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崽改嫁后,太子前夫又争又抢》 第1章 殿下,他是我和裴轩的孩子 “小姐,门丁来报,有军爷登门,来送、送……姑爷遗物!” 祝晚岚执针的手一顿,睫羽微动:“遗物……?” 玉珑点头颤声:“姑爷没了……” 祝晚岚脑子里一阵嗡鸣。 六年前,她离开了那个高不可攀的薄情男人,来到锦城遇到裴轩。 裴轩是个好人,尽管知晓她有身孕,还愿帮她一把,与她成婚,让她安心待产。 虽说婚后第五日,他便远走从军,但是他给了她母子俩一个家。 没想到一等六年,却等来他的死讯。 祝晚岚紧声问道:“母亲那边有人去报信了吗?” 玉珑摇头:“门丁说登门的军爷指名让小姐过去,故只来我们院报了信。” 祝晚岚松口气,吩咐道:“你去知会门丁,此事不要声张,万不可传到母亲耳中去。” 接着她望向在院中独自玩耍的儿子裴知初,一双杏眸温柔却坚定:“别让小满出华欣院。” 她放下手中缝了一半的童衣,特意绕过他,出了院子。 祝晚岚步履匆匆往前厅去,目光一眼便落在厅内着劲衣骑装的高大男子身上。 他背身而立,仰头望着主位上方悬挂的字画。 其背影挺括如松,气质威严矜贵,不似寻常之辈。 祝晚岚心口一紧,迈入厅内,嗓音干涩的问:“敢问军爷,我夫君裴轩,是生是死?” 她存了一丝侥幸,特意加重了“裴轩”二字的发音。 或许门丁听岔了,或许是这军爷登错了门。 或许……裴轩还活着。 男人缓缓转身,一张熟悉的脸逐渐映入祝晚岚眼帘。 她呼吸一滞,空气凝滞了三分。 男人丰神俊朗,皎如玉树,竟是她六年未见的前夫晏辰临。 他轮廓分明的脸已褪去了年少的青涩,眼角眉梢都更冷硬深沉。 晏辰临墨眸锁住祝晚岚潋滟的杏眼,清冷的嗓音里糅杂着意味不明的感慨:“是你。” 祝晚岚眼睫微颤。 六年前他是去往桥城治理河道的皇子,她只是平民小户之女。 她父亲因河道决堤而亡,临死托孤,他应允会护她周全。 她却不知天高地厚,妄想揽下天边月。 与他耳鬓厮磨的那些时日,她也曾以为自己得偿所愿。 直至他治好河道返京,却将她留在了桥城。 现在想来,“前夫”二字属实是她高攀了,毕竟他从未给过她名分。 祝晚岚很快从和晏辰临在裴府重逢,以及他还记得她的惊讶中缓过神来。 她朝他福身行礼:“民妇拜见太子殿下。” 复而仰头,眸光沉静的看他,再次询问出声:“敢问太子殿下,我夫君裴轩,是生是死?” 分别六年,那些过往已如云烟。 她全心全意的爱过,也放下了。 现在她只在意裴轩的生死。 晏辰临目不转睛的看她,墨眸隐匿着难以捉摸的情绪。 六年前她哭着说,若他扔下她回京,他们自此一刀两断。 如今见她无波无澜的望着他,方知她从前的话,不是赌气的虚言。 她嫁给了裴轩。 晏辰临启唇:“节哀。” 祝晚岚身子紧绷,定定看着他:“因何身故?何处身故?” 晏辰临回道:“副将裴轩,于戍北阵亡,以身殉国,孤念其忠勇,一片热忱爱国之心,特登门抚恤。” 祝晚岚有些发冷,秀眉反复蹙起又舒展,嗓音干涩地问:“遗物……在何处?” 晏辰临侧眸,看向候在一旁随时止水。 止水会意上前,手捧一套战损的盔甲。 祝晚岚直起身,缓慢伸手,拨开冷硬的盔甲,翻找出一件里衫,她动作变得急切起来,去查看衣领。 裴轩临行前,她在其两身里衫衣领处,都绣上他的名字。 直到看到自己亲手绣上的名字,她面色煞白。 晏辰临循着她的视线看去,触及衣领的绣字,他眸色深了深。 祝晚岚费劲发声:“遗体呢?” 止水眼里闪过叹息,回道:“死状可怖,已无全尸,这些衣物乃是裴副将留在营中之物。” 祝晚岚抱紧衣服,眼里水雾弥漫。 晏辰临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手指微微蜷缩:“裴家其余人何在?为何不来听讯?” 祝晚岚骤然回神。 婆母病倒卧床许久,就靠汤药和等裴轩回来吊着一口气。 若得知裴轩死无全尸,怕是马上就会跟着去了。 还有小满亦心心念念盼着他威风凛凛的爹爹回来。 祝晚岚抬眸看向晏辰临,低声恳求道:“殿下亲自登门传讯抚恤,是裴家的荣幸,然民妇婆母病重,恐难承受丧子之痛,民妇恳请殿下,莫要将此讯告知婆母!” 晏辰临轻“嗯”了声,问:“裴副将兄嫂何在?” 他知裴轩还有个兄长,名唤裴正。 裴母病重,裴轩亡故,难道裴家的事皆由她操持? “大哥去铺子忙活了,嫂子……”祝晚岚微顿,如实以告:“藏不住话,故没派人去知会。” 何氏善妒,自她嫁入裴家,没少使绊子针对她。 若得知裴轩亡故,定要生事。 良久的沉默后,晏辰临状似漫不经心又突兀地问:“孩子几岁了?” 祝晚岚的心揪了一下,下意识的低眼,避开他的目光,回答得含糊:“不过五岁。” “五岁?”晏辰临眼尾泛着隐忍的微红,声音很轻:“孤要见见他。” 他们分别不过六年,她便为裴轩生了个五岁的儿子? 祝晚岚抱紧了手中的衣服:“我儿年幼懵懂,恐冲撞了殿下。” 晏辰临面色没甚起伏:“孤不会苛责为难一个孩子。” 他背在身后的手蜷缩成拳:“你在顾虑什么?” 祝晚岚内心有片刻的忐忑与犹疑,随后下定决心一般,她抬眼,坦荡而无畏地迎上晏辰临的目光,直言道:“殿下,他是我和裴轩的孩子。” 她知晓他在猜测质疑些什么,可今日的相见不过是意外一场,他们之间的羁绊六年前就断了。 他如今已贵为太子,她不会让他知道,小满是他的孩子。 晏辰临眼尾的红深了几许,静默与她对视。 他原本不会也不该再去在意她的,可脑海里不断涌现他们亲密交缠的过往。 她青丝如瀑,骨瓷般的肌肤晕染上绯色,受不住的时候会颤栗着往他脖颈处钻,埋首在他颈窝。 呼吸越是急促,两人贴得越紧,胸口的心跳共振,声声相应。 然而此刻只剩下一阵酸涩翻涌,竟让他一时失了语。 第2章 去查查她儿子 话已至此,祝晚岚决定拨开两人之间那层若有似无的薄雾,说个明白。 她开口说道:“这些年我侍候婆母,照顾孩子,等候夫君归来,年岁渐长,心智渐明,方知当年荒唐,亦后悔六年前与殿下意气争吵,未能体面送别殿下。” 她朝他盈盈一拜,真心诚意道:“多谢殿下曾怜悯我丧父孤苦,对我诸多照拂,多谢殿下大度,不计较我当年的冒犯烦扰。” “今日听闻夫君噩耗,心痛如绞,但我夫君既是殉国,我与有荣焉,现下只想稳住婆母病情,恐怠慢了殿下。” 他在裴府待得越久,裴轩的死讯便越瞒不住。 晏辰临沉默看她。 犹记得她从前看他时,眸光永远炙热。 现在,是一片无星的夜。 他稍稍侧头,不再去看她的眼,终是开了口:“既老夫人病重,孤便不叨扰了,待孤回京复命,会对戍北一战的将士论功行赏,孤会遣御医前来替老夫人看诊,告慰裴副将英灵。” “谢殿下恩典。”祝晚岚俯身叩首:“民妇恭送殿下,愿殿下万事顺遂,此生无忧。” 六年前不欢而散,今日好生道别,爱恨两消。 晏辰临深深望了眼她的发顶,抬步离开。 刚出了裴府,他低声吩咐随侍:“去查查她儿子。” 他到底是存了疑。 这个孩子可以是三岁、四岁,可其偏偏是五岁。 他们分别不过六年。 “殿下还要在锦城逗留?”随侍浮川急声劝道:“殿下该启程返京……” 止水躬身,插嘴打断浮川:“是,属下马上去查。” 晏辰临翻身上马,浮川还欲上前劝阻,止水给了他一个肘击,低声嫌弃地骂了句:“蠢货。” 此乃戍北大捷返京途中。 按理,待入京复命对将士论功行赏后,自会有专人登裴府传讯抚恤送功赏。 可殿下却在得知裴轩的妻子名唤“祝晚岚”后,在返京途中亲自来了一趟。 无非是想确认,她是不她。 殿下的心思已然分明。 晏辰临离开后,祝晚岚没放任自己沉浸在悲伤里。 她很快起身,抱着裴轩的盔甲回了华欣院,再次向玉珑确认问道:“可照我说的叮嘱门丁了?” 玉珑点头,忧心忡忡道:“小姐,这终归是瞒不住的吧……?” 她看到盔甲,又见祝晚岚面色发白,便知裴轩是真没了。 更清楚其定是为了稳住老夫人的病情,想瞒住噩耗。 祝晚岚眸光坚定:“能多瞒一时是一时。” 照晏辰临所说,等他返京后论功行赏,朝廷再派人来登门抚恤,至少会有三四月的时间。 若在这三四月的时间里,能寻得良药,养好婆母的身子,加之到时有御医登门,或许其能承受住裴轩的死讯。 裴轩离家前唯一的嘱托,是希望她照看好婆母。 这些年,婆母待她甚好,亦真心疼爱小满,她不忍其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离世。 “可是小姐……” 祝晚岚朝玉珑摇头,止住她后面的话,沉静吩咐道:“我得去给母亲送药了,你哄小满睡个午觉,然后拿一袋银钱去寻刘婆子,叫她切莫忘了从前应允我的事。” “刘婆子?”玉珑疑惑确认:“当年为小姐接生的刘婆子?” “嗯。” “小姐为何突然要寻刘婆子?”玉珑紧张起来,“可是大夫人又来寻事了?” 大夫人处处针对她家小姐,当初就是怕其找事,小姐在孩子足月时假摔,寻了这刘婆子,演了出“早产”的戏码。 祝晚岚不欲多言,只是沉声叮嘱:“你自偏门出去,若被人瞧见了,便说是小满馋华味斋的点心了。” 虽说她已经当面同晏辰临否认过了,也会忧心他信没信。 他不爱她,也不会强留她在身边,但对自己的血脉就不一定了。 若他得知小满是他的孩子,要去母留子…… 不,她不会和小满分开。 祝晚岚收好了裴轩的盔甲,动身去给裴母送药。 还未走至门口便听到一阵压抑的低咳声,她深呼吸,整理好思绪,迈了进去:“母亲,该喝药了。” 她端着药碗走近,近侍的嬷子一如往常扶着裴母坐起身来。 裴母满目慈爱的看她走近,看着看着,担心起来:“你可是身子不适?怎地脸色这般糟糕?” “未有不适,母亲放心。”祝晚岚无碍浅笑,双手将药碗递过去,转移话题道:“母亲今日可好些了,喝了药我陪您去院中透透气?” 裴母点头,刚接过药碗,便见何氏迈入屋子,带着哭腔的唤道:“母亲……天塌了母亲!” 祝晚岚暗叫不好,立即起身迎上去,率先发声提醒道:“嫂子这是怎么了?母亲正在喝药,不能费神,嫂子有事不妨先同我去外边说?” “去外边说?”何氏满脸刻薄的恶意,指责道:“发生这么大的事,你竟想瞒着母亲!” 祝晚岚心一沉,伸手拉住何氏的手臂,再次制止道:“嫂子可是忘了母亲需要静养?无论是何事都不该有母亲身子重要才是。” “母亲病重就是你害的!你还装贤孝儿媳!祝晚岚,我今日非得让母亲赶走你这个扫把星!” 何氏用力一甩,示意身边的嬷嬷动手拉扯开祝晚岚。 但祝晚岚卯足了所有劲,死死抓着何氏不松,将其往外拖。 何氏忙活出一身汗,扯着嗓子朝裴母喊道:“母亲,裴轩战死了!” 裴母本以为这又是寻常的争宠吵闹,仰头喝药,听到这句话,入口的汤药喷吐出来。 手中药碗砸落。 她连咳不止:“什、什……么?” 她看向何氏:“过来……说清楚。” 何氏难掩得意的看着祝晚岚:“听到没有?母亲唤我过去,你还敢拦着我?” 她手一甩,大步迈至裴母床前,扑通一声跪下,哭喊道:“母亲,当初裴轩要娶祝晚岚,我便不赞同,她八字带煞,妨亲克夫,是个瘟神!” “是她克死了裴轩,还将传讯的军爷赶走,想瞒着我们!” “您瞅瞅她这个没事人的样子,哪有半点死了夫君的悲伤?” “母亲不可再留她啊!” 第3章 阿娘莫怕,小满保护你 何氏嫁入裴府十载,生了两子都早夭,之后连生了两个女儿,见裴母疼爱裴知初,愈发偏激刻薄。 眼瞅着裴母病重,她生怕祝晚岚母子俩要多占了家业去。 老天有眼,裴轩战死,她这就将她孤儿寡母给赶出裴家去! 祝晚岚强作冷静,先吩咐侍候裴母的嬷嬷去请大夫,后坐在床榻边,一手给裴母抚背顺气,一手捏帕替其擦拭洒在身上的汤药:“母亲且冷静些听我说,非是嫂子说的那般……” “你还诓人!”何氏不满自己跪着,祝晚岚坐着,伸手去扯她,“军爷都送遗物来了,你明知母亲最挂怀裴轩,连遗物都不给母亲瞅一眼!” “祝晚岚,你可真歹毒,克死裴轩不成,是不是还要克死母亲?!” 裴母急促大喘,很费劲地才蹦出几个字:“儿……我儿啊……” 下一瞬,她笔直地倒在了祝晚岚身上。 祝晚岚呼吸一滞,嗓音干涩地唤道:“母亲?” 裴母不再有反应。 无论是压抑的咳嗽,亦或者急促的喘息。 何氏还在较劲,要将祝晚岚从床榻上拉扯下来。 祝晚岚任何氏拉扯着,垂眸去看裴母,只见她双目溢满震惊、伤痛地睁着,眨也不眨。 她颤抖着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没了。 祝晚岚脑袋一片嗡鸣。 不,不会的。 何氏仍在骂骂咧咧的拉拽:“你要真有孝心,就别留在裴家祸害母亲!” “你就不是个安生的主,早点带着裴知初那个拖油瓶改嫁,别嚯嚯我裴家了!” “啪——” 巴掌声响彻屋内,骂咧声停了。 祝晚岚抬手,狠狠给了何氏一巴掌。 满屋吸气声,何氏主仆愕然望着祝晚岚。 这个平日里总温温柔柔,一副与世无争模样的二夫人,此刻像换了个人似的冷若冰霜,眸光瘆人, 祝晚岚不语,小心翼翼扶着裴母躺下。 或许婆母只是气昏过去了。 等大夫过来了,还有转机。 何氏回过神来了,愤怒惊呼:“祝晚岚,你敢打我?!” 她猛地起身,扬手要将这一巴掌还回去。 祝晚岚扼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床边扯,声音很轻又冷:“你非得把母亲活活气死才消停?” 何氏这才垂首看向床榻上的裴母。 裴母睁着眼,格外诡异怖人。 她慌了神,哆嗦着推了自己的嬷嬷一把:“快,大夫……大夫怎么还没来?” 她只是想赶走祝晚岚母子,若真因此气死了裴母,她没法担待。 祝晚岚格外冷静,看向应声要走的何氏的嬷嬷,吩咐道:“派人去请大爷回来。” 她需得做好最坏的打算,若婆母真因听到裴轩的噩耗去了,至少大儿子裴正陪在她身畔。 何氏主仆被裴母的模样吓到,有些懵怔,不敢再吵闹,只得应声去办。 这时先前得令去派人请大夫的侍候裴母的嬷嬷回来,一回屋内看到裴母的模样,腿一软,跪趴在床边开始痛哭:“夫人……夫人啊!” 祝晚岚又冷静吩咐嬷嬷:“去华欣院把小满带过来。” 她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切,替裴母盖上薄被,轻声细语道:“母亲莫走,等等大夫,等等大哥和小满,可好?” “您素来最疼小满,您再看看小满吧,好吗?” 何氏见状,有样学样,立即让下人去自己院里,把自己那两个女儿给带过来。 要演伤心孝顺,她三娘女怎能落到祝晚岚母子俩后头? 何氏的院里离得近,她那两个女儿很快便赶来。 何氏哭喊着,招呼两个女儿围在床边:“快来见你们祖母最后一面。” 她故意将床榻边的位置都给占住,一会裴知初来了也没位置。 五岁的裴知初刚被嬷嬷牵过来,大夫亦匆匆赶来了。 祝晚岚率先起身,拉着何氏一起为大夫腾出位置。 然,无济于事。 裴母死了。 “母亲——!” 裴正大步迈进来,径直朝床榻而去。 何氏一见丈夫回来了,更是声泪俱下:“母亲一听到二弟战死便……便跟着去了……” 她轻踢了两个女儿一脚,示意她们哭得更大声些。 而挤不进床榻边的祝晚岚,兀自立在屋角。 哪怕知道瞒不住了,她也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身侧裴知初的耳朵。 这是她预料中,却没能避开的结局。 裴母死不瞑目,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五岁的裴知初目不转睛的望着床榻的方向。 他不吵不闹,安静地立在祝晚岚身侧。 不知是没听到这满屋子的哭喊,还是听不懂。 不知过去了多久,玉珑慌慌张张地进来了。 她俯身凑近祝晚岚耳畔,低声细语的禀告道:“小姐,刘婆子被人带走了,我没见到刘婆子!” 祝晚岚身子发颤。 是晏辰临派人带走了刘婆子吗? 他怀疑小满的身世,开始调查了? 刘婆子可会守口如瓶? 从晏辰临登门来报裴轩死讯开始,祝晚岚便一直绷着一根弦。 为了小满,为了婆母,她强迫自己冷静,甚至没放任自己落泪。 现在,婆母死了,晏辰临带走了刘婆子。 她紧绷的弦断了,心绪纷乱如麻。 裴知初伸手,环抱住祝晚岚的腰,仰头看着她。 他模仿着平日里她哄他时的动作,小手轻拍她的背,粉雕玉琢的稚嫩脸庞似小大人般的严肃认真,声音软糯又字正腔圆:“阿娘莫怕,小满保护你。” “爹爹没了,祖母没了,但阿娘还有小满。” 他红着眼,却强忍着不哭。 阿娘在发抖,阿娘一定很害怕。 祝晚岚闻声垂眸,忍了一日的眼泪似断线的珠子,无声掉落。 她的小满,什么都懂。 她心如刀绞,宁可他不要这般懂事。 祝晚岚搂住裴知初,点头应声:“好。” 她需得冷静。 得先确认刘婆子是不是真的是晏辰临带走的。 若真是他带走的,刘婆子又是如何同他说的。 她不能慌。 第4章 去母留子 裴母床边一片此起彼伏的哀哭声。 裴正同大夫确认了裴母的死因,看向祝晚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何氏生怕祝晚岚要捅出她气死裴母的事,捏帕掩唇,率先倒打一耙:“今日有军爷来送二弟的遗物,弟妹却将军爷赶走,还将二弟的遗物私藏,可怜母亲咽气时都未见到二弟的遗物,死不瞑目……” “裴轩于戍北战死殉国,我恐母亲受不住丧子之痛,才收起遗物,想在朝廷正式封赏登门前瞒住此事。”祝晚岚抬眼,冷冷瞥了何氏一眼,“嫂子执意闹到母亲面前,现在这般,可称心如意了?” “你这话是何意?你克死二弟,克死母亲,现在又来寻我的不是?我……” “够了——!”裴正高声喝止。 他心中已然有数,起身交代后事,吩咐下人撤红换白,布置灵堂,命人去给亲朋报丧。 祝晚岚无意与何氏争辩,她低声吩咐玉珑:“你去帮忙报丧,弄清楚刘婆子到底是被谁带走,说了些什么再回来。” 玉珑应声退下。 随后祝晚岚自嬷嬷手中接过寿衣,去替裴母更换。 何氏没争抢这活,婆娑的泪眼扫过祝晚岚母子俩,又蒙上出新的恶意。 裴轩立了战功要被封赏? 那就赶走祝晚岚,留下裴知初。 入了夜,玉珑回来了。 祝晚岚将手中的孝服递给裴知初:“小满自己试着穿一穿,可好?” 裴知初双手接过,乖巧点头。 祝晚岚领着玉珑走至角落位置,目光一直落在换孝服的裴知初身上,低声问道:“如何?” 玉珑会意压低声音:“刘婆子是被今日登门的军爷带走的。” 祝晚岚心口一紧:“带走她作甚?” 玉珑凑近祝晚岚耳边:“盘问当年小姐怀孕生产的事,刘婆子说,她当年如何说的,今日便是如何说的,未来也绝不会改口,她记得小姐的恩情,不会恩将仇报,让小姐把心放回肚子里。” 祝晚岚这才松了口气。 只要刘婆子能守口如瓶,晏辰临就发现不了小满的身世。 玉珑细声疑惑道:“这军爷为何要查小姐生产的事?”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大夫人要找事,没成想带走刘婆子的竟是来报讯的军爷。 祝晚岚不欲多言。 晏辰临既未从刘婆子这问出什么,想必已经启程赴京。 日后不会再见了,自没什么好说。 她抬步迈向裴知初,帮他理了理穿得歪歪扭扭孝服,牵着他去灵堂守灵。 母子俩在灵堂守了一夜,次日清晨,何氏领着个手持拂尘、身着道袍的道长迈入灵堂。 那道长不上香诵经,径直走到跪在一旁的祝晚岚面前,扬声道:“无量天尊!好重的阴煞之气!” 祝晚岚下意识的搂住一旁的裴知初,抬眸看去。 只见何氏故作震惊的模样,拔尖嗓子询问那道长:“玄清道长,我弟妹身上,当真带有克尽亲眷的煞气?!” “正是。”玄清点头,厉声道:“你弟妹命格带孤鸾煞,如今夫死,煞气无制,便转而克杀尊亲!此煞不除,老夫人魂魄难安,无法超生!裴宅更将祸事连连,鸡犬不宁!” 何氏满脸难掩的恶意,俯视祝晚岚:“我早说过你是个妨亲克夫的煞星瘟神,克死裴轩不成,又克死母亲,我裴家不能再留你!” 裴知初小脸紧绷,重声维护反驳道:“我阿娘不是煞星瘟神,父亲和祖母不是阿娘克死的!” 祝晚岚摸了摸他的手臂,无声安抚,随后抬眼看向一旁的裴正。 昨日在裴母床榻前,她已点明是何氏不顾裴母病情告知裴轩死讯,才让裴母气急攻心而亡。 可此刻裴正事不关己,目不斜视,任由何氏作闹。 显然驱赶他们母子,是他们夫妻俩共同的决定。 那她也不必再多费唇舌争辩。 祝晚岚一夜未眠,眼眶发红,眸光却很沉静,直言道:“母亲因何身故,大家心知肚明,我不忍扰母亲安息,更无意争抢裴家家业,你们大可不必寻个道长来装腔作势,待母亲入土为安,我自会带小满离开。” 裴轩战死,裴母亡故,裴正与何氏容不下她母子,她已无意再留在裴家。 被说破心思的何氏面色一白,本欲跳脚怒骂两句,但环顾灵堂,除了躺在棺木里的裴母,祝晚岚母子身边只剩下个丫鬟玉珑,她便肆无忌惮起来,轻蔑地讥讽道:“好啊,你可算是把你要走的心里话说出口了,你年轻貌美想改嫁,我裴家不会逼你守节,只是……” “大夫人说得什么话?!”玉珑忍不住替祝晚岚发声:“分明是大夫人驱赶我家夫人在先,现在又来泼脏水,老夫人尸骨未寒,大夫人这般也不怕遭报应!” “这何时有你这个丫鬟说话的份?”何氏怒瞪了玉珑一眼,给自己的嬷嬷使了个眼色。 嬷嬷会意上前,要掌掴玉珑。 祝晚岚起身,在其巴掌落下前,利落扼住其手腕,冷眼看着何氏:“我的丫鬟,大嫂更没随意打骂的份。” 说完她侧目看向一家之主裴正,沉声道:“吊唁的亲朋马上要登门,大哥不怕人看裴家笑话?” 她清楚只有裴正才能制止何氏。 裴正负手而立,终于开口:“玄清道长是我特意请来济炼度亡的,道长既说你会使母亲魂魄难安,那你就不要在此守灵了,免得母亲受阴司之苦,一会亲朋来了,自有道长解释你为何不在。” 祝晚岚不似以往那般性子软,好说话,她松开嬷嬷的手,半点不退让地重声回道:“我不只是为了自己守在这,更是替殉国的夫君披麻戴孝,送母亲最后一程。” 她再次重复表态道:“待母亲入土为安,我会带小满离开。” “你走可以,凭何带走我裴家的血脉?”何氏满眼得意,暴露自己的最终目的,“小满是二弟唯一的血脉,你休想把他带走!他得留在裴家,继承他父亲的荣勋,绝不可能随你改嫁,一会族亲登门,便让他们做个见证,将小满过继到我们名下,日后他便是我的儿子!” 祝晚岚恍然,眼底一片冷意。 难怪请了个道长登门,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他们知道裴轩立了军功,定有重赏,所以想要去母留子,吞下裴轩的奖赏。 这时院中忽地传来通报声:“知州大人到——” 裴正和何氏脸色骤变,既惊喜又慌乱,忙整理仪容要迎接。 祝晚岚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她要请知州主持公道。 然而一侧头,比知州更引人注目的是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竟是晏辰临来了。 第5章 随我去京城 祝晚岚眼睫一颤,玉珑惊诧凑近,尚未来得及开口,被她眼神制止。 她冷静跪回了原处,决定先静观其变。 既然刘婆子什么都没说,那晏辰临当不是为了小满而来。 更何况他还是同知州郑昌和一道登门。 何氏一看祝晚岚跪下了,也不甘其后,忙着领着两个女儿跪在显眼的位置,卖力的哭丧。 郑昌和领着晏辰临迈入灵堂。 裴正唤了声“大人”,作势欲跪,被郑昌和虚扶了一把。 郑昌和道明来意:“我同戍北大将军听闻老夫人噩耗,前来祭奠。” 顿了顿,叹息地宽慰道:“节哀啊。” 听到“大将军”三个字,除了祝晚岚主仆,满灵堂的人皆禁不住朝晏辰临看去。 男人面容冷峻,身姿挺拔,通身的矜贵与气派,一看便不是等闲之辈。 难怪知州郑昌和在他面前,如此的毕恭毕敬。 祝晚岚越发镇定。 他是登门吊唁裴母的,且自称“戍北大将军”,显然不打算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裴正躬身跪下:“小人叩谢大将军、大人亲临吊唁。” 晏辰临不多言语,抬步迈向裴母的牌位,上了三炷香。 郑昌和跟随他后上香。 裴正领着裴家人叩首回礼。 晏辰临若有所思的环视了遍灵堂跪着的裴家人,最后目光落在祝晚岚身上:“你昨日不是说会瞒住裴副将的死讯,直至皇上封赏,派御医来看诊?” 何氏闻言,又喜又怕。 欣喜于裴轩是真立了大功,昨日登门传讯的军爷竟是戍北大将军,还说等皇上封赏,会派御医来看诊,那得是多厚重的赏赐啊! 只要赶走了祝晚岚,留下裴知初,届时皇上给裴轩的封赏就是他们的了。 怕的是祝晚岚将裴母的死推到她的头上。 是以不待祝晚岚开口,她抢先颤声哭道:“回大将军,我弟妹祝氏与我裴家八字不合,自她嫁入我裴嫁,灾祸不断,克死我二弟不说,如今又克死了婆母……” 她抽噎着,看向一旁的玄清道长:“来为母亲济炼度亡的玄清道长都说她身带煞气,会扰得母亲魂魄难安,可她偏要待在灵堂,扰得母亲不能安息!” 玄清会意,附和帮腔道:“裴二夫人身上,确有克尽亲眷的煞气。” 祝晚岚淡定沉默,并不出声打断,只等着何氏当着晏辰临和郑昌和的面,把那些丑陋的心思和目的通通说出来,再来请公道,免得何氏矢口否认,倒打一耙。 何氏见祝晚岚不吭声,越发来劲:“我二弟刚战死,母亲尸骨未寒,祝氏便要改嫁,她要走我们不拦着,但她不能将我二弟唯一的血脉带走啊!” 晏辰临目不转睛地望着祝晚岚,眸底暗流涌动,一开口声音却很轻:“你要改嫁?” 何氏再次抢先发声:“民妇斗胆,恳请大将军、大人为我裴家做个见证,将侄儿裴知初过继到我与他大伯名下,为我那战死的二弟留下一丝血脉,日后我们定会对他视如己出,好过他随母改嫁寄人篱下!” 有大将军、知州大人做见证,日后朝廷的抚恤封赏下来了,便和祝晚岚没半点干系了! 祝晚岚眼底闪过一丝冷笑。 何氏已将她的阴谋全盘托出,这正是她当众反击的好时候。 可她刚要开口,身侧安静许久的裴知初却忽然跪行至晏辰临跟前,仰着小脸道:“大将军,大伯母胡说!” “快回来!你这孩子怎能往大将军……” 晏辰临侧目,冷冷瞥了何氏一眼。 凛然迫人的威压让何氏戛然止声。 他垂首俯身,墨眸细致地打量这张昨天就想见的小脸。 这便是她和裴轩的儿子? ……还好,只生得像她。 祝晚岚呼吸一滞,背脊不可控地紧绷。 她只能不住强迫自己冷静。 刘婆子没有出卖她,她反应太大只会惹晏辰临生疑。 她深呼吸后,尽可能平静地出声:“我儿莽撞,将军恕罪。” 她蹙眉沉脸望向裴知初:“小满,回来。” 然而晏辰临却近乎单膝跪地般的姿势,在裴知初面前蹲下,单手将他扶起,与之平视,清冷的嗓音出人意料的温和:“你接着说。” 裴知初迎上晏辰临的目光:“祖母病了后,一直是阿娘日日照料,大伯母连药都没有送过几回。” “大伯母总凶我和阿娘,只要祖母和大伯父不在场,就很凶,说早晚要将我和阿娘扫地出门。” “他们都欺负阿娘,他们是坏人,祖母和父亲在天上看着一定很着急……” “我不要和欺负阿娘的坏人一起生活,我不要和阿娘分开,求大将军不要分开我与阿娘!” 他观察过了,在场所有人,就属面前高大的男人最威风。 大伯父、大伯母都怕这个大将军,只要大将军帮忙,他们就没法分开他和阿娘了! 裴知初圆溜溜的眼通红通红,湿漉漉的,蓄着泪水,偏生倔强的瞪着,不肯眨眼落泪。 晏辰临好像看到了另一个祝晚岚。 六年前,她也曾这样看着他。 他动作轻柔的伸手,做了他六年前克制住的动作,抹掉了裴知初快要藏不住的眼泪。 他开口,说了六年前没能说出口的话:“那就随我去京城吧。” 这些年晏辰临时常舞刀弄剑,所以生了不少茧子。 裴知初眼角脸颊有粗粝的触感,但他不躲不闪,期盼地问:“阿娘也去吗?” “嗯,她也去。” 第6章 以后,再没人欺负你们 祝晚岚脑子里一片轰鸣声。 晏辰临待裴知初,出乎她意料的温柔。 这令她滋生出不安来。 带他们去京城? 为何? 眼瞅着情势不妙,何氏着急哭道:“将军万不可听信一个五岁孩童所言啊!小满是我二弟唯一的血脉,我同他大伯父疼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欺负他?” 她抬手直指祝晚岚:“定是她教唆小满胡言,她克死夫君、婆母又要改嫁,反赖我赶她出裴家!民妇冤啊!” 裴正亦出声打圆场:“这其中有误会,还请将军明察……” 晏辰临并不搭理二人,维持着蹲身在裴知初面前的姿势,侧目看向祝晚岚,再次问道:“你要改嫁?” 祝晚岚摇头,眸光沉静而坚定:“民妇从未动过此念。” 她曾飞蛾扑火般爱过,在裴府这六年,也真心实意盼裴轩胜仗归来,共度余生。 天不遂人愿,如今她只想和小满过安稳日子,无心情爱。 晏辰临品着她这句“从未”,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是他想要的答案,听着却心口发闷。 祝晚岚又相继朝晏辰临与郑昌和福了福身:“民妇亦斗胆,恳请将军、大人替民妇做个见证,兄嫂既觉得我身负煞气,与我八字不合,我愿在婆母入土为安后,不取锱铢离开裴家。” “民妇别无他求,只求不与骨肉生离,民妇可以保证,此生不会再嫁……” “你当然不会和骨肉分离。”晏辰临打断她。 话音刚落,何氏激动哭喊道:“她的命格岂止是与我裴家不合?玄清道长都说了,她是天煞孤星,将军若放任她带走小满,岂不是纵容她害死我二弟唯一的骨血吗?将军……” 晏辰临倏地起身,气场迫人,使得何氏将那些哭诉的话生生憋了回去,脸色发白地仰头看他。 他看向玄清:“我且问你,裴副将因何而亡?” 玄清在迫人的威压下发着抖,又在何氏暗示的眼神下,颤声道:“乃、乃是被其妻祝氏克死……” “荒谬。”晏辰临冷声:“裴副将为国而亡,你却将他的死归因于另一人的命格,辱没他用命换来的功勋,更是辱没所有为国捐躯的将士。” “诬陷忠烈家属,其罪当诛。” 他瞟了身后的随从浮川一眼:“带下去处死,莫脏了老夫人的灵堂。” “是,将军。” 玄清跪地,磕头如捣蒜,连声求饶:“将军饶命,小人是受裴大夫人所托,逼不得已,求将军扰小人一命啊!” 然而晏辰临无动于衷,任由浮川将玄清粗暴拖出了灵堂,冷眼看向何氏:“是你主使。” 何氏抖如筛糠,耳畔是玄清渐远的求饶声,她牙齿打颤,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两个女儿被吓得不轻,开始抽泣。 裴正开口求情:“拙荆无知,信了那妖道所言,还请将军看在我二弟、母亲的份上,高抬贵手,饶她一命!” 晏辰临置若罔闻,看向祝晚岚,将何氏的生杀大权交予:“你作何想,饶是不饶?” 裴正和何氏忙不迭的转向祝晚讨饶。 “弟妹,是你嫂子糊涂,为兄日后一定会管教她,你同将军求求情吧!” “是我错了,求你看在我们多年妯娌的份上,饶我一命,我还有两个孩子,她们不能没有娘啊……” 祝晚岚抬眸,看向裴母的牌位。 在裴府的这些年,裴母最常挂在嘴边的是一句“家和万事兴”。 裴母用这句话来维护被何氏刁难的她,也用这句话来安抚劝慰她莫与何氏计较。 良久后,她方才冲晏辰临开口:“多谢将军为民妇主持公道,民妇不愿扰婆母安息,亦感念这些年在裴家受过的恩惠,只要能不与我儿分开,我不会计较何氏所为。” 裴正与何氏如释重负,屏息望向晏辰临。 晏辰临颔首,算是结束了这个话题,稍稍扬声又道:“皇上有旨,褒奖裴副将忠烈,敕封其妻诰命。” 他右手落在裴知初的发顶,目光落在祝晚岚脸上:“待老夫人入土为安,你们母子便随我赴京谢恩,皇上会赐良宅,这锦城裴家,你们不必再回。” 祝晚岚看着满脸雀跃期盼的裴知初,兀自斟酌。 皇命不可违,这京城她不得不去。 而有诰命在身,他们母子也会多一份保障。 至于日后何去何从,便等到京城领了封赏后再做打算。 反正晏辰临不知道小满的身世,离了锦城,他更无处查探。 是以她不再犹疑,俯身叩首:“是,民妇领命。” 晏辰临目光再次扫过裴正与何氏:“老夫人下葬前,你们若再对诰命夫人不敬,便依律处置。” 裴正应声:“小人不敢!” 何氏瘫软跪坐,已是面如死灰,心里妒恨不已。 她赶走祝晚岚,留下裴知初,吞了裴轩的抚恤封赏的念想落了空。 祝晚岚一跃成了诰命夫人,母子俩还要去京城受封领赏! 她好恨啊! 晏辰临垂眸看向裴知初,温声承诺:“以后,再没人欺负你们。” 裴知初仰头,一双眼似盛满了星辰般耀眼,闪烁着全是崇拜。 祝晚岚不着痕迹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心里五味杂陈。 吊唁的亲友陆续登门,晏辰临和知州郑昌和离开了裴家。 应了郑昌和的款待邀约,他吩咐道:“去备一辆马车。” 这回止水抢在浮川说蠢话前躬身回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待晏辰临的身影远了,浮川满脸急切和烦躁,冲止水道:“你拦着我作甚?你应当拦着殿下,本来绕路来锦城就耽搁了,但快马加鞭个三两日也能赶上大军,现下带上那母子俩,还要坐马车,何日才能赶上?” “那祝氏就是个不知好歹的,不知殿下为何要护,六年前她辜负……” 止水再次给了他一记肘击:“闭嘴吧,抛开过往不论,你别忘了,祝氏现在是裴副将遗孀,殿下那般体恤将士的人,也不可能任由她母子被欺负,你再多嘴,我看你也不用回京城了。” 而裴府灵堂,前来吊唁的亲朋络绎不绝。 何氏不敢再滋事,领着两个女儿跪在显眼处,哭得真情实感,撕心裂肺。 祝晚岚母子安静跪着,一一同来吊唁的亲朋回礼。 等到入了夜,灵堂又只剩下了母子二人与丫鬟玉珑。 裴知初不肯离开祝晚岚,但已一日夜未眠,小身板撑不住,跪趴在她腿边,迷迷糊糊睡去。 四下无人,玉珑这才低声同祝晚岚说话:“小姐当真要入京?” 今日见到了晏辰临,她才恍然小姐昨日为何会让她去寻刘婆子。 祝晚岚细声:“自不能抗旨。” “可是那人……”玉珑欲言又止,眉目间满是担忧。 “你且去收拾细软行囊,往事不必再提。” 第7章 儿子、女儿他都喜欢 两日后,裴母于巳时下葬。 礼毕,祝晚岚带着裴知初朝着裴母的墓碑,深深一拜。 她知今日一别,再见不知是何日。 良久后,她抬首直起身,便见裴知初扯着衣袖朝她伸手,帮她擦拭掉叩首时额头沾染上的细碎的泥土,小大人似的安慰道:“阿娘不哭,我们以后再来看祖母。” 等他再大些,可以不要那位大将军在,也能保护阿娘不被大伯父、大伯母欺负的时候。 他就和阿娘一起回来看祖母。 祝晚岚眨眨眼消散掉眼眶里氤氲的水雾,颔首同裴知初一道起身。 一旁伺机已久的何氏接过话:“小满说得对,弟妹莫哭,你赴京领赏不过数月半载便能归,到时再来看母亲。” 祝晚岚被封了诰命,既没法将其赶出裴家,就只能将其留在裴家,否则裴轩的抚恤封赏,半点落不到她手上。 祝晚岚眸光平静,泛着冷意,不同其虚与委蛇,直言道:“你不必惺惺作态惦记着裴轩的抚恤封赏,裴家我不会再回,之前饶了你,是看在母亲的份上,你若再得寸进尺,我不会善罢甘休。” 日后她必须得强势支棱起来,成为小满的依靠。 何氏被戳破心思,一张脸白白红红,再欲出声被裴正厌烦的拦住,低声呵斥:“你还嫌不够丢人?!” 那玄清道士死了,他们夫妇俩欺凌孤儿寡母的事也传遍了锦城。 人言可畏,他们还得在锦城生活呢! 祝晚岚不再多言,连场面的道别也没说,牵着裴知初下山,玉珑背着行囊跟在身后。 三人朝着山下道路旁停着的马车而去。 马车自裴母出殡便一路跟随。 车内,晏辰临手指抵住车窗,看着祝晚岚母子走近。 他不由得忆起了初去桥城的日子。 他巡视河道时,她常提篮以父之名来给在河道边忙碌的众人送些茶水点心。 少女眸光炙热,眼波流转间是欲说还休的情意,期盼地看着他:“昨日的糕点可还合公子胃口?” 他冷冷淡淡地回:“我不喜甜食,你日后不必再送。” 她眸光有一瞬黯淡,却又朝他莞尔浅笑:“那我下回给公子做咸口的吃食。” 那时她就似河道边摇曳的水草,任凭他如何泼冷水,一腔热情总春风吹又生。 而如今变成波澜不惊的潭水。 回忆与现实交叠,他不禁想,那些点心到底会是什么味道。 当初要是尝一口就好了。 眼看着三人走近了,晏辰临收回手,车窗合上。 等候已久的止水侧身,示意祝晚岚母子上马车,玉珑坐在马车外座。 祝晚岚有些迟疑:“我同小满在外座挤挤也能坐下的。” 车内坐着的定是晏辰临。 虽说她已放下过往,但同乘马车难免有些尴尬,而且她心里总不愿他同小满太过亲近。 “那车夫便无处可坐了。”止水劝道:“本就耽搁两日了,夫人莫再推拒,早些上车,我们也好早些启程。” 祝晚岚闻言颔首,将裴知初抱上马车。 钻身进了车厢,便见晏辰临闭目端坐主位,似是等得太久,在车内小憩养神。 裴知初声细如蚊:“阿娘,大将军在睡觉,我们还要给他行礼吗?” 晏辰临随之睁眼:“不用。” 与此同时,马车启动,仍躬身站着的祝晚岚踉跄了下,差点没站稳。 晏辰临开口:“坐吧。” 祝晚岚在称呼上犯了难,不知该称呼他“殿下”还是“将军”,踌躇了下,道了声“多谢”,抱着裴知初在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 晏辰临墨眸冷淡扫过一身缟素的祝晚岚,落在裴知初用麻绳捆绑,斜跨在腰间的小木马上。 敏锐察觉到他目光的裴知初,双手捧起小木马,主动介绍道:“这是爹爹给我做的木马,爹爹说只要我乖乖的,他会骑大马回来,还会教我骑马。” 说到后半句,声音弱下去。 爹爹不会再骑马回来了。 祝晚岚感知到裴知初的情绪,将他搂得更紧些,柔声低哄:“小满再长大些,阿娘寻人教你骑马。” 她心里同样酸涩。 裴轩没有真的和小满相处过一日,留给他的能随身带走的念想也不过就是这匹小木马。 晏辰临抬眼看着祝晚岚,漫不经心地问:“这木马裴副将是何时做的?” 祝晚岚心口一紧。 他找过刘婆子,一定也查过她在锦城的经历,定知道裴轩与她婚后第五日便离家从军去了。 如此,若说是婚后知她怀孕做的,便不合理。 她细一琢磨,索性如实以告:“乃是成婚前,我们谈及余生,我曾问他喜欢儿子还是女儿,他做了这匹木马,说儿子、女儿他都喜欢,若是儿子……” “行了。”晏辰临突兀出声打断。 他俊脸不动声色,眸底苦涩翻涌。 他再次合眼,关上那扇会泄露情绪的窗:“我乏了。” 祝晚岚如释重负。 她没有撒谎,不过是没有说全,也打乱了些顺序。 裴轩知晓她有孕后,做了这匹小木马,向她表明他愿意娶她,让她安心待产,日后也会对她的儿子视如己出,将来还会教儿子骑马。 她便随口反问,若她肚子里的是女儿当如何。 他憨憨一笑,连声说着“女儿要学骑马我也教”。 可他到底是失约了。 祝晚岚咽下伤痛,不敢吵扰晏辰临,将裴知初搂入怀抱,拍抚着他的背,无声哄睡。 这几日守灵,几乎没怎么睡觉休息过。 静谧的马车随着行驶而晃动,像是哄睡的摇篮。 困意来袭,母子俩相依而眠。 直到耳畔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晏辰临才睁开了眼。 他看着祝晚岚那张素净的脸,看了很久很久。 他查过了,她与裴轩成婚那日,是他们分别的第八十九天。 八十九天。 不足三个月,她便同另一个男人讨论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她可真是洒脱,言出必行。 第8章 你怕我对你念念不忘,别有企图? 摇晃的马车让祝晚岚跌入过往交织的梦境里。 她仿佛回到了初遇晏辰临的那个暴雨天。 那日暴雨如注,父亲冒雨去寻人护前几日刚种植好的树苗,她坐不住,和玉珑拿了油布先一步去了河道。 然而风大,吹翻了油布,带倒了主仆俩。 玉珑忍不住劝道:“小姐,要不我们还是等老爷带人过来吧……” 祝晚岚望着风雨中摇摇欲坠的小树苗,咬咬牙又站起来:“能多护住一株是一株!” 渭河多灾,这些树苗是父亲为了稳固河床而种。 她干脆摘了碍事的斗笠与蓑衣,锲而不舍的再次铺张开油布。 “小姐,来人了!” 听着玉珑的惊呼声,她抬眸望去,在模糊的雨雾里,她看到一张清俊的脸。 她和父亲定居桥城多年,从未见过样貌如此周正让人惊艳的儿郎。 这灰蒙蒙的天,因着他都亮堂了几分。 他撑伞走近,停在离她一臂远的距离,墨眸锁定她的眉眼,没逾矩往她湿透的衣衫看一眼。 他递给她一柄油纸伞,又取下了自己的披风:“裹着,有人来了。” 余光里依稀能看到父亲正领着一众帮手而来,皆是青壮的男人。 她会意接过伞与披风,来不及道谢,他颀长的身影便没入雨水里。 她铺开披风,与撑伞的玉珑同裹,在“哒哒”的雨声里,她清晰的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令她忍不住蜷缩着,将披风裹得更紧一些。 直到她听到一声不舒服的哼唧声。 是小满。 她瞬间从梦境中苏醒,关切看向怀里人儿。 原是她受梦影响,将他搂抱得太紧,勒得他皱眉梦呓嘟囔。 好在,并未吵醒他。 祝晚岚忙松了松手,一手安抚轻拍,一手将滑至裴知初胸口的披风往上拉了拉,掖至他脖颈处。 忽而动作一顿—— ……怎么会有披风? 她后知后觉,骤然抬眸,与他漆黑的眼撞个正着。 四目相对,梦境与现实交叠,让她恍了下神。 但不过一瞬,她便清醒,伸手去掀披风。 晏辰临眸光微沉,阻止道:“盖着。” 他清冷的嗓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一如初遇的那个雨天,没有起伏。 祝晚岚动作未停,“尊卑有别,殿下的披风,我们母子俩万不能受。” 然而已经适应披风带来温暖的裴知初,离了披风禁不住攥紧手中的小木马,瑟缩地往她怀里拱了拱。 晏辰临垂眼扫了眼裴知初:“你们若是病了,行程又要耽搁。” 祝晚岚迟疑了。 此番是随他一道入京,她自不可能带太多的行囊占他马车的位置。 玉珑背着的行囊里,便只有换洗衣物与金银细软,被褥毯子一类的大件皆是没有的。 她是能抗,但小满若是病了…… 晏辰临漫不经心:“一件披风而已,何必拘谨?” 他掀了掀眼皮,又问:“还是你怕我对你念念不忘,别有企图?” “殿下多虑了。”祝晚岚满脸匪夷所思,“民妇有自知之明。” 她半点这方面的念头都没有动过。 她怕的,是他误以为她对他余情未了,会似从前那般纠缠于他。 话已至此,她索性直言道:“民妇知道殿下是顾念我夫君殉国有功,又因为圣上隆恩,封我为诰命夫人,才会领我母子入京,对我母子诸多照拂。” “民妇不会自作多情误会殿下的言行,更不会因为前尘过往,烦扰殿下,还请殿下安心。” 晏辰临不再看她,端坐闭目:“甚好。” 把话说开了,祝晚岚便不再有顾虑,动作轻柔地为裴知初盖好披风。 垂首看着怀里熟睡的小脸,再纷乱的情绪也变得平静。 一路睡睡醒醒,等到完全清醒时,马车外的天已经黑透了。 祝晚岚睡得迷糊间,有听到浮川替了车夫的位置驾驶马车,让车夫歇一歇。 不入城落脚,而是连夜赶路,看来行程当真紧迫。 他是赶着去和大军会合? 祝晚岚兀自思索,直到察觉裴知初自她怀里直起身。 她垂眸看去:“睡饱了?” 裴知初小脸睡得红彤彤,此刻眉头紧锁,悄悄抬眼看了主位的晏辰临好几眼,才细声冲祝晚岚说道:“阿娘,我……我快憋不住了。” 祝晚岚了然,安抚地摸摸他的头,斟酌着劝说着急赶路的晏辰临通融停一会的说辞。 “停车——” 不待她开口,晏辰临扬声唤停了马车。 他取下一侧的挂灯,递给裴知初,全程没看祝晚岚一眼:“去吧。” 裴知初双手接过挂灯:“谢谢大将军!” 祝晚岚担心他握不稳灯,忙从他手中接过,牵着他下了马车。 车厢内,晏辰临手指抵住车窗,目光追随着母子俩的背影,低声示意止水跟上去。 生怕耽搁了行程,母子俩快去快回。 再回到马车上时,晏辰临正慢条斯理吃着一块烤饼。 祝晚岚见自两人把话说开后,他便对她熟视无睹,于是上了马车后,识趣的将挂灯交予裴知初去还,不去同他交流。 裴知初小心翼翼捧着挂灯走近,离得越近,烤饼的香味便越发浓郁。 他瞅了烤饼几眼,拼命忍住吞咽的冲动。 晏辰临接过挂灯归位,挑眉看他:“饿了?” 裴知初想摇头否认,奈何饥肠辘辘的肚子并不配合,咕咕叫个不停。 晏辰临淡笑,从身侧放着的布袋油纸里拿了个烤饼地给裴知初:“吃吧。” 裴知初不扭捏,双手接过烤饼,再次道谢:“谢谢大将军!” 他并不急着吃,而是双手掰扯着分饼。 阿娘一半,他一小半,玉珑一小半。 他们都不用饿肚子了。 裴知初美滋滋的掰着烤饼,直至视野里又多了一块。 晏辰临递了第二块烤饼过来。 裴知初不贪心,懂事回道:“一块够啦,大将军!” 晏辰临却很坚持:“吃不完,可以分给别人。” 有了这句许可,裴知初才乐呵呵收下第二个烤饼,立即转身递给祝晚岚一个:“阿娘吃饼!” “谢谢小满。” 祝晚岚接过烤饼,转手开了车门,递给坐在外边的玉珑。 入夜凉,她坐在外边无物御风,多吃些,身子能暖和些。 晏辰临望着祝晚岚的背影,又给裴知初递了一块饼。 裴知初眸光闪闪地望着晏辰临,除去崇拜多了层喜欢:“大将军,大好人!” 他可以威风凛凛收拾欺负阿娘的坏人,也可以让他们都不饿肚子。 是顶好的人。 祝晚岚再回到马车内,裴知初再次递饼给她:“阿娘,快吃!” 她不禁抬眸望向晏辰临。 晏辰临目不斜视,细嚼慢咽。 她只好看向他们沟通的桥梁裴知初,问道:“道谢了没有?” “道谢了!” “乖。” 吃完了饼,马车重新上路。 祝晚岚拿帕子帮裴知初擦拭干净嘴与手,给他盖好披风,想哄他再睡一觉,免得长路难挨。 然而他睡饱吃饱,精神头十足,仰头看着端坐的晏辰临:“大将军,盖什么?” “我不冷。” 下一瞬,裴知初抱着披风挪坐到晏辰临身边,将披风横过来,一头盖在他的腿上,再掀开另一头,朝祝晚岚招手:“阿娘,过来,这样我们都有盖,都不会冷了!” 祝晚岚被噎住,眼角直跳。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血浓于水? 不过一日,小满对他远超常人的喜欢与亲密。 祝晚岚等着晏辰临拒绝后,再唤裴知初回来。 可他没有动静,仿佛默许了孩童不知分寸的言行。 裴知初继续招手:“大将军说不冷肯定是怕我们冷,他把披风让给我们诶,阿娘你不过来,大将军就要受冷了。” 祝晚岚不动如山:“我也不冷。” 小孩不懂边界,她懂。 另一边,晏辰临并不言语,只是面无表情地将裴知初盖在他腿上的披风掀开,轻扔回去。 裴知初抱着披风,看看祝晚岚,又看看晏辰临。 小脸皱成了苦瓜。 第9章 我夫人,仍在桥城 一路日夜兼程,只在驿站稍作歇息,补给水粮,更换马匹。 数日后下午。 止水骑马随行,候在车窗旁,扬声请示道:“主子,前边有个茶棚,可要在此歇歇脚,让马饮口水,稍作休整?” 车内,裴知初期盼地望着晏辰临。 他从未坐过这么久的马车,屁股都快变成八瓣。 晏辰临将裴知初的神色收入眼底,扬声回应车窗外的止水:“行。” 随后目光落在其雀跃的小脸上:“都下去喝茶吃点东西。” 裴知初会意,立即牵住了祝晚岚的手:“阿娘,我们下去吧!” 连着数日三人待在马车上,他模模糊糊察觉到阿娘和大将军有一个共同点。 那就是——他们不会直接交流,把要对彼此说的话,全说给他听。 他觉得很奇怪,也不能理解,但还是乖巧的当着传话筒。 果不其然,祝晚岚回握住他的手,但没有要动身的意思,温声教导道:“尊者先行,小满,不可抢在将军前头。” 自从那日她将话说开向他表态,自己对他绝无妄念后,他便没再给过她一个正眼。 她只当这是他划清界限的方式,亦很配合。 晏辰临起身下了马车,母子俩稍后。 一下车,玉珑便迎上来。 茶棚就搭在官道旁,棚下摆着两三张旧桌凳,座椅空空,并未有其他客人。 一个妇人正在灶台前煮着茶水,冒着腾腾热气。 听到声响,她没停下手中的活,扭头看过来:“几位客官,喝点还是吃点?” 浮川扬声回道:“打尖,饮马,有甚干净的热食,快些端来便是。” “好咧!”妇人应声,忙呼喊在棚后边砍柴的丈夫过来帮忙。 丈夫放下斧头,迈入棚内,端了壶热茶来招待祝晚岚一行人。 眼瞅着一行人入了棚,离得近了,看清楚了他们的容貌,男人怔在原地。 他惊喜不已,将茶壶放下,朝祝晚岚与晏辰临跪了下去:“恩人……真是天大的缘分,没想到桥城一别,还能让我再遇着二位恩人!” 祝晚岚心口一紧。 她不料会在此遇到认识她与晏辰临的昔日旧识。 担心其会当着裴知初的面提及二人的过往,她忙出声否认:“你认错人了。” “我定没有认错!”男人仰脸,激动道:“恩人可是不记得我了?六年前我去桥城寻亲未果,恰逢汛期,差点被渭河水冲走,是您二位救了我!后来又给了我好些盘缠,助我上路,您二位的大恩,我没齿难忘!” 他说着说着目光落在裴知初身上,感慨道:“二位恩人终成眷属,连小少爷都这么大了!瞧瞧这眉眼,和您二位就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好一位俊俏的小郎君!” 祝晚岚的心沉入谷底。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搂住裴知初,稍稍往一侧挪,和晏辰临拉开距离,面色沉静而严肃,再次否认:“店家认错人了,我乃锦城人氏,夫君姓裴,不久前于戍北殉国,并非你口中的恩人。” 晏辰临余光将她的举动看在眼里,薄唇微抿。 店家这才注意到母子俩一身缟素,神色顿时尴尬起来,但瞅着面前这张和记忆中相差无几的脸,他仍有些犹疑,抬眼看向晏辰临,试探唤道:“恩公……当真是我认错了吗?” 晏辰临低眼,淡声询问:“你可寻到亲人了?” 一句简单的问询,认了这“恩人”的身份。 祝晚岚蹙眉。 她原以为自己率先否认了,这几日一直和她撇清关系的晏辰临,当不会自寻麻烦的拆台。 现在想来,他或许是不喜她擅作主张,或许是懒得考虑她母子俩的立场,为他们撒谎。 ……也罢,他本就没有配合她的义务。 店家热泪盈眶:“是您!我就知晓,我没认错!似您这般矜贵气派的郎君,自是令人过目难忘,我在这迎来送往,再未见过有您半分容貌气质之人!” 他抹了把眼泪,才叹息着回答晏辰临的问题:“劳恩公挂心,我兜兜转转来到此处,没寻着亲人,但娶了婆娘,生了两个大胖小子,开了这间茶棚,便在此落了根。” 他说着,冲在灶台那忙活的妇人喊道:“孩他娘,我遇着恩公了,你先别忙活了,来给我恩公行礼问好!” “不必了。”晏辰临制止,“你且起来说话吧。” 店家应声而起,目光又在祝晚岚母子俩身上来回,不明所以地询问晏辰临:“敢问恩公……这是何情况啊?” 恩公认他了,但面前的母子俩却又一身缟素,自称锦城人…… 他着实迷糊了。 难不成这是昔日女恩人的姐妹? 免得被晏辰临再次拆台,祝晚岚不再随意言语,兀自在心里琢磨,一会要是他当众提及二人的往事,她该如何跟裴知初解释圆场。 晏辰临余光不着痕迹扫过祝晚岚僵硬的背脊,墨眸如寒潭,缓声回道:“你认错人了。” 祝晚岚讶然。 店家更是惊诧的“啊”了声。 晏辰临扫了祝晚岚一眼,耐人寻味道:“眉眼间是有几分相似,但我夫人,仍在桥城。” 店家越发尴尬,连声找补附和:“诶,再仔细瞅瞅,的确……不太像……” 他冲祝晚岚躬身致歉:“对不住,是我眼神不好,记性也不太好了,冒犯了夫人,夫人莫怪。” 祝晚岚冲店家无碍摇摇头,不多言语。 她敛睫,遮住眼底涌动着的情绪。 夫人。 便是六年前,二人情意最浓时,晏辰临也不曾同人这样称呼过她。 她那时爱得盲目,只道他性子内敛,不喜将风月私事挂在嘴边。 直到京城来信,催他返京,她才偶然得知,他在京城有未婚妻。 难怪,他从未允过她名分。 六年了,他定早已完婚生子。 他的夫人,当是那位京城贵女、丞相亲妹。 她不懂他为何要对店家撒这样的谎,若是不想暴露身份,大可似她一般,说店家认错人了。 她不懂,也无意费神再去弄懂。 晏辰临说要赶路,店家便快步去了灶台,同妇人一道忙活。 等待的间隙,裴知初双手扒着桌子,垫着自己的脑袋,乌黑圆溜的眼瞅着晏辰临,好奇地问:“大将军是桥城人呀?” 晏辰临饮了口茶:“我是京城人氏。” “咦,那大将军的夫人为何会在桥城呀,不应该在京城么?” “小满!”祝晚岚头皮发麻,低斥道:“不得无礼!” 裴知初眼巴巴望着她,有些无辜与不解:“问这些很无礼吗?” 祝晚岚重声:“是。” “那……”裴知初弱声,征求祝晚岚的意见:“如果我问大将军,他夫人是不是真的和阿娘你长得很像,也很无礼吗?” 是的话,他就不问了。 晏辰临放下茶杯,轻“嗯”了声,兀自给出了回答:“是,很像。” 第10章 他对你仍有旧情 “哇——是哪里像?是眉毛嘴巴鼻子像还是头发……唔。” 祝晚岚直接伸手捂住了裴知初的嘴,主动打破了两人近日来“无视”彼此的默契。 她向晏辰临道歉:“小满年幼,说话不知分寸轻重,将军莫怪。” 晏辰临抬眼,墨眸一一扫过她的眉眼鼻唇,专注无声。 骤然被他这样旁若无人的盯着,她心里发毛,压力陡升。 玉珑、止水、浮川见状,一个个表情各异,微妙得很。 周遭静谧无声,气氛难言的古怪。 良久后,他侧目,看向被捂嘴的裴知初:“哪里都像。” 祝晚岚实在搞不懂晏辰临到底在想什么。 当下除了小满与车夫,其余人都知道他们在桥城的过往。 他既连话都不与她说的划清界限,又何必去回答小满的天真提问,徒增其余人的尴尬? 这时店家热情恭敬得端了热乎的吃食呈上来。 祝晚岚松开裴知初,生怕他再语出惊人,低声教导提醒道:“食不言寝不语,好好吃饭。” 裴知初点头:“知道了,阿娘。” 裴知初被勒令止声后,饭桌便再无人说话。 祝晚岚想趁着晏辰临用餐的间隙,同玉珑带裴知初去借地洗漱方便下,免得要等到下个驿站。 于是她匆匆扒了两口吃食,上手给自三岁起就很独立自己动手吃饭的裴知初喂饭。 一口又一口,他的脸颊鼓起,成了仓鼠。 晏辰临眼里闪过不赞同,却也只对裴知初开口:“慢些吃,莫噎着。” 裴知初哪敢慢,拼命嚼嚼嚼:“阿娘,我吃饱了。” 祝晚岚放下碗筷,带他起身去找妇人借地。 茶棚左后方搭了个简易的茅房,右后方有一口水缸。 妇人找了个木盆和木瓢,笑眯眯让她随意使用,不必客气。 裴知初去了茅房方便。 茅房外只有主仆二人,玉珑方才一脸复杂之色地开口:“小姐,我怎么觉得他对你仍有旧情,他刚说他夫人仍在桥城,莫不是在暗示什么?” 祝晚岚沉脸低声:“莫要胡言。” “可……”玉珑顿了顿,挣扎了下还是开了口:“他对初哥儿未免太亲近和善了,他竟容得下小姐同姑爷的孩子……” 初初知道小姐要带初哥儿随他一道入京,她还提心吊胆呢。 谁知他对初哥儿出人意料的耐心温和,初哥儿也很欢喜他。 两人乍一看的确像父子,也难怪那店家会误会。 思及此,玉珑又紧张地问:“小姐,他该不会已经知道初哥儿是他……” “不会,刘婆子是可信的。”祝晚岚否认道:“何况他若是知晓了,定会问罪于我。” 他是尊贵的太子,不会容许自己的血脉认他人作父。 她就事论事道:“他从前负我是真,但他对将士的仁义不会假,这些从他当年治理渭河,厚待义民便可看出来,裴轩殉国,他无论如何都会善待我母子,你这般揣度,反显得狭隘。” “我和他早把话说开,放下了过往,倒是你,胡思乱想又沉不住气,被他察觉定会生疑。” 祝晚岚严声:“刚刚那些话,我不想再听到第二次。” 玉珑连连点头:“小姐教训得是,玉珑知错,定不再犯。” 主仆俩刚说完,裴知初也方便完了。 三人便去水缸旁净面洗漱,祝晚岚不时抬眸观察晏辰临,想着一旦见他停了筷,便动身过去,不耽搁他赶路。 然而晏辰临细嚼慢咽,吃得慢条斯理。 直到三人折返,才见他放下了筷子。 喂了马,补给了粮水,一行人重新启程。 店家夫妻俩立在茶棚门口目送,看着马蹄远去,仍在嘀咕感慨:“怪哉,这世上竟有容貌如此相似的两人。” 妇人瞥了他一眼:“这都六年了,你记错了也正常,人都走了,你还琢磨这些作甚,不如去劈柴火!” 说完转身要回茶棚,一回头讶然地“啊”了声。 “好好的,你叫什么?”店家也转过身来,同样怔住。 茶棚内不知何时来了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 他们兀自在茶棚落座,一个个目露凶光,十足的恶相。 店家暗叫不好,怕是遇上事了。 他强扯出笑脸,低头弯腰地招呼道:“几位客官是要喝点还是吃点?” 为首的男人一脚踏在另一板凳上,凶狠道:“上一桌的客人和你说了什么,你们六年前有甚渊源,给我如实道来,否则——” 他拔剑,将踩踏的板凳劈开:“有如此凳!” 另一边,马车里。 裴知初吃饱喝足,精神头甚好,跪坐在坐榻上,支棱起窗子,兴致盎然地瞅着窗外移动的景色。 约莫一刻钟后,祝晚岚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和手,触到一片冰凉。 她忙拉扯着他坐下:“这么冷,别再吹冷风了,当心着凉生病。” 接着转移他注意力的哄道:“困不困?要不要睡一会?” 裴知初对车窗外的景色仍有些意犹未尽,摇头:“不困,阿娘,我不冷,我可不可以……” “不可以。”祝晚岚态度坚硬,毫无商量余地。 孩童本就体弱易病,大意不得。 何况他一直开着窗,也会吵扰到晏辰临休息。 “好吧。”裴知初不犟,转瞬又有了新的打发时间的主意,询问祝晚岚:“那我可以和大将军聊天吗?” 不待祝晚岚回答,晏辰临侧目看他:“你想聊什么?” 裴知初瞅了眼祝晚岚那不赞同的眼神,弱声同晏辰临确认问道:“我和大将军聊天会吵到大将军睡觉吗?” “不会。” “可我有好多话好多话要说,不是一两句哦?” 晏辰临缓声:“那就慢慢说。” 得了许可,裴知初欣喜地往晏辰临的方向挪了挪屁股。 祝晚岚见状,心绪复杂。 她怀揣着秘密,自是不乐意见他们二人太过亲近。 可连玉珑都看得出来,晏辰临对小满,虽从未有过笑脸,但其实句句有回应,足够有耐心。 也难怪小满会如此喜欢他。 过度的阻拦或许会适得其反。 思及此,她决定在前往京城的路上不再阻止小满同他亲近了,就当是圆了小满对父亲的渴望与思念吧。 等到了京城,他当他的东宫太子,她领了封赏护小满过安生日子。 再无交集。 裴知初的感受和祝晚岚有些许不同。 他觉得大将军不止是待他好,待阿娘也好。 大将军很威风,收拾得了坏人。 和他想象中的爹爹一模一样。 他脑海里回响起那个茶棚店家的话,仰起小脸,糅杂着羡慕、期待地脱口说道:“要是大将军是我爹爹就好了。” 第11章 这辈子不是你爹,也护你一世周全 晏辰临眸光一沉,陡然冷脸。 车厢内气场骤降。 稚嫩的言语似针,密密麻麻扎在他的心口。 她若没有改嫁裴轩,他们的孩子也该这般大了。 祝晚岚的面色更加糟糕。 她愤怒、心寒又失望,这些日子压抑的担忧、难过全面迸发:“裴知初,过来!” 这才几日,他就生出要认晏辰临当爹的想法了。 等到了京城,他是否会想留在晏辰临身边? 裴知初一颤,下意识地往晏辰临身边挪,寻求庇护。 阿娘若是连名带姓的唤他,他就要受罚了。 祝晚岚见状,愈发生气,厉声道:“你爹爹是保家卫国的将士,他叫裴轩,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旁人待我们好,我们要感恩,更要清楚,这份‘好’,是你爹爹拿命换来的!” “你刚刚的话,你爹爹、祖母若是能听到,该有多难过寒心?” “怪我近来疏于管教,才叫你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今日我非得好好罚你!” 她伸手搂抱过他,将他的小身板横趴着在自己的腿上,抬手巴掌重重落在他的屁股上。 他是她一手拉扯大的,她既是慈母亦是严父,并不会无底线的溺爱。 这些年便是裴轩不在,裴母也真心实意的疼他。 他不该这样说,太忘恩寡情。 裴知初被打懵了,听着祝晚岚的厉声呵斥,心里亦觉委屈,但不敢反抗也不敢哭。 晏辰临觉得她这些字句更是刺耳伤人。 她痴缠他时,最喜窝在他怀里,一遍又一遍让他应允,此生与她白首不相离。 他不是会将风月情话挂在嘴边的人,不做言语,只是低头吻她。 她瓷白的肌肤很快泛起了油桃般的红,眼波流转间最是娇媚动人。 如今他于她而言,却只是一句漠然的“旁人”。 晏辰临喉结上下滚动,低声制止:“够了。” 祝晚岚置若罔闻。 她的巴掌未停,但下手并不重。 她不能再继续放任小满这没有轻重分寸的言论,也是在向晏辰临表明她划清界限的态度。 晏辰临没去扼住她的手腕,而是伸手,替裴知初拦下她的巴掌。 她的巴掌落在他的手背上,似触到烙铁般急速收回自己的手。 这是两人重逢以来,第一次有肢体上的触碰。 她的反应落在晏辰临眼里,全是嫌恶。 他心口发涩,连带着嗓音都有些哑:“你对我不满,大可冲我来,何必拿孩子撒气?” 祝晚岚反问:“民妇何曾对将军有过不满?” 晏辰临眼尾泛着压抑的泅红:“我知你是不愿同我有牵扯,才会对一句童言勃然大怒。” 三番两次同他撇清关系,在茶棚店家面前否认他们的过往。 她真是心狠绝情。 祝晚岚手指蜷缩:“将军误会了,民妇是替亡夫寒心,同将军无关。” 亦是因为心底翻涌的恐慌。 怕小满对他生出眷念,怕小满有朝一日会选择他离开她。 晏辰临的手仍悬放在裴知初的屁股上方:“那孤便替裴副将护一护他的儿。” 祝晚岚拧眉抿唇,短暂沉默的对视后,她将裴知初拉坐起来,冷声:“民妇不敢不从。” 这些日子,当是想隐匿身份,晏辰临不曾自称“孤。” 她也就从善如流的唤他“将军”,现在他为了小满,拿身份压她。 她唱了白脸,他来唱红脸。 小满会更喜欢他吧。 她闭目,掩盖住翻涌的酸涩,平复情绪。 被推开的裴知初心头萦绕着被抛弃的恐惧,忍不住哭出声来,急切跟祝晚岚解释道:“不是的,我不是忘了爹爹,也不是想换爹爹……” “我打不过坏人,坏人都怕大将军,如果大将军是爹爹……就有人保护阿娘了,就像在灵堂一样。” “大将军人好,我想让大将军喜欢,这样就没人会欺负阿娘了。” 他太过紧张慌乱,藏在心里的小算盘说得有些语无伦次。 哭着一头扎进祝晚岚怀里,死死抱住她:“阿娘别生气,别不要小满,小满只要阿娘。” 祝晚岚震惊睁眼,眼眶霎时通红。 她知他早慧懂事,却不知他竟为了她察言观色的到这种地步。 他看得出晏辰临位高权重,所以在灵堂,跪在其面前,控诉何氏与裴正。 同乘上路以来,他对晏辰临各种主动的示好,原来都存了讨其欢心,好寻得庇护的念想。 而她却为他对晏辰临的亲近,而打骂他。 她被愧疚淹没,一把拥住他,哽咽道歉:“对不起,是娘不好,小满原谅娘,好不好?” 她后悔这些年在裴府活得不够凌厉泼辣,才会让一个五岁的孩子,为她担心。 裴知初从她怀里抬起头,吸吸鼻子,伸手去给她拭泪:“小满不怪阿娘,阿娘莫哭。” “好。”祝晚岚应声,将眼泪压下去。 她是大人,不能让他一个孩子操心。 她很快平复了情绪,细声同他讲道理:“娘知道小满很懂事,想保护娘,娘也想保护小满,因为我们是彼此的家人,但将军不是。” “将军有自己的家人要守护,你刚刚那样说,不仅会让将军为难,还会伤害到将军的家人。” “就好比你爹爹在外打仗,突然冒出来一个小孩要认他当爹爹,小满知道了也会不开心的,对吗?” 裴知初点头,闷声道:“大将军是别人的爹爹,小满不能抢别人的爹爹。” 晏辰临听着,喉结滚动,有些话呼之欲出,却听见祝晚岚同裴知初强调道:“对,将军带我们去京城,是我们的贵人、恩人,你要懂得感恩,但他永远不会是你爹爹,明白了吗?” “明白了,大将军是恩人,小满的爹爹是大英雄裴轩。” 祝晚岚欣慰的摸摸他的头:“乖。” 裴知初扭头,看向晏辰临,咬字清晰地认错道歉:“大将军,是我错了,我乱说话,我给大将军还有大将军的家人道歉,对不起,我再也不会说让大将军当我爹爹这样的话了。” 晏辰临望着他泪痕未干的眼,一如在裴家灵堂一样伸手去给他抹泪。 墨眸幽深,像在看他,又仿佛只是透过他的眉眼在看其他人:“哭什么?” 他轻笑,溢满自嘲:“我这辈子不是你爹,也护你一世周全。” 第12章 阿娘,门口有人 临近傍晚,城外驿站。 每次在驿站逗留停歇的时间不过半个时辰。 祝晚岚会在梳洗整理后,带着坐了一日马车的裴知初随便走走活动筋骨。 但今日,被浮川拦住:“主子有令,不得随意走动。” 同是晏辰临的随侍,止水对祝晚岚母子态度和善,同六年前无异。 但浮川一直没甚好脸色,难得传个讯,口吻也是生硬冰冷,似压着一团火。 祝晚岚并不在意他是甚态度,左右不过是同行至京城罢了。 她不多问,牵着裴知初原地踱步,也算是舒展筋骨了。 裴知初敏感心细,扯了扯祝晚岚的衣袖,不安询问:“阿娘,大将军是不是生气了?” 不许他们随意走动,还是头一回呢。 祝晚岚抬眼,看向驿站前院树下立着的两人。 是晏辰临和止水。 她的角度只能看到晏辰临的背影,止水躬身,面部表情因为隔得远而看不真切,隐约有些凝重。 她收回打探的目光,安抚裴知初:“没有,将军在议事。” 树下。 止水低声:“尚不确定他们有多少人马,大军还在二十里外,万一他们在我们同大军会合前动手,只怕不仅难抓活口,押送回京,还……” 他忧心住嘴。 虽说驿站有驿卒,但人手、武力皆有限,怕只怕刺客来势汹汹,伤着殿下。 晏辰临沉声吩咐道:“你即刻出发去寻大军,调派人手过来接应。” 止水尝试提议:“不如让驿卒去传信?” 他若走了,殿下身边会武的便只剩下浮川一人。 尤其现下殿下身边还有祝氏母子要护…… 他难以安心。 晏辰临否了:“驿卒手脚自不会有你利落,还需得顺利见到秦将军,才能调派到人手,易生岔子。” 止水张唇,还想再劝两句。 晏辰临蹙眉沉脸,不容商议的催促叮嘱:“速去,莫再耽搁。” 末了,又重声强调了一句:“记住,领着人马自官道折返。” 他强调了“官道”二字。 止水会意:“是,主子。” 他领了令,立马去找驿卒,看这驿站是否有更隐秘的出口,免得被刺客察觉。 祝晚岚陪着裴知初活动,眸光不时注意着远处的晏辰临,已然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 只见他和止水聊完,又同门口的驿卒交谈了两句,随后朝他们迈过来。 在关注晏辰临的,不止是祝晚岚,还有裴知初。 一见其迈过来,他快步跑去桌案上,端起驿卒备的热茶,乐呵呵送过去:“大将军,喝茶。” 他踮脚,将茶杯尽可能的往他面前送:“不烫不凉刚刚好。” 大将军到了驿站后,似乎很忙,还一口水都没喝呢。 晏辰临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裴知初双手仍高高伸着,作势要接空杯:“大将军,我们要出发了吗?” 晏辰临没递杯给他,垂首:“不出发,今晚在此留宿一宿。” “诶?”裴知初眸光骤亮,惊喜确认道:“今晚我们不睡马车上吗?” 晏辰临摩挲着茶杯,余光不经意扫过一旁的祝晚岚,稍稍扬声:“是,今晚好好睡一觉,我们明早出发。” 语罢示意驿卒领他们去房间休息,又唤浮川同他去院中说话。 裴知初雀跃跑回祝晚岚身边,仰着兴高采烈地的小脸:“太好了,阿娘可以好好睡觉了!” 这些日子,天天睡在马车上,他有阿娘抱着,大将军还允许他枕着阿娘的腿,躺在软榻上睡觉。 但阿娘只能坐着眯眼睡。 阿娘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祝晚岚浅笑着揉揉他的脑袋,好奇看向院外。 先是止水,现在又是浮川。 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今夜才不赶路? 祝晚岚依旧只能看到晏辰临的背影,但浮川的表情比止水要真切好辨认得多。 她清楚的看见了震惊、不解、激动。 最后也不知是不是发觉了她在暗中观察,饱含怒气地瞪了她一眼。 这时驿卒也上前,拦住她的视线:“夫人,这边请。” 祝晚岚不得不收回目光,牵着裴知初,和玉珑一起跟上驿卒的步子。 驿站的房间小而简陋,但对于近来都风餐露宿的主仆三人而言,非常舒适了。 祝晚岚知晓自己没法干预也帮不上晏辰临,索性不再去琢磨他为何今夜留宿驿站。 机会难得,趁着天色尚早,她计划同玉珑换下贴身衣物洗洗,晾一整晚应该会干得差不多。 先给裴知初换了,嘱咐他就在一旁自己玩一会,不要跑远。 等到天黑透了,裴知初忽然急急忙忙地跑过来:“阿娘——” “怎么了?”祝晚岚抬眼看他。 “大将军走了!”裴知初满脸紧张,“是不是我白日里说错话,他不愿意带我们去京城了?” “不会的。”祝晚岚温声引导问道:“你为何这样说?见到什么了?” “大将军坐马车走了!” 祝晚岚陷入思索中。 天黑了,晏辰临坐马车离开了驿站? 想必是真遇着什么时候急事,需要处理了。 当是不方便带上她主仆三人,才让他们留宿驿站。 她口吻笃定地安抚裴知初:“将军是有事要忙,等忙完就会回来,待你睡醒,便能见到他了。” 裴知初这才安心,长舒一口气:“希望大将军办事顺利,早些回来歇息。” 祝晚岚轻“嗯”一声,将最后一件衣物晾好,牵着他回房休息。 一转身便看见浮川抱剑冷脸站着,她有些许讶然。 他没跟晏辰临一起去办事? 但转瞬又莫名松了口气,晏辰临没带他,今夜要办的事当不棘手。 知道浮川不待见她,祝晚岚自不会往他跟前凑,同他多言。 直到走着走着,察觉到他跟了上来,维持着一丈远的距离,跟在她主仆三人身后。 祝晚岚觉得有些怪异,驻足转头问道:“你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浮川没好气地扫她,一张嘴便是难压的烦躁,不答反问:“你们到底睡不睡?” 他的态度实在糟糕,玉珑忍不住出声维护:“我家小姐怎么得罪你了?你这般无礼……” “玉珑。”祝晚岚唤住她,冲她摇头。 她压根不在意浮川对她是甚态度,何况他是随晏辰临出生入死的心腹,她没身份立场要求他好言好语。 为此起口角,毫无必要更得不偿失。 他这回答显然是无话要说,她也就不再问,只当他要去的地方是同她三人顺路,才恰巧一路“跟”着。 三人回房关门上床。 在玉珑要吹灭烛火时,裴知初直勾勾地盯着房门:“阿娘,门口有人。” 第13章 他竟愿意护她母子到这个地步 祝晚岚转头看过去。 光影将一个男人的身影映在门上。 她凝神细看,从抱剑的姿态便能看出,他是浮川。 傍晚时分,他和晏辰临谈话时,瞪了她一眼。 不久前一路“尾随”她三人回房。 现在,杵在她三人的房门口。 所有的不对劲串联起来,让她不免生出些担忧来。 难道今夜晏辰临要去处理的事情,会和她有关吗? 否则浮川为何对她这般大的怨气与怒火? 祝晚岚决意再去询问一番,帮裴知初掖好被子:“别怕,是浮川,娘去问问是什么事,你快些睡,明天一早要出发。” 裴知初伸手拉住她,不愿她去:“可是阿娘,他好凶。” “他是护卫,自然要凶些,但他其实没伤害过我们,对不对?” 裴知初小脑瓜仔细琢磨。 祝晚岚又说:“而且他这个点在门外,也许是将军回来了,命他来给我们传话。” 裴知初这才乖乖松了手。 祝晚岚示意玉珑过来陪他,起身出了房门。 她迎上浮川不耐的目光,低声:“借一步说话。” 她既不想扰裴知初安睡,更怕浮川口无遮拦,提及桥城往事。 浮川并不配合:“到点了就歇息,不要随意走动。” 祝晚岚不再多言,直接抬步往走廊僻静处走。 浮川大步跟上,举剑拦她:“主子有令,不得随意走动!” 已离了房间数步远,祝晚岚目的达成,不再挪步,开门见山地问:“将军为何命你守着我们?出什么事了?若是有我能帮上一二的,我定尽力配合。” “帮忙?”浮川嗤道:“你不添乱,已是万幸。” 祝晚岚再好的脾性也不禁冷了脸:“上路以来,我何曾给将军添过乱?” 衣食住行,她都顺应着晏辰临的安排,从未吭声半句。 浮川呼吸间全是火气:“带你们母子上路就是最大的麻烦,否则我们可以骑马,早就能同大军会合了!” 祝晚岚拧眉反驳:“若非是圣上封我诰命,且你主子提出带我母子赴京领封,我母子不会与你们一道上路。” “可笑,你可知……”到嘴的话被最后一丝理智强压下去,只剩起伏的胸膛。 殿下都未赴京复命,哪来的什么封赏、诰命?! 不过是殿下见她母子在裴家受欺,寻得理由罢了! 她一个六年前辜负殿下,改嫁生子的女人,哪里值得殿下这般相护?! 浮川越想越气,积压多时的情绪被焦灼点燃,烧毁了最后那一丝理智。 他替晏辰临鸣不平道:“就是被你们母子拖累,耽搁了与大军会合,才让刺客有机可乘,而主子为了保护你们母子,竟只身乘坐马车上路引开刺客,命我留守驿站,率驿卒护你们母子周全!” 殿下先派止水去找大军调派人手,恐刺客会在驿站动手,又自行乘马车,大张旗鼓地离开。 他在院中得此命令后,震惊不已,对她怨气骤增。 祝晚岚眼睫一颤,嘴唇翕合,难以置信地看着浮川。 晏辰临只身引开刺客,还留浮川在驿站保护她母子? 裴轩在戍北到底立了多大的功,又或者是救了晏辰临的命吗? 他竟愿意护她母子到这个地步。 浮川越发的激动:“你不配主子为你身陷险境,不管日后主子如何罚我,今夜我都要违命,我不会留下来保护你们,我要率驿站所有驿卒去保护主子,你们好自为之!” 一想到晏辰临要只身面对刺客,他便坐立难安。 若殿下出了意外,他唯命是从有何意义? 他宁可违抗殿下的命令,只要殿下无恙,如何罚他都成! 浮川下了决心,再不管祝晚岚,大步离开。 祝晚岚没有拦他。 她拦不住,也不该拦。 按照他刚刚所言,现下的晏辰临危在旦夕,的确比她三人更需要保护。 毕竟刺客一定是冲他去的。 不一会,浮川领着一群驿卒,急匆匆出了驿站。 祝晚岚强作镇定的思考。 浮川带走了所有的驿卒,她三人是否该留在驿站? 晏辰临心思缜密,以她对他的了解,他敢只身乘坐马车上路引开刺客,一定另有准备。 他之前同止水在院中交谈,当有商议出应对此事的法子。 她帮不了他什么,唯一能做的,只是不添乱,保全自身。 他说明早出发,他今夜一定会回驿站的。 与其离开驿站在寂静荒野夜行,成为山中野兽的口粮,不如留在驿站等他回来。 祝晚岚快步回了房间。 裴知初和玉珑还满脸担忧地醒着。 他问道:“阿娘,他是不是又凶你了?” 他听到浮川好大声的说话,但玉珑不肯他下床,他听不清他到底在凶什么。 祝晚岚知道他应当是听到了声响,便放弃了否认,换了种方式安慰:“无妨,娘凶回去了,没有吃亏。” 她笑道:“你看,他被娘凶走了。” “真的?” “嗯,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祝晚岚作势要吹灭烛火,可这回屋外又有大的动静传来。 有人中气十足地下了命令:“给我搜——!” 祝晚岚心下一沉。 这是刺客? 他们不是被晏辰临引走了吗? 怎会浮川前脚刚走,他们后脚踏入驿站,好似一直在驿站外蹲守一般。 她忙出声叮嘱紧张的裴知初与玉珑:“等会他们要是强行入门盘问,千万不要提及将军,就说我们是去锦城投奔远亲。” 她不知为何刺客会冲进驿站寻晏辰临,但既然刺客的目标是他,她三人只要装成同他毫无瓜葛的路人,刺客应当不会对她三人动手。 可她话音刚落,那中气十足的声音伴随着翻箱倒柜的动静,再次响起。 “没见女人出去,院里还晾着衣物,那女人一定还在驿站!” “掘地三尺,速将那和晏辰临相好长得一样的女人找出来!” 祝晚岚愕然。 和晏辰临相好长得一样的女人…… 这个说法不禁让她想起了白日去过的茶棚。 她被茶棚店家卖了。 这些人竟是冲她来的。 想抓住她,胁迫晏辰临? 第14章 大情种 祝晚岚快速走至窗边,微微开窗察看楼下。 视野里有两个黑衣人在院中持剑翻找。 带裴知初跳窗危险不说,更是自投罗网。 门外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压下紧张回到床边,面色沉静做了决定:“他们是来找我的,我出去会会他们。” 她必须淡然不露怯,才能稳住裴知初,不让他恐慌。 她主动出去,就不会牵连到他。 “阿娘,不要——”裴知初有所察,慌张坐起身,一把抱住她,“门外有坏人,阿娘别去,我们藏起来!” “小满不怕,有将军和官兵他们在呢。”祝晚岚轻哄,拨开了他的手,侧目重声叮嘱玉珑:“带小满先睡,无论听到什么声响都不要出房门,等将军来唤你们。” 她信晏辰临一定会回来。 玉珑眼眶发红,用力抱住了想要挣扎的裴知初,在祝晚岚的眼神示意下,捂住了他的嘴。 祝晚岚出了房门,目光扫过正在上楼的几位黑衣人,最后落在大堂中央立着的为首的男人身上:“诸位也是来驿站借宿的吗?” 他们当是通过茶棚的店家,误会了她和晏辰临的关系,才会生出拿她胁迫他的念头来。 但既是如此,她就不会有生命危险。 毕竟一个死人,当不了筹码。 她只需尽可能的和他们周旋拖延时间,等晏辰临回驿站。 男人双手搭在自己的腰带上,仰头打量祝晚岚。 见她一身缟素,容貌姝丽姣好,同那店家形容的一般无二。 他吩咐上楼的手下:“把她给我带过来。” “是。” “不必麻烦。”祝晚岚扬声,“我自己会走。” 她打不过这些人中任何一个,除非有必胜的把握,不然盲目抵抗只会伤到自己。 祝晚岚边抬步朝男人走去,边故作困惑地问:“你认识我?” 男人不上当,根本不搭理她,没甚耐心地催促手下:“速速绑了。” 祝晚岚只好转换思路,半是试探半是挑动男人情绪地说道:“你们是谁?敢绑我,殿下饶不了你们。” 男人冷笑一声,终于同她开了口:“你最好对晏辰临而言有这么重要,让他愿意顺着我留下的线索来寻你,否则我就杀了你。” 祝晚岚捕捉到了关键点。 让晏辰临顺着线索来寻她? 看来他们对他忌惮得很,哪怕他只身一人也不敢轻易去追他,怕跌入他的陷阱。 所以打算以她为饵,诱他去某处。 男人再次催促手下:“等我动手?” 眼看着手下拿麻绳靠近,祝晚岚重声道:“不用绑,你们若能带我离开,我求之不得。” 她抬手抚胸,带着颤音地套话:“我有夫有子,却被他强行扣留在身边,他是太子我逃不掉,不知阁下是何方大人物?若有能对抗太子还我自由的能力,我什么都愿配合……” “这不是你能打听的事,你愿不愿都得配合。” 男人瞪拿麻绳的手下,低喝:“磨蹭什么?绑了!” 祝晚岚暗叫不好。 来人目的明确,也不知是不是在晏辰临那吃过亏,戒备心极重,不好糊弄。 她在心里一遍遍劝慰安抚自己。 冷静。 在晏辰临赶到前,先配合他们,保全自己。 等他到了,在混乱的场面里,她再寻逃跑的机会。 不管今夜是生是死,至少小满安全了。 祝晚岚双手被绑,男人动作粗鲁地将她拉拽出驿站。 一出驿站大门,却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不好,是驿卒折返了!” 男人不屑:“区区驿卒,又不是晏辰临率玄甲军来了,慌什么?” 他下了命令:“善后,我带这女人先走!” 话音一落,众刺客拔剑,而折返的驿卒们在驿站门外数丈之地勒停,堵住了所有去路。 男人拖拽祝晚岚的动作一顿,愕然看向为首的男人。 竟是他口中的当朝太子——晏辰临。 ……他不该在去同玄甲军会合的路上? ……怎会这般快折返! 祝晚岚抬眸看去,只见晏辰临端在骏马之上,火把猎猎,映着他冷峻的脸,比夜色还要沉寂。 她心绪涌动,一双眼亮得惊人。 太好了。 他及时赶回来了,不会被刺客诱到陷阱之地,小满也彻底安全了。 晏辰临面无表情,上下打量了祝晚岚一番,目光落在她被麻绳捆绑的手上,眉心几不可察的蹙起。 他掀了掀眼皮,看向她身旁为首的刺客:“松开她。” 刺客反而更用力的扯拽了下祝晚岚绑手的麻绳,难掩得意地挑衅:“你不想她死,就给我把路腾出来,敢动一下手,老子弄死她!” 晏辰临神色没有起伏,可攥紧缰绳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 “大胆!”浮川怒喝出声:“太子面前,岂容你这等宵小之辈放肆!” 骂完他朝晏辰临躬身:“殿下,玄甲军已在赶来的路上,万不可放了他们!” 晏辰临侧目,眸光冷冽迫人。 浮川千言万语都封禁在了嗓子眼。 听到“玄甲军”三字,刺客脸色一僵。 他们就是惧怕玄甲军,才没有贸然去追晏辰临。 计划以祝晚岚为饵,引其去他们布置的天罗地网,拿下他去见他们的主子。 他深知耽搁不起,一把将祝晚岚抗起,扔上马背。 祝晚岚横趴在马背上,咬紧牙关没发出半点声响。 这样的姿势,她被捆的手离脑袋很近,可以拔下头上的簪子,狠狠扎向马肚,马定然受惊乱窜,驮着她跑离刺客身边。 思前想后,最好的时机当是刺客一脚悬空踏上来的刹那,她在马被刺受惊的同时,蓄力猛踹他一脚,就能逃脱他的控制。 机会只有一次。 一旦失手,让他制住了马,引起他的警觉,她再逃就难了。 是以,她屏息凝神,静候时机。 可晏辰临的声音在刺客上马前响起。 他淡声:“孤知滇南王想杀了孤,拿走玄甲令。” 滇南王乃是先太子晏朔。 晏朔无德不仁,最初派去桥城治理河道的河官是他的人,他并不在意百姓生死,贪墨成性,致使工程虚设,水患不止。 后来设计让他去桥城治理河道,不过是想他当替罪羊。 而他将计就计,去了桥城,不仅治好水患,还搜集了晏朔所有罪证。 再后来,晏朔被废,封为滇南王,离开京城就藩,非诏不得入京。 晏朔自是恨极了他。 没想到晏辰临会如此直白的戳破,刺客一怔。 晏辰临又说:“玄甲令不在孤身上,在秦将军身上,滇南王抓了孤,秦将军自会拿玄甲令来换孤。” 他垂眼,墨眸直直看着刺客:“你的目标是孤,放了她,孤随你走。” 浮川难以自控:“殿下怎能为了那样一个女人置自己的生死于不顾!殿下三思!” 祝晚岚愕然。 晏辰临竟愿意为了她…… 不,不是为了她,是为了裴轩。 一如当初愿意为了父亲,照料收留她这个孤女。 她很快清醒,更明白自己承受不起这份恩情。 若是他为她而有个万一闪失,他的属下心腹一定不会放过她。 浮川首当其冲,一定会杀了她母子给他陪葬。 刺客愈发得意,逮着机会嘲讽:“哟,七皇子还是个大情种呢,堂堂皇子被个寡妇迷昏了头,可真是……不挑嘴啊。” 在他心里晏朔才是太子,自不会唤晏辰临“殿下”。 浮川愤怒拔剑。 晏辰临抬手制止,他盯着刺客,不恼怒也不反驳,沉声咬字清晰地问:“如何,换是不换?” 祝晚岚费劲抬头看向晏辰临。 她想摇头或用眸光制止他。 可他目不斜视,从头到尾只盯着刺客,一眼没有看她。 她不再犹疑,拔簪狠狠刺向马肚。 第15章 小伤 马匹吃痛嘶鸣惊厥,猛地扬起前蹄。 刚还挑衅晏辰临的刺客,被马蹄狠狠踹中胳膊,骨裂声清晰可闻。 他试图上前控制缰绳却扑了个空,马匹发疯般蹿了出去。 刺客:“快拦住那匹马!” 浮川:“活捉刺客!” 一片混乱中,祝晚岚只觉得天旋地转,五脏六腑都被颠得移了位,为了不被甩出去,拼尽全力扒住马背。 但横趴的姿势,加上被束的手,根本没有着力的点,眼瞅着就要被甩下马背。 无妨。 至少她不再是人质了。 晏辰临自马背上跃起,精准落在她的身后,利落将她搂坐在自己怀里后,双手去扯缰绳。 刺客头领见状,气急败坏地嘶吼:“放箭!追上去!” 既然已经动手,趁着玄甲军还没到,不能让他们跑了! 兵刃相见的厮打里,全是利箭破空的尖啸声。 晏辰临急促低声道:“低头,贴紧我。” 马匹稍稍被控制,他尝试单手拽紧缰绳,另一只手去给她解绑。 然而一支利箭射中了他的右肩胛,让他压抑的闷痛出声:“唔。” 祝晚岚自他怀里抬头:“殿下……” 晏辰临却毫无反应,仿佛根本没有中箭受伤一般,仍旧专注替她解开了捆绑她双手的麻绳。 可就在这时,有箭射中马后臀、后腿,刚镇定些许的马匹再次失控,一声长嘶后更疯狂地往黑黢黢的深山奔腾。 马匹彻底失了控,但也因此甩开了人群。 眼前一片暗色,晏辰临清楚控马无望,没有一瞬犹豫,冷静抬手拔掉右肩胛的箭。 这一次,甚至没有闷哼。 晏辰临:“抱紧我。” 见他松了缰绳,祝晚岚意识到他要跳马,忙伸手环住他的腰,死死抱紧。 她时刻清醒地记得,她帮不上他什么。 能做的,只有配合他的指令,不添乱。 夜色里,晏辰临几不可察地勾唇。 极力地克制,下巴却还是不受控地,若有似无地轻蹭过她的发顶。 他收紧手臂,一手搂紧她的腰,一手护住她的后脑,跳入一侧茂密的灌木丛。 只是今夜运气的确有所欠缺。 不仅一切都与他的计划背道而驰,连跳个灌木,都是陡坡。 晏辰临拥紧祝晚岚,滚下了山坡。 枯枝断草抽打在身上,他的手臂死死护住她,一刻未松。 等到翻滚终止,意识到他用身体给自己当了肉垫,她忙从他怀里跪坐起来,惊悸与急切让她将礼仪规矩抛之脑后,连尊称都忘了:“你可还好?!” 怀抱骤然空了,晏辰临紧绷的身子似弦断般泄了力。 他躺在地上,借着月光看她。 裴母去世后,她衣着缟素,只用一根银簪束发,再无旁的发饰。 她拔了发簪刺马,此刻披散着一头青丝,一如从前他们缠绵床榻时那般。 祝晚岚同样借着月光打量他,见他躺着不动,也没有出声,她愈发紧张地俯身凑近:“你可是伤得太重了?还能起来吗?” 随着她俯身的动作,她的发尾扫过晏辰临的手背。 他觉得痒,一颗心说不出空荡缥缈。 令他不禁想要抓住些什么,想似过往那般,伸手缠绕住她的头发。 他轻轻动了动手指,与她发丝碰触却比夜风还要浅淡隐忍。 他不语,静默地看着她焦灼的眉眼。 原来,她还会担心他。 落在祝晚岚眼里,他便是伤重到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我扶你起来……” 她伸出双手去扶他,刚碰到他的胳膊肩膀,就触到一片温热的湿濡。 她下意识地缩手垂眸,手掌上是暗沉的红。 空气里,弥散着鲜血的腥甜。 她骤然红眼。 好多……血。 晏辰临贪恋她此刻为自己波动的情绪,却又心生不忍。 他手掌撑地的坐起身,低声安抚:“小伤而已,死不了。” 祝晚岚颤声反驳:“流了这么多血,怎么会是小伤?” 他肩胛中了箭,又抱着她跳马滚下了山坡。 身上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伤口。 她慌乱起身,借着月光四顾,万幸发现了一处小院子:“那有户人家,许是城外的猎户,家里指不定会有止血的伤药。” “不必去。”晏辰临口吻平静,似是毫发无伤一般:“用不了多久,他们会找来的。” 不出意外,止水已率玄甲军抵达驿站。 只需静待他们找来便好。 祝晚岚扭头,看着他那张比月色还要冷白的脸,手上那种温热的湿濡感还很鲜明。 再不止血,她怕他撑不到浮川他们找来。 她深呼吸,尽可能让自己保持冷静:“你动不了是吗?没事的,你在这等我,我去求药,快去快回。” 眼看她转身欲走,他沉声制止:“不可。” 小院在十多丈外,院内是何情形尚不得知。 只是城外荒屋还好,若是碰上歹人岂不危险? 可祝晚岚置若罔闻,她执着地想去求药。 四周寂静无声,半点马蹄人步声都没有,更不见火把星光,显然浮川还离他们甚远。 他为了她而受伤,她不能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他失血过多发生意外。 晏辰临站起身,动作太急,牵扯到肩背的伤口,他身形微滞,呼吸声重了重。 “小心!”祝晚岚抬步上前,知他箭伤在右肩,细心绕到他左边腋下,右手环住他的腰,试图用自己单薄的肩膀撑起他身子的重量。 晏辰临一顿。 先前因为她骤然离开而萦绕心头的空落,被她的主动靠近和坚定的力道驱散。 他缓缓抬起左臂,微微悬空,虚搭在她的肩膀上:“我们一起去。” 祝晚岚心思全在帮他求药止血上,没有半点旖旎的心思,根本不在意什么距离接触。 她右手环住他的腰,抬起左手,将他虚悬在自己肩膀上方的手臂拉下来,稳稳放在自己肩膀上。 随后挺直背脊,想身体力行地告诉他,她能够承担起他的重量。 她说:“好,我扶你。” 晏辰临轻“嗯”一声,放任自己卸下部分力道,倚靠在她的身上。 祝晚岚铆足了劲,不敢松懈半分,架扶着他径直朝小院走去。 夜风扬起她的发,拂过晏辰临的唇、下巴、脖颈。 他喉结微动,低眼看着月光下两人亲密交叠的影子,哑声问:“你……还怕我会死吗?” 第16章 脱衣 在六年前的桥城,晏辰临生过一场病。 渭河汛期,大雨连绵,他为了治水,好几日淋雨泡在河水里。 他素来隐忍能抗,直到天晴才放任自己露出病态。 紧绷的神经一松懈,便高热不退,昏睡了过去。 是她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照料,为他擦身换帕。 意识混沌间,总能听到她小声在哭。 一遍又一遍说着:“你要好起来,你不要离开我。” 他觉得很吵,昏睡中都皱起眉。 醒来后,只见她双目红肿,又慌又喜地往他怀里钻,整张脸埋在他的颈窝:“太好了,你醒了,你没事了。” 他抬手想扯开她,可脖颈处全是她湿热的眼泪,便又收回了手:“哭什么?发热而已,死不了。” 她缠他缠得更紧,哭道:“可是我会害怕……我只有你了。” 她的眼泪顺着他的脖颈滑落没入领口,一路烫至他胸口。 那原本想扯开她的大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后来他在战场厮杀,无数个受伤疼痛的时候,他都在想,她还会不会怕为他哭,怕他死。 他难以自控地怀念起她的“吵”。 却也只能怀念。 她不见了。 祝晚岚眼里只有那间小院,她将“还怕我会死吗”听成了“害怕我会死吗”,毫不犹豫地点头:“怕。” 晏辰临心口发烫。 僵硬的手臂松了松,眼看快要从被她架住胳膊变成主动揽住她的肩膀。 可接着又听到她平静地补充:“殿下若受我牵连,有个闪失万一,我自当以死谢罪,可小满年幼,我唯盼他能好好活着。” 晏辰临的手臂再次僵住,就连先前稍稍往她靠的身子也站直了。 他扯了扯嘴角,尝到一丝腥涩,不知是翻涌的血气,还是为自己荒谬的妄想。 她在意的不是他的生死。 只是她和裴轩的孩子。 祝晚岚能感觉落在自己肩头的重量没了,困惑抬头看去:“殿下……?” 他侧脸冷峻,阴沉迫人。 是生气了,还是太疼了? 晏辰临目视前方,并不看她。 对她刚刚那番话不予置评,突兀而生硬地结束了由他抛出来的话题:“不必扶我,你去敲门,看看这屋是否真有人住。” 距离小院约莫还有两三丈远,祝晚岚只当他是走路会牵动伤口疼痛,于是松开他的腰,点头应声:“好,我这就去敲门。” 若是无人居住的废弃小屋,也省得他忍痛白跑一趟了。 祝晚岚快步小跑至院门,边敲边扬声喊门。 很快屋内亮起了灯,主屋木门开了个间隙,有个青壮的男子提了盏油灯,警惕望向院门口。 隔了些距离,透过篱笆木门,依稀能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 饶是他住惯了山野荒郊,大晚上见此场景,也难免心里发毛。 他嗓音宏亮,半是壮胆半是想喝退些脏东西:“谁?是人是鬼?还是山中精怪?” 祝晚岚眸光骤亮。 有人,不是荒废的小屋。 她忙斟酌言辞回道:“大哥莫惊,我是人,我与……我与我家主子路遇山匪,我家主子被山匪所伤,想向您讨些止血的伤药,还请大哥行个方便!” 她生怕这位大哥似先前那茶棚店家一般,误会二人的关系,徒增尴尬。 本想以兄妹相称,又怕冒犯了皇家。 毕竟他可是太子,她哪配和他兄妹相称。 不动声色跟在她身后走近的晏辰临,沉眼抿唇。 主子? 她是生怕别人误以为他们关系亲密,抢先将自己定在婢女的位置,同他划清界限。 祝晚岚一心求药,对晏辰临毫无所察。 见男子不动,再次恳求道:“大哥若是为难,可否麻烦您将止血伤药扔出来?人命关天,还请您施以援手!我们身上的财物已被山匪洗劫,暂无以为报,但府中人不久就会寻来,届时一定重金酬谢大哥!” 她身上唯一值钱的银簪,在刺马后已不知掉落在何处。 至于晏辰临身上有没有银两与贵重物品,她不得而知,更无权处置。 男子犹豫半晌,一手提着油灯,一手抄起把柴刀大步而来。 与此同时晏辰临立在祝晚岚身边,直直盯着猎户走近,同样警惕。 男子走近,将油灯往前递,隔着院门缝隙,打量两人。 两人都是他平日里不曾见过的好样貌,瞅着不是什么凶恶的面相。 嗅闻到浓郁的血腥味,他看了看晏辰临那张没甚血色的脸,打开了院门。 祝晚岚连声道谢:“多谢大哥仗义援手。” 男子摆摆手,领着他们往屋里走:“进屋再说。” 祝晚岚应声点头,重新去搀扶晏辰临。 晏辰临微顿,垂眸扫过她焦灼的眉眼,没有推开她。 男子走在前头,是个爽朗好心之人,边走边道:“我家里是有些止血止痛的伤药,不过都是我平日应对被野兽抓咬的,你们遇到了山匪,受的是刀剑伤吧?也不知道我这些药好不好使。” “定比没有强。”祝晚岚顺势道:“可否再向大哥讨要些干净布条与热水,用以清理包扎伤口?” “行,小事,先前我烫野猪皮,刚好还剩下大半壶热水,都不用烧了。” 说话间已经入了屋子。 这屋总共就一间房,陈设简陋,一床一桌,墙壁上挂着器具、兽皮,只有他一人生活的痕迹。 他指了指屋内唯一的木床:“坐着吧,我去拿药端水。” 祝晚岚架扶着晏辰临在木床落座,看着猎户忙碌背影有些不好意思,出声询问道:“要不大哥告诉我水壶在哪,我去拿吧?” 猎户在翻找伤药,头也没回:“不用,我不领你去你也弄不清楚,你先帮他把外衣脱了看看伤在何处,一会清理起来好心里有数。” 祝晚岚闻言抬眼看向晏辰临,骤然跌入他墨色的眼眸里。 给他……脱衣吗? 第17章 束发 祝晚岚只纠结了一瞬,便朝晏辰临伸出了手:“主子,我替你宽衣处理伤口。” 当务之急是帮他止血,顾不得礼节与边界。 晏辰临却出声拒绝:“不必,我自己来。” 祝晚岚的双手顿在半空中:“可你的伤在后背肩胛,自己来怕是不便……” 晏辰临口吻冷硬,不容商议地缓声强调:“脱衣、清理、上药,都我自己来。” 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晏辰临,祝晚岚并不陌生。 他一贯如此。 只是六年前的她,会一次又一次地试着靠近,现在不会了。 她收回手低眉敛目避开他的视线,一派恭敬地回:“是,主子。” 同行上路以来,他与她之间泾渭分明。 在今夜之前,除去她因为小满说出那句“要是大将军是我爹爹就好了”后的斥责打骂,他几乎没有同她眼神交汇的说过话。 先前马背上的拥抱和相拥滚下山坡,是看在裴轩的份上,被责任裹挟的不得已。 现下安全了,他自然不愿再和她有些任何“越界”的举动。 她再上赶着,怕是要被他误会。 余光瞥见猎户已经翻找出伤药和麻布条,祝晚岚抬步迎上去,伸手接过放置在晏辰临身旁。 接着又听见猎户端水折返的脚步,她继续走回门口去接木盆。 猎户立在屋门口:“这点热水可能不够,我再去烧点。” “要不我来吧?” “不用。”猎户朗声拒绝,“添柴烧火我做更顺手,你搁屋里照顾他吧。” 祝晚岚颔首,端了木盆一并放到木床旁。 她扫过还在原处的伤药与麻布条,再看向盘腿坐着的晏辰临。 他面白如纸,唇无血色。 他为何还不脱衣上药? 是伤太重动不了吗? 短暂沉默的对视,晏辰临掀了掀眼皮,声音微哑:“转身。” 祝晚岚恍然他坐着不动的原因,忙背过身走远了几步。 她从前痴缠他时,说过太多没羞没躁的话。 六年前的桥城夏夜,她曾依偎在他怀中,指尖划过他光滑紧实的胸膛、臂膀,最后流连于那张清俊绝伦的脸。 她不吝夸赞:“你生得真好看,眉眼、身子……像是月光雕琢的玉像,叫我挪不开眼。” 他抓住她作乱的手,轻哼后低声:“你倒是浑不知羞。” 那时怎么看他都满心欢喜,毫不遮掩自己对他的痴迷。 想必在他的记忆里,她一直是觊觎他美色的荒唐之辈,难怪现在不许她帮他上药。 晏辰临望着她的背影,忍痛褪下半边衣袍,动作牵扯着伤口带来的痛楚,远不及心口的窒闷。 他垂眸,扫过这些年在战场留下的狰狞伤疤,和她回忆起了同样的往事。 分别六年,他这具身体,早担不起“玉像”二字。 她若看到,定要失望的。 祝晚岚背对着他,听觉变得异常敏锐。 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压抑的吸气声,水声……都近在耳畔。 令她生出些难以言喻的紧张。 不知过去了多久,失神间身后传来布帛撕裂的刺啦声。 随后晏辰临的声音响起:“过来。” 在他明确的抗拒和回忆的双重作用下,祝晚岚不敢随意转身看他,维持着背对他的姿势,挪到床边。 晏辰临:“坐下。” 祝晚岚不解,但听话照做。 直到察觉他在拨弄自己的头发,这猝不及防的亲昵让她背脊一僵,怕看到什么非礼勿视的画面,才克制住没有转头,只是紧声发问:“主子这是在做什么?” 晏辰临淡声:“束发。” 他的手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薄茧,动作有些笨拙,却又无比轻柔地拢起她披散的长发。 “束发?”祝晚岚实在摸不着头脑,微微侧头,余光瞥见半截布条,依稀能看见他已经穿好衣服,索性直接转过身去。 随着她的动作,原本被他拢起的青丝抽离他掌心,又披散开来。 他手里徒剩一根布条。 祝晚岚看着他手里的布条,那熟悉的花色纹路让她忍不住抬眼看向他的衣服,触及他褴褛的衣衫,杏眼全是不可思议。 布帛撕裂的刺啦声…… 他撕毁自己的衣衫,给她做束发的发带? 晏辰临不着痕迹将她每一丝神色变化收入眼底,他稍稍抬手,向她展示手中他衣衫所制的布带:“干净的,没有血。” 他特意撕的左侧的衣衫。 祝晚岚觉得他这个举动着实诡异。 他是出于裴轩殉国的缘由,今夜面对刺客才如此护她。 因为和她两清各自婚嫁,所以不让她帮忙清理伤口。 这些行为她都理解,可为何要撕毁自己的衣衫,给她做发带? 还亲手……给她束发。 他到底在想什么? 对她忽近忽远,让她捉摸不透。 祝晚岚如坐针毡,起身后退了两步,婉拒道:“谢主子好意,不系不碍事的。” 若用他衣物制成的发带系发,是越界的亲密。 晏辰临墨眸沉了沉,手指缓缓蜷缩,攥紧了发带:“不碍事却吓人,那猎户好心留我们,你还要用这副似鬼非人,山中精怪模样惊吓他吗?” 披头散发,是他们从前在床榻间恩爱缠绵时,她才有的模样。 他不愿旁人看到。 祝晚岚半点不恼,反而松了口气。 原来是这个原因。 她先前喊门时,这副一身白衣的披发模样,的确吓到了猎户大哥。 祝晚岚认可地点点头,目光扫向一旁,那猎户翻找出来给晏辰临包扎伤口的麻布条。 她上前伸手去取:“我用这个便是。” 晏辰临比她更快,一手按在麻布条上:“脏了。” 有些布条刚擦拭过他的血污。 另一手再次往她面前送了送,执着强调:“用这个。” 可祝晚岚依旧没有要他衣衫做的发带,她低头寻找着衣裙上被灌木划开的小缺口,“刺啦”一声利落地撕下一条干净的布带,三两下便将一头青丝松松束起。 复而朝他微微俯身道:“多谢主子提醒,绑好了。” 从滚下山坡脱险,她的注意力都在他的箭伤上,根本无暇顾及自身,全然没在意自己一直披头散发。 晏辰临敛睫,遮住眼底涌动的情绪。 这时猎户一把推开了门,却不是来送新烧好的热水,而是一脸急切道:“我瞅着外边骑马来了不少人,可别是那些山匪追上来了吧!” 第18章 同骑 祝晚岚有些紧张。 是浮川等人找过来了,还是刺客? 那刺客认得她,她一身白衣很是显眼,她不便出门确认。 现在灭了屋子里的灯,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只能让猎户出门应对了。 她侧目看向晏辰临,等他表态。 晏辰临面色沉静,一派从容,他看向猎户,沉声笃定道:“不必慌张,不是山匪,是我的人寻来了。” 刺客大费周章地要绑祝晚岚引他去晏朔封地,既是因为晏朔要见他本人,更是因为人手不足,惧怕玄甲军。 这个点,止水早就领玄甲军到了。 刺客必输无疑。 猎户长舒一口气:“那行,否则咱三今儿个是要交代在这了,瞅着有十来号人,定比野猪难对付,我是打不过。” 晏辰临起身,祝晚岚本想上前搀扶,但见他脸色虽白却没痛苦难行,又记得他不许她帮他上药,和她保持距离,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浮川等人来接她了,出了这扇门,有的是人伺候照顾他。 用不着她。 晏辰临余光扫过无动于衷的祝晚岚,薄唇微抿,大步迈向门口。 祝晚岚恪守“婢女”本分,低眉敛目的跟上。 门外,骑行的人马抵达院门口。 为首的不是浮川,而是止水。 猎户开了院门,止水看见晏辰临下马大步而来。 “主子,属下来迟。”止水躬身抱拳行礼,瞅见晏辰临的面色与有些破损的衣衫,难忍急切担忧:“主子受伤了?伤在何处?可……” “无妨。”晏辰临打断他关切地询问,反问道:“事情妥了?” 止水面露难色,瞟了眼一旁的猎户,斟酌着措辞,有些忐忑地回:“全部自尽,未有活口。” 有猎户在,他特意谨慎地省略了“刺客”之类的字眼。 短短八个字,殿下定然能懂。 他抵达驿站时,浮川率驿卒和刺客们打得火热。 刺客见玄甲军来了,逃脱无望,纷纷自尽。 浮川留在驿站善后,让他速速领人去寻晏辰临。 他尚不清楚今夜的具体情况。 晏辰临面色沉了沉,却也没有太过惊诧。 他不再多问,吩咐道:“将你钱袋给我。” 止水不明所以,听从吩咐地掏出钱袋递过去。 晏辰临转手,整个递给了猎户:“多谢,叨扰。” 猎户摆手推拒:“那些伤药、麻布条,哪值得了这么多?我这连热水还没给您烧好呢。” 晏辰临直接将钱袋递至他手里:“先前我的人便许诺过的。” 祝晚岚有些不适。 为他这句“我的人”。 她先前喊门求药时,向猎户承诺的,等到府中人寻来,定重金酬谢。 他听到了,也记住了。 罢了,她现在他的“婢女”,自然是他的人。 他待人接物素来大方,就似从前在桥城,愿给那茶棚店家上路的盘缠一般。 是以她附和出声:“是啊,这是我们先前求药就说好了的,山野荒郊,大哥愿意领我们入屋,已是万分仗义,这是我家主子的一点心意,大哥就莫推拒了。” 猎户这才收了钱袋。 止水听到“主子”二字,眼神古怪地看向祝晚岚。 她怎么也唤上“主子”了? 他先前注意力都在晏辰临身上,并未关注她。 现下一看,心里隐约有数。 殿下受伤,而她毫无无损…… 看来殿下八成是“以命相护”了。 那两人的关系……可缓和了? 止水默默在心中揣度,直至听到晏辰临说了一句“走吧”,立即应声跟上。 祝晚岚稍落后两步跟在他们身后。 出了院子后,晏辰临侧目,给了止水一个眼神。 作为他多年的心腹,止水瞬间了然会意地点头。 祝晚岚没留意发现两人间不起眼的互动交流,兀自陷入自己的烦忧。 止水一行人是骑马寻来,自没有马车可坐。 她不会骑马,也没有多余的马匹给她。 要回驿站,她需得和人同骑。 思索间见止水将一匹马牵至晏辰临面前,祝晚岚主动看向止水,做出了选择:“有劳,我能否与你同骑?” 先前和晏辰临同骑是迫不得已,现在再同骑显然不合适。 只是除了晏辰临,她便只认识止水,其余带过来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 止水是她的首选。 止水觉得这真是个可怕的提问,让他家殿下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地落在他的脸上。 他头皮发麻,眼神闪烁了下,笑得很勉强:“夫人……山路崎岖,我需得在前开路,夫人与我同骑,恐有危险。” 末了真诚建议道:“不如夫人还是与主子同骑吧?” 他可不是浮川那个没眼力见的蠢蛋。 祝晚岚不再勉强,但也没接受他的建议,转身环顾,寻找其余合适人选。 这时晏辰临出声:“过来。” 祝晚岚背对他,置若罔闻。 晏辰临利落翻身上马,勒马回转,停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伸出手:“上来。” 祝晚岚眼睫一颤,拒绝的话还在喉间,却见他俯身弯腰,直接将她捞上了马背,安置在自己身前。 他手臂环过她腰侧拉住缰绳,没直接和她身体碰触,虚虚将她环绕在怀里。 清冷疏离的嗓音自她头顶响起:“非常时期,你无需多想,在场的人不会也不敢妄议你我。” “止水,开路!” “驾——” 马匹窜出,整个过程快得让祝晚岚反应不过来。 她只能抓紧马鞍。 他并没有贴着她坐,两人之间隔了半个拳头。 可正如止水所言,山路崎岖,难免颠簸,哪怕她再竭力抓紧马鞍前倾,后背也无法控制地、不时撞向他的结实的胸膛。 耳畔风声呼啸而过,在每一次规避不了的碰撞时,她都能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她不料自己有一日骑马时,也会觉得如坐针毡。 为这熟悉却又不合时宜的……荒唐的亲密。 第19章 受罚 驿站。 晏辰临一勒马停下,祝晚岚一瞬不敢逗留,忙不迭地下了马。 她福身:“多谢将军,劳烦了。” 晏辰临扫过她的发顶,翻身下马。 祝晚岚近乎条件反射地后退几步,又道:“今夜多谢将军相救,民妇感激不尽,民妇不敢再叨扰将军议事歇息,想回房确认我儿安危。” 告辞的言语,但她顿在原地,是要等他先行的恭敬模样。 晏辰临喉结上下滚动,不再看她,不发一言,大步迈入驿站。 等到止水等人随之跟上去,祝晚岚才抬脚踏入驿站。 她直奔后院厢房,刚入屋等候已久的裴知初便似离弦之箭,朝她飞奔而来。 “阿娘——!”裴知初扑入她怀里,泪汪汪地哭道:“阿娘终于回来了……” 阿娘离开房间,独自去面对坏人,他第一次不想听阿娘的话,挣扎着要跟上去。 可惜他根本挣不脱玉珑,还一直被玉珑捂着嘴。 “没事了,小满。”祝晚岚摸着他的脑袋温声安抚:“娘回来了。” 小满无恙,她一颗心终于落定。 今夜的惊险总算是过去了。 玉珑关了房门转身,瞅见祝晚岚的后背,猛地顿住,脸色煞白的惊道:“血!小姐。你流了好多血!” 裴知初闻言,松开她,绕到她身后抬头一看,眼泪哗啦啦地往下砸:“阿娘骗人,阿娘后背都是血,还说没事!” 他边哭边抬起肉乎乎的小手抹眼泪,冲玉珑道:“快找大夫,阿娘肯定很疼……” 祝晚岚侧头,只见自己肩背出的衣衫有一片暗红色的血迹,在她素白的衣衫上,格外显眼。 她出声唤住要去找大夫的玉珑:“冷静,这不是我的血。” “不是小姐的血?那是……?” 祝晚岚眉眼沉了沉:“他的。” 这是晏辰临的血。 他分明伤得严重,全程却似没事人般不痛不痒。 想来他在猎户家中时,并没有用猎户给的麻布条包扎伤口,骑行回驿站途中,伤口又崩裂开了。 也是,他伤在右肩胛,无人帮忙,自己没法包扎。 玉珑了然这个“他”指的是晏辰临,有些话到了嗓子眼,又因为一旁的裴知初咽了下去。 “他是谁?”裴知初不懂得主仆俩弯弯绕绕的心思,猜测问道:“大将军吗?” 他同样关切紧张:“大将军伤得很严重吗?有大夫给大将军看病吗?” 他仰头望着祝晚岚,乖巧问道:“阿娘,我能不能去看看大将军?” 大将军是为了保护阿娘才受伤的,是他们的大恩人! “太晚了。”祝晚岚缓声劝阻:“将军身边有照顾侍候他的人,这会肯定包扎处理好伤口,打算歇息了,小满明天再去看望他,可好?” 这话既是说给裴知初听的,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城外驿站没有大夫,但一定有金疮药、止血散一类的药物。 加之来了一队援兵,止水等人一定会处理好他的伤地。 他宁可不包扎,任由伤口淌血,都不愿她动手帮忙,她再上赶着关心,怕是会造成他的困扰。 这边祝晚岚在安抚裴知初的情绪,洗漱换下脏衣,哄其入睡。 另一边,在门窗紧闭的房内,如祝晚岚所想那般,止水正在为换下血衣的晏辰临处理伤口,上药包扎。 晏辰临这些年没少受伤,有时军医不在,都是他先帮忙处理伤口。 止水边包扎边禀告道:“猎户那边已派人盯梢,若有异常马上来报。” “嗯。” “我们已与大军会合,刺客悉数自尽,滇南王当不会再轻易出手,殿下明日是否照旧启程?” “照旧。” 言谈间,晏辰临端坐椅上,直直地望着躬身候在他面前的浮川。 他没有开口问罪,但眉眼间是迫人的沉郁。 浮川大气不敢喘,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扛不住这无形的重压,“扑通”一声重重跪地:“属下知错,求殿下责罚!” 晏辰临声音冷寂:“错在何处?” 浮川重重叩首:“属下担忧殿下安危,违抗殿下指令,未死守驿站保护祝氏母子,擅自前来寻您。” 晏辰临开口,字字如冰棱砸在地上:“既已知错,便去领二十军棍。” 末了,平静无波地补了句:“然后,去向她道歉。” 浮川猛地抬头,满脸错愕与不服:“属下违令,甘受军法,但为何要向祝氏道歉?” 晏辰临掀了掀眼皮,声音陡然转沉:“三十军棍。” “殿下若不带她上路,我们早与大军会合赴京,不是她,殿下今夜根本不会受伤遇险,您要如何罚我,我都认,我愧对殿下嘱托,但于她何错之有?我不会去和她道歉,我……” 晏辰临冷声打断他:“五十军棍。” 他面无表情,眸光冰冷,大有浮川再多一句,便要不住加罚的趋势。 这时止水已经帮他包扎好了伤,忍不住出声劝阻求情:“殿下,浮川说话不过脑,但他对殿下是一片赤诚忠心,五十军棍会打死他的,请殿下三思!” 语罢不住朝浮川使眼色:“你一心护殿下有功,但祝夫人确实因你受惊,于情于理你都得去道歉……” “放屁!”浮川怒吼止水,又宁死不屈地冲晏辰临道:“便是重来一次,我也会誓死跟随守护殿下,若能让殿下不解气,打死我,我也认!” “好,很好。”晏辰临声音很轻:“止水。” 止水退至他身前躬身:“属下在。” “由你行刑。” “五、五十军棍?” “不。”晏辰临薄唇微启,吐出的判决简洁而冷酷:“打到他记住——他的职责是听令,而非自作主张。” 浮川再一叩首,率先发声:“属下告退,即刻领罚!” 止水望着他意气离开房间,心里怒其不争。 蠢犟驴! 非得把自己的命给倔没了! 第20章 殿下没有放下过她 是夜。 祝晚岚哄睡了裴知初,自己却难以入睡。 今夜种种不住浮现脑海,浮川的话和晏辰临面对刺客的那句“放了她,孤随你走”,相继在耳边回荡。 紧接着是他月色下被血浸红的衣衫,和她自己那染了他血的后背,两个画面交叠。 她早就放下他也和他说清楚了,原本是不会被他的安危扰乱思绪的。 先前她从浮川那知晓有刺客盯上他,她也只是淡定回房,想哄小满安睡。 可他今夜为了护她受伤了。 明明竭尽全力在避免,拔簪刺马就是不想欠他人情。 偏偏事与愿违。 划清的界限,又被这淋漓的鲜血黏连起来。 令她愧疚却又烦躁,心神不宁。 他伤如何了? 有处理包扎吗? 一阵辗转反侧后,她觉得她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来换取内心的安宁。 祝晚岚蹑手蹑脚的起身,离开了房间。 去问晏辰临是不合适的,她打算去问问止水。 他遇刺受伤,止水今夜当不会早睡。 止水又比浮川那个炮仗好沟通,是最佳人选。 她边走边张望,寻找止水也寻找其余守夜的侍卫。 驿站回廊幽深,刚走出不远,耳畔隐约能听到有规律的闷响,夹杂着极力克制的粗重呼吸。 她觉得有些怪异,循声悄步靠近,隐在廊柱的阴影里向院中望去。 院中有两个人影,一站一跪。 正是止水与浮川。 浮川面朝晏辰临的厢房跪着,一旁的止水手握军棍,一下又一下挥落在他身上。 他满头冷汗,牙关紧咬,将下唇咬出血痕,硬是未发出一声哀嚎。 祝晚岚蹙眉。 浮川在挨罚? 为何? 疑惑间,止水收了手,骂道:“真不知道你在犟什么,不过是张张嘴,同祝夫人道个歉就能免了责罚,你非得受这顿棍棒!” “我凭何向那祝氏道歉?”浮川依旧不服得很,“殿下着了她的道,不顾自己安危的护她……” “你小点声!”止水急得不行,踹他一脚阻止:“你喊什么?这驿站就这点大,你是生怕殿下听不见,活腻歪了,一心寻死是吧?!” “我又没说错,为何不能大声?!”浮川一身反骨:“殿下一人引开刺客,让我率驿卒留守驿站护她,我抗令去护殿下何错之有?” “我怎知那刺客的目标会是祝氏?你是没看到,殿下竟要以命换那祝氏,甚至不惜拿出玄甲令做饵,为她受箭伤,逼我去同她道歉,简直是昏了头!” 他越说越激动,一脸视死如归道:“我追随的是那个有宏图伟业的殿下,而不是为了个改嫁的女人,放弃玄甲令、罔顾自己性命的痴情种……” “砰!” 又是一棍。 止水恨不能直接将他敲晕。 可他命硬得很,皮肉绽开也不改口:“你把我打死吧,若我一命能换殿下清明,不受祝氏那女人蛊惑,我死得其所!” 这是他的肺腑之言。 殿下一路付出多少才成为东宫太子,怎能为了一个女人放弃? 还是一个前脚非殿下不可,后脚就改嫁生子的女人! 她不配! 祝晚岚听得百感交集。 浮川竟是因为她在受罚。 他的愤慨她理解,他的言论她不敢苟同。 她从不认为晏辰临今晚做的一切,是心里有她。 他怎么可能会对一个分别六年,没上过心的女人念念不忘? 六年前她死缠烂打都没能留在他身边。 昏了头的人分明是浮川。 他跟在晏辰临身边这般久,应该清楚,晏辰临是看在裴轩的份上护她。 他这军棍挨得不冤。 “蠢犟驴!”止水带着痛惜的低斥:“殿下以身换祝夫人,是算准滇南王派来的刺客不敢取他性命,他将计就计,去到滇南封地,届时秦将军便可名正言顺率玄甲军攻入滇南,以‘夺抢玄甲令意图谋反’的罪名除了滇南王,免得其和皇后里应外合,杀回京城!” “这一路,殿下不入城池的赶路,就是给滇南王留动手的机会,想在回京之前除掉滇南王这个后患,如此筹谋,在你眼里却是为了儿女情长的昏头!” 他再次重重落下军棍:“你坏了殿下计划,还对殿下出言不逊,的确该打!” 廊柱阴影里,祝晚岚目光沉沉。 近段时间的经历因着止水的这番话,又有了新的解读。 一路不入城池的赶路,是给刺客留动手的机会。 那么他对茶棚店家说的那些话,便是故意为之,所以刺客才会绑她做饵。 同刺客以身换她,不只是为了裴轩而护她,而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她拔簪刺马,以为可以自救不让他涉险也不欠他人情,反倒破坏了他的计划,搅乱他的棋局。 如此也好。 她不会觉得今晚害他受伤流血,愧疚不安了。 豁然开朗的祝晚岚,压下那几近于无的酸涩失望,转身回房。 她不后悔走这一遭。 至少,她可以卸下心理负担安睡了。 祝晚岚走得果断,不再多听一句二人的交谈,将院子里的一切抛之脑后。 浮川身子一震,脸上血色尽褪,仰头冲止水确认:“当真?” “不然?”止水没好气地瞥他:“你知道自己错得多离谱了?” 浮川垂下头,沉默的消化听到的。 良久后,他嘶哑道:“我真该死。” 止水轻哼了声,劝道:“知道错了,就去给祝夫人认错道歉。” “没门,我跟她道什么歉?她……” “诶——”止水不耐地拿军棍戳其肩膀,“我好说歹说你又绕回去了是不是?殿下正事一件没耽搁,护国护民还想护个女人,不成吗?碍着你何事了?” “这六年殿下就没有放下过她,你搞不明白这一点,今夜侥幸不被打死,日后也没可能在殿下面前当差!” “……” 次日清晨。 祝晚岚在屋内帮裴知初穿衣洗漱,吩咐玉珑去院中取昨日晾晒好的衣服。 玉珑一开门,随后惊叫出声:“啊——!” 祝晚岚侧头:“怎么了?” 比玉珑声音更快响起的是浮川嘶哑虚弱,强撑着吼出来的声音:“是我昨日违令,护卫不力,特来请罪,恳请夫人饶恕!” 祝晚岚知道他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并不打算同他多费唇舌纠缠,淡声:“言重。” 两个字翻了篇,她切入正题地问:“今日可还启程?” 浮川讶然祝晚岚竟一句恶语也没,嘴唇张合,一开口语气依旧生硬:“……即刻启程。” 第21章 疼不疼 一句“即刻启程”,让祝晚岚不敢再耽搁半点,迅速洗漱收整出发。 度过惊险的一夜,再次出发,多了一队护卫的人马。 是昨夜止水领来的玄甲军。 裴知初不似以往那般规规矩矩任祝晚岚牵着,被她抱上马车。 一出驿站,他便径直朝马车小跑过去。 昨夜阿娘答应了的,让他今天看望大将军。 他迫不及待地扒着车辕努力往上爬。 小小的身子悬在半空,两条腿蹬了半天也上不去,急得小脸通红。 候在马车旁的止水见状,笑着伸手,一把将小萝卜头提溜上了车。 裴知初一头扎进马车,望向端坐主位的晏辰临,看到那较之以往显得苍白的面色止住了步子,不敢往他面前造次。 他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大将军……疼不疼?” 晏辰临微怔。 疼? 真是陌生的字眼。 这些年受伤于他,是家常便饭。 大家关心他的伤势严重与否,却从未有人问过他疼不疼。 上一个问他疼不疼的人,还是六年前的祝晚岚。 渭河边,她曾捧着他被石块划破的手,对着一道微不足道的血痕,满眼心疼地问他疼不疼。 可昨夜他血浸透外衫,她却不曾问过。 晏辰临余光瞥见祝晚岚正弯腰上车的身影,否认的话到了嘴边又鬼使神差地咽了回去。 裴知初心疼道:“肯定很疼,昨天阿娘后背一大片都是大将军的血。” 他回想着祝晚岚染血的位置,小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大将军伤在这吗?” 晏辰临抬眼看向祝晚岚。 她没看他,低眉敛目朝他福身行礼,随后一如往常拉着裴知初落座:“小满,将军需要静养,你莫要吵扰他。” 裴知初乖巧应声,圆眼却溢满关切地盯着晏辰临。 晏辰临淡声开口:“不疼,无碍。” 裴知初:“多……” “小满。”祝晚岚立即出声制止,严肃提醒:“娘刚刚的话,不记得了?” 晏辰临看着裴知初,主动问询:“你要说什么?” 裴知初眨巴眼望着祝晚岚,等她允许。 晏辰临一心要跟裴知初搭腔,带着些鼓励地开口:“说吧。” 祝晚岚不和他犟,垂眸静坐,不再干涉二人交谈。 昨夜止水的话让她心中刚起的涟漪重归平静。 接下来的路途,她只要照顾好小满,绝不多想擅作主张,免得再破坏他什么筹谋计划。 安稳抵达京城便好。 裴知初起身,朝着晏辰临,满目崇拜与感激地跪下,脆生生道:“多谢大将军保护我阿娘,我一定好好照顾大将军,希望大将军快快好起来!” 稚嫩的童音入耳,晏辰临垂眸看着他的眉眼,难得渗出几分玩味:“你预备如何照顾我?” 裴知初信誓旦旦:“我会给大将军端茶送水、喂饭递药,阿娘之前如何照顾祖母,我便如何照顾大将军!” 晏辰临不置可否:“起来吧。” 裴知初点头起身落座,难得祝晚岚没阻止,便又好奇地问:“大将军,浮川叔叔也受伤流了很多血,他是为了保护大将军才受伤的吗?” 晏辰临缓声:“不是,他犯了错,我罚他挨了军棍。” “啊!”裴知初乌黑的眼发着光,恍然大悟般地提高了音量,“我知道他犯了什么错!” “什么错?” 裴知初小手紧攥着斜跨在身上的小木马,泄露出几分紧张的情绪:“他总是黑着脸,对阿娘特别凶,尤其在大将军不在的时候!” 他知道自己在告状。 就像在灵堂前告状大伯母是怎么欺负阿娘的一样。 大将军是他见过最厉害的人,所有人都怕他。 有他护着,那个浮川就不会凶阿娘了。 裴知初眼里是明晃晃的期待:“大将军是为了阿娘,罚了浮川叔叔对不对?所以他早上来给阿娘道歉了。” 晏辰临余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祝晚岚。 浮川对她态度不善,他并不意外。 从昨夜浮川领罚时那番话,可见一斑。 可她没有表现出来零星半点。 他轻“嗯”了声,叮嘱裴知初道:“再有下回,你告诉我。” 旁听的祝晚岚,内心毫无波澜。 浮川受罚,归根究底的原因,是他违抗了晏辰临的命令。 不过是这个命令刚好与她母子二人相关罢了。 但裴知初不知大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更不懂这些弯绕的心思,他只有期盼成真的欣喜,和被予以重任的使命感。 他挺了挺胸膛:“好!” 以后再不用怕那个黑脸侍卫凶阿娘了! 接下来的车程,裴知初一门心思全在晏辰临身上。 晏辰临闭目小憩,他不打扰也不瞌睡打盹,时刻关注着他。 晏辰临一睁眼,他嘘寒问暖。 晏辰临要喝水,他莽足劲替他打开水囊,递到他嘴边。 祝晚岚没有阻止。 除去她想隐瞒的血缘身世,裴知初这番行为,她不觉得有不妥。 知恩图报,是值得鼓励的品行,她不必泼他冷水。 晏辰临若有所思地问:“你娘之前是这样照顾你祖母的?” “不止哦。”裴知初回道:“祖母病了很久,除了日日熬汤送药、擦身揉腿,祖母病的严重的时候,阿娘整宿整宿的不睡觉,一直守在祖母病床前呢。” 说到这,他忽然难过起来,清亮的眼眸蒙了层水雾,眨也不眨地盯着晏辰临,紧声问:“大将军……会好的,对吗?” 祝晚岚出声,透着不赞同的提醒:“小满,将军当然会好,莫要胡言冒犯。” 晏辰临垂眸,面上并无不悦,温声安抚裴知初:“会好。” 说话间,余光似有若无地落在祝晚岚身上。 嫁给裴轩的这六年,她过得也不好。 临近午时。 他们一行人终于和玄甲大军会合。 晏辰临离队去锦城时,便只知会了将军秦信,此番归队自然也很低调。 由止水领队,马车径直驶向主营帐。 秦信早就候在营帐外。 祝晚岚牵着裴知初,跟着晏辰临下了马车。 秦信上前,抱拳垂首行礼:“末将恭迎殿下归来!” 他面容冷毅,声如洪钟。 裴知初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有些紧张地握紧了祝晚岚的手。 晏辰临淡声:“免礼。” 秦信应声抬首,目光落在他身后的母子俩身上:“不知这二位是……?” 殿下怎么还带回来个女人和小娃娃? 第22章 不要对殿下冷冰冰 祝晚岚不等晏辰临开口,朝秦信福了福身,主动自我介绍道:“回将军,民妇乃裴轩之妻,祝氏。” 目光落在裴知初身上:“这是吾儿,裴知初。” 既然裴轩是太子晏辰临都认识的副将,面前的将军一定也认识。 秦信眸光骤亮,恍然大悟。 殿下离开时便说要去趟锦城,没想到是去接裴轩的妻儿了。 见祝晚岚一身缟素,他目光难掩沉痛,激动迈步上前:“原来是弟妹,我常听裴轩提起你!” 他蹲身去看裴知初,感慨万千地伸手揉他的脑袋:“好孩子,你爹爹……” “秦将军。”晏辰临出声打断。 秦信的话冲撞得他心口发胀,压不下去的发涩。 他不再给其和祝晚岚母子寒暄的机会,切入正事地问道:“军情如何?” 秦信闻言起身,侧身恭请:“殿下请回帐中议事。” 祝晚岚很懂分寸地牵着裴知初停在原地。 晏辰临这般急切,当是要商议如何应对滇南王,如此机密之事,自不是她母子可以旁听的。 昨夜是她自以为是坏了他的大计,日后她绝不轻举妄动。 可已将照顾晏辰临为己任的裴知初却有些着急,拨了拨自己被秦信揉乱的头发,争取道:“大将军,我和阿娘能一起去吗?” 祝晚岚不赞同地蹙眉:“小满,不可干扰殿下议事。” 裴知初撇了撇嘴:“可这样大将军……殿下,没人照顾……连药都没有喝,伤怎么会好呀?” 他也不知道为何到了这,大家都唤大将军“殿下”。 连阿娘也改口了,他便也跟着改口。 他记得阿娘从前照顾祖母的时候,每隔几个时辰便要给祖母送药。 殿下一上午都在马车里,没吃药也没上药。 秦信一听脸色骤变,忙打量晏辰临询问出声:“殿下昨夜受伤了?” 晏辰临神色没有起伏:“小伤,不碍事。” “那也得请军医来瞧瞧才是。” 秦信语罢立即派人去请军医。 祝晚岚顺着秦信的话劝阻裴知初:“殿下有军医照顾,小满不用担心。” 晏辰临冲裴知初点头,默认了祝晚岚的话:“你先和你娘回我营帐中等我。” 祝晚岚抬眸,出声唤道:“殿下。” 晏辰临侧目她:“何事?” 这是今日她第一回对他开口。 更是两人今日第一回目光交汇。 祝晚岚微微俯身:“坐了一上午的马车,民妇想带小满在附近走走,活动活动筋骨,还请殿下准允。” 去他营帐等他,太不合适。 晏辰临目光沉黯,一时没有出声。 倒是秦信闻言抬手往右侧方一指,热情介绍道:“那处风景不错,弟妹可以带小满去那走走,待我同殿下议完事,再好好陪弟妹……呃……” 晏辰临一个眼神扫过去,秦信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脑袋有一瞬空白,到嘴边的话全忘了。 啊? 他说错什么话了? 一旁的止水无奈地叹了口气。 得。 又一个没眼力见的。 晏辰临面无表情,冲祝晚岚点了点头。 随即不再停留,大步离开。 祝晚岚牵着裴知初,往秦信所指的方向走。 倒不是因为所谓的风景好,而是因为那处僻静,没有驻扎的营帐,也没有来来往往的士卒兵卫。 玉珑跟过去,直到远离了人群,才低声道:“小姐,我们之后是不是就和大军一起入京了?” 祝晚岚缓步走着,颔首道:“应当是。” 玉珑长舒了口气,欣喜感慨:“那太好了,和大军同行,再不用担心似昨夜那般,遇着歹人了。” 她说着想起什么似的,环顾了下四周,嘀咕道:“小姐,你早晨在屋子里可能是没见着,那浮川整个背皮开肉绽,瘆人得很,上午赶路,他还骑马,我瞅着他背上的伤应当是全裂开了,整个后背的衣衫全是血呢。” “昨夜的歹人刺客未免太狠毒了,小姐安然无恙真是万幸。” 不敢想这伤若是落在她家小姐身上…… “你错啦。”裴知初纠正玉珑,“浮川不是被坏人伤的,是挨罚了。” “挨罚?” “嗯!”裴知初眉眼上扬,透着微妙的得意与炫耀的口吻:“是大……是殿下罚他的,他凶阿娘,被殿下知道了,殿下还说,再有下回,让我告诉他。” 他盯着玉珑,求认可地问:“玉珑,殿下对阿娘,真的很好,对不对?” 他总觉得阿娘对殿下冷冰冰的。 是因为害怕殿下吗? 可他觉得殿下很好,他一个人说,阿娘不信。 玉珑也这么觉得的话,阿娘应该就会相信了。 祝晚岚食指抵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们止声看向来处。 有士卒来了。 私下妄议太子,怕是大罪。 一士卒快步跑来,手中捧着一个食盒,恭敬地献上:“夫人,殿下命小人送来膳食,请您与小公子享用。” 祝晚岚淡声:“多谢殿下恩典。” 她表了态,玉珑才敢上前接过食盒。 等到士卒走远了,裴知初扯了扯祝晚岚的衣袖,眼眸灿若星辰:“阿娘,殿下对我们真的很好,你不要怕殿下,也不要对殿下冷冰冰的。” 祝晚岚沉脸:“我昨日才好声同你说过,殿下待我们好,是你爹爹用命换来的功勋,你不可生出旁的妄想,你忘记了?” 裴知初仰着小脸,认真道:“我没有忘记,我记得殿下是因为爹爹才对我们好。” “我也记得从前家里的张嬷嬷,常常给我做甜糕,你每回见着她都笑盈盈的,天冷时还会送她厚鞋,你说张嬷嬷真心待我们好,我们也要对张嬷嬷好。” “不管殿下是什么原因对我们好,那殿下对我们的好是真的呀,就像张嬷嬷的甜糕。” “阿娘……”他顿了顿,真诚又困惑:“殿下赶走坏人,保护我们,不让我们饿肚子,他明明比张嬷嬷对我们更好,为何阿娘对殿下,还不如对张嬷嬷温柔?” 第23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祝晚岚指尖微蜷,压着汹涌的暗流,声音清晰而平静:“他很好,因着你爹爹的缘故,待我们亦好,但他是万人之上的太子,身份尊贵,我们与他,是云泥之别,靠得太近便是冒犯。” 她蹲身,与裴知初平视:“你还小,不懂这些很正常,但娘不能不懂。” 裴知初似懂非懂:“那……是我冒犯殿下了吗?” 祝晚岚摇头:“你知恩图报,做得很好,但你无需忧心娘如何同他相处,娘自有分寸。” 她无意多言,示意玉珑打开食盒,转移了话题:“饿了吧?快尝尝。” 等到了裴知初的注意力落到膳食上,祝晚岚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小满对他的喜欢,与日俱增。 万幸,只是短暂的同行。 一旁玉珑一边照看着裴知初进食,一边欲言又止地望着祝晚岚。 她依旧觉得那男人对她家小姐的好,不止是因为姑爷战死的缘故。 可小姐不让说,她不敢再开口。 另一边,营帐内。 军医重新给晏辰临上药包扎伤口。 秦信看着毫发无伤的止水:“你们怎么保护殿下的?怎么就独独殿下……”受了伤? 后面三个字,在目光依次落到浮川身上时,生生止住了。 浮川那脸色,身上那弥散出来的血腥之气,好似下一瞬便会昏过去。 秦信拧眉,神色凝重地问:“昨夜情况竟如此激烈?那滇南王到底派了多少人手?” 止水摸了摸鼻子,含糊地回:“总归一切都在殿下的掌控之中。” 他可没胆子说,殿下是为了保护祝晚岚,才受了伤。 也不敢说,殿下因着祝晚岚,让浮川挨了军棍。 浮川更是一言不发。 一来伤重,二来殿下自昨日起便没瞧过他一眼。 他一颗心惴惴不安。 秦信单手搭在腰间的佩剑上,按捺不住怒气,冲晏辰临直言道:“那滇南王欺人太甚,竟敢对殿下下死手,我看就该率玄甲军,先踏平他滇南再回京!” 晏辰临不予置评,直到军医为他换药处理好了伤口,他下巴轻点浮川,无声吩咐军医去看看。 军医会意躬身:“是,殿下。” 浮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崩了一天的脸终于有了神采:“多谢殿下宽恕!” 昨夜皮开肉绽他是半点没哭,这会晏辰临愿意再看他一眼,他感激涕零快要落泪。 殿下还要他! 晏辰临垂眸看他,沉声:“若有下回,定不轻饶。” 浮川重重磕头:“属下铭记,绝不再犯!” 晏辰临摆摆手,示意其和军医退下去看伤。 营帐内只剩下他和秦信、止水三人,这才开始议事。 这一谈便是整整两个时辰。 秦信退下办事前,请示道:“殿下,临近傍晚,不如今夜就驻扎此处,明日再启程?” 晏辰临颔首应了。 秦信又道:“殿下同弟妹母子赶路辛苦,末将这便去嘱咐火头军,今晚加菜开酒,好生畅聊。” 晏辰临抬眼看来,秦信只觉得先前在营帐外,那令人哆嗦打寒颤的感觉又来了。 他魁梧硬朗的脸上,有着反差极大的迷惑。 到底是哪一句话又说错了? 后背凉飕飕的。 晏辰临起身抬步出了营帐。 秦信摸不着头脑,伸手一把扯住了止水,低声问道:“我说错啥了?不该加菜开酒?殿下觉我铺张浪费?” 短短数个时辰,便被殿下瞥了两眼! 他觉得小命危矣! 止水心里门清。 殿下九成是不悦秦信称呼祝晚岚“弟妹”。 面对一同侍奉护卫殿下,且一道去过桥城,知晓殿下与祝晚岚过往的浮川,他尚可提醒两句。 面对秦信,他要是随意多嘴,只怕也要挨军棍。 他尴尬笑笑,仁至义尽地委婉敲打提醒道:“我看答案不在后半句,秦将军琢磨琢磨自己前半句是不是说错了?” “我不该说殿下赶路辛苦了?”秦信自己否了,“这也不对吧?” 止水噎住,见晏辰临已快要走出营帐,只能留下一句忠告:“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秦将军要是拿不准自己说什么会惹殿下不悦,不如不说。” 他言尽于此,只能看秦信自己的悟性了。 止水快步跟上晏辰临。 出了营帐的晏辰临步子微顿,目光落在远处。 止水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祝晚岚。 远处临山的空地,祝晚岚手持枯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 旁边裴知初也拿着跟枯树枝,认真模仿。 看来,是祝晚岚在教裴知初识字。 太阳将落未落,光线甚是柔和。 静谧的画面里,她连发丝都泛着光。 止水很是善解人意地开口道:“殿下,可需我去领祝夫人过来?” 晏辰临收回落在祝晚岚身上的视线,喜怒难辨地扫了他一眼:“为何要领她过来?” 止水脑子一转,便有恰当的说辞:“殿下受了伤,当由心细之人来照料,祝夫人最为合适。” 作为最有眼力见的下属,他致力于替主子排忧解难。 “不必。”晏辰临冷拒,抬步朝自己营帐走去。 一路无言地回到营帐。 晏辰临没有落座,突兀地开口问道:“军医是如何说的?” 止水会意回道:“殿下的伤需得静养,按时换药,避免大的动作,牵扯到伤口,影响伤愈。” 晏辰临:“你去唤小满过来照顾我。” “小、小满?”止水怀疑自己的耳朵。 晏辰临轻“嗯”:“小满许诺照顾我,且今日上午,他照顾得很好。” 止水反应过来。 殿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要一个五岁的孩童来照顾,还不是冲孩他娘去的? 他看破不说破,躬身道:“是,属下这就去领人过来。” 晏辰临沉声叮嘱道:“记住,孤只要小满来照顾,你莫要添油加醋,惹人误会。” “属下明白。” 第24章 怀抱 祝晚岚一见止水过来,便停下了动作。 他不会无故前来,独自一人,估摸是来传达晏辰临的旨令。 止水躬身:“夫人,殿下命我来领……”他说着目光落到一侧裴知初身上,“小满去他营帐中照顾。” 祝晚岚眼睫微颤,同不久前止水听到时的反应,大差不差。 她神色古怪地盯着止水,缓声确认问道:“你说殿下让你来领小满去他营帐中照顾他?” 已与大军会合,军中有军医,多的是可以照顾他的人。 他为何要止水来唤小满? 委实荒谬。 止水点点头:“殿下说,小满许诺照顾他,且今天上午照顾得很好。” 大人们的神色都有些一言难尽,唯有裴知初听了这话,神采飞扬:“真的吗?殿下真的说我上午照顾得很好吗?” “是的。”止水笑着再次点头。 裴知初扔下树枝,一把牵住祝晚岚的手:“殿下夸我了,阿娘,我们去照顾殿下吧!” 一旁的止水满脸赞许,笑容发自肺腑。 殿下身边,除了他以外,就属个五岁孩子最懂殿下心思,最有眼力见。 如此讨人欢喜,难怪殿下待其甚是亲近。 只是这时又有另一士卒小跑过来,先冲止水抱拳行礼,随后看向祝晚岚:“夫人,秦将军命人为您搭了个营帐,特让小的来问,您可有甚行李要从马车上搬运过去?” “还有帐中新铺的草褥恐不够软,您若需添换褥垫,或要整理孩童的用具,小的可立刻去寻物资来。” 祝晚岚如释重负。 先前她见临近傍晚,也不见士卒有收营帐上路的打算,便猜测今夜要在此地歇息,从而生出困扰。 主动提出要个单独营帐不妥,万一军中没有多余的,显得难为人。 她已经做好准备,带小满和玉珑睡在马车里了。 现下听到秦信竟替她三人思虑了这些,心下感激,对其印象好了不少。 想来他跟裴轩,当是关系不错。 祝晚岚冲士卒笑道:“有劳,烦请带路,褥垫之事,我自行整理便可。” “夫人且慢!”止水急了,“褥垫之事何需夫人亲为?交给玉珑去做吧,殿下还等着呢。” 祝晚岚神色淡淡,直击要害地问:“殿下不是只命你来领小满过去照顾么?为何我也得去?” 止水回想起晏辰临那句“孤只要小满来照顾,你莫要添油加醋,惹人误会”,有些话到了嗓子眼,生生咽下去。 他被噎住,片刻后不死心地争取:“我只是怕小满离不开夫人。” 他说着目光殷切地望着裴知初,期盼他能拉着祝晚岚一到回殿下的营帐。 祝晚岚轻摸了摸裴知初的头,温声同其商议道:“小满去照顾殿下,娘同玉珑去整理今晚睡觉的床褥,可好?” 她尚不知晏辰临为何会让小满去照顾。 但他对小满甚好,小满对他更是真心真意的关切,她不必阻止。 而她,不愿去他的营帐。 裴知初乖巧应声:“好,阿娘去忙,我一个人能照顾好殿下!” 他才不是止水说的那样,连去照顾殿下,都需要阿娘陪着。 他可以独当一面,给阿娘分忧。 止水噎住,眼睁睁地望着祝晚岚同那士卒离开的背影,一张脸甚是愁苦。 殿下是嘱咐他,只用带裴知初过去。 但他若真只带了裴知初过去,结果可想而知。 裴知初仰头看着止水:“止水叔叔,我怎么觉得是你离不开我阿娘?” 止水后背冒汗,差点没跪下来唤他“祖宗”:“这话可不兴说,我还没活够呢,这话要传到殿下耳中,得害死我。” “好,我不说。”裴知初认真承诺道:“你不凶阿娘,我不害你,你莫怕。” 浮川凶阿娘,他悄悄和殿下告状。 但止水从没凶过,他不会在殿下面前说他坏话。 止水忍不住捏了捏他软嫩的小脸:“乖。” 是个讨喜的小娃娃。 只可惜……不是殿下的种。 止水一路酝酿着说辞,一将裴知初领进营帐,立即告知道:“秦将军命人为祝夫人搭了个营帐,祝夫人先去整理床褥了。” 他在心里,默默对秦信说了数句:对不住。 晏辰临面无表情坐在案几前,神色难辨。 裴知初迈过去,声音清脆道:“我来照顾殿下了,殿下伤口好些了吗?可还疼得厉害?” 晏辰临扫过他关切的眉眼,启唇:“好些了。” “太好了!”裴知初走至案几旁,看了眼上面的图纸:“殿下在写字作画?” 他伸手探向砚台,自告奋勇道:“那我给殿下磨墨。” 晏辰临却将案几上的图纸卷起,收至一旁,状似无意地问:“下午,你娘在教你写字?” 裴知初点头,惊讶且好奇:“殿下怎么会知道?” 殿下不是一直在忙吗? 晏辰临不答,单手将他捞坐在自己腿上,在桌案上铺开一张空白的纸,在一排笔架上取了支最细的狼毫递给他:“学了什么字?写写。” 然而裴知初却僵住了,呆愣地握着狼毫。 这是他第一次被成年男子抱坐在腿上。 那种被清冽气息完全笼罩包裹的安全感,像极了他梦中感受过……爹爹的怀抱。 他忍不住悄悄向后靠,小小的背脊去贴那坚实宽阔的胸膛。 和他熟悉的阿娘柔软温暖的怀抱截然不同。 陌生又让人依恋。 晏辰临低头看向怀里“僵直”的小人:“怎么了?” “殿下……”裴知初稚嫩的童音茫然又委屈:“我觉得好像在做梦。” “嗯?” “除了阿娘、祖母、玉珑,没人抱过我。殿下抱我,好像梦里爹爹在抱我。” 营帐内,霎时寂静无声。 晏辰临眸色一暗,指节微微收紧。 一旁止水的眼里多了几分心疼。 既心疼他家殿下,亦心疼小娃娃。 裴知初好半晌没听见晏辰临的声音,回忆起祝晚岚对自己的教导,忙扭头去看他的脸色,急声解释道:“我不是要抢殿下给我当爹爹的意思,殿下不要生气!” 糟糕,他是不是要被殿下扔下去了? 然而晏辰临只是伸手将他小脑袋扭回去,让他面对桌案上的纸笔,淡声绕回先前的话题:“写写你今天学到的字。” 裴知初这才握紧手中的狼毫,一笔一划认真写下两个字。 晏辰临垂眼一看,双目刺痛。 纸上歪歪扭扭的赫然是“裴轩”二字。 第25章 晏、辰、临,我的名字 晏辰临没想过,祝晚岚用树枝教裴知初写的,会是“裴轩”二字。 傍晚的光景里,她用树枝一笔一划,写着裴轩的名字。 她那时是怎样的心情? 思念吗? 裴知初停笔:“这是爹爹的名字,我写对了吗?” 晏辰临没有回应。 他伸手再次将纸张卷起,挪到一旁,又铺开张新的空白纸张:“还学了其他的字?” 一整个下午,她只写了“裴轩”二字吗? 裴知初的注意力还在那张他才写了两个字的纸张上,试图拿回来:“那张纸还没写满呢,再用一张会浪费的。” 从前在家里,阿娘教他习字,一张纸要写得满满当当才能作废。 晏辰临却很坚持,手指轻敲新铺开的空白纸张,沉声:“继续写其他你刚学的字。” 裴知初摇头:“今日阿娘没教我写其他的字了。” 阿娘刚教了他一小会,止水就来找他了。 还没来得及教他其他的字呢。 晏辰临抿唇,眼底情绪汹涌。 一整个下午,她真的只写了“裴轩”二字。 不该在意,也没资格在意。 偏偏一颗心,控不住地酸胀。 裴知初敏锐的察觉到晏辰临低下去的情绪。 殿下不开心了。 是因为觉得他会的字太少了吗? 小手握紧了狼毫,带着讨好的心思继续在纸上认真书写:“但我还会写其他的字哦,我写给殿下看。” 他有些紧张,一时间想不到其他的字,便写了自己的名字:裴知初。 晏辰临的目光落在“裴”字上,更是刺目难耐。 它在提醒他,无论是怀中的小人儿,还是她。 都早与他无关。 他再次伸手更换纸张。 “又要换新纸吗?”裴知初忍不住拉住他的手,“殿下,好浪费啊。” 晏辰临动作利落果决,不给任何商议的余地,突兀地问:“会写我的名字吗?” “啊?”裴知初满头雾水,“殿下叫什么名字啊?” 立在门口的止水心肝一颤。 真是童言无忌,敢直问太子殿下的名讳! 他心提到了嗓子眼,暗自斟酌言辞,想着怎么替裴知初解释求情。 晏辰临却没恼,大手包裹住小手,带着他在纸张上写下他的姓名。 裴知初盯着那三个字,一脸懵。 糟糕了,他一个字也不认识。 殿下会不会嫌弃他? 晏辰临缓声,一字一顿:“晏、辰、临,我的名字。” 她不会再书写的,他的名字。 裴知初低头,认知临摹,怕自己会忘记,口中念念有词的不住重复:“晏、辰、临……晏、辰、临……” 除了阿娘,殿下是第一个教他写字的人。 他一定好好学,一定会学会! 听着裴知初一口一个“晏辰临”,止水不止是心肝发颤,连灵魂都抖了抖。 天—— 他敢念,他都不敢听! 晏辰临看着那稚拙的笔画,眼中翻涌的波澜终于缓缓平息,化作一阵自嘲的涩意。 他这是在做什么? 抢自己战亡部将的儿子? ……荒谬,可笑。 另一边,祝晚岚同玉珑在收拾刚搭好的营帐。 营帐不大,但睡她三人是绰绰有余,比起这些日子,只能在马车上坐睡,能躺平睡一觉,已经是非常舒适的事。 一阵忙活后,有陌生的男声自营帐外响起。 “嫂子,可有空听我说两句?” 祝晚岚转头看去,帐篷上映着个人影轮廓。 她起身掀帘出去,打量着面前的士卒:“你是……?” 他穿着普通,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一张黑黝黝的脸因为常年在前线战场饱经风霜而粗糙,但眼神清澈,此刻又喜又悲的盯着她,感情充沛且复杂。 不像是来传话的。 他认识她? 他激动得原地小碎步:“嫂子,我叫张铁头,是轩哥的部下,我和轩哥是一起入营的,那会我年纪小,轩哥特别照顾我,后来轩哥一路晋升都带着我,这些年要不是轩哥,我死了好多回了。” “我是个孤儿,轩哥常说,等打了胜仗,让我随他一起去锦城,没想到仗打完了,轩哥却没了……” 他一股脑的说着,越说越难过,最后哽咽起来。 祝晚岚了然,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裴轩为人仗义,对张铁头的照拂可以想见。 她眸色微暗,劝慰道:“你曾与他并肩作战,当知他一心为国,战死沙场也算无憾。” 末了,歉然道:“不过,我已经离开锦城,他曾允诺你的事,我恐怕无法替他完成。” 张铁牛连连摇头摆手:“不,不是的,嫂子别误会,我没有要随你去锦城生活的意思!” “我明白。”祝晚岚温声回道:“你来寻我,当不是只为说这些?” 张铁牛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旧布密密实实包裹了好几层的小包袱,边掏边道:“轩哥鲜少同我们说私事,但酒后常跟我们提起嫂子你,说你温婉贤淑,说他有愧于你,还说了好多我听不太懂也记不太住的话……” “但我觉得说来说去,肯定就是想你……” 他将小包袱恭敬递过去:“戍北最后一战,轩哥似有不好的预感,他给了我一封信,说是此战他若不能平安归来,托我去趟锦城,将信交予你。” “我原本是要随军凯旋后在再去锦城寻你,没想到嫂子会来营中。” 祝晚岚伸手接过,垂眸望着手中的小布包,眼睫微颤。 婆母去世,同裴正、何氏决裂后,她收拾了些细软,便带着小满随晏辰临上路入京。 裴轩那套破损的盔甲她没法带走,还留在裴府。 除去小满身上斜挎着的小木马,再没有任何与裴轩相关的物件。 事实上,裴轩婚后第五日便离家从军,并没有给她留下过什么。 原来,还留给她一封遗书。 张铁牛:“我怕这信损坏了,才拿了布裹着,这布是我剪了个外衣袖子,洗过了,不脏的,嫂子莫嫌弃。” “还有,嫂子放心,这信我没打开看过,也没跟任何人说过,我不识字的……” 他一句又一句,生怕她会误会不悦。 祝晚岚将信抱入怀中,眼眶泛红,还是朝他笑了笑:“多谢,劳你费心了。” 第26章 她哭了 送别了张铁牛,祝晚岚回了营帐,打开小包袱。 缓缓拨开层层粗布,里面是保存完好的信封。 她动作微顿,深呼吸后方才打开来。 信封里有两样东西,一封信,和一根木簪。 想来那木簪应该是裴轩亲手所制,他素来好做木工。 她先拿出了信。 信并不长,寥寥数语,像是落笔急迫匆忙,又似是万分纠结难言。 【明日一战凶险,你若见此信,则我已殉国,你无需难过,此生是我愧对于你。 我为稳住母亲,安心从军,与你仓促成婚,婚后不过五日便匆匆别过。 承诺给你一个家,却未尽到为夫之责,留你侍奉母亲,独抚幼子。 抚恤恩赏,乃你应得,万勿推辞,若你改嫁,权当是我为你备下的嫁妆。 若你不愿改嫁,也足以让你与孩儿安稳度日。 母亲有兄嫂照料,你得空探望便是,不必因我私心,一生困于裴家。 愿你余生自在安好,得偿所愿,珍重万千。】 祝晚岚读完了信,脸上看不出悲喜,从容地从信封里抽出木簪。 木簪很朴素,她一时分辨不出是什么木材。 她漫不经心地查看,像是在看下午那随手捡起的枯木枝。 直到她看到簪身刻着的“晚岚”二字,压抑着的情绪汹涌袭来,令她霎时红了眼眶,连肩膀也开始微微抽动。 她没想过,裴轩在死前,便计划着用他性命换来的抚恤恩赏,保障她母子二人的生活。 他从前说会对小满视如己出,不是虚言。 玉珑停了手上的活跑过来,一见祝晚岚这模样跟着哽咽起来,却没劝慰阻止,反而鼓励道:“哭吧小姐,憋久了伤身,宣泄宣泄情绪亦是好的,玉珑陪着你。” 小姐早该痛快哭一场了。 祝晚岚的确憋得太久了。 得了裴轩亡故的消息后,噩耗、麻烦接踵而至。 她知自己成了小满唯一的依靠,不敢放任自己沉浸在悲伤里。 于是她淡定、从容、坚强,似是看破生死,半点不沉湎伤痛。 但她怎么可能不难过。 她幼时居无定所,跟着父母辗转多地,最后才定居桥城。 她厌倦漂泊的日子,渴求一个安稳的“家”。 所以六年前她无法接受晏辰临回京迎娶贵女,将她弃在桥城。 她与裴轩之间即便只是各取所需,没有爱情,但他给了她一个想要的家。 她真心盼他平安归来,共度余生。 如今他死了,婆母去了,她期盼的圆满的“家”没了。 她又如无根的浮萍。 主仆俩相拥着哭了好一阵,直到有士卒来请,说是晚餐已备好,请她们移步用餐。 祝晚岚立即停了哭泣,以袖拭泪,调整呼吸。 哭过了,这件事便该彻底放下了。 待出了营帐,她必须是能保护小满的,扎根的大树。 逝者已矣,玉珑嘴拙,说不出什么漂亮的安慰话,只是望着祝晚岚手中的木簪:“这是姑爷为小姐做的吧?我替小姐换上。” 祝晚岚没有推拒,将信妥帖收好。 晚餐设在主营帐前边的空地。 数堆篝火熊熊燃烧,照得这荒野热闹又喧嚣。 军中无女眷,祝晚岚和玉珑一出现,便是人群中的焦点,众人纷纷注目看来。 坐在晏辰临身旁的裴知初站起来,朝祝晚岚招手大喊:“阿娘——这里这里!” 祝晚岚抬步迈过去,先低眉垂首给主位的晏辰临福身行礼:“见过殿下。” 晏辰临抬眼,却看不到她的脸:“坐吧。” “谢殿下。” 祝晚岚在裴知初身侧的空位落座。 她揽过他的肩膀,将他的小身板往自己这边带:“莫要挤到殿下用餐。” “不会!”裴知初兴冲冲道:“殿下受伤了,不便动筷,一会我坐他边上,喂殿下吃饭!” 他小脸上全是被委以重任的使命感。 他第一回和这么多人一道吃饭,刚看到这么多位置,有些愣怔地问殿下,他和阿娘坐哪。 殿下说,坐他边上,照顾他。 坐着的裴知初刚到祝晚岚的肩膀,仰头的角度,将她低垂的面色看得清楚。 他忽然紧张起来,去抓她的手:“阿娘为何哭了?难道黑脸侍卫又去营帐欺负阿娘了?!” 一时心切,他甚至没有掩饰,直接称呼浮川“黑脸侍卫”。 晏辰临侧目蹙眉。 身后立着的止水忙帮腔解释了句:“哪能啊,浮川皮开肉绽在营帐里躺着呢。” 祝晚岚安抚拍拍裴知初,否认道:“没事,没人欺负娘。” “骗人。”裴知初扬声戳破:“阿娘眼睛红红的,分明是哭过了。” 他是故意说给殿下听的。 他知道在场所有人都惧怕殿下,只要殿下此时为阿娘出面。 日后这些人肯定不敢再欺负阿娘。 就像大伯父、大伯母和黑脸侍卫一样。 裴知初再次扬声,面朝祝晚岚,字字句句都是说给晏辰临听的:“阿娘很少哭的,一定被欺负得很厉害才会哭!” “小满。”祝晚岚沉声喝止,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这时秦信端了两碟菜上桌,嗓音嘹亮道:“殿下、弟妹快尝尝,这两道菜是我亲手炒的!” 可惜,无人搭理。 晏辰临沉声开口:“发生何事了?” 他目光落在祝晚岚的发簪上,不许她隐瞒地点破:“你换了发簪。” 自上路起来,她衣着缟素,只戴银簪。 除去遇刺后换了一根新的银簪,她从未换过发簪。 秦信没察觉到氛围不对,闻言也看向祝晚岚的簪子,随口道:“弟妹,你这簪子是从前裴轩给你制的吧?我看他挺爱做这些的,之前就见他在捣鼓木簪子,估计是为你……哎,可惜。” 他后知后觉地语气弱下去,止了声。 怪他哪壶不提提哪壶,弟妹听了,一定扎心窝的难受。 祝晚岚抬头,朝秦信无碍的笑笑:“不可惜。” 她抬手轻抚木簪:“这应当便是秦将军见他捣鼓的那根木簪子。” 语罢看向晏辰临:“回殿下,民妇在营帐收拾草褥,有位小兄弟送来了这簪子。” 她微顿,潋滟的眸隐约还泛着水光:“民妇未受欺负,只是换上这夫君所制的木簪,不禁悲从中来,一时情难自控。” 第27章 卑劣的是他 晏辰临长久地注视着祝晚岚发红的眼。 他喉结微动,良久后低声:“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秦信叹了口气,亦出声宽慰:“弟妹,你莫要难过,我是没能耐让裴轩活过来了,但日后一定替他好生照料你母子,你母子的事就是我秦信的事,小满就是我儿子,我……” “诶——”止水一把拉过秦信,好心地制止他继续“口出狂言”,问道:“秦将军今儿个怎么当起火头军,亲手做菜了?” 殿下还在,他就想给裴知初当爹,真是嫌命长! 秦信关注点被他带跑,“啧”了声:“那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止水一脸不信,“你这菜给我做的啊?” 殿下还坐主位呢,他就说这菜是给他坐的。 他是嫌他的命也长! 秦信低声:“不是你说答案不在后半句,让我琢磨前半句吗?既然答案不是加菜开酒,也不可能是赶路辛苦,那一定出在火头军上,所以我就下厨炒两个菜呗。” 止水被噎住,无话可说,只好抱拳朝秦信无声地拱了拱手。 这悟性有够呛。 又是“弟妹”,又是要给裴知初当爹,早晚把殿下得罪个彻底。 他爱莫能助。 裴知初乖巧挨着祝晚岚,小心翼翼地问:“阿娘是想爹爹了,才哭吗?” 在众人的注视里,祝晚岚轻“嗯”。 裴知初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是如裴母去世那日一般,郑重认真地说:“阿娘还有小满,小满会永远陪着阿娘。” 祝晚岚余光扫过晏辰临,难得的较真:“永远吗?” “永远。” 她缓声问:“小满在长大成人前,永远不会因为其他人,而离开娘吗?” 他这般喜欢晏辰临。 万一日后得知身世,会为了生父,不要她这个娘吗? “不会。”裴知初抬起小手指:“阿娘,拉钩。” 祝晚岚眼里再次氤氲着水汽,伸手勾住他的手指:“拉钩。” 她不是举目无亲,她有自己的骨肉。 小满在她身边,她就有家。 这一晚,晏辰临坐在那,似一尊雕塑,不曾动过筷子。 唯有在裴知初小心翼翼将菜夹至他唇边时,他方会咽下几口。 众人瞅见这一幕,有些目瞪口呆,却也颇为触动。 殿下素来体恤部下,定然惋惜裴副将殒命殉国,对其子心生爱怜。 有殿下恩泽,这小娃娃的福分还在后头。 酒过三巡,秦信热泪盈眶地同祝晚岚回忆起了和裴轩在军中的往事。 “早几年,我们在朔风关,被风雪困住,那个真是遭了老罪咯,饿的是前胸贴后背,裴轩却将仅剩的馍馍给了个流民!” “他啊,就是个不怕死的,有一回我们遭了埋伏,他冒着箭雨也没放弃掉坑里的弟兄们,身中数箭,还拖着弟兄走啊!” “还有一回啊……” 秦信喋喋不休,祝晚岚听得认真,不仅如此,她还叮嘱裴知初认真听,好好记住,他的爹爹是怎样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晏辰临望着母子俩专注的侧脸,不声不响,沉默饮酒。 止水看在眼里,不住给秦信的酒碗添酒,想要放倒他,堵住他的嘴。 可惜秦信越喝越上头,越说越起劲,从热泪盈眶变成了痛哭流涕,最后抱着裴知初,一通鬼哭狼嚎:“弟妹,你放心,裴轩不在了,还有我秦信,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妹子,我会把小满当成我的亲儿子来疼!谁他妈敢欺负你们母子,老子和他拼命!” 祝晚岚试图解救被其魁梧身子搂抱到小脸变形的裴知初:“多谢秦将军,小满……” “叫什么秦将军!生疏!嗝——”秦信打了个酒嗝,拍桌而起,嗓音嘹亮:“叫哥!” 祝晚岚深呼吸,从善如流地改口:“秦大哥。” “诶!妹子!” 一句“秦大哥”比酒还让秦信上头,他一把将裴知初抱起,开始挨个跟将士们介绍:“裴轩的儿子,就是我秦信的儿子!以后你们都要护着他!” 其余人情绪同样高涨,高声附和:“他就是我们玄甲军的孩子!” “对,我们都会护着他!” 祝晚岚红了眼眶,为这份直率不迂回的爱护。 静默旁观的晏辰临,勾唇淡笑,墨眸里,溢满自嘲与自我唾弃。 裴轩很好,卑劣的是他。 入夜。 醉倒一片。 祝晚岚终于将裴知初从秦信怀中“解救”出来,向仍端坐主位的晏辰临告辞。 不知是不是伤重,他一晚上几乎没变换过姿势。 她微微俯身:“时候不早,民妇不叨扰殿下,更不敢耽搁大军明日赶路,先行带小满回营帐了。” 晏辰临:“嗯。” 祝晚岚扫过他握着的酒杯,劝阻的话到了嗓子眼又咽下。 但仿佛母子连心,她怕失了分寸没敢做的事,裴知初无所顾忌。 他凑上前,仰头看着晏辰临,严肃认真道:“殿下不要再喝了,喝酒会影响伤口愈合,要疼很久的。” 晏辰临竟真的听劝地放下了酒杯,哑声:“好。” 裴知初这才满意地转身,同祝晚岚一道离开。 许是感受到了众多叔叔伯伯的友善和关爱,他一路话也变得多了起来。 “阿娘,你知道殿下的名字吗?” 不待祝晚岚回答,他激动道:“我知道,殿下的名字是晏、辰、临——” 祝晚岚呼吸一滞,驻足环顾四周。 四周无人,她仍警惕低声:“你从何得知?” 在这军营中,有谁敢直呼太子名讳? “殿下教我的。”裴知初笑着分享道:“在营帐,殿下抱着我,教我写他的名字。” 回忆起被晏辰临抱在腿上写字的感觉,他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我做梦时,爹爹抱着我的感觉一模一样!” 祝晚岚沉脸,面色凝重起来。 晏辰临为何要教小满写他的名字? 这未免纵容到放肆了。 她摸不着头脑。 裴知初见她神色骤变,不安起来:“阿娘生气了?” 他满脸忐忑:“我没有忘记谁是我的爹爹,阿娘别生气。” 祝晚岚见他这副惶恐的模样,心生愧疚。 是她之前反应过激,才让他变得如此敏感。 她忙温声解释叮嘱:“娘没有生气,只是你日后务必记住,再不能直呼殿下名讳,被人听见是要掉脑袋的。” “明白了,小满会记住的。” “乖。” 第28章 要她喂 次日清晨,大军启程。 长队威风凛凛,让裴知初甚是欢喜。 有这么多人一起入京,再不怕像在驿站一样,让阿娘独自面对坏人危险了。 行驶的马车里,裴知初非常自然地坐在了晏辰临身旁。 自从昨日他抱着他,教他写字,晚上又让他喂食。 他对他几乎没了惧怕,愈发亲近。 裴知初关切地问:“殿下,头疼不疼?” “嗯?” “我早晨听止水叔叔和秦伯伯聊天,说喝了酒第二天会头疼,殿下昨晚喝了酒,今天有头疼吗?” “还好。” 裴知初直接跪坐在晏辰临身边,直起上身,双手朝其太阳穴探去:“头疼要揉揉,阿娘以前常给祖母揉头,我会,我给殿下揉。” 祝晚岚不妨碍两人“父慈子孝”,兀自垂首拿帕子擦拭着一包野果。 这是出发前,张铁牛送过来的。 说是酸甜解渴,可以拿在路上供她和裴知初解解馋。 怕她担心不能食用,他当着她的面一连吃了好几个,憨笑着说道:“我也不知这是什么果子,这一路挺常见,我和几个兄弟吃了好几日,不见有甚不适,当是无毒可食用的。不过嫂子要是不放心,还是莫吃了,我们常年风餐露宿摘野果,是铁打的肠胃,嫂子和小满怕是不一定,万一吃坏了肚子就糟糕了。” 祝晚岚笑着收下了:“多谢,这果子我识得,从前尝过,能吃的。” 她的确是吃过的。 幼时居无定所,辗转多城,某此搬迁途中的野外,父亲为她摘过此果解馋。 父亲说,这鲜红的浆果,名唤“赤玉果”,长在夏末秋初的野外。 具体的味道已经记不得了,唯记得父亲递给她时慈爱的笑脸。 令她好生想念。 裴知初边给晏辰临揉头,边好奇地看着祝晚岚擦拭的野果。 红彤彤的,色泽诱人,他从来没有吃过。 晏辰临扫了他一眼:“舒服多了,不必揉了。” 裴知初停了手,眼巴巴看着祝晚岚:“阿娘,我可以尝一个吗?” 看着很好吃的样子。 祝晚岚笑笑,递过来一颗擦拭好的,如同父亲当年同她介绍一般,告知他:“这是赤玉果,夏末初秋时的野外才会有,娘小时候吃过,很好吃。” 裴知初伸手接过,往自己嘴巴递了一半顿住,侧头询问晏辰临:“阿娘喜欢吃的果子,殿下要不要尝尝?” 晏辰临轻声:“好。” 祝晚岚讶然。 她记得他是最不重口腹之欲的,跟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似的。 在桥城治水时,她没少给他送点心鲜果,他皆未尝过。 后来两人生活在一处,方知他有多挑嘴。 现下竟愿意尝野果? 不过回忆起昨夜秦信说的行军遭遇,又觉正常。 边境艰苦,挨过饿,便觉食物珍贵。 裴知初殷切将赤玉果递到晏辰临唇边:“殿下受伤不能动,我喂殿下吃。” 经过昨夜,他已将给他喂食视如己任。 下一瞬,秦信嘹亮的嗓子在马车外响起:“小满,你不是想骑马吗?怎么又爬马车上去了?下来,秦伯伯带你骑大马!” 大军出发前,秦信瞟见裴知初一直斜跨绑在身上的小木马,两人聊了几句。 裴知初闻言,小脸一半雀跃一半纠结。 想去。 可谁来喂殿下吃果子? 晏辰临:“去吧。” 祝晚岚亦笑道:“殿下允了,你想去便去。” 他不过五岁,正是爱玩闹的年纪,这一路长时间待在马车上,本就辛苦难捱。 秦信真如伯父般疼他,她喜闻乐见。 裴知初果然欣喜,但也没有一贪玩就将晏辰临抛之脑后。 他将手中的赤玉果塞回祝晚岚手中,认真叮嘱:“军医说殿下不能动,不能牵动伤口,才会快快好,阿娘记得喂殿下吃果子,晚点记得喂殿下喝水哦!” 祝晚岚的笑容僵住了。 刚只顾着不扫小满的兴,让他去玩,忘记这马车上总共就她三人。 小满去骑马了,这马车里便只剩下她和晏辰临。 她尽可能保持镇定,将赤玉果又塞回去:“你骑马时吃,多带些,分给你秦伯伯一起吃。” 裴知初没接,点头伸手探向她擦拭好放在一旁的赤玉果,一把抓好几颗。 边抓还不忘同晏辰临说:“殿下,我去骑马啦,阿娘会喂你吃果子和水哦!阿娘最会照顾病人了!” 晏辰临:“好。” 祝晚岚面色更僵。 好什么好? 五岁的小满喂他,是懂事温馨。 她喂他,岂不暧昧越界? 裴知初兀自安排好了两位大人,一把撑开车窗,冲就在窗口旁骑马随行的秦信道:“秦伯伯,殿下和阿娘答应我跟你骑马啦,我马上下马车哦!” “不用!”秦信爽朗一笑,“你把身子探出来些。” 裴知初听话照做。 秦信长臂一伸,直接从车窗将小人儿一把捞出去,稳稳安置在自己身前:“骑大马喽!” 马车外,是裴知初兴奋的叫喊声,和秦信的大笑声交杂,格外热闹。 祝晚岚许久不见裴知初这般高兴,原本亦是欣慰开怀的。 但马车内只剩下她和晏辰临,难免有些轻松不起来。 她手里还拿着那一颗裴知初递回来的赤玉果,不住劝自己淡定,不要多想。 晏辰临刚刚那一句“好”,一定是为了让小满安心同秦信去骑马随口说的。 他不可能真的让她似小满那般,给他喂食。 毕竟他血流不止时,都不愿让她脱衣上药。 何况,他并未伤重到需人喂食的地步。 祝晚岚天人交战,思绪百转千回。 晏辰临墨色的眼眸落在她手中的赤玉果上,主动开了口:“这果子当真很好吃?” 他掀了掀眼皮,视线从赤玉果移动她脸上,又缓又轻地问:“我能尝尝?” 祝晚岚眼睫一颤,难得的心慌。 他真要吃? 真要……她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