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变了天。
不再是那种末日降临般的混乱,而是一种铁腕下的、死寂的秩序。
街道上,再也看不到随处倾倒的污秽。
一层薄薄的石灰,覆盖了每一寸青石板,连墙角和沟渠都撒得一丝不苟。空气中那股草药和腐臭混合的气味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刺鼻的、属于石灰的干燥气息。
城中最大的几处空地,都被改造成了临时的“病坊”。
四周用粗布和木板高高围起,只留一个出入口,由衙役和临时征调的民壮日夜把守,严禁任何人靠近。
城里的水井,井口全都盖上了厚重的木板,贴上了县衙的封条。
每天清晨和傍晚,官府的马车会拉着一桶桶烧沸的开水,在固定的地点分发给百姓。
每家每户,领水都需要凭官府发放的木牌,领多少,用在哪,都有书吏登记在册。
起初,怨声载道。
尤其是那些富户,早已习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如今连喝口水都要出门排队,自然是牢骚满腹。
但随着病坊里传出消息,说最早被送进去的一批病人,有几个只是喝了几天开水、勤洗了手,上吐下泻的症状竟然奇迹般地减轻了。
恐慌的民心,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微光。
抱怨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然而,光亮所及之处,阴影便会愈发深邃。
“听说了吗?那陈平就是个灾星!他一来,咱们县就遭了瘟!”
“可不是嘛!他那法子,又是隔离又是封井的,简直是把人往死路上逼!”
“我三叔家的远房亲戚,就是被抓进病坊的,听说进去就没活路了!”
这样的窃窃私语,在领水的队伍里,在紧闭的门窗后,如同阴沟里的霉菌,悄无声息地滋生、蔓延。
陈家的晚饭,桌上摆着三菜一汤。
这在如今的清河县,已是难得的丰盛。
陈平端着饭碗,却只是机械地往嘴里扒拉着,眼神没有焦距,显然是食不知味。
他太累了。
白天要巡视各处防疫关卡,要调度人手物资,要应付那些阳奉阴违的官吏,还要时刻提防周家残余势力的反扑。
每一件事,都耗尽了他的心神。
刘氏心疼地看着儿子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给他夹了一筷子肉。
“平儿,多吃点,看你都瘦脱相了。”
陈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
陈大柱一直沉默地喝着碗里的稀粥。
他忽然放下碗筷,看着儿子,平静地开口。
“平儿。”
“爹在。”
“你只管做你该做的事。”
陈大柱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家里的事,外面的风,爹给你挡着。”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重新端起了饭碗。
陈平心中一暖,连日来的疲惫都仿佛被这句话驱散了不少。
他知道,父亲一定是从那些流言蜚语和周家败落后的不寻常安静中,嗅到了什么。
但他没有多问。
有些事,父子之间,无需言明。
饭后,陈平回到房间,几乎是沾到枕头就睡着了。
夜深了。
陈大柱披上一件洗得发白的旧短褂,无声无息地推开后院的门,像一滴水融入墨汁,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
子时,月黑风高。
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贴着墙根的阴影,在寂静的巷子里快速穿行。
正是陈大山。
他那张平日里因纵欲而显得浮肿的脸,此刻因为怨毒和兴奋,扭曲得如同恶鬼。
他不敢走大路,只能在这些偏僻的小巷里绕行。
最终,他在一口被官府征用为核心水源的深水井旁停了下来。
这里是城南最大的供水点,每天都有上千人要喝这里烧开的水。
井口被木板封死,上面还贴着封条,旁边搭着一个简陋的窝棚,两个负责看守的民壮正靠着墙打盹,发出轻微的鼾声。
陈大山脸上露出一抹狰狞的冷笑。
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油纸包。
里面,是周万山托人从黑市上高价买来的剧毒。
无色无味,见血封喉。
只要将这一小包东西倒进去,明天一早,整个清河县,至少要多出上百具尸体。
到那时,所有的恐慌和愤怒,都会变成最锋利的刀子,将陈平那个小畜生,连同他那个该死的老爹,一起撕成碎片!
他做贼心虚地四下看了看,确认无人。
然后,他蹑手蹑脚地靠近井口,用一把早就准备好的短刀,轻轻撬动封住井口的木板。
木板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两个打盹的民壮动了一下,似乎要醒过来。
陈大山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整个人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好在,那两人只是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陈大山松了口气,手上动作加快。
他终于撬开一道足够将手伸进去的缝隙。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油纸包,脸上那狰狞的笑容愈发扭曲,对准那道缝隙,就要将毒药倾倒下去。
就在这时。
一只手,如同从地狱里伸出的铁钳,毫无征兆地从他身后的阴影中探出,死死地抓住了他持着毒药包的手腕。
那只手,干瘦,却坚硬如铁。
陈大山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冻结了。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惊恐地想要回头,可那只手上传来的力量大得惊人,他的手腕骨节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咔咔”声。
油纸包,从他脱力的指间滑落。
却被另一只手,在半空中稳稳接住。
一个冰冷刺骨的声音,仿佛贴着他的耳廓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钢针。
“大山。”
“这么晚了,这是要往井里加什么‘料’呢?”
陈大山艰难地扭过头。
在昏暗的月光下,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此刻却比任何恶鬼都更让他恐惧的脸。
是陈大柱!
陈大柱那双平日里总是睡眼惺忪的眼睛,此刻在黑夜里,亮得吓人,里面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
“二……二弟……”
陈大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上下打颤。
“我……我只是路过……路过……”
陈大柱没有理会他的辩解。
“哗啦!”
“哗啦啦!”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四周的阴影中同时响起。
七八条手持棍棒的黑影,从巷子的两头,从旁边的屋顶上,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将这口水井围得水泄不通。
这些人,都是村里出来的,平日里受过陈家恩惠,最是憨厚可靠的乡民。
他们看着瘫软在地的陈大山,眼神里充满了鄙夷与愤怒。
陈大山彻底绝望了。
他这才明白,自己从走出家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落入了对方布下的天罗地网。
陈大柱松开了手。
陈大山像一滩烂泥,瘫倒在地。
陈大柱蹲下身,将那包被他接住的毒药,放在陈大山的眼前,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你以为,你算计得很高明。”
“其实,我儿子在天上画图,我在地上,只是替他看一看家。”
他凑到陈大山耳边,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你这种阴沟里的蛆,翻不起浪来的。”
说完,他站起身,对着那几个围上来的乡民,挥了挥手。
“绑了。”
两个字,干脆利落。
立刻有两人上前,用早已备好的麻绳,将陈大山捆了个结结实实。
人赃并获。
这一次,罪名是投毒谋害全城。
这是无可辩驳的死罪。
天色,在东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县衙后堂时,一夜好眠的陈平推开了房门。
他看到自己的父亲,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把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锈迹斑斑的旧猎刀。
院子的角落里,五花大绑的陈大山,像一条死狗,被堵住了嘴,扔在那里。
他的脸上,再无半分怨毒,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陈平愣住了。
陈大柱抬起头,看了儿子一眼,将擦拭干净的猎刀收回鞘中。
他指了指地上的陈大山,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今天吃什么。
“平儿。”
“这个祸害,你打算怎么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