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从状元开始权倾朝野》 第一章 糨糊兑的稀粥,清汤寡水,勉强能照出人影。 陈平用木勺搅了搅碗底,几粒可怜的米粒随着涡旋打转,就是不肯浮上来。 “喝快点,喝完赶紧滚去看书,别整天跟个闷葫芦似的杵在那儿。” 他娘刘氏的声音跟淬了火的刀子一样,又快又利刮得人耳膜生疼。 她一边说一边把最后一点锅巴铲进自己碗里,嚼得嘎嘣作响,眼睛却死死盯着陈平面前的书本。 那本书的书页已经泛黄卷边,被翻了无数遍。 “听见没有?” “知道了,娘。” 陈平应了一声,把碗里那点清汤喝了下去,却没能填满空荡荡的胃。 他爹陈大柱,正靠在门框上,眯着眼晒着初秋那点不怎么热烈的太阳。 对屋里的争执,他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陈平放下碗拿起书,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他爹。 村里人都说他爹陈大柱是个懒货,田里的活计能省就省,家里的事能躲就躲,一天到晚除了晒太阳就是打瞌睡。 可陈平知道,他爹的眼睛在打瞌睡的时候,也比村里大多数醒着的人看得更清楚。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半旧绸衫,身形瘦小的男人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 是村里的二赖子。 二赖子脸上堆着谄媚的笑,一进院子就扯着嗓子喊。 “大柱哥嫂子,大喜啊!” 刘氏眉头一皱,手里的碗往桌上重重一放,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大清早的,嚎什么丧?有什么喜?” 二赖子也不生气搓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宝贝似的递了过来。 “是县城里来的信,说是给你们家的。” 信。 刘氏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她没去接那封信,手在身前的围裙上使劲擦了擦,陈平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这个家里能跟县城扯上关系的,只有一个人。 大伯,陈大山。 那个被全家人尤其是他们二房,用血汗供养出去的读书人。 靠在门框上的陈大柱,终于睁开了眼。 “信上说啥了?” 陈大柱的声音慢悠悠的,听不出喜怒。 “哎哟,大柱哥,这我哪知道啊。” 二赖子嘿嘿笑着,眼睛却滴溜溜地转。 “送信的驿差说了,是府学里送出来的,指不定是大哥儿又考了个什么名堂,要升官发财了!” 刘氏的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升官发财? 她比谁都清楚大房的信,从来只为一件事而来。 要钱。 陈大柱慢吞吞地站直了身子,从二赖子手里接过信,却没有立刻拆开。 他用指腹摩挲着信封粗糙的边缘。 “送信辛苦了,家里也没啥好招待的。” 二赖子一听这话就知道没好处了,脸上的笑也淡了几分。 “瞧您说的一个村住着,应该的应该的。” 他嘴上客气着,脚下却已经开始往后挪。 “那我先走了,不耽误你们看信。” 二赖子一溜烟跑了,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刘氏死死盯着陈大柱手里的信,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又是要钱的,对不对?” 她的声音在发抖。 陈大柱没说话他看信看得很快,两三眼就扫完了。 然后他把那张薄薄的信纸,递给了刘氏刘氏不识字,但她看懂了陈大柱的表情。 那是一种被榨干了所有情绪之后的麻木。 “说啊!他又想要多少!” 刘氏的嗓音拔高,尖锐得刺耳。 “他说……秋闱在即,需要上下打点,还差二十两。” 陈大柱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 二十两。 这三个字像三座大山,轰然压在了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里。 刘氏的身体晃了一下,扶住了身后的桌子才没倒下去。 她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二十两?他怎么不去抢!我们家上哪儿去给他凑二十两!” “去年为了他乡试,把家里最后二亩水田都卖了,说好了是最后一次!” “今年又来!他当我们是开银号的吗?!” 刘氏的骂声一句接着一句。 “他陈大山是读书人,是天上的文曲星!我们家平儿就不是读书人了?平儿读书连买支新笔的钱都没有!他陈大山穿的是细棉布,我们家平儿的衣服补丁摞补丁!” “这日子没法过了!真没法过了!” 她一屁股跌坐在长凳上捂着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了出来。 陈平站在一旁,拳头攥得死死的。 他娘说的每一个字大伯陈大山,是爷爷奶奶的骄傲,是整个陈家的希望。 为了供他读书爷爷奶奶做主,将家产大头全给了大房。 他们二房分到的只有两间破屋,几亩薄田。 这还不够。 每年,大房都会以各种名目来要钱。 买书要钱笔墨纸砚要钱,交同窗要钱拜访名师要钱,就是为大伯的青云路添砖加瓦。 而他们一家,就活该被踩在泥里,永世不得翻身。 陈大柱走到妻子身边伸出手,笨拙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别哭了。” 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不给。” “你说啥?” “我说这钱,我们不给了。” 陈大柱重复了一遍,拿起桌上的信纸,慢悠悠地走到灶膛边,随手就丢了进去。 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信纸,很快将其吞噬,化为一缕青烟。 刘氏怔怔地看着他,好像第一天认识自己的丈夫。 这么多年每一次大房来要钱,虽然她都会大吵大闹,但最后这个男人总会沉默着,想尽一切办法把钱凑出来。 卖地卖粮,甚至是去借高利贷。 他总说爹娘还在,长兄为父不能让人戳脊梁骨。 今天,他怎么就转性了? 陈平也看着他爹。 他爹的背影依旧有些佝偻,但现在的陈平眼里,却有很高大。 然而,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陈大柱话音刚落,院门就被人砰的一声,从外面粗暴地推开了。 一个满脸褶子拄着拐杖的老太太,阴沉着脸走了进来。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簇新蓝布衫,嘴角下撇的中年妇人。 是陈平的奶奶,和他那位大伯母。 “好啊!陈大柱!我还没死呢,你就要反了天了!” 老太太的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发出的声响让院子里的鸡都吓得扑腾起来。 “你大哥的信,你是不是收到了?” 大伯母王氏跟着上前一步,阴阳怪气地开了口。 “二弟,不是我说你。大哥儿读书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我们整个陈家!等他将来高中了,当了大官,还能忘了你们不成?” “到时候,别说是平儿,就是你跟弟妹,也能跟着去城里享福!” 她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好像给了天大的恩赐。 刘氏一听这话,火气蹭地一下又上来了。 她从凳子上弹起来双手叉腰! “享福?我呸!” “我们家的地都卖光了,锅都快揭不开了,拿什么福气去享你们大房的福?” “王春花,你少在这儿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些年,我们二房给你们大房填了多少窟窿,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第二章 王春花,你少在这儿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些年,我们二房给你们大房填了多少窟窿,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王氏的脸皮抽动了一下青一阵白一阵,她往前抢了一步,手指头快要戳到刘氏的鼻子上。 “刘娟!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我们家大山读书,是为了他自己吗?他是为了谁?是为了咱们整个陈家!是为了你儿子陈平将来也能有个当官的大伯做靠山!” 她把靠山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 刘氏一把挥开她的手。 “我呸!谁稀罕你们的靠山!” “我们家平儿就算去要饭,也不需要你们大房的施舍!” “娘!你看看她!你看看她!” 王氏见说不过刘氏,立刻转向拄着拐杖的老太太,开始告状。 “她这是在咒我们大山,咒我们陈家断了根啊!” 老太太的脸本就阴沉,听了这话她手里的拐杖在青石板上咚地一戳。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她浑浊的眼睛死死地钉在自己二儿子陈大柱的身上。 “陈大柱,你媳妇这么闹,你就是个死人吗?” “由着她在这里撒泼,你是不是也想跟着她一起反?” 陈大柱一直沉默着,他高大的身躯挡在妻子刘氏和儿子陈平的前面。 现在的他终于动了。 他没有看他娘而是伸手,将还在气头上的刘氏轻轻拉到自己身后。 这个动作很慢刘氏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顺从地站到了丈夫身后,只是胸口依旧剧烈地起伏着。 陈大柱这才抬起头,看向自己的母亲。 “娘。” “这钱,不给了。”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那几只被惊扰的母鸡,还在角落里咯咯地叫着。 老太太的嘴唇哆嗦着,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一向闷声不响让她搓圆就圆,让她搓扁就扁的二儿子,竟然敢当面顶撞她。 “你……你说什么?” “我说,不给了。” 陈大柱重复了一遍,“大哥儿读书读了这么多年,家里能给的,都给了。” “地,卖了。粮食,也快空了。” “再给,我们一家三口,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他的话语简单没有半点修饰,一下一下割在老太太和王氏的心上。 王氏尖叫起来。 “不给?你说不给就不给?爹娘还没死呢,这个家轮得到你做主?” “大哥儿马上就要秋闱了!这正是要劲的时候!你说不给,你是不是存心要毁了他!” “是啊!大柱!” 老太太也跟着哭嚎起来,拐杖敲得地面砰砰作响。 “你大哥要是考不上,都是你害的!你这个天杀的,是要逼死我跟你爹啊!” 她一边嚎一边就往地上坐,这是她每次要钱的惯用伎俩,一哭二闹三上吊。 以往只要她这样一闹,陈大柱就会妥协,但今天陈大柱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娘,你先起来。” “我不起来!你今天不把钱拿出来,我就死在你家门口!” 老太太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声震天响陈平站在父亲身后,身体绷得紧紧的。 他看着自己的爹,没有记忆中那么佝偻了。 “娘,” 陈大柱又开口了,他的声音依旧平稳。 “大哥儿今年,二十有六了吧。” 老太太的哭声一顿。 王氏也是一愣。 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提起了这个。 “是又怎么样?” 王氏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我记得,他十六岁过的县试,成了童生。到今天,整整十年了。” 陈大柱不理会王氏,自顾自地说下去。 “这十年,院试考了五次,一次都没过。” 这些话是陈家心照不宣的隐痛,谁也不会主动提起。 今天却被陈大柱这样赤裸裸地掀了出来,老太太的脸上挂不住了。 “你胡说什么!你大哥那是……那是不凑巧!每次都差一点点!” “是差一点点,还是差很多,大哥儿自己心里清楚。” 陈大柱的语调没有变化。 “镇上王屠户家的儿子,跟大哥儿同一年考的童生,人家考了三次不过,就回家帮着卖肉了,如今孩子都两个了。” “东头李木匠家的,考了两次,也回来学手艺了,现在已经是镇上有名的大师傅。” “他们都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不能一条道走到黑,拖累了家里。” 王氏的脸红了起来。 “你……你拿那些屠夫,木匠的儿子跟我家大山比?他们是什么东西!也配!” “我家大山是文曲星下凡!将来是要做大官的!” “对。” 陈大柱点点头,竟然认同了她的话。 “大哥儿是要做大官的。” “可是娘做大官,也要一步一步来。” “十年了连个秀才都不是。这青云路,是不是太远了些?” 他的话不紧不慢是啊,十年了陈大山是陈家的希望,也是陈家最大的一个笑话。 周围的邻居从一开始的羡慕,到后来的观望,再到如今背地里的指指点点。 这些老太太和王氏,不是不知道她们只是自欺欺人,不肯承认罢了。 “你放屁!” 老太太从地上起身,哪里还有半分要死要活的样子。 她举起拐杖,就要往陈大柱身上打。 “你这个不孝子!你就是嫉妒你大哥!见不得他好!” 陈大柱没有躲。 刘氏却尖叫着扑了上来,挡在了丈夫身前。 “娘!你敢动他一下试试!” 拐杖最终没有落下来,老太太的手在半空中颤抖着。 陈大柱伸手握住了那根拐杖,轻轻地从他娘手里拿了下来,放到一旁。 “娘,我没有嫉妒大哥儿。” “我只是在想,我们这个家,还能撑多久。”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更重的问题。 “我前几天去镇上,听回春堂的掌柜说,官府出了新章程,凡是年过二十五还没考上秀才的童生,每年都要多缴一笔逾岁银,以示惩戒。” “这笔钱,信上提了吗?” 院子里再次变得安静起来,王氏的嘴巴张了张,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老太太的身体晃了晃,全靠王氏扶着才没有倒下。 她们的表情,已经告诉了陈大柱答案。 信上,根本没提这件事。 他们只字不提这笔因为陈大山自己不争气而产生的罚金,却依旧理直气壮地,想把这笔开销转嫁到二房的头上。 陈平站在一旁,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无耻! 太无耻了!他一直以为大房只是贪婪是自私,现在他才明白,他们根本没把二房当人看。 他们是附在二房身上的蛆虫,要吸干最后一滴血。 “这笔钱,是多少?” 陈大柱问。 王氏的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 “我替你说。” 陈大柱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近乎冷酷的表情。 “五两银子。” “我们家,两间破屋,三亩薄田。不吃不喝,一年也攒不下二两银子。” “为了大哥儿读书,我们已经把田卖得只剩下一亩活命田。” “现在,你们还要我们去哪里,给你们变出这五两银子来?” 他一步一步,走到老太太和王氏面前。 他的身形明明有些佝偻,却逼得两个女人连连后退。 “是卖了这最后的活命田?” “还是卖了这住了几十年的破屋子?” “还是……” 他停下来,看着王氏。 “让平儿他娘,去给你大哥儿换钱?” “你……你胡说八道!” 王氏被他最后那句话吓得魂飞魄散,尖声叫道。 老太太也是一脸煞白。 “大柱,你别说了,别说了……” 她怕了。 她第一次从这个沉默寡言的儿子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让她心惊胆战的东西。 “钱,没有。” 陈大柱下了最后的通牒。 “一文钱都没有。” “你们要是还想让大哥儿读书,就自己想办法。” “把你们大房那三间敞亮的大瓦房卖了,或者,让你这个好儿媳,回娘家去借。” “总之从今天起,我们二房,不会再给大房一个铜板。” 说完,他不再看那两个面无人色的女人。 他转身走到灶膛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用布包着的东西。 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块碎银子,还有几十个铜板这是他们家全部的家当。 他把这些钱,塞到了妻子刘氏的手里。 “收好。” 然后,他看向自己的儿子陈平。 “平儿。” “爹。” 陈平应了一声,喉咙发紧。 第三章 那劈柴的动静停了。 院子里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子噼啪一声,然后彻底熄灭。 暮色从四面八方来袭,将这个小小的院落完全吞没。 陈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看着父亲的背影,父亲放下了柴刀柴刀磕在木桩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没有回头,只是走到院角的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从头顶浇了下去。 冰凉的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流淌下来他用力地搓着脸,搓着脖子。 刘氏捂着嘴的手,终于放了下来。 她手心里那几块碎银子和几十个铜板,被她的体温捂得发烫。 她一步一步,走到陈大柱的身边。 “他爹……” 她的声音很轻陈大柱没有应声,只是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这些钱……” 刘氏摊开手掌,勉强照亮了那点可怜的家当。 “就只有这些了?” “嗯。” 陈大柱从鼻子里发出一个音节。 “让平儿去学堂,束脩……笔墨纸砚……哪一样不要钱?” 刘氏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问他,也像是在问自己。 “镇上的张先生听说眼界高得很,咱们这样的人家,他肯收吗?” 陈大柱终于转过身。 “他会收的。” 他说。 “为什么?” 刘氏追问。 “他欠我一个人情。” 陈大柱说完这句,就不再开口了。 他走进灶房一点昏黄的豆大灯火,从门里透了出来,在地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光。 刘氏还站在院子里,低头看着手心的钱,许久没有动。 陈平走了过去。 “娘。” 刘氏抬起头,灯火映着她脸上的泪痕。 她把手里的钱,小心翼翼地重新用那块打了补丁的布包好,塞进自己怀里最深处。 她拍了拍那个位置。 “平儿。” “娘,我……” 陈平想说点什么,想说他会争气,想说他不会辜负这份沉重到让他喘不过气的期望。 可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喉咙里堵着一团棉花。 “吃饭。” 刘氏拉住他的手,走进了灶房。 晚饭是早就做好的,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糙米粥,一碟黑乎乎的咸菜。 往日里这样的饭食,一家人也能吃得安安稳稳。 陈大柱坐在矮凳上,端着碗一口一口地喝着粥,他吃的很慢,也很安静。 刘氏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她看着对面的儿子,那个昨天还在田埂上追着猪跑的半大孩子。 明天,他就要去念书了。 “平儿,你大哥儿那些书,都还在吗?” “在的,娘,都在西屋那个破箱子里。” 陈平立刻回答。 “明天拿出来,晒晒,别叫书虫给蛀了。” “嗯。” “到了学堂见了先生,要行礼,要恭敬。” “嗯。” “同窗们……要是有人看不起咱们家,你别跟人置气。” 刘氏絮絮叨叨地说着。 “咱们是去念书的,不是去打架的。把字认全了,把数算明白了,比什么都强。” 陈平用力点头。 “娘,我记住了。” 陈大柱始终没有说话。 他喝完了碗里的最后一滴粥,把碗重重地放在桌上。 “睡觉。” 他丢下两个字,起身回了里屋这一夜,陈平睡得极不安稳。 他一会儿梦见大房那两个女人的面孔,一会儿又梦见父亲冷硬如铁的侧脸。 他还梦见了那些他从未见过的书本,上面的字一个个都活了过来,在他眼前跳动,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 天还没亮,他就醒了。 他睁开眼睛,看着头顶用茅草和泥巴糊成的屋顶,隔壁的房间里,传来他爹起床的动静。 没过多久,刘氏也起来了。 院子里响起了轻微的扫地声,还有拉动风箱的呼呼声。 陈平也穿上衣服,下了床。 他推开门,刘氏正在灶房里忙活,看见他出来刘氏停下了手里的活。 “醒了?再睡会儿吧,天还早。” “不睡了,娘。” 陈平摇摇头。 他走到西屋,摸黑找到了那个破旧的木箱。 打开箱子,一股陈腐的霉味扑面而来。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摞书。 书页泛黄边角卷曲,有的封皮上还有被老鼠啃过的缺口。 这就是陈家大伯陈安,读了十几年,也没读出个名堂来的全部家当。 陈平小心翼翼地把书抱了出来,借着灶房透出的微光,一本一本地擦拭着上面的灰尘。 《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 还有几本更厚一些的,是《论语》和《孟子》。 他大哥儿陈安,连秀才的边都没摸到,看的书倒是不少。 天色亮了起来。 刘氏从灶房里端出一个碗,碗里是两个还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 白面馒头,陈平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们家,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白面。 “拿着,路上吃。” 刘氏把碗塞到他手里。 “娘,我不……” “吃!” 刘氏打断了他。 “今天是你第一天去学堂,吃饱了,才有精神。” 她又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包,从里面数出十个铜板,用一小块布仔细包好,放进陈平的口袋。 “这是给你路上买水喝的,省着点花。” 陈平拿着那两个温热的馒头,口袋里揣着那十个铜板,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陈大柱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换了一身还算干净的短打,脚上穿着一双纳得厚厚的布鞋。 “我送他去。” 他对刘氏说。 刘氏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帮陈平把那几本旧书用布条捆好,让他背在身后。 “爹,我自己能去。” 陈平小声说。 从家里到镇上,十几里山路,他闭着眼睛都能走。 陈大柱没理他他先走出了院门,陈平只好跟上。 他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他娘刘氏还站在门口,一直看着他们。 陈平背着书跟在后面,他能看见父亲的肩膀,扛起了一整个家。 一路无话。 走了快一个时辰,镇子的轮廓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镇子比村里热闹得多。 清晨的街道上,已经有了不少行人。挑着担子卖菜的,推着车子卖早点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陈平第一次在白天,他仔细地打量这个镇子。 以往他都是天不亮就来割猪草,天黑了才回去,对镇子的印象只有匆忙和疲惫。 陈大柱对这里很熟。 他领着陈平七拐八绕,来到了一条僻静的小巷。 巷子尽头,是一座青砖灰瓦的院子。 院门是紧闭的,门楣上挂着一块黑色的木匾,上面刻着两个字:张府。 这里就是张先生的家,也是镇上唯一的学堂。 陈大柱停下脚步。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本就算不上整洁的衣衫。 然后他上前,叩响了门环。 “咚,咚咚。” 三声之后,里面没有动静。 陈大柱又叩了三声。 过了好一会儿,门内才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一个不耐烦的男声。 “谁啊?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 一个睡眼惺忪的家丁从门后探出头来。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门口站着的父子俩,看见他们一身的穷酸气,脸上的不耐烦更重了。 “干什么的?” 陈大柱往前站了一步,挡在了陈平身前。 “这位小哥,我们是来找张先生的。” “找我们家先生?” 家丁嗤笑一声。 “我们家先生是你们想见就见的?有拜帖吗?有引荐人吗?” “没有。” 第四章 那个叫阿福的家丁,立刻站直了身体,脸上换上了一副恭敬的神情。 “先生,是两个乡下来的泥腿子,说是要拜师,我正要打发他们走呢。” “让他们进来。” 那个声音说道。 阿福的身体僵了一下,似乎对这个命令感到意外,他回头不情不愿地瞪了陈大柱一眼,然后才把大门完全拉开。 “算你们运气好。” 他嘟囔了一句侧过身,让出了一条路。 “进来吧。” 陈大柱连忙对陈平使了个眼色,自己先走了进去。 陈平跟在后面,脚步踏上张府院内的青石板路,发出轻微的声响。 这声音和他踩在村里泥土路上的感觉,完全不同院子很大,打扫得一尘不染。 他偷偷打量着四周。 廊下的柱子是朱红色的,窗棂雕刻着繁复的花纹。 这一切都和他过去十七年的人生,隔着一层无法触摸的距离他看见父亲的背影,在前面领着路。 阿福在前面引路,一言不发脚步踩在石板上,嗒,嗒,嗒。 书房的门敞开着阿福停下脚步,躬身对着里面。 “先生,人带来了。” 说完他就退到了一旁,垂手站着,恢复了那副恭敬的模样。 陈大柱也停了下来,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 他拉了拉陈平的袖子。 陈平顺着敞开的门,向里望去书房里光线充足,正对着门的,是一张宽大的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男人,正坐在书案后。 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下巴上留着一小撮整齐的胡须。 他没有看他们,手里正拿着一卷书,看得专注。 这就是张先生,他比想象中要年轻许多。 陈大柱先走了进去,在离书案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深深地鞠了一躬。 “草民陈大柱,携犬子陈平,拜见张先生。” 陈平也跟着学样,弯下了腰书案后的男人,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书卷。 他抬起头视线越过陈大柱,落在了陈平的身上陈平却觉得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拜师?” 张先生开口了,声音和他刚才在院外听到的一样,清朗平缓。 “是。” 陈大柱回答,“我儿陈平,自幼……自幼就喜欢读书,求先生给他一个机会。” 张先生的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敲击着。 “阿福说,学堂的名额满了。” “先生……” 陈大柱急切地想解释。 张先生抬了抬手,制止了他。 “我不好奇你们如何说服了阿福。” 他的手指停下。 “我只好奇,你们为何觉得,我一定会收他。” 陈平的心又沉了下去。 这个问题,比直接拒绝更让人难堪。 是啊,凭什么呢? 就凭他们站在门外等了几个时辰?就凭父亲塞给家丁的那几个铜板? 还是凭他背后这捆连纸张都泛黄发脆的旧书? 陈大柱的腰,又弯下去了一些。 “先生,我们是诚心诚意的。” “诚心?” 张先生重复着这个词,尾音拖得有点长。 “这世上,诚心的人很多。” “想走捷径的人,也很多。” 他拿起书案上的一支毛笔,在指间转动着。 “读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它耗费的,不只是笔墨纸砚,更是时间,是心血。” “你们,付得起吗?” 这番话说得平淡,却字字诛心陈平的脸颊又开始发烫。 他想起了家里为了大哥的婚事,掏空的积蓄想起了母亲整日劳作,却依旧紧巴巴的日子。 想起了自己为了省下灯油钱,借着月光看书的夜晚。 付得起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可以改变命运的路。 陈大柱沉默了。 他这个不识字的庄稼汉,无法用语言去反驳一个读书人。 他只能用最朴素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决心他突然,对着张先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膝盖撞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陈平的身体剧烈地一震。 “爹!” 他失声喊了出来,想去扶他,却被陈大柱按住了手。 陈大柱没有抬头,额头几乎要贴到地面。 “先生,我们是泥腿子,不懂什么大道理。” “我只晓得,不能让娃跟我一样,一辈子刨土疙瘩。” “他想念书,我就算是砸锅卖铁,卖了这身骨头,也供他念。” “求先生,给他一条活路。” 他的声音,不再是面对家丁时的谦卑,也不是面对老太太时的强硬。 陈平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看着父亲伏在地上的背影,那个为了他,可以拍桌子,也可以弯下膝盖的男人他也跟着,跪了下去。 跪在了父亲的身边。 他什么也没说。 但他的动作,已经表明了一切站在门口的阿福,脸上的表情也凝固了。 他见过太多来求见先生的人,有送重礼的,有托关系的,却没有见过这样一对父子。 张先生依旧坐在那里。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父子俩,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 “起来吧。”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我这里,不兴跪拜之礼。” 陈大柱的身体动了动,却没有立刻起来。 “先生……” “起来。” 张先生的音量没有提高,陈大柱这才慢慢地,扶着陈平的手,站了起来。 父子俩的膝盖上,都沾了灰尘。 “你叫陈平?” 张先生的视线,再次落到陈平身上。 “是。” 陈平应道。 “读过什么书?” “《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 陈平一一回答。 “还……还看过一些杂书。” 他指了指自己背后那捆用布条系着的旧书,张先生顺着他的指引看了一眼,没有评价。 “我问你一个问题。” 张先生说道。 “你若答得上来,我就收下你。” 他以为会是经义策论,那些他只在书里见过,却从未有人指点过的东西。 陈大柱也紧张地看着张先生,手心里全是汗。 张先生却伸手指了指窗外。 “看到院子里那口水缸了吗?” 陈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第五章 庭院的角落里,确实放着一口半人高的陶制大水缸。 “那口水缸,底下有一道裂缝,一直在漏水。” 张先生缓缓说道。 “现在,你去,把它给我补上。” 陈平愣住了。 补水缸? 这不是木工瓦匠的活计吗? 他是一个来拜师念书的学子,为何要考这个? “先生,这……” 他有些迟疑。 “怎么?” 张先生的眉梢微微挑起。 “做不到?” “不是。” 陈平连忙摇头。 “只是……” “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张先生打断了他。 “院子里的东西,你可以随意使用。” “但是,不能移动水缸,也不能用泥巴之类的东西从外面糊住裂缝。” 不能移动,不能从外面糊。 这要怎么补? 陈平的脑子一片空白,他所有的准备所有背过的书,在这一刻,都派不上用场。 “去吧。” 张先生挥了挥手,重新拿起了桌上的书卷,不再看他们。 陈大柱拉着陈平,退出了书房。 阿福站在一旁,脸上带着看好戏的神情。 父子俩站在庭院里,看着那口巨大的水缸,陈平绕着水缸走了一圈。 果然,在水缸的底部,有一道细细的裂缝。 水正顺着那道裂缝,一滴一滴地渗出来,在下面的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一炷香的时间。 陈平的心里焦急万分他看向院子。 院子里有竹子,有石块,有落叶,有泥土可先生说了,不能用泥巴。 那还能用什么?陈平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想过用布条塞进去,可布条吸了水,只会漏得更厉害他想过用木楔子,可那需要工具,也需要技巧。 陈大柱站在一旁,看着儿子焦急的模样,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蹲下身,捻起地上一片落叶,放在指间搓了搓。 然后他又抬头,看了看天今天的天气,有些阴冷。 陈平还在围着水缸打转,脑子里乱成一团他觉得,自己就要失去这个唯一的机会了。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陈大柱忽然开口了。 “这天,要是再冷点就好了。” “冬天的时候,水缸要是裂了缝,都不用管它。” “冻上一夜,自己就堵上了。” 陈平的脚步,猛地停住了。 冻上? 自己就堵上了?一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闪过水结成冰,体积会变大。 冰,可以把裂缝撑住,堵住。 可是现在不是冬天,天虽然冷,却还没到结冰的程度。 怎么办?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硝石。 书上说过硝石溶于水,会吸收大量的热,能让水结冰。 可是这院子里,哪里有硝石? 他再次看了看四周,视线扫过墙角墙角长着一些青苔,墙根的泥土,呈现出一种灰白色。 那是土硝。 村里人有时候会刮下来,当做肥料,或者用来做土火药。 陈平的眼睛亮了。 他快步跑到墙角,用手扒拉开表面的浮土,果然下面有一层白色的粉末状结晶。 他小心地用手捧起一些土硝,又找了一片大点的叶子,包了起来。 回到水缸边,把土硝倒进水缸里,然后他用手伸进冰冷的水里,搅动着。 水温,在迅速地下降。 陈平把手抽出来,紧紧地盯着那道裂缝。 他看见从裂缝里渗出的水滴,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最后一滴水珠挂在裂缝口,凝结成了一颗小小的冰晶。 不漏了。 真的不漏了。 陈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他转过头,看向父亲。 陈大柱正站在不远处,书房里张先生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书卷,正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要考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经义文章。 他要看的,是一个人的根。 这个叫陈平的少年,没有让他失望。 而那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似乎也比他表现出来的,要有趣得多。 陈平整理了一下衣衫,和父亲一起,再次走进了书房。 “先生。” 他躬身行礼。 “水缸,补好了。” 张先生点了点头。 “用的什么法子?” “回先生,学生用的是……是冰。” 陈平简单地解释了硝石制冰的原理。 张先生听完,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这法子,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陈平顿了一下,他看了一眼身旁的父亲。 然后,他坦然地回答。 “是家父提醒了学生。” “哦?” 张先生的视线,转向了陈大柱。 陈大柱连忙摆手。 “我……我没说啥,我就是瞎咧咧。” “读书人的事,我不懂。” 张先生笑了。 那是他今天,第一次露出笑容。 “好一个瞎咧咧。” 他重新坐回书案后拿起毛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陈平两个字。 “从明天起,卯时过来。” “束脩,先记在账上。” “用你的功课来还。” 陈大柱和陈平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擦黑。 刘氏正站在院门口,焦急地来回踱步,脚下的地面都被她踩实了一圈。 看见父子俩的身影,她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 “怎么样?先生……先生肯收吗?” 她的声音发紧,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角,连看陈平的勇气都没有。 陈平看着母亲布满血丝的眼睛,点了点头。 “娘,先生收了。” 刘氏的身体晃了一下,整个人僵在原地。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收了?” 她又转向陈大柱,寻求确认。 陈大柱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就是这一个“嗯”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刘氏情绪的闸门。 她猛地转过身,捂住了自己的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压抑了许久的哭声,从她的指缝里漏了出来,先是细微的呜咽,然后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嚎啕。 她没有去擦眼泪,任由那滚烫的泪水顺着粗糙的皮肤流淌,滴落在脚下的黄土地上。 她走到陈平身边,伸出颤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他背后那捆用布条捆着的旧书。 那不是一捆破烂,那是她儿子的前程,是这个家唯一的希望。 第六章 那天晚上,刘氏点亮了家里那盏许久都舍不得用的桐油灯。 她从米缸最底层,用一个布袋子包着的小半袋白面,小心翼翼地舀了两瓢出来。 她要给陈平烙饼。 那是家里仅剩的一点白面了。 陈平坐在灶膛前添着柴火,看着母亲在案板前忙碌的背影。 她和着面,揉着面,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郑重。 锅里没有放油,白色的面饼在滚烫的铁锅里,慢慢地鼓起,散发出诱人的麦香。 刘氏一共烙了两个饼,烙得两面金黄。 她用干净的布把饼包好,塞到陈平手里。 “拿着,明天路上吃。” 那两个饼,沉甸甸的。 次日,天还未亮,陈平就醒了。 他穿好衣服,背上那捆旧书,刘氏已经把昨晚的饼热好了,连同一个煮熟的鸡蛋,一起塞给了他。 陈大柱站在门口,只说了一句。 “去吧。” 陈平准时在卯时抵达了张府。 还是那个叫阿福的家丁开的门,今天的他脸上没了昨日的不耐,只是淡淡地扫了陈平一眼,便领着他往里走。 学堂设在府里的东厢房,很是宽敞。 里面已经到了七八个少年,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笑。 张先生正端坐在最前方的讲台后,闭目养神。 陈平一走进去,屋里的说笑声便小了下去。 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些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审视,以及……轻蔑。 陈平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肩膀处还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和他背后那捆书页泛黄的旧书,在这间窗明几净、处处透着雅致的学堂里,显得格格不入。 张先生睁开了眼睛。 “来了。” 他对着陈平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对着堂下的学生们说道。 “今日学堂里来了一位新同窗,名唤陈平。” 他指了指陈平。 “以后,你们要好生相处。” 介绍完,他又为陈平引荐堂上的几位同窗。 那些少年大多是镇上富户的子弟,一个个衣着光鲜,神态倨傲。 其中一个坐在最前排,穿着一身宝蓝色暗纹绸衫的少年,尤为显眼。 “这位是林康,县里林记绸缎庄的少东家。” 林康抬了抬下巴,算是打过招呼。 他的视线在陈平身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他背后那捆旧书上,嘴角不受控制地撇了一下。 “先生,这种废纸,也配与我们的书放在一处?”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学堂里,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几声压抑的窃笑响了起来。 陈平的脸颊有些发烫,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 张先生的脸色沉了下去。 “林康。” “书的好坏,不在新旧,而在书里的人,是否用心去读。” 林康被先生训斥,脸上有些挂不住,哼了一声,扭过了头。 张先生给陈平指了一个角落里的空位。 “坐吧。” 陈平走过去,放下书,默默地坐了下来。 他能感觉到,自己和那些同窗之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 张先生没有再多说什么,开始讲授今日的课程。 是《大学》里的开篇。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 张先生的声音不疾不徐,在学堂里回荡。 林康等人听得心不在焉,有的在下面窃窃私语,有的则在把玩着自己那方雕刻精美的名贵砚台。 只有陈平,坐得笔直。 他没有纸笔,就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一遍一遍地写着。 他将先生讲的每一个字,都牢牢地刻在心里。 这种专注,与周围的散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张先生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而林康等人,则觉得他是在故作姿态,博取先生的关注,眼神里的反感更添了几分。 课间休息时,没有人跟陈平说话。 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啃着刘氏给他烙的白面饼。 那饼已经冷了,有些干硬,但陈平却吃得很慢,很珍惜。 一天的课程,就在这种诡异的孤立氛围中结束了。 眼看就要散学,众人都开始收拾东西,张先生却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今日的功课,不是抄书。”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看向先生。 张先生缓缓开口。 “明日清晨,每人交一篇策论上来。” “题目不限,体裁不拘,你们尽可畅所欲言。” 话音落下,堂下一片哗然。 策论? 那可是乡试、会试才会考的东西。 林康等人面面相觑,随即又兴奋地讨论起来。 “写什么好?不如就写这镇上的风月。” “俗气!当以圣人文章为题,方显我等才学。” 在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陈平默默地将自己的旧书重新捆好。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 他知道,这是张先生给他的机会。 也是他打破这面墙的,第一个机会。 夜色如墨,陈平背着那捆旧书,走在回村的土路上。 晚风吹过田埂,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也吹散了镇上的喧嚣。 学堂里那些同窗们兴奋的议论声,仿佛还回响在耳边。 他们讨论着辞藻,揣摩着句式,想着如何引经据典,写出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来博得先生的青睐。 陈平没有想这些。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是一次机会。 一个真正能让他站稳脚跟,而不仅仅是坐在那个角落里的机会。 回到家时,刘氏已经睡下,但灶膛里还温着一碗热水。 陈平就着热水,啃完了路上剩下的半个馒头,然后走到西屋,点亮了那盏昏黄的豆油灯。 灯火摇曳,将他清瘦的影子投在泥墙上,拉得长长的。 他铺开一张从旧书上撕下来的、背面空白的纸页,这是他唯一的草稿纸。 他握着一支炭笔,迟迟没有落笔。 写什么? 歌功颂德?风花雪月?空谈圣人仁政? 那些东西,林康他们会写,而且会写得比他好。 他们的家境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去揣摩这些虚无缥缈的文字游戏。 而他,没有这个资本。 他必须拿出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第七章 一点……真正有用的东西。 他的思绪飘回了村子,飘到了村外那条时常泛滥的清河。 他想起了去年夏天,大水冲垮了堤坝,淹没了下游好几个村子的良田。 无数人流离失所,成了靠官府施舍稀粥才能活命的灾民。 他想起了那些灾民麻木空洞的眼神,也想起了官府为了赈灾而空空如也的钱袋。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论兴修水利当以工代赈》。 题目定下,思路便如开闸的洪水。 他脑海中那些属于另一个时代的知识,开始与这个世界的现实问题相结合。 最大的难题,不是想法,而是表达。 如何将“分段承包”、“绩效考核”、“发行工票”这些概念,用这个时代的人,特别是张先生这样的读书人,能够理解和接受的语言包装起来? 他不能写“项目管理”,但他可以写“分段包工,划定权责,以十日为期,考核优劣”。 他不能写“发行短期债券”,但他可以写“官府出具工票,灾民凭票做工,工程结束,可凭票换取钱粮,亦可在镇内指定米行、布庄流通”。 他不能写“拉动内需”,但他可以写“工票流通,则市集活;市集活,则商税增;商税增,则府库足”。 灯油一滴一滴地消耗着。 窗外的天色,从墨黑,到青灰,再到泛起鱼肚白。 陈平熬了半宿。 他反复推敲着每一个词,每一句话,力求让这篇策论听起来不像是离经叛道的奇谈怪论,而更像是对圣人思想的务实延伸。 在策论的结尾,他没有空谈仁政。 他落到了最实在的数字上。 他根据记忆中清河的水文情况,大致估算了修缮堤坝所需的土方和人力。 然后,他清晰地列出了两笔账。 一笔是官府直接开仓放粮的赈灾账,耗费巨大,灾民坐食山空,无以为继。 另一笔,则是“以工代赈”的账。 通过发行工票,将灾民转化为工人,官府只需付出原先三分之一的预算,便能完成两倍的工程。 同时,灾民得以自食其力,避免了流民滋生,化解了巨大的社会矛盾。 写完最后一个字,陈平放下了笔。 他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轻轻吐出一口气。 这,就是他的敲门砖。 次日,学堂之上。 林康等人意气风发地将自己的策论交了上去,他们的文章都用上好的纸张誊抄,字迹工整,封面华丽。 “先生,学生写的是《论圣君无为而治》。” “先生,学生浅谈《风花雪月亦关教化》。” 一声声的呈报,伴随着各自得意的神情。 张先生一一接过,面色平淡,只是偶尔点点头。 轮到陈平。 他默默地走上前,将自己那张写在旧纸背面的策论,双手呈上。 纸张泛黄,甚至带着折痕。 林康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周围也响起几声窃语。 张先生没有理会那些声音,他接过了那张纸。 当他的目光落在封面上那个标题上时,他的眼神,陡然一凝。 《论兴修水利当以工代赈》。 这个题目,和周围那些靡靡之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张先生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身体,不自觉地坐直了一些。 他开始从头读起。 学堂里很安静。 那些交完功课的少年,都在等着先生的点评。 可张先生什么也没说。 他的视线,牢牢地钉在那张泛黄的纸上。 他的表情,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从最初的审视,到中段的凝重。 当他读到陈平将现代管理学概念转化为古代施政方针的部分时,他捏着纸张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而当他看到最后那部分详尽的数字对比和利弊分析时,他整个人都静止了。 仿佛有一道惊雷,在他心中无声地炸响。 他拿着那张薄薄的纸,却感觉到了千钧之重。 这哪里是一篇学生的策论? 这分明是一份可以直接呈送州府,乃至朝堂的万全之策。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角落里的陈平。 那个少年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张先生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看一个“孺子可教”的后辈。 那是一种看到了绝世璞玉,甚至……看到了一个妖孽的眼神。 这种无声的震撼,远比任何一句表扬都来得更加有力。 林康等人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一张破纸写的东西,为何能让先生如此失态。 过了许久,张先生才将那篇策论,小心翼翼地折好,与其他的功课分开放置。 他环视堂下,恢复了平素的语调。 “今日功课,我已尽览。” “各自用心,各有千秋。” 他没有做任何具体的点评。 “下课。”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起身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陈平也背起了自己的旧书,混在人群中,准备走出学堂。 就在他一只脚即将迈出门槛时,身后传来了张先生平淡的声音。 “陈平,你留下。” 学堂的门被最后一个离开的同窗带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陈平站在原地,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胸膛。 所有的目光都消失了,只剩下书案后,先生那一道深邃难明的视线,像一口古井,深不见底。 张先生没有说话。 他只是将那张写满了字的旧纸,重新在书案上摊平,指节分明的手指,在纸面上缓缓滑过。 那张纸,在光滑的红木书案上,显得那样寒酸,那样不合时宜。 陈平的手心,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 终于,张先生的手指慢慢停了下来,轻轻点在纸上那四个墨迹最重的字上。 以工代赈。 “此法,你从何处所知?” 他的声音很平,却像一块石头,投入陈平的心湖,激起千层巨浪。 来了。 陈平知道,这才是他今天真正要面对的考校。 他定了定神,躬身回答。 “回先生,学生只是……” “我问的,不是托词。” 第八章 张先生打断了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 “我问的是,此法的根源。” 陈平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强迫自己迎上先生的目光,大脑飞速运转。 他知道,一个回答不好,他好不容易推开的这扇门,就会立刻在他面前重重关上。 甚至,会引来杀身之祸。 他垂下眼帘,恭敬地回答。 “先生,此法并无根源。” “哦?” 张先生的眉梢微微挑起。 “那便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不敢称是学生所想。” 陈平的姿态放得更低。 “只是学生在村中,常见乡邻为了一口吃食,争得头破血流。也见过官府开仓放粮,灾民却依旧饿殍遍地。心中郁结,胡思乱想罢了。” 张先生靠在了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胡思乱想?” 他拿起那张纸。 “你这篇策论,条理分明,环环相扣,可不像胡思乱想。” “我问你,灾民懒惰,出工不出力,又当如何?”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 陈平心中早有腹稿,不假思索地回答。 “设‘工分制’。不按人头分粮,而按工程量记分。挖一方土得一分,砌一尺堤得三分,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分数当日结算,凭分换取钱粮。” 张先生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好一个工分制。” 他沉吟片刻,又问。 “官吏贪墨,克扣工分,虚报工程,又当如何?” “设‘交叉监察’。” 陈平继续道。 “将民夫分为甲乙两队,甲队之工,由乙队验收;乙队所用之料,由甲队清点。两队互为掣肘,互相监督。再由先生这样的乡绅名望之士,从中抽查,一旦发现舞弊,严惩不贷。” 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张先生的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盯着陈平,仿佛要将这个少年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初始钱粮,从何而来?官府府库,未必充裕。” 这是最后一问,也是最难的一问。 陈平深吸一口气。 “可向本地大户,发行‘水利善票’。” “善票?” “是。官府出具凭证,言明此票用于兴修水利,利国利民。凡购买善票者,皆为义举。待到工程结束,大户可凭善票,抵扣未来三年的部分税赋。” “如此,官府不需先出钱粮,大户得了名声,又得了实利,灾民得了活路,河堤得以修缮。一举四得。” 当陈平说完最后一个字时,他发现张先生的眼神变了。 那眼神里,有震惊,有欣赏,但更多的,是一种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那是一种看到了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时,所产生的惊疑与审慎。 陈平心中警铃大作。 他知道,自己说得太多了。 再往下,就不是聪慧,而是妖孽了。 他猛地后退一步,对着张先生,深深地作了一个揖,几乎要弯到地上去。 “先生!”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惶恐。 “这些……这些都不过是学生读过几本杂书游记,加上目睹乡间疾苦后的一些胡思乱想,全是纸上谈兵,错漏百出,当不得真!还请先生斧正!” 他将自己的姿态,放到了最低。 将那惊世骇俗的策论,归于“胡思乱想”与“纸上谈兵”。 这是一种示弱,也是一种自保。 张先生看着他,那锐利的目光,渐渐缓和下来。 他看着这个在他面前诚惶诚恐的少年,许久没有说话。 最终,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声叹息里,有释然,也有感慨。 “过谦了。” 他缓缓说道。 “你的这些想法,已非纸上谈兵,而是……经世济用之学。” 他没有再追问来源。 因为他知道,再问下去,就是逼迫,就是不智。 他将那张策论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一个抽屉里,没有再拿出来。 他重新看向陈平,神色变得无比严肃。 “陈平。” “学生在。”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张先生的声音,变得低沉而郑重。 “你的才华是利刃,但在你拥有挥舞它的力量之前,它首先会割伤你自己。藏锋,是读书人的第一堂课。今日之言,在考取功名之前,切不可再对外人言说半句。你可明白?” 这句告诫,代表了完全的认可。 更代表了一种保护。 陈平的心,重重地落回了肚子里。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学生,谨遵先生教诲!” 他再次深深一揖。 张先生点了点头,站起身,走到书房一角的柜子前。 他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一个木盒。 回到书案后,他将木盒推到陈平面前。 “打开看看。” 陈平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打开了木盒。 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套崭新的湖笔、一方细腻的徽墨,还有一沓洁白的宣纸。 这些东西,陈平只在镇上最大的文房斋里见过,标价高得让他不敢多看一眼。 “先生,这……这太贵重了,学生不能收。” “我收了你的学问,自然要还你笔墨。” 张先生淡淡地说道。 “束脩之事,不必再提。学堂里的杂役,你也不必再做了。从明日起,卯时来,酉时归,将所有心思,都用在读书上。” 他看着陈平,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要让我失望。” 陈平捧着那个沉甸甸的木盒,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才算真正踏上了这条青云之路。 而这条路的开端,比他想象的,要更加沉重。 自从那日得了先生的笔墨,陈平的日子便彻底变了。 他不再需要去学堂做杂役,卯时到,酉时归,成了张氏学堂里最纯粹的学生。 白日里,他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张先生传授的经义文章。 夜晚,他也不再需要借着月光,而是点着先生赠予的蜡烛,将白日所学,一遍遍地在心中温习,在纸上默写。 学业的进步一日千里。 但另一个问题,却悄然浮现。 他住得远,每日往返,中午只能啃着母亲烙的干饼。 第九章 为了节省时间,他常常在学堂的角落里,就着凉水解决午饭。 日子久了,那件本就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领口和袖口处,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一层洗不掉的油光,在阳光下泛着一层灰黑的腻色。 皂角用了,草木灰也搓了,可那股深入布料纤维的油腻,却像是扎了根,顽固地盘踞着。 每当他坐在窗明几净的学堂里,闻到自己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汗味与油味混合的气息,再看到林康等人每日更换、散发着淡淡熏香的绸衫,一种源自另一个灵魂的轻微洁癖,便会让他坐立难安。 这不仅仅是体面问题。 更是一种提醒。 提醒他,无论他的思想走得多远,他的身体,依旧被困在这贫瘠的现实里。 这天,他从学堂归来,刘氏正在灶前忙活。 陈平放下书,习惯性地走到灶膛前,帮着添柴。 火光跳跃,映着他清瘦的脸。 灶膛里,烧尽的柴禾落下一层厚厚的灰烬,细腻,灰白。 刘氏用火钳拨了拨,准备等冷却后,当肥料撒到菜地里。 陈平的目光,却定在了那堆草木灰上。 草木灰。 溶于水,便是碱。 一个被他遗忘在记忆深处的化学公式,毫无征兆地跃入脑海。 油脂,加上强碱,在加热的条件下,会变成一种全新的东西。 肥皂。 还有甘油。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就再也按捺不住。 陈平的心跳,没来由地快了几分。 他站起身,走到母亲身边。 “娘。” “咋了?” 刘氏正揉着面团,头也没抬。 “咱家……还有猪油吗?” 刘氏的动作停了下来,诧异地看着他。 “要猪油干啥?那玩意儿金贵着呢,都留着过年炼油渣包饺子。” “我……我想做个东西试试。” 陈平有些语焉不详。 刘氏打量着儿子,见他神情认真,不似说笑。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擦了擦手,转身进了里屋。 片刻后,她拿出了一块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打开来,是一块巴掌大小、已经有些泛黄的猪板油。 这是家里最次的一块油,即便如此,刘氏的眼神里也满是心疼。 “就这一块了,你可别给糟蹋了。” “嗯。” 陈平重重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块承载着全家口福的猪油。 他在院子的角落里,找了几块石头,架起一口早就废弃不用的破铁锅。 然后,他将灶膛里冷却的草木灰,用一个破了口的瓦盆装了,加水,搅拌,再用一块旧布过滤。 浑浊的液体,顺着布料,一滴一滴地渗入锅中,变成了略带灰黄色的澄清碱液。 一切准备就绪。 陈平生起火,将那块金贵的猪油切碎,扔进锅里。 猪油在热力下慢慢融化,发出“滋滋”的声响,一股油香弥漫开来。 他深吸一口气,将过滤好的碱液,缓缓倒入锅中。 第一次,他没有经验。 火烧得太旺,锅里的液体很快剧烈地沸腾起来,油花四溅。 一股焦糊的味道,混杂着古怪的碱味,呛得他连连咳嗽。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锅里就只剩下一滩黑乎乎、散发着恶臭的粘稠糊状物。 失败了。 刘氏闻到味儿,从屋里探出头,看到那锅黑糊,脸上满是“我就知道”的心疼表情,张了张嘴,却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缩了回去。 陈平有些懊恼,但他没有气馁。 他仔细回忆着脑海中化学实验的每一个步骤。 温度,配比,搅拌。 缺一不可。 他将锅刷干净,将剩下的猪油和重新过滤的碱液,减量,再次倒入锅中。 这一次,他控制着火候,只让灶膛里燃着微弱的火苗。 锅里的液体,只是微微地冒着热气。 他找来一根木棍,耐心地、匀速地在锅里搅动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锅里的液体,开始变得越来越稠,从清澈的油水分离状态,慢慢变成了浑然一体的乳白色。 陈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继续搅动着。 又过了许久,锅里的液体开始出现奇妙的变化。 它分层了。 上层是半透明的粘稠液体,下层则是浑浊的废液。 成了! 陈平强忍住心中的激动,熄灭了火。 他小心地将上层那些粘稠物,用一个破碗舀了出来,放在一块干净的石板上。 随着温度慢慢降低,那团糊状物,逐渐凝固。 最终,在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块色泽蜡黄、质地粗糙、散发着淡淡油脂和碱味的固体。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第一块,肥皂。 他拿起那块还有些温热的肥皂,快步走到水井边,那里放着一个木盆,里面泡着他换下来的那件脏衣服。 他将衣服最脏的领口浸湿,然后用那块粗糙的肥皂,在上面用力地来回涂抹。 奇迹发生了。 当他用手揉搓时,一股远比皂角要丰富、细腻百倍的白色泡沫,瞬间涌了出来。 随着他的揉搓,那股顽固的、灰黑色的油腻,肉眼可见地被泡沫包裹着,脱离了布料,融入水中。 不过片刻功夫,原本污浊不堪的领口,已经恢复了布料本身的颜色。 刘氏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 她看着盆里那丰富的泡沫,看着儿子手里那块“怪东西”,看着那焕然一新的衣角,眼睛越睁越大,嘴巴也慢慢张开,足以塞进一个鸡蛋。 “这……这是啥?”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震惊。 陈平没有回答。 他只是将洗干净的衣角,递到了母亲面前。 刘氏伸出粗糙的手,难以置信地触摸着那片湿润却干净的布料,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没有了那股油腻的酸味,只剩下一股干净的、淡淡的碱水味。 她再看向陈平手里的那块黄蜡蜡的东西,眼神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看一块被糟蹋的猪油变成的废物。 那是在看一个……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奇迹。 陈平看着母亲震惊的表情,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这块粗糙的、凝聚了现代化学智慧的产物。 一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心中轰然炸响。 这东西,能卖钱。 不。 这不是钱。 这是能彻底改变他家命运的,第一块基石。 他看着手里的肥皂,仿佛看到了一条金光大道,在自己脚下缓缓铺开。 知识,果然是第一生产力。 我的第一桶金,就从这里开始。 可新的问题接踵而至。 如何量产? 这零星的草木灰,和母亲省下来的猪油,只够做这么一小块。 又该如何打开销路? 一个穷学生捣鼓出来的“怪东西”,谁会信?谁又会买? 第十章 晚饭的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 桐油灯的火苗,在小小的土屋里投下三道摇曳的影子。 刘氏将一碗腌菜推到陈平面前,看着儿子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碗里的糙米饭,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平儿,你今天一天都魂不守舍的,在想啥呢?” 陈平放下筷子。 他抬起头,迎着父母关切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 “爹,娘,我想把那东西,多做一些出来,拿去镇上卖钱。” “那东西?” 刘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儿子说的是下午那块黄蜡蜡的“怪东西”。 她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卖钱?就那油乎乎的玩意儿?谁会买?” “娘,那东西叫肥皂,是专门用来洗东西的,特别是洗油污,比皂角好用百倍。” 陈平耐心地解释道。 “镇上的富贵人家,还有那些大酒楼,每天要洗多少油腻的碗碟衣物?若是有了这肥皂,能省下多少功夫?他们肯定愿意花钱买。” 刘氏听得半信半疑,她无法将下午那块消耗了家里金贵猪油的东西,和白花花的银钱联系在一起。 在她看来,油就是油,是吃到肚子里的。 拿油去做洗东西的玩意儿,再拿去卖,这事听起来就透着一股不踏实。 “那得要多少猪油?咱家可没那闲钱去买。” 刘氏说出了最实际的问题。 “而且你现在是读书人,心思该放在学问上,整天捣鼓这些,不是不务正业吗?要是被你先生知道了……” 她的话里,满是担忧。 陈平一时语塞,他知道母亲说的是实在话。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吃饭的陈大柱,放下了手里的碗筷。 碗筷与粗糙的木桌碰撞,发出“嗑”的一声轻响。 他什么也没说,站起身,径直走到墙角,拿起了下午被陈平随手放在那里的那块粗糙肥皂。 然后,他走到灶房,从锅台边拿起一块用了许久、浸满了油污、已经看不出本色的抹布。 他走到院里的水缸边,舀了一瓢水进木盆,将抹布扔了进去。 在陈平和刘氏的注视下,他蹲下身,用那块肥皂,在油腻的抹布上用力搓洗起来。 丰富的泡沫很快涌现。 陈大柱的手很大,指节粗壮,他搓洗的动作不快,却很有力。 一盆清水,很快变得浑浊不堪,一层黑亮的油花浮在水面。 他倒掉脏水,又重新舀了一瓢清水清洗。 如此反复两次。 当他再次站起身时,他将那块抹布摊开在手心。 原本油腻僵硬的抹布,此刻虽然依旧破旧,但上面的油污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恢复了布料原本的灰白色。 他转过头,看向屋门口站着的陈平,眼神平静而深邃。 “我信。” 他只说了两个字。 随即,他又看向身旁目瞪口呆的刘氏,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沉稳。 “让他试试。” “咱儿子不是寻常人,他想做的事,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亏了,我再去码头多扛几趟活,总能补上。” 刘氏看着丈夫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懒散的脸,此刻却写满了她从未见过的认真与决断。 她张了张嘴,所有担忧和反对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块洗得干干净净的抹布,点了点头。 家庭作坊,就在这天晚上,正式成立了。 第二天,陈平跟先生告了一天假。 父子二人没有言语,却有着惊人的默契。 陈平负责提供理论,陈大柱负责动手实践。 熬制肥皂最关键的是控制火候,家里的灶膛火太大,不适合长时间的文火慢熬。 陈平只是提了一句,陈大柱便扛着锄头出了门。 他在院子角落里,用村里最常见的黄泥混着碎石和稻草,开始砌一个新的小灶台。 那一刻,陈大柱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是那个靠在门框上晒太阳的懒汉。 他用脚踩着泥,感受着泥土的湿度和粘性,那动作熟练得像个做了几十年的老瓦匠。 他垒砌砖石,每一块砖的位置,每一个缝隙的大小,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没有丝毫的偏差。 他甚至在灶台的侧面,巧妙地留出了一个可以随时开合的口子,用来精准地控制进风量。 陈平站在一旁看着,心中翻江倒海。 一个普通的庄稼汉,或许会砌墙,会修补屋顶。 但绝不会像父亲这样,对火候、风道有着如此深刻的理解。 这更像是一种本能,一种刻在骨子里的经验。 他想起父亲在考校那天,捻起落叶,抬头看天,脱口而出“冻上就好了”的场景。 那不是瞎咧咧。 那是一种对自然规律近乎直觉的洞察。 灶台砌好,需要阴干。 父子俩又开始解决原料问题。 猪油金贵,但镇上屠户每天都会剩下大量的、没人要的碎油和板油,价格极为低廉。 陈大柱拿着家里仅有的一点铜板,去镇上换回来一大包。 碱,则来自草木灰。 陈平发动母亲,去村里各家各户收集烧完的灶灰,理由是给自家菜地当肥料。 乡里乡亲的,对这点不值钱的东西也无所谓,不过半天功夫,就收集了一大堆。 几天后,灶台干透。 第一次正式的量产开始了。 陈平站在灶前,有些紧张地指挥着。 “爹,火小一点,再小一点。” “水开了,要不要加碱?” 陈大柱却显得异常沉稳,他盘腿坐在小灶台前,手里拿着一把破蒲扇,不疾不徐地控制着火势。 他甚至不用陈平提醒。 他只是偶尔凑近锅边,用鼻子轻轻嗅一下冒出来的蒸汽,或是瞥一眼灶膛里火焰的颜色,就知道该添柴还是该抽柴。 他的手稳得像一块磐石。 搅动锅里粘稠液体的木棍,在他的操控下,始终保持着一个均匀的速度。 陈平看着父亲的侧脸,那张被岁月刻上风霜的脸上,满是专注。 那种专注,不像一个农民在侍弄庄稼,更像一个工匠在打磨自己最宝贵的作品。 又或者,像一个将军,在擦拭他心爱的兵刃。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陈平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甩了甩头,将这不切实际的想法抛开,专心盯着锅里的变化。 在父子二人默契的配合下,一锅又一锅的皂液被成功熬制出来。 刘氏则从最初的怀疑,彻底转变成了全身心的投入。 她负责过滤碱水,负责将凝固的肥皂切成大小均匀的块状,再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块块码放在木板上,拿到屋里阴干。 她看着那些颜色比陈平第一次做的要均匀得多、质地也更细腻的淡黄色肥皂,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那不再是什么“怪东西”。 那是铜板,是白面,是儿子读书用的纸和墨,是这个家未来的指望。 又过了几天,第一批,整整五十块肥皂,整齐地码放在木板上。 它们不再粗糙,每一块都有棱有角,散发着一股干净而独特的气味。 陈平拿起一块,放在手心。 它还带着一丝温润。 这不仅仅是一块肥皂。 这是全家人的心血,是这个家庭作坊的第一批“产能”。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投向了清河镇的方向。 产品,已经有了。 可这第一步,该如何迈出去? 是像货郎一样,挑着担子沿街叫卖? 还是……有更高明的法子? 第十一章 院子里的石板上,五十块淡黄色的肥皂码放得整整齐齐,像一队等待检阅的兵。 它们在傍晚的余晖下,散发着一股干净而陌生的气味。 刘氏蹲在石板前,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其中一块,又迅速缩了回来,仿佛那东西烫手。 她的脸上,兴奋与迷茫交织。 “平儿,这……这真能卖出去?” 她又问了一遍,声音里满是不确定。 “要不,明儿我跟你爹去村里走走,挨家挨户问问?” 在她看来,东西做出来了,就像地里收了庄稼,得吆喝着卖。 陈平摇了摇头。 他拿起一块肥皂,在手里掂了掂。 “娘,村里婶子大娘们,连买盐的钱都要掰成两半花,哪有闲钱买这个。” 他昨日去镇上,特意观察过。 码头上扛活的力工,街边摆摊的小贩,他们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对这些人来说,吃饱肚子是第一位的,“干净”是一种奢侈。 陈平转过身,看着母亲。 “娘,我们的东西,不是卖给需要它的人,而是卖给‘想要’它的人。” 刘氏没听懂。 陈平继续解释道。 “穷人需要干净,但他们买不起。富人,特别是那些富家的太太小姐们,她们‘想要’干净,更想要‘体面’。她们的一件衣服,就够我们一家吃上一年。为了一件衣服,她们愿意花大价钱。” 他的目光清亮,思路清晰。 “除了富家女眷,还有一处地方,对这东西的需求最大。” “哪儿?” “镇上的青楼。” “啊?” 刘氏吓了一跳,脸都白了。 “平儿,你胡说什么!那种地方……” “娘,你听我说。那种地方的姑娘,最重衣衫华丽,最怕丝绸沾染油污酒渍。她们的衣服比谁都金贵,也比谁都容易弄脏。我们的肥皂,对她们来说,是刚需。” 陈平心中,一个大胆的计划已经成型。 他将五十块肥皂分成了两份,一份四十块,用一个旧布袋装着。 剩下十块,他让刘氏找来家里最好的细棉布,一块一块细细包好,又寻了个半旧的竹篮装着,上面盖上一块干净的布。 做完这一切,他对父母说道。 “爹,娘,你们在家等我消息。” 次日一早,陈平没有去学堂,而是提着那个装着十块肥“皂”的竹篮,径直去了张府。 还是那个叫阿福的家丁开的门。 如今阿福见了他,早已没了当初的轻视,反而多了几分客气。 “陈平少爷来了,先生正在书房。” “福叔,我不是来找先生的。” 陈平微笑着,将一小串铜钱塞进阿福手里。 “今日是来拜见师母的。学生家里做了些新鲜的吃食,特来孝敬师母。” 阿福掂了掂手里的铜钱,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 “巧了,夫人正在后院为一件衣服发愁呢,少爷这边请。” 陈平心中一动,跟着阿福穿过回廊,来到后院。 只见院中的石桌上,摊着一件月白色的锦缎长裙,裙摆上,一滴指甲盖大小的油渍,格外刺眼。 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妇人正站在桌边,眉头紧锁,想来便是张师母了。 旁边两个丫鬟正小声议论。 “这可是苏绣坊新出的料子,金贵着呢,沾了这荤油,怕是废了。” “用皂角搓,又怕伤了料子,这可怎么办?” 张师母看到陈平,有些意外。 “你是……陈平?” “学生陈平,拜见师母。” 陈平恭敬地行了一礼,将手中的竹篮递了上去。 “学生家中做了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拿来给先生和师母尝个鲜。” 张师母的注意力还在那件衣服上,只当是些寻常糕点,心不在焉地让丫鬟接了。 陈平的目光,仿佛不经意地落在那片油渍上。 “师母可是为这油渍烦恼?” “可不是嘛。” 张师母叹了口气。 “这油污最是顽固,如何都去不掉。” 陈平微微一笑。 “师母若信得过学生,学生倒有个法子,或许可以一试。” 他打开竹篮,取出里面用细棉布包好的一块肥皂。 “这是学生家中无意中制出的一种‘胰子’,去油污颇有奇效。” 张师母和丫鬟们都好奇地看着他手里那块黄澄澄的东西。 在得到张师母将信将疑的许可后,陈平让丫鬟端来一盆温水。 他将长裙的污渍处浸入水中,然后用肥皂轻轻涂抹。 下一刻,在场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 只见那原本顽固的油渍,在肥皂的涂抹和陈平的轻揉下,竟然化作丰富的白色泡沫,迅速地从锦缎上剥离。 不过片刻功夫,陈平将长裙从水中捞起,那片油污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月白色的锦缎完好如初,没有丝毫损伤,甚至还散发着一股前所未闻的干净气味。 “天呐!” 一个丫鬟忍不住惊呼出声。 张师母快步上前,从陈平手中接过那片湿润的裙角,用手指反复摩挲,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她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这……这是何等神物?” 她猛地转头,看向陈平,眼神炽热。 “陈平,你这‘胰子’,还有多少?我全要了!” 陈平知道,自己成功了。 他将篮子里剩下的九块肥皂全部留下,张师母当即让丫鬟取来一串沉甸甸的铜钱,足有二百文,硬是塞给了他。 这价格,远超陈平的预期。 张师母更是拉着他的手,激动地说道。 “如此神物,我定要介绍给县里那几位姐妹,她们若是见了,怕是要抢破头!” 口碑的雪球,就这样滚了起来。 从张府出来,陈平没有回家。 他提着那个空了一半的布袋,径直走向了清河镇最繁华的柳叶巷。 巷子尽头,便是镇上最大,也是最销金的青楼——春风楼。 他没有进去,只是在门口叫住了一个正要出门采买的老妈子。 用同样的方法,一块肥皂,外加几句巧妙的话术,成功地换来了与春风楼管事老鸨见面的机会。 在春风楼的后院,面对着一堆混杂着酒气和胭脂味的昂贵丝绸,肥皂再次展现了它降维打击般的威力。 那精明的老鸨只看了一眼效果,便拍了板。 “你这东西,不错。” 她伸出两根手指。 “二十文一块,你那袋子里有多少,我全要了。” 陈平心中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 “妈妈,我这东西,费工费料,二十文……” 老鸨打断了他。 “三十文。不能再多了。” 她眯着眼,打量着这个穿着寒酸却眼神镇定的少年。 “以后做出来了,都送到我这里来。有多少,我要多少。” 当陈平背着空空如也的布袋和沉甸甸的钱袋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陈大柱和刘氏在院门口焦急地张望。 看到儿子回来,刘氏赶紧迎了上来。 “怎么样?卖……卖出去了吗?” 陈平没有说话。 他解下腰间的钱袋,将里面的铜钱,“哗啦”一声,全都倒在了院中的石桌上。 一千三百文铜钱,堆成了一座小山。 在昏黄的灯火下,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动人光泽。 刘氏和陈大柱都看呆了。 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堆在一起。 刘氏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那堆冰凉的铜钱,又猛地缩了回来,仿佛被烫到了一般。 “这……这都是卖那‘胰子’挣的?” “嗯。” 陈平点了点头。 “一天,就挣了这么多?” 刘氏的声音都在发颤。 那是他们家过去一年都攒不下的巨款。 陈大柱默默地走到桌边,拿起一枚铜钱,放在指尖,用另一根手指轻轻一弹。 “嗡”的一声清响。 是真的。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然后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 那一夜,陈家小院的灯,亮了很久。 新砌的灶台,也从第二天起,便昼夜不息地燃起了火焰,开始了甜蜜而忙碌的“加班”。 肥皂,这个新奇而好用的东西,也如一阵风般,在清河镇的上流圈子里迅速传开。 镇东头,最大的王记杂货铺里。 一个穿着绸衫,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人,正把玩着一块淡黄色的肥皂。 他便是王记的掌柜,王通。 他眯着眼,将肥皂凑到鼻尖闻了闻。 “去查查。” 他对身边的伙计吩咐道。 “这东西,是谁家做出来的。” 第十二章 不速之客 院子里,新砌的灶台正不知疲倦地工作着。 锅里乳白色的皂液在文火的舔舐下,咕嘟咕嘟地冒着细小的泡,散发出一股混合着油脂与草木碱的独特气味。 这气味,在刘氏闻来,比过年时炖肉的香气还要醉人。 她正蹲在石板前,用一根绷紧的细麻线,小心地将已经凝固成一大块的皂胚,切割成方方正正的小块。 她的动作很专注,脸上挂着藏不住的笑意。 每切下一块,她就仿佛看到了白花花的大米,看到了儿子身上崭新的棉袄。 “等再卖掉这一批,就给你爹也扯块布做身新衣裳。” 刘氏一边码放着肥皂,一边对灶台前的陈平念叨着。 陈平看着母亲脸上的光彩,心中也满是暖意。 这几日,是这个家十几年来最舒心的日子。 有钱,有盼头,连空气里都是甜的。 就在这时,院门被人“叩叩”敲响了。 声音不轻不重,很有节制。 刘氏停下手中的活,疑惑地站起身。 “谁啊?” 陈平也放下手里的蒲扇,朝门口走去。 他拉开木门,门外站着三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光鲜的宝蓝色绸衫,面皮白净,脸上堆着和气的笑容,两撇八字胡修剪得整整齐齐。 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身材壮硕的伙计,垂手站着,眼神却在小院里四处打量。 为首的男人一看到陈平,脸上的笑容立刻又热情了三分。 “敢问,这里可是陈平小哥的家?” “我是陈平,阁下是?” 陈平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心中升起一丝警惕。 这人的衣着打扮,绝非寻常村人。 “哎呀,总算找对地方了!” 男人一拍手,自来熟地迈步走进院子,目光在院角的灶台和石板上的肥皂上一扫而过,眼底闪过一丝精光。 “在下王通,是镇上王记杂货铺的掌柜。” 他对着陈平拱了拱手,姿态放得很低。 “早就听闻陈家小哥乃是文曲星下凡,不仅文章做得好,还弄出了这等利民的神物,今日一见,果然是少年英才,佩服,佩服!” 刘氏听到是镇上最大杂货铺的掌柜,有些手足无措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陈平却很平静。 “王掌柜过奖了,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玩意儿。” 王通哈哈一笑,走到石板前,拿起一块刚切好的肥皂。 他放在鼻尖闻了闻,又用拇指摩挲着皂体细腻的质感,连连点头。 “小哥太谦虚了。” “这东西,可不是什么小玩意儿。” 他转过身,笑容可掬地看着陈平。 “实不相瞒,王某今日前来,是想跟小哥谈一桩大买卖,一桩能让你们家一步登天的大好事!” 他说着,看了一眼院角的灶台和忙碌的刘氏,微微摇了摇头。 “小哥你看,你们这样自己熬制,自己售卖,又辛苦,又危险,能挣几个钱?” “而且,你一个读书人,整日与这些油污俗物为伴,岂不耽误了学业前程?” 王通顿了顿,抛出了他的来意。 “王某有个提议。” “你家,只需要继续做这肥皂便可,配方,人手,都由你们出。” “而我王记杂货铺,负责将这肥皂铺满整个清河镇,乃至周边的县城!所有的迎来送往,打点关系,都由我来。”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陈平面前比划了一下。 “挣来的利润,你我三七分。” 刘氏的眼睛瞬间亮了。 王通捕捉到她的神情,笑容更盛。 “当然,是我王记七,你们三。” “弟妹你别嫌少。” 他转向刘氏,语气诚恳。 “你想想,你们什么都不用操心,坐在家里,每个月就能凭空多出一大笔进项!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我王记的招牌,就是保证!” “这是看得起你们,才给的好机会啊!” 刘氏的心彻底动了。 是啊,不用自己抛头露面,不用担心得罪人,只要在家里干活,就能有三成的利。 那可是王记杂货铺! 他们卖一天,比自家卖一个月挣得都多。 她忍不住拉了拉陈平的衣袖,眼神里满是催促和期盼。 陈平的脸上,却始终没有表情。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王通,像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三七分。 配方是他的,核心技术是他的,人力也是他的。 王通只出个渠道,就要拿走七成。 这不是合作。 这是吞并。 是巧取豪夺。 就在院子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时,一道不紧不慢的声音响了起来。 “平儿。” 一直坐在屋檐下抽着旱烟的陈大柱,不知何时站起了身。 他将烟锅在鞋底上“梆梆”地磕了两下,把里面的烟灰磕干净。 整个过程,他甚至没有看王通一眼。 他只是看着自己的儿子,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 “天色不早了,送客吧。” “家里的事,我们自己商量。” 王通脸上那和煦的笑容,瞬间僵住。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这个一直被他当成背景板的、看起来懒散窝囊的庄稼汉。 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准备了无数应对陈平讨价还价的方案。 却唯独没想到,会是这个人,用这样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直接结束了谈话。 陈平对着父亲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对王通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王掌柜,家父说的是,此事我们还需商议。今日招待不周,您慢走。” 王通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白。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陈大柱,又看了一眼态度恭敬却立场坚定的陈平。 他知道,今天这趟是白来了。 他冷哼一声,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好,好一个陈家。” 他甩了甩袖子,转身就走,丢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这买卖,你们可要好好考虑清楚了。” “清河镇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有些东西,不是什么人都能攥在手里的。” 说完,他带着两个伙计,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院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方才还满是希望和喜悦的空气,瞬间变得沉重而压抑。 刘氏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急得快要哭出来。 “当家的!平儿!” “你们……你们怎么就把人给赶走了?那可是王记杂货铺啊!咱们得罪不起的!” 陈大柱没有理会妻子的焦急。 他重新装上一锅烟丝,走到灶台前,用火钳夹出一块烧红的炭火,点燃了烟锅。 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他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 陈平站在原地,看着父亲沉稳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石板上那些承载着全家希望的肥皂。 他知道,一场真正的风雨,要来了 第十三章 父亲的智慧 院门关上的瞬间,王通那带着威胁的话音仿佛还未散尽,院子里的空气却像是骤然凝固了。 方才因熬制皂液而升腾起的暖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氏看着那扇紧闭的木门,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她快步走到石桌边,看着那一堆冰冷的铜钱,又看看石板上那些还未完全干透的肥皂,嘴唇哆嗦着,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当家的,平儿……”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你们怎么……怎么就把人给气走了?” “那可是王记杂货铺啊!镇上最大的铺子!咱们得罪了他,以后这东西还怎么卖?他要是不让我们卖了,可怎么办啊?” 她急得在原地团团转,手在围裙上搓来搓去。 “三成……三成利不少了啊!咱们只要在家里干活,什么都不用管,每个月就有钱拿,这……这跟天上掉钱有什么区别?多好的事啊!” 刘氏是真的怕了。 在她看来,一个泥腿子,能攀上镇上最大的掌柜,已经是祖坟冒青烟。 对方愿意分三成利,更是天大的恩赐。 可丈夫和儿子,却把这尊财神爷给硬生生推出了门外。 陈平走到母亲身边,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到一旁的石凳上。 “娘,您先别急。” 他的声音很稳,像一剂定心针,让刘氏纷乱的心神稍稍安定了一些。 “您想,他给的真是三成利吗?” 陈平拿起一块肥皂,递到母亲面前。 “这东西,怎么做出来的,只有我们家知道。这就叫方子。” “今天,他求着我们,说给我们三成利,让我们把方子给他的人看,教他们做。” “要是我们答应了,他的人学会了,那这方子就不再是我们家独有的了。” 陈平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晰。 “到时候,他自己的铺子,自己的人手,想做多少就做多少。他还会分给我们三成吗?” “不会的。” 陈平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只会给我们一成,甚至半成。如果我们不答应,他就自己另起炉灶,把我们一脚踢开。” “到了那个时候,他卖他的,我们卖我们的。他铺子大,人手多,价钱卖得比我们还低。镇上的人都去买他的,谁还会来我们这儿?” “到头来,我们辛辛苦苦想出的方子,给他做了嫁衣,自己却一个铜板都挣不到,还要落个被他处处打压的下场。” “他要的,不是跟我们合作。他要的,是咱们家的命根子。” 刘氏听着儿子的话,脸上的焦急慢慢变成了茫然,又从茫然变成了后怕。 她虽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陈平的话朴实直白,她听懂了。 是啊,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 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怎么就被那“三成利”给迷了心窍。 她看着手里的肥皂,再看看一脸平静的儿子,背后惊出了一层冷汗。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抽烟的陈大柱,站了起来。 他走到院墙边,将手里的烟锅在墙角的石头上“梆梆”磕了两下,把烧尽的烟灰磕得干干净净。 他没有看妻子,也没有看那些肥皂。 他的视线,落在了儿子陈平的身上。 “他说得对。” 陈大柱的声音沙哑而低沉。 “王通那样的人,是喂不熟的狼。你今天给他一块肉,他明天就敢来咬你的喉咙。” 他顿了顿,将烟杆别回腰间,用一个最简单的比喻,为这场家庭会议定了调。 “他要的,是那只会下金蛋的鸡。” “不是那几个蛋。” 这一句话,像一道惊雷,让陈平整个人都定住了。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他原以为,自己需要费尽口舌,才能将现代商业里的“核心技术壁垒”和“渠道垄断”这些概念,解释给父母听。 可父亲,只用了“鸡”和“蛋”两个字,就将这一切的本质,剖析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 陈大柱迎着儿子的视线,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得意,只有一种历经世事后的通透与平静。 他继续说道。 “所以,这只鸡,必须牢牢攥在咱们自己手里。谁都不能给。” “方子,就是这只鸡。” “至于蛋嘛……” 他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 “可以卖给他。” “咱们家小,吃不下那么多蛋,与其放着坏了,不如卖给他换钱。” “而且,这清河镇,也只有他王记的篮子最大,能装得下咱们家所有的蛋。” 陈平的心跳开始加速。 他已经预感到了父亲接下来要说什么。 只听陈大柱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说道。 “所以,咱们的蛋,以后只卖给他一个人。” “但是!” 他加重了语气。 “这蛋,卖什么价钱,什么时候卖,一次卖多少,都得由我们说了算。” “他要是答应,咱们就合作。他要是不答应,那咱们就把这些蛋,自己拿到镇上,一个一个地卖。虽然慢点,累点,但至少鸡还在自己手上,饿不死。” 话音落下,院子里一片寂静。 陈平看着自己的父亲,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敬佩,从心底油然而生。 独家供货。 控制定价权。 掌握生产端。 这不就是后世最经典的品牌方与渠道商之间的博弈策略吗? 父亲一个连字都认不全的庄稼汉,竟然凭借着最朴素的生存智慧,洞悉了商业竞争最核心的法则。 什么大智若愚。 这根本就是运筹帷幄! 父子二人,隔着半个院子,相视而立。 一个眼神的交汇,所有的策略,所有的默契,尽在不言之中。 刘氏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 她虽然还是听得半懂不懂什么鸡啊蛋的,但她看明白了最重要的一点。 自己的男人和儿子,没有慌,没有怕。 他们胸中,早已有了万全的章法。 她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终于稳稳地落了回去。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站起身,重新走到石板前,拿起细麻线,继续切割那些代表着希望的皂胚。 她的脸上,不再有惶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 天塌下来,有男人顶着。 路走不通,有儿子想着。 她要做的,就是把家里的活计做好,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 策略已经定下。 可陈平清楚,这只是他们自己的一厢情愿。 主动权,仍在王通手上。 那个精明到骨子里的杂货铺掌柜,会轻易接受这个由他们一个穷苦农家,所开出的“不平等条约”吗? 下一次见面,恐怕就不会是今天这般和风细雨了 第十四章 新的合作 翌日,天刚蒙蒙亮。 陈平没有去学堂,而是将几十块新做好的肥皂用布包好,径直走向了清河镇。 他没有去春风楼,也没有去张府。 他的目的地,是镇中心最显眼的那家,王记杂货铺。 此时,王记杂货铺的伙计们正忙着卸货上板,人来人往,一片繁忙。 王通坐在高高的柜台后面,手里端着一盏热茶,慢悠悠地吹着茶叶沫子。 他的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清瘦少年,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穿过人群,径直向他走来。 王通的嘴角,撇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放下茶盏,好整以暇地靠在太师椅上。 来了。 他料定这小子会来。 一个穷学生,一个泥腿子家庭,被他王记杂货铺的掌柜亲自登门,已经是天大的面子。 昨天那番做派,不过是年轻人沉不住气,故作姿态罢了。 回去被爹娘一顿骂,想通了,今天还不是得乖乖上门来求饶? “王掌柜。” 陈平走到柜台前,将身后的布包放在了柜面上。 声音平静,没有丝毫的卑微或讨好。 王通眼皮都没抬,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端起茶盏,继续喝茶。 他要晾一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让他知道,谁才是这清河镇的主人。 然而,陈平并没有像他预想中那样,局促不安地等待。 少年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一棵扎根在石缝里的青松,沉默,却挺拔。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 王通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他放下茶盏,慢条斯理地开口。 “想通了?” “想通了。” 陈平点头。 王通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那就好。年轻人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他伸出手指,敲了敲桌面。 “还是那个条件,三七分,方子拿来,我王记保你家一世富贵。” 陈平摇了摇头。 “王掌柜,我想,您误会了。” “我今天来,是想跟您谈一个新的合作方案。” 王通的笑容僵在脸上。 陈平解开布包,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淡黄色肥皂。 “我的肥皂,以后只供给王记杂货铺售卖。” 王通眉头一挑。 陈平继续说道。 “但是,价格,由我来定。” 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王通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死死地盯着陈平,像是要从那张平静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开玩笑的痕迹。 可他只看到了认真。 一种近乎冷酷的认真。 “小子!” 王通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 柜台上的茶盏被震得跳了起来,茶水溅出,发出“刺啦”一声。 周围的伙计和客人都被这声巨响吓了一跳,纷纷侧目。 王通的脸色由白转青,指着陈平的鼻子,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别给脸不要脸!” “你以为你那破玩意儿是什么稀世珍宝?独家供货?价格你定?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敢走出这个门,不出三日,我王记就能做出和你家一模一样的肥皂!到时候,我让你一块都卖不出去,一文钱都赚不到!” 面对王通的勃然大怒,陈平却只是微微一笑。 那笑容里,没有恐惧,反而带着一丝……怜悯。 他从怀里,又取出了两块东西。 同样是肥皂。 他将其中一块放在柜面上,那是市面上流通的初版肥皂,颜色蜡黄,质地略显粗糙。 然后,他将另一块,放在了初版肥皂的旁边。 王通的咒骂声戛然而止。 他死死地盯着第二块肥皂。 那块肥皂,与第一块截然不同。 它的颜色更纯净,是一种温润的乳白色,质地细腻得如同羊脂美玉。 更重要的是,它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雅的,他说不出来的花香。 这香味,瞬间就将旁边那块肥皂自带的油脂碱味,比得粗鄙不堪。 陈平拿起那块初版肥皂,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嘈杂的大堂。 “王掌柜,仿制,当然可以。” “但这东西,草木灰提纯的火候,油脂配比的精度,差一丝一毫,做出来的东西就天差地别。” “您或许能仿得出它的‘形’,可您仿得出它的‘神’吗?” 他顿了顿,将那块乳白色的改良版肥皂,轻轻推到王通的面前。 “更何况……” “在我看来,市面上流通的这些,都只是些残次品。” 陈平的目光,直视着王通已经开始变色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 “等您的仿制品费尽心力做出来时,我的新东西,早就铺满了整个清河镇。” “王掌柜,您永远只能跟在我后面,吃灰。” “轰!” 最后一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王通的心口。 他看着那块明显高出不止一个档次的乳白色肥皂,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终于明白了。 对方根本不是来求饶的。 对方是来下战书的。 对方手里握着的,不是一个固定的方子。 而是一种可以不断做出新东西、好东西的,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能力! 自己引以为傲的财力、渠道、人脉,在对方面前,变得一文不值。 他可以仿制,但他永远只能仿制对方淘汰下来的东西。 他永远只能跟在后面,吃灰。 王通的身体晃了晃,颓然坐回了太师椅上。 方才的嚣张与愤怒,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威胁者,彻底变成了一个被动的,等待审判的交易方。 “你……想要什么价?”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陈平从怀里,掏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放在柜台上。 那是一份早已拟好的供货协议。 价格,供货量,账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王通看着那张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割他的肉。 但他没有选择。 他拿起笔,在那张纸的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当陈平背着空布包,怀揣着那份签了字的协议走出王记杂货铺时,阳光正好。 他没有立刻回家。 而是去了纸笔店,用刚刚从王通那里预支的货款,买了一刀最好的竹纸,一锭上好的徽墨。 当他回到家时,刘氏和陈大柱正在院里焦急地张望着。 “平儿,怎么样了?” 刘氏迎上来,满脸担忧。 陈平没有说话。 他将怀里的协议递给父亲,又将新买的纸墨放到母亲手里。 “娘,以后,不用再为我的纸墨发愁了。” 刘氏捧着那刀洁白的竹纸,手都在颤抖。 陈大柱展开那份协议,逐字逐句地看着,他虽然识字不多,但那上面的数字和条款,他看得懂。 他看完,将纸小心地折好,递还给儿子。 然后,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 那一刻,小院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然而,这份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 一个同村的半大孩子,慌慌张张地从院外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 “平……平哥儿!不好了!” 陈平心中一沉。 “怎么了?” 那孩子喘着粗气,指着村口的方向。 “你大伯……你大伯陈大山落榜回来了!看那样子,拉着个破板车,狼狈得很!快……快到村口了!” 院子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第十五章 落榜而归 院子里的笑声,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 方才还满是暖意的空气,瞬间变得冰冷而滞重。 刘氏手里的那刀竹纸,滑落在地,发出一声轻响。 她却浑然不觉,脸色煞白地看着那个跑来报信的半大孩子。 “大山……他回来了?” 陈平心中一沉,上前一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母亲。 那孩子用力点头,指着村口的方向。 “是啊!拉着个破板车,车上就一个烂箱子,一身的酒气!好多人都围着看呢!” “说是……说是这次秋闱,又没中!” 刘氏的嘴唇开始哆嗦。 那个名字,像是一块巨石,重新压在了这个刚刚才喘上一口气的家庭心头。 一直沉默的陈大柱,默默地走到院墙边,拿起那根刚别回腰间的旱烟杆。 他没有装烟丝,只是用粗糙的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冰凉的烟锅。 他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石头般的冷硬。 陈平看着父亲的侧脸,又看看身旁惶然无措的母亲。 他知道,这个家刚刚燃起的灶火,将要迎来第一场真正的风雨。 …… 陈家村的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此时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村民。 人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人群的中央,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拉着一辆独轮板车,正朝着村里走。 那人,正是陈大山。 他不再是几年前离家时那个身穿青衫,意气风发的读书人。 他身上的长衫已经洗得发白,好几处都磨破了边,下摆沾满了泥点和不知名的污渍。 头发乱糟糟地束在脑后,胡子拉碴,满面尘霜。 一双眼睛浑浊不堪,布满了红色的血丝,走起路来东倒西歪,浓烈的酒气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板车上,只孤零零地放着一个破旧的书箱,箱子的锁扣已经坏了,用一根草绳胡乱捆着。 “啧啧,这就是陈大山?听说去府城考举人,怎么混成这个样子了?” 一个村民压低了声音。 “考了十几年,连个秀才都不是,还想考举人?做梦呢!” 另一个村民撇了撇嘴,朝着陈平家的方向努了努嘴。 “你们看他那德行,哪比得上他二弟陈大柱。人家不声不响,把儿子送进学堂,现在日子都过起来了!” 议论声像蚊子一样,嗡嗡地钻进陈大山的耳朵。 他猛地抬起头,用那双通红的眼睛,恶狠狠地扫视了一圈。 围观的村民被他那副凶狠的模样吓了一跳,纷纷闭上了嘴,却没人让开路。 陈大山拉着板车,在众人的注视下,像一头困兽,艰难地穿过人群。 他没有回那个属于他的家。 他径直走到了陈家老宅,他爹娘住的那个破败院子。 他一脚踹开院门。 “娘!我回来了!” 一声嘶哑的吼叫,伴随着“哐当”一声,他将板车扔在地上,整个人也一屁股瘫坐在了门槛上。 屋里,正在纳鞋底的陈家奶奶和王氏听到动静,冲了出来。 当她们看到陈大山这副鬼样子时,都愣住了。 下一刻,震天的哭嚎声,响彻了整个院子。 “我的儿啊!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啊!” 陈家奶奶扑了上来,抱着陈大山的腿,捶胸顿足。 王氏也瘫坐在地,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哭天抢地。 “你爹死得早啊!留我们孤儿寡母,被人欺负啊!你弟弟发了财,就不管我们死活了啊!” 陈大山本来就因为落榜和一路的颠沛流离而心烦意乱,此刻被这哭声搅得头痛欲裂。 “哭什么哭!” 他猛地推开自己的母亲,吼道。 “我还死不了!” 他挣扎着站起来,走进那间昏暗的土屋,一头栽倒在冰冷的土炕上。 陈家奶奶和王氏见他发火,哭声小了些,却没停。 王氏爬到炕边,开始添油加醋地哭诉。 “当家的,你是不知道啊!二房……二房他们现在可威风了!” “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弄出个什么洗东西的玩意儿,发了大财!” “又是买纸,又是买墨,还给那小崽子做了新衣裳!咱们去找他们要点钱给你当盘缠,他们倒好,直接把我们赶了出来!” 陈家奶奶也在一旁抹着眼泪,帮腔道。 “是啊,大山!你那好弟弟,现在翅膀硬了!他说你读书没用,是个废物!还说以后再也不管我们大房的死活了!” “他们一家吃香的喝辣的,就眼睁睁看着我们娘俩喝西北风啊!” 一句句颠倒黑白的话,像一根根毒针,扎进陈大山的心里。 他本就因为落榜而极度敏感脆弱的自尊,被彻底刺穿。 他猛地从炕上坐了起来。 “你说什么?” “他们靠什么发的财?” “就……就是一种叫什么‘胰子’的玩意儿,油乎乎的,拿来洗东西的。” 王氏怯生生地答道。 “胰子?” 陈大山咀嚼着这个词,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和不屑。 他堂堂一个读书人,追求的是经世济民的阳关大道。 他弟弟一家,竟然靠做那种屠户、伙夫才摆弄的腌臜之物赚钱? 何其下贱! 何其…… 等等。 赚钱? 陈大山的心脏猛地一抽。 他想起了自己这一路的狼狈,想起了当掉最后一件长衫才换来的几个酒钱,想起了旁人鄙夷的眼神。 一股无法抑制的烦躁和怨毒,从心底深处涌了上来。 凭什么? 凭什么我寒窗苦读十数载,连温饱都成问题! 凭什么他一个泥腿子,靠着那种下九流的玩意儿,就能发财? 凭什么他陈大柱的儿子能穿新衣,上学堂,而我陈大山,却要像条狗一样地回来! 这不公平! 强烈的嫉妒,像一条毒蛇,疯狂地啃噬着他的理智。 他那颗因科举失败而扭曲的心,在这一刻,彻底被怨恨填满。 …… 傍晚。 陈平从学堂回到了村里。 他身上穿着母亲新做的棉布衣裳,虽然料子普通,但浆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个褶子。 他的背挺得笔直,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神采。 当他路过大房那个破败的院门口时,脚步下意识地放慢了。 院门虚掩着,里面没有了白日的哭嚎,只有一片死寂。 就在他准备快步走过时,那扇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陈大山站在门内。 陈平的脚步,停了下来。 二人的视线,在傍晚昏黄的光线中,骤然相撞。 陈大山就那么站在阴影里,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陈平。 他的视线,从陈平干净的脸庞,滑到他崭新的衣衫,再滑到他背上那个虽然半旧却很整洁的书包。 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陈平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上。 那双眼睛里,有光。 有希望。 有他自己早已失去,并且痛恨的一切。 陈平看着这个名义上的大伯,看着他满身的酒气,满脸的颓唐,以及那双眼睛里毫不掩饰的恶意。 他没有开口。 他只是平静地站着,像一棵扎根在路边的树。 陈大山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那眼神像刀子,一遍遍地刮过陈平的身体。 一股怨毒与嫉恨的毒火,在他胸中熊熊燃烧,几乎要将他自己焚烧殆尽。 风吹过巷道,卷起几片落叶。 一场针对陈平一家的风暴,正在这个落榜书生的眼中,悄然酝酿成型。 第十六章 读书人的手段 巷道里的风,吹不散两人之间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对峙。 陈大山眼中的怨毒,像烧红的烙铁,烫得空气都扭曲了。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转过身,重重地关上了那扇破败的木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陈平平静地收回视线,继续朝家中走去。 他知道,这声关门,不是结束,而是宣战。 接下来的两日,大房的院子死一般寂静。 没有哭嚎,也没有争吵。 陈大山就像一头蛰伏起来的毒蛇,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偶尔透过门缝,用阴冷的目光窥视着隔壁院子里的忙碌与生机。 他看到刘氏脸上挂着从未有过的笑容,哼着小曲切着皂胚。 他看到陈大柱不再整日躺着,而是帮着劈柴烧火,脚步沉稳有力。 他看到院角的灶火昼夜不息,那混合着油脂和草木灰的气味,在他闻来,是如此的刺鼻,又如此的令人嫉妒。 每一缕升起的烟,都像是在嘲讽他的落魄与无能。 每一块码放整齐的肥皂,都像是在抽打他那早已被科举磨得粉碎的自尊。 凭什么。 凭什么他一个做腌臜活计的泥腿子,能过上好日子。 而自己这个读了圣贤书的人,却要像狗一样摇尾乞怜。 怨恨的毒液,在他的五脏六腑里翻腾,灼烧着他最后的一丝理智。 第三日清晨,陈大山终于有了动作。 他没有如王氏那般冲到隔壁去撒泼打滚。 他从破箱子里翻出了自己唯一一套还算体面的青色长衫,虽然洗得发白,领口也磨损了,但他还是仔细地抚平了每一个褶皱。 他对着一盆浑浊的水,将乱糟糟的头发重新束好,又刮干净了脸上的胡茬。 做完这一切,他整个人看起来,又有了几分读书人的样子。 他从家里仅剩的几个铜板里,拿出一点钱,去村头小铺称了二两最便宜的散酒,用一个半旧的油纸包提着。 然后,他径直走向了村东头,里正的家。 里正陈贵才,正坐在自家院里喝着闷茶,脸色不太好看。 前几日,他婆娘听说了陈家二房的好东西,让他上门去讨要几块。 结果陈大柱那个闷葫芦,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东西都送去镇上铺子了,家里一块没多。 这让他觉得很没面子。 看到陈大山提着礼物上门,陈贵才有些意外,但还是站了起来。 “大山回来了。这是……” “噗通”一声。 陈大山竟直接跪在了里正面前,将手里的酒包高高举过头顶。 “学生陈大山,拜见里正大人!” 他声泪俱下,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学生无能,有负乡亲父老期盼,无颜归来!” 陈贵才被他这一下搞懵了,连忙将他扶起。 “哎,大山,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陈大山被扶起后,却不肯坐下,只是躬着身,用袖子抹着眼泪,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里正大人,学生此次落榜,本应闭门思过。但有一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事关我陈家村百年清誉,学生不得不说啊!” 他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陈贵才的脸色也严肃起来。 “何事如此严重?” 陈大山叹了口气,先是痛陈自己“教弟无方”,让二弟陈大柱不务正业。 然后,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诉说一个天大的秘密。 “里正大人,您可知,我那二弟家中,近日为何昼夜烟火不熄?” “为何?” “他们是在熬制妖物啊!” 陈大山眼中闪过一丝诡谲的光。 “那院中升起的,不是寻常炊烟,而是秽气冲天的妖烟!学生夜半苦读,常闻鬼哭之声,皆自他家院中传来!” 陈贵才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陈大山见他神情变化,立刻添油加醋。 “他们做出的那东西,美其名曰‘胰子’,实则是来路不明的妖物!用之惑乱人心!您想,自古以来,清洗衣物皆用皂角,乃天生之物。何曾有过这等油腻之物,能化油污于无形?” “此乃奇技淫巧,有违天和!” 他向前一步,凑到里正耳边,声音里充满了煽动性。 “里正大人,圣人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此物虽能逐利,却有伤风化,乃动摇我村淳朴民风之根基啊!” “长此以往,村中人人皆追逐此等邪门歪道,不事农桑,届时田地荒芜,人心败坏,若再触怒了山神土地,降下灾祸,我陈家村,危矣!” 这一番话说得是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陈贵才本就对陈家二房突然暴富心生嫉妒,又被陈大山这番引经据典、危言耸听的言论彻底搅乱了心神。 是啊。 陈大山可是村里唯一的读书人。 读书人说的话,那还能有假? 那股怪味,那神奇的效果,确实透着一股子邪性。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万一真惹怒了鬼神,他这个里正,可是第一个要担责任的! 想到这里,陈贵才的后背冒起一层冷汗。 他猛地一拍大腿。 “此事,必须严查!” “大山,你放心,我绝不会让我陈家村的风气,被这等歪门邪道败坏了!” 当天下午,陈贵才便行动了起来。 他先是召集了村里几位最年长的族老,将陈大山的话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那些本就思想保守的老人一听,立刻炸了锅。 随后,里正便带着这几位族老,以及十几个被煽动起来的村民,气势汹汹地朝着陈平家走去。 人群中,有前几日闻到气味便头晕的老妇,此刻认定那是中了毒。 也有平日里游手好闲,嫉妒陈家赚钱的懒汉,此刻叫嚷得最大声。 “砰!砰!砰!” 陈家的院门被擂得山响。 刘氏正在院里晾晒衣物,被这阵仗吓得手一抖,新洗的衣服掉在了地上。 她慌忙跑去开门,门一拉开,看到门外黑压压的一群人,为首的正是满脸怒气的里正陈贵才。 “陈大柱家的!” 陈贵才指着院里的灶台,厉声喝道。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村里搞这些伤风败俗的妖物!” 一个族老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指着石板上的肥皂。 “马上把这些不干净的东西都毁了!” 另一个被煽动的村民更是直接喊道。 “把你们赚来的不义之财都交出来!充公!给大家伙儿分了!” 刘氏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吓得脸色惨白,一步步后退,话都说不出来。 屋里,正在劈柴的陈大柱听到动静,走了出来。 他看到院门口的情形,一言不发。 他只是默默地转身,从墙角抄起一把磨得锃亮的柴刀,走到了门口,往门槛上一站。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眼睛,挨个扫过门外每一个人的脸。 院外的叫嚷声,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瞬间小了下去。 所有人都被陈大柱那副不要命的架势镇住了。 空气凝固,对峙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一个清瘦的身影从村道上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陈平背着书包,从学堂回来了。 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家门口的混乱。 看到了满脸怒容的里正,看到了被煽动的村民,看到了吓得瑟瑟发抖的母亲,也看到了手持柴刀,如一尊门神般护在门口的父亲。 他停下脚步,目光在那一张张或愤怒,或嫉妒,或盲从的脸上缓缓扫过。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人群后方,那个躲在老槐树阴影里,嘴角挂着一丝阴冷笑意的身影上。 陈大山。 第十七章 何为利民 陈平的目光,像一把锋利的锥子,穿过嘈杂的人群,精准地钉在了那棵老槐树的阴影之下。 陈大山感受到了这道视线。 他嘴角的冷笑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浓郁,带着一种智珠在握的得意。 泥腿子就是泥腿子。 有点力气又如何? 在宗族法理和圣人言论面前,不过是待宰的羔羊。 “陈大柱!” 里正陈贵才见陈大柱提着刀,一副拼命的架势,心中也有些发怵,但当着全村人的面,他绝不能退。 他色厉内荏地用手指着院子。 “你还敢动刀子不成?是要造反吗!” “我告诉你!今天,要么你们自己把这些害人的妖物全部销毁,再把赚来的不义之财交出来,由我分给乡亲们压惊!” “要么,我就报官!说你们家私藏妖物,惑乱乡里!到时候,来的可就不是我们了,是衙门的官差!” 这话一出,本就有些被柴刀吓住的村民,又鼓噪起来。 “对!报官!” “不能让他们再害人了!” 刘氏吓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来。 就在这时,陈平动了。 他分开面前的人群,一步步走了出来。 他的步子不快,却异常沉稳。 喧闹的人群,在他平静的目光下,竟不自觉地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他没有看里正,也没有看那些叫嚷的村民。 他径直走到手持柴刀的父亲面前,伸出手,轻轻按住了父亲握刀的手腕。 陈大柱感受到儿子手上传来的温度和力量,那紧绷如铁的肩膀,微微松弛了一分。 陈平转过身,面对着黑压压的人群。 他没有开口争辩。 他只是对着院内吓得不知所措的母亲,平静地说道。 “娘,端一盆清水来。” 刘氏愣了一下。 “再把咱们家灶台上那块最脏的抹布拿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是要做什么? 刘氏虽然不解,但出于对儿子的信任,她还是转身跑进院子,很快就端来了一盆清水,又拿来了一块黑乎乎、油腻腻,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抹布。 那抹布上常年累月积攒的油污,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气。 几个离得近的村民,都下意识地掩住了口鼻。 陈平接过抹布,又从石板上拿起一块淡黄色的肥皂。 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蹲下身,将那块脏得令人发指的抹布,浸入了清水之中。 然后,他用肥皂,在那抹布上反复搓揉起来。 奇迹,发生了。 原本只是略显浑浊的清水,在肥皂的作用下,迅速起了大量的白色泡沫。 而那块黑硬的抹布,在泡沫的包裹下,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将里面凝固的油污一点点地抽离出来。 一缕缕黑色的、油腻的污水,从抹布中渗出,迅速将盆里的清水染成了墨汁。 围观的村民们,渐渐停止了叫嚷。 他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盆水,那双手,那块正在发生变化的抹布。 “咕嘟……” 有人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那先前还言之凿凿说中了毒的老妇,此刻瞪大了眼睛,嘴巴半张,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那个叫嚷着要充公的懒汉,也伸长了脖子,脸上的贪婪被一种纯粹的震惊所取代。 陈平将搓揉过的抹布捞起,在盆里反复漂洗。 当他再一次将抹布从水中拿起,并用力拧干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块抹布,虽然因为常年使用而显得破旧,但上面那层厚厚的油污,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露出了它灰白色的本来面目。 而那盆原本清澈的水,已经变成了一盆漆黑如墨的脏水。 陈平站起身,将那块焕然一新的抹布,高高举起,展示给每一个人看。 院门口,鸦雀无声。 “各位叔伯,婶子大娘。” 陈平的声音朗朗响起,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这就是你们口中的‘妖物’。” “它不能吃,不能喝。” “它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我娘手里这块洗不干净的抹布,洗干净。把我们穿脏的衣裳,洗干净。把我们沾了油污的手,洗干净。” 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像一颗颗石子,投进众人心里。 “让我们的家,变得更干净。” 说完,他话锋一转,那双清亮的眼睛,如利剑出鞘,骤然射向了人群后方,那个一直躲在阴影里的身影。 “我请问大伯!” 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质问。 “我陈家村的乡亲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苦操劳,谁的身上没有汗水油污?让大家能用上这东西,穿得干净些,吃得干净些,锅碗瓢盆不再油腻,能少生些病痛,让村里的娃娃们,能少得些闹肚子的毛病!” “这,难道不是一件利民的好事吗?” “圣人书,你读了十几年!” 陈平向前踏出一步,气势如虹。 “难道连最基本的‘民生’二字,都不懂吗!” “还是说,在你这位高高在上的读书人眼里,乡亲们的干净与安康,都比不上你那点可笑的清高,比不上你那点因落榜而生的嫉恨之心!” “轰!”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所有村民的脑海中炸响。 一针见血! 字字诛心! 村民们不是傻子。 他们只是淳朴,容易被“读书人”和“鬼神之说”唬住。 可陈平的这番话,却将一切都拉回到了他们最熟悉、最关心的生活本身。 干净。 健康。 民生。 这些词,他们听得懂! 他们瞬间明白了。 陈家二房做的,根本不是什么妖物,而是一个能让他们生活变好的东西! 而陈大山,那个他们曾经敬畏的读书人,只是因为嫉妒,就想毁了这一切! 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地从陈平身上,转向了那个已经完全暴露在阳光下的陈大山。 那视线里,不再有敬畏。 只有恍然大悟,鄙夷,和一种被愚弄后的愤怒。 陈贵才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看看那块干净的抹布,又看看周围村民们鄙夷的眼神,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仿佛被人当众扇了无数个耳光。 他知道,他被陈大山当枪使了。 “散了!都散了!” 他涨红着脸,挥舞着手臂,狼狈地吼道。 “没事干了吗?都围在这里做什么!回家去!” 说完,他自己第一个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人群,轰然散去。 临走前,几乎每个人都朝着陈大山的方向,吐了口唾沫,或是投去一个鄙夷的眼神。 “呸!读了书,心都读黑了!” “自己没本事,就见不得弟弟家好!” “还妖物……我看着他才像个妖物!” 指指点点的议论声,像无数根钢针,扎进陈大山的耳朵里。 他站在原地,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紫,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在众人的唾弃声中,陈大山猛地一推身前的人,捂着脸,像一条丧家之犬,仓皇逃离。 院门口,终于恢复了安静。 陈平看着陈大山狼狈逃窜的背影,眼神冰冷。 第一次交锋,他完败。 可陈平知道,以这位大伯的性子,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而逃回自家院子的陈大山,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落在地。 村民们鄙夷的眼神和话语,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他那张因羞愤而扭曲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抹阴狠到极致的怨毒。 “好……好一个陈平!”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如鬼魅。 “在村里,我动不了你。” “那我就去你的根基,你的命脉上,动你!”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怨毒地望向清河镇的方向。 “学堂!你的名声!” “我要让你,身败名裂!” 第十八章 笔墨作刀 村里的风波,像一阵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陈大山当众丢尽了脸面,如丧家之犬般逃走后,陈家二房的院子,迎来了一段难得的安宁。 灶火依旧烧得旺,一板板承载着希望的肥皂在院中晾干,然后被陈大柱用独轮车悄悄送去镇上。 王记杂货铺的货款,像涓涓细流,稳定地汇入这个家。 刘氏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她甚至偷偷给陈平的枕头下塞了两个刚煮好的鸡蛋。 一切都在向好。 陈平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学业之中。 他很清楚,肥皂带来的富足只是暂时的根基,唯有科举功名,才是能让这个家真正挺直腰杆的脊梁。 然而,他低估了一个落魄读书人心中怨毒的韧性。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陈大山在村里身败名裂,便将战场转移到了他看不见的地方。 他通过镇上一个拐了十八道弯的远房亲戚,将一个精心编织过的“故事”,悄无声息地送进了张氏学堂。 故事很简单。 陈家村有个叫陈平的学生,家里是做皂胰子的,就是那种屠户伙夫才摆弄的腌臜之物。 此子不思圣贤大道,一门心思钻营取巧,小小年纪便满身铜臭,早已忘了读书人的本分。 流言,像无孔不入的霉菌,在学堂这个最注重清誉的地方,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 陈平很快就感觉到了变化。 最开始,只是几道异样的目光。 上课时,身边原本坐着的同窗,会不动声色地将桌子往旁边挪开一寸。 下学后,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文章的学子,在他走过时,会突然噤声,用一种混合着鄙夷和好奇的眼神打量他。 之前那些仅仅是看不起他穷的富家子弟,如今找到了一个更“正当”的理由来轻视他。 这天,张先生正在讲解《论语》中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讲到酣畅处,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慢悠悠地响了起来。 是林康。 那个县丞家的公子。 他站起身,摇头晃脑,仿佛在背诵,声音却提得老高。 “士、农、工、商,阶层分明,各司其职,此乃社稷之本。” 说完,他那双小眼睛的余光,像针一样刺向了陈平。 他阴阳怪气地拉长了调子。 “可偏偏有些人,明明身在‘士’林,心却在‘商’海,身上都快有那股子油脂皂角的味道了,还读什么圣贤书?” “依我看,不如早些回家,子承父业,做个‘皂隶’,倒也来得实在!” “皂隶”二字,他说得又重又响。 “轰!” 整个学堂,先是片刻的死寂,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皂隶!哈哈,林兄此言甚妙!” “可不是嘛,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来这里附庸风雅,何苦呢?” 嘲笑声,讥讽声,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扎向那个安静的角落。 陈平被彻底孤立在了一片充满恶意的海洋中央。 他没有抬头。 没有争辩。 他只是握着笔,手腕稳得像一块磐石,在纸上继续誊抄着先生的板书。 一个墨点都没有因为颤抖而晕开。 他的沉默,在林康等人看来,是懦弱,是默认。 这让他们的行为,变得更加变本加厉。 几天后,几位平日里自诩清高,最重风骨的学子,联合到了一起。 他们整理好衣冠,神情肃穆地走到了张先生的书房门前。 为首的,是学堂里功课仅次于林康的徐子谦。 “先生。” 徐子谦躬身行礼,言辞恳切。 “学生今日前来,是为我张氏学堂百年清誉着想。” 张先生正低头批改课业,闻言抬起头,示意他说下去。 “我等读书人,当以圣贤为楷模,以德行为立身之本。可如今,学堂之中,却有人本末倒置,逐利忘本!” 另一个学子立刻附和。 “是啊先生!那陈平家中经营商贾之事,早已人尽皆知!他每日与铜臭为伍,心性已被玷污,如何还能领悟圣人微言大义?” 徐子谦的语气更加沉重。 “一颗老鼠屎,能坏一锅汤。我等实不愿与此等利欲熏心之辈同窗,恐日久年深,亦被其俗气所染!” “学生们恳请先生,三思而行,将其逐出学堂,以正视听,还我张氏学堂一片朗朗乾坤!” 说完,几人齐齐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他们的声音里,充满了匡扶正义的凛然。 他们的眼中,闪烁着清除异己的快意。 这番话,很快就在学堂里传开了。 陈平的处境,变得岌岌可危。 他不仅要面对同窗的排挤和羞辱,如今,更有一把名为“清誉”的利剑,悬在了他的头顶,随时可能斩断他的求学之路。 来自家族的暗箭。 来自学堂的围剿。 内外夹击,风雨飘摇。 然而,陈平依旧如故。 他仿佛对周围的一切置若罔闻。 别人嘲讽他,他便低头看书。 别人孤立他,他便利用所有独处的时间,一遍遍地默写经义。 他的沉默和专注,与周围的浮躁和喧嚣,形成了一种刺眼的对比。 他就那么安静地坐在自己的角落里,像一株在风暴中顽强扎根的青松,任凭风吹雨打,自岿然不动。 他那挺直的脊梁,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什么。 黄昏时分。 学子们都已散去。 张先生独自站在书房的窗前,手中捏着那份由徐子谦等人联名写下的“逐客书”。 他的目光,穿过庭院,落在那个孤独的身影上。 陈平没有回家。 他正借着最后一缕天光,在院中的石桌上,一笔一划地练着字。 他的身边空无一人,仿佛被整个世界所抛弃。 可他的神情,却专注得像一位正在雕琢传世美玉的宗师。 张先生看着那道身影,面色平静,不置可否。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 看着那个在流言蜚语中,依旧将脊梁挺得笔直的少年。 看着他那在暮色中,依旧闪烁着倔强光芒的眼睛。 许久。 张先生的视线,从陈平的身上,缓缓移开,落在了自己书桌上的一方砚台上。 那是一方极普通的石砚,边缘处,有一道修补过的、细如发丝的裂痕。 他的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 第十九章 先生的教诲 那方修补过的石砚,在暮色中泛着幽冷的光。 张先生的视线,从那道细如发丝的裂痕上收回,重新落在了院中那个孤单却挺拔的身影上。 许久,他转身回到书案后,将那封联名信,放进了炭盆之中。 火苗舔舐着纸张,将那些义愤填膺的字迹,化为蜷曲的黑灰。 …… 翌日,学堂里的气氛愈发诡异。 林康与徐子谦等人,不时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他们都在等待。 等待先生的雷霆之怒。 等待那个不合群的“皂隶”,被扫地出门。 一整天的课业,就在这种压抑的、充满期待的氛围中度过。 陈平依旧坐在角落,听课,笔记,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的镇定,在旁人眼中,成了最后的嘴硬。 下学的钟声响起。 学子们收拾着书箱,却没有立刻离去,都装作不经意地磨蹭着,视线有意无意地瞟向讲台。 张先生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在堂下缓缓扫过。 最后,他的声音平静地响起。 “陈平,你留下。” 来了! 林康的脸上,瞬间浮现出一抹难以抑制的喜色。 徐子谦也挺直了胸膛,嘴角挂起一抹清高的微笑。 学堂里,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一道道幸灾乐祸的,鄙夷的,看好戏的视线,汇聚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陈平牢牢罩在中央。 陈平收拾书本的动作顿了顿。 然后,他站起身,将书包背好,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到了讲台前。 “先生。” 他躬身行礼,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张先生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率先走出了学堂,朝着自己的书房走去。 陈平默然跟上。 书房的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窥探。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一股淡淡的墨香。 张先生没有立刻发问。 他走到书案后,提起铜壶,为自己面前的茶杯续上热水,又给陈平面前的空杯,倒了一杯。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 陈平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待着那即将到来的审判。 他知道,这是他求学路上,最关键的一道坎。 过了,则海阔天空。 过不去,则前功尽弃。 “坐。” 张先生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陈平依言坐下,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张先生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叶,却没有喝。 他抬起眼,那双浑浊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直视着陈平。 “你家中,近来可是做起了皂胰子的生意?” 问题直接,没有任何铺垫。 陈平的心,沉了一下,但随即安定下来。 该来的,终究会来。 他迎上张先生的视线,没有丝毫躲闪。 “是,先生。”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半分隐瞒。 张先生的手指,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着。 “为何?” 陈平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组织语言。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诉说家中的苦难来博取同情。 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为家母看病抓药,为小子我的束脩纸墨,也为家中能有一日三餐,不必再顿顿清粥。” “小子不才,家中贫寒,唯有读书一条出路。” “可读书,需用度。小子不想因这黄白之物,断了求学之路,更不想看着父母为此愁白了头发。”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力量。 “那皂胰子,能洗衣,能去污,能换钱,能让小子安心坐在这里听先生教诲。小子以为,它不是腌臜之物,是活路。” 书房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窗外的风,吹动着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陈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坦诚了一切,将自己的命运,交到了眼前这位老先生的手中。 不知过了多久。 张先生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一个点头的动作,很轻,却仿佛有千钧之力,瞬间卸掉了陈平肩上所有的重压。 张先生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赞许的神色。 “好一个活路。” 他看着陈平,那双眼中,不再有审视,而是真正的欣赏。 “这些天,学堂里的风言风语,我都知道。” “他们说你满身铜臭,逐利忘本,不配为读书人。” 张先生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 “可他们错了。” 他伸出手,指了指书架上那一排排陈旧的书卷。 “读书非死读!” “圣贤之学,若不能经世致用,富家强国,与废纸何异?” 这位老先生站起身,在书房中踱了两步,情绪竟有些激动。 “空谈义理,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国难当头,能以笔墨退敌乎?民生凋敝,能以空谈果腹乎?”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陈平。 “你能以所学,寻得门路,改善家境,反哺双亲,不使其为生计所困。” “此乃‘知行合一’!” “此乃大孝!” “何错之有!” 最后四个字,掷地有声,如洪钟大吕,在陈平的耳边轰然炸响。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从心底深处猛地涌起,瞬间冲垮了连日来所有的委屈、孤立与阴霾。 他的眼眶,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 他以为自己会面对苛责,会面对失望,甚至会被逐出学堂。 他准备好了一切最坏的结果。 却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番振聋发聩的肯定与赞扬。 原来,他不是一个人。 原来,在这世上,真的有人能懂。 陈平站起身,对着张先生,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躬,拜的不是先生,是知己。 张先生受了他这一礼,脸上的激动之色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期许。 他重新坐下,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那些腐儒之见,你不必理会。” “言语,是最无力的东西。” 他看着陈平,一字一句地说道。 “清河县的县试,就在三个月后。” “从今日起,收敛心神,全力备考。” 张先生的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剑。 “用你的成绩,去让所有质疑你的人,都闭上嘴!” 县试! 三个月后! 陈平猛地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先生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为他指明了一条最直接,也最锋利的道路。 是的。 反击流言最好的方式,不是争辩,而是碾压。 是无可辩驳的,绝对的实力。 “学生,明白了!” 他再次躬身,声音铿锵有力,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斗志。 当陈平走出书房时,天边的晚霞,正烧得绚烂。 他背着书包,走在回村的路上。 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他的前方,一场新的,更大的风暴正在汇聚。 但这一次,他不再是孤军奋战。 第二十章 备考 晚霞的余晖,像融化的金子,铺满了陈平回家的路。 他背上的书包,仿佛轻了许多。 先生那番振聋发聩的话,驱散了他心中最后的一丝阴霾,也点燃了一把名为斗志的烈火。 当他推开院门时,刘氏和陈大柱正一脸忧色地等在院中。 看到儿子回来,刘氏连忙迎了上来,抓着他的胳膊,上下打量。 “平儿,先生他……没为难你吧?” 陈平看着母亲担忧的眼神,心中一暖。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一个安稳的笑容。 “娘,爹,先生不仅没怪我,还勉励我好好读书,准备三个月后的县试。” “什么?” 刘氏愣住了。 陈大柱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也倏地睁开,透出一道精光。 当晚,一家三口坐在昏黄的油灯下。 陈平将自己想全力备考,暂时放下家中肥皂生意的想法,说了出来。 刘氏有些犹豫。 “可这……家里的开销……” “让他读。” 一直沉默的陈大柱,吐出三个字,斩钉截铁。 他将旱烟杆在桌上磕了磕,看着儿子。 “家里的事,你不用管。我跟你娘,还撑得住。” “你只要做一件事。” 陈大柱的视线,前所未有的锐利。 “考上!” 那一刻,陈平明白了。 这个家,已经将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了他的笔杆之上。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从第二天起,陈平便进入了近乎“闭关”的状态。 陈大柱接过了所有制作和运送肥皂的活计,他那原本有些佝偻的背,似乎又挺直了几分,每日推着独轮车进出,脚下生风。 刘氏则包揽了所有家务,变着法子给儿子准备吃食,从不在他读书时发出半点声响。 陈平的小屋,成了这个家的圣地。 而他那源自另一个世界的灵魂,所带来的优势,在这一刻,终于全面爆发。 窗外日升月落,屋内书页翻飞。 那些晦涩的古文,在他眼中,仿佛都变成了清晰的逻辑线条,被迅速地拆解、吸收、重构。 四书五经,他不再是死记硬背,而是用一种结构化的思维去理解其中的义理脉络。 前世的知识体系,让他拥有了远超这个时代学子的逻辑分析能力和归纳总结能力。 一篇篇经义策论,在他笔下,不再是陈词滥调的堆砌。 他总能从一些意想不到的角度,引经据典,提出自己独到的见解。 一日,张先生讲解《禹贡》,论及历代治水方略。 课后,陈平呈上了一篇自己写的策论。 张先生起初并未在意,只当是寻常课业。 可当他看到文中“疏堵结合,因势利导,上游植木以固水土,下游挖渠以分洪流”的提法时,他捏着文章的手指,微微一顿。 再往下看,陈平竟还绘制了一副简易的清河水系图,用朱笔标注了几处最适宜开挖分洪渠的地点,并分析了其对下游农田灌溉的利弊。 这已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学子的认知范畴。 这是一种站在更高处,俯瞰全局的经世之才。 张先生拿着那张纸,久久不语。 他抬头看向窗外,那少年正坐在石桌旁,安静地温书,身形清瘦,脊背却如松。 许久,张先生低声喃喃自语。 “我这是……收了个百年不遇的奇才?” 从那以后,张先生对陈平的教导,几乎变成了毫无保留的倾囊相授。 他将自己多年珍藏的孤本、名家策论,尽数借与陈平阅览,时常在下学后,将他单独留下,开小灶讲解历年科考的重点与关节。 陈平在学业上的突飞猛进,以及张先生对他愈发明显的喜爱,像一根根烧红的毒刺,通过村里人的闲言碎语,深深扎进了陈大山的心里。 他躲在破败的院子里,终日与劣酒为伴。 每当听到隔壁院子传来陈大柱推车的吱呀声,或是村里人议论陈平又得了先生夸奖时,他心中的嫉妒与怨恨,就如同毒草般疯狂滋长。 凭什么? 他陈平不过是个黄口小儿。 凭什么能得张先生如此青眼? 凭什么他就能安心读书,而自己却要在此忍受旁人的白眼与嘲讽? 他知道,一旦陈平考过了县试,哪怕只是个最低等的童生,那也是有了功名的人。 到那时,自己这个考了十几年连秀才都不是的“读书人”,将彻底沦为整个陈家村的笑柄。 他陈大山,将再也没有机会,把陈家二房踩在脚下。 嫉妒与恐惧,像两条毒蛇,啃噬着他最后的理智,让他变得疯狂。 他不能让这一切发生。 绝不! 一个更加直接、更加恶毒的计划,在他那被酒精和怨恨烧得混乱的脑中,慢慢成型。 这一日,他将自己身上最后几个铜板都拿了出来,仔细地刮了胡子,换上那件唯一体面的青衫,朝着清河镇走去。 他的目标,不是学堂,而是镇上那家王记杂货铺。 铺子里的王掌柜,正因为肥皂的出现,生意一落千丈,每日愁眉不展。 看到陈大山找上门来,他先是有些不耐烦。 但当陈大山将他拉到无人的后院,说出自己的来意后,王掌柜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陈秀才,你的意思是……” 陈大山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一种蛇信般的嘶嘶声。 “王掌柜,你甘心就这么看着他们二房发财,抢走你的生意吗?” 王掌柜脸色一沉,恨恨地啐了一口。 “当然不甘心!” “那就好。” 陈大山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意。 他凑到王掌柜耳边,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 “县试在即,那小子日夜苦读,防备松懈,正是我们下手的最好时机。” “考场上赢不了他,就让他进不了考场!” 王掌柜心头一跳,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你想怎么做?” 陈大山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伸出手,在自己脖颈处,做了一个无声的切割手势。 “你我联手,只需如此……保证他身败名裂,永无翻身之日!” 暗室之中,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 映照着两张因贪婪和怨毒而扭曲的脸,以及他们脸上,那如出一辙的阴险笑容。 一张针对陈平的恶毒大网,在县试前夕,悄然张开。 第二十一章 考前之夜 县试前夜。 陈家的小院里,灯火通明。 那盏昏黄的油灯,被刘氏擦了又擦,光芒似乎都比往日亮了几分。 她蹲在地上,正小心翼翼地检查着陈平明日要带的考篮。 笔、墨、砚台、水囊,还有几块烙好的干饼。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仿佛在整理的不是寻常文具,而是这个家全部的希望。 陈平盘腿坐在床榻上,双目微阖,呼吸悠长。 他在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将连日来紧绷的神经,一点点调整到最佳的状态。 整个院子,都笼罩在一种宁静又充满张力的氛围里。 屋外,夜色如墨。 突然。 “咚,咚咚。” 院门被人轻轻敲响。 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这几声敲门,显得格外突兀。 刘氏的动作一顿,脸上露出几分疑惑。 陈大柱靠在门框上抽着旱烟的身影动了动,却没有起身。 刘氏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走过去拉开了院门。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伙计,满脸堆笑,手里还提着一个颇为精致的食盒。 “请问,这里是陈平相公的家吗?” 伙计的姿态放得很低。 刘氏点了点头。 “是,你是?” “哎呀,总算找到了!” 伙计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将手里的食盒往前一递,笑容可掬。 “我是王记杂货铺的伙计。我们王掌柜听说明日就是县试,特意让小的备了些酒菜,给陈平相公送考,预祝相公明日旗开得胜,金榜题名!” 刘氏愣住了。 王记杂货铺?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人家掌柜如此客气,自己家不能失了礼数。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快替我谢谢你们掌柜……”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就要去接那食盒。 一只粗糙的大手,从旁边伸了过来,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腕。 是陈大柱。 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门口,挡在了刘氏身前。 他没有看那伙计,也没有看刘氏,一双半眯着的眼睛,只是平静地落在了那个食盒上。 他的鼻子,在空气中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伙计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立刻又热情起来。 “这位就是陈家大叔吧?您快收下,这可是我们掌柜的一片心意。他说陈平相公是咱们清河镇的才子,日后前途不可限量,我们都盼着您高中呢!” 他说得天花乱坠,全是恭维的好话。 刘氏被丈夫拦着,又听着这些话,觉得有些尴尬,轻轻拉了拉陈大柱的衣角。 在她看来,丈夫实在是太多疑了。 人家好心好意送东西来,这么拒之门外,太不给情面。 就在这微妙的僵持中,陈大柱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带着一丝惯有的懒散,却异常清晰。 “王掌柜有心了。” “只是这酒,怕是烈了些。” “明日还要赶考,喝了,会误事。” 伙计的眼角,几不可见地跳动了一下。 “不烈不烈!这是上好的黄酒,活血暖身,晚上喝一盅,睡得踏实!” 陈大柱没有再说话。 他伸出手,从伙计手里接过了那个食盒。 伙计心中一喜,以为他要收下了。 可陈大柱并没有将食盒递给刘氏。 他将食盒放在门口的石凳上,打开盒盖。 里面是两碟精致的小菜,还有一壶温好的黄酒。 他拿起那酒壶,拔开了壶口的木塞。 一股浓郁的酒香,混合着一丝极淡的、奇异的药味,在夜风中散开。 他没有喝。 他只是将酒壶凑到鼻下,深深地嗅了一下。 就是这个动作。 完成的瞬间,陈大柱身上那股懒散闲适的气息,荡然无存。 他那微微佝偻的背,在无人察觉的刹那,挺直了一寸。 那双总是半眯着,仿佛永远睡不醒的眼睛里,所有浑浊都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两点冰冷刺骨的寒芒。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 他将酒壶重重地顿在了石凳上。 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口。 屋里。 那声闷响,将陈平从深沉的定境中拉了回来。 他睁开眼。 他的视线,穿过门,越过母亲惊愕的身影,与父亲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不需要任何言语。 一个眼神,便已洞悉了一切。 阴谋败露了。 伙计的脸色,在那一声闷响之后,刷地一下变得惨白。 他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挂不住了,眼神开始慌乱地闪躲。 “既,既然相公不能喝酒,那,那小的就先拿回去了……” 他结结巴巴地伸出手,就想去拿那个食盒。 “别动。” 陈大柱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不容置喙的命令。 伙计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陈大柱转过头,看向早已吓得不知所措的刘氏,脸上的冰冷瞬间融化,又变回了那个懒散的庄稼汉。 他的声音,也恢复了平日的温和。 “他娘,既然是王掌柜的一片心意,哪有再拿回去的道理。” “收下吧。” 刘氏愣愣地看着丈夫。 陈大柱对她使了个眼色。 刘氏虽然满心不解,但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将那个食盒连同酒壶,一起端进了屋里。 陈大柱这才回过头,对着那伙计露出一个憨厚的笑。 “天晚了,路不好走,你慢点。” “多谢王掌柜了,让你跑这一趟。” 说完,他不再给伙计任何说话的机会。 砰! 那扇破旧的木门,被重重地关上。 门外,那伙计如同惊弓之鸟,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夜色里。 门内。 关上门的瞬间,陈大柱脸上憨厚的笑容,便如潮水般退去。 陈平也从屋里走了出来。 父子二人,沉默地站在院中,看着桌上那个精致的食盒。 刘氏终于反应了过来,她捂着嘴,脸色惨白,浑身都在发抖。 “他,他们……那酒里……” “是巴豆,还有其他的泻药。” 陈平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可怕。 “分量很足。” “若是喝下去,别说明日县试,怕是三天都下不了床。” 刘氏听到这话,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腿一软,差点摔倒,幸好被陈大柱一把扶住。 狠。 太狠了。 这已经不是使绊子,这是要彻底毁了陈平的前程。 陈大柱扶着妻子,目光落在那个食盒上,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寒意。 这是他陈大柱的逆鳞。 他们,碰了。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 陈平走上前,拿起那壶下了猛药的酒。 他看着父亲,一字一句地说道。 “爹。” “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第二十二章 将计就计 陈大柱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此刻没有一丝浑浊。 他沉默地从惊魂未定的刘氏发髻上,拔下一根用了多年的旧银簪。 簪子已经不再光亮,甚至有些发乌。 他捏着簪尾,将尖端,缓缓探入那壶散发着异香的黄酒之中。 然后,在灯下,慢慢抽出。 所有人都看见了。 那探入酒中的一截银簪,已经变得漆黑如墨。 刘氏倒吸一口凉气,捂着嘴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整个人向后踉跄了一步,靠在门框上,才没有软倒在地。 恐惧过后,是滔天的愤怒。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温和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切齿的恨意。 “畜生!他们就是一群畜生!” 她咬着牙,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哭腔。 “他们是想毁了你啊,平儿!” 陈平没有说话。 他只是走到母亲身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 他的动作很稳,眼神更是平静得可怕。 他看向母亲,声音低沉却清晰。 “娘,您先别气。” “待会儿,还得请您哭一场大戏呢。” 刘氏愣住了,泪眼婆娑地看着儿子。 陈平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哭得越伤心,咱们明天,就赢得越痛快。” 这句话,像一颗定心丸,瞬间让刘氏止住了颤抖。 她看着儿子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又看了看旁边沉默如山、但眼神同样冰冷的丈夫,她明白了。 这父子俩,要反击了。 陈大柱将那根变黑的银簪,重重地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他看向陈平,没有问计策,只吐出一个字。 “说。” “我‘病倒’。” 陈平言简意赅。 “娘去请郎中,把事情闹大。” 陈平的视线转向父亲。 “爹去找村里的二赖子,让他去镇上请最好的郎中,顺便把‘我吃了王掌柜送的考前点心后就倒下了’这个消息,传得人尽皆知。” 计划简单、直接,却刀刀见血。 陈大柱的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赞许。 二赖子是村里有名的大嘴巴,让他去传话,不出半个时辰,整个陈家村乃至清河镇,都会知道这件事。 父子二人,再次对视一眼。 无需更多的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平端起桌上的一碗清水,喝了一大口。 然后,在刘氏紧张的注视下,他身子一晃,脸上瞬间血色尽褪。 他一只手死死按住腹部,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 “平儿!” 刘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差点就要冲过去。 陈平对着她,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下一刻,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了床榻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啊——!” 一声凄厉到足以划破夜空的哭喊,从陈家二房的院子里猛地炸开。 刘氏冲到床边,扑在“昏迷不醒”的儿子身上,哭得撕心裂肺。 “我的儿啊!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天杀的!是哪个挨千刀的要害我的儿啊!” 她的哭声里,充满了真实的绝望与愤怒,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头剜下的血肉,足以让任何闻者动容。 院门“砰”的一声被撞开。 陈大柱“慌不择路”地冲了出来,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恐与慌乱。 “来人啊!救命啊!” 他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瞬间惊动了左邻右舍。 几户人家的灯火接连亮起。 陈大柱没有停步,直奔村东头二赖子的家。 他一脚踹开二赖子家的篱笆门,抓住刚睡眼惺忪走出来的二赖子,声音都变了调。 “二赖子!快!快去镇上请张郎中!平儿他……他快不行了!” “啊?平哥儿怎么了?” 二赖子吓了一跳。 陈大柱喘着粗气,像是快要急疯了,语无伦次地喊道。 “吃了!吃了王记杂货铺送来的点心……就,就倒下了!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快去啊!我给你钱!快去请最好的郎中!” 说完,他将几枚铜钱硬塞进二赖子手里,自己则转身又“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家。 二赖子捏着那几枚铜钱,看着陈大柱失魂落魄的背影,又听着远处刘氏那不似人声的哭嚎,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他知道,出大事了。 他拔腿就往村外跑,一边跑,一边将这个惊天的大消息,告诉每一个被惊醒的村民。 夜色中,一场精心导演的大戏,正式拉开了帷幕。 …… 与此同时。 陈大山那间破败的屋子里,同样亮着一盏灯。 他和王掌柜相对而坐,桌上摆着几碟小菜,一壶浊酒。 两人脸上都带着几分酒意,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得意。 “陈秀才,这次,多亏了你的妙计啊!” 王掌柜端起酒杯,满脸谄媚。 陈大山矜持地摆了摆手,嘴角却压抑不住地上扬。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对付一个黄口小儿,何须动用真本事。”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隐约的哭喊声和嘈杂声。 王掌柜眉头一皱。 “外面怎么回事?” 陈大山也侧耳倾听,那声音,似乎是从陈家二房的方向传来的。 他心中一动,与王掌柜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期待。 王掌柜连忙起身,走到门口,将门拉开一道缝向外张望。 很快,二赖子那咋咋呼呼的声音,就顺着夜风飘了过来。 “出大事啦!陈平吃了王记杂货铺的点心,中毒啦!快不行啦!” 王掌柜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关上门,转过身来,那张肥胖的脸上,因为极度的兴奋而扭曲起来。 “成……成了!” 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陈秀才,成了!那小子倒下了!” 陈大山捏着酒杯的手,紧了一紧。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听着外面越来越大的喧哗,听着刘氏那一声声绝望的哭喊。 许久。 他转过身,脸上浮现出一抹狰狞而快意的笑容。 他重新端起酒杯,对着王掌柜,高高举起。 “王掌柜。”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胜利者的傲慢与残忍。 “明日之后,清河镇,再无陈平此人。” “干!” 两只酒杯,在昏暗的灯光下,重重地碰在了一起。 发出清脆而又丑恶的声响。 第二十三章 震惊考场 清河县的晨雾,带着微凉的水汽,笼罩着县学考场外那片早已人头攒动的空地。 今日,是县试开考的日子。 数百名考生汇聚于此,他们或手捧书卷,念念有词,做着最后的温习。 或与家人站在一旁,低声接受着最后的叮嘱。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期待与一丝不易察可的肃杀。 人群一角,一个稍显落魄的身影,却显得格外活跃。 是陈大山。 他换上了那件最好的青衫,虽然洗得有些发白,但浆洗得笔挺。 他身边围着三两个相熟的落魄书生,正听着他高谈阔论。 只听陈大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挂着一副悲天悯人的惋惜神情。 “唉,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他摇着头,仿佛痛心疾首。 “我那个二房的侄儿,陈平,你们是知道的。本也是个读书的苗子,张先生都对他颇为看重。” 一个书生附和道。 “是啊,陈兄,我等都听说了。只是不知今日为何不见其人影?” 陈大山脸上的痛惜之色更浓了,他甚至用袖子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角泪花。 “天有不测风云啊!这孩子,命苦福薄!昨夜里,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竟染上了急症,上吐下泻,一病不起!” 他顿了顿,声音里充满了掩饰不住的洋洋自得。 “我那二弟连夜去请了郎中,可有什么用?郎中说,病来如山倒,没有三五天,根本下不了床。今科县试,是彻底无望了!” “天意啊!这都是天意!” 他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是为侄儿的前程断送而感到万分悲伤。 周围几个听着的人,脸上神色各异。 有人露出同情之色,跟着摇头叹息。 也有人眼中闪过一抹幸灾乐祸,毕竟少了一个竞争对手。 陈大山享受着这种被人注视的感觉,享受着自己作为“知情人”和“长辈”的优越感。 他心中,早已乐开了花。 陈平,你个小畜生! 你不是能耐吗?你不是得先生青眼吗? 考场你都进不来,你拿什么跟我斗! 就在他心中得意万分,准备再添油加醋说几句陈家二房如何倒霉时。 人群外围,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快看,那不是……” “好像是陈家村的那个陈平?” 议论声由远及近,像水波一样扩散开来。 陈大山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他下意识地循着众人的视线望去。 晨雾的边缘,一个清瘦的身影,正不疾不徐地,朝着考场大门走来。 那人背着一个半旧的考篮,身上穿着一件浆洗得有些发白的儒衫。 身形挺拔,步履稳健。 随着那身影越走越近,面容也越来越清晰。 不是陈平,又是谁? 他面色平静,眼神清亮如水,呼吸悠长,没有一丝一毫的病态。 仿佛昨夜那场惊动了半个村子的“急症”,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轰!” 陈大山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道惊雷。 他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 那副悲天悯人的表情,还僵在脸上,显得无比滑稽可笑。 怎么可能? 他怎么会在这里? 王掌柜送去的酒,那加了猛料的酒!那伙计明明亲眼看着他们收下了! 刘氏那撕心裂肺的哭声,陈大柱那失魂落魄的样子,还有二赖子传遍全镇的消息…… 难道都是假的? 这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在他脑中疯狂乱窜,让他那本就不甚清明的脑袋,变成了一锅沸腾的烂粥。 周围的空气,仿佛也凝固了。 方才还在听陈大山“惋惜”的那些书生,此刻全都闭上了嘴。 一道道目光,像梭子一样,在陈大山僵硬的脸和缓步走来的陈平之间,来回穿梭。 那目光里,有疑惑,有好奇,有玩味,更有毫不掩饰的嘲弄。 所有人都不是傻子。 一边是信誓旦旦说侄儿病重不起的长辈。 一边是神清气爽前来应考的本人。 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陈平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走到了考场门前。 然后,他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走向等待入场的队伍,而是转过身,径直走到了陈大山的面前。 两人相距不过三尺。 陈平没有说话。 没有质问,没有怒骂,甚至没有一丝表情。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用那双清澈得仿佛能倒映出人心最深处龌龊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无声的注视,在这一刻,却比任何雷霆万钧的质问都更具力量。 那眼神,像一柄最锋利的冰锥,一寸一寸,凿开了陈大山所有的伪装。 陈大山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尽。 那僵硬的笑容,变成了错愕。 错愕,又化为了震惊。 震惊的深处,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慌,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 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些什么来辩解,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他想不通。 他真的想不通!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额头上,开始渗出细密的冷汗,后背的衣衫,瞬间被冷汗浸透。 在陈平那平静无波的注视下,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所有卑劣的心思,所有恶毒的算计,都被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供人围观,任人嘲笑。 周围那些书生看他的眼神,已经从玩味,变成了彻彻底底的鄙夷。 “啧啧,自己侄儿大考,不盼着好,反倒咒人家生病。” “何止是咒,我看这事儿,怕是没那么简单……” “读书人的脸,都被这种人丢尽了!” 窃窃私语声,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进陈大山的耳朵里。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脚下的地面都在晃动。 许久。 就在陈大山快要被这死寂的压力压垮的时候。 陈平,终于动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冰冷的弧度。 那是一个充满了轻蔑与不屑的笑容。 然后,他收回了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的侮辱。 他不再理会这个已经面如死灰的所谓“大伯”,转过身,昂首挺胸,走向考官唱名的队伍。 他将自己的考引,恭敬地递交上去。 “考生陈平,前来应试。” 声音清朗,中气十足。 考官验过考引,点了点头。 “进。” 陈平背着考篮,迈步走入了那扇决定无数读书人命运的龙门。 从始至终,他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他留给陈大山的,只有一个决绝而又无比自信的背影。 那个背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陈大山的脸上。 也抽在了所有阴谋算计的脸上。 直到陈平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考场大门之后,陈大山才仿佛从噩梦中惊醒。 他猛地一个哆嗦,环顾四周。 迎接他的,是数十道鄙夷、嘲弄、厌恶的目光。 他成了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彻头彻尾的笑柄。 “噗——” 一口气没上来,陈大山只觉得喉头一甜,竟是急火攻心,喷出一口血来。 他眼前一黑,踉跄着向后倒去。 …… 考场之内,一片肃静。 陈平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放下考篮,将笔墨纸砚一一摆好,然后闭上双眼,调匀呼吸。 外界的一切喧嚣,都已被隔绝在外。 昨夜的凶险,方才的对峙,都已化为过往云烟。 现在,他手中握着的,是唯一的,也是最锋利的武器。 “当——!” 一声悠长的钟鸣,响彻县学。 县试,正式开始。 第二十四章 文思泉涌 号舍狭小,仅容一人转身。 陈平走入属于自己的那一间,外界所有的喧嚣与纷扰,仿佛都被那扇薄薄的木门彻底隔绝。 他没有立刻坐下。 而是先将考篮放在案上,取出里面的文房四宝,一一摆放整齐。 他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沉稳的韵律。 周围的号舍里,传来一阵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有的人在低声祈祷,有的人在反复检查笔墨,还有的人因为过度紧张,不小心碰倒了水囊,发出一声懊恼的低呼。 陈平对此充耳不闻。 他站定,闭上双眼,深长地呼吸了三次。 胸中的浊气,连同考场外陈大山那张扭曲的脸,一同被缓缓吐出。 再睁开眼时,他的心湖已是一片澄澈,再无波澜。 他坐下,取水,研墨。 墨锭在砚台上匀速地打着圈,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时间的低语。 这声音,让他的心神,愈发宁静。 “当——” 开考的钟声,终于响起。 考官们捧着一叠叠试卷,开始分发。 整个考场,瞬间陷入了一种针落可闻的死寂。 试卷发到手中,是一张薄薄的宣纸。 所有人的视线,都死死地钉在那一行墨字之上。 《论“仓禀实而知礼节”》。 题目一出,号舍之中,顿时响起一片细微的吸气声。 这是一个极其中正平和,却也极难出彩的题目。 出自《管子·牧民》。 是任何一个读书人都能倒背如流的圣人之言。 正因为它太经典,太普通,历代先贤的注疏早已将其阐述得淋漓尽致。 想要在这上面写出新意,写出格局,难如登天。 不少考生看到题目,先是松了一口气,庆幸不是什么偏门怪题。 但随即,他们的眉头就紧紧锁了起来。 如何破题? 是老生常谈,从教化入手,论述物质丰裕是道德养成的基础? 还是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展示自己扎实的经学功底? 一时间,无数考生抓耳挠腮,苦思冥想,迟迟不敢落笔。 然而。 在陈平的号舍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当他看到这个题目时,他没有立刻去想那些艰深的经义注疏。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的,是另一幅画面。 是母亲刘氏为了省下一文钱,在寒风中与小贩争得面红耳赤的模样。 是父亲陈大柱为了多挣几个铜板,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在泥泞的土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身影。 是那一方小小的皂胰子,如何让家里从顿顿清粥,变成了能见到荤腥。 又是如何让父母的脸上,重新有了笑容。 仓禀实,而后知礼节。 这六个字,对他而言,从来不是书卷上冰冷的道理。 而是他这几个月来,最滚烫,最深刻的亲身体会。 他甚至想到了更深的一层。 那皂胰子的生意,不仅让自家过上了好日子,也让那些帮着熬制皂液的乡邻,手里多了份进项。 当人们不再为下一顿饭发愁时,村里的争吵少了,邻里的关系也和睦了许多。 这不正是“礼节”的体现吗? 而这一切的根源,不在于谁去宣讲了圣人教诲。 而在于,那皂胰子,创造了“利”。 一种能让所有参与者都获得好处的“利”。 一个前所未有的,清晰而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轰然成型。 他提起了笔。 笔尖饱蘸墨汁,悬于纸上,稳如泰山。 没有丝毫犹豫。 他落笔破题。 “仓禀实非为终途,乃为起始。礼节兴非由教化,乃由民利。” 短短两句,石破天惊。 它没有去重复圣人的话语,而是将“仓禀实”从一个结果,定义成了一个起点。 更是将“知礼节”的根源,从虚无缥缈的“教化”,直接指向了最根本的“民利”二字。 写下这两句,陈平只觉文思如泉涌,再也无法遏制。 他没有像其他考生那样,大段大段地引用圣人经典来堆砌文章。 他以自家制皂为例,论证了“工”之于“农”的补益。 他将“民利”拆解开来,论述了如何通过兴办实业,让百姓有恒产,有余钱。 他提出,当百姓通过自己的劳动获利,生活得到保障,其心自安,其行自端,则礼节自生,无需强行教化。 他的文章,逻辑清晰,层层递进。 从一个小小的家庭,推及到一个村庄。 再从一个村庄,推及到一个县,一个国家。 那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经济学原理,被他巧妙地包裹在经义的框架之下,用这个时代的人能够理解的语言,一一阐述。 这已不是一篇单纯的经义策论。 这是一份足以指导实践的,经世济民的方略。 …… 考场中,一片安静。 主考官,清河县令赵汝成,正背着手,在号舍间的廊道上缓缓踱步。 他年近五十,神情严肃,目光不时扫过两边的号舍。 这是他上任以来的第一次县试,他对此十分看重。 他一路走过,看到的,大多是些中规中矩的文章。 引经据典,四平八稳,却毫无新意,看得他昏昏欲睡。 就在他有些意兴阑珊,准备转身回去时。 他的脚步,忽然停在了陈平的号舍之外。 不是因为别的。 而是因为这个号舍里的考生,太过安静了。 从他走过来开始,这考生就一直在奋笔疾书,中途竟没有半分停顿与思考。 那流畅的笔触,仿佛文章早已烂熟于心。 赵汝成心中升起一丝好奇。 他放轻脚步,走到号舍的窗口,朝里面望去。 只一眼。 他的视线,就被那卷首两行破题之语,牢牢吸住。 “仓禀实非为终途,乃为起始。礼节兴非由教化,乃由民利。” 赵汝成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透出了一丝惊异的光。 好大的口气。 好新奇的论点。 他忍不住再往下看去。 越看,他脸上的惊异,就越是浓重,最后,竟化为了一抹难以掩饰的赞许与激动。 这篇策论,没有空谈大道理。 字里行间,竟是从民生实处着手,以“利”为引,层层剖析,直指核心。 其中关于“以工促农,以商活县”的观点,更是让他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这……这当真是一个十七岁少年能写出的文章? 赵汝成看着那个埋头书写的清瘦背影,久久不语。 他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考生。 而是一块未经雕琢,却已绽放出惊人光彩的绝世璞玉。 陈平对此,浑然不觉。 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笔下的文字,是他胸中的抱负,是他对这个世界的观察,更是他对未来的期许。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 考场结束的钟声,也恰好悠悠响起。 陈平搁下笔,轻轻吹了吹卷面上的墨迹。 他抬起头,看着窗外的一角天空,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明亮与自信。 他知道,自己已经交出了最好的答卷。 而真正的审判,才刚刚开始。 第二十五章 黑夜清算 考场散去,夜色再次笼罩清河镇。 陈平家中,那盏油灯依旧亮着。 与昨夜的紧张凝重不同,今晚的空气里,多了一丝冰冷的肃杀。 陈平安静地坐在桌前,整理着考篮里的文具,仿佛什么都未发生。 刘氏则在灶间忙碌,锅里炖着肉,香气飘满了小院。 陈大柱没有抽烟。 他将那只装着毒酒菜的食盒,以及那根漆黑的银簪,用一块干净的布,仔仔细细地包好。 然后,他站起身,对陈平说。 “你在家陪着你娘。” 说完,他拎起布包,没有丝毫迟疑,推门走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去找陈大山。 他的脚步,沉稳而坚定,径直走向了镇子另一头,张先生的居所。 张先生正在灯下看书,听到敲门声,有些意外。 当他看到门外站着的是一脸凝重的陈大柱时,他愣了一下。 “大柱?” 陈大柱没有多言,只是侧身进了屋,将手里的布包,轻轻放在了张先生的书案上。 然后,他缓缓解开了布包。 食盒。 酒壶。 还有那根,在灯下黑得触目惊心的银簪。 张先生的视线,落在那根银簪上。 他捏着书卷的手,指节瞬间捏得发白。 “这是……” “昨夜,王记杂货铺的伙计,送到家里的。” 陈大柱的声音很平静,不带一丝波澜,像是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说是给平儿送考,预祝金榜题名。” 张先生放下了书卷。 他站起身,走到桌前,拿起那根发黑的银簪,又端起酒壶,凑到鼻下闻了闻。 一股浓烈的巴豆与不知名草药混合的刺鼻气味,让他脸色瞬间铁青。 “砰!” 他将酒壶重重顿在桌上,胸膛剧烈地起伏。 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从他那双总是温和的眼中喷薄而出。 这不是普通的乡里构陷。 这是在县试前夜,用最恶毒的手段,试图毁掉一个考生的前程。 这是在挑战科举的根本。 这是在玷污他所信奉和守护了一辈子的圣人门楣。 “畜生!” 张先生一拳砸在桌上,桌上的笔杆都跳了起来。 他猛地抬头,看向陈大柱。 “你待如何?” “请先生,为科场清誉,主持公道。” 陈大柱对着张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 张先生看着他,看着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眼底深藏的冰冷,他明白了。 陈大柱要的,不是调解,不是赔罪。 是要一个结果。 一个让对方永世不得翻身的结果。 “好!” 张先生一甩袖子,声音里带着雷霆之怒。 “我这把老骨头,今日就为你走一趟!” 他吹熄了灯,连外衣都未多加一件,与陈大柱一同走出门。 他们的下一个目标,是村里的里正家。 当里正睡眼惺忪地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陈大柱和脸色铁青的张先生时,吓得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听完陈大柱简短的叙述,再看到那根黑色的银簪,里正的额头冒出了冷汗。 他本能地想要和稀泥。 “这个……大柱啊,都是一个村的,大山他也是一时糊涂……” “糊涂?” 张先生冷笑一声,打断了他。 “周里正,你可看清楚了!” 他指着那银簪,声色俱厉。 “谋害考生,与谋逆何异?此乃动摇国本之大罪!” “此事若在你这里含糊过去,明日,我便亲自去县衙,面见赵县尊,与他分说分说,这清河镇的乡风,是如何‘淳朴’的!” 里正听到“赵县尊”三个字,双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他知道,张先生不是在吓唬他。 以张先生在县尊面前的分量,只要一句话,他这个里正就当到头了。 他脸上的犹豫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义正辞严。 “岂有此理!” “竟有如此败类!张先生放心,大柱兄弟放心,我这就召集人手,定要将这等害群之马,拿下问罪!” 一支由受害者家属,名士大儒,以及地方保正组成的队伍,在夜色中,悄然集结。 …… 陈大山那间破败的屋子里,灯火通明。 他和王掌柜相对而坐,桌上的酒菜已经见了底。 两人都喝得满面红光,眼神里是压抑不住的得意。 “陈秀才,高!实在是高啊!” 王掌柜端着酒杯,满脸都是谄媚的笑。 “今日在考场外,我是没瞧见那小子的身影。想必是昨夜就着了道,此刻还在床上躺着呢!” 陈大山喝得有些多了,他矜持地摆了摆手,嘴角却咧到了耳根。 “就算他侥幸进了考场,喝了那加了料的酒,也定是腹痛难忍,神思不属。今科县试,他废了!” “等放了榜,他名落孙山,看他还有何面目在村里待下去!” 王掌柜连连点头,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 “等他倒了,那肥皂的方子,还不是任由我们拿捏?”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兴奋,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快意的笑声。 就在他们举杯,准备再庆贺一番时。 “砰——!” 一声巨响。 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轰然倒地,砸起一片烟尘。 笑声,戛然而止。 陈大山和王掌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浑身一哆嗦,酒都醒了一半。 他们惊骇地抬头望去。 只见门口,陈大柱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堵住了所有光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身后,是脸色铁青的张先生,和一脸惊惧又不得不装出威严的里正。 再往后,是几个手持棍棒的村民。 这阵仗,让陈大山脑子嗡的一声。 “二……二弟?张先生?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 他色厉内荏地站起身,还想摆出长辈的架子。 王掌柜更是吓得直接从凳子上滑了下来,躲在桌子后面,瑟瑟发抖。 陈大柱没有说话。 他迈步走进屋,径直走到桌前。 他将手里那个布包,重重地摔在了酒桌之上。 “哗啦!” 食盒碎裂,酒壶滚落,那根漆黑的银簪,在油灯下,闪着幽冷的光。 陈大山的视线,触及那根银簪的瞬间,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他完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中了他的天灵盖。 “陈大山!” 一声雷霆般的怒喝,炸响在小小的屋中。 是张先生。 他指着陈大山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 “你读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为一己之私,竟敢行此等卑劣手段,玷污科场,你非但是陈家的败类,更是我辈读书人的耻辱!” 这番话,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陈大山再也站立不住,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不……不是我!我没有!” 他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语无伦次地辩解。 “是……是王掌柜!都是他唆使我的!” 躲在桌后的王掌柜听到这话,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指着陈大山尖叫。 “是你!是你找上我的!你说你有办法让陈平进不了考场!” 两人当场反目,互相攀咬,丑态毕露。 里正看着眼前的人证物证,再看看张先生那快要杀人的眼神,不敢再有半分迟疑。 他对着身后的人,猛地一挥手。 “拿下!” “将这两个胆敢谋害考生的狂徒,给我捆起来!明日一早,就送交县衙,听候县尊发落!” 两个村民立刻上前,用麻绳将瘫软如泥的陈大山和王掌柜捆了个结结实实。 陈大山彻底绝望了。 他知道,当张先生站出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抬起头,看向那个从头到尾,只字未发的弟弟。 陈大柱也正低头看着他,那双半眯着的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得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漠然。 那眼神仿佛在说。 你,不配。 第二十六章 身败名裂 夜半三更,急促的脚步声踏碎了清河镇的宁静。 里正周扒皮亲自押送,身后跟着两个手持棍棒的壮丁,将五花大绑的陈大山和王掌柜,如同拖死狗一般,一路拖到了县衙门口。 “咚!咚!咚!” 鸣冤鼓被重重擂响,鼓声沉闷,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衙门里很快亮起了灯火,几名睡眼惺忪的衙役骂骂咧咧地打开了角门。 “哪个不长眼的,半夜三更……” 话未说完,当他们看清门口站着的是脸色煞白的里正,以及他身后那两个抖如筛糠的囚犯时,话音戛然而止。 一看到那盛着毒酒的食盒和漆黑的银簪,衙役的酒意瞬间醒了一半,再也不敢怠慢,一人飞奔进去通报。 县令赵汝成是被从床榻上请起来的。 他披着外袍,脸上带着明显的愠怒,本以为是哪个刁民在无理取闹。 可当他走进灯火通明的前堂,看到堂下呈上来的物证时,他脸上的不耐,迅速凝固。 他的手,捻起了那根发黑的银簪。 他的鼻子,凑近了那壶散发着异味的黄酒。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他那双总是带着威严的眼中,一点点弥漫开来。 他刚刚才审阅完所有考生的卷子,对其中一份印象极其深刻。 那份卷子,破题石破天惊,论述切中时弊,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远超年龄的格局与老练。 卷首的名字,赫然便是“陈平”。 他正爱才心切,准备将其列为案首。 可现在,竟然有人要在考前,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毁掉这棵好苗子。 这已经不是乡里械斗。 这是在掘他大炎王朝的根。 “好,好得很。” 赵汝成缓缓坐下,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公堂的温度都降了三分。 就在这时,一名衙役快步从门外走了进来,躬身禀报。 “大人,张先生前来拜见。” 赵汝成眼中的寒意一收,随即化为一丝了然。 “请。” 张先生走进公堂,对着赵汝成行了一礼。 两人没有过多的寒暄。 赵汝成指了指堂上的证物。 “先生都知晓了?” 张先生点了点头,面色沉重。 “此风断不可长。若不严惩,科场将再无公道可言。” 赵汝成缓缓点头,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 “本官,也是此意。” 他看向堂下已经吓得屁滚尿流的陈大山和王掌柜,眼中再无一丝温度。 “此二人,非为私怨,实为败坏国典,动摇根本。若从轻发落,何以儆效尤?” 张先生没有再说话,只是对着赵汝成,再次深深一揖。 公堂之外,两个衙役凑在角落里,压低了声音。 “头一次见县尊发这么大火。” “废话,这跟刨他家祖坟有什么区别?这俩蠢货,惹谁不好,偏偏在县尊眼皮子底下搞这种事,活腻了。” 这一夜,县衙的灯,亮到了天明。 ……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 一匹快马从县城疾驰而出,直奔陈家村。 马蹄踏过村口的石板路,惊醒了村里的狗,也惊醒了所有早起的人。 一名衙役翻身下马,手里拿着一卷盖着县衙大印的文书,径直走到了村子中央的打谷场上。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传遍了半个村子。 “县尊令,所有村民,即刻到打谷场听判!” 这声通传,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池塘。 村民们纷纷从家里涌了出来,脸上带着惊疑和好奇,很快便将打谷场围得水泄不通。 刘氏和陈平也站在人群中,面色平静。 很快,陈家大房的老太太和王氏,被人从屋里推搡了出来,两人披头散发,脸上还挂着泪痕。 衙役没有理会她们的哭嚎,展开了手中的文书,朗声宣读。 “查,镇中商户王大富,心术不正,图谋不轨,以毒酒谋害考生,手段卑劣,罪无可赦!” “判,查封其名下所有铺面,家产充公。其人,杖责二十,即刻驱逐出清河镇,永世不得踏入!” 话音落下,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这判得太重了。 这不只是倾家荡产,这是要让他彻底没了活路。 王氏听到这个判决,两眼一翻,当场就晕死了过去。 衙役看都未看她一眼,声音陡然拔高,变得更加森然。 “查,本村童生陈大山,身为读书人,不思圣贤教诲,反因嫉生恨,同流合污,设计毒害同族子侄,欲断其前程,其心歹毒,天地不容!” 这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村民的心上。 陈老太太瘫软在地,口中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衙役的声音,带上了前所未有的严厉。 “为肃科场铁律,以儆效尤,县尊大人亲判!” “革除陈大山童生功名,其名从学籍中划去,永不录科!” “此等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人人得而唾之!” 轰!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革除功名,永不录科! 这比杀了陈大山还要让他难受。 这是将他这一辈子所有的指望,所有的骄傲,全都碾碎了,踩进了泥里。 衙役宣读完毕,从怀中取出了另一份文书。 那是陈大山的童生功名文书,是他前半辈子唯一的成就。 衙役当着所有村民的面,捏住了文书的两端。 “刺啦——!” 一声清脆刺耳的撕裂声,响彻整个打谷场。 那张代表着一个读书人身份和未来的纸,被干脆利落地撕成了两半。 然后,又被撕成了四半。 最后,化作一堆无用的碎纸,被衙役随手扬在了空中。 纸屑,在晨风中飞舞,像一场绝望的雪,纷纷扬扬地落下。 正落在被两个衙役从囚车上拖下来的陈大山身上。 他呆呆地看着那些碎纸,看着那一张张幸灾乐祸、鄙夷、唾弃的脸。 他毕生的追求。 他所有的希望。 没了。 全都,没了。 “啊——嗬——” 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般的嘶吼,从陈大山的喉咙深处猛地爆发出来。 他双眼暴突,眼球里布满了血丝,直勾勾地瞪着天空。 随即,他两眼一翻,嘴角流下涎水,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他疯了。 “天杀的啊!” 陈老太太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也跟着昏死过去。 整个陈家大房,塌了。 衙役冷漠地看了一眼这片狼藉,仿佛只是看了一堆垃圾。 他收起文书,翻身上马,对着人群扬了扬下巴。 “对了,县尊大人有令。” “今科县试的案首,已然定下。” “明日一早,贡院放榜。” 说完,他一抖缰绳,策马离去,只留下一地鸡毛,和一个让所有人呼吸都为之一滞的重磅消息。 打谷场上,所有人的视线,都从瘫倒在地的陈家大房人身上,不约而同地,转向了人群中那个始终沉默不语的清瘦少年。 清河镇的天,要变了。 第二十七章 县试案首 放榜之日,清河镇万人空巷。 卯时未到,县衙前的贡院广场,便已被黑压压的人头彻底淹没。 考生,家人,看热闹的镇民,将那面悬挂着巨大红榜的影壁围得水泄不通。 空气中,交织着期待,焦虑,与近乎窒息的紧张。 每一张仰起的面孔上,都写满了对命运裁决的渴望与恐惧。 然而,这震天的喧嚣,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在了陈家的小院之外。 院内,一片静谧。 陈平没有去。 他只是坐在石桌前,用一块干净的棉布,一遍又一遍,细致地擦拭着那方陪他入场的旧砚台。 他的动作很慢,专注而沉静。 刘氏坐在屋檐下,手里拿着针线篮,低头缝补着一件旧衣。 可那根针,在她的指间停了许久,也未曾落下。 陈大柱则搬了条小马扎,坐在院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只是时不时地,会抬起头,朝着村口的方向,望上一眼。 一家三口,谁也没有说话。 但那份压抑在平静之下的汹涌,却让小院里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 贡院广场。 “吉时到——!开榜——!” 随着衙役一声悠长的唱喝,两名官差走上高台,猛地扯下了覆盖在红榜上的巨大红绸。 “哗——” 人群如沸腾的油锅,瞬间炸裂,所有人拼了命地向前涌去。 “别挤!别挤!” “让我看看!” 维持秩序的衙役用尽力气,才勉强没有让场面失控。 一名负责唱榜的官吏清了清嗓子,展开手中的名录,从后往前,开始高声宣读。 “第二百四十七名,下河村,周大福!” 一个名字被念出,人群中便会发出一阵或喜或悲的骚动。 二赖子仗着身强力壮,挤在人群的最前面,脖子伸得像只焦急的鸭子。 他死死盯着那张写满了墨字的榜单,从最后一个名字开始,一个一个地往上找。 没有。 倒数五十名,没有陈平。 他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唱榜声还在继续。 “第一百名,西街,吴德有!” 人群中,二赖子身旁一个相熟的村民,也踮着脚尖帮忙看着,他凑过来,压低了声音。 “二赖子,还没瞧见平哥儿的名字?” “没呢!” 二赖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榜单上的名字,越来越少。 人群的议论声,也渐渐变了味道。 “第五十名,刘家巷,刘三郎!” “怎么还没陈平?莫不是……落榜了?” “唉,不好说啊。考前闹出那么大的事,就算是铁打的人,也得受影响吧。” “可惜了,这张先生都看重的人才……” 这些窃窃私语,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二赖子的心上。 他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唱榜官的声音,已经念到了前二十名。 “第十名,县学,赵文宇!” 这是县尊公子的大名。 人群发出一阵理所当然的惊叹。 可二赖子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前十名了。 还没有。 难道……真的…… 就在广场上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气氛凝重到极点的时候。 唱榜的官吏,忽然停了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几分敬畏与激动的声音,看向了榜单最顶端,那唯一一个用朱砂红笔写下的名字。 整个广场,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一个挤在最前方,识字的年轻考生,死死地盯着那个名字。 他的瞳孔,猛地放大。 他的嘴唇,开始剧烈地颤抖。 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哑到变了调的尖叫。 “第、一、名!” “案首——” “陈平!” 轰! 三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在死寂的人群中轰然炸响。 整个广场,在静止了一瞬之后,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哗然与惊呼! “什么?!” “案首!是陈平?!” “天哪!我没听错吧!那个陈家村的陈平,考了第一名!” 无数道难以置信的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向榜单的顶端。 在那里,“陈平”两个朱红大字,龙飞凤舞,如同一轮初升的旭日,散发着刺眼的光芒,镇压了下方所有的墨字。 二赖子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愣愣地看着那个名字,脑子里一片空白。 下一刻。 一股狂喜到足以冲垮理智的激流,从他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嗷——!”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狂吼,猛地一转身,用蛮牛般的力气,硬生生从人墙中撞开一条路。 他跑了起来。 疯了一样地朝着陈家村的方向,狂奔而去。 一边跑,一边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声呐喊。 “中了!” “中了——!” “陈平少爷考中案首啦——!” 他的声音,像一道滚雷,从清河镇的街头,一路炸向陈家村的村口。 所有听到的人,无不骇然驻足。 …… 陈家小院。 那一声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的呐喊,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院中的宁静。 刘氏手中的针线篮,“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陈大柱捏着烟杆的手,猛地一紧,那根老旧的竹制烟杆,竟被他生生捏出了一道裂纹。 两人霍然起身,死死地盯着院门口。 陈平也放下了手中的砚台,站了起来。 “砰!” 院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撞开。 二赖子像一团燃烧的火,冲了进来,因为跑得太急,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他来不及喘气,通红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激动与狂热。 他双腿一软,竟是“噗通”一声,单膝跪在了地上,对着陈家三人,用尽此生最大的力气,吼出了那句足以改变一切的话。 “喜报——!” “陈家村陈平,荣登本届县试案首!” 刘氏捂住了嘴。 她看着眼前这一幕,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最后,她再也抑制不住,蹲下身子,将脸埋在膝盖里,发出了压抑了半辈子的,喜极而泣的痛哭声。 陈大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 许久。 他猛地抬起手,重重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啪!” 一声清脆的巨响。 随即,这个沉默如山的男人,仰起头,对着苍茫的天空,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长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穿云裂石,充满了无尽的辛酸,无尽的压抑,以及,那足以让整个世界都为之动容的,无尽的骄傲! 陈平走到母亲身边,轻轻将她扶起。 他又走到父亲身旁,看着这个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失态的男人。 少年的脸上,没有狂喜。 只有一片如水的平静,和眼中,那比天上日光,更加明亮的自信。 清河镇的天。 从这一刻起,真的变了。 第二十八章 后堂策问 案首的喜报,像一场席卷清河镇的春风。 一夜之间,陈平这个名字,从一个贫寒的农家少年,变成了无数人艳羡与谈论的焦点。 然而,这场风暴的中心,陈家小院,却在最初的狂喜之后,迅速回归了平静。 第二日清晨,一辆青布小车停在了村口。 一名身穿皂衣的衙役,恭恭敬敬地站在车旁,高声通传。 “奉县尊大人令,请新科案首陈平,赴县衙后堂一叙。” 没有鸣锣开道,没有威严仪仗。 但这辆小车,这份请帖,比任何声势浩大的排场,都更具分量。 这意味着,陈平已经不再是需要被审视的考生,而是被县尊大人视为座上宾的读书人。 整个陈家村的村民,都远远地站着,投来敬畏,羡慕,与夹杂着一丝嫉妒的复杂视线。 陈平换上了那件唯一体面的儒衫,浆洗得发白,却笔挺如新。 刘氏为他抚平了衣领上最后一丝褶皱,眼圈通红,嘴里却反复叮嘱。 “见了大人,莫要慌张。” 陈大柱则一言不发,只是将一个布包递给陈平。 里面是几块刚烙好的麦饼。 陈平接过,点了点头。 他走出院门,张先生已在村口等他。 老先生依旧是一身朴素的长衫,看到陈平,他浑浊的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欣慰与自豪。 两人并未多言,一同登上了那辆看似普通,却代表着无上权威的小车。 车轮滚滚,驶向县衙。 这一次,他们没有走那扇审判无数罪恶的正门。 而是被衙役引着,穿过几重回廊,来到了一处清幽雅致的院落。 这里是县衙的后堂,是县令赵汝成处理公务与读书的私密之所。 推开门,一股浓郁的墨香扑面而来。 没有森严的公堂,没有肃立的衙役。 映入眼帘的,是四壁顶到房梁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密密麻麻的卷宗与典籍。 一名身着常服,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正背手立于窗前,似乎在欣赏着窗外的一丛翠竹。 正是清河县令,赵汝成。 他听见脚步声,缓缓转过身。 “张老先生来了。” 他的声音温和,没有半分堂上的威严,倒像是老友叙旧。 “见过县尊大人。” 张先生躬身行礼。 陈平也跟着,恭敬地行了一个标准的书生礼。 “学生陈平,拜见县尊大人。” 赵汝成的视线,落在了陈平身上。 那是一道平和,却仿佛能洞穿人心的视线。 他没有让陈平起身,就这么打量了片刻。 “抬起头来。” 陈平依言,缓缓抬头,迎上赵汝成的视线,不卑不亢。 赵汝成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赞许。 “赐座。” 他走到书案后坐下,指了指对面的两个位置。 张先生与陈平谢过,依言坐下。 赵汝成没有说任何客套话,他直接从桌案上,拿起了那份用朱笔圈点过的卷子。 正是陈平的考卷。 “仓禀实非为终途,乃为起始。礼节兴非由教化,乃由民利。” 赵汝成一字一顿,念出了这两句破题之语,声音里带着玩味。 他抬起头,看向陈平。 “好大的口气。” “圣人云,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到了你这里,这‘仓禀实’,反倒成了一个起点?” 陈平心中一凛,知道这是真正的考校开始了。 他站起身,再次躬身。 “学生不敢曲解圣人经典。” “学生以为,仓禀实,是民生之基。然民生无止境,故而此途无终点。百姓今日温饱,便想明日有余。明日有余,便想子孙富足。” “此乃人之常情,亦是社稷安稳之动力。” “至于礼节,教化固然重要,但腹中饥饿之人,难以闻圣人之言。唯有让百姓通过自身劳作,获得实实在在的好处,使其有恒产,有恒心,则无需强令,其行自端,礼节自生。” 一番话说完,书房内一片安静。 张先生捋着胡须,眼中异彩连连。 赵汝成则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许久。 他忽然笑了起来。 那笑声,充满了欣赏与惊喜。 他转向张先生,由衷地感叹道。 “张老先生,你这位弟子,胸中所藏,怕是不止一部四书五经啊。” 张先生连忙谦逊道。 “大人谬赞,此子偶有野见,还需多多打磨。” 赵汝成摆了摆手,视线重新回到陈平身上,那份审视,变成了纯粹的好奇。 “本官很好奇。” 他换了个更放松的姿势,身体微微前倾,语气也变得随意起来。 “你策论中所言,以工促农,以商活县。其中种种,条理分明,逻辑自洽,不似空想。这些新奇的想法,寻常老师可教不出来。” 他顿了顿,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状似无意地补充了一句。 “令师张先生,乃是醇儒,学问扎实,但行文风格,并非此路。你这文章的笔锋……倒让本官想起了一位故人。”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猛地砸入陈平的心湖。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不自觉地收紧。 来了。 最关键的试探,来了。 他能感觉到赵汝成的视线,像一根探针,正试图刺入他思想的最深处。 这一刻,无数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过。 他不能慌,更不能撒谎。 最好的应对,是以诚恳为盾,以谦卑为矛。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躬身,姿态比之前更低了几分。 “回大人,学生不敢欺瞒。” “学生这些想法,根基皆源于张先生的教诲。先生常言,读书当经世致用,不可做书架上的蠹虫。” 他先将功劳,稳稳地推给了张先生。 “至于那些新奇之处……实乃学生年少,偶在坊间淘得几本前人游记杂谈,上面记载了些奇闻异事,风土人情。” “学生将那些杂学,与先生所授的经义胡乱糅合,妄加揣测,不过是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胡思乱想罢了。能得大人青眼,实属侥幸。” 这番回答,堪称滴水不漏。 既解释了知识的“异常”来源——杂书,又将自己定位成一个“胡思乱想”的少年,完美掩盖了那跨越千年的秘密。 更是捧了张先生,也捧了赵汝成。 赵汝成听完,没有说话。 他只是放下茶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陈平。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每一息,都变得无比漫长。 就在陈平感到后背微微渗出冷汗时,赵汝成那严肃的脸上,终于再次露出了笑容。 “偶得杂书,胡思乱想?” 他重复了一遍,意味深长。 “好一个胡思乱想。” 他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站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册,递给陈平。 “这是本县的图志与户籍简录,你拿回去看看。纸上谈兵终觉浅,你那篇策论虽好,但若不知清河镇一亩地产粮几许,一镇有多少工坊,那便永远只是文章。” 陈平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分量,让他心中一震。 这是信任,更是期许。 “多谢大人栽培。” “好好读书,准备府试吧。” 赵汝成挥了挥手。 “本官等着在南阳府的乡试名录上,再看到你的名字。” 这次接见,就此结束。 走出县衙,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陈平才发觉,自己的后衫,已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威严的衙门。 今日之后,他在清河镇的地位,再也无人可以动摇。 可是,赵汝成最后那句“想起一位故人”,却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悄然生根。 县令口中的故人,究竟是谁? 那行文风格,又与谁相似? 一个模糊的,却让他心跳加速的猜测,渐渐浮上心头。 他下意识地,想到了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却总在关键时刻,展现出惊人智慧的父亲。 第二十九章 新的起点 青布小车还未到村口,陈家村便已经提前沸腾了。 那条通往村外的泥土路,两侧站满了人。 一张张黝黑的面孔上,堆砌着近乎谄媚的笑容,那份热情,比夏日正午的日头还要灼人。 当小车缓缓驶入村口,停在老槐树下时,人群嗡的一声,围了上来。 “平哥儿回来了!” “是案首公回来了!” 村里的里正周扒皮,第一个挤上前,满脸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菊花。 他对着陈平,深深地躬下身子,那姿态,比在县尊面前还要恭敬几分。 “案首公一路辛苦,我等在此恭候多时了!” 陈平下了车,对着里正微微颔首,并未多言。 他的视线,越过一张张陌生的笑脸,落在了人群后方。 他的母亲刘氏,正站在那里。 她的腰杆,挺得笔直。 以往那些面对村民时总带着的怯懦与闪躲,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沉静的底气。 一名妇人挤上前,将一个装着七八个鸡蛋的篮子,硬要往刘氏手里塞。 “陈家嫂子,这是我家老母鸡刚下的蛋,给案首公补补身子!” 这妇人,陈平认得。 月前,她还曾站在自家门口,指着母亲的鼻子,骂她是不会下蛋的鸡。 刘氏没有接,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那妇人。 “不必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妇人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周围的喧嚣,似乎都为之一静。 所有人都看着刘氏,这个在村里沉默了半辈子的女人。 她迎着所有人的目光,缓缓走上前,牵住了陈平的手。 然后,她看向另一位凑上前来,满脸堆笑夸赞陈平如何聪慧的村民,第一次,主动开了口。 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传遍了整个村口。 “我家平儿能有今日,都是他爹教得好。” 一句话,让所有人的视线,都下意识地转向了那个始终沉默地站在小车旁的男人。 陈大柱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只是将嘴里的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将烟灰抖落干净。 然后,他抬起头,看了妻子一眼。 那半眯着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这一天的陈家小院,门槛几乎要被踏破。 但真正的宴席,却是在送走了所有不相干的人之后,才真正开始。 一张小方桌,几样简单的家常菜,一壶温好的淡酒。 除了陈家三口,便只有张先生和二赖子。 “来,平儿,我敬你一杯。” 张先生端起酒杯,老怀大慰。 “县试案首,只是起点。往后的府试,乡试,会试,才是真正的龙门。” “万万不可骄傲自满。” 陈平起身,恭敬回敬。 “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二赖子在一旁,咧着嘴傻笑,他已经喝得满脸通红,看陈平的眼神,如同在看天上的神仙。 刘氏没有动筷子。 她只是看着自己的儿子,眼里的喜悦,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可笑着笑着,她的眉头,却又不自觉地,轻轻蹙了起来。 “平儿,去府城,得要不少时日吧?” 她轻声问道。 “路上吃穿,住店的开销,还有笔墨纸砚……这盘缠……” 一句话,让桌上原本热烈的气氛,稍稍冷却了下来。 是啊。 一个案首的名头,足以让乡邻敬畏。 可它变不成实实在在的铜板。 家里的那点积蓄,在陈大山一事上,早已耗得七七八八。 靠着卖皂胰子攒下的钱,应付日常开销尚可,但要支撑一场耗时数月的远行,却是捉襟见肘。 喜悦的潮水退去,露出的,依旧是那片名为“贫穷”的冰冷礁石。 陈平放下了筷子。 他知道,这个问题,必须解决。 而且,要一次性,彻底解决。 宴席散去,二赖子被陈大柱送回了家。 张先生似乎有话要说,却只是看了看天色,最终还是先行告辞。 小院里,只剩下了一家人。 刘氏开始收拾碗筷,脸上带着一丝化不开的愁绪。 “娘,爹。” 陈平开口了。 他将父母请到石桌旁坐下。 油灯的光,将三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 “盘缠的事,你们不用担心。” 陈平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想跟你们商量一件事。” 陈大柱和刘氏都抬起头,看着他。 “我想把咱们家这皂胰子的生意,正经做起来。” 刘氏愣了一下。 “正经做?现在……不就是正经做吗?” 陈平摇了摇头。 “娘,现在这不叫生意,叫小打小闹。” “我们自己熬制,自己售卖,一天下来,累得直不起腰,也赚不了几个钱。我一旦要去府城,这生意就得停下。” 他看着父母,将心中早已盘算好的计划,一点点铺开。 “我的意思是,我们要把它做大。” “首先,我们要在村里,或是镇上,租一个专门的院子,用作工坊。不再占用家里的地方。” “其次,我们要雇人。二赖子为人可靠,可以让他做管事。再从村里挑几个手脚麻利,心思踏实的妇人,专门负责熬制和晾晒。” “这样一来,爹和娘就不用再亲自动手,只需看着账目,盯着工序不出错就行。” 刘氏听得有些发懵,她从未想过这些。 陈平没有停顿,继续说道。 “最重要的一点,我们要有自己的名号。” 他伸出手指,在桌上沾了点水渍,写下三个字。 “陈氏皂。” “我们要让清河镇,乃至整个南阳府的人都知道,只有我们陈家村出产的‘陈氏皂’,才是最好用的。我们要把它卖到镇上所有的杂货铺,甚至卖到别的县城去。” 少年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清晰而坚定。 他所描述的,已经不是一个家庭作坊的图景。 而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商业帝国的雏形。 “如此一来,这生意才能变成一棵摇钱树,源源不断地为我们提供支持。” “不仅能供我读完府试,乡试。将来,即便是我去了京城,这笔钱,也足以让爹娘在家里,过上衣食无忧,受人尊敬的好日子。” 他说完了。 小院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刘氏被儿子这番宏大的计划,震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只是下意识地,看向了自己的丈夫。 陈大柱一直没有说话。 他低着头,手里把玩着那根已经有了裂纹的旧烟杆。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许久。 他终于抬起了头。 他没有看陈平,而是看向了刘氏,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里,透着前所未有的亮光。 “婆娘,你觉得呢?” 刘氏嘴唇动了动,看着丈夫眼中的光,又看了看儿子脸上那自信笃定的神情。 她忽然觉得,自己那点关于盘缠的担忧,是何其的渺小。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我都听你们爷俩的。” 得到妻子的回应,陈大柱这才将视线,缓缓移到陈平的脸上。 父子二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陈大柱的脸上,慢慢地,咧开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充满了欣慰,骄傲,以及彻底放手的笑容。 他对着儿子,只说了一个字。 “好。” 一个字,重如泰山。 它代表着这个家庭的掌舵人,将未来的航向,彻底交到了年轻的继承者手中。 陈平的心,彻底安定下来。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将不再是一个只为自己前程奋斗的学子。 他将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就在一家三口为未来的蓝图心潮澎湃之时。 院门,被轻轻叩响了。 陈大柱起身去开门,发现去而复返的,竟是张先生。 老先生的脸上,没有了宴席上的喜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走进院子,没有看迎上来的陈平。 他的视线,径直落在了陈大柱的身上。 陈大柱正在收拾桌上的碗筷,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张先生走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 “大柱。” “我们,谈谈。” 第三十章 父亲的过往 夜色如墨,将陈家小院包裹得密不透风。 那盏昏黄的油灯,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光影在墙壁上晃动,如同人心。 陈平站在屋檐下,没有动。 他看着去而复返的张先生,看着父亲停在半空中的手,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气氛,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瞬间笼罩了整个院子。 他本能地感觉到,接下来的对话,或许会颠覆他过去十几年对这个家庭,对这个父亲的所有认知。 刘氏也察觉到了不对,她不安地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张先生,最终还是默默地退回了灶间,将这片空间留给了男人们。 张先生没有坐下。 陈大柱也没有请他坐。 两个相识半生的男人,就在那张杯盘狼藉的石桌旁,隔着一臂的距离,静静地站着。 许久,张先生才打破了这片死寂。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 “今天在县衙后堂,县尊大人……向我问起你了。” 陈大柱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没有作声,只是低头,吹了吹那本无热气的茶水。 张先生的视线,紧紧锁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县尊说,平儿那篇策论,字里行间,杀伐决断,颇有兵家权谋之风。” “其立论之高,布局之远,不像是一个乡野少年能有的见识。” 张先生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接下来的用词。 风,更紧了。 吹得灯火剧烈地跳动,将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扯得扭曲变形。 “县尊还说……” 张先生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探究的意味。 “这等文风,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二十年前,名动京城,也搅动了整个大炎王朝风云的人物。” 陈大柱依旧低着头,沉默得像一尊石像。 只有他那握着茶杯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张先生看着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似是追忆,又似是叹息。 他一字一顿,缓缓吐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名字。 “冠军侯。”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陈平的脑海中炸响。 他看到,父亲那始终纹丝不动的肩膀,在听到这三个字的瞬间,猛地僵直。 那是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的反应。 院子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连风声都消失了。 张先生没有给陈大柱任何喘息的机会,他的声音变得更加锐利,像一把刀,要剖开那层伪装了二十年的厚茧。 “县尊大人还问我……” 他死死地盯着陈大柱的眼睛。 “清河县陈家村,是不是那位冠军侯麾下,‘陷阵营’校尉陈啸的故乡。” “陈啸!” 最后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这静谧的夜色里。 “啪——!”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 陈大柱手中那只粗陶茶杯,竟被他生生捏得粉碎。 锋利的瓷片深深嵌入掌心。 滚烫的茶水与殷红的鲜血混在一起,顺着他的指缝,一滴,一滴,砸落在冰冷的石桌上。 那声音,在死寂的院落里,清晰得可怕。 陈大柱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一瞬间,陈平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 那张他看了十七年的,总是带着几分懒散,几分憨厚的脸,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那双半眯着的眼睛,彻底睁开。 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浑浊,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凝如实质的煞气。 那里有尸山血海的倒影。 有金戈铁马的嘶鸣。 更有无尽的沧桑,和一种被岁月与鲜血浸泡过的,刻骨的煞气。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陈大柱。 他是陷阵营校尉,陈啸。 张先生看着他这副模样,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声叹息里,有果然如此的了然,更有对命运无常的感慨。 “大柱……” 他下意识地想去看看他的手。 陈大柱却仿佛毫无痛觉,任由那鲜血流淌,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张先生。 “他,还说了什么?”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县尊说,当年陷阵营三百袍泽,尽殁于北境之战,唯校尉陈啸,不知所踪。朝廷追封其为烈,遍寻其家眷而不得。” 张先生摇了摇头,脸上满是苦涩。 “谁能想到,名震北疆的陈校尉,会在这清河镇的泥土里,一藏就是二十年。” 陈大柱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摊开自己那只鲜血淋漓的手,看着掌心那纵横交错的伤疤,眼神变得悠远而悲凉。 张先生看着他,又看了一眼屋檐下那个僵立不动、满脸震惊的少年。 他站起身,走到陈大柱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柱,时代不同了。” “平儿已经不是池中之物,他考了案首,下一步,就是府试,是乡试,是京城。” “他站得越高,看得越远,就越容易被有心人注意到。” “二十年前的旧事,那些人,那些债……” 张先生的声音里,带上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躲不了一辈子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推开院门,蹒跚着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院中,只剩下父子二人。 还有那盏在夜风中,明灭不定的油灯。 陈大柱依旧坐在那里,像一尊被风霜侵蚀了千年的雕像。 他掌心的血,已经不再流了,在冰冷的夜风中,凝固成暗红的血痂。 陈平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来到父亲面前。 冠军侯。 陷阵营。 校尉陈啸。 北境之战。 一个个陌生的词汇,像一把把重锤,将他过去十七年的认知,砸得粉碎。 他终于明白,父亲那远超常人的沉稳与智慧,从何而来。 他也终于明白,赵县尊那句“想起一位故人”,所指何人。 更让他感到一阵彻骨冰寒的是,张先生最后那句话。 那些人,那些债。 这六个字背后,隐藏的,究竟是怎样一场滔天的血案? 清河镇的天,变了。 但陈平知道,那真正广阔而凶险的天地,才刚刚在他面前,掀开了一个血淋淋的,狰狞的角落。 第三十一章 县学风波 关于父亲的过往,如同一座沉在心底的冰山,暂时被陈平强行压下。 他知道,追问无益。 有些真相,需要用实力去触碰。 三日后,陈平换上那身浆洗得发白的儒衫,独自一人,踏入了清河县学的朱漆大门。 与陈家村的泥土芬芳不同,这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古老木料与浓郁墨香混合的味道。 院内,一株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古柏,枝干虬结,如同一位沉默的宿儒,静静俯瞰着来往的学子。 一切都透着一股庄严肃穆。 报到处设在东厢房,一名须发微白,身着青衫的学官正伏案登记。 他看到陈平递上的名帖,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光亮。 “陈平?你就是今科的案首?” 学官抬起头,仔细打量了陈平几眼,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错,根骨端正,眼神沉静,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他拿起毛笔,饱蘸浓墨,正欲在名册首页写下陈平的名字。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喧哗。 一群衣着光鲜的年轻学子,簇拥着一个面皮白净、身形高挑的少年走了进来。 那少年一身月白色的绸缎长衫,腰间挂着一枚成色极佳的玉佩,行走间环佩叮当,顾盼之间,自有一股傲气。 “周兄来了!” “周兄,今科月课,我等可都要仰仗你了。” 来人正是清河县豪绅周家的公子,周文。 周文享受着众人的吹捧,视线在屋内一扫,当他听到学官口中的“案首”二字时,动作微微一顿。 他的目光,落在了陈平身上。 那目光中,没有好奇,没有审视,只有一种毫不掩饰的轻蔑,仿佛在看一件不该出现在此处的物件。 陈平察觉到了那份不加掩饰的敌意。 他没有动怒,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的注意力,只在那支即将落下的笔上。 他的这份淡然,落在周文眼里,却成了无声的挑衅。 一个泥腿子出身的案首,竟敢无视自己。 周文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故意提高了声音,对着身旁的同伴说道。 “如今这世道,真是变了。” “连满身铜臭味的商贾之子,也能混进这圣人门墙,甚至还侥幸拿了个案首。” “也不知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话音一落,他身后的几名跟班立刻发出了附和的窃笑声。 “就是,听说还是个卖胰子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咱们县学,什么时候成了这等阿猫阿狗都能进的地方?” 这些话,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针,刺向陈平。 满身铜臭。 卖胰子的。 每一个字,都精准地踩在了陈平的出身之上。 负责登记的学官眉头一皱,笔尖停在了纸上,脸上露出不悦之色。 可周家的势力在清河县盘根错节,他一个小小学官,也不好当面发作。 陈平依旧没有反应。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学官,等着他落笔。 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就在学堂内的气氛变得无比尴尬之时,一个沉稳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咳。” 一声轻咳,不重,却让整个屋子瞬间安静下来。 一名身穿藏青色长衫,面容清癯,眼神锐利的中年文士,背着手走了进来。 是县学的孙教谕。 所有学子,包括一脸傲气的周文在内,都立刻躬身行礼。 “见过教谕大人。” 孙教谕的视线在屋内缓缓扫过,最后在周文和陈平的身上,各停留了片刻。 他显然听到了刚才的对话。 但他没有当场点破,只是淡淡地开口。 “今日是开学之日,都聚在这里,成何体统?” 周文脸色微变,不敢再多言。 孙教谕转向那名学官。 “名册登记好了?” “回大人,正要登记新科案首。” 学官恭敬地回答。 孙教谕点了点头,随即转向众人,声音平缓却极具威严。 “既然人都到得差不多了,本官便宣布开学后的第一项月课。” 他顿了顿,锐利的目光再次看向周文。 “题目便是,论洁。” 论洁。 这两个字一出,周文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这题目,实在太巧了。 巧得就像是专门为他刚才那番话量身定做的一般。 周围的学子也都是人精,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作声。 宣布完题目,孙教谕却没有立刻离开。 他的目光,转向了那个自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清瘦少年。 “你就是陈平?” 陈平上前一步,恭敬行礼。 “学生陈平,拜见教谕大人。” 孙教谕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你的县试文章,老夫看过了。” “立论高远,见解不凡,是个难得的可造之材。” 他拍了拍陈平的肩膀,语气中带着期许。 “入了县学,当戒骄戒躁,潜心向学,莫要辜负了县尊大人和你老师的厚望。” 这番话,声音不大,却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周文的脸上。 周围那压抑的窃笑声,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如果说案首的身份,还可能被归结为“侥幸”。 那么,孙教谕这番当众的、指名道姓的褒奖,则是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认证。 它将陈平的地位,在这县学之中,牢牢地钉下了一根桩子。 周文的面皮涨成了猪肝色,双拳在袖中死死攥紧。 他感觉周围所有人的视线,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背上。 陈平没有去看他。 他只是再次对着孙教谕,深深一揖。 “学生,谨遵教诲。” 那份从容,那份平静,与周文此刻的气急败坏,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孙教谕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转身离去。 周文死死地盯了陈平一眼,那眼神如同毒蛇。 他一甩袖子,带着他那群同样面色尴尬的同伴,悻悻然地走了出去。 临走前,他留下了一句冰冷的狠话。 “不过是写了篇好文章罢了,我倒要看看,一个月后,你这个卖胰子的商贾之子,如何‘论洁’!” 人声散去,东厢房内重归安静。 学官提笔,在那本崭新的名册首页,用工整的楷书,写下了“陈平”二字。 陈平看着那两个字,心中一片澄明。 夏虫不可语冰,犬吠何须动容。 我的路,不是说给你听的。 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第三十二章 再献策论 月课题目《论洁》二字,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池塘的石子,在县学的课堂里,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学子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论洁?此题大有可为啊。” “正是,可引《庄子》,言精神之洁。亦可仿《离骚》,抒情志之洁。” “君子之德,如玉之洁,此乃正道。” 周文站在人群中央,一身月白绸衫,愈发显得鹤立鸡群。 他享受着同伴们的簇拥,脸上是志在必得的傲然。 他故意将声音提得很高,确保不远处的那个清瘦身影能清楚听见。 “此等题目,考校的不仅是经义,更是胸襟气度。若终日与铜钱秽物为伍,眼界心胸皆被熏染,又如何能写出高洁脱俗的文章?” 他身旁的跟班立刻心领神会,发出夸张的附和。 “周兄所言极是!我等读书人,当胸怀天下,志存高远。岂是那些贩夫走卒所能比拟。” “有些人,怕是连屈子是谁都不知道,如何能懂‘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境界?” 一句句夹枪带棒的话语,清晰地传入陈平的耳中。 他却连头都未曾回一下。 他的手指,只是在粗糙的木桌上,轻轻地划过。 周文的炫耀,在他看来,不过是夏日的蝉鸣,聒噪,却无足轻重。 这些人的思路,从一开始,就走偏了。 陈平没有在学堂过多停留,领了纸笔,便径直回了家。 他没有立刻动笔。 而是站在院中,看着母亲刘氏正在清洗的衣物,看着角落里堆放的柴火,看着村道上偶尔经过的,拉着粪肥的牛车。 他的脑海里,没有庄子,没有屈原。 浮现的,是另一个世界里,窗明几净的城市,是纵横交错的地下管网,是写着“可回收”与“不可回收”的垃圾桶,更是那一个个因为卫生条件的改善而得以存活的鲜活生命。 洁。 于这些学子而言,是风花雪月的精神寄托。 于陈平而言,却是民生之本,是足以改变一个时代的基础。 他要写的,不是一篇华而不实的美文。 而是一份足以让县尊赵汝成都为之动容的,实学策论。 方向既定,真正的难题才刚刚开始。 如何将那些跨越了千年的现代公共卫生管理体系,转化为这个时代的人能够理解,并且能够执行的语言。 “垃圾分类”,不能直接写。 他提笔,在草稿上写下:污秽之物,分门别置。可腐者为肥,滋养田地。不可腐者深埋,远离水源。 “污水管道”,更是天方夜谭。 他沉吟许久,笔锋一转:城建沟渠,当有章法。居民之废水,牲畜之粪溺,当分流而出,引至城郭之外,不可与饮用之水混同。 “防疫”。 这个词,在这个时代,等同于瘟疫,等同于死亡。 陈平的笔尖微微一顿,落笔时,字迹沉凝如铁。 “洁乃民生之本,防疫之基。井水之洁,关乎百姓入口。茅厕之洁,关乎疫病之源。一城之洁,则关乎万民之生死。” 他将一个个现代概念,小心翼翼地拆解,重组,用最质朴,最直接的语言,镶嵌进这个时代的框架里。 这已经不是在写文章。 这是在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严谨的翻译。 …… 三日后,月课交卷。 孙教谕坐在书房内,面前摆着一摞厚厚的卷子。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正是周文的。 一手漂亮的馆阁体,字迹工整,赏心悦目。 文章引经据典,从《庄子·逍遥游》的“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谈到《离骚》的“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辞藻华丽,对仗工整。 孙教谕点了点头,却又微微摇了摇头。 通篇看下来,虽是佳作,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言之有物,却无筋骨。 他又翻了几份,大都如此。 学子们都在用尽浑身解数,展示自己的才学,将“洁”字描绘得如天上仙子,不食人间烟火。 看得多了,孙教谕竟有些昏昏欲睡。 他揉了揉眉心,随手抽出了最底下的一份卷子。 卷面干净,字迹是普通的楷书,谈不上惊艳,却一笔一划,清晰有力。 署名,陈平。 孙教谕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 他看向文章的破题之语。 “洁,非独善其身,乃安邦之本。” 没有华丽的辞藻,开门见山,直截了当。 孙教谕的眉头,微微一皱。 这文风,太过质朴了。 可当他继续看下去时,那微皱的眉头,却慢慢地,舒展开来。 然后,越扬越高。 从个体衣物器具之洁,到家庭居所之洁,再到一村一镇之洁。 文章的格局,在一步步扩大。 当看到“污秽之物,分门别置”时,孙教谕抚须的手,停住了。 当看到“城建沟渠,当有章法”时,他的眼中,迸发出一丝惊人的亮光。 最后,当他看到“洁乃民生之本,防疫之基”这八个字时,他整个人霍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拿着那几页薄薄的纸,手竟有些微微的颤抖。 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这哪里是一篇学子的月课文章! 这分明是一份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并且具备极强可操作性的城市卫生管理纲要! 他再回头去看周文那些风花雪月的文章,只觉得空洞无物,索然无味。 孙教谕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脸上的神情,从震惊,到激动,最后化为一声长长的感叹。 …… 讲评之日,学堂内座无虚席。 周文坐在最前排,神情倨傲,他相信自己的文章,必然是此次月课的魁首。 孙教谕手持一沓卷子,走上讲台。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从后往前点评。 而是将所有卷子都放在一边,只单独抽出了一份。 “此次月课,论洁者众。” 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回荡在安静的学堂里。 “尔等皆引经据典,文采斐然,论君子之德,论精神之洁,皆为佳作。” 周文的嘴角,已经不自觉地向上扬起。 孙教谕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严肃。 “然,风花雪月,不过是锦上添花。柴米油盐,才是国之基石。” 他举起手中那份卷子,目光扫过堂下所有学子。 “有一人,跳出了精神与德行之论,将‘洁’字,落在了实处。落在了我等每日饮用的井水,行走的街道,生存的城郭之上。” 周文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向孙教谕手中的那份卷子。 “此文不尚虚华,字字珠玑,有经世致用之才!” 孙教谕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激动。 “《论洁》者众,唯陈平一人,得其真意!” 轰! 学堂内,一片哗然。 周文的脸色,在那一瞬间,从得意,转为惊愕,最后化为一片铁青。 他精心雕琢,自以为能艳压群芳的华美文章,在孙教谕这番评价之下,竟显得那般可笑,那般不值一提。 孙教谕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他展开手中的卷子,开始一字一句地,高声诵读。 “……故学生以为,欲强一县,当先洁一县。当设‘清扫吏’,专司城中洁净。当颁‘洁净令’,使家家户户知晓洁净之重。如此,则疫病不生,民心自安,商旅愿来,此乃富强之基也……” 学堂里,鸦雀无声。 所有学子,包括周文在内,都被这篇文章里展现出的宏大格局与务实精神,震得说不出话来。 这已经超出了他们对“文章”的理解范畴。 诵读完毕,孙教谕将卷子轻轻放下,目光落在了那个始终平静的少年身上。 “陈平,你上前来。” 陈平起身,走到讲台前。 孙教谕看着他,眼中满是欣赏。 “这些想法,你是从何而来?” 陈平躬身,不卑不亢地回答。 “回教谕大人,学生偶读前人游记杂谈,见其中记载,南方瘴疠之地,多因秽物横行,水源不洁所致。又得张先生平日教诲,读书当经世致用,故有此胡思乱想。” 又是杂书,又是张先生。 滴水不漏的回答。 孙教谕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 “好一个胡思乱想。” 他将那份策论小心地折好,郑重地放入袖中。 “此文,老夫会誊抄一份,呈送给县尊大人。”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周文更是如遭雷击,面无人色。 他知道,自己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就在陈平的声望,在县学之中达到顶点的同时。 清河县城最繁华的南大街。 一家新开的铺子,悄然卸下了门板上的红布。 牌匾上,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陈氏皂。 而这家铺子的正对面,便是周家最大的一间绸缎庄。 第三十三章 周家生意 南大街是清河县最繁华的一条街。 辰时刚过,街上便已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就在今日,这条街上最显眼的一个铺面,撤下了蒙了数日的红布,在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正式开张。 牌匾黑底金字,龙飞凤舞。 陈氏皂。 铺子不大,却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陈大柱就搬了条长凳,坐在门口,手里拿着他那根从不离身的旧烟杆,眯着眼,看着眼前攒动的人头,一言不发。 他就像一尊沉默的门神,身上那股经历过风浪的沉稳气度,让那些想要趁乱起哄的地痞无赖,远远看到了,便下意识地绕道而行。 刘氏在柜台后忙得满头是汗。 她不停地用油纸包着一块块淡黄色的皂胰子,收钱,找零。 她的手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 钱匣子里,那一串串沉甸甸的铜钱,带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二赖子则彻底成了个跑堂的,嗓子都快喊哑了。 “都别挤,一个个来!” “刚出锅的,还热乎着呢!” 开业的火爆,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凭借着之前在陈家村和镇口积攒下的口碑,加上远低于镇上澡豆和皂角的亲民价格,“陈氏皂”这个名字,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清河县的市井之间迅速传开。 “哎,这就是那个陈氏皂?听说洗衣服比用棒槌砸半天都干净?” “何止是干净!我昨天托人从村里带了一块,把我当家的那身沾了猪油的褂子泡了泡,轻轻一搓,油污就没了!跟新的一样!” “真的假的?这么神?” 人群中,一个刚买到皂胰子的妇人,迫不及待地在铺子门口的水盆里试用了一下。 她只是将皂胰子在手上搓了几下,便起了满手细腻的白色泡沫,一股淡淡的清香弥漫开来。 “香!还挺好闻!” “快看,她那手,是不是白了点?”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这直观的冲击力,比任何叫卖都有用。 原本还在观望的人群,瞬间疯狂了。 “给我来五块!” “我要十块!过几天走亲戚,这可比送点心有面子多了!” 一个大户人家的管事妈妈,好不容易挤到前面,气喘吁吁地拍出了一锭银子。 “别一块一块的了,给我来一箱!” 刘氏被这阵仗吓了一跳,连忙看向门口的丈夫。 陈大柱磕了磕烟灰,慢悠悠地站起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门口。 “诸位乡亲,承蒙厚爱。” “小本生意,备货不多。为让大家都能用上,今日每人,限购三块。” 这规矩一出,人群顿时一阵骚动。 可看到陈大柱那平静无波的脸,没人敢闹事。 反而,这种“稀缺感”让皂胰子显得更加珍贵,抢购的氛围愈发热烈。 两个结伴而来的妇人挤在人群外围,其中一个满脸艳羡。 “张家嫂子,你看这生意好的。咱们也买几块?” 被称作张家嫂子的妇人撇了撇嘴,脸上带着几分不屑。 “一个泥腿子做出来的东西,能好到哪里去?我还是信得过周家的老字号。虽然贵点,但用着放心。” 她的话音刚落,旁边一个刚买到三块皂胰子的妇人就笑出了声。 “哟,王家妹子,你这话说的。” “以前我也是这么想,觉得周家的东西是好。可自从用了这陈氏皂,我才明白,以前花的那些,都是冤枉钱!” 她扬了扬手里的油纸包,声音里满是得意。 “不信你买一块回去试试,要是洗不干净你家男人的臭袜子,你回来找我!” 这番对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了人群。 那些本就对周家高昂价格心存不满的百姓,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被打消了。 队伍,排得更长了。 …… 与陈氏皂铺门口的热闹喧嚣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街对面。 周记杂货铺。 这是周家在清河县最大的产业之一,主营各类胭脂水粉,以及高档的澡豆,胰子。 往日里,这里总是门庭若市,县里的富户太太,小姐丫鬟,都以用周记的东西为荣。 可今天,铺子里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掌柜周福,站在柜台后,脸色铁青地看着对面那家新开的铺子,手里的算盘珠子,被他捏得咯吱作响。 一个伙计愁眉苦脸地凑上来。 “掌柜的,这……这才一个上午,咱们一颗澡豆都没卖出去啊!” 周福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盯着对面。 他看到,就连往日里经常光顾的李员外家的管事,都挤在对面的队伍里,满脸笑容地买走了三块淡黄色的皂胰子。 这一下,彻底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 “备车!” 周福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我要去见大公子!” …… 县学,静舍。 周文正坐在书案前,面前摊着他那篇被孙教谕评为“言之无物”的策论。 纸上华丽的辞藻,此刻在他看来,却像一个个无声的嘲讽。 一想到孙教谕在讲堂上对陈平那毫不掩饰的激赏,一想到所有同窗看他时那异样的神情,他胸中的怒火就无法抑制地翻腾。 一个卖胰子的商贾之子! 凭什么? 他凭什么在学问上压过自己一头! “砰!” 他一拳砸在桌上,震得笔墨纸砚一阵跳动。 就在这时,房门被猛地推开,周记的掌柜周福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大公子!不好了!不好了啊!” 周文眉头一皱,脸上闪过一丝厌恶。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周福跪倒在地,声音里带着哭腔。 “大公子!咱们的生意……快被那陈家挤垮了!” 他语无伦次地将陈氏皂铺开业的盛况,以及自家店铺的惨状,飞快地说了一遍。 “那陈家的皂胰子,去污的效用比咱们最好的澡豆还要强上十倍!价格却只有咱们的三分之一!” “现在满县城的人都在抢!他们还说……还说咱们周家的东西,是冤枉钱!” 周文起初还只是皱着眉听,可当他听到“陈家”二字时,身体猛地坐直。 当他听到“冤枉钱”三个字时,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学业上输了,已是奇耻大辱。 如今,连家族最引以为傲的生意,都被对方狠狠地踩在了脚下! 这已经不是挑衅了。 这是在掘他周家的根! 新仇旧恨,如同烧红的铁水,瞬间涌上心头。 周文的呼吸变得粗重,他死死地盯着桌上那方名贵的端砚。 那是他最心爱的文房四宝,平日里碰都不舍得让人碰一下。 “陈……平!”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眼中迸发出怨毒的光芒。 他猛地抓起那方沉重的砚台,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砸向地面! “哐当——啪嚓!” 价值百金的端砚,在清脆的碎裂声中,四分五裂。 墨汁混着碎石,溅得到处都是。 周文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双目赤红,如同赌场里输光了一切的赌徒。 “我与你,势不两立!” 他嘶吼着。 就在这时,一名家里的管家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看到一地狼藉,吓得腿一软。 “公……公子……” 周文猛地回头,眼神凶戾。 “滚!” 管家吓得一哆嗦,但还是硬着头皮,颤声禀报。 “公子,门外……门外有个自称陈大山的人求见。” 管家顿了顿,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他说……他是您的本家,有对付那皂胰子铺的……妙计。” 第三十四章 恶毒的联盟 周家书房内,空气中弥漫着墨汁与尘土混合的刺鼻气味。 价值百金的端砚碎裂成数块,静静地躺在名贵的波斯地毯上,像一具丑陋的尸骸。 周文胸口剧烈地起伏,双目赤红。 管家那句禀报,如同一根针,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陈大山。 陈平的本家。 还有……妙计。 “让他进来。” 周文的声音嘶哑,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后,他强迫自己坐回太师椅上,用袖子拂去袍上不存在的灰尘,试图重新找回属于周家大公子的体面。 可那微微颤抖的手,却出卖了他内心的狂怒。 片刻之后,一个身影被管家领了进来。 来人约莫四十多岁,身形瘦削,穿着一身洗得发灰的旧布衫,显得有些局促。 他的头发油腻腻地贴在头皮上,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透着一股精明与谄媚。 这便是陈大山。 他一进门,视线便先落在了地上的端砚碎块上,眼底闪过一丝惊惧,随即又被更深的贪婪所取代。 他快走几步,不等周文开口,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小人陈大山,见过周公子!” 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再抬起脸时,已是满脸悲愤,声泪俱下。 “周公子,您可要为我们陈家的老辈人做主啊!” 周文眉头一拧,厌恶地看着眼前这个表演过度的男人。 “小人是陈平那孽障的亲大伯!我那兄弟陈大柱,被他那个好儿子撺掇,不敬长辈,忤逆宗亲,如今更是要将我们这些本家,都逼上绝路啊!” 陈大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将陈平一家描绘成忘恩负义,六亲不认的白眼狼。 周文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这些乡野村夫之间的家长里短,他没有半点兴趣。 若不是因为“陈平”这两个字,他早已命人将这腌臢货色乱棍打出。 陈大山见周文不为所动,心中一急,知道光靠卖惨还不够。 他连忙收了哭声,膝行两步,凑得更近了些,压低了声音。 “周公子,小人知道,您是被那陈氏皂铺抢了生意。” “小人今日前来,便是想为公子献上一计,保管让那陈平……永世不得翻身!” 周文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终于抬起眼皮,正眼看向这个跪在地上的男人。 “说。” 一个字,冰冷,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陈大山精神一振,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挺直了些腰杆,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周公子,那皂胰子看似神奇,其实说穿了,一文不值!” “小人打听过了,无非就是些猪油牛油之类的废油,混上草木灰烧出来的碱水,搅和在一起熬出来的!” “这里面没什么秘方,更没什么技术!咱们完全可以仿制!” 周文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仿制? 他周家是清河县的头面人家,岂能去做这等偷鸡摸狗的仿冒之事?传出去,他周文的脸面何存? 陈大山是个人精,一眼就看穿了周文的顾虑。 他嘿嘿一笑,那笑容里满是阴毒。 “公子,对付君子,得用君子的办法。但对付陈平那种泥腿子,就得用我们小人的手段!”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周文心中那把名为“体面”的枷锁。 是啊。 跟一个商贾之子,一个泥腿子讲什么君子风度? 他配吗? 陈大山见周文的神情有所松动,立刻趁热打铁,将整个毒计和盘托出。 “公子,我们不但要仿,还要做得比他更绝!”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 “他用好油,我们就用最差的废油,甚至是地沟里捞出来的泔水油!他用精挑的草木灰,我们就用烧坏的,甚至混上泥土!” “如此一来,咱们的成本,能比他低上一半不止!到时候,他卖三十文一块,咱们就卖二十文,甚至十五文!” 周文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急促。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些贪图便宜的市井小民,是如何抛弃陈氏皂,转而疯抢自家仿品的场景。 陈大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迸发出一种疯狂的光。 “百姓愚昧,只认便宜,哪里分得清好坏?等所有人都用了咱们的便宜货,人人都说这皂胰子不过如此,他陈平的好名声,不就彻底臭了?” “到时候,这清河县的市场,不就还是周公子您一人的天下吗?” 这番话,如同一股带着硫磺味的毒气,钻进周文的脑海,让他因为愤怒而混乱的思绪,瞬间变得清晰无比。 价格战。 劣币驱逐良币。 好狠,好毒,也好用! 陈大山看着周文脸上那渐渐浮现的兴奋之色,知道火候到了。 他凑到周文的脚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出了最后,也是最恶毒的一环。 “公子……若是咱们在仿品里,再加点别的料呢?” “比如……能让皮肤发痒生疮的皂角刺粉末,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到时候,人人用了都身上发痒,这笔账,算在谁的头上?” “他陈平,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轰。 周文的脑海里,仿佛有烟花炸开。 他看着跪在地上,满脸阴笑的陈大山,第一次觉得,这个形容猥琐的男人,顺眼了许多。 这已经不是计策了。 这是一把淬了剧毒的刀,能一刀捅进陈平的心窝,让他血流不止,无从辩解,最终在痛苦和污蔑中,彻底倒下。 “好!” 周文猛地一拍扶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好一个毒计!”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陈大山,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笑容。 “你想要什么?” 陈大山心中狂喜,他知道,自己下半辈子的富贵,稳了。 他再次重重磕头,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激动。 “小人不要钱!小人只想跟着公子,为您效犬马之劳!” “这仿冒皂胰子的事,请公子全权交给小人!小人保证,不出十日,定让那陈平的铺子,门可罗雀!” 周文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 他转身,对着门外喊道。 “来人!” 管家立刻跑了进来。 “去账房支一百两银子,再把城西那处废弃的染坊收拾出来。” 他一指陈大山。 “从今日起,他就是那间工坊的总管,一切用度人手,都由他调配。” 管家愣了一下,但还是立刻躬身领命。 陈大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百两银子!一个总管的位置! 他激动得浑身发抖,对着周文砰砰砰地又磕了三个响头。 “谢公子!谢公子天恩!小人定为公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周文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苍蝇。 “去吧。” 陈大山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那佝偻的背影,在走出书房的瞬间,似乎都挺直了几分,充满了小人得志的猖狂。 周文看着他的背影,嘴角挑起一抹不屑的冷笑。 “一条好狗。” 他重新坐下,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学问上赢不了你,那又如何? 这世道,终究是银子和权势说了算。 陈平,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当天夜里。 清河县城西,一处偏僻的院落里,沉寂了许久的烟囱,冒出了第一缕黑烟。 那黑烟在夜色中翻滚,如同张牙舞爪的恶鬼,带着一股油脂烧焦的恶臭,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整座县城。 一场针对陈平的,更为阴险的风暴,正在酝酿。 第三十五章 品牌危机 陈氏皂铺的生意,比最烈的夏日还要火热。 钱匣子里的铜钱,从叮当作响,到沉甸甸地再也摇不动,只用了短短几天。 刘氏脸上的笑容,是陈平记事以来,从未见过的灿烂。 她一边麻利地用油纸包着皂胰子,一边在心里偷偷盘算。 这个月下来,除去成本,少说也能赚个十几两银子。 再攒几个月,平儿去府城赶考的盘缠就绰绰有余了。 到时候,再给他置办一身崭新的绸衫,买上好的笔墨纸砚,不能让人家小瞧了去。 想到儿子,刘氏的干劲更足了,连眼角的皱纹里都盛满了蜜。 就在这时。 “你们这黑心的商家!” 一声凄厉的尖叫,如同利刃,猛地划破了铺子门口热闹祥和的气氛。 人群自动向两边分开。 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怀里抱着个三四岁的男童,疯了一般冲了进来。 她双眼通红,脸上满是泪痕,将怀中孩子的手臂高高举起,杵到刘氏的面前。 那孩子的手臂上,布满了大片红疹,有些地方甚至被抓出了血痕,看上去触目惊心。 “看看!你们看看!这就是用了你们家的毒皂胰子!我儿的胳膊都快烂了!” 妇人嘶吼着,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皂胰子,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砸在了柜台上。 “啪!” 那块皂胰子被摔得缺了一个角,在光滑的木制柜面上弹跳了几下。 它的颜色,比陈家的皂胰子更黄,质地也显得粗糙许多,还散发着一股隐约的馊味。 刘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脸色煞白,整个人都懵了。 “不……不会的……” “我们家的皂胰子,不可能是这样的……” 她的声音在发抖,毫无说服力。 妇人的哭闹声像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池塘,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原本正在排队抢购的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 “什么?这皂胰子有毒?” “天哪,我昨天才买了两块,回家得赶紧扔了!” 就在人心惶惶之际,人群中,又有好几个人挤了出来。 “我的手也是!用了你们的皂胰子,又红又痒!” 一个汉子举着自己同样起了红疹的手,满脸愤怒。 “退钱!必须退钱!” “奸商!砸了这家黑店!” 几个面相不善的无赖混在人群里,开始高声煽动。 一时间,群情激奋。 “退钱!” “退钱!” 喊声汇成一股洪流,仿佛要将这间小小的铺子彻底淹没。 刚才还人人追捧的陈氏皂,转眼间成了人人喊打的毒物。 无数人拿着手里刚买的,甚至还没开封的皂胰子,往前拥挤,要将东西砸回柜台。 刘氏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吓得连连后退,手足无措,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就在铺子即将被愤怒的人群冲垮的瞬间。 一个沉稳的身影,从后院走了出来。 陈大柱。 他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只是那双半眯着的眼睛里,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冷光。 他走到柜台前,先是看了一眼那个哭闹的妇人,又低头,捡起了柜台上那块被摔坏的皂胰子。 他将皂胰子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然后,他蹲下身,仔细查看了一下那个男童手臂上的红疹。 “大柱……” 刘氏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陈大柱没有回头,只是缓缓站起身,挡在了刘氏和汹涌的人群之间。 他那并不算魁梧的身躯,此刻却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山。 “各位乡亲,稍安勿躁。”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现场所有的嘈杂。 那个带头哭闹的妇人见状,哭得更大声了。 “你还想狡辩!我儿要是落下什么病根,我跟你们拼了!”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 那几个混子更是趁机往前挤,伸手就要去推搡陈大柱。 “跟他废什么话!砸了再说!” 陈大柱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伸过来的手。 那个混子被他盯了一眼,竟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伸到半空的手,下意识地就缩了回去。 整个场面,出现了一瞬间诡异的安静。 陈大柱的视线缓缓扫过一张张愤怒或猜疑的脸,最后,他举起了手中的那块仿冒皂胰子。 “我陈大柱穷了一辈子,但脊梁骨没弯过!” 他的声音,洪亮如钟,字字千钧。 “我们卖的东西,对得起良心!” 他将那块皂胰子重重地放在柜台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块皂胰子,不是我陈家的东西。” “我陈家的皂胰子,用的是上好的猪油,带着清香。而这块,用的是什么,想必大家心里有数。” “至于这位大嫂孩子身上的红疹,是真是假,是因何而起,找个郎中一看便知。” 他的话,条理清晰,不疾不徐,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人群的骚动,渐渐平息了一些。 不少人开始低头看自己手里的皂胰子,仔细分辨起来。 陈大柱看着众人,再次开口,声音里充满了担当。 “此事必有蹊跷。” “我陈大柱,拿我这颗项上人头担保,我陈家的皂胰子,绝无问题!” “请大家给我们一天时间,明日此时,我一定给大家一个清清楚楚的交代!” “若是查明,真是我陈家的皂胰子出了问题,我陈大柱砸锅卖铁,也赔偿大家的损失,并亲自去县衙投案!” 这番话,掷地有声。 尤其是“项上人头”和“县衙投案”这几个字,彻底镇住了场面。 没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和前程开玩笑。 人群开始动摇了。 “要不……就再等一天看看?” “是啊,陈掌柜看着不像说谎的人。” 那个带头闹事的妇人见势不妙,还想再哭喊几句,却发现周围已经没人附和她了。 那几个煽风点火的混子,见状也悄悄地退到了人群后面。 最终,人群带着将信将疑的神情,渐渐散去。 只是,退货的浪潮,却并未停止。 许多人还是默默地将皂胰子放在柜台上,拿回了铜钱,然后沉默地离开。 不过半个时辰,原本堆积如山的皂胰子,便空了一大半。 铺子门口,重归冷清。 黄昏时分。 夕阳将整条南大街染上了一层落寞的金色。 陈平背着书箧,从县学归来。 他还未走近,便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 往日里人头攒动的铺子门口,此刻门可罗雀,地上还散落着一些被踩烂的菜叶和杂物。 他心中一沉,加快了脚步。 一进门,他看到的,便是坐在长凳上一言不发,只是闷头抽着烟杆的父亲。 还有站在柜台后,双眼红肿,默默垂泪的母亲。 钱匣子敞开着,里面的铜钱,所剩无几。 整个铺子,一片狼藉,弥漫着一股死寂般的沉重。 “爹,娘。” 陈平放下书箧,轻声喊道。 刘氏一看到儿子,强忍了一下午的委屈和恐惧,再也绷不住了。 “平儿!” 她扑过来,抱住自己的儿子,失声痛哭。 “咱们的铺子……完了……” 第三十六章 质量与品牌 “平儿!” 刘氏的哭声,像一把钝刀,割在陈平的心上。 他没有立刻去扶母亲,而是目光沉静地扫过一片狼藉的铺子。 他看到了柜台上那块缺角的,散发着馊味的仿冒皂胰子。 看到了地上散乱的脚印和被退回的油纸包。 也看到了父亲陈大柱坐在长凳上,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一张比锅底还要黑的脸。 绝望,委屈,愤怒。 所有的情绪,都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凝固。 陈平走过去,将母亲轻轻扶到凳子上坐下,然后拿起那块仿冒品,放在鼻尖下闻了闻。 一股劣质油脂混合着杂质的恶臭,直冲鼻腔。 “完了……全都完了……” 刘氏还在喃喃自语,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那些人说我们是黑心商家,卖毒物害人……咱们的皂胰子,再也卖不出去了……” 陈大柱将烟杆在鞋底上重重磕了磕,闷声道。 “降价吧。明天起,咱们比他们卖得还便宜,我不信他们还能闹出什么花样。” 这是最朴素,也是最无奈的应对。 然而,陈平却缓缓摇了摇头。 “爹,娘。”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让沉浸在悲伤中的刘氏和满心怒火的陈大柱都抬起了头。 “我们遇到的,不是价格的事。” 他将那块仿冒品举到父母面前。 “是名声的事。” “他们不是想跟我们抢生意,他们是想让‘陈氏皂’这三个字,在清河县彻底烂掉,臭掉!” “就算我们降到一文钱,只要这害人的名声还在,就没人敢买。这才是他们的毒计!” 一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浇醒了被愤怒和恐惧冲昏头脑的夫妻二人。 刘氏止住了哭泣,陈大柱也皱起了眉头,开始真正地思考儿子话里的分量。 是啊。 问题不在价格,在人心。 人心坏了,生意就死了。 “那……那可怎么办啊?” 刘氏的声音里带着颤抖的绝望。 陈平的脸上,没有丝毫慌乱。 他那双眼睛,在昏暗的油灯下,亮得惊人。 “他们要战,那便战。” “第一。” 他伸出一根手指,语气沉稳有力。 “从明天起,我们所有卖出去的皂胰子,在晾干成型之前,都用模具在上面盖一个印章。” 他用手指在桌上写下两个字。 “正品。” “我们要让所有人知道,只有盖了‘陈氏正品’印章的,才是我陈家的货!其余的,皆是仿冒!” 陈大柱的眼睛,瞬间迸发出一丝亮光。 这个法子,简单,却直指要害! “第二。” 陈平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我们现有的皂胰子,暂停售卖。立刻推出一款新的。” 他看向刘氏。 “娘,咱们库里是不是还有上次我让您买的蜂蜜,和晒干的桂花?” 刘氏下意识地点头。 “有。” “好。从今晚起,我们连夜赶工,做一批新的‘滋润香皂’。在原有配方的基础上,加入蜂蜜和桂花碎末。它的功效更好,味道更香,也更好看。” 这一下,连陈大柱都有些不解了。 “平儿,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搞这些花里胡哨的?” 陈平看着父亲,一字一句道。 “爹,别人用污水坑里的地沟油跟我们比烂,我们偏要用最好的料,跟他们比好!他们想把我们拉进泥潭,我们就偏要站到更高的地方去!” “我们要让所有人明白,‘陈氏皂’,不仅用料扎实,还能做出别人做不出的好东西!” 危机,便是转机。 将对手的低劣,变成衬托自己高端的垫脚石! 陈大柱咀嚼着儿子的话,眼中的光芒越来越盛。 陈平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伸出了第三根手指。 “这第三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公开对质!” “明天一早,咱们就在铺子门口搭个台子,贴出告示,就说‘陈氏皂’假一赔十,欢迎所有用了我们皂胰子身体不适的乡亲,前来对质!” “我要当着全县城的面,把这盆脏水,原封不动地泼回去!” …… 第二天一早。 陈氏皂铺门口的景象,让整条南大街都为之侧目。 铺子非但没有关门,反而还搭起了一个半人高的木台。 台子旁边的墙上,一张巨大的白纸上,用浓墨写着几行大字。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陈氏正品,假一赔十!” “凡用陈氏皂后身体不适者,皆可上台,当众对质!” 这番操作,瞬间点燃了整个县城的好奇心。 不过一个时辰,铺子门口便再次围满了人,比前几日开业时还要多。 人群中,几个獐头鼠目的汉子,正不怀好意地煽动着。 “看吧,这是心虚了,想演戏给大家看呢!” “就是,别被他们骗了!黑心商家,花样最多!” 那个昨日带头闹事的妇人,又抱着孩子挤到了最前面,准备随时开始哭嚎。 辰时正。 陈平一身干净的儒衫,神色平静地走上了木台。 他没有看台下攒动的人头,也没有理会那些夹杂在人群中的污言秽语。 他只是对着台下的父亲和二赖子点了点头。 很快,两口大水盆被抬了上来,里面都装着清澈见底的清水。 陈平对着台下朗声道。 “各位乡亲,今日请大家来,只为一件事。” 他从一个“受害者”手中,拿过一块仿冒的皂胰子,高高举起。 “就是辨一辨这真假,看一看这清浊!” 他将那块仿冒品,轻轻放入左边的水盆中。 然后,他又从自家柜台里,拿出一块同样大小,但颜色更纯正,质地更细腻的皂胰子,放入了右边的水盆。 所有人的视线,都死死盯住了那两盆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慢了。 惊人的一幕,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 右边,放着陈家正品的盆中,皂胰子缓缓溶解,漾开一圈圈乳白色的涟漪,水只是略微变得有些浑浊,一股淡淡的清香弥漫开来。 而左边! 放着仿冒品的那个水盆里,那块劣质皂胰子就像一块掉进水里的烂泥! 一团团黄黑色的污渍迅速扩散,将整盆清水染得污浊不堪! 一股令人作呕的馊臭味,混杂着化学物质的刺鼻气味,猛地散发出来!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随着皂体溶解,盆底竟然沉淀下一层黑乎乎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渣滓! “呕……” 站在前排的一个妇人,当场就捂着嘴干呕起来。 人群,瞬间炸了! “天哪!这是什么东西做的!” “这哪里是皂胰子,这分明是毒药啊!” “怪不得用了身上会痒,这简直是要人命啊!” 真相,在这一刻,已经不需要任何语言。 那两盆水,一清一浊,对比是如此的鲜明,如此的触目惊心! 陈平的声音,在此时朗朗响起,如同洪钟,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各位乡亲请看!” 他手指着左边那盆散发着恶臭的污水,声色俱厉。 “肥皂有真假,人心亦有清浊!” “我陈家的皂胰子,用的是上好的猪胰和草木灰碱,清澈纯净!而这害人的仿品,用的是什么地沟油,什么毒草灰,大家一看便知!” “今日一盆清水,照见的不仅是肥皂,更是某些人的黑心!” “这不仅是谋财,更是害命!” “害命”二字,如同惊雷,在人群中炸响。 所有人的怒火,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无数愤怒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了人群中那几个还在负隅顽抗的混子,和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 “就是他们!昨天就是他们带头喊砸店的!” “抓住他们!送官!” 那几个混子和妇人脸色煞白,哪里还敢停留,连滚带爬地就想往人群外钻。 可愤怒的百姓,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 陈平没有理会那边的骚乱,他趁热打铁,从身后拿出一块盖着红色“正品”印章,里面还夹杂着细碎桂花的新皂胰子,高高举起。 “为杜绝仿冒,从今日起,我陈氏皂铺只售卖此种盖有‘陈氏正品’印章的滋润香皂!内添蜂蜜桂花,洁净护肤,售价不变!” 话音刚落,台下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高喊。 “给我来十块!不!二十块!” “这才是真正的陈氏皂!我要买回去送人!” 人群的狂热,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他们抢购的,已经不仅仅是一块皂胰子。 更是一份安心,一份对无良奸商的唾弃,和对良心商家的支持! 陈家的生意,非但没有倒下。 反而在这次精心策划的绞杀中,浴火重生,将“陈氏正品”这四个字,牢牢刻在了清河县所有百姓的心里。 铺子里的存货,被抢购一空。 陈平站在台上,看着远处周家绸缎庄的方向,眼神却一点点冷了下来。 被动防守,永远不够。 只有把打过来的拳头,彻底砸断,才能换来真正的安宁。 他走下台,来到父亲身边。 陈大柱看着儿子,满眼的欣慰与骄傲,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三十七章 诉诸公堂 “我们去告官!” 陈平的声音不重,落在这间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波的小小铺子里,却像一声惊雷。 刘氏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抓住儿子的胳膊,脸上血色尽褪。 “平儿,你疯了?那可是周家!” “民不与官斗,咱们小门小户的,怎么跟有钱有势的周家斗?这不是拿鸡蛋去碰石头吗?”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那是普通百姓对权贵与官府根深蒂固的畏惧。 陈大柱一直沉默着,烟锅里的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看不清神情。 他将烟杆在桌角磕了磕,抬起头,浑浊的眼珠看向儿子。 “周家在县里,根深蒂固。县衙里的门房书吏,哪个没受过他们家的好处?” 他的话,比刘氏的哭喊更现实,也更沉重。 陈平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爹,娘。”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这一次我们靠着当众对质,侥幸赢了。那下一次呢?他们会用更阴毒,更隐蔽的法子。我们防不胜防。” 他看着父母,眼神清澈而坚定。 “只有把他们的爪牙彻底斩断,把他们的根打痛,才能换来真正的安宁。告官,是唯一的路。” 刘氏还想说什么,却被陈大柱抬手止住了。 陈大柱盯着儿子看了许久,那双经历过风霜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最终,他缓缓吐出一口烟圈。 “你想怎么做?” 陈平知道,父亲被说服了。 他立刻将心中的计划和盘托出。 “兵分两路。” “爹,您得辛苦一趟。去找到昨天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还有那几个手上起疹子的汉子。” “他们也是受害者。告诉他们,我们告官,不是为了我们自己,是为了给他们所有人讨一个公道。请他们做个人证,把他们手里剩下的毒皂胰子,都作为物证。” 陈大柱听完,没有多问一个字,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拿起烟杆,转身便走出了铺子。 看着父亲坚毅的背影,陈平转向母亲。 “娘,您把铺子先关了,这几天我们不做生意了。” 说完,他回到后院,拿出了笔墨纸砚,铺在桌上。 他没有立刻动笔,而是静静地研墨。 墨汁在砚台中一圈圈地散开,如同他脑中正在铺陈的思绪。 片刻之后,他提笔,笔尖饱蘸浓墨,落在纸上。 他写的,不是一篇声泪俱下的控诉,而是一封逻辑严密,直指要害的诉状。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将墨迹吹干,小心地折好。 “娘,我去一趟张先生府上。” …… 张氏学堂,书房。 张先生正捧着一卷古籍,眉头微锁。 孙教谕昨日特意登门,将陈平那篇《论洁》策论的誊抄本给了他一份。 他已反复看了数遍,每一次,心中的震撼便加深一分。 “洁乃民生之本,防疫之基……” 这八个字,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这已远非一个普通学子的见识,这分明是宰辅之才的雏形。 正在他沉思之际,门外传来了管家的通报。 “老爷,陈平求见。” 张先生精神一振。 “快让他进来。” 陈平走进书房,躬身行礼。 “学生陈平,见过先生。” 张先生放下书卷,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 他打量着眼前的少年,见他神色沉静,并无半点因昨日力挽狂澜而生的骄矜之色,心中更是欣赏。 “昨日之事,老夫已听说了。做得很好。” 陈平没有接这个话头,而是从袖中取出那封诉状,双手呈上。 “学生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张先生接过诉状,展开。 当他看到“状告周氏商行”几个字时,眉头便是一皱。 可当他继续往下看,那微皱的眉头,便慢慢舒展开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惊异。 诉状上,陈平并未过多渲染自家铺子的损失,也未哭诉周家的霸道。 而是将整个事件,拔高到了一个全新的层面。 “……周氏身为本县大户,不思为商之正道,反以劣油毒物仿冒,低价倾销,此为以次充好,败坏我清河县营商之风,其心可诛!” “更有甚者,其仿品致使乡邻皮肤生疮,孩童啼哭不止。此乃以利为先,罔顾人命,动摇我清河县民生之本,其行当惩!” 最后,诉状的结尾,是那一句点睛之笔。 “故学生状告周家,非为一家之私利,更为我清河县千万商家立一个‘诚信’的规矩,为我县万千百姓求一个‘安心’的公道!” 张先生捏着纸页的手指,微微一紧。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少年。 好一个立规矩,求公道! 这已经不是商贾之间的争斗了。 这是在向县尊赵汝成,递上一把整顿吏治,收拢民心的刀! 赵汝成初来乍到,正愁没有立威的机会。 而陈平这封诉状,正好戳中了他的痒处。 张先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诉状轻轻放在桌上。 “好一个立规矩,求公道。” 他看着陈平,眼中满是赞许。 “你这状子,老夫替你递了。这个保人,老夫也做了!” …… 次日,清晨。 县衙门口的鸣冤鼓,已经许久没有响过了。 “咚!” “咚!” “咚!” 三声沉闷而清晰的鼓声,划破了县城的宁静。 街上的行人和商贩,全都停下了脚步,惊愕地望向县衙门口。 只见一个身着儒衫的老者,和一个身形清瘦的少年,静静地站在鼓前。 正是张先生与陈平。 片刻之后,县衙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 几名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冲了出来,厉声喝道。 “何人击鼓鸣冤?” 张先生上前一步,将诉状递了过去。 “故人张德辉,携学生陈平,状告周氏商行,请县尊大人升堂!” 衙役看到是县学德高望重的张先生,不敢怠慢,立刻飞奔入内禀报。 不久,堂鼓响起,威严的喝道声从衙内传出。 “威——武——” 县令赵汝成一身官袍,端坐于公堂之上。 当他看到堂下跪着的原告,竟是自己前几日才刚刚激赏过的陈平时,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通的讶异。 再看到陈平身旁站着的张先生,他的表情,变得更加耐人寻味。 “传被告,周氏商行主事周文。” 很快,一身锦衣的周文,带着两名家丁,大摇大摆地走上公堂。 他甚至没有下跪,只是对着赵汝成拱了拱手。 “学生周文,见过县尊大人。” 他的脸上,满是倨傲。 他根本不信,一个泥腿子,能把他周家怎么样。 赵汝成面无表情,惊堂木一拍。 “啪!” “周文,陈平状告你家商行以有毒之物仿冒其商品,败坏市风,毒害乡里,你可知罪?” 周文嗤笑一声。 “大人,此乃刁民诬告!” “我周家百年商誉,岂会做这等下三滥的勾当?定是这陈平生意做不下去,想要讹诈于我!” 陈平抬起头,声音清朗。 “学生有人证,物证。” 他话音刚落,陈大柱便领着那几个受害的乡亲,捧着一包包散发着恶臭的劣质皂胰子,走上堂来。 铁证如山。 周文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陈平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他向前一步,对着赵汝成再次叩首。 “县尊大人!” “人证物证俱在,然制假之工坊尚存!学生恳请大人,立刻派人查封城西那处废弃的染坊!” “去晚一步,恐对方转移证物,届时,死无对证!” 此言一出,周文的脸色,瞬间煞白。 公堂之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视线,全都汇聚在了高坐堂上的县令赵汝成身上。 赵汝成没有看任何人。 他只是伸出手指,在那光滑的紫檀木案上,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笃。” “笃。” “笃。” 那声音,仿佛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第三十八章 县令的决断 公堂之上,死一般的寂静。 唯有赵汝成的手指,在紫檀木案上,有节奏地敲击着。 每一声,都像一柄小锤,砸在周文的心口。 他的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带来一阵冰凉的痒意,他却不敢去擦。 他看着高坐堂上的县令,那张年轻却毫无表情的脸,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潭,让他第一次感到了发自骨髓的恐惧。 他不明白。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 一个泥腿子,一个穷酸秀才,一群刁民,怎么就敢,怎么就能把他逼到这个份上。 赵汝成的目光,从周文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移开,落在了堂下那个少年的身上。 陈平。 他依旧跪得笔直,身形清瘦,却像一根扎在岩石里的青松,不卑不亢,沉静如水。 赵汝成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几日前,他在灯下读过的那篇策论。 “洁乃民生之本,防疫之基。” 那字迹,清俊有力。 那见识,更是远超同侪。 一个能想出疏通沟渠、集中处理秽物、以皂胰洗衣防病的学生,和一个只知垄断市场、以次充好、甚至不惜投毒害人的豪绅之子。 孰为栋梁,孰为蠹虫,一目了然。 他赵汝成,十年寒窗,读圣贤书,所为何来。 不就是为了扫除这世间的污浊,为真正的栋梁,清开一条向上的路吗。 他的目光,又扫过旁听席上的张先生。 老先生端坐着,神情肃穆,虽一言不发,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分量。 一个连张德辉都愿意亲自出面作保的少年…… 赵汝成心中,那最后一丝犹豫,烟消云散。 他读圣贤书,十年寒窗,所求为何? 若今日,在这公堂之上,连一个为民请命的少年都护不住,反而要去庇护一个鱼肉乡里、草菅人命的豪绅,那他头顶的这顶乌纱,不要也罢! 这官,不当也罢! 一股浩然之气,陡然从他胸中升起。 赵汝成猛地坐直了身体,那双一直半眯着的眼睛,骤然睁开,精光四射,如同出鞘的利剑。 他抓起惊堂木,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拍下! 啪! 一声巨响,如平地惊雷,炸在所有人的耳边! 周文浑身一颤,双腿一软,竟是再也站不住,整个人瘫跪了下去。 “朗朗乾坤,昭昭日月!” “岂容尔等宵小之辈,以毒物谋财,以劣品害命!” “国法如炉,民心似镜!周家百年商誉,就是这么来的吗!” 这番话,字字诛心,如同滚烫的铁水,浇在周文的脸上。 他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紫,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汝成没有再看他一眼,而是对着堂下衙役厉声下令。 “张典史!” 一名四十余岁,面容精悍,眼神锐利的黑袍官吏立刻出列,单膝跪地。 一名身着皂隶官服,眼神精悍的中年男子立刻出列,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属下在!” 此人是赵汝成从府城带来的心腹,只听他一人号令。 赵汝成指向堂外,语气斩钉截铁。 “本官命你,亲率三班衙役,火速前往城西废弃染坊!将作坊即刻查封!” “所有涉案人员、往来账册、制假物料,一律扣押,带回县衙!” 典史猛一抱拳。 “属下遵命!” 赵汝成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分,杀气四溢。 “途中若有任何人胆敢阻拦、通风报信者……” “格杀勿论!” 最后四个字,如同四柄冰刀,深深刺入周文的耳膜。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格杀勿论。 县尊大人,是真的动了雷霆之怒! 他不是在审案,他是在立威! 而他周家,不幸成了那只被宰来儆猴的鸡! “属下遵命!” 张典史没有丝毫迟疑,猛然起身,抽出腰间的佩刀,对着身后早已待命的衙役们一挥。 “出发!” “喝!” 数十名衙役齐声应喝,声势骇人。 他们如同一群出笼的饿狼,手持水火棍与铁索,在张典史的带领下,冲出公堂,直奔县衙之外。 马蹄声,脚步声,铁索撞击声,响成一片,迅速远去。 公堂内外,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周文呆呆地站在原地,身体冰凉,如坠冰窟。 他脸上的倨傲与不屑,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深入骨髓的震惊与恐惧。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这个新来的县令,怎么敢? 他怎么敢真的不给周家一丝一毫的颜面! 围观的百姓,看着这雷厉风行的一幕,全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本以为,这只是一场民告官的闹剧,最终会不了了之。 谁也没想到,这位新来的县令大人,竟如此刚正不阿,说动手就动手,没有给清河县的第一豪绅周家,留半分情面! 陈平深深叩首。 “谢大人为我等小民做主!” 他身后的陈大柱和那几位受害的乡亲,也才如梦初醒,纷纷跟着磕头,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与感激。 赵汝成面色稍缓。 “你且起来。” “本案尚未审结,待人证物证悉数带回,本官,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他说完,目光转向瘫在地上的周文,又恢复了冰冷。 “周文,在案情查明之前,你便暂且收押在县衙大牢。” “退堂!” 两名衙役上前,一左一右,像拖死狗一样,将失魂落魄的周文架了起来,押向后堂。 直到此刻,人群才彻底爆发出震天的议论声。 “青天大老爷啊!” “这才是真正的父母官!” “周家这回,算是踢到铁板了!” 喧嚣之中,陈平站起身,对着一旁的张先生,再次深深一揖。 张先生扶住他,看着这个处变不惊的少年,老眼中满是欣慰。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拍了拍陈平的肩膀。 公堂之外,阳光正好。 然而,就在县衙后方一条僻静的小巷里。 一扇不起眼的角门,被悄悄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穿着周家家丁服饰的下人,探出头来,惊慌地四下看了看,确认无人注意后,便立刻闪身而出。 他提起衣摆,不顾一切地朝着周家大宅的方向,狂奔而去。 大公子被抓了! 县衙要来抄家了! 必须,必须立刻通知老爷! 清河县的天,看似晴了。 一场更大的风暴,却正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以更快的速度,酝酿成形。 第三十九章 府城来人 张典史的动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快。 不过一个时辰。 县衙外再次响起整齐而肃杀的脚步声。 张典史一身煞气地返回公堂,身后跟着一队衙役,押着十几个面如土色、浑身脏污的工匠。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陈平那位好大伯,陈大山。 此刻的陈大山,再也没有了那日在周家书房的小人得志。他被两名衙役反剪着双手,发髻散乱,脸上沾满了黑色的油污和草灰,眼神中只剩下惊恐与绝望。 “报大人!” 张典史单膝跪地,声音洪亮。 “城西染坊已查封!坊内制假之人,悉数擒获!此乃坊内账册,以及尚未用尽的毒料!” 两个大木箱被抬上公堂,重重地放在地上。 其中一个箱子里,是散发着恶臭的劣质油膏和混杂着不知名粉末的草灰。 另一个箱子里,则是一本本记录着原料采买与销售去向的账册。 人赃并获。 铁证如山。 “好!” 赵汝成看着堂下的累累铁证,一声断喝。 围观的百姓,在短暂的寂静之后,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 “青天大老爷!” “严惩奸商!严惩周家!” 呼声汇成一股洪流,几乎要将县衙的屋顶掀翻。 陈大山瘫软在地,面无人色。 他知道,自己完了。 赵汝成拿起账册翻看了几页,脸色愈发阴沉。 他将账册重重拍在惊堂木旁,目光如刀,扫向堂下众人,最后定格在陈大山身上。 “罪首陈大山,主谋周文,狼狈为奸,以劣油毒物制假,荼毒乡里,败坏市风,罪证确凿,不容抵赖!” “本官宣判……” 就在这关键时刻。 “报——!” 一声拉得极长的凄厉喊声,从县衙外猛地传来,硬生生打断了赵汝成的话。 众人惊愕地回头。 只见一匹快马在县衙门口急停,马上的驿卒翻身滚落,连滚带爬地冲进公堂,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他高高举起手中一个火漆封口的牛皮信筒。 “南阳府,八百里加急公文!请清河县令赵大人,即刻接令!” 南阳府! 八百里加急! 这几个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所有沸腾的情绪上。 公堂内外,瞬间鸦雀无声。 赵汝成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死死盯着那个信筒,脸上的怒气与威严,正一点点凝固。 一名衙役快步上前,接过信筒,检验火漆无误后,呈送上去。 赵汝成没有立刻去拆。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枚属于南阳知府衙门的朱红大印,沉默了足足十几个呼吸。 公堂上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终于,他伸出手,撕开了封口,抽出里面的公文。 他看得很快,但随着每一行字映入眼帘,他刚刚挺直的脊梁,就仿佛被抽走了一根骨头,缓缓地,不易察觉地塌下了一分。 那张因愤怒而显得格外生动的脸,也重新变回了初见时的那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只是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他将公文轻轻放在桌上,抬起眼,看向跪在堂下的陈平。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了陈平的耳中。 “陈平,这个世界,有时候‘理’,大不过‘势’啊。” 陈平的心,猛地一沉。 赵汝成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漠然。 他拿起惊堂木,这一次,落下时却显得有些无力。 “啪。” “本案,周氏商行管教不严,致使下人行不法之事,有失商德。” “判,罚银三百两,以儆效尤。” “周文,无罪,当堂释放。” “罪首陈大山,收押入监,秋后问斩。” “退堂!” 简短的几个字,如同几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周文……无罪释放? 仅仅罚银三百两? 围观的百姓全都懵了,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前一刻还是雷霆万钧,下一刻,就变成了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周文从地上爬起来,脸上先是错愕,随即被狂喜和无比的嚣张所取代。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赵汝成轻蔑地拱了拱手。 “多谢大人明察秋毫。” 说完,他转过身,经过陈平身边时,停下脚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阴冷地说道。 “泥腿子,跟我斗?” “你还嫩了点。” 他大笑着,在一众家丁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公堂。 人群自动为他分开一条路,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屈辱,愤怒,与深深的无力。 风向,似乎又要变了。 陈平依旧跪在地上,没有抬头。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没有感觉到一丝疼痛。 …… 与此同时。 城南一条偏僻肮脏的小巷里。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郎中,正拎着药箱,从一间低矮的土坯房里走出来。 他紧锁着眉头,对着等在门口的病人家属摇了摇头。 “怪哉,怪哉。” “病人上吐下泻,高烧不退,脉象却虚浮无力,老夫行医三十年,从未见过如此蹊跷的病症。” “我开的几副止泻退热的方子,竟全然无用。” “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完,他叹了口气,步履沉重地离开了。 屋子里,再次传出女人绝望的哭声和男人痛苦的呻吟。 这只是清河县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县衙内。 赵汝成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公堂上,看着桌上那封来自南阳府的公文,脸色铁青。 “因商贾小事,擅动干戈,扰乱地方,致商绅之心不安……” 他将那张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 “一群蠹虫!” 正在他烦闷之际,一名衙役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 “大人!不好了!” “城西,城北,接连有十几户百姓前来报案,都说家里人得了急症,上吐下泻,高烧不退,好几个都已经……快不行了!” 赵汝成猛地站起身。 一股比府城压力更为巨大的,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夜色深沉。 陈氏皂铺的后院,灯火通明。 陈平坐在书桌前,却没有看书。 窗外,隐约传来一阵阵压抑的哭喊,还有人奔跑呼救的声音,夹杂着几声凄厉的狗叫。 他不知道。 一场远比周家那点商业手段,要麻烦百倍,恐怖万倍的风暴,已经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整座县城。 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名为“瘟疫”的滔天巨浪之中。 他脑中那些看似无用的知识,将成为这乱世里,唯一的救命稻草。 第四十章 瘟疫的阴影 夜色如墨,泼满了清河县的上空。 陈平推开后院的门,一股混杂着草药和焚香的怪异气味,便随着冷风扑面而来。 街面上,早已没了往日的宁静。 急促的脚步声,压抑的哭泣声,还有从远处巷子深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哀嚎,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整座县城的心脏。 城中最大的三家药铺,仁心堂、百草庐、回春馆,此刻灯火通明。 队伍从柜台一直排到了街面上,人群焦灼不安,一张张脸上都写满了同样的恐惧。 “下一位!” 药铺的学徒嘶哑着嗓子喊道,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惫。 一个汉子冲上前,将一张药方重重拍在柜台上。 “没用!王郎中,你开的方子一点用都没有!我婆娘喝了三副,拉得更厉害了!” 坐堂的王郎中头发散乱,眼窝深陷,他抓过药方看了一眼,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 “泄症入体,邪气难除,非药石可医……你再去求求神佛吧。” 汉子愣住了,随即双眼赤红。 “什么叫非药石可医!你们是郎中!是救命的!” 学徒和伙计连忙上前将他架开,人群中发出一阵绝望的骚动。 这样的场景,在每一家药铺里,都在不断上演。 所有的郎中都束手无策。 他们翻遍了医书,用尽了所有止泻固元的方子,可那病症却如同跗骨之蛆,一旦缠上,便只会愈演愈烈。 终于,在天色将明未明之际,第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从城西的一间民房里炸开。 “当家的!你醒醒啊!”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屋里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跪在冰冷的街面上,哭得肝肠寸断。 很快,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被两个面色惨白的邻居抬了出来。 死的是一个壮年汉子,平日里能一拳打死一头牛。 从发病到断气,不足两日。 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整座县城的恐慌。 死亡,原来离得这么近。 “砰!” “砰砰!” 街道两旁的店铺,大门一扇接一扇地紧紧关闭。 原本还在药铺门口排队的人群,像是见了鬼一般,轰然散开,转而疯了一样涌向城里的土地庙和普渡寺。 药石无用,只能求神佛。 一时间,城内香火鼎盛,青烟缭绕,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县衙,后堂。 赵汝成一夜未眠,双眼布满了血丝。 他面前的桌案上,摆满了从城中各处汇总来的报案文书。 “城北,新增病患三十七人,死一人。” “城南,新增病患五十二人,死三人,其中有一个是五岁的孩童。” “城东……” 师爷在一旁念着,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颤抖。 就在这时,一名衙役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正是清河县里行医五十载,德高望重的孙郎中。 “大人!” 孙郎中一进门,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是时疫!是时疫啊!” 这两个字,如同两柄重锤,狠狠砸在赵汝成和师爷的心上。 时疫。 意味着这不是普通的病症,而是一场无法抵御,无法可医的天灾。 孙郎中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布巾,上面沾染着一些淡黄色的秽物。 “老夫……老夫刚刚去看过城南的李屠户,他……他泻出来的,已不是粪便,而是这种米泔水一样的东西。” “病人神识不清,浑身抽搐,皮肤干瘪,不出半日,必死无疑!” “老夫行医五十年,从未见过如此凶险霸道的疫病!”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中满是惊恐与绝望,声音凄厉。 “大人,这不是病,这是天要收人啊!” “快封城吧!再不封城,等疫病传出去了,整个清河县,不,整个南阳府,都要变成一座死城了!” 赵汝成抓着桌案边缘的手,指节已然发白。 他猛地站起身,冲着门外嘶吼。 “来人!传我将令!即刻关闭四方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违令者,杀无赦!” 然而,他的命令,还是晚了一步。 当衙役们举着火把和兵器冲到城门口时,那里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城中那些有钱的富户,消息最为灵通。 他们早已套好了马车,装上了金银细软,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这座正在被死亡笼罩的城市。 数十辆马车堵在城门口,车夫的叫骂声,女人的哭喊声,守城兵卒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 有人试图强行冲撞城门,被兵卒用长枪刺穿了马匹。 鲜血,染红了冰冷的石板路。 恐慌,彻底演变成了血腥的骚乱。 清河县的秩序,在这一刻,濒临崩溃。 陈平走出了家门。 他看着眼前这如同末日降临般的景象,神情无比凝重。 一个邻居张婶,正哭喊着从旁边一条巷子里跑出来,神情恍惚,像是丢了魂。 陈平一把拦住了她。 “张婶,你家里……” “完了!全完了!” 张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着。 “我当家的……我儿子……都在发热,上吐下泻,拉出来的东西……跟那米汤一样……” 陈平的心猛地一跳,他追问道。 “除了发热腹泻,还有没有别的症状?” “呕吐!喝口水都吐!” “人是不是很快就没力气了,眼窝凹陷,浑身抽筋?” 张婶惊愕地看着他。 “你……你怎么知道?” 陈平没有回答。 他的脑海中,那些曾经只在书本上见过的词汇,此刻正以一种无比清晰、无比残酷的方式,与眼前的现实一一对应。 剧烈腹泻,呈米泔水样。 剧烈呕吐。 迅速脱水,循环衰竭。 霍乱。 这个在现代医学史上都留下过赫赫凶名的词汇,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他所有的认知。 这不是什么天谴,更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时疫。 这是一种由霍乱弧菌引起的,烈性肠道传染病。 在没有抗生素和现代补液技术的古代,它的死亡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陈平缓缓松开了手。 他站在混乱的街口,周围是奔逃的人群,是绝望的哭喊,是死亡的阴影。 所有人都选择了逃避,或是跪地祈祷。 唯有他,站在这片末世般的景象中,眼中没有恐惧,没有迷茫。 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闪烁着科学与理性的光芒。 他能做什么? 他敢做什么? 第四十一章 再上书 陈家的后院,气氛凝重得像一块铅。 刘氏在院子角落里点燃了一沓黄纸,火光映着她满是泪痕的脸,口中念念有词,祈求着满天神佛的保佑。 浓重的烟火气,混杂着街上传来的隐约哭嚎,让这个小小的院落,也仿佛成了人间炼狱的一角。 “砰。” 正房的门,被从里面关上了。 陈平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他没有理会窗外的混乱,也没有去安慰惶恐的母亲。 他只是在桌案前坐下,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然后静静地研墨。 墨汁在砚台中一圈圈晕开,浓黑如深夜。 他的眼神,却锐利如刀。 时疫?天谴? 不。 在他脑中,那是一个清晰无比的词汇。 霍乱。 一种通过水源和接触,进行爆炸式传播的烈性细菌传染病。 在没有抗生素和现代医学的古代,这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求神拜佛,没有用。 逃离,只会将死亡扩散到更远的地方。 唯一的生路,就是用最科学、最严酷的手段,斩断它传播的链条。 他深吸一口气,提起笔,饱蘸浓墨,落在纸上。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没有写任何深奥的病理,更没有提什么“细菌”、“病毒”之类的惊世骇俗之语。 他写的每一个字,都是在将脑中那些现代防疫知识,“翻译”成这个时代能听懂,官府能执行的铁血条文。 “其一,隔离之策。当设‘病坊’,将所有病患,无论亲疏贵贱,尽数迁入其中,严禁出入。健康家属不得探视,每日吃穿用度由官府专人配给。此为,断其根。” “其二,消毒之策。征用城中所有石灰,以水稀释,遍洒全城街巷、沟渠、病患居所。强制全城百姓,无论男女老幼,每日必须以皂胰子洗手三次。此为,洁其身。” “其三,净源之策。城中所有水井,即刻封停!严禁任何人取用生水!所有饮水,必须烧沸之后,由官府统一派发。此为,清其源。” 三条大策,每一条都简单粗暴,却直指要害。 逻辑清晰,环环相扣。 写完最后一个字,陈平在策论的最上方,写下五个大字。 《防疫救急疏》。 他将墨迹吹干,小心地折好,没有片刻迟疑,拉开门便走了出去。 “平儿,你去哪?” 刘氏被吓了一跳。 陈平的脚步没有停下。 “娘,我去救人。” …… 张氏学堂,书房。 张先生正焦躁地来回踱步,屋外不断传来的消息,让他心乱如麻。 “老爷,陈平求见。” 管家的通报让他精神一振。 “快让他进来!” 陈平走进书房,神色沉静,与外面的惶惶末日判若两人。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将手中的《防疫救急疏》双手呈上。 “先生,学生有一策,或可解清河县之危。” 张先生接过策论,眉头微皱。 都这种时候了,一个学生的纸上谈兵,能有什么用? 可当他展开纸页,目光落在第一条“隔离之策”上时,他便愣住了。 将病患尽数迁入病坊?连家属都不得探视? 这……这简直有违人伦! 可他继续往下看,当看到“消毒之策”中,征用石灰、强制用皂胰子洗手时,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当看到最后一条“净源之策”,要封停全城水井,所有饮水必须煮沸时,他那握着纸页的手,竟开始微微颤抖。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满是惊骇与不可思议。 这三条计策,单独看,似乎都有些道理。 但将它们串联起来,背后那套完整、严密、他闻所未闻的逻辑体系,让他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这不是在治病。 这是在……作战! 与一场看不见的敌人作战!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的少年,眼神中充满了震撼与不解。 “平儿,这……这真是你想出来的?” 陈平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 “回先生,学生幼时体弱,曾读过几本杂书,上面记载过类似的防疫之法。今日结合皂胰子洁净之理,斗胆推演而来。” 这个解释,半真半假,却合情合理。 张先生死死地盯着他,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可那张年轻的脸上,只有一片坦然。 张先生不再追问。 他深知,有些事,不必问得太清楚。 他看着手中的策论,又看向窗外那片灰败的天空,胸中陡然升起一股豪气。 “先生。” 陈平的声音再次响起。 “疫病如火,扑之不及,当断其薪。” “水源、接触、病患,皆是其薪。薪尽,则火自灭。” 薪尽火灭!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张先生脑中的所有迷雾! 他瞬间全明白了! 这篇策论的核心,不在于“治”,而在于“防”与“断”! “好!好一个薪尽火灭!” 张先生激动得满脸通红,他抓起那份分量千钧的策论,转身就往外冲。 “此策或可救一城百姓!我立刻为你呈送县衙!” …… 县衙,大堂。 赵汝成颓然地坐在公案之后,一夜之间,他仿佛老了十岁。 堂下,师爷、典史、各房的书吏,全都面如死灰。 “大人……城南的隔离坊,已经……已经满了。” “城西刚刚又抬来了二十多具尸体,连棺材都用光了。” “药铺的郎中们全都束手无策,好几个自己也染上了。” “大人,城门快守不住了,那些富户疯了一样往外冲,已经和守军动了刀子!” 一个个坏消息,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绷紧的神经。 他一手按着额头,只觉得天旋地转。 府城的斥责公文还摆在桌上。 周家的势力盘根错节,他动弹不得。 如今,这滔天的瘟疫又当头砸下。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艘在狂风骇浪中即将倾覆的小船,无助,且绝望。 就在这时。 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冲进了大堂,带起一阵急风。 正是须发散乱的张先生。 赵汝成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这位德高望重的乡贤,声音沙哑。 “张先生,连你……也来求本官开恩,放你出城吗?” 张先生没有回答,他几步冲到公案前,将那份还带着少年体温的策论,重重地拍在桌上。 他喘着粗气,用尽全身力气,对着眼前这个濒临崩溃的县令,嘶声大喊。 “府尊大人!” “有救了!” 第四十二章 知府驾临 “府尊大人!” “有救了!” 张先生的嘶喊声,像一道劈开浓雾的闪电,炸响在死气沉沉的县衙大堂。 赵汝成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空洞地看着冲到案前、须发散乱的老人。 有救了? 他扯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发出一声轻微的,像是自嘲的笑。 城门已乱,疫病横行,死者日增,府城的斥责文书就摆在手边。 天都塌下来了,何谈有救。 “张先生,事到如今,还有何可救。”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张先生不顾礼仪,将那份策论用力拍在公案上,纸页散开,露出上面清俊而又充满力量的字迹。 “大人!此非虚言!城中童生陈平,献上防疫三策!或可挽此危局!” 陈平? 这个名字让赵汝成的神思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他想起了那篇《论洁》,想起了公堂上那个不卑不亢的少年。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伸向那份策论。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纸页的刹那。 “报——!”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惊惶、更加尖利的嘶喊,从衙门外直冲进来。 一名亲兵连滚带爬地冲入大堂,脸色比死人还要惨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大……大人!不好了!” “南阳知府,孙大人的仪仗……已经到东城门了!” 轰隆! 这句话,比瘟疫本身更像一道催命符,狠狠砸在赵汝成的心头。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险些从椅子上栽倒下去。 师爷和典史更是面无人色,双腿一软,直接瘫跪在地。 知府大人,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根本不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时间! “快!快随本官出城恭迎!” 赵汝成用尽全身力气,撑着桌案站起来,连官帽歪了都来不及扶正,踉踉跄跄地就往外冲。 然而,已经晚了。 根本无需他们出迎。 知府孙传庭的车驾,没有在城门口做任何停留。 在亲兵卫队的护卫下,一路长驱直入。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露出一张轮廓分明、不怒自威的中年男子的脸。 孙传庭的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冰刀,扫过街道两旁的景象。 没有百姓叩拜,没有商贩叫卖。 只有紧闭的门窗,萧瑟的街道,还有空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草药与死亡的腐朽气息。 偶尔有几道身影从巷口一闪而过,脸上都带着末日来临般的惊恐。 这不是一座虽有疫情,但仍在运转的县城。 这是一座死城。 一座正在腐烂、正在沉沦的死城。 孙传庭的脸色,一寸一寸地阴沉下去,最后变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缓缓放下了车帘。 县衙大堂。 孙传庭没有换下官袍,直接升座。 他高坐于公堂之上,身后的“明镜高悬”四个大字,此刻显得无比讽刺。 堂下,县令赵汝成、县丞、主簿、典史,清河县大大小小的官吏,跪了一地,像一群等待宰杀的鹌鹑,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整个公堂,安静得能听见冷汗滴落在地砖上的声音。 孙传庭没有说话。 他只是沉默地坐着,那沉默,本身就是一种雷霆万钧的压力,压得每一个人都喘不过气。 终于,他动了。 他抓起赵汝成那方紫檀木惊堂木,高高举起,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拍下! 啪! 一声巨响,如山崩地裂! 跪在最前面的赵汝成浑身剧震,头埋得更低,整个身体都在不可抑制地颤抖。 “赵汝成!” 孙传庭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能穿透骨髓的寒意。 “本府问你,你可知罪!” 赵汝成喉咙里咯咯作响,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孙传庭猛地站起身,指着堂外那片死寂的县城,声色俱厉。 “一城父母官,治下百姓病死过半,城中秩序崩溃,商铺闭户,百业凋敝!” “你告诉本府,你这几个月,都做了些什么!” “朝廷养你们,俸禄供你们,就是让你们在这公堂之上,坐视百姓一个个病死,坐视一城之地,沦为人间炼狱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已是雷霆般的怒吼,在大堂内来回激荡。 “赵汝成!你抬起头来!看着本府!” 赵汝成身子一颤,缓缓抬起头,脸上早已血色尽褪,满是泪水与汗水。 他看到了孙传庭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 孙传庭指着他头顶的官帽,一字一顿,字字诛心。 “官帽上的不是翎子,是百姓的命!” “你这顶帽子,太重!” “你戴不起!” 最后三个字,如同三记重锤,彻底砸碎了赵汝成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瘫软在地,放声痛哭,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下官无能!下官有罪!” “下官罪该万死!” 看着他这副模样,孙传庭眼中的怒火,渐渐化为深深的失望与疲惫。 他知道,清河县,指望不上赵汝成了。 就在这片绝望的死寂之中。 赵汝成在混乱的哭嚎中,脑子里猛地闪过一道光。 那份策论! 陈平的那份策论!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猛地从地上爬起,扑到公案前,一把抓起那份被他遗忘的《防疫救急疏》。 他高高举起那几张薄薄的纸,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堂上的知府,发出了嘶哑的、不成调的呐喊。 “府尊大人!息怒!” “下官无能!下官无能至极!” “但……但城中有一童生,献上防疫三策,或……或有一线生机!” 大堂内所有人的视线,瞬间汇聚到他手中那份平平无奇的纸上。 孙传庭的目光如电,死死盯住那份策论。 他一步上前,没有让衙役转呈,而是一把从赵汝成手中,将那份策论夺了过来。 他半信半疑地展开。 当他的目光落在“隔离之策”、“消毒之策”、“净源之策”那几个标题上时,原本紧锁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可当他继续往下看,细读那一条条简单粗暴,却又逻辑森严的条文时。 他脸上的表情,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从最初的轻视与不屑,渐渐变成了惊疑。 最后,那一抹惊疑,化为了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撼。 第四十三章 临危受命 孙传庭的目光,如同鹰隼,死死地锁在手中的策论上。 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简单,直接,却又蕴含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森然而严密的逻辑。 大堂内的空气,凝固如冰。 赵汝成和一众官吏跪在地上,连呼吸都几乎停滞。 不知过了多久。 孙传庭缓缓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里,惊疑与震撼交织。 他没有看赵汝成,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站在一旁的张先生。 “此策,何人所献?” 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张先生心头一跳,连忙躬身。 “回府尊大人,乃是学生陈平。” 孙传庭的视线,扫过地上那份被赵汝成揉成一团的斥责公文,又落回手中的《防疫救急疏》。 两相对比,讽刺至极。 “传他进来。” …… 县衙后堂。 所有的衙役、书吏都被屏退了出去。 空旷的厅堂里,只剩下四个人。 高坐主位的南阳知府孙传庭。 侍立一旁,神情复杂的张先生。 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的县令赵汝成。 以及,刚刚被传唤进来,站在堂中央的布衣少年,陈平。 陈平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身形单薄,在这肃杀的官衙后堂里,显得格格不入。 但他站得笔直。 面对着一府最高长官那如山岳般的威压,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惶恐与不安,只有一片澄澈的平静。 孙传庭没有让他跪下。 他只是将那份策论,轻轻放在桌案上,用手指点了点。 “这上面的字,是你写的?”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寂静的湖面。 陈平长揖及地,动作标准,不卑不亢。 “回禀大人,是学生所书。” “好。” 孙传庭点了点头,身体微微前倾,一双眼睛如同利刃,直刺陈平的内心。 “本府问你,第一策,隔离病患,严禁探视。此举有违人伦,与强夺人子何异?若激起民乱,阖城骚动,你当如何处置?” 这个问题,阴狠毒辣,直指要害。 一旁的赵汝成听得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他生怕这个少年说错一个字,惹来知府的雷霆之怒。 陈平却像是早有预料,缓缓直起身,声音清晰而稳定。 “回禀大人。民乱,源于未知之恐惧,而非隔离之举措。” “当以雷霆手段,彰显官府决心,立下铁规,使人人知晓,此非儿戏,乃活命之唯一法则。” “再以活命之效验,安抚人心。当隔离坊中,有人因沸水、洁净而症状减轻,此消息一旦传出,则恐惧自消,民心自定。” “一手持霹雳,一手施菩萨。双管齐下,乱不起来。” 孙传庭眼中的寒光更盛。 “说得轻巧!其二,全城戒严,封停水井。清河县中,豪绅大户盘根错节,他们若是不从,倚仗财势,公然违抗,你又当如何?” 陈平的眼神没有丝毫闪躲。 “大人。豪绅,畏威而不怀德。” “对付他们,无需讲理,只需用势。” “府尊大人亲临,此为天威。以防疫救民之大义压之,此为大势。若有顽抗之辈,欲以一家之私,害一城之命,此等奸邪,不杀何为?”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字字铿锵。 “杀一儆百,余者自服!” “好一个杀一儆百!” 孙传庭猛地一拍桌案,案上的茶杯都随之跳动。 他死死盯着陈平,像是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本府最后一个问题。”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此策若败,瘟疫不止,满城百姓怨气沸腾,皆言是你这妖言之策,害了全城性命。这个罪责,你一介童生,担得起吗?” 赵汝成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张先生也紧张地攥紧了拳头。 这是诛心之问。 这是生死之题。 陈平闻言,却忽然笑了。 他再次深深一拜,长揖及地。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超脱生死的坦然与决绝。 “回禀大人。” “若此策能救万民于水火,事成,学生不敢居功半点。” “若事败……” 他抬起头,目光清亮如星。 “陈平愿以项上人头,平息物议!” 满室死寂。 赵汝成和张先生,都被这少年身上迸发出的决绝气势,震得心神摇曳。 孙传庭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上,神情变幻,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说得都好听。” “可你,终究只是一个童生。你凭什么,让本府将这一城百姓的性命,都押在你这几页纸上?” 陈平抬起头,直视着孙传庭的眼睛。 那目光,没有畏惧,没有退缩,只有一种纯粹的、理性的光芒。 “大人,学生不凭口舌,也不凭一腔血勇。” “只凭此策背后,最朴素的道理。” “疫病传播,定有其途。或经口鼻,或经手足。断其途,则病自消。此乃格物致知之理,放之四海而皆准。” 他向前踏出一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耳边。 “大人,您信与不信,学生是生是死,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时间,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您在这里多耽搁一个时辰,城外,或许就多倒下几十具尸体。” “您信不信我,它都在杀人!” “与其坐而论道,不若起而行之!” 最后八个字,如同暮鼓晨钟,重重敲在孙传庭的心上。 好一个“起而行之”! 好一个“它都在杀人”! 孙传庭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眼中的审视与怀疑,在这一刻,尽数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现了绝世璞玉般的狂喜与兴奋。 他仰头大笑起来,笑声豪迈,震得屋梁上的灰尘簌簌而下。 “哈哈哈哈!好!好!” “本府戎马半生,见过的所谓天才俊彦不知凡几,却无一人有你这般胆识与见地!” “本府就赌一次!” “赌你这格物致知之理,赌你这起而行之的胆魄!” 笑声戛然而止。 孙传庭的脸色,瞬间恢复了肃杀。 他没有任何犹豫,一把解下自己腰间那块代表着知府身份的玄铁令牌,看也不看,直接扔向堂下的陈平。 “接着!” 令牌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带着一股冰冷的劲风。 陈平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令牌入手,冰冷而沉重。 “本府现命你为‘防疫佐吏’,暂代官身!” “持我令牌,辅佐县令,全权推行防疫三策!” 孙传庭的声音,如同金石相击,在大堂内轰然炸响。 “阖城上下,官吏、兵丁、商贾、百姓,但有不从号令、阴奉阳违、阻挠行事者……” 他眼中杀机爆闪。 “可先斩后奏!” 轰! 赵汝成和张先生的脑子,同时炸开一片空白。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一个童生。 一个连功名都未有的少年。 一步登天,被授予了连县令都没有的,“先斩后奏”之权! 陈平低头看着手中那块冰冷的玄铁令牌。 上面雕刻着古朴的云纹,中间一个篆体的“孙”字,透着一股生杀予夺的铁血气息。 他知道。 这既是授权,也是一道催命符。 从此以后,他的脚下,是万丈深渊。 可他的眼前,却是一城百姓的生路。 他收紧手指,将令牌紧紧握在掌心。 然后,他转身,拉开了后堂的大门。 门外,阳光刺眼。 县丞、主簿、典史……清河县大大小小的官吏,全都等在外面。 他们看到大门打开,看到走出来的,竟是那个穿着布衣的少年。 无数双复杂的眼睛,汇聚在他的身上。 有疑惑,有轻蔑,有好奇,有不屑。 陈平迎着所有人的目光,举起了手中的知府令牌。 他开口,发出了成为“防疫佐吏”后的第一道命令。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院落。 “张典史。” “在!” 那名精悍的典史下意识地出列应喝。 陈平看着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第四十四章 铁腕手段 “斩!” 一个字,如同一块冰,砸在县衙院内的滚烫空气里。 院中所有官吏,全都如遭雷击,呆呆地看着那个手持令牌的少年。 张典史那张常年紧绷的脸,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 封锁周氏商行。 软禁家主周万山。 这是要将清河县的天,捅个窟窿! 他下意识地看向后堂门口,那里,知府孙传庭的身影如山岳般伫立,没有任何表示。 没有表示,就是默许。 张典史的心脏狂跳起来,一股久违的热血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猛地一抱拳,对着陈平,用上了对上官的礼节,声如洪钟。 “遵命!” 他转身,对着早已集结完毕的三班衙役,拔出了腰间的佩刀。 “目标,周氏商行!” “出发!” …… 清河县的街道,死寂一片。 一队衙役手持水火棍,脚步匆匆,踩在空无一人的青石板上,发出整齐而肃杀的回响。 陈平走在最前面。 他没有骑马,也没有坐轿,就那么一步一步地走着。 他手中的玄铁令牌,在惨淡的日光下,泛着森冷的光。 沿途的门窗,都在缝隙后露出一双双惊恐的眼睛。 他们看着这支队伍,径直穿过主街,拐进了一条巷子,最终停在了县城首富周万山府邸的侧门前。 这里,是周家下人出入的门户。 “咚!咚!咚!” 张典史亲自上前,用刀柄重重砸门。 过了许久,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一个穿着绸衫,留着两撇鼠须的管事探出头来,脸上带着一丝不耐烦。 当他看到门外黑压压的衙役时,愣了一下,随即目光便落在了为首的陈平身上。 他认得这个少年。 就是这个泥腿子,昨天在公堂上,差点让周家翻了船。 管事的眼中,闪过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 “原来是陈佐吏。不知陈佐吏带着这么多人,来我周家门前,有何贵干?” “佐吏”二字,被他咬得又重又长,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陈平没有理会他的态度,语气平静。 “奉知府大人钧令,彻查城中所有病患,集中隔离。听闻府上有一名仆役昨日发病,我等特来带他前往病坊。” 那管事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 他将门又拉开了一些,身后,十几个手持棍棒的精壮家丁露了出来,一个个面露凶光。 “陈佐吏,你这话说的。” 管事皮笑肉不笑地整理了一下衣领。 “我们府上的人,自然有我们府上自己的郎中照顾,吃的是山珍海味,用的是上好汤药,就不劳官府费心了。” “一个下人而已,就不必惊动知府大人了吧?” 言语之间,已是公然的拒绝。 他身后的家丁们,往前逼近了一步,手中的棍棒,握得更紧了。 空气,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跟随陈平而来的衙役们,脚步都有些迟疑。 周家在清河县积威已久,他们这些底层吏员,谁没受过周家的气,谁又敢真的和周家撕破脸? 陈平看着他,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反问。 “你的意思是,周家要公然违抗知府大人的防疫钧令?” 那管事冷笑一声,腰杆挺得更直了。 他以为这少年不过是狐假虎威,只要自己态度强硬,对方必然会知难而退。 “知府大人日理万机,哪会管一个下人的死活?” “陈佐吏,我劝你一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别给你脸,你不要脸!” “滚!” 最后一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陈平缓缓举起了手中的玄铁令牌。 “知府大人有令。” 他的声音依旧不大,却像一把锥子,刺入每个人的耳朵。 “防疫期间,阻挠公务,隐匿病患,意图扩散疫病者,视为动摇国本,罪加一等。” 他转过头,看向身旁脸色变幻不定的衙役班头。 “王班头,我再问你一次。” “此人,公然抗法,当如何处置?” 那姓王的班头浑身一个激灵。 他看着那块代表着知府孙传庭的令牌,脑海里瞬间闪过孙传庭在公堂上那张几乎要吃人的脸。 一边是盘踞多年的地头蛇周家。 一边是能决定自己生死前程的,手握尚方宝剑的知府大人。 这个选择,并不难做。 一股寒气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知道,今天若是退了半步,明天掉脑袋的就是自己! “直娘贼的!” 王班头怒吼一声,像是要将心中的恐惧全都吼出来。 他一把抽出腰刀,向前猛地一指。 “来人!给我拿下这个藐视府令的刁奴!” “但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命令一下,原本还有些犹豫的衙役们,像是被解开了束缚的饿狼,红着眼睛就扑了上去。 周家的家丁们哪里想到这群平日里点头哈腰的衙役会真的动手,而且如此凶狠。 只一个照面,棍棒齐下,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家丁便头破血流地倒了下去。 那名嚣张的管事,脸上的冷笑还僵在嘴角,整个人便被两名衙役死死按在了地上,脸颊紧紧贴着冰冷的石板。 他还在挣扎,还在嘶吼。 “你们敢!你们敢动我!我家老爷是周万山!” 陈平走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冷漠得不带一丝温度。 “拖出去。” “当众杖责二十。” “以儆效尤。” 冰冷的三个词,决定了这名管事的命运。 “不!你不能!” 管事凄厉的惨叫声,响彻了整条街巷。 很快,那惨叫声,就变成了被木杖击打皮肉的闷响,和一声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哀嚎。 周围门缝后那些窥探的眼睛里,全都充满了惊骇与恐惧。 杖责周家的大管事! 这是清河县多少年都没发生过的事了! 当着所有人的面,陈平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疫病面前,没有豪门,只有病人。” “王法之下,没有刁奴,只有罪人。” 说完,他不再看那如同死狗般被拖走的管事,转身,踏入了周家的大门。 这一次,再无人敢阻拦。 血腥的立威,效果显著。 当衙役们从周家后院,抬出一个已经奄奄一息的仆役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接下来的隔离、消毒工作,进行得异常顺利。 那些原本还想阳奉阴违,将家中病人藏匿起来的富户,在听到周家管事的惨叫后,全都乖乖地打开了大门。 陈平用一次毫不留情的流血震慑,强行为这铁血新政,铺平了第一段道路。 周府,一间幽暗的书房内。 周万山脸色铁青地听着下人的回报,捏着茶杯的手,指节已然发白。 在他的身旁,陈大山那张沾满油污的脸上,怨毒与嫉妒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扭曲。 他看着窗外,陈平那道渐行渐远的单薄背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明着来,有知府撑腰,他们已经动不了这个小畜生了。 一个更阴险,更恶毒的计划,如同毒蛇一般,在他的心中,缓缓成形。 第四十五章 暗箭难防 清河县,变了天。 不再是那种末日降临般的混乱,而是一种铁腕下的、死寂的秩序。 街道上,再也看不到随处倾倒的污秽。 一层薄薄的石灰,覆盖了每一寸青石板,连墙角和沟渠都撒得一丝不苟。空气中那股草药和腐臭混合的气味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刺鼻的、属于石灰的干燥气息。 城中最大的几处空地,都被改造成了临时的“病坊”。 四周用粗布和木板高高围起,只留一个出入口,由衙役和临时征调的民壮日夜把守,严禁任何人靠近。 城里的水井,井口全都盖上了厚重的木板,贴上了县衙的封条。 每天清晨和傍晚,官府的马车会拉着一桶桶烧沸的开水,在固定的地点分发给百姓。 每家每户,领水都需要凭官府发放的木牌,领多少,用在哪,都有书吏登记在册。 起初,怨声载道。 尤其是那些富户,早已习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如今连喝口水都要出门排队,自然是牢骚满腹。 但随着病坊里传出消息,说最早被送进去的一批病人,有几个只是喝了几天开水、勤洗了手,上吐下泻的症状竟然奇迹般地减轻了。 恐慌的民心,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微光。 抱怨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然而,光亮所及之处,阴影便会愈发深邃。 “听说了吗?那陈平就是个灾星!他一来,咱们县就遭了瘟!” “可不是嘛!他那法子,又是隔离又是封井的,简直是把人往死路上逼!” “我三叔家的远房亲戚,就是被抓进病坊的,听说进去就没活路了!” 这样的窃窃私语,在领水的队伍里,在紧闭的门窗后,如同阴沟里的霉菌,悄无声息地滋生、蔓延。 陈家的晚饭,桌上摆着三菜一汤。 这在如今的清河县,已是难得的丰盛。 陈平端着饭碗,却只是机械地往嘴里扒拉着,眼神没有焦距,显然是食不知味。 他太累了。 白天要巡视各处防疫关卡,要调度人手物资,要应付那些阳奉阴违的官吏,还要时刻提防周家残余势力的反扑。 每一件事,都耗尽了他的心神。 刘氏心疼地看着儿子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给他夹了一筷子肉。 “平儿,多吃点,看你都瘦脱相了。” 陈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 陈大柱一直沉默地喝着碗里的稀粥。 他忽然放下碗筷,看着儿子,平静地开口。 “平儿。” “爹在。” “你只管做你该做的事。” 陈大柱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家里的事,外面的风,爹给你挡着。”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重新端起了饭碗。 陈平心中一暖,连日来的疲惫都仿佛被这句话驱散了不少。 他知道,父亲一定是从那些流言蜚语和周家败落后的不寻常安静中,嗅到了什么。 但他没有多问。 有些事,父子之间,无需言明。 饭后,陈平回到房间,几乎是沾到枕头就睡着了。 夜深了。 陈大柱披上一件洗得发白的旧短褂,无声无息地推开后院的门,像一滴水融入墨汁,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 子时,月黑风高。 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贴着墙根的阴影,在寂静的巷子里快速穿行。 正是陈大山。 他那张平日里因纵欲而显得浮肿的脸,此刻因为怨毒和兴奋,扭曲得如同恶鬼。 他不敢走大路,只能在这些偏僻的小巷里绕行。 最终,他在一口被官府征用为核心水源的深水井旁停了下来。 这里是城南最大的供水点,每天都有上千人要喝这里烧开的水。 井口被木板封死,上面还贴着封条,旁边搭着一个简陋的窝棚,两个负责看守的民壮正靠着墙打盹,发出轻微的鼾声。 陈大山脸上露出一抹狰狞的冷笑。 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油纸包。 里面,是周万山托人从黑市上高价买来的剧毒。 无色无味,见血封喉。 只要将这一小包东西倒进去,明天一早,整个清河县,至少要多出上百具尸体。 到那时,所有的恐慌和愤怒,都会变成最锋利的刀子,将陈平那个小畜生,连同他那个该死的老爹,一起撕成碎片! 他做贼心虚地四下看了看,确认无人。 然后,他蹑手蹑脚地靠近井口,用一把早就准备好的短刀,轻轻撬动封住井口的木板。 木板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两个打盹的民壮动了一下,似乎要醒过来。 陈大山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整个人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好在,那两人只是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陈大山松了口气,手上动作加快。 他终于撬开一道足够将手伸进去的缝隙。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油纸包,脸上那狰狞的笑容愈发扭曲,对准那道缝隙,就要将毒药倾倒下去。 就在这时。 一只手,如同从地狱里伸出的铁钳,毫无征兆地从他身后的阴影中探出,死死地抓住了他持着毒药包的手腕。 那只手,干瘦,却坚硬如铁。 陈大山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冻结了。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惊恐地想要回头,可那只手上传来的力量大得惊人,他的手腕骨节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咔咔”声。 油纸包,从他脱力的指间滑落。 却被另一只手,在半空中稳稳接住。 一个冰冷刺骨的声音,仿佛贴着他的耳廓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钢针。 “大山。” “这么晚了,这是要往井里加什么‘料’呢?” 陈大山艰难地扭过头。 在昏暗的月光下,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此刻却比任何恶鬼都更让他恐惧的脸。 是陈大柱! 陈大柱那双平日里总是睡眼惺忪的眼睛,此刻在黑夜里,亮得吓人,里面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 “二……二弟……” 陈大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上下打颤。 “我……我只是路过……路过……” 陈大柱没有理会他的辩解。 “哗啦!” “哗啦啦!”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四周的阴影中同时响起。 七八条手持棍棒的黑影,从巷子的两头,从旁边的屋顶上,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将这口水井围得水泄不通。 这些人,都是村里出来的,平日里受过陈家恩惠,最是憨厚可靠的乡民。 他们看着瘫软在地的陈大山,眼神里充满了鄙夷与愤怒。 陈大山彻底绝望了。 他这才明白,自己从走出家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落入了对方布下的天罗地网。 陈大柱松开了手。 陈大山像一滩烂泥,瘫倒在地。 陈大柱蹲下身,将那包被他接住的毒药,放在陈大山的眼前,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你以为,你算计得很高明。” “其实,我儿子在天上画图,我在地上,只是替他看一看家。” 他凑到陈大山耳边,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你这种阴沟里的蛆,翻不起浪来的。” 说完,他站起身,对着那几个围上来的乡民,挥了挥手。 “绑了。” 两个字,干脆利落。 立刻有两人上前,用早已备好的麻绳,将陈大山捆了个结结实实。 人赃并获。 这一次,罪名是投毒谋害全城。 这是无可辩驳的死罪。 天色,在东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县衙后堂时,一夜好眠的陈平推开了房门。 他看到自己的父亲,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把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锈迹斑斑的旧猎刀。 院子的角落里,五花大绑的陈大山,像一条死狗,被堵住了嘴,扔在那里。 他的脸上,再无半分怨毒,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陈平愣住了。 陈大柱抬起头,看了儿子一眼,将擦拭干净的猎刀收回鞘中。 他指了指地上的陈大山,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今天吃什么。 “平儿。” “这个祸害,你打算怎么处置?” 第四十六章 疫情拐点 陈平的视线,从父亲那双布满老茧、却稳如磐石的手,移到了地上被堵住嘴、满脸死灰的陈大山身上。 他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 经过这一连串的血火洗礼,他的心,早已被磨砺得坚硬如铁。 他知道,对这种烂到根子里的恶,任何一丝怜悯,都是对善良的辜负,更是对自己的残忍。 “爹。” 陈平走了过去,声音同样平静。 “人证物证,俱在。” “投毒谋害全城,按大炎律,当凌迟处死,祸及三族。” 他没有说要不要这么做,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陈大柱擦刀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看了儿子一眼,那张总是睡眼惺忪的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 他将猎刀收回鞘中,站起身。 “那就交给你了。” 说完,他便转身回了屋,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家务。 一刻钟后。 县衙的大门被敲响。 当守门的衙役看到陈平亲自押着五花大绑、人赃并获的陈大山,以及那包致命的毒药时,整个县衙都震动了。 消息传到后堂,正在用早饭的知府孙传庭,当场摔了饭碗。 他没有多问一句,只下了一道冰冷的命令。 “验明正身,验明毒物。” “即刻押赴市曹,斩立决!” “周家,满门抄斩,家产充公,用以抚恤疫病亡者家属!” 雷霆震怒,铁血无情。 随着周万山和陈大山的人头先后落地,盘踞在清河县上空最浓重的一片乌云,被彻底斩碎。 而防疫之策,也进入了最关键的,等待结果的时刻。 …… 三天后。 县衙后堂,被临时改成了防疫指挥所。 赵汝成、张先生,还有几个核心的官吏,全都聚集在此。 没有人说话。 空气压抑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死死地盯着门口。 他们在等。 等一个足以决定这一城人生死的数字。 陈平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蜷缩着。 即便拥有超越时代的知识,但在结果出来之前,他依然会紧张。 “吱呀——” 房门被推开。 一名负责统计数据的书吏,踉跄着冲了进来,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像是见了鬼。 赵汝成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说!” 他嘶吼道,声音都变了调。 那书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中的账册散落一地。 他抬起头,眼中却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极致的、难以置信的狂喜。 “回……回各位大人!”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得不成样子。 “今……今日,全城新增病患……十……十三人!” 轰! 整个指挥所,陷入了一片死寂。 针落可闻。 赵汝成呆呆地看着他,仿佛没有听懂。 十三人? 要知道,在疫情最严重的时候,一天抬出城的尸体,都不止这个数。 高峰期,一天的新增病患,更是超过百人! 从上百人,到十三人! 这意味着什么? 张先生最先反应过来,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抓起那书吏的衣领。 “你再说一遍!是多少人!” “十三人!千真万确!学生反复核对了三遍!就是十三人!” 书吏带着哭腔喊道。 赵汝成那紧绷了十几天的身体,猛地一晃。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然后,用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脸。 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从他的指缝间传了出来。 这个年近半百的县令,哭了。 在场的其他官吏,也一个个眼圈泛红,激动得浑身发抖。 有效了! 陈平的法子,真的有效了! 陈平紧握的拳头,终于在袖中缓缓松开。 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成了。 …… 又过了三天。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 但气氛,已经从之前的绝望压抑,变成了焦灼的期盼。 当那名书吏再次冲进来时,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丝毫的紧张,只剩下纯粹的、灿烂的狂喜。 他甚至忘了行礼,直接对着满屋子的大人,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呐喊。 “三个人!” “今天只新增了三个人!” “而且……而且病坊那边传来消息,第一批被隔离的病患里,已经有人痊愈了!今天就能出坊回家了!” 如果说,前一个消息是希望的曙光。 那么这一个消息,就是一轮普照大地的骄阳! 痊愈了! 这个被瘟疫折磨了近一个月的死城,终于迎来了第一个痊愈的病人! 消息,如同一场春风,瞬间吹遍了清河县的每一个角落。 起初,是短暂的寂静。 那些紧闭了太久的门窗后,是一张张不敢相信的脸。 随即,不知是谁家,第一个推开了大门。 然后是第二家,第三家…… 紧接着,压抑了太久的、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火山一般,轰然爆发! “天啊!有救了!真的有救了!” “我没听错吧?有人好了?能回家了?” “呜呜呜……我儿有救了……” 震天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无数百姓自发地走出家门,他们互相拥抱,喜极而泣。 虽然还遵守着规定,没有大规模聚集,但那一张张脸上,恐惧和绝望早已一扫而空。 街道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大爷,看到自家那个吊儿郎当的孙子,二话不说,一巴掌就呼了过去。 “你个小王八蛋!看到了吗!” 老大爷指着县衙的方向,激动得满脸通红。 “以后谁再敢跟老子说读书无用,老子第一个打断他的腿!” “没看到吗?陈佐吏读的书,救了我们一城人的命!” 越来越多的人,自发地朝着县衙的方向涌去。 他们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跪倒在地,黑压压的一片。 他们不知道什么叫科学,也不懂什么叫防疫。 他们只知道,是那个叫陈平的少年,那个被他们称作“陈青天”的佐吏,把他们从地狱里拉了回来。 “陈青天!” “救命恩人啊!”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汇聚成一股洪流,直冲天际。 …… 清河县,城楼之上。 孙传庭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 他看着城中重新恢复生机的景象,听着耳边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呼喊,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上,神情复杂。 震撼,欣赏,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后怕。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而且,是挖到了一个远超想象的旷世宝藏。 他转过头,看向身边那个自始至终都神色平静的少年。 少年的脸上,没有居功自傲的得意,也没有一步登天的狂喜,只有一片仿佛看惯了风浪的澄澈。 孙传庭的目光,前所未有的郑重。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开口。 “陈平。” “随我来。” “论功行赏的时候,到了。” 第四十七章 一县之师 县衙广场。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聚集过这么多人。 人山人海,却不是因为恐慌,而是因为新生。 孙传庭没有在城楼上多做停留,他带着陈平,一步步走下城墙,穿过重新变得洁净的街道,径直来到了县衙前的广场上。 这里,早已按照他的命令,搭建起了一座高台。 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每一张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与期盼。 孙传庭大步走上高台,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坐下。 他身后,赵汝成等一众清河县官吏,垂手侍立,连大气都不敢喘。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孙传庭身上。 然后,他们看到孙传庭侧过头,对一名亲兵下令。 “搬张椅子来。” 亲兵一愣,但不敢多问,立刻从衙门里搬出一张黄花梨木的椅子。 在全场数千人惊愕的注视下,那名亲兵将椅子,端端正正地放在了知府孙传庭的座位之侧。 一个平起平坐的位置。 孙传庭看向仍站在台下的陈平,声音不大,却传遍了整个安静的广场。 “陈平,上座。” 轰! 人群炸开了锅。 “天爷!我没看错吧?府尊大人竟然给陈佐吏赐座?” “这……这是何等的荣耀!” 赵汝成的心脏狂跳了一下,看向陈平的眼神里,再无半分轻视,只剩下深深的敬畏。 陈平没有推辞。 他知道,这一刻,他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更是知府大人要树立的一个标杆。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走上高台,在那张万众瞩目的椅子上,坦然坐下。 就在他坐下的同时。 一队衙役,押着一群披头散发、形容枯槁的人走上了高台。 为首的,正是周家如今的主事人,周万山的胞弟周万海。 他们被衙役粗暴地踹倒在地,跪成一排,正对着台下的万千百姓。 功与罪,在这一方小小的木台上,形成了无比鲜明的画面。 广场的喧哗声,渐渐平息。 孙传庭站起身,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全场。 “清河县的父老乡亲们!” “本府今日在此,只为宣布两件事!” “第一件,从今日起,清河县瘟疫,平定了!” 短暂的寂静之后,是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无数人喜极而泣,跪倒在地,冲着高台的方向,用力地磕头。 孙传庭抬手,向下虚按。 欢呼声奇迹般地平息了下去。 他的脸色,由晴转阴,变得无比森寒。 “但是!”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严厉。 “就在全城军民一心,共抗疫病之时,却有奸邪小人,欲行灭绝人性之举!” 他一挥手。 一名亲兵端着一个托盘走上前来,托盘上,放着一个被撕开的油纸包,和一小撮黑色的粉末。 “此乃人证物证!” 孙传庭指着那包毒药,声色俱厉。 “已伏法的奸贼陈大山,受周家指使,意图将此剧毒,投入城南总水源井中!” “一旦得逞,清河县,将再无一个活口!” 这个消息,像是一块巨石,狠狠砸进人群。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刚刚还沉浸在喜悦中的百姓们,脸上血色尽褪,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后怕与愤怒。 “畜生!简直是畜生啊!” “杀了他们!杀了这群没人性的东西!” “我的儿啊!差点就……就见不到你了!” 同仇敌忾的怒吼声,汇聚成一股足以掀翻屋顶的声浪。 孙传庭的目光,如同冰刀,落在了跪在地上的周家人身上。 “周家!身为清河大族,不思为国分忧,反在防疫期间,处处掣肘,包藏祸心,最终更是犯下此等滔天大罪!” “此等家族,与禽兽何异!” 跪在最前面的周万海,早已吓得屎尿齐流,整个人瘫软在地,连一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孙传庭看着台下那一张张愤怒的脸,他知道,时机到了。 他猛地一拍惊堂木。 “本府宣判!”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周氏一族,罪大恶极,其主犯周万山、从犯陈大山虽已伏法,但余孽不可不惩!” “判!周家家产,罚没一半,充作‘防疫善后款’,用以抚恤疫病亡者家属,修缮城中各处!” “周家家主周万海,革除其所有功名,永不叙用!周家子弟,三代之内,不得参加科考!” 这个判决,比直接杀了他们还难受。 它彻底斩断了周家作为一个士绅望族,重新崛起的根。 周万海听到判决,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两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 台下的百姓,爆发出震天的叫好声。 “好!判得好!” “府尊大人英明!” 孙传庭再次压了压手。 他缓缓转身,走到了陈平的面前。 全场的目光,也随之移动,汇聚到这个清瘦的少年身上。 孙传庭看着他,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毫不掩饰的欣赏。 他对着台下数千百姓,高声说道。 “第二件事!” “本府要你们所有人都记住这个少年!记住他身后的两个字——知识!” “我大炎王朝,需要的不仅仅是吟风弄月的锦绣文章,更需要的,是能为生民立命的国之栋梁!” 他从身旁亲兵手中,接过一块早已备好的,覆盖着红绸的牌匾。 他亲手扯下红绸。 四个烫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一县之师! 孙传庭将这块沉重的牌匾,亲手交到了陈平的手中。 “童生陈平,临危受命,以经世之才,挽狂澜于既倒,救万民于水火,功在社稷,利在苍生!” “本府,特授予其‘一县之师’之名!” 这是何等的天恩!这是何等的荣耀! 陈平,一个不久前还在为几两束脩发愁的寒门子弟。 此刻,在万众瞩目之下,一步登天! 不知是谁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跪倒在地。 “陈师!” “我等叩谢陈师救命之恩!” 下一刻,黑压压的人群,如潮水般跪倒在地。 “陈师!” “陈青天!” 那汇聚起来的呐喊,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真诚,更加狂热。 陈平手捧着那块“一县之师”的牌匾,另一只手捏着那份决定了他命运的文书,心中百感交集。 他做到了。 他真的靠着自己的知识,改变了命运。 高台之上,孙传庭看着眼前这万民叩拜的盛景,看着那个在狂潮中依旧身形笔直的少年,眼中闪过一抹深邃的光。 他走到陈平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这,只是开始。” “南阳府的路,很长。” “莫要让本府失望。” 第四十八章 过往的影子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最终随着人群的散去而渐渐平息。 县衙广场恢复了空旷,只剩下被踩得发白的石灰地面,和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劫后余生的狂热气息。 高台之上,一众官吏早已退下。 只剩下孙传庭和陈平二人。 “走吧。” 孙传庭站起身,没有再看台下,而是径直走向后衙。 陈平捧着那块分量不轻的牌匾和那份足以改变命运的文书,默然跟上。 没有去肃杀的后堂,孙传庭领着他,拐进了一处小巧精致的花园。 园中假山流水,翠竹摇曳,与外面那座刚刚经历过生死考验的县城,仿佛是两个世界。 凉亭下,石桌旁,早已备好了新茶。 孙传庭在主位坐下,亲手为陈平斟了一杯茶,示意他坐。 这一次,他没有再让陈平坐在侧席,而是坐在了自己的对面。 “尝尝。” 孙传庭端起茶杯。 “这是本府从南阳带来的雨前龙井,在清河县这种地方,可喝不到。” 陈平捧起茶杯,入手温热。 茶香清冽,沁人心脾。 但他没有喝,只是将牌匾和文书,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的石凳上。 然后,他离席,对着孙传庭,行了一个标准的、属于晚辈对师长的跪拜大礼。 “学生陈平,谢府尊大人再造之恩。” 这一拜,不是拜官,而是拜师。 他很清楚,孙传庭给予他的,早已超出了一个上官对下属的赏识。 那份“破格录科”的举荐,几乎是堵上了孙传庭自己的官声前途。 孙传庭没有扶他。 他只是静静地受了这一拜,待他起身后,才缓缓开口。 “坐下喝茶。” 他的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威严,多了一丝属于长辈的温和。 “本府举荐你,非为私恩,是为国举才。你若真是栋梁,本府这点官声,赌了也就赌了。你若不堪造就,那便是本府瞎了眼,怨不得旁人。” 陈平重新落座,端起茶杯,浅酌一口。 茶水入喉,苦涩中带着一丝回甘,正如他这半个月来的心境。 凉亭内,一时无话。 只有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 过了许久,孙传庭像是随口一问。 “你的那些防疫之法,当真是从古籍中看来,自己悟的?” 又来了。 陈平心中一凛,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他放下茶杯,神态愈发恭敬。 “回禀大人。学生不敢欺瞒。” “隔离之法,源于《周礼》中‘凡民有疾,则出之于郊’之古制。沸水洁净,则是家母常年教诲,病从口入,物要洗净。” “至于格物致知之理,确是张先生所授。学生只是将这些零散的道理,串联起来,斗胆一试罢了。”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 将一切都归功于古制、家教和师承,完美地掩盖了最核心的秘密。 孙传庭静静地听着,没有追问,只是笑了笑。 那笑容里,带着一种“你这小子”的了然,却又没有半分探究到底的意思。 他转而看向亭外的池塘,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他忽然轻叹一声。 “你的行事风格,让本府想起了一位故人。” 陈平的心,没来由地跳了一下。 孙传庭没有看他,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二十年前,本府还在京中任职,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官。那时,京华之地,最耀眼的不是那些状元榜眼,而是一群少年将军。”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追忆的沙哑。 “其中,有一位‘鹰扬卫’的少年校尉,他也姓陈。” “鹰扬卫!” “陈将军!” 这两个词,如同两道惊雷,在陈平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瞬间想到了父亲那绝不像一个农夫的魁梧身形,想到了他面对危险时那双偶尔流露出的、鹰隼般的锐利,想到了他在黑夜中悄无声息制服陈大山的恐怖身手。 无数个平日里被忽略的细节,在这一刻,疯狂地涌入他的脑海,串联成一个让他几乎窒息的猜测。 他端着茶杯的手,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杯中的茶水,漾起一圈细微的涟漪。 孙传庭仿佛没有察觉,依旧看着远方。 “那位陈将军,与你很像。不拘一格,奇谋百出,尤其擅长利用地形、天时,以少胜多,打过许多匪夷所思的胜仗。” “可惜……” 孙传庭的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难掩的萧索与愤懑。 “后来在北境一场大胜之后,他所在的部队,却被朝中言官诬陷通敌,谎报军功。主帅在狱中不堪受辱,自尽明志。” “而他,背上了最大的那口黑锅,从此不知所踪。” “有人说他突围时战死了,尸骨无存。也有人说,他隐姓埋名,流落在了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 陈平的呼吸,停滞了。 他感觉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火,灼热而干涩。 他强行按捺住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惊骇,逼着自己将颤抖的手指收拢,将茶杯稳稳地放回石桌上。 “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凉亭里,格外清晰。 孙传庭终于回过头,目光如炬,落在了陈平的脸上。 他看到了那张竭力保持平静,但眼底深处却已掀起滔天巨浪的年轻脸庞。 他什么都明白了。 孙传庭没有点破,只是将话题引向了另一个方向,声音变得低沉而意味深长。 “那件事,是当年朝中一桩牵连甚广的大案。如今,当年那些构陷忠良的小人物,有不少,已经成了朝中的巨擘。” 他看着陈平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才华横溢,前途无量。本府希望你能走得更高,更远。” “但……” 他停顿了一下,整个凉亭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你要记住。” “有时候,太过耀眼,会照亮前路,也会引来黑暗中的猎鹰。” “凡事,多加小心。” 说完,他便站起身,不再多言,负手向园外走去。 只留下陈平一个人,呆坐在凉亭之中。 父亲的过往,不再是模糊的猜测。 它是一个名字,一个番号,一个与朝堂顶级权力斗争相关的,无比凶险的漩涡。 陈平低头,看着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握住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发白。 他知道。 从这一刻起,他要走的路,不再仅仅是为了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 那条路的尽头,还连着二十年前,北境的风雪。 第四十九章 名动州府 凉亭中的那一席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久久未平。 孙传庭走了。 带着他的亲兵卫队,如同来时一样,雷厉风行,没有在清河县多做一日停留。 县城的生活,在铁腕手段的余威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高效秩序,迅速回归正轨。 病坊的病人陆续痊愈出院,城门重新开放,街道上再次响起了商贩的叫卖声。 一切仿佛都和从前一样。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同了。 …… 距离府试,尚有一月。 清河县防疫大捷,以及那个被知府大人亲封为“一县之师”的少年童生陈平,这两个消息捆绑在一起,插上了翅膀。 它们随着南来北往的商队,随着那些从周边各县涌向州府的赶考学子,如同一场迅猛的春风,在短短十数日内,传遍了整个南阳府的角角落落。 南阳府城,最大的“听雨楼”茶馆内。 说书先生一拍醒木,惊堂木声清脆响亮。 “上回书说到,那清河县瘟疫肆虐,尸横遍野,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知府孙大人亲临坐镇,却也束手无策!” “忽有一少年,姓陈名平,自人群中而出,不卑不亢,于公堂之上,七步成策!” 茶馆内座无虚席,所有茶客都屏息凝神,听得如痴如醉。 说书先生将折扇“哗”地一下展开,眉飞色舞。 “那陈平,据传乃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他献上的《防疫救急疏》,字字珠玑,匪夷所思!什么沸水除秽,石灰绝毒,分坊隔离!闻所未闻!” “知府大人当场拍案叫绝,授予令牌,命其总揽全县防疫之事!诸位可知,这少年才多大年纪?十七!一个十七岁的童生,掌一县之生杀大权!” “好!” 满堂喝彩,铜钱如雨点般砸向台上的托盘。 在这些说书人的口中,陈平的故事已经被演绎得神乎其神。 他成了智慧的化身,成了危难中的救世主。 “陈平”这个名字,成了整个南阳府最炙手可热的话题。 府城内,准备参加府试的各县学子,自然也都被这股风潮席卷。 一间客栈的院子里,几名学子围坐一团,人手一份抄录的册子,正在热烈地讨论着。 那册子,正是陈平所书的《防疫救急疏》。 “经世致用!这才是真正的经世致用之学!” 一名家境贫寒的学子,满脸激动,眼中闪烁着崇拜的光。 “我等寒窗苦读,若只为锦绣文章,与那花瓶何异?当如陈兄这般,以所学济苍生,方不负圣贤教诲!” “说得对!我已将此疏通读三遍,其中道理,看似浅显,实则蕴含大道!府尊大人破格授予‘一县之师’,实至名归!” 然而,有光亮的地方,便必有阴影。 不远处的另一张石桌旁,几名衣着光鲜的富家子弟,听着这边的议论,脸上都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 其中一人,轻嗤一声,语气酸涩。 “不过是走了运,恰好懂些乡野偏方,又会钻营,讨好了知府大人罢了。” “就是。”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 “防疫救急,不过奇技淫巧,上不得台面。科考比的是经义策论,是圣人文章。他一个泥腿子出身,能有多深的学问?” “等着看吧,这次府试,高手云集,我倒要看看,他那支笔,能不能写出救一城的文章来!” 嫉妒,如同毒藤,在某些阴暗的角落里疯狂滋生。 他们不愿相信一个出身比他们低微的人,能取得如此耀眼的成就。 他们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这个被捧上神坛的少年,在真正的考场上摔个头破血流。 府城一处阴暗的酒馆里。 周文面色灰败,听着邻桌对“陈平”二字的吹捧与议论,捏着酒杯的手,指节已然发白。 周家倒了。 他这个曾经的周氏麒麟儿,如今成了整个南阳府最大的笑柄。 羞辱,愤怒,怨毒……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作了无尽的绝望。 “砰!” 他将酒杯重重砸在桌上,在周围人惊愕的注视下,踉跄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酒馆,走出了这座让他受尽屈辱的府城。 府试,他放弃了。 他再也没有脸面,与那个将他家彻底踩在脚下的人,同处一个考场。 …… 外界的喧嚣与纷扰,似乎都传不进清河县陈家的小院。 陈平婉拒了县令赵汝成以及城中所有富户的宴请和拜访。 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孙传庭的那番话,为他揭开了一个巨大而凶险世界的冰山一角。 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如今的声望,不过是空中楼阁,是无根之萍。 唯有“秀才”这个功名,才是他安身立命,踏出下一步的坚实台阶。 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对经史子集的最后梳理之中。 窗外,日升月落。 屋内,灯火长明。 他仿佛回到了前世高考前的状态,心如止水,摒绝外物,脑海中只有浩如烟海的文字和义理。 父亲陈大柱的话更少了。 他只是默默地劈柴,挑水,修葺着院墙。 每当陈平房中的灯火亮起时,他便会算着时辰,悄无声息地走进去,为儿子换上一杯热茶,将砚台里快要干涸的墨,重新研满。 他看着儿子那愈发清瘦的背影,看着他手腕上因长期握笔而磨出的厚茧,那双总是睡眼惺忪的眸子里,是深不见底的欣慰,与一丝无人能懂的期待。 他知道,他的儿子,正在为自己,也为他,铺就一条通往京城风雪的路。 一月时间,转瞬即逝。 府试之日,终于到来。 当陈平的身影出现在南阳府考院门前时,原本喧闹嘈杂的场面,出现了一瞬间的寂静。 下一刻,他便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有敬佩,有好奇,有审视,有挑衅,更有毫不掩饰的嫉妒与敌意。 树大招风。 名满南阳。 这一次府试,对他而言,已不仅仅是一场考试。 更是一场公开的审判。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究竟是名副其实的“一县之师”,还是一个欺世盗名的幸运儿。 不远处,两个即将入场的考生低声交谈。 “快看!他就是陈平!听说了吗,这次府试,案首怕是非他莫属了!” 另一个考生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哼,救疫是奇术,考场比的是文章。我倒要看看,他笔下能开出什么花来!” 这些声音,陈平听见了。 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目光平静地望向那座高大森严、足以决定无数人命运的龙门。 不成功,便成仁。 他没有退路。 陈平深吸一口气,迈开脚步,踏入了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 第五十章 天命之题 身后传来轴承转动的沉闷摩擦声,朱漆大门合拢,最后“哐当”一声巨响,将门外的世界彻底锁死。 光线骤然黯淡。 外界的喧哗、马蹄声、人们的议论,瞬间被厚重的门板吞噬。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下地跳动。 高墙切割天空,只留下一方狭长的青灰色。 阴影笼罩着青石板路,空气闻起来干燥,带着旧书卷发霉和石灰墙返潮的混合气味,钻进鼻腔,呛得人喉咙发痒。 密密麻麻的号舍沿甬道排开,一个个黑洞洞的入口,像无数沉默的眼睛。 一名衙役伸出手,接过陈平的考牌,指甲缝里嵌着黑泥。 他比对了一下名册,声音毫无起伏。 “丁字九号。” 他下巴朝一个方向点了点。 “进去,待到交卷才能出来。”衙役把考牌丢还给他。 陈平颔首致意,迈步走向那个属于自己的小隔间。 考棚里空间逼仄,转身都得小心翼翼。 一块磨得发亮的木板是桌,另一块是凳,墙壁上还残留着前人留下的墨痕。 陈平放下考篮,将湖笔、徽墨、端砚、宣纸一件件取出。 他用指腹拂去砚台上的微尘,将笔整齐地搁在笔架上。 动作沉稳,没有一丝多余的晃动。 他做完这些,便在木凳上坐正,闭上双眼。 周围传来其他考生压抑的咳嗽声、翻动书页的窸窣声,他却充耳不闻。 他调整呼吸,一呼一吸间,将浮躁之气缓缓吐出。 脑海里闪过的,不是圣人文章,而是前些时日里,那些流民的脸,那些荒芜的田,那些冰冷的数字。 这便是他的经义。 “肃静!” 高台上传来一声断喝,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一名身穿皂隶服的纪律官展开文书,声音在院墙间回荡。 “考场之内,严禁交谈!” “严禁左顾右盼!” “严禁夹带!” 他每念一条,声音便严厉一分。 “违者,革除功名,枷号示众!” 冰冷的规则砸在每个考生心头。 考院里死一般寂静,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空气凝固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前排一个锦衣考生,额头的汗珠滚落下来,他用绣着金线的袖口去抹,反而晕开了一片水渍。 不远处,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衫的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啪嗒”,毛笔从他颤抖的指间滑落。 他猛地一惊,慌张地俯身去捡,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有人坐不住,在狭小的空间里挪动屁股,发出木板摩擦的吱呀声。 有人脸色惨白,嘴唇翕动,无声地背诵着什么。 还有人强撑着挺直腰板,眼珠子却控制不住地乱瞟。 唯独丁字九号考棚内,陈平依旧闭目端坐。 他的脊背挺直,呼吸深长而平缓,整个人沉静得像一块石头。 “当——!” 悠长的锣声响起,穿透了所有人的紧张与不安。整个考院的空气为之一清。 正中的仪门洞开,两列甲胄鲜明的卫兵踏着整齐的步点进入,手中长戟的缨穗随步伐摆动。 所有考生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目光汇聚处,主考官一行人走了进来。 领头的是南阳知府孙传庭。 他身穿绯色官袍,胸前的白鹇补子在阴影下依旧醒目。 他身后跟着几位同考官,个个神情肃穆。 孙传庭站定在高台中央。 他的目光扫视全场,像一把尺子,缓缓地从每一排号舍、每一张年轻的脸上量过去。 那些脸上写满了紧张、期盼与恐惧。 考院里落针可闻。 一股沉甸甸的压力笼罩下来。 当孙传庭的视线扫过丁字号区域,划过九号考棚时,陈平感到那目光在自己身上停顿了半息。 那不是偶然,而是一次审视,一次确认。 孙传庭收回目光,沉声开口。 “开封,发卷!” 声音洪亮,不含任何情绪,在考院上空回荡。 书吏们立刻行动,将封着火漆的牛皮纸袋分发到每个号舍。 考院里只听见纸袋传递的摩擦声,以及考生们压抑不住的粗重喘息。 陈平睁开双眼。 在昏暗的号舍里,他的瞳孔黑得发亮。 书吏将试卷递入。 陈平接过,放在一旁,并未急着拆封。 他取过墨块放入砚台,注入清水,右手握住墨锭,手腕平稳地开始画圈。 墨锭在砚台上发出细微而均匀的摩擦声。 一圈,又一圈。 他的心跳与这研磨的节奏合而为一,所有杂念都被磨进了墨里。 淡淡的墨香升起,他停下了手。 他拿起牛皮纸袋,撕开火漆封口,抽出里面的考卷,在桌上摊平。 纸张很厚实。 他目光扫过前面的经义、贴经、诗赋。 他的视线直接跳到最后,落在分值最重的那道策论题上。 当那行宋体字映入眼帘时,他握着笔的手,停在了半空。 试卷上,墨字清晰。 《论大疫之后,如何安抚流民,恢复民生,振兴百业》。 短暂的死寂之后,考院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隔壁的号舍传来一声压抑的呻吟。 “这……这考的是什么?” “流民?民生?这……这如何下笔?” 无数考生脑中一片空白。 他们皓首穷经,满腹锦绣文章,却从未真正思考过这些沾满泥土的政务。 有人开始抓挠头皮,有人捶打着桌面,更多的人,只是呆呆地看着那道题,眼神空洞。 这不是考学问。 这是在考他们,能不能做一个官。 在一片哀嚎声中,丁字九号考棚内却异常安静。 陈平看着那道题,看着“流民”、“民生”、“百业”这些字眼。 它们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他亲眼见过的面孔,亲手丈量过的土地。 他的嘴角,慢慢地,不受控制地扬起。 那不是狂喜,也不是轻蔑。 那感觉,就像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忽然听到了乡音,看到了故人。 一种巨大的踏实感,瞬间填满了胸膛。 这不是一场考试。 这是孙传庭,当着所有人的面,为他一个人,推开了一扇门。 陈平提起笔,将笔锋浸入浓墨之中。 笔尖悬于宣纸之上,纹丝不动。 一个字,还未落下。 一篇早已在他心中酝酿了千百遍的,足以经世济民的宏伟蓝图,已然跃然于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