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呼海啸般的呐喊,最终随着人群的散去而渐渐平息。
县衙广场恢复了空旷,只剩下被踩得发白的石灰地面,和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劫后余生的狂热气息。
高台之上,一众官吏早已退下。
只剩下孙传庭和陈平二人。
“走吧。”
孙传庭站起身,没有再看台下,而是径直走向后衙。
陈平捧着那块分量不轻的牌匾和那份足以改变命运的文书,默然跟上。
没有去肃杀的后堂,孙传庭领着他,拐进了一处小巧精致的花园。
园中假山流水,翠竹摇曳,与外面那座刚刚经历过生死考验的县城,仿佛是两个世界。
凉亭下,石桌旁,早已备好了新茶。
孙传庭在主位坐下,亲手为陈平斟了一杯茶,示意他坐。
这一次,他没有再让陈平坐在侧席,而是坐在了自己的对面。
“尝尝。”
孙传庭端起茶杯。
“这是本府从南阳带来的雨前龙井,在清河县这种地方,可喝不到。”
陈平捧起茶杯,入手温热。
茶香清冽,沁人心脾。
但他没有喝,只是将牌匾和文书,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的石凳上。
然后,他离席,对着孙传庭,行了一个标准的、属于晚辈对师长的跪拜大礼。
“学生陈平,谢府尊大人再造之恩。”
这一拜,不是拜官,而是拜师。
他很清楚,孙传庭给予他的,早已超出了一个上官对下属的赏识。
那份“破格录科”的举荐,几乎是堵上了孙传庭自己的官声前途。
孙传庭没有扶他。
他只是静静地受了这一拜,待他起身后,才缓缓开口。
“坐下喝茶。”
他的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威严,多了一丝属于长辈的温和。
“本府举荐你,非为私恩,是为国举才。你若真是栋梁,本府这点官声,赌了也就赌了。你若不堪造就,那便是本府瞎了眼,怨不得旁人。”
陈平重新落座,端起茶杯,浅酌一口。
茶水入喉,苦涩中带着一丝回甘,正如他这半个月来的心境。
凉亭内,一时无话。
只有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
过了许久,孙传庭像是随口一问。
“你的那些防疫之法,当真是从古籍中看来,自己悟的?”
又来了。
陈平心中一凛,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他放下茶杯,神态愈发恭敬。
“回禀大人。学生不敢欺瞒。”
“隔离之法,源于《周礼》中‘凡民有疾,则出之于郊’之古制。沸水洁净,则是家母常年教诲,病从口入,物要洗净。”
“至于格物致知之理,确是张先生所授。学生只是将这些零散的道理,串联起来,斗胆一试罢了。”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
将一切都归功于古制、家教和师承,完美地掩盖了最核心的秘密。
孙传庭静静地听着,没有追问,只是笑了笑。
那笑容里,带着一种“你这小子”的了然,却又没有半分探究到底的意思。
他转而看向亭外的池塘,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他忽然轻叹一声。
“你的行事风格,让本府想起了一位故人。”
陈平的心,没来由地跳了一下。
孙传庭没有看他,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二十年前,本府还在京中任职,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官。那时,京华之地,最耀眼的不是那些状元榜眼,而是一群少年将军。”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追忆的沙哑。
“其中,有一位‘鹰扬卫’的少年校尉,他也姓陈。”
“鹰扬卫!”
“陈将军!”
这两个词,如同两道惊雷,在陈平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瞬间想到了父亲那绝不像一个农夫的魁梧身形,想到了他面对危险时那双偶尔流露出的、鹰隼般的锐利,想到了他在黑夜中悄无声息制服陈大山的恐怖身手。
无数个平日里被忽略的细节,在这一刻,疯狂地涌入他的脑海,串联成一个让他几乎窒息的猜测。
他端着茶杯的手,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杯中的茶水,漾起一圈细微的涟漪。
孙传庭仿佛没有察觉,依旧看着远方。
“那位陈将军,与你很像。不拘一格,奇谋百出,尤其擅长利用地形、天时,以少胜多,打过许多匪夷所思的胜仗。”
“可惜……”
孙传庭的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难掩的萧索与愤懑。
“后来在北境一场大胜之后,他所在的部队,却被朝中言官诬陷通敌,谎报军功。主帅在狱中不堪受辱,自尽明志。”
“而他,背上了最大的那口黑锅,从此不知所踪。”
“有人说他突围时战死了,尸骨无存。也有人说,他隐姓埋名,流落在了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
陈平的呼吸,停滞了。
他感觉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火,灼热而干涩。
他强行按捺住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惊骇,逼着自己将颤抖的手指收拢,将茶杯稳稳地放回石桌上。
“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凉亭里,格外清晰。
孙传庭终于回过头,目光如炬,落在了陈平的脸上。
他看到了那张竭力保持平静,但眼底深处却已掀起滔天巨浪的年轻脸庞。
他什么都明白了。
孙传庭没有点破,只是将话题引向了另一个方向,声音变得低沉而意味深长。
“那件事,是当年朝中一桩牵连甚广的大案。如今,当年那些构陷忠良的小人物,有不少,已经成了朝中的巨擘。”
他看着陈平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才华横溢,前途无量。本府希望你能走得更高,更远。”
“但……”
他停顿了一下,整个凉亭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你要记住。”
“有时候,太过耀眼,会照亮前路,也会引来黑暗中的猎鹰。”
“凡事,多加小心。”
说完,他便站起身,不再多言,负手向园外走去。
只留下陈平一个人,呆坐在凉亭之中。
父亲的过往,不再是模糊的猜测。
它是一个名字,一个番号,一个与朝堂顶级权力斗争相关的,无比凶险的漩涡。
陈平低头,看着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握住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发白。
他知道。
从这一刻起,他要走的路,不再仅仅是为了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
那条路的尽头,还连着二十年前,北境的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