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祝晚岚哄睡了裴知初,自己却难以入睡。
今夜种种不住浮现脑海,浮川的话和晏辰临面对刺客的那句“放了她,孤随你走”,相继在耳边回荡。
紧接着是他月色下被血浸红的衣衫,和她自己那染了他血的后背,两个画面交叠。
她早就放下他也和他说清楚了,原本是不会被他的安危扰乱思绪的。
先前她从浮川那知晓有刺客盯上他,她也只是淡定回房,想哄小满安睡。
可他今夜为了护她受伤了。
明明竭尽全力在避免,拔簪刺马就是不想欠他人情。
偏偏事与愿违。
划清的界限,又被这淋漓的鲜血黏连起来。
令她愧疚却又烦躁,心神不宁。
他伤如何了?
有处理包扎吗?
一阵辗转反侧后,她觉得她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来换取内心的安宁。
祝晚岚蹑手蹑脚的起身,离开了房间。
去问晏辰临是不合适的,她打算去问问止水。
他遇刺受伤,止水今夜当不会早睡。
止水又比浮川那个炮仗好沟通,是最佳人选。
她边走边张望,寻找止水也寻找其余守夜的侍卫。
驿站回廊幽深,刚走出不远,耳畔隐约能听到有规律的闷响,夹杂着极力克制的粗重呼吸。
她觉得有些怪异,循声悄步靠近,隐在廊柱的阴影里向院中望去。
院中有两个人影,一站一跪。
正是止水与浮川。
浮川面朝晏辰临的厢房跪着,一旁的止水手握军棍,一下又一下挥落在他身上。
他满头冷汗,牙关紧咬,将下唇咬出血痕,硬是未发出一声哀嚎。
祝晚岚蹙眉。
浮川在挨罚?
为何?
疑惑间,止水收了手,骂道:“真不知道你在犟什么,不过是张张嘴,同祝夫人道个歉就能免了责罚,你非得受这顿棍棒!”
“我凭何向那祝氏道歉?”浮川依旧不服得很,“殿下着了她的道,不顾自己安危的护她……”
“你小点声!”止水急得不行,踹他一脚阻止:“你喊什么?这驿站就这点大,你是生怕殿下听不见,活腻歪了,一心寻死是吧?!”
“我又没说错,为何不能大声?!”浮川一身反骨:“殿下一人引开刺客,让我率驿卒留守驿站护她,我抗令去护殿下何错之有?”
“我怎知那刺客的目标会是祝氏?你是没看到,殿下竟要以命换那祝氏,甚至不惜拿出玄甲令做饵,为她受箭伤,逼我去同她道歉,简直是昏了头!”
他越说越激动,一脸视死如归道:“我追随的是那个有宏图伟业的殿下,而不是为了个改嫁的女人,放弃玄甲令、罔顾自己性命的痴情种……”
“砰!”
又是一棍。
止水恨不能直接将他敲晕。
可他命硬得很,皮肉绽开也不改口:“你把我打死吧,若我一命能换殿下清明,不受祝氏那女人蛊惑,我死得其所!”
这是他的肺腑之言。
殿下一路付出多少才成为东宫太子,怎能为了一个女人放弃?
还是一个前脚非殿下不可,后脚就改嫁生子的女人!
她不配!
祝晚岚听得百感交集。
浮川竟是因为她在受罚。
他的愤慨她理解,他的言论她不敢苟同。
她从不认为晏辰临今晚做的一切,是心里有她。
他怎么可能会对一个分别六年,没上过心的女人念念不忘?
六年前她死缠烂打都没能留在他身边。
昏了头的人分明是浮川。
他跟在晏辰临身边这般久,应该清楚,晏辰临是看在裴轩的份上护她。
他这军棍挨得不冤。
“蠢犟驴!”止水带着痛惜的低斥:“殿下以身换祝夫人,是算准滇南王派来的刺客不敢取他性命,他将计就计,去到滇南封地,届时秦将军便可名正言顺率玄甲军攻入滇南,以‘夺抢玄甲令意图谋反’的罪名除了滇南王,免得其和皇后里应外合,杀回京城!”
“这一路,殿下不入城池的赶路,就是给滇南王留动手的机会,想在回京之前除掉滇南王这个后患,如此筹谋,在你眼里却是为了儿女情长的昏头!”
他再次重重落下军棍:“你坏了殿下计划,还对殿下出言不逊,的确该打!”
廊柱阴影里,祝晚岚目光沉沉。
近段时间的经历因着止水的这番话,又有了新的解读。
一路不入城池的赶路,是给刺客留动手的机会。
那么他对茶棚店家说的那些话,便是故意为之,所以刺客才会绑她做饵。
同刺客以身换她,不只是为了裴轩而护她,而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她拔簪刺马,以为可以自救不让他涉险也不欠他人情,反倒破坏了他的计划,搅乱他的棋局。
如此也好。
她不会觉得今晚害他受伤流血,愧疚不安了。
豁然开朗的祝晚岚,压下那几近于无的酸涩失望,转身回房。
她不后悔走这一遭。
至少,她可以卸下心理负担安睡了。
祝晚岚走得果断,不再多听一句二人的交谈,将院子里的一切抛之脑后。
浮川身子一震,脸上血色尽褪,仰头冲止水确认:“当真?”
“不然?”止水没好气地瞥他:“你知道自己错得多离谱了?”
浮川垂下头,沉默的消化听到的。
良久后,他嘶哑道:“我真该死。”
止水轻哼了声,劝道:“知道错了,就去给祝夫人认错道歉。”
“没门,我跟她道什么歉?她……”
“诶——”止水不耐地拿军棍戳其肩膀,“我好说歹说你又绕回去了是不是?殿下正事一件没耽搁,护国护民还想护个女人,不成吗?碍着你何事了?”
“这六年殿下就没有放下过她,你搞不明白这一点,今夜侥幸不被打死,日后也没可能在殿下面前当差!”
“……”
次日清晨。
祝晚岚在屋内帮裴知初穿衣洗漱,吩咐玉珑去院中取昨日晾晒好的衣服。
玉珑一开门,随后惊叫出声:“啊——!”
祝晚岚侧头:“怎么了?”
比玉珑声音更快响起的是浮川嘶哑虚弱,强撑着吼出来的声音:“是我昨日违令,护卫不力,特来请罪,恳请夫人饶恕!”
祝晚岚知道他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并不打算同他多费唇舌纠缠,淡声:“言重。”
两个字翻了篇,她切入正题地问:“今日可还启程?”
浮川讶然祝晚岚竟一句恶语也没,嘴唇张合,一开口语气依旧生硬:“……即刻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