你就等着看我做阆风使吧。”


    合着淳于纯一番苦口婆心全白说了。


    “说了多少回了,要谨慎,要谨慎,不要小瞧天下强者。”她气不打一处来,追着敲徒弟满头包,“我让你不当回事,我让你不当回事!”


    “啊啊啊,不要现在打我,我还要比赛啊!”南宫楠抱头,逃进阆风苑。


    参加第一轮比试的应赛者比南宫楠想象中的极限还要更多。


    她有点怀疑,全五域符合阆风之会条件的修士,是不是都来了?


    “你们这一组的试题,是在这片湖中找到密钥。”分管他们这一组应赛者的裁夺官看起来很年轻,既靠谱又不靠谱的样子,他核对了每个应赛者的身份,目光在南宫楠的身上顿了顿,有点迟疑,“你确定要穿着这个比试?”


    南宫楠进了阆风之会后,偷偷摸摸掏出一件马褂披在身上,马褂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阆风使来也”。


    她可不敢叫淳于纯看见,师尊看见这么件衣服,能把她打趴到阆风之会结束。至于进了阆风苑后嘛……天高任鸟飞,师尊难道还能闯进来打她?


    本届阆风使,南宫楠志在必得!


    “确定啊。”她翻裁夺官一个白眼,大惊小怪。


    “是不是有点太嚣张了?”裁夺官很好脾气,没有生气,只是犹疑。


    南宫楠两条又杂又密的眉毛一竖。


    “敢问前辈,阆风之会有规定不许穿这样的衣服吗?”她直不楞登地问。


    周围一片吸气声。


    居然有应赛者敢这么不客气地和裁夺官说话?


    年轻的裁夺官一噎。


    “没有。”他憋闷地说,“那就随你吧。”


    南宫楠依旧扬着头,不管同场应赛者投来的敬畏目光,比试一开始,她就如离弦的箭,头也不回地飞了出去。


    第一轮比试结束,南宫楠是同组头名,斩获下一轮比试的资格。


    那个被她怼了的年轻裁夺官木着脸,公事公办地完成裁夺,当众宣布,“南宫楠,明日进入下一轮比试。”


    南宫楠一声欢呼,撒着欢往阆风苑外跑,“师尊!师尊!我进下一轮比试了!”


    淳于纯一直等在阆风苑外,第一时间接到她,同她一样狂喜,“听说这一届阆风之会,尊上也会来!”


    南宫楠难以置信,“是、是……是那位尊上吗?”


    五域万古千秋,只有一位尊上。


    唯一一位晋升道主,解救天地于倒悬,再造乾坤的曲砚浓尊上。


    “就是那位尊上!”淳于纯猛力点头,“真是谁也没想到……自从乾坤再造后,尊上便仙踪杳渺,连知妄宫也不久待,似乎时常去旧乾坤,时常云游四方,我还听说尊上时常遁入虚空遨游。大家都猜尊上不会对阆风之会感兴趣,多半是不会来的……谁能想到啊?”


    南宫楠幸福得简直不能呼吸了。


    假如她能在万众瞩目之下,成为道主亲点的阆风使……南宫楠差点晕倒。


    “上一个被尊上亲点的阆风使,也来参加这次阆风之会了。他同他那几个对手都来了,如今都是裁夺官了,个个都崭露头角了。”淳于纯想到徒弟大好前程,十分欣慰,谆谆嘱咐,“你踏踏实实比,一定能……等等,你衣服上这是什么?”


    “南宫楠!”怒吼穿云。


    阆风苑外师徒情深,阆风苑内,被南宫楠怼过的年轻裁夺官交了任务,避开人群,绕进了阆风苑的核心阵法。


    外人不得见的庭院内,一片欢笑声。


    “你上次说的那个灵材,如果我要得多,能不能便宜些?如果你这儿能便宜两铢,我虽然不敢说替整个太虚堂做决定,但至少我们司署的灵材都在你这儿包了。”


    “祝老板,你现在升了,口气都不一样了,意气风发呀。大生意,大生意,还得是朋友们给面子。”


    “还有我,戚家也要买灵材,还有符箓。”


    三个人趴在桌上算账算得笑出声。


    “好啊,你们都这么快。”年轻的裁夺官郁闷地走过去,找了空位坐下,“今天遇见个刺头。”


    同伴们停了算账,一起看他。


    “什么刺头?”富泱问。


    申少扬一气之下翻身坐到椅背上。


    “我们组里有个应赛者简直不要太嚣张了,你们知道她衣服上写着什么吗?‘阆风使来也’!”他越说越气,“我劝她别穿这么嚣张的衣服,你们知道她对我说什么?她说,阆风之会有规定不许穿这个衣服吗?”


    “离谱!太离谱!”申少扬气得一挥胳膊,“怎么有这么嚣张的人啊?”


    院中一片安静。


    三个同伴互相看看,随后就是一阵爆笑声。


    “怎么?”申少扬狐疑地看看同伴。


    “申老板,我同意你的看法,那个应赛者是有点嚣张了。”富泱朝他笑笑,“不过,你有没有感觉到宿命轮回?”


    “什么?”申少扬费解。


    “你觉不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戚枫委婉地提醒。


    “没有啊!”申少扬笃定地说。


    同伴们一起撇嘴,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


    “到底什么意思?”申少扬追问。


    “这话你也说过。”祝灵犀直接戳破真相,“你参加阆风之会的时候,有个裁夺官问你为什么戴面具,你也这么说的。”


    “不可能!”申少扬跳了起来,“绝不可能!”


    “嗯?”三声质疑。


    申少扬语无伦次,“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你们,但……我当时肯定不是这么说的,我不可能这么嚣张!”


    “哼。”三声嘲笑。


    “不可能,不可能,绝不可能!”申少扬越回想越慌,满头大汗。


    “什么不可能?”


    庭院中几人回头,望着那两道顺着回廊走来的身影,齐齐起身,“尊上,前辈。”


    曲砚浓心情不错。


    晋升道主对她来说影响不大,她原本就是五域第一人了,如今依然还是。


    不过,少了悬在头顶上的誓约和随时可能出现的虚空裂缝,总归是一身轻松。


    再造乾坤后,她偶尔云游,偶尔回到旧乾坤,偶尔留在知妄宫,还有些时候,她会与卫朝荣一同遨游虚空。


    卫朝荣替她提着一只竹筒。


    他默不作声地绕过回廊,把竹筒搁在桌上。


    “尊上,前辈,这是什么?”申少扬看看竹筒,好奇。


    曲砚浓在桌边坐下。


    “方才去不冻海钓了一会儿鱼。”她悠然举杯,“有只老蚌以珠自赎,我允了。”


    申少扬和富泱对视一眼,不敢吱声。


    他们当然还记得他们与道主尊上第一次相见的场景——


    安得长竿三百丈,为君横海掣飞鲸!


    这位尊上钓的鱼,可是碧海鲸鲵。


    当年如是?如今呢?


    谁知道那只“老蚌”究竟是什么修为的妖兽巨擘?


    曲砚浓却一伸手,从竹筒里取出那只灵气氤氲的宝珠,毫不在乎地随手一抛。


    “谁抢到宝珠,谁今天就不用收拾。”


    话音刚落,四道身影一齐扑出。


    比试第一,至于友情……下次再说!


    曲砚浓笑吟吟旁观。


    三十年如流水一晃而过,当初那四个稚嫩得够呛的小修士,如今已成了四海为家云游修士、上清宗的实权新锐、戚家的下一代领头人、四方盟的执事,然而这四个风光无限又前途无量的修士坐在一起,依然是幼稚得谁也不肯让谁的朋友。


    卫朝荣坐在边上给她剥螃蟹。


    魔气微微一闪,蟹肉便落在托盘上。


    他用一壶金重塑了躯壳,只要待在曲砚浓身边,便不会对新乾坤带来一点损伤。


    那对他来说,不是限制。


    是拜赐。


    “檀问枢怎么样了?”他问曲砚浓。


    曲砚浓将蟹肉蘸了醋。


    “他所在的地方又有虚空裂缝了,他刚从那片地方逃走,又被困在两道虚空裂缝之间,现在正在艰难爬行呢。”


    卫朝荣颔首。


    知道檀问枢近况不如何,那就十分让人欣慰了。


    庭院里欢笑与哀嚎并飞。


    “啊啊啊,祝灵犀你下手也太狠了!戚枫你怎么也……富泱你也?好啊,你们三个人合起伙打我一个是吧?”


    那枚璀璨的宝珠从四人中间飞起,高高飞过几人的头顶,越过半个庭院,在另一头落下。


    一双坚冷青灰的手正摊在那里等它。


    宝珠落在了那双手中。


    那双手轻轻合拢,手的主人缓步向桌边走来,每一步都响声震天。


    “轰!轰!”


    青石神塑坐在曲砚浓的对面,唇边慢慢翘起一个微小的温柔的弧度。


    申少扬的惨叫直冲云霄。


    “——夏仙君,您怎么也和我们抢啊!”


    曲砚浓悠悠向后一靠。


    没有椅背,她靠在了卫朝荣身上。


    “你们都输了。”她声似松风,笑意悠远,不尽轻快,“今日打扫收拾,一个也逃不掉。”


    庭院中一片鬼哭狼嚎。


    谁管昨日恨、今日愁、明日忧?


    松风昼暖,流光在户。


    旧日乾坤。


    这方被遗弃的天地已成为真正的炼狱。


    无数道狰狞的虚空裂缝一块又一块地撕开天地,将寰宇变成狭窄的碎片。


    一只符怪在狭窄的寰宇碎片中艰难地爬行。


    没有敌人,也没人能忤逆他。


    在这方被遗弃的天地,他是唯一有神智的存在。


    在千年的蛰伏痛苦期后,碧峡魔君檀问枢终于在好徒弟的成全下,实现了天下无敌。


    时限是——


    这方乾坤彻底毁灭之前。


    谁知道呢?也许就是明天?


    【正文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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