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的视线,从父亲那双布满老茧、却稳如磐石的手,移到了地上被堵住嘴、满脸死灰的陈大山身上。
他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
经过这一连串的血火洗礼,他的心,早已被磨砺得坚硬如铁。
他知道,对这种烂到根子里的恶,任何一丝怜悯,都是对善良的辜负,更是对自己的残忍。
“爹。”
陈平走了过去,声音同样平静。
“人证物证,俱在。”
“投毒谋害全城,按大炎律,当凌迟处死,祸及三族。”
他没有说要不要这么做,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陈大柱擦刀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看了儿子一眼,那张总是睡眼惺忪的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
他将猎刀收回鞘中,站起身。
“那就交给你了。”
说完,他便转身回了屋,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家务。
一刻钟后。
县衙的大门被敲响。
当守门的衙役看到陈平亲自押着五花大绑、人赃并获的陈大山,以及那包致命的毒药时,整个县衙都震动了。
消息传到后堂,正在用早饭的知府孙传庭,当场摔了饭碗。
他没有多问一句,只下了一道冰冷的命令。
“验明正身,验明毒物。”
“即刻押赴市曹,斩立决!”
“周家,满门抄斩,家产充公,用以抚恤疫病亡者家属!”
雷霆震怒,铁血无情。
随着周万山和陈大山的人头先后落地,盘踞在清河县上空最浓重的一片乌云,被彻底斩碎。
而防疫之策,也进入了最关键的,等待结果的时刻。
……
三天后。
县衙后堂,被临时改成了防疫指挥所。
赵汝成、张先生,还有几个核心的官吏,全都聚集在此。
没有人说话。
空气压抑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死死地盯着门口。
他们在等。
等一个足以决定这一城人生死的数字。
陈平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蜷缩着。
即便拥有超越时代的知识,但在结果出来之前,他依然会紧张。
“吱呀——”
房门被推开。
一名负责统计数据的书吏,踉跄着冲了进来,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像是见了鬼。
赵汝成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说!”
他嘶吼道,声音都变了调。
那书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中的账册散落一地。
他抬起头,眼中却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极致的、难以置信的狂喜。
“回……回各位大人!”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得不成样子。
“今……今日,全城新增病患……十……十三人!”
轰!
整个指挥所,陷入了一片死寂。
针落可闻。
赵汝成呆呆地看着他,仿佛没有听懂。
十三人?
要知道,在疫情最严重的时候,一天抬出城的尸体,都不止这个数。
高峰期,一天的新增病患,更是超过百人!
从上百人,到十三人!
这意味着什么?
张先生最先反应过来,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抓起那书吏的衣领。
“你再说一遍!是多少人!”
“十三人!千真万确!学生反复核对了三遍!就是十三人!”
书吏带着哭腔喊道。
赵汝成那紧绷了十几天的身体,猛地一晃。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然后,用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脸。
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从他的指缝间传了出来。
这个年近半百的县令,哭了。
在场的其他官吏,也一个个眼圈泛红,激动得浑身发抖。
有效了!
陈平的法子,真的有效了!
陈平紧握的拳头,终于在袖中缓缓松开。
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成了。
……
又过了三天。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
但气氛,已经从之前的绝望压抑,变成了焦灼的期盼。
当那名书吏再次冲进来时,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丝毫的紧张,只剩下纯粹的、灿烂的狂喜。
他甚至忘了行礼,直接对着满屋子的大人,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呐喊。
“三个人!”
“今天只新增了三个人!”
“而且……而且病坊那边传来消息,第一批被隔离的病患里,已经有人痊愈了!今天就能出坊回家了!”
如果说,前一个消息是希望的曙光。
那么这一个消息,就是一轮普照大地的骄阳!
痊愈了!
这个被瘟疫折磨了近一个月的死城,终于迎来了第一个痊愈的病人!
消息,如同一场春风,瞬间吹遍了清河县的每一个角落。
起初,是短暂的寂静。
那些紧闭了太久的门窗后,是一张张不敢相信的脸。
随即,不知是谁家,第一个推开了大门。
然后是第二家,第三家……
紧接着,压抑了太久的、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火山一般,轰然爆发!
“天啊!有救了!真的有救了!”
“我没听错吧?有人好了?能回家了?”
“呜呜呜……我儿有救了……”
震天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无数百姓自发地走出家门,他们互相拥抱,喜极而泣。
虽然还遵守着规定,没有大规模聚集,但那一张张脸上,恐惧和绝望早已一扫而空。
街道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大爷,看到自家那个吊儿郎当的孙子,二话不说,一巴掌就呼了过去。
“你个小王八蛋!看到了吗!”
老大爷指着县衙的方向,激动得满脸通红。
“以后谁再敢跟老子说读书无用,老子第一个打断他的腿!”
“没看到吗?陈佐吏读的书,救了我们一城人的命!”
越来越多的人,自发地朝着县衙的方向涌去。
他们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跪倒在地,黑压压的一片。
他们不知道什么叫科学,也不懂什么叫防疫。
他们只知道,是那个叫陈平的少年,那个被他们称作“陈青天”的佐吏,把他们从地狱里拉了回来。
“陈青天!”
“救命恩人啊!”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汇聚成一股洪流,直冲天际。
……
清河县,城楼之上。
孙传庭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
他看着城中重新恢复生机的景象,听着耳边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呼喊,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上,神情复杂。
震撼,欣赏,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后怕。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而且,是挖到了一个远超想象的旷世宝藏。
他转过头,看向身边那个自始至终都神色平静的少年。
少年的脸上,没有居功自傲的得意,也没有一步登天的狂喜,只有一片仿佛看惯了风浪的澄澈。
孙传庭的目光,前所未有的郑重。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开口。
“陈平。”
“随我来。”
“论功行赏的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