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朱槿姑娘敬启:
近些日子惊蛰城逐渐转凉, 夜里出行都得再添一件外衣,不知您那里又如何了呢?我听闻西晴是个四季分明的国家,那里以女子为尊, 您在那里应当远比在东雨或是南雪要好吧?
朱槿姑娘敬启:
最近天气越来越冷了,我给您添了些厚实的衣物随信一同寄了过去,您在那里应当是不愁任何的, 只是今日我去到布庄就想起了您今年好似还没置办新衣,便做主让绣坊给您做了两身,也不知是不是合身, 绣坊那里也就去年给您量了身形。皇宫内应该有专门的绣坊吧?她们会做那些改衣的小活吗?
朱槿姑娘敬启:
前两日城外的道路已经修整完毕, 知府过来邀请您一同去看新路的落成,我想了想,还是替您推了此事。您现下不在惊蛰城,若是我代您去了, 也不知道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不过您都好久没回来了。
朱槿姑娘敬启:
北阴的船只已经靠岸, 按照您的吩咐我将他们安排去了各个工坊, 至于不愿去的便给了些银子让他们自行离去。虽都将您安排的事情一一都做了,我还是不明白您为何要插手这件事, 南雪与北阴打起来了,我们不去发这战争财已经算是一位好商人了,您又为何要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朱槿姑娘敬启:
昨日去了工坊,有一位妇人拉住了我的手,一直在同我说谢谢,我忽然明白了您为何要那么做的原因, 明白了之后又觉得心里头难过, 她们该谢的是您。
朱槿姑娘敬启:
川流少爷已有三日不曾与我们联系了,再过两日还联系不上的话, 我便派人去寻他与小鲛姑娘。我真是不懂您。我也想说若是您在意她,就将她带回惊蛰城好了,为何要偷偷为她做那些事,又讨不着好。
朱槿姑娘敬启:
派去的人回信说川流少爷与小鲛姑娘失踪了,他并未带着小鲛姑娘去往西晴。
素白的手拆开了一封又一封的信,信纸与信封占据了书桌的大半位置。
她已经拆到了最后一封。
朱槿姑娘敬启:
近来事务诸忙,不曾给您寄信,这也是一个忙碌的借口。您交代的事情未能办成,就不敢给您寄信了,怕您看到了焦虑,但也不敢不与您说实话。不过好在现在让我惧于给您写信的原因消息了。小鲛找到了,她来了惊蛰城,只是……她与楼家小姐在一处……姑娘您再不回来的话,我怕小鲛姑娘就要跟楼家小姐走了。
看到最后的时候,手的主人停了下来,她缓缓抬头看向了在底下跪着的侍卫长,发出了一个疑问:“朕记得你似乎提到过这个人?你之前在来信中提起过她。”
“是。”
“此女深受朱槿殿下的喜爱,又与南雪摄政王,北阴公主牵扯不清。”磬声用三言两语浅浅交代了一番,还在南雪时她便修书一封寄往西晴,只不过那时候得到的是不用管的回复,她的陛下让她不要伤及第三人。“朱槿殿下便让臣守在她的身边,什么都无需做,只用护她性命。”
“臣未能完成朱槿殿下的吩咐,还请陛下处罚。”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书桌后的女帝这般说着,她与往常一般将一封封信折好放回去。
台下的人站立着,絮絮叨叨吵着些什么,她沉默地听着,直到感觉乏了才抬手捏了捏自己的鼻翼,微倦的身体在向她传输着抗议的信号,她仅仅只是换了个姿势听着下边的奏报。
“依照陛下的吩咐,北阴流民皆已被容纳在流民所,这些日子臣收到不少折子,北阴男子无能又爱惹是生非,短短半月他们已在流民所中寻衅滋事了好几次。女子则是懦弱无能,整日哭泣,根本不像女子。”
西晴朝中虽有男子,不过大多还是女官。
在这里女子顶天立地,男子在家相妻教女才是常态,故而西晴来了一群与她们截然不同的人,异样的声音自然就生了出来。
“北阴与西晴不同,那里男主外女主内,风俗都与我们这里不同。那些女子并非生来就只会哭着一张脸,她们与我们西晴儿女不同,生来便没有那个资格舞刀弄枪,识文断字。高门女子都只能识些相夫教子,管理后宅的东西,更何况是那些连温饱都不会保证的女子呢?”
“她们与你确实不同,她们可没有你那么好的运气,生下来便是西晴人。她们先作为北阴人受尽磨难,才来到了我们西晴,如今你非但不好好教导她们,却在这说什么胡话?”
“你说什么呢?我何时说过她们?只是她们整日哭泣我担心她们无法适应而已。”
她们吵吵闹闹的,持着各自的理由与见地,女帝听了一会儿,只觉得头疼,“此事交由萧尚书处理。”
“是。”
台下又恢复了平静,女帝安静了一会儿,手中的信纸全部归位,她才又问了一句:“还有何事?”
“陛下,您登基己有好几载,可这后宫之中不曾有过新人,几位大臣家中都有待嫁的儿郎您不妨借着这次机会,召开选秀?也好稳一下朝中的大臣……”她说到后面,底气都没那么足了,时不时用余光看向前方的女帝,生怕女帝会露出更加不耐烦的表情来。
女帝是沉默的,静了片刻后忽然嗤笑了一声:“朕倒是不知道朕无用的大臣们各种事情都办不好,对朕的后宫该住进些什么人倒挺上心的。”
昭乐点点头,十分认可道:“是挺无用的,陛下吩咐的事情办不好,整日里就知道往陛下的后宫中塞人,学那些后宅儿郎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真是丢尽了我们西晴女儿的脸。”
磬声麻木地听着这些发言,座上的女帝如今越发沉稳了许多,过去她还能猜中一二分心思,如今端看表情她已经不知道女帝是好心情还是坏心情了。不过……陛下向来厌恶这些事,自然也讨厌想要插手管理她之人。
作为臣下认不清自己的地位还想对女帝的后宫指手画脚的,兴许是女帝近两年来模样过于温和让她们都忘记了她是怎么登上的帝位。
……
“磬声,你刚刚说的那个小鲛是谁啊?听着好像还挺厉害的,我记得之前你曾修书回来,信中提到的那个人就是她吧?”
“有些事情不是你该好奇的。”磬声瞥了她一眼,冷声道。
她们说话间,便看见女帝的銮驾朝着长乐宫去了,刚刚时不时露出疲态的女帝现下还不回宫去休息,这让昭乐不由得好奇倚向了磬声,“陛下从前的那个婢女到底是何模样?竟让殿下如此念念不忘?萧光莹总说那是个丑丫头,我觉得此话不可信。说不定人家只是故意在她面前扮丑呢?”
磬声推开了她,冷漠地说着宫中人都知道的事实,“如今是朱槿殿下住在长乐宫。”
“我当然知道。”昭乐不开心地嘀咕着,“我只是觉得陛下每次去之后每天上朝看上去都很不好的样子……我不太想见陛下去长乐宫。陛下只有她一个亲人了,她也只有陛下一个亲人了,你说她怎么还不好好待陛下?过去见她的时候,她就一副厌恶的模样,她那会儿分明就知道自己与陛下的关系。”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那是哪样?自打你从南雪回来后便一直是这副模样,你究竟在南雪遇到了什么?那位殿下也是,被你带回来已有两月了,我可一次都没见过她。”
她们在这里看着銮驾远去,那边的人自然也注意到了她们。
萧光莹小声地对着銮驾上的人说着:“磬声想来很头疼。”
“嗯。”女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并未分给她太多的目光。
萧光莹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反馈,不免为自己叹了口气,她唉了一声,多少有点故意的模样:“陛下,您如今瞧着像是越来不待见臣的模样。”
“嗯。”女帝又是简短的一声。
萧光莹又问:“信上写到的那些您好奇吗?”
女帝没说话,她保持沉默的模样让萧光莹不禁笑了下,“臣其实挺好奇的,不过那会儿陛下让昭乐带话给磬声,磬声这才消了将她带回来,利用她威胁谢清妩的想法。”
说到这,难免又提到了另一件事,萧光莹感慨了一声,随着她们逐渐接近长乐宫,她的语气也不禁变得冷凝了些:“如今战事已起,想来谢清妩也该恨自己当初所做一切了。谢清妩自以为早已将朱槿殿下拿捏,却不曾想过比起使了手段的北阴,殿下更恨的是南雪王。”
女帝并未接话,銮驾在长乐宫前停下,宫人们尽数退下,只留萧光莹一人在她左右。
长乐宫的宫门自内打开,伺候的宫人们纷纷低下头不敢直视天颜,待到女帝与萧光莹走过,他们才敢在后面说上一句:“陛下与殿下生的好像啊。”
出口了一句,便有年长的宫人递来了一个警告的眼刀,同时警告着:“莫要非议皇族。”
第302章
“先帝将长乐宫赐予陛下时, 曾说只盼陛下从此长命百岁,平安喜乐。”萧光莹在她的身后说着话,这种回忆往昔的语气让女帝的目光不禁落到了长乐宫的一砖一瓦上。
有青石小路有小桥却没有在这里看见观赏用的湖水, 只有一片桃木林。
“过去长乐宫也是有一池湖水养着许多尾鱼的,只是陛下命人填了湖。”
女帝并没有说话,她只是盯着那处林子。身后的萧光莹又说:“陛下身边服侍的侍女落了水后, 陛下就让人填了长乐宫中的湖,原是要将整个皇宫内的湖都填上了,被长老院劝住了, 只填了两处湖。”
沉迷许久的女帝终于开了口, 低沉冷漠的语气不似真人:“是她吗?”
萧光莹点点头:“嗯。”
“陛下刚入宫时,无人怀疑陛下的盛宠,后来陛下落了马,盛宠的七殿下一夕之间跌入了谷底。”
“我到陛下身边时, 是好几年后的事情了。”
“那时的陛下真的很不爱说话呢, 唯一能让陛下有点情绪起伏的便是陛下曾经的侍女。”
“陛下曾告诉过臣, 是她教导陛下习字的。后来臣有幸见过她一面,她戴着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张被烧伤了的脸,十分的可怖,她无法说话,双手也握不了笔,臣当时在想,这样一个人怎么教导陛下习字的?”
“陛下很喜欢她。那会儿陛下跟了秋长老, 与秋长老一同在外时见着什么都会给她带上。明明臣跟在身旁, 陛下都不愿给臣一样。”
话到这,她们已经到了殿门前, 门口的守卫推开了紧闭的大门,昏黑的内殿落入了女帝的眼中,最引人瞩目的无异是殿中被白衣祭司们跪拜躺在白玉所制的祭台之上的人。
萧光莹推着她进了殿中,外头的门被合上,她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萧光莹并没有跟上她的脚步,而是守在了原地。
所有的白衣祭司纷纷看向了这位与祭台中人模样一致的女帝,只一眼,他们又低下了头。跪在祭台最前边的祭司在女帝来到祭台边时起了身,他向着女帝行了礼,接过旁边的小祭司端来的刀子划开了女帝的手臂。
鲜红的液体自她的手臂流到了祭台之上。
白玉的祭台吸了血,一瞬间闪过一抹红光又沉了下去,女帝的面色逐渐苍白,祭司抹去了那道流血的伤口。
他行了礼,道:“兴许还需一段时日。”
“无碍。”女帝点了点头,冷声道。
她没多看台上的人一眼,转头回到了轮椅之上,萧光莹推着她出了内殿。
一路很是安静,萧光莹没再说起她的过去,她也没再问那些过去,出了长乐宫,她看着宫门又落了锁。
“我很讨厌她。”沉默了一路的女帝忽然这么说着。
萧光莹一愣,苦笑道:“她并非是故意的。”
女帝要处理的事情很多,当下最重要的还是接见南雪摄政王一事。
南雪皇帝暴毙,由摄政王把持的南雪迎来了最混乱的时刻,而在这种时候,她只能向西晴求助稳定国中局势。
这无疑是与虎谋皮,也不知谢清妩是哪里的底气认为西晴能够和和美美待她,而不是从她手中撕下一大块肉下来。
或许是长乐宫的那人给她的底气。
在谢清妩带着她去见楼家小姐时。
真是愚昧啊。
她想着。
又将拆开的信封了回去。
“谢清妩此人确实有趣,几年前陛下便让臣打听过她,这人一年总有几个月不在南雪国中,外传她在东雨有一情人,不过深追下去却发现只是掩人耳目的手段,她在北阴住了三年好似念起了北阴的好,在那些失踪的日子里总爱往北阴跑去。今次出兵北阴也是,她与北阴的那位郡主曾有过情。”
忙碌的女帝看向了她。
这一举动像是在鼓舞着她继续往下说似的,萧光莹愣了下,没想过万事皆不感兴趣的女帝会有这种反应,她想了想又继续道:“北阴的郡主早就死了,陛下所见过的北阴郡主不过是一个替身。”
与她一同报告事务的磬声突然看了过来,萧光莹微怔,以无害的模样回望过去,第三人的出声打断了她们二人之间奇怪的氛围。
说话的是昭乐。
“当年之事其实无从追究,我们如今也只能感慨一句,南雪的摄政王真是个痴情种,毁了北阴郡主的一生,又要将养育她的北阴国毁去。”说到这里,昭乐又笑了起来,极其恶劣的模样。
“也不知这郡主倒了几辈子的霉,遇上这么个痴情种。”
没有人应和她的话,大家都很沉默,这让以为自己说出了很有趣的事情的昭乐有些茫然,正要控诉她们的不配合,旁边的磬声忽然道:“陛下还记得先前臣给陛下传信之事吗?”
女帝看向了她,稍稍点了点头。
得了信,磬声低下头,又道:“小鲛姑娘或许与谢清妩有瓜葛,臣曾与她说起谢清妩这个名字,她的表现很奇怪——就好像听不见臣在说什么似的。”
“那日臣送她离开,她说她有法子能够医治陛下……北阴公主将小鲛姑娘带回之处,臣曾派人去找过……”
磬声说的是南雪境内曾经盛传的鲛人村的事情,他们整日便爱往海中跑,若是离海远了,便会开始发狂,浑身长出鱼的鳞片。
有人说他们是鲛人。
一直伪装成人活在陆面上的鲛人。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说话,除了当时在南雪境内盛传的鲛人一说外,还有他们发疯时会喊着鲛人的名字,他们说是鲛人将他们变作了怪物。
“臣怀疑小鲛姑娘或许才是——”
鲛人。
御书房中的其他人纷纷为她补上这未完的话语。
大家神色各异,最后将目光投向了忙碌的女帝。
女帝没有说话。
诡异的沉寂过后方才听女帝说:“退下吧。”
磬声与昭乐退了出去,唯有萧光莹还在屋中。
女帝翻动奏折的声音极轻,微弱的声响停下后,萧光莹才道:“陛下,磬声或许知道了。”
“臣本想,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而才瞒着她二人。”
*
外头传来了些声响,似乎是外出的客人回来了,雪青放下了笔,将书写好的信纸封好压入厚重的书籍之下。
她整了整衣袖,起身出去。
回来的正是今日出去的西初一行人,她快步迎了上去,想与旧日的朋友一叙,又因她身旁之人停下了步伐。
雪青对她着实生惧,那份惧意不知从何而来,分明对方看着也是一个普通人。
“楼小姐。”她露出一个僵硬的笑,转头对上西初时又是一个无比自然的温和笑容,“小鲛姑娘。”
西初也冲她露出了个笑,边上的楼洇用着不大不小的声音轻哼了下,雪青的笑又僵住了。
还是楼洇说着自己今日累了离开后,雪青才恢复了西初认识的模样。
与雪青说了一番今日遇到的趣事后,西初也回了屋。
今日发生的事情都挺折腾的,西初有些累。
哪怕在马车上睡了一会儿,她也还是觉得累。
西初今日早早睡下了。
*
聚海节很热闹,各地的商户齐聚于此,她们穿行于人流之中,楼洇时不时会停下在摊前驻足,这时七窍就会紧张地拿着她的钱袋子跟在楼洇的身边,几个摊子逛下来,七窍的钱袋子扁了一点,手里提了一包又一包的东西。
楼洇不以为意,抱了袋栗子在怀里。
惊蛰城算是有着西初许多回忆的地方,她曾经在这里度过了不算短暂的时日。
偶尔走在城中熟悉的一角,她时常会有一些恍惚,现在并非是现在,现在是过去,她还是那个在旁人庇护下的小哑巴。
“小姐——”
“小姐——”
“我们小姐丢了,你看到她了吗?”
本就吵闹的人群中有声音盖过了出去,嘶哑的女声哭泣着寻找着自家小姐,一次又一次地拦下了过往的路人焦急询问着。
西初好奇看了过去。
她看到了人们无视的身影,人来人往的,无人停下回上一句不知道,大家都很忙,匆匆朝着前方,朝着后方离去。
“你有看到我们小姐吗?”
“我们小姐——”
在一声又一声的询问中,西初看见了那个藏于人群之中的人。
她披头散发,浑身褴褛,她被孤立在人流之外,站在来往的人群之中,高声喊着:“小姐——”
“小姐,你在哪啊——”
她哭喊着,无人看她。
忽然间,她的目光与西初的目光对了上。
那个哭喊的人穿过了人群,来到了西初的面前,她伸出手抓住了西初,她喊着:“小姐——”
“小姐——”
西初惊了下,她下意识去寻楼洇,楼洇并不在她的身侧,她找了又找,楼洇在距离她好远的地方,再一看,楼洇的身影被人潮淹没,她回过头,刚还焦急喊着小姐的妇人冲着她露出了个大大的笑容。
西初慌忙甩开了她的手。
对方依旧不依不饶,伸出手来拉扯西初的衣服,口口声声喊着:“小姐,小姐,小姐——”
西初退了又退,解释着:“我不是。”
喊着小姐的奇怪妇人整个人都僵住了,她像机械般缓慢地转动着自己的脖子,发出咔哒咔哒的奇怪声响,西初听见她说:“你,还,活,着,呀。”
西初一怔。
有人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她慌张回过头,入目的是楼洇那张不太好的脸,她说:——
“你做噩梦了。”
一只手将温热的毛巾贴上她的额头,西初盯着床顶看了好一会儿,确定刚刚的一切都是梦,她转过头看向说话的人,“你怎么来了?”
楼洇没回答,反问着:“你做了什么噩梦?”
她提到梦,西初心有余悸,缓了缓,与楼洇说了实话,“有个人在梦中喊我小姐。”
“你认识她?”
西初回想了一下梦中那个妇人,发现自己有些想不起对方的模样了,她抿着唇摇了摇头,“不认识。”
楼洇也没有说太过出格的话,她只是伸手提了下西初的被子,安慰着:“或许是因为故地重游,方才会做这种梦。”
“天还未亮,你再睡会吧?”
过于正常的话语让西初愣了愣,她打量着面前的楼洇,觉得自己可能还在做梦,于是伸手掐了楼洇一把。
楼洇没说疼,但西初看见她皱起了眉。
“疼吗?”西初问着。
“小姐掐你一下你看看疼不疼。”楼洇不高兴地说着,同时警告式地伸出了手。
西初躲了下,转移话题:“你怎么会在这?”
楼洇放下手,哼了一声,道:“自然是因前两日你一回府就昏迷不醒,小姐担心你才守在你身边,你可要好好将小姐的这份恩情记在心里。”
“别人都是施恩不图报,怎么放在你身上就不是了?”
“天上可不会掉馅饼。”
这种发言不知怎的让西初觉得安心。
楼洇有很多秘密,楼洇并没有将自己伪装成一个纯白的好人待在西初的身边哄骗她。
于是,西初嗯了一声,在楼洇那平静的语气中再度睡了过去。
第303章
再次醒来时, 西初感觉到了饿,吃着楼洇特别给她安排的食物听着七窍在边上唠叨着因为西初的原因她们这两天都只是待在府里,完全没出去过, 聚海节都过了。
她抱怨中还掺杂了几句对西初的关心,西初咬着勺子听着就这么过去了,倒是在边上书桌前翻着书的楼洇时不时打断了七窍的话。
腹中的饥饿感消退, 西初停了筷,雪青正好来访,她带来了一些东西, 是给楼洇的, 同时也是来探望西初的,还带了大夫。
西初有些畏惧让大夫把脉,不知该用什么借口拖过去,看书的楼家小姐发声制止了大夫的行为。
雪青只得让大夫先离开, 她看上去很难过的模样, 西初又有点后悔, 刚刚让大夫把了脉是不是好点。
看着西初的模样,雪青不禁叹了口气:“雨宁过去也是, 突然就倒下了,昏睡了好久,大夫说没救了,后来也是突然就好了起来。”
“你们分明是不一样的话,可我有时候总觉得看到了雨宁。”
“雨宁?”
雪青难受的心情一下子因着这句话止住,缅怀变作了不安, 她回过头, 楼洇正在翻阅她带来的书籍与画卷,她并没有很在意这个名字, 好像是随口一问。
雪青低下头向着楼洇解释着:“是故人。”
她转过头,又突然对西初说:“我还有些事,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她走了。
匆匆忙忙的,不像是有事的模样,更像是逃离。
“雪青很害怕你。”
楼洇答道:“世人皆有所惧之事,怕我不是理所当然?”
西初摇摇头。
“你在看什么?”
楼洇并没有拿她刚刚看的那本书,而是展开了一幅画,“你见过她吗?”
画中是一名女子,穿着素衣,头上只别了根簪子。
西初觉得有点眼熟,她努力回想了下,不确定地回答着:“好像在梦里见过她。”说完,她又摇了摇头,“不对,不对,她是……容家小姐。”
“倒是听说过那个容家小姐长得和她祖母极像。”楼洇嘀咕着,将画转了个面,自己又看了一眼,“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容家小姐的画像,这是这座宅子的前主人,谢锦书的画像。”
她又取出了另一幅画,展开:“这是容家大小姐的画像。”
“眼熟吗?”
西初看着画像上的人摇了摇头。
“你为什么给我看这些?”
“自然是因为想给你看。”
“先不说谢锦书,就是这容家大小姐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人了,我怎么见过她?”
“小姐曾与你说过,容家大小姐的尸骸早就是一具空壳,你知道这种情况往往代表着什么吗?”
“她只是容器,被制作出来容纳人的魂灵。而容器还在,魂灵却消失了,那么魂灵去了哪里呢?”
“你还记得小姐与你说过的另一个故事吗?他说他从未见过那个女儿,可大家都说那是他的女儿。”
西初一愣,“你觉得她们有关系?”
楼洇将画卷一一合上,说着漫不经心的话:“一个死于几十年前,一个死于十几年前,就算小姐我想说没关系,也不能吧?”
西初又道:“那你觉得?”
这话在楼洇听来倒是有趣,她先是似是而非地看了西初一眼,转而将目光投向了被合上的画卷上,娓娓道来:“它篡改了旁人的记忆,让自己成为了一个有着身份的人。”
“容家大小姐应该不是第一个,那个人的女儿也应该不是最后一个。在容家大小姐的时期,它的力量应该还很强,于是就算是躯壳死去,也不会有人察觉到异常。几十年过去,它变成了那个人的女儿,因为力量被削弱了,所以那个人发现了不对劲。”
“……你好像在编故事。”
楼洇挑眉,带着丝丝的笑意看向了挑刺的西初:“你总喜欢反驳小姐的话,若是常人听到小姐我说这些话,都会害怕地问上一句,那现在它变成了什么?它改变了我身边的一切吗?”
这话就差直接明说西初不对劲了。
西初安静了一下,顺着楼洇的话问了一句:“那你觉得我要害怕地问你一句,那现在它变成了什么?”
她的话好似开启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在那句话落下后,她听到了楼洇的声音。
缓慢的、低沉的一声:“西初。”
西初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梦中的那股颤栗感涌了上来。
在极度不安与惶恐之中,她看见本来一脸严肃喊着她名字的楼家小姐突然笑了起来,“小姐我怎么可能知道啊。”
惊恐还未褪去,残留在指尖微微发颤,西初用着近乎平静的语气质问着:“你在逗我?”
“哎呀,被发现了。”楼家小姐掩饰性地笑了笑。
她离开了书桌,刚刚被提到的画卷全数被归置一处。
“我们该回珩京了。”
“容家大小姐的事情已经结束了。”
*
女帝在不久后接见了来自南雪的摄政王谢清妩。
南雪与西晴重新签订了停战书。
“说起来,自从雨安被磬声大人带走,已有好一阵子了,不知她近来可好?”
“雨安的父亲曾是南雪的战神,沈家一案是南雪对不起她,若是可以,臣也希望能够帮到她。”
她意在之前被磬声带走的朱槿,虽用着妹妹的名字,但她到底是谁,谢清妩知道,西晴的女帝也知道。
那本是她为了西晴准备的一步棋,女帝登上帝位杀了自己的母亲,杀了自己的姐妹,现在唯有沈家两姐妹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她原以为那样心狠手辣的一人心中应当是没有半点亲缘的。
那日匆匆一见,她认为自己才猜错了,女帝只是外人传言的冷漠而已。
而现在……她好似又错了。
冷漠的女帝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了一件毫不相关的事情:“你与楼家小姐做了什么交易?”
谢清妩反问道:“陛下为何突然问起此事?”
“朕很好奇。”
“世人皆传摄政王爱慕北阴郡主许久,可不久前北阴郡主死在了与摄政王的成亲宴上,王爷却毫不手软地对北阴下手了……王爷的爱还真有些吓人呢。”
谢清妩沉默了下。
小郡主一事并不是什么无法探究的秘密。
她能查到的事情,西晴玥能查到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并不想告诉外人有关小郡主之事,纵使旁人早已知晓。她垂下眸子,冷淡道:“陛下不也曾寻过楼家小姐?”
女帝并没有恼怒,她继续戳着谢清妩的痛处:“看样子摄政王倒真像是对那小郡主用情至深,只是……若真那么在意她,岂会故人就在眼前便什么都认不出来呢?”
“你说什么——”谢清妩霎时间提高了声音站了起来,在殿中的守卫拔刀看过来时,她又坐了回去。她打量着面前的女帝,女帝把玩着手中的琉璃珠,一副轻松写意的模样很是随意。
见她看过去,女帝饶有兴趣地扬起了个淡薄的笑,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好似在嘲笑着她。
谢清妩闭上了眼,妥协道:“陛下想知道什么?”
“楼家小姐。”
在谢清妩见到楼洇之前,谢清妩走遍了西晴,她问访了所有小郡主有可能涉足的地方,每个地方的人都说不曾有外人,那年借着职务之便,她更是入了西晴皇宫,在皇宫为皇女们教学的时候翻阅了宫中人员的名单。她总抱着一丝的希望,希望小郡主便在这里。
她寻了很久,都没寻到结果。
后来她将北阴的小公主带回了国。
小郡主身边的贴身侍女见着她的模样,她没有错过,那是错愕与愤怒。
她心中有了个答案。
在见到楼洇之后,她问了黎云初的下落,楼洇并未与她说什么,只是说在某个地方。
后来她找到了北阴的祭司,窥见了一点当年的真相,于是某个地方便出现了。
“陛下见到楼家小姐的那日,臣也在其中,陛下在楼家小姐的回答中得了惊蛰城的答案,而她给了臣一个答案。”
“‘王爷不妨带上故人所念之物,去旧地走上一遭。’楼家小姐当时只说了这么一句,臣到那里时才想起,那应是什么。”
“她生前曾提起过,想要鲛珠。臣与她说过,那东西世上仅有三颗,一颗被南雪富商拍下送给了淮河女子,一颗在南雪深海之下,一颗是荣安郡主的陪嫁。”
“她什么都不懂,也不知荣安郡主就在她的面前。”
“她似乎早就知道了自己将死的未来,听闻鲛珠有起死回生之效,一直在寻着鲛珠……”谢清妩喃喃说着,似是自省似是自嘲,她终是笑了声,为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做下了批判。
“陛下,您该告诉臣了。”
“她死了。”
“在你亲自带领着南雪大军攻入北阴时,你亲自送她走上了你为她准备好的结局。”
谢清妩厉声反驳着:“不可能——”
“‘我初学南雪文时,旁人教我写的她的名字,她说她出嫁时家中妹妹还小,便借故让我写了她的名,我应允过她不会忘的。’”女帝忽然笑了起来,那张素来冷漠的脸第一次露出了这样尖锐刺人的笑容,就如同她所说的话一般。
尖锐,扎人。
刺的谢清妩心中很是疼痛。
“不可能……不可能……”她喃喃道,一直不断重复着不可能,眼中的泪水却难以控制般落了下来。
她心中肯定了女帝所说的话,又不愿意去承认。
而在那句话之前,她有无数的证据去否认她们是同一个人。
*
殿中恢复了一贯的安静,磬声走上前,犹豫着为什么女帝要说那样的谎话。
她在女帝的身后停下,低声唤着:“陛下。”
许久都不曾说过话的女帝只是用着极轻极轻的声音说着:“她很难过吧。”
第304章
在珩京说起楼家或许没什么人知晓, 但若是提到楼家小姐,不管是谁都能很快道出楼家的所在。
楼家在慰灵一脉中算是比较尴尬的存在,他们祖上并非慰灵人士, 只是某一代的殷家女儿下嫁到了楼家,这个普通的氏族因此有了特殊的能力,若要将他们放到殷家中的话, 大概也只配在殷家干些扫地之类的杂活吧。
说简单些,他们的天份就连殷家的下仆都比不过。
几代人过去,楼家人始终在边缘徘徊, 纵使他们费劲心思想要和血统纯正的慰灵儿女诞下血脉, 但终究未能得偿所愿。
一代又一代过去,楼家似乎是祖上显灵,天资平平的父母生下了一个就连殷家人都垂涎的楼洇。
楼洇幼时并非是在楼家长大。
她时常来往于楼殷两家的族学中,楼家小姐的名声最开始也是从殷家族学中传出的。
不过楼家小姐并不是珩京人茶余饭后的话题, 住于珩京的人时常提起的都是些家国大事。
比如隔壁的北阴, 黎氏一族的血脉已尽, 唯一残存的便是上了年纪的老王爷,看客皆以为老王爷会继承大统, 却没想到祭祀庙接管了王权,不谙世事的年轻国师成了北阴的掌权人。
这事传到东雨来便成了一件笑话,一件不可说的笑话。
因为在他们笑过之后又会想起自家的境遇,他们比起北阴也好不到哪里去,虽说历任皇帝皆是初代皇帝转世,不过东雨如今的实权者同样是有着国师之名的殷家人。
北阴的笑话是不能放到明面上的, 于是他们便说起南雪。
南雪内乱, 摄政王乃一女儿身却代行监国一事。
言语之中满是瞧不起南雪被一女子掌了权。
他们吃着花生喝着小酒,坐在茶馆之中听着台上的说书先生讲着话本故事。
像是自己正在朝堂之上指点着江山社稷。
这本来与西初无关, 不巧,她们今天落座的地方距离他们只有一条过道的距离。
她们吃了多久的饭,西初就听了多久他们对于家国大事的发言。
说到最后甚至有种其他三国都是弟弟,只要东雨皇帝一声令下,踏平三国,一统天下都是眨眼之间的事情。
西初喝了口水,不知道楼洇这顿饭打算吃到什么时候,明明已经回到了珩京,不第一时间回家吃饭反而在城中找了间茶馆吃饭。
按照楼洇的意思是这家的饭菜好吃,所以要在外面吃。
饭好不好吃西初不知道,她就没吃几口饭,光听隔壁桌指点江山了。
她单手支着脸,一只耳朵听着说书先生说着才子佳人的故事,一只耳朵听着隔壁桌的话。
隔壁桌的话题有了个新的跨度。
回到了稀松平常的家长里短之中。
这次他们说起的是住在某条巷子的人家。
“今天刘家人又和王家人打起来,因为刘家小孩偷了王家养的一只下蛋的母鸡,两家闹哄哄的,又吵到了衙门去,真拿衙门当自己家了。”
“你还别说,就住我们邻街的那两家,也是天天吵架,不过可比什么偷鸡听着有趣多了,整天在哪掰扯着自己住了几日皇宫,每日用了什么,宫中人是怎么服侍他们的。”
“说的都是咱这些小老百姓听都没听过的东西,这说书先生也该去听一听,不然总说这些才子佳人腻得慌。”
好奇心让西初的两只耳朵都去听隔壁桌说的话了,只不过她才刚听了个头,那桌人已经结束了今天的谈话,整理了下衣襟走下了楼。
二楼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之中,唯有说书先生拍板的声音传了上来。
楼洇停下了筷子,在七窍给她倒茶的时候,她说了句:“你知道珩京什么人最多吗?”
这话没头没脑,西初不懂,“什么?”
“皇亲国戚。”
“啊?”
楼洇吹了下杯中氤氲的热气,轻抿了一下,试了试杯中的温度,似乎还是她不能接受的温度,楼洇并没有一口气饮下,而是端在手中,轻轻摇晃着。
“你知道东雨的皇帝是怎么即位的吗?”
这又是个略为敏感的问题,西初犹豫了下,点了下头跟着摇了摇头,“不太清楚。”
楼洇说着:“每任皇帝死去后,国师便会找寻皇帝的转世让他重掌帝位。”
“每一任皇帝在位时间有长有短,最短的不过七日。”她伸出了双手,又放下了三根指头,这画面放在楼洇身上看着多少有些好笑,西初不禁眨了下眼,尽量忍住自己的笑意,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头。
然后楼洇放下了自己的双手。
“而国师找寻转世用的时间……大概也就半日。”
“他们迎接新帝的时间或许都要比新帝在任的时间要长,许多人在突然得知自己是这一任皇帝的时候都特别慌张,一开始不管是接受还是不接受,最后还是乖乖跟着护卫队回了珩京。”
“新帝可不是凭空生出的人,每一任新帝登基都会带着他们的家人一起入住皇宫,这些人一下子就成了太上皇,太后,皇后,王爷,公主,皇子……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而在新帝死去,下一个新帝出现后,这些皇亲国戚们会跟着已经不是皇帝了的“先帝”被送出宫,他们舍不得曾经的荣华富贵,便留在了珩京之中,整日做着皇亲国戚的梦。”
“一任又一任的皇帝登上帝位,一任又一任的皇亲国戚出现。在珩京,你大概出门遇上十个人中起码有三个都会说自己是什么皇室中人。”
西初听着有些无语,事情可能真的有这么一回事,但楼洇说的明显就夸张了好多,又不是所有人都会贪图权势的。
楼洇很喜欢在说一件事的时候用上夸张的形容,把事情说的很离谱,自己实际去查探就会发现现实与她说的完全是两回事,就好比包子,楼洇说那是肉包子,但只要尝上一口就会知道那是白菜馅的包子。
西初嫌弃的表情太明显了,楼洇轻而易举就读出了她的想法,冷哼一声表示自己被不信任很生气:“小姐我可没有说谎。”
坏人都不会说自己是坏人,说谎的人也不会说自己在说谎。西初在心中这么回答着,但面上总还是要给楼洇一点面子的,于是她点点头,敷衍地说着:“嗯嗯嗯,你说的都对。”
楼洇感觉出了她过于敷衍的语气。
生气地端起面前放了好一会儿的茶,一口气饮完将茶杯放了回去,控诉的话语还没出口,七窍又及时续上了她杯中的茶水。
西初没发觉,又问:“皇帝转世都没有记忆的吗?”
“没有。”
“那找寻他的意义在哪里?不是说一直以来就是初代皇帝治理国家吗?初代皇帝想要千秋万世,于是吩咐国师一直找寻自己的转世协助自己重登帝位,他既然不能保留记忆,那么他怎么就能肯定转世的自己不会成为一个昏君?”
西初说的又急又快,好几个问题混在其中并没有乱作一团。
许是着急,许是对这件事的满心不解作祟,她并没有注意到楼洇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楼洇又是用着往常的那种轻松语调说着玩笑一般的话语:“民间曾有传言,人死后,要走过三生路,踏上奈何桥,喝上一碗孟婆汤才能入六道轮回。”
她话渐冷,又道:“没有人生来就是大人模样的,再了不起的人,都要从懵懂无知,一无是处的孩童开始做起。”
西初又问:“他们真的是初代皇帝吗?”
楼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将七窍新倒的茶水饮下,单方面结束了这段由她挑起的话题。
*
西晴。
皇宫内。
“比起殷家、阳家,楼家的底蕴并不足,只是某一代家主与殷家联姻,楼家才开始涉足慰灵一道,但也只是在门边打转,直楼洇出生,楼家才有了姓名。”
楼家小姐鲜少在外人面前露面,她能寻到的消息大多源自旁人之口,真伪的消息筛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呈上来的是能够确认的一些事情。
不过就算是这样,磬声不管怎么看那份资料,都从中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这位楼家小姐从小就展露了与同龄人不同的面貌,许是孩子们都还小,面对一个处处都比自己强,又格外讨人厌的同龄人,他们所出口的话并不是什么赞誉,而是一句怪物。”
“不过那位楼家小姐也确实像是个怪物,她从小就没有个孩子样。明明还是个孩子,站在同族的大人面前气势还要更盛几分,所有见过她的人都会惋惜一二,都说若非她是短命之相,往后东雨的国师之位或许该改姓楼了。”
“东雨殷、阳两家瞧得见过去,窥得见未来,都要付出一些代价,或大或小。有一殷家子弟说过,若是长久窥视未来,轻则短寿,重则当场暴毙。他们这一行人,轻易是不会去窥视天命。”
“他们猜测,楼家小姐活不过双十,怕不是瞧见了太多不敢看的东西。她从小就比旁人要强,许是幼时就不小心见到了什么。”
“说来说去,这楼家小姐也没什么问题啊?”昭乐突然打断了她的话,磬声沉默了下,看向了殿中的女帝,等女帝抬眼看她,磬声方才继续着刚刚未完的话语。
说的依旧是楼家小姐的事情。
“唯一有一件不太寻常之事,未能知晓其真伪。”
因着这句话,殿中的人都看向了她。
就连女帝也向她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磬声捏着信件的手微颤,她低声道:“东雨历任皇帝均死于楼家小姐之手。”
第305章
外面响起了几声惊雷, 天空瞬间黑了下来,再之后便是陡然下起的雨。
雨打在被关上的窗户上,发出急切的声响, 暗下来的酒楼及时点燃了烛光驱散了突然降临的黑暗,堂中的说书先生一拍惊木引走了楼中大半人的焦虑。
他新讲了个故事。
西初听了会儿,觉得身边有些安静, 转过头才发现向来喜欢在边上补充说明的楼洇睡了过去。
安安静静的,趴在了桌上。
七窍跑去跟掌柜的开了间房,随后她与西初一起将楼洇搬运进了房间。
将楼洇的鞋袜脱去, 给她盖上被子, 七窍在床头点了盏灯。
做完了这些她又与西初说要回楼家一趟,要告知家中人小姐今日不回去的消息。
她向掌柜的买了伞,冒着大雨闯了出去,西初在门口看了好一会儿, 直到看不见七窍的身影才往楼上去。
路上见着了不少人, 纷纷向着西初投来了目光, 那些目光更多的是停留在了她的脸上。
过于张扬的外貌总是会招来许多不好的注视。
人若是没有能力护住的话,会变得更加不幸。
西初将房门关紧, 审视了一番屋子后,将中间的桌子慢慢推到了门口,然后又用着所剩无几的体力搬了一张凳子到门前。
她不敢离门口太远,也不敢在这陌生的环境下睡觉,纵使屋里头还有着另一个人,西初也还是有着许多的不敢。
夜雨下的又急又凶, 听着风声好像是闯入屋中, 屋里点着的烛光也因被风推开的窗熄灭。
彻底黑下来的屋子让西初心头的不安跳动了一下。
她将双腿从凳子上放下,小心靠近被推开的窗, 靠得近了,雨吹了她一脸。
又湿又冷让西初觉得烦闷,顶着风和雨将窗户重新关上。
屋内归于平静,地上落了一滩水。
她在黑暗中依旧能看的很清楚,在寂静之中西初走回了自己一开始待的地方,刚坐好,下巴靠着自己圈住双膝的胳膊,就听见了门上的动静。
有竹管小心从门上推了进来。
西初一愣,她一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一手堵住了竹管出气的口。
竹管没了动静,被堵住的门发出了砰砰的响声,有人在外面撞击着门。
或许是害怕,又或许是气恼,西初取出了藏于身上的匕首,在她严正以待打算等他人推开这扇门来个先下手为强时,外头忽然发出了一声惨叫,是陌生男子的叫声。
她又听见了仓促的脚步声,男子的惨叫声离她越来越远,随后是一声重物滚落地面的声音。
西初愣了愣,她没有动。
“你在干嘛?”
突然的声响让西初差点挥出了手中的匕首,只听咔的一声,她的匕首被挡了下来,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小姐的扇子可是很贵的!”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抱怨,西初收回了匕首,对着小姐昂贵的扇子道了歉。
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小姐在黑暗中轻哼了一声,西初看见她走回床边,摸着黑,点燃了被吹熄的烛光。
屋里又亮了起来。
楼洇打量着坐在门口的西初好一会儿,也搬了一把凳子到了门口的桌子边,她用手托着自己的脸,好奇地问着:“你怎么坐在这里?”
小姐乖巧询问的模样像隔壁家小孩讨要糖果,西初看了她一眼,答:“想坐这。”
“真是的,小姐都跟你这么熟了……明明就是你害怕了。”
“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还是说在小姐面前害怕觉得很丢人?小姐不会嘲笑你的,小姐我可不是那种坏人。”
西初没吭声。
对面的小姐弯了弯眉眼,她又说:“需要小姐抱抱你吗?”
“不——”拒绝的话语刚出了口,柔弱的小姐走到了她的面前,伸出了双手抱住了她。
似有似无的药香钻进了西初的鼻息间,属于楼洇的气息让神经绷紧的西初放松了一下。
“小姐会陪着你的。”
这话说的轻巧,有那么一瞬间西初想当个杠精,反驳她的虚假承诺。
没有人会一直在别人身边,父母,恋人,朋友全都做不到。
西初自己也做不到。
但害怕了一晚上的情绪终是在楼洇的怀里溃散,她并不是不勇敢,只是有些事情只有自己的话很害怕。
并不只有今天很害怕,一直以来都很害怕,一个人死去的时候很害怕,一个人醒来的时候很害怕,一个人面对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很害怕,看着熟悉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很害怕……
西初有很多害怕的事情,害怕过后变作了绝望,她不想在这个令她害怕的世界再活下去,于是一次又一次的复生成了绝望的未来。
而附加在复生上面的种种条件成了束缚,将她捆住,将她绑在这个看不见尽头的命运线上。
西初害怕。
西初没法伸出手去抓紧面前的稻草,稻草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安慰的话语一点都不像是那个自我的小姐会说出的话。
被楼洇带上床的时候,西初还在恍惚,旁边躺着的楼洇小声问着她:“需要小姐牵你的手睡觉吗?”
她没回答,向来奇怪的小姐已经抓住了她的手。
小姐用另一只手轻轻拍着西初的后背,不熟练的哄人手段由她做来有些好笑。
“小姐给你说个故事吧。”注意到西初还睁着眼没有睡的楼洇停下了哄人的手,她主动提了出来。
西初点了点头,小姐便开始了她的故事:“小姐捡到了一只猫,小姐听不懂它在说什么,它也听不懂小姐在说什么,它总是用着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看着小姐。”
“这是睡前故事?”西初发出了疑惑。
“不是吗?”
“睡前故事要用很久很久以前,表示这是发生在过去的故事而不是现实存在的。”
楼洇疑惑道:“为什么?”
西初受到了质疑,她努力控制着深夜里的声音,不给别人带来噪音污染:“因为是睡觉故事。”
楼洇叹了口气:“你要求好多呀,你怎么比小姐还麻烦?”
“您也知道自己很麻烦?”
黑暗中只听到了小姐的轻哼声。
西初决定不跟麻烦的小姐一般见识,于是她主动和麻烦的小姐和好:“然后呢?”
“小姐见过很多只猫,它是唯一一只小姐觉得可爱的猫。小姐想要拥有它,小姐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拥有它,小猫喜欢外面的世界,小猫喜欢和其他猫一起玩耍,于是小姐给了它一个家。”
“听着一点都不像是睡前故事。”西初评价着。
“那要怎样才是睡前故事?”
西初想了想,楼洇安静等着她的回答。
西初又想了想,然后说:“然后呢?”
楼洇可疑地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小姐拥有了小猫,和小猫幸福快乐生活在一起。”
“小姐和小猫都没有经历过坎坷波折成长,都没有遇见坏人。”西初提出了抗议,一向我行我素的小姐压下了西初的抗议。
她反驳着:“小姐和小姐的猫不需要遭遇那些。”
“这是睡前故事!”西初痛斥,这完全不是一个合格的故事。
“你怎么可以跟睡前故事斤斤计较?西初你是笨蛋吗?”
西初决定还是要跟麻烦的小姐一般见识,于是她黑下了脸,拉过被子翻了个身。
背后传来的是楼洇低低的笑声。
一夜相安无事。
西初费劲将昨晚堵住房门的桌子移开打开了房门,等到楼洇醒来她们一起吃着酒楼的早饭听见酒楼里的人在说昨晚有个人从楼梯上摔了下去,虽然早上就送去了医馆,但估计腿断了。
西初咬着包子听着闲话一点都不觉得这是件值得同情的事情,等她听完了八卦,来接楼洇的楼家人已经在酒楼外守着了。
排场很大,足足两排人占满了街道。
酒楼里的人也发现了外面的动静,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响了起来。
楼家小姐四个字瞬间传遍了整个酒楼。
楼洇微扬起下巴,向着西初投过来的目光似乎在说着:小姐就是这么厉害的人。
西初又想起了楼洇曾经说过的话,楼洇确实没有夸张,楼洇在这里是个很有名的人。
是西初贫瘠的生活抑制住了她想象力的上限。
在酒楼外等着的除了楼家人还有殷家人。
楼家人并没有接到楼洇,楼洇选择了殷家人,她将西初推给了楼家人,让西初跟着他们回家,而楼洇则要去一趟殷家。
做出了这样决定楼洇说着会早去早回的话。
现任国师就是殷家人。
殷家人来接楼洇的另一层意思是国师想见楼洇。
西初抱着许多的思绪上了马车,楼家人并没有对楼洇的决定提出任何的反驳,他们严格执行着楼洇的吩咐。
她是先楼洇一步离开的酒楼,从马车外看出去,楼洇与不认识的人在门口说了一会儿话后,才上殷家的马车。
西初又想起了昨天晚上。
很多事情的一个晚上,最后的记忆是她在楼洇的安慰声中睡了过去。
*
“国师很在意您此行的收获。”
接她的人这么说着。
楼洇展开自己被砍了一刀的昂贵扇子,昨晚对方下手的力气还挺大,扇骨上留下了一道很深的划痕,楼洇再用些力,这柄扇子就能宣告离世了。
她轻敲着扇子,想着却是与此行无关的人。
楼洇上一次来殷家是好几个月以前了。
这里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陌生的地方,熟悉的地住进了不喜欢的人,连带着熟悉变作了讨厌。
她跟着领路的管家走过熟悉的道路,来到了已经等候多时的现任国师面前。
国师和上一次见到时老了些,许是人上了年纪又藏着满腹坏水,看着便觉得又蠢又坏。
楼洇收起了那些乖张,礼貌问了安。
国师见到她很是高兴,亲切地问了她的健康,又提到了她的生辰将近。
话里话外都好似在问她怎么还不死?
楼洇笑了笑,国师提起了今次的目的。
他问起了南雪的鲛人。
几个月前南雪忽然冒出了鲛人传说,早已灭族的鲛人又冒了出来,是真是假都有人趋之若鹜。
鲛人泪能让人长生不老。
纵使是假话,纵使无人得见,与长生相关的事总是会引来无数人的觊觎。
也包括她。
楼洇自是想活的。
她记事起便有人告知她将死一事,她最多活那么久,她活不过双十,一岁也是活不过,五岁也是活不过,十岁也是活不过。
大家都盼着她死。
无人想看她活下来。
鲛人之说便在那时被人放到了她的面前。
“她此时便在我府上,叔父若是好奇,不妨过几日来我府中一窥鲛人之貌?”
太过坦诚的话总是会惹人怀疑,国师并没有应承下来,他依旧摆着长辈的架子,婉拒了楼洇的提议又夸奖了她几句。
“那便好,年轻一辈中就属你最有出息。”
“叔父听说你还去了惊蛰城,可是发生了什么?”国师又问着,他殷殷关切的模样像极了和睦的长者。
楼洇却在此时避开了他的眼,犹豫一瞬后才道出:“恰巧路过,记起容大小姐一案便去瞧了瞧。”
“倒是不知你还有这般兴趣。”
楼洇微微一笑。
国师又抓着她话了些家常,快到晌午留她用膳,楼洇借口推脱称想早些回家安置鲛人,国师笑着放了她回去。
待到楼洇上了马车,离开了国师的视野,他转头吩咐着府中人,“去惊蛰城查,楼洇去了何处,做了什么,见了何人。”
“她定是将鲛人藏在了惊蛰城。”
身后人犹豫了下,道出了自己的猜测:“大人,这鲛人早已灭绝,怎么就突然冒出来了呢?这其中怕不是有诈。”
国师摇摇头,楼洇虽不讨人喜欢,但她确实是这一代,或者说是近百年来慰灵一脉中的佼佼者。
没有人会比她更好。
“我这侄女什么都好,就是短命了些,她惜命,自当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她可比任何人都想要活过生辰。”
第306章
楼家很冷清, 有人但没有人气。
西初被七窍领着在楼家逛了半圈见到了不少楼家人,一看见七窍再一听说她是楼洇的客人,都是一副嫌弃的模样看过来, 脸上好似写了晦气二字。
西初是第一次见他们,初次见面再怎么着也不会这副表情,他们的晦气并非是对着西初的, 而是对着西初背后的那个人的。
西初原以为楼洇那样子性格的小姐应当是极受家里人宠爱的。
好奇心只在心上转了圈,西初什么都没有问。
七窍看着他们的模样也觉得晦气,转头领着西初走了另一条道, 路过一处长满了藤蔓的院墙时七窍勉强当东道主介绍了一句:“那是家中一位小姐的住处, 平时也没什么人来,她也不出门,你应当是见不到她的。”
西初点点头,将好奇心放进肚里, 一点都不好奇这个陌生的楼家。
她们一路走, 七窍便一路说起楼家各处建筑。
楼洇住西院, 七窍早她们一天回来就给西初收拾出了客房。
西院的丫鬟们对于七窍很恭敬,她带着西初往门口那么一站, 里头的丫鬟们纷纷停下手里头的活齐声喊了句七窍姐姐,然后又有个穿着翠色衣裙的丫鬟迎上前来,又单独喊了她一声。
七窍是西院里的大丫鬟,西初曾经也有个梦想,要做到大丫鬟的位置,然后被放出府, 领着万贯家财去乡下当个土财主。
想到这, 西初难免发出一声感慨,“你可真厉害。”
七窍立马道:“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我是谁的丫鬟。”
西初扯了扯嘴角, 没再说话。
西院有自己的小厨房,将西初送到了客房,七窍就去了小厨房准备膳食,说是要给小姐备好。
她一走,西初就得了自由,待在屋子里左右看了看。
客房很明亮,在屋中不用烛火照明都能看清偏僻角落,书架上摆了不少书,摸过去并没有落灰,想来是昨日收拾的时候一并打扫过了,放着的也大多是那些耳熟能详的常书,并没有太过别致引人瞩目的书。
花瓶里折了几支花放了进去,有淡淡的花香味。
西初逛了一圈最后坐到了书桌前,随手拿了一本书翻开。
是记载殷、阳两家历史的书籍,粗粗看了几眼,本想将书放回去的,又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半途而废,西初又翻了几页,认真看了下去,才刚看出些趣味,七窍来敲了门。
午膳时间到了。
西初将书一反,放在桌上,跟着七窍去大堂。
楼洇还没回来,用午膳的只有西初一个人,七窍不能坐下陪西初一起用膳,这让西初吃的有点消化不良。
也不是没有过被盯着吃饭的经验,但之前都是和七窍同桌而食的,回了楼家反而要讲这个奇怪的规矩。
西初扒拉了几口饭就不打算再吃下去了,还是七窍在她耳边说这都是大厨知道她是小姐的客人特意准备的饭菜,西初没办法,又多吃了一点。
七窍盯着她,欣慰地点了点头,见西初真的吃不下了,才放西初走。
楼洇早上就被接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这让西初有点在意。
倒也不是担心楼洇出事,而是自己在她家待得不自在,所以分外想念她。
好在西初的书才刚看出了几分趣味,回去看书等着她回来也不算是一件煎熬的事情。
西初的书看了大半,送茶点的丫鬟来了三次,每次都是将西初未动的茶点替换成新的,然后收走退下。
西初第一次说不用收走,放在那里就好了,结果被人家用一句您是小姐的客人给堵了回来。
第四次有人推门进来时,西初想起这茬,连忙伸手去拿自己没动过的茶点,表示自己在吃,不需要换。
她吃的急,被噎到了,捶了胸口好一会儿,有人递过来一杯茶,西初连忙喝下,缓下来后忽然听见一声笑声。
是一早上都没见到人影的楼洇。
楼洇就站在她的身边,见西初看过去她也没有任何心虚的表现,而是十分主动地提起西初手中看着的书:“你好奇这个?”
西初顿时就想起了之前无数次楼洇主动提起的话题,她放下书,冲着楼洇摇了下头,“在等你。”
楼洇愣了下,好一会儿她别过头轻轻咳了一声,“小姐以后会早点回来的。”
“你用过膳了吗?”
现在距离晌午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了,这明显是没话找话的问候,西初想着还是点了点头,并礼貌地问候了一下对方:“你呢?”
“小姐当然还没有用膳,小姐可是一回家就先过来看你了。”
西初沉默了下,试探性道:“……你知道一般人在这种时候都会表示自己吃过了吗?”
楼洇改了口:“那小姐用过了。”
不知道楼洇是真吃了还是假吃了,西初还是陪着楼洇吃了一顿,当然了,是坐在餐桌边看着她吃。
楼洇的饭量不大,几筷子下去就不吃了。
好在也没上几个菜,不然会让西初有种铺张浪费的奇怪感觉,明明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种体验。
“你不好奇今日我去做了什么吗?”用过膳的楼洇这么问着。
这跟西初有什么关系?抱着这样的想法,西初不解地看向楼洇。
楼洇又道:“叔父问我此行去往南雪可有所获。”
她没藏着掖着,提了一句又即将后话道了出来,半点都没有隐瞒的意思:“他问的是,鲛人。”
这个词明显代表的不是什么好的意思,西初下意识便紧张了起来,她不由自主地问了句:“那你找到了吗?”
楼洇答非所问,“我告诉他,鲛人此时便在我府上,不过他应当不会信。”
这话好似就在说西初就是那只鲛人。
或许是做贼心虚,又或是别的什么,那句询问差点就要被问了出来,楼洇在那之前又说:“人总是贪婪地追寻着虚无缥缈的传说,哪怕这从未被前人验证过,也从未有服用过鲛人泪的人活着告诉世人,鲛人是真的能让人长生不老的,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传说,引得人前赴后继。”
西初的紧张随着楼洇的声音渐渐安静了下来,她想起了关于楼洇的很多流言,在那些关于楼洇的诸多消息中,是楼洇活不过双十的流言,那是被楼洇自己也证实了的消息。
过去也曾与楼洇提起过这个问题,楼洇说她认命。早前在书中看到过慰灵一族知过去晓未来,若一个人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又怎么可能不去改变呢?西初认为是不可能的。
于是她开始了自己的试探。
“你不信?”
“我听说鲛人浑身上下都是宝贝,或许鲛人能救你呢?”西初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用,不过她曾经被放过血被割过肉,想起那些曾经疯了魔的人,她又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有什么用。
“你想小姐能活着?”楼洇一愣,平静的询问中有着难掩的喜悦,她好像听出了西初的试探又好像没有。
西初答的并不直接,反问着:“活着不好吗?”
楼洇的情绪几乎是可见式地下降:“那你又为什么不想活着呢?”
西初抿紧了唇,不想回答的情绪分外明显。
询问的人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她扭过头,提起了另一件并未被对方放在心上的事情。
“惊蛰城的家伙没告诉你吗?”
西初看她。
楼洇轻声道:“她的主子与我做了个交易,我送了一只“鲛人”给她。”
“那只“鲛人”死于南雪的皇宫之中。”
那日雪青紧张的话语终是在今日复苏,西初一直未将此事放于心上,因为有着更要紧的事情去担心,因为那于她而言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人,而被忽视了的事情在今日又被提了起来,放到了西初面前。
人总是凉薄的,人的心里给遇见的所有人都排了个序,轻重缓急。
而死去的明姣对于西初而言便是最轻的那个,她或许会为对方的离世难过那么一下,但难过的情绪没了就是没了。
她不知道楼洇提起明姣的原因,便只得问上一句:“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个?”
楼洇想了想,问道:“你知道那只“鲛人”小姐是怎么做出来的吗?”
她好似不是要西初的回答,只是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就像过去很多次的交谈一样。楼洇总爱问一些西初无法回答的问题,然后在还没思考出个所以然前,自问自答。
“小姐要了她的半身血液,做了个虚假的壳子,寻了一只怨魂,将它们放了进去,就像惊蛰城容家大小姐的空壳一样。”
这听上去骇人极了,西初还记得大半个月前楼洇对于容家大小姐一事的评价,无能的人只会用些旁门左道。
那日楼洇对此事有多嗤笑,今日在西初听来便有多可笑。
而楼洇还未停下来,她话到一半,忽然笑了起来,仿若天真的恶魔:“一般人失了半身血早就该死在小姐抽出她半身血的那一日了,她却活了下来。算一算,好几个月呢。”
西初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抖,她不明白,楼洇说的这些她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楼洇道:“小姐只是与她做了交易。”
“你对她撒了谎。”
楼洇摇了下头,又道:“小姐虽不说真话却也不说假话。”
“——你告诉她雨宁死了!”西初听着像是在狡辩,为自己不公平的交易强行辩解着它的合理性。
突然拔高的声音让空荡的大堂安静了好一会儿,无人发声,只有西初那因为愤怒而微微喘息的呼吸声。
在她难过的质问声中,楼洇笑了一声,轻轻的一下,似笑非笑。
“小姐只是与她说,雨宁没有来世。”
“你分明就是在撒谎,她——”西初的声音戛然而止,在看着对面的楼洇脸上依旧留存的微笑,一股不寒而栗的恐惧涌上心头,她惊恐地问着:“雨宁是谁?”
*
半夜下了雨,响了几声惊雷,这几日难以入眠的女帝好不容易睡下又被这惊雷吵醒。
候在外间的宫人听到声音急忙点了头,又过一会儿,留宿宫中的萧光莹赶了过来,还带来了宫中的太医。
太医诊治之后,开了宁神静气的方子后就退了下去。
萧光莹站在一边看着床榻上的女帝,关切问道:“您不像是会被几道雷吓到的人。”
“……做了个噩梦。”
“是与她有关?”她问的小心,也不敢提起那人的姓名。
女帝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她扶了下自己发疼的脑袋,低声说着:“我梦见了楼家小姐。”
“不若属下派人去东雨走上一遭?”
第307章
楼洇没有回答, 西初也没有追着再问。
那个答案,楼洇知道,西初知道。
只是有些事情说出来就会变得不一样了。
表面上的平和会被打破, 目前所有的平静会消失,无法预知的事情将会到来,而那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西初无法得知, 她还没有那个勇气去面对那个未知。
西初忽然觉得有点难过,不单单是因为楼洇那些话的难过,还是因为自己的懦弱, 那份无法言喻的难过哽在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弯下腰, 反复用力呼吸着,在楼洇那看不清神色的注视之下,吐露出绝望的字眼:“答非所问,又何尝不是一种谎话?”
而说着自己不说真话却也不说假话的楼洇在听到这样的话后, 在西初面前蹲了下来, 她仰着头看着一脸难过的西初, 然后冲着西初露出了个笑。
与她一贯的模样不太一样,是平和的, 带着些许怪异的笑。
她说:“你在生气吗?”
为什么会有人是这样的?在这种时候还能笑着询问别人是不是在生气。
西初无法作答,也不想与她进行这种无意义的沟通。
于是她又听见了楼洇的声音:“为什么要生气?”
为什么要生气呢?
因为西初与她们相熟,因为楼洇在利用西初的事情欺骗她们,因为楼洇在伤害西初认识的人。
这样子的回答足以解释这一点了吗?
不能。
西初回答着:“你骗了人。”
楼洇又笑:“你我才是相熟之人,你为什么要对我是否骗了人这件事生气?若你对我不满,大可告诫我, 为何要生气?”
西初无法回答上来, 她还是可以坚持着那句看不惯有人做坏事,但她和楼洇都知道, 那是谎话。
并不是那个原因,而是她无法说出口的原因,那个只要出了口,就什么都无法挽回了的原因。
“你先前什么事情都不会在意的。”
“哪怕小姐与你说的再多,你纵使难过,纵使痛苦,可依旧不会在意。”
“为何现在这么生气?因为她与你相熟?因为你在意她?”
楼洇停了一下,又觉得自己这个用词好像有误,她又改了一下,“你并没有那么在意她,只是遇见了看见了想起了。”
西初沉默了下去,她不想承认楼洇说的话,却也不得不认可她说的话有一部分确实是对的。
西初并没有那么在意。
所以在那个时候她什么都没有想起。
不记得自己曾经遇到过的人,不觉得自己应该为了她们留下,不认为自己与她们有过什么牵绊。
她从那个身份中死去,所以就该与那个身份认识的人与事切割。
哪怕重新遇见,哪怕心中欢喜,也要见面不相识,因为西初不是原来的西初了。
西初是陌生的,另一个,西初也不认识的西初。
所以不敢,所以不愿,所以不肯。
西初有着自己的执拗。
重复的死亡让她疲惫,相识之人的死去让她惧怕,于是她变得更加恐慌了起来,她不想在这个只有自己的世界活着,不想看着曾经熟悉的人要接连死在自己的面前。
西初是自私的,自私的她只能想到自己,自私的她遇见了无法接受的事情所以只会想着逃避。
逃离一切的一切。
“你不要与我说这些。”
西初承认,她有着太多太多的缺点,她无能她无力,所以遇事只想逃避,但那又怎么样呢?
“不管我在不在意,这件事的本质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楼洇利用了西初的死亡欺骗了西初认识的人给她带来了危害。
楼洇是主犯,西初就是那个从犯。
“西初。”她忽然道。
平静又突然的一句,这让西初意外了下,那些恼怒在这一句话中被截止,她不得不看向了楼洇,等待着楼洇将出口的后一句话。
对方也没有让她多等,很快便问了一句:“你想活吗?”
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
明明还在说着另一件事,而她又突然跳转了话题。
这很糟糕。
西初觉得。
更糟糕的事情是她的大脑思考了这个问题,被楼洇牵着鼻子走。
这不是什么难回答的问题,只是西初答不上来。
很多年以前她可以很肯定地回答这个问题。
想活。
西初想活着。
然而在不间断的重复醒来后,一睁开眼总要见到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以及陌生的自己。
西初已经不想再睁开眼了。
死去的人就应该好好的死去,而不是一次又一次从地里醒来。
“死人不管身后事。”
楼洇又说。
略带冷漠的,略带难过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语气让她说出的话都变得古怪了起来。
“你不想活,那你便不该管,你与她素昧平生,那你更不该管。”
她的声音好像变得远了一些,西初不知道自己在这里与她争执些什么,又为什么要留在这个地方,又为什么要与她争论这些。
真奇怪。
她想不明白了。
为什么呢?
脑子里乱成了一团,西初看着她,又好似看到了自己。她想到了很多年前,或许也不是很多年前,只是一段……一段略显漫长的时间以前。有个人无数次地遮住了她的双眼,笑着喊她另一个陌生的名字。
她在恐慌中醒来,见到了熟悉的脸,后来意识到自己错认了人,而对方将自己捡了回去,给了西初足够的安全感。
西初理应报答她。
她对西初很好,不管那份好中掺杂了什么。
她张开了嘴,陌生的话语从口中溢出:“我与她,并不是素昧平生。”
“你既然总是在与我说你什么都知道,你什么都看得见,那你怎么就不知道我是谁呢?”
楼洇总是在说着这样的话。
西初从前不懂,总在逃避,现在想想,或许对方一直在等着她说出这样的话呢?等着她主动坦白这一切。所以纵使自己知道也想要从她口中得到一切的真相来满足自己的那一份私-欲。
她看见楼洇平静的脸上泛起了波澜,一丝微不可见的,像是期待一样的东西隐隐出现在了她的脸上。
“我是——”
下一秒,有着些期待的人忽然厉声喊着:“西初!”
“我与她早就相识了,我就是她想寻找的到了你口中就变成了没有来世的——”
楼洇的脸色骤变。
【——■■】
【——■■!】
“雨宁。”
【——兹,兹,兹兹,兹】
【警,告】
【兹——】
出口的那一瞬间疼痛席卷了过来。
起初是心脏,那里好似被人攥紧了一般,随后是脑袋,怪异的声音在脑子里回响着,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那些声音还混杂着一些微弱的话语。
【故障】
【故障】
【故障】
连续不断的警告声中,周围的一切声响都消失了,在一片疼痛之间,她看见楼洇抓紧了自己心口的模样,看见楼洇似乎很大声地对着自己说着什么的模样。
她在说什么?
“——■■。”
听不见。
西初什么都听不见了。
疼痛让她的大脑停止了思考,摇摇欲坠之际,一脸苍白的楼洇抓住了她的手。
明明是十分迫切的动作,可楼洇的手却只是虚虚地搭在了西初的手臂上。
身体的疼痛好似有所削弱,那朝着她席卷而来的一阵阵蚀骨的疼痛因着楼洇的靠近而减弱了许多,也让她无法思考的大脑缓步走动了起来。
意识渐渐回笼之际,她抬眸看见的是楼洇吐出了大口的鲜血,无力地倒在了自己的身上。
西初被她这一撞直接跌坐在地,楼洇躺在她的怀里,血染了西初满身。
西初依旧什么都听不见,楼洇无力地伸手拉着她的手臂,一次又一次地张开了口,鲜血淹没了她的所有话语。
那双急切的眼在西初的面前闭上时,周遭的声音重新涌了进来。
【排查中——】
【清理中——】
【准备重■兹——】
“小姐——”
“小姐——!”
【兹——】
【检测到■■】
【兹兹——】
乱七八糟的声音,各种各样的,非人的,声音在西初的耳边回响着。
门外守着的婢女们跑了进来,她们急切地呼喊着楼洇。
楼洇被人抱起,从西初的身上离去,她们的脚步匆匆,整个堂中乱作一团。
急切的声音一直不曾停歇,直到有人提着药箱在西初的面前蹲下。
西初才从混乱与意外中回过神来。
“是哪里伤到了?”陌生的大夫半跪在了西初的面前,他询问着西初的情况。
西初愣了好一会儿后才醒神摇了摇头,“这不是我的血。”
是楼洇的血。
西初也是第一次见有人能够吐出那么多血来。
那么多,染了她满身。
“她,楼洇,怎么样了?”
“府中的大夫都去瞧了,想来也会与之前一般,过个三五十日就会好了。”
“……之前?”
“楼家小姐这病总是来的突然,好的突然。”
“你莫要太过忧心,府中今年新造的棺椁想来又可以放进屋中藏着了。”
西初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无人的大堂,婢女们焦急地在院里行走着,她们端出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许多的大夫在院中交头接耳着。
他们的话混在了一处,成了刺耳的噪音。
“你说这楼家小姐今次还能不能活?”
“这似病非病,医书中也从未记载过这种病例,没有任何的征兆,病发时难以预料,病好时摸不着头脑。”
“我们这群人凑在这一处,或许还不如国师看上一眼。”
“今次应当还能活吧?国师给小姐断的命,不是说活不过双十吗?”
“小姐再过几月才满双十吧?”
许多许多的声音聚集在了一处,他们都在说楼洇,都在说她活不过双十的命数。
从前总听楼洇说自己是个短命鬼,现在这个短命鬼在自己面前发作了,西初还真有些无措。
刚还在你面前和你吵架的人,忽然就倒了下去。
西初茫然着,在走廊上坐了下去,她观望着不远处楼洇的房门,大夫们进进出出的,没有一个露出了好脸色。
她穿着沾了楼洇满身血的衣裙,小心地圈住了自己。
西初感觉很茫然。
很多很多事情,都摸不着一个切实的边。
第308章
第一日, 来的大夫都摇着头出来了,他们脸上那无能为力的表情好似在说:准备身后事吧。
在旁负责迎送的婢女并没有因为他们的表现露出过多的表情来,不以为然便是她们的常见模样。
楼家的其他人也并未过来。
“小姐常说, 她死后指不定家中的那些老爷夫人们会接连奔到她的床边,哭着喊着小姐怎么去的那么快——”
“他们并非是真的为小姐的离世难过,他们只是过于无能, 因而还需在意世俗的目光,不得不在小姐的灵前哭丧。”
七窍不知什么时候从楼洇的房中出来了,站在西初的身后, 说了这么一段话。
西初回头看她, 七窍拂了下衣摆在西初的身旁坐下。
她看上去一点都不为楼洇担心的模样,说着一些与她平时截然不同的话语,只是那眼角的红痕稍稍引人注目。
她坐下来后没有再说话,西初也没与她说话, 她们安静地瞧着楼洇房外的景象, 直至夜幕降临。
风微冷, 空气中有湿润的感觉,再一看晴朗的夜空中不知何时布起了乌云。
东雨又要下雨了。
西初在床上躺下时有雨敲打着紧闭的窗, 急促又有力的。
她捏着盖在身上的被子没有闭上眼,缓了好一会儿,西初伸出了手,纵使是在这样的夜里,于黑暗之中她的手依旧清晰可见。
她觉得自己该睡觉。
然后闭上了眼。
一,二, 三。
她睁开了眼。
盯着屋里头的黑暗一会儿, 她又再次闭上了眼。
又过了几秒。
毫无睡意的她睁开了眼,同时掀开了被子。
西初出了门, 又走到了白日里待过的地方。雨水打湿了地面,她并不能跟白日那样随意坐下,守在这里看着楼洇的房门。
她用手拂去上面的水渍,垫了张帕子后才坐下。
雨水打在了她的膝上,微凉并不刺骨。
她在外面守了半夜,楼洇屋中的烛光一宿未灭,她见到有人打着伞匆匆送来了药,一碗又一碗的汤药被送进屋中又被送出,西初抓着身下木板的手用了一分又一分的力。
直至天明,她的手从木板上离开,上方已有几个凹痕。
雨不曾停歇。
趁着白日,西初回了房,她脱下淋湿了的衣裳爬到了床上,抓过被子环抱着双膝躲在了角落中。
她悄悄闭上了眼置于自己的膝上,微弱的呼吸声在这寂静的空间平缓地响起。
西初再度醒来又是深夜,桌上放着已经凉了的食物,西初捡了两块桃酥就着水吃下。
外头还在下雨,地面有些地方都积了水形成一个小水滩,从边上走过隐约还能瞧见涟漪之上模糊的人影。
西初又守了半夜。
如此反复,直到第三日她听见有人说府外送来了一副棺椁,所有的事情好似尘埃落定了般,那个整日说着谜语话的小姐如此轻而易举便逝去了。
人的性命珍贵却也轻薄。
西初有些难过。
她想应当是难过的。
那日稀里糊涂的,她很生气,说了些话,结果楼洇却在她面前倒下了。
西初从未想过如此。
未曾想过也想不明白,这是为何。
她又坐在了那个每日守在楼洇房外的地方。
西初想之后呢?
要去西晴,去了之后呢?
她能做到什么?她能做什么?
西初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白皙的皮肤之下隐约可以看见青色的血管。
鲛人的血有用吗?
鲛人可以救人吗?
服用过她血的人都变作了怪物,许多人都说那些人无法离开海边,又无法接触到大海,他们渴望又抗拒着大海。
那是西初曾经下过的诅咒。
西初也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这个能力,当时只觉得很愤怒,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她只是想活着,只是不想再痛苦死去,但无论是什么身份的她总是活不长久。
她总是在与人建立了许多良好关系后成为了另一个人。
思绪纷飞之间,院中的人进进出出,大夫们的面孔换了一个又一个,他们都是住在楼家的大夫。
听说楼洇从小就身体不好,她的父母整日为她寻找大夫,后来有一日楼洇在夜里头昏迷不醒,于是楼家人便将大夫们请回了家中住着,时刻为着楼洇准备着。
到底是准备治疗她还是准备她的身后事?
谁知道呢。
西初打了个瞌睡。
在这平日坐着的地方,雨丝落到了脸上,她忍不住瑟缩了下。
渐渐失温的身体突然披上了一层暖意,西初的脑袋轻点,一下又一下,在某个瞌睡间她猛然惊醒。
雨还在下。
昏黑的天和凄厉的雨都像是在给人送葬般,不得不说很应景,假如出现在她面前的人不在的话。
“七窍说小姐昏迷了几日你就在这里守了几日。”
好奇怪。
西初看着她。
面前的小姐面色苍白,说的话也不如先前有力,听着还有些虚。
“你不生气了?”
她就蹲在了西初的面前,西初稍微抬下手就能碰到她。
像是梦。
一个虚幻安慰人的梦。
真奇怪啊。
原来西初这么替她难过的吗?都会梦见她。
西初伸出了手,触碰到她的脸之前,西初又停了下来。
西初坐了回去,她看着提着药箱离去的大夫,看着送客的婢女,她转过头,悄悄又看了眼楼洇。
答道:“我不知道。”
事情太多了。
突然出现在西初的面前,西初不知道该去想哪个,生气与难过哪个优先级大呢?惹人生气的人与她死去时是该继续生气骂上一句活该还是沉默不语就此放过呢?
然后答案就成了不知道。
“你知道吗?”西初反问着。
梦里头的楼洇笑了起来,就跟她还活着时会露出的那些笑容一般。
梦里的她依旧喜欢说着西初听不懂的话。
“小姐觉得你该生气,小姐又希望你不要再生气。”
矛盾的话语。
却有种怀念的感觉。
她有好几日都没听到楼洇说这种奇怪的话了。
“为什么?”西初又问。
“小姐希望你有欲-望,你若对小姐所做之事毫无所感,小姐会担心你是否坏掉了。”
“小姐不希望你生气自然是因为小姐还不想与你分开。”
她有问就答。
答的是西初心里头想要的那个答案吗?
西初问了下自己,觉得自己大概已经很了解楼洇了,不然梦里头的楼洇为什么会没有西初的回答风格,反而全是楼洇的风格呢?
西初安静了会,她看着雨从自己面前落下,楼洇不知从哪变出了把伞,轻轻遮去了檐上的落雨。
雨水滴落在小水潭之上,映照着周围的假山植被,庭院中的烛光亮了起来,一点一点地将这个昏黑的世界照亮。
西初问着:“她会死吗?”
“人皆有生老病死,她自然是会死的。只是不是现在。”
“你可以直接说不会。”
“那样太过无趣了,你会记不得小姐的。”
西初笑。
楼洇又道:“轮到你回答小姐的问题了。”
“嗯?”
“你是在替小姐难过吗?”
“嗯。”
楼洇沉默了一下,随后笑了起来,她道:“真奇怪,小姐既希望你难过,又不希望你难过。”
“坏人角色不应该有这种想法。”
“小姐在你心中已经被打上了坏人的标签了吗?”
西初扭头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嗯。”
楼洇又笑,这次倒是没说什么了,她安静了好一会儿,陪着西初看了许久的雨。
这样子的安静不太像是楼洇,不过也确实不是楼洇,毕竟是梦。
西初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做梦梦到楼洇,人的梦里不应该是更想见到的,关系更亲密的人吗?她与楼洇的关系……很普通吧?
“你喜欢东雨吗?”
“不喜欢。”
“为何?”
“总是下雨,没完没了的。”
“小姐很喜欢。”楼洇从伞下伸出了手,雨水落入了她的掌中,一颗雨珠从指尖滚到了掌心,然后化开湿了她的手掌。
“这世间万物在落雨时都会被藏起来,好的坏的全都见不着,小姐会在这自然的雨声中入睡。”
西初站起了身。
说话间的楼洇仰头看她,问了句:“你要回去了?”
“嗯。”
楼洇指了指自己住的地方,“你之前不都是守着小姐到天亮吗?”
西初看了过去,轻声道:“人死如灯灭。”
之前守着是因为担心楼洇死了,现在人死了,也就没有必要继续守下去了。
楼洇沉默。
楼洇想说话,可西初一开口她又陷入了一番沉默之中。
“你们东雨人应该很讲究这种事吧?我会多给你烧些纸钱的。”西初想这是她唯一能为楼洇做到的事情了,虽然楼洇这个大小姐可能也不缺西初烧的那点纸钱花。
楼洇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说:“小姐还活着。”
西初:……?
西初看向楼洇。
楼洇也看向西初。
在西初那一副这都是梦的表情注视下,楼洇站起了身,指着自己又一次重复道:“小姐我,还,活,着。”
西初不信,她今天都听到了,棺材都打好送来了,“棺材都送过来了。”
“那是提前备的,万一小姐真死了,也不用等上几日,马上就能封进去了。”她一点都不避讳这种事情,说着理直气壮的。
西初听着有亿点点无语。
第309章
生气的那些情绪在楼洇将死的乌龙中渐渐褪去, 西初也提不起劲继续跟她生之前的气了,很多事情在当时很重要,过了那个时间段后, 脑子开始思考,它好像就变得没那么重要了起来。
西初也没有那个精神气跟楼洇生气。
西初生病了。
淋了一点雨,健康了许久的身体忽然就发起了热, 她的意识很清醒,身体却不怎么能受得住这份疼痛。
或许也不单单是淋了雨的原因,太过的情绪积压在心中, 淋雨只是一个诱因。
浑身都很烫, 她抬手摸自己的额头时又不觉得自己很烫,感觉是很平常的温度,只是浑身都在疼,脑袋也疼, 不过并没有病中人嗜睡的症状。
她很清醒, 清醒到可以忽略正在发热的身体坐在床上看着外头的景象。
看着他人为自己忙前忙后, 看着一个又一个大夫进出自己的房间,而她不太愿意伸出自己的手。
大夫只得观察着她的面相, 给她开了一些伤寒药。
这期间楼洇就坐在了她的床头,一脸严肃地守着她。
西初也问过她不忙吗?
楼家小姐轻哼了声,回答着:不忙。
“若是事事都要小姐处理的话,那才是天要塌了。”她说着平淡的话语,西初听着却笑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 光是听着这样的话就笑了。
很奇怪。
夜渐深, 西初看着楼洇在屋内走动,她拉了下被子, 屈起自己的膝盖,然后微微低下头,轻轻枕着自己的脑袋,在一番动静之间,她侧目看向了来到自己床边的楼洇。
她依旧觉得楼洇很奇怪。
偶尔也会觉得自己很奇怪。
安静的时候会在心里询问着自己。
思考着一种名为意义的东西,在漫长的黑夜中她总是会沉默很久然后再缓缓闭上眼睡下,这样的夜大多都很空虚。
找不到所谓的意义,她抱着空荡的心度过一日又一日。
楼洇被她注视着并没有露出什么不自在的模样,只是向着西初伸出了手,轻轻贴在她的额间,测量着西初的体温是否正常,短暂的碰触之后,楼洇就收回了手。
做着这样子事情的楼洇也和平时不太一样。
楼洇留给西初的印象大多是幼稚的,需要他人照顾的孩童,偶尔会说出一些谜语人一样的话,不过占据着西初心中印象的始终是那个幼稚小姐的模样。
楼洇端了杯水过来,轻轻置于西初的面前,等西初喝下水,她又收走杯子放了回去。
屋里头静悄悄的,听得见蜡烛烧融的声音,听得见外头落雨的声音。
西初开始在想城里头的排水系统这种东西了。
之前在双暑城的时候,城里头的排水系统就不太好,水都涌到地面上了,等等……关注点好像有点奇怪了。
西初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还没有困意。
这是第一次身体发出异状的警告时,她是处于清醒状态的。
“楼洇。”她喊着。
坐在床边的楼洇打了个哈欠,生理性的泪水缀于眼角,她轻轻抬手抹去了那颗泪,应了声:“嗯?”
“你不困吗?”西初又问。
素来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姐似乎学不会什么叫做人情世故,她很坦诚地点了点头,“困啊。”
正常情况下西初应该会觉得这天没法聊下去了,不过今天很奇怪,在听到这样的回答后,她只是抱紧了自己的膝盖,笑了一下。
“那你怎么不去睡?”
“自然是因为小姐要守着你。”楼洇回答着,她打了个哈欠,在无意义的话题就要顺着这句继续展开前,楼洇又说:“为什么要守着你自然是因为小姐想让你多在意小姐一些,最好是将小姐放在心上,一想到小姐便开心,一想到小姐便难过,为小姐牵肠挂肚,被小姐我牵动心思。”
西初乖乖听着。
楼洇又看了她一眼,继续说着:“小姐什么都不缺,你除了那颗心也没有什么可以让小姐图谋。”
西初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她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这是能说的事情吗?”
“自然可以。”楼洇理所当然地点头。
“那我听到了不是就不会上当了吗?”
楼洇弯了弯眉眼,些许的愉悦展露在脸上,“小姐相信西初是个笨蛋。”
“嗯?”
“会为他人烦恼,为他人忧心,为他人寻找借口的笨蛋。明明坏人都摆在你的面前了,还总是要为他寻找可能不是这个样子的借口。”
“你这样子讲很无礼耶。”
她为难地皱了下眉,思考了一下子又问:“那你生气了吗?”
西初摇了摇头。
楼洇顿时便笑了起来,“小姐希望你生气。”
西初听了好多次这种话,楼洇有着很多的希望,她的希望里有着很多都与西初有关。
不过那和西初没有关系。
夜晚的时间在与楼洇的交流之中悄然流逝,转眼便到了后半夜,楼洇已经在谈话之中悄悄睡了过去,西初还清醒着。
她睡不着,或者说不想睡着。
脑子里总是有着许多事情在打架,过去的很多事情,很多人,西初找不到该做的事情,不该做的事情,正确的事情,不正确的事情。
再深究一点,她已经不太清楚面对某一件事该用怎样的情绪了。
明明前几天还在因为楼洇的欺瞒生气的,过了那个时间她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生气。生气有意义吗?生气会改变什么?能带来什么?
什么都没有。
西初的脑子转啊转,各种各样的质问在脑海中争先上演。
质问她的,反问她的……
在混乱不堪的自我争论中,西初悄悄地,悄悄地闭上了眼。
呼吸逐渐平稳之后,先她一步睡下的人睁开了眼。
烛光在风中悠悠打着转,被拉长的人影倒映在了墙上,随着她的动作,一点一点地改变姿态。
小姐的手轻轻放下了纱帐,将里头坐着睡着了人挡在纱帐内,层层的纱落下,里头的人被铺上了一层又一层朦胧的纱雾。
她收回了手,静静坐在外侧。
疼痛自心尖开始绽放,她张了张口,低下头微微喘息着,单手不自觉地抓住了自己心口前的衣裳,皮下的心脏正在跃动着。
缓慢的,迟钝的,好似总有一天会停止跃动。
在这样静寂的环境中,她轻声低喃着。
“小姐希望你生气。因为人会生气,人会烦恼,人会开心,人会难过,人有各种喜怒哀乐……你要好好记得小姐的话啊,不然小姐我也是会很烦恼的。”
*
不速之客找上门来是在西初生病的第二天,还带来了面生的大夫。
他的这番表现无非是不曾在惊蛰城中找到鲛人的蛛丝马迹,又没见着她派人去惊蛰城寻过人。
人总是喜欢猜测他人的一举一动,只是普通的一个动作,在有心人眼中都像是深不可测的举动。
就好似,现在。
楼洇看着被带来的陌生大夫,询问着他:“叔父难道是觉得我府中的大夫们无能吗?”
只需要她稍稍表现出恼怒的模样,就会被解读成各种意思。
国师叹了口气,些许的关怀浮于表面:“我听闻前些日子你又昏了过去,这府中的大夫确实是无能了些。”
楼洇适时地垂下眼帘,退了两分,“楼洇命该如此,又何必怪罪旁人。”
她自然是没有要拦着对方的意思。
短短的几句寒暄之中,陌生的大夫跟着七窍去了后院,楼洇抿着茶,心不在焉地等着离去的陌生大夫归来,对于国师的话也大多以敷衍为主。
国师此行前来,除了试探她府上的鲛人真伪,还有现今居于深宫之中的那位。
楼洇问着:“陛下又做了什么糊涂事吗?”
国师沉吟片刻,道:“西晴来了人。”
这种时候西晴派来使者多少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东雨皇帝治国无能,东雨这巴掌大的地方也不知藏了多少他国细作。
不过——
楼洇笑了笑,“是萧光莹?”
“我原以为你出去了一趟,便不再管这东雨之事了。”
这便是肯定了楼洇的猜测。
“叔父说笑了。”
国师又道:“萧光莹想要见你。”
“她想见的可不是我。”楼洇轻笑着摇了头,“而是我府中的鲛人。”
国师讶异,他食指轻敲着桌子,思考着楼洇这番话的真假,在见到西晴来使后他也并非没有怀疑过对方的目的。更多的是认为西晴终于看不惯东雨,在攻打了南雪后,想要乘胜追击,出兵东雨。
现下楼洇这么说,他倒也想起了另一件事,几年前西晴的女帝曾悄悄潜入珩京。
“当年她曾来寻过你,问的也是鲛人?”
“凤女乃西晴象征,她的腿非病非伤非咒,又哪需什么鲛人。”楼洇摇了摇头。
“无论她意欲何为,这鲛人是你唯一的机会,叔父不会让他人夺走的。”
聊到这,七窍领着大夫回来了,国师转头看向了大夫,大夫隐秘地冲他摇了摇头后,国师面不改色地起身,与楼洇道别。
“你身子弱,这几日便在家好生休养,西晴一事,自有叔父处理。”
楼洇笑,她起身道:“谢叔父。”
将国师送出了府门,楼洇朝着后院走去时,七窍在她的身旁说着刚刚领着大夫去后院发生的事情。
国师带来的大夫在为西初把脉时不小心泼了西初一身水。
楼洇不曾见到,她想了想那时的景象,不由得笑了起来:“鲛人见了水便会化形吗?我的这位叔父还真是童心未泯。”
第310章
七窍带来了陌生大夫, 西初依旧不愿伸出手,陌生大夫毛手毛脚的,冷不丁就将一杯水泼到了西初的身上。
他慌张地要为西初擦到身上的水渍又刻意地去撩西初的衣袖, 就好像在确认着什么。
大夫被带走,西初在屋中婢女的伺候下换上了新衣,她出着神, 想着刚刚发生的事情,对方故意朝她泼了水,又想看她的手……她忽然想起在楼洇昏迷之前, 她们在吵的事情。
起因是鲛人。
楼洇先提起了鲛人。
西初看着自己穿过衣袖的手, 有些出神。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再为鲛人的事情烦恼过了。
沐浴的时候不用担心身上的鳞片会显现,夜里也不用再偷偷爬起来拔下腿上长出的鳞片,也不用因为生出了双腿便无法说话。
鲛人的事情好像从那天以后就远离了她。
西初重新坐了回去,喝着府上大夫开的伤寒药, 望着敞开的门发着呆。
楼洇没多久就来了。
“身体好些了吗?”她问着话, 伸手探了下西初的额头, 动作十分自然没有半点迟疑,就好像她们是这种可以这么亲密的关系。
西初仰头看着她, 轻声嗯了一下。
楼洇退了半步,询问着:“小姐要出门去,你可要和小姐一起?”
“我还是个病人。”
“是吗?那真遗憾。”
西初点了点头,也做出一副遗憾的模样。
楼洇过来好像只是为了这件事,待了一会儿就带着七窍离开了。西初看了外边的风景好一会儿,让人给她取来了纸与笔, 她开始练起了字。
西初学过很多字。
最开始学字的时候是在好久好久以前了, 为了掩饰自己不识字,撒着各种谎。
后来不识字的人成为了识字的人也开始教别人识字了, 然后就不能写字了。
之后每日都要写字……
西初慢慢写着字,一笔一划,一横一竖,写的是东雨文字,其次是南雪文,最开始学的其实是北阴文字,不过后来不怎么用到也就没有去写过。
一张写完,西初就放到了一边,继续书写着,这样子没有目的的书写有点无聊,她又去抱了一本书过来,照着抄写。
抄了一半就到了吃饭的点,婢女们将膳食端了进来,西初放下笔,离开了书桌走了过去。
楼洇还没回来,今天是西初自己吃饭。
西初自己吃不了那么多东西,让厨房减少了量,今天端上来的膳食比较特别,不管是什么菜都故意做成了文字模样。
西初愣了下,边上的婢女弯身解释着:“西姑娘今日一直在练字的样子,厨房那边想讨好西姑娘,所以才做了这些。”
“我只是一个客。”西初嘀咕着。
“您是小姐的客人,与一般的客人自然是不一样的。”
西初咬着片好的冬瓜,只觉得厨房这个讨好莫名其妙,她今天在练字所以把饭菜弄成了文字模样,那她明天去玩玉器,是不是要把玉石做成菜的模样?想到这个西初就觉得有点好笑,那这样子的话压根就不能吃了,可能是把饭菜做成玉石的样子?不过石头本来就没有个固定的样子,都是人后天雕琢成的,就算按照已有的玉器模样雕刻,没见过的人应该也认不出来吧?
越想,思绪就越发散。
西初这段饭花了半个时辰才吃完。
用过饭,又是一段修身养性的抄书时光。西初晃了晃手,有些酸,停了下笔看着抄了大半的书发呆。
手没那么酸了,西初重新拿起了笔。
半天都没有再下笔。
西初感觉有点无聊。
抄书很无聊,吃饭很无聊,待在这里很无聊。
她应该跟楼洇一块出去的,虽然不知道楼洇要去做什么。
无聊间,西初慢慢走到了门口。
下了好几日的雨在今早就停了,她坐在门口单手支着下巴,仰天看着外边的天。
天快黑了,又到了晚上吃饭的时间,吃完了饭就该去洗澡了,洗完澡就到睡觉时间了——一天就这么无聊的过去了。
西初忍不住叹了口气。
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后才勉强从门口站起来走回屋里。
楼家有个流水浴场,从山中接的水,竹管流进浴场里。从山里头接的水和井里头打的水在用来洗澡上有什么不一样?西初想了下决定把这个无聊的问题放到一边。
浴场是七窍跟她说的,七窍说起来的时候还挺得意。
西初藏进水里,咕噜噜冒着泡,在氤氲的水中往后仰着看着深色的夜空,繁星点缀着夜空,繁密的星光对西初来说是陌生的景象。
在她生活的地方是见不到星星的。
泡了许久,西初赤足踩上石板路。
出了浴场就有婢女跟上了她的脚步,随着她一同回去。
往回走的路上听见了林间有什么虫鸣声,她站在路中间听了一下,这里远离庭院的灯火,被黑暗包裹的地方看着多少有点骇人。
再过去一段路是七窍之前介绍过的那个不爱与人往来的小姐的住处。
院外有人守着,院内黑灯瞎火的,楼中连一盏灯都没点,看上去不像是住了人的地。
“那里是……小姐的住处。”婢女说的小声,西初没听清她念了什么名,那个名字只是极快地从她口中掠过。
等西初回头看她,她低下了头又说,“七窍姐姐说平日里不要往那里去,小姐见了会不高兴的。”
为什么三个字在口中打着转,险些吐露了出来,西初定了定神,乖巧点了下头,说着:“好的。”
不好奇,不过问。
就不会有事情发生。
婢女也点了点头,给西初指着路。
西初改了个方向,乖乖跟着婢女的脚步。
回到院中外出的楼洇已经回来了,她正在西初的书桌前,看着西初未抄完的书。
似乎是刚回来,她并没有往下继续翻。
听到西初回来的动静,她抬起了头,冲着西初笑了下,“你今日就做了这些?”
她指了指西初没抄完的书。
西初点头。
“比跟小姐出去玩要有趣?”
真是个好问题。
西初稍微思考了一下,她很想直接说抄书很无聊,因为找不到什么事情做所以选择了枯燥无味的抄书。
不过一看到楼洇那双期待的眼西初就不想承认了,她坏心眼地说着反话:“嗯,明天我还要继续抄。”
楼洇沉默。
好一会儿,沉默的楼洇慢吞吞开了口:“那小姐明天给你带些宣纸吧,家中用的都是霜雪的宣纸,你若是要用来抄书,白露的宣纸会更好些。”
“小姐会多给你买一些带回来的,你不要辜负了小姐的心意哦。”
微微拖长的尾音暴露出了楼洇的不怀好意,她分明是看出了西初的言不由衷却顺着西初的话说了下去。
西初不喜欢如她愿,乖乖点了头。
之后的两天西初一直在修身养性进行抄书的日常,对于东雨而言难得的好天气她却要待在屋子里抄书,虽然说抄多了也习惯了,只是扭头一看到角落里好几摞的宣纸,西初下笔的力度就会重一些。
西初在忙着抄书的这两日楼洇也没闲着,大开的屋门往外看去能看见外头院子的情况,时常有人进进出出的,有之前西初见过的楼家人,也有一两个陌生面孔。
给她初印象并不好的楼家人在踏进院子时一脸春光灿烂的模样,和那日西初见到的嫌弃她晦气的模样截然不同,就好像两个人。
因为太过夸张,西初还问了下他是不是有个双胞胎兄弟,得到的答案是否定。
陌生面孔大多是来找楼洇寻人的。
问自己未来如何的反倒是少数。
西初停笔休息在院子里走动的时候有听见进来的陌生人在屋里头大喊:“若是这样我为什么还要来找你?废物——”
声音很大,怒火是冲着楼洇去的。
她听到了骂声就没有那么着急想要回去继续抄书的念头了,在外头装模作样地弯下腰赏着花,实际上则是在听楼洇的八卦。
她不喜欢主动问,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听楼洇的八卦。
说起八卦这两天还发生了另一件事。
那个让西初误会的棺椁有从楼洇的院外走过,好几个人抬着棺,也没有出府,直接抬进了另一个院子里。西初好奇去看了眼,院子里放了不止一副棺椁。
一共九具,全是空棺。
有大有小。
陪着西初过来的婢女说这些都是楼洇的。
楼洇每一次倒下,府中都会打上一副棺木。
最开始的是在楼洇年幼时,由家中长辈亲手准备的,后来就都是楼洇自己亲手准备的了,有时候同年备了好几具棺椁。
每次棺椁送入楼家,外面的赌庄就开始开盘,今年楼家会有几口棺?楼家小姐今年又会不会死?
婢女说每年楼洇都会让她们去下注,下的自然是小姐会活的那方。
今年赌庄已经开了盘,不过开的是楼家会添几具新棺,对于楼洇能不能活,今年没有一个庄家敢开盘。
所有人都默认了楼洇活不过生辰。
就连楼家人都这么认为,还未到生辰,西初就看到了府里头的人采买起了做白事用的道具。
看了这些,转头回去看见打着哈欠的楼洇,西初心里头又忍不住升起几分的怜爱。
想活的人被下了死亡通知。
想死的人却怎么都死不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