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轴承转动的沉闷摩擦声,朱漆大门合拢,最后“哐当”一声巨响,将门外的世界彻底锁死。
光线骤然黯淡。
外界的喧哗、马蹄声、人们的议论,瞬间被厚重的门板吞噬。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下地跳动。
高墙切割天空,只留下一方狭长的青灰色。
阴影笼罩着青石板路,空气闻起来干燥,带着旧书卷发霉和石灰墙返潮的混合气味,钻进鼻腔,呛得人喉咙发痒。
密密麻麻的号舍沿甬道排开,一个个黑洞洞的入口,像无数沉默的眼睛。
一名衙役伸出手,接过陈平的考牌,指甲缝里嵌着黑泥。
他比对了一下名册,声音毫无起伏。
“丁字九号。”
他下巴朝一个方向点了点。
“进去,待到交卷才能出来。”衙役把考牌丢还给他。
陈平颔首致意,迈步走向那个属于自己的小隔间。
考棚里空间逼仄,转身都得小心翼翼。
一块磨得发亮的木板是桌,另一块是凳,墙壁上还残留着前人留下的墨痕。
陈平放下考篮,将湖笔、徽墨、端砚、宣纸一件件取出。
他用指腹拂去砚台上的微尘,将笔整齐地搁在笔架上。
动作沉稳,没有一丝多余的晃动。
他做完这些,便在木凳上坐正,闭上双眼。
周围传来其他考生压抑的咳嗽声、翻动书页的窸窣声,他却充耳不闻。
他调整呼吸,一呼一吸间,将浮躁之气缓缓吐出。
脑海里闪过的,不是圣人文章,而是前些时日里,那些流民的脸,那些荒芜的田,那些冰冷的数字。
这便是他的经义。
“肃静!”
高台上传来一声断喝,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一名身穿皂隶服的纪律官展开文书,声音在院墙间回荡。
“考场之内,严禁交谈!”
“严禁左顾右盼!”
“严禁夹带!”
他每念一条,声音便严厉一分。
“违者,革除功名,枷号示众!”
冰冷的规则砸在每个考生心头。
考院里死一般寂静,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空气凝固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前排一个锦衣考生,额头的汗珠滚落下来,他用绣着金线的袖口去抹,反而晕开了一片水渍。
不远处,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衫的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啪嗒”,毛笔从他颤抖的指间滑落。
他猛地一惊,慌张地俯身去捡,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有人坐不住,在狭小的空间里挪动屁股,发出木板摩擦的吱呀声。
有人脸色惨白,嘴唇翕动,无声地背诵着什么。
还有人强撑着挺直腰板,眼珠子却控制不住地乱瞟。
唯独丁字九号考棚内,陈平依旧闭目端坐。
他的脊背挺直,呼吸深长而平缓,整个人沉静得像一块石头。
“当——!”
悠长的锣声响起,穿透了所有人的紧张与不安。整个考院的空气为之一清。
正中的仪门洞开,两列甲胄鲜明的卫兵踏着整齐的步点进入,手中长戟的缨穗随步伐摆动。
所有考生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目光汇聚处,主考官一行人走了进来。
领头的是南阳知府孙传庭。
他身穿绯色官袍,胸前的白鹇补子在阴影下依旧醒目。
他身后跟着几位同考官,个个神情肃穆。
孙传庭站定在高台中央。
他的目光扫视全场,像一把尺子,缓缓地从每一排号舍、每一张年轻的脸上量过去。
那些脸上写满了紧张、期盼与恐惧。
考院里落针可闻。
一股沉甸甸的压力笼罩下来。
当孙传庭的视线扫过丁字号区域,划过九号考棚时,陈平感到那目光在自己身上停顿了半息。
那不是偶然,而是一次审视,一次确认。
孙传庭收回目光,沉声开口。
“开封,发卷!”
声音洪亮,不含任何情绪,在考院上空回荡。
书吏们立刻行动,将封着火漆的牛皮纸袋分发到每个号舍。
考院里只听见纸袋传递的摩擦声,以及考生们压抑不住的粗重喘息。
陈平睁开双眼。
在昏暗的号舍里,他的瞳孔黑得发亮。
书吏将试卷递入。
陈平接过,放在一旁,并未急着拆封。
他取过墨块放入砚台,注入清水,右手握住墨锭,手腕平稳地开始画圈。
墨锭在砚台上发出细微而均匀的摩擦声。
一圈,又一圈。
他的心跳与这研磨的节奏合而为一,所有杂念都被磨进了墨里。
淡淡的墨香升起,他停下了手。
他拿起牛皮纸袋,撕开火漆封口,抽出里面的考卷,在桌上摊平。
纸张很厚实。
他目光扫过前面的经义、贴经、诗赋。
他的视线直接跳到最后,落在分值最重的那道策论题上。
当那行宋体字映入眼帘时,他握着笔的手,停在了半空。
试卷上,墨字清晰。
《论大疫之后,如何安抚流民,恢复民生,振兴百业》。
短暂的死寂之后,考院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隔壁的号舍传来一声压抑的呻吟。
“这……这考的是什么?”
“流民?民生?这……这如何下笔?”
无数考生脑中一片空白。
他们皓首穷经,满腹锦绣文章,却从未真正思考过这些沾满泥土的政务。
有人开始抓挠头皮,有人捶打着桌面,更多的人,只是呆呆地看着那道题,眼神空洞。
这不是考学问。
这是在考他们,能不能做一个官。
在一片哀嚎声中,丁字九号考棚内却异常安静。
陈平看着那道题,看着“流民”、“民生”、“百业”这些字眼。
它们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他亲眼见过的面孔,亲手丈量过的土地。
他的嘴角,慢慢地,不受控制地扬起。
那不是狂喜,也不是轻蔑。
那感觉,就像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忽然听到了乡音,看到了故人。
一种巨大的踏实感,瞬间填满了胸膛。
这不是一场考试。
这是孙传庭,当着所有人的面,为他一个人,推开了一扇门。
陈平提起笔,将笔锋浸入浓墨之中。
笔尖悬于宣纸之上,纹丝不动。
一个字,还未落下。
一篇早已在他心中酝酿了千百遍的,足以经世济民的宏伟蓝图,已然跃然于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