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中的那一席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久久未平。
孙传庭走了。
带着他的亲兵卫队,如同来时一样,雷厉风行,没有在清河县多做一日停留。
县城的生活,在铁腕手段的余威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高效秩序,迅速回归正轨。
病坊的病人陆续痊愈出院,城门重新开放,街道上再次响起了商贩的叫卖声。
一切仿佛都和从前一样。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同了。
……
距离府试,尚有一月。
清河县防疫大捷,以及那个被知府大人亲封为“一县之师”的少年童生陈平,这两个消息捆绑在一起,插上了翅膀。
它们随着南来北往的商队,随着那些从周边各县涌向州府的赶考学子,如同一场迅猛的春风,在短短十数日内,传遍了整个南阳府的角角落落。
南阳府城,最大的“听雨楼”茶馆内。
说书先生一拍醒木,惊堂木声清脆响亮。
“上回书说到,那清河县瘟疫肆虐,尸横遍野,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知府孙大人亲临坐镇,却也束手无策!”
“忽有一少年,姓陈名平,自人群中而出,不卑不亢,于公堂之上,七步成策!”
茶馆内座无虚席,所有茶客都屏息凝神,听得如痴如醉。
说书先生将折扇“哗”地一下展开,眉飞色舞。
“那陈平,据传乃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他献上的《防疫救急疏》,字字珠玑,匪夷所思!什么沸水除秽,石灰绝毒,分坊隔离!闻所未闻!”
“知府大人当场拍案叫绝,授予令牌,命其总揽全县防疫之事!诸位可知,这少年才多大年纪?十七!一个十七岁的童生,掌一县之生杀大权!”
“好!”
满堂喝彩,铜钱如雨点般砸向台上的托盘。
在这些说书人的口中,陈平的故事已经被演绎得神乎其神。
他成了智慧的化身,成了危难中的救世主。
“陈平”这个名字,成了整个南阳府最炙手可热的话题。
府城内,准备参加府试的各县学子,自然也都被这股风潮席卷。
一间客栈的院子里,几名学子围坐一团,人手一份抄录的册子,正在热烈地讨论着。
那册子,正是陈平所书的《防疫救急疏》。
“经世致用!这才是真正的经世致用之学!”
一名家境贫寒的学子,满脸激动,眼中闪烁着崇拜的光。
“我等寒窗苦读,若只为锦绣文章,与那花瓶何异?当如陈兄这般,以所学济苍生,方不负圣贤教诲!”
“说得对!我已将此疏通读三遍,其中道理,看似浅显,实则蕴含大道!府尊大人破格授予‘一县之师’,实至名归!”
然而,有光亮的地方,便必有阴影。
不远处的另一张石桌旁,几名衣着光鲜的富家子弟,听着这边的议论,脸上都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
其中一人,轻嗤一声,语气酸涩。
“不过是走了运,恰好懂些乡野偏方,又会钻营,讨好了知府大人罢了。”
“就是。”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
“防疫救急,不过奇技淫巧,上不得台面。科考比的是经义策论,是圣人文章。他一个泥腿子出身,能有多深的学问?”
“等着看吧,这次府试,高手云集,我倒要看看,他那支笔,能不能写出救一城的文章来!”
嫉妒,如同毒藤,在某些阴暗的角落里疯狂滋生。
他们不愿相信一个出身比他们低微的人,能取得如此耀眼的成就。
他们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这个被捧上神坛的少年,在真正的考场上摔个头破血流。
府城一处阴暗的酒馆里。
周文面色灰败,听着邻桌对“陈平”二字的吹捧与议论,捏着酒杯的手,指节已然发白。
周家倒了。
他这个曾经的周氏麒麟儿,如今成了整个南阳府最大的笑柄。
羞辱,愤怒,怨毒……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作了无尽的绝望。
“砰!”
他将酒杯重重砸在桌上,在周围人惊愕的注视下,踉跄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酒馆,走出了这座让他受尽屈辱的府城。
府试,他放弃了。
他再也没有脸面,与那个将他家彻底踩在脚下的人,同处一个考场。
……
外界的喧嚣与纷扰,似乎都传不进清河县陈家的小院。
陈平婉拒了县令赵汝成以及城中所有富户的宴请和拜访。
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孙传庭的那番话,为他揭开了一个巨大而凶险世界的冰山一角。
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如今的声望,不过是空中楼阁,是无根之萍。
唯有“秀才”这个功名,才是他安身立命,踏出下一步的坚实台阶。
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对经史子集的最后梳理之中。
窗外,日升月落。
屋内,灯火长明。
他仿佛回到了前世高考前的状态,心如止水,摒绝外物,脑海中只有浩如烟海的文字和义理。
父亲陈大柱的话更少了。
他只是默默地劈柴,挑水,修葺着院墙。
每当陈平房中的灯火亮起时,他便会算着时辰,悄无声息地走进去,为儿子换上一杯热茶,将砚台里快要干涸的墨,重新研满。
他看着儿子那愈发清瘦的背影,看着他手腕上因长期握笔而磨出的厚茧,那双总是睡眼惺忪的眸子里,是深不见底的欣慰,与一丝无人能懂的期待。
他知道,他的儿子,正在为自己,也为他,铺就一条通往京城风雪的路。
一月时间,转瞬即逝。
府试之日,终于到来。
当陈平的身影出现在南阳府考院门前时,原本喧闹嘈杂的场面,出现了一瞬间的寂静。
下一刻,他便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有敬佩,有好奇,有审视,有挑衅,更有毫不掩饰的嫉妒与敌意。
树大招风。
名满南阳。
这一次府试,对他而言,已不仅仅是一场考试。
更是一场公开的审判。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究竟是名副其实的“一县之师”,还是一个欺世盗名的幸运儿。
不远处,两个即将入场的考生低声交谈。
“快看!他就是陈平!听说了吗,这次府试,案首怕是非他莫属了!”
另一个考生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哼,救疫是奇术,考场比的是文章。我倒要看看,他笔下能开出什么花来!”
这些声音,陈平听见了。
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目光平静地望向那座高大森严、足以决定无数人命运的龙门。
不成功,便成仁。
他没有退路。
陈平深吸一口气,迈开脚步,踏入了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