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传庭的目光,如同鹰隼,死死地锁在手中的策论上。
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简单,直接,却又蕴含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森然而严密的逻辑。
大堂内的空气,凝固如冰。
赵汝成和一众官吏跪在地上,连呼吸都几乎停滞。
不知过了多久。
孙传庭缓缓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里,惊疑与震撼交织。
他没有看赵汝成,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站在一旁的张先生。
“此策,何人所献?”
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张先生心头一跳,连忙躬身。
“回府尊大人,乃是学生陈平。”
孙传庭的视线,扫过地上那份被赵汝成揉成一团的斥责公文,又落回手中的《防疫救急疏》。
两相对比,讽刺至极。
“传他进来。”
……
县衙后堂。
所有的衙役、书吏都被屏退了出去。
空旷的厅堂里,只剩下四个人。
高坐主位的南阳知府孙传庭。
侍立一旁,神情复杂的张先生。
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的县令赵汝成。
以及,刚刚被传唤进来,站在堂中央的布衣少年,陈平。
陈平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身形单薄,在这肃杀的官衙后堂里,显得格格不入。
但他站得笔直。
面对着一府最高长官那如山岳般的威压,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惶恐与不安,只有一片澄澈的平静。
孙传庭没有让他跪下。
他只是将那份策论,轻轻放在桌案上,用手指点了点。
“这上面的字,是你写的?”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寂静的湖面。
陈平长揖及地,动作标准,不卑不亢。
“回禀大人,是学生所书。”
“好。”
孙传庭点了点头,身体微微前倾,一双眼睛如同利刃,直刺陈平的内心。
“本府问你,第一策,隔离病患,严禁探视。此举有违人伦,与强夺人子何异?若激起民乱,阖城骚动,你当如何处置?”
这个问题,阴狠毒辣,直指要害。
一旁的赵汝成听得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他生怕这个少年说错一个字,惹来知府的雷霆之怒。
陈平却像是早有预料,缓缓直起身,声音清晰而稳定。
“回禀大人。民乱,源于未知之恐惧,而非隔离之举措。”
“当以雷霆手段,彰显官府决心,立下铁规,使人人知晓,此非儿戏,乃活命之唯一法则。”
“再以活命之效验,安抚人心。当隔离坊中,有人因沸水、洁净而症状减轻,此消息一旦传出,则恐惧自消,民心自定。”
“一手持霹雳,一手施菩萨。双管齐下,乱不起来。”
孙传庭眼中的寒光更盛。
“说得轻巧!其二,全城戒严,封停水井。清河县中,豪绅大户盘根错节,他们若是不从,倚仗财势,公然违抗,你又当如何?”
陈平的眼神没有丝毫闪躲。
“大人。豪绅,畏威而不怀德。”
“对付他们,无需讲理,只需用势。”
“府尊大人亲临,此为天威。以防疫救民之大义压之,此为大势。若有顽抗之辈,欲以一家之私,害一城之命,此等奸邪,不杀何为?”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字字铿锵。
“杀一儆百,余者自服!”
“好一个杀一儆百!”
孙传庭猛地一拍桌案,案上的茶杯都随之跳动。
他死死盯着陈平,像是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本府最后一个问题。”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此策若败,瘟疫不止,满城百姓怨气沸腾,皆言是你这妖言之策,害了全城性命。这个罪责,你一介童生,担得起吗?”
赵汝成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张先生也紧张地攥紧了拳头。
这是诛心之问。
这是生死之题。
陈平闻言,却忽然笑了。
他再次深深一拜,长揖及地。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超脱生死的坦然与决绝。
“回禀大人。”
“若此策能救万民于水火,事成,学生不敢居功半点。”
“若事败……”
他抬起头,目光清亮如星。
“陈平愿以项上人头,平息物议!”
满室死寂。
赵汝成和张先生,都被这少年身上迸发出的决绝气势,震得心神摇曳。
孙传庭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上,神情变幻,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说得都好听。”
“可你,终究只是一个童生。你凭什么,让本府将这一城百姓的性命,都押在你这几页纸上?”
陈平抬起头,直视着孙传庭的眼睛。
那目光,没有畏惧,没有退缩,只有一种纯粹的、理性的光芒。
“大人,学生不凭口舌,也不凭一腔血勇。”
“只凭此策背后,最朴素的道理。”
“疫病传播,定有其途。或经口鼻,或经手足。断其途,则病自消。此乃格物致知之理,放之四海而皆准。”
他向前踏出一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耳边。
“大人,您信与不信,学生是生是死,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时间,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您在这里多耽搁一个时辰,城外,或许就多倒下几十具尸体。”
“您信不信我,它都在杀人!”
“与其坐而论道,不若起而行之!”
最后八个字,如同暮鼓晨钟,重重敲在孙传庭的心上。
好一个“起而行之”!
好一个“它都在杀人”!
孙传庭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眼中的审视与怀疑,在这一刻,尽数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现了绝世璞玉般的狂喜与兴奋。
他仰头大笑起来,笑声豪迈,震得屋梁上的灰尘簌簌而下。
“哈哈哈哈!好!好!”
“本府戎马半生,见过的所谓天才俊彦不知凡几,却无一人有你这般胆识与见地!”
“本府就赌一次!”
“赌你这格物致知之理,赌你这起而行之的胆魄!”
笑声戛然而止。
孙传庭的脸色,瞬间恢复了肃杀。
他没有任何犹豫,一把解下自己腰间那块代表着知府身份的玄铁令牌,看也不看,直接扔向堂下的陈平。
“接着!”
令牌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带着一股冰冷的劲风。
陈平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令牌入手,冰冷而沉重。
“本府现命你为‘防疫佐吏’,暂代官身!”
“持我令牌,辅佐县令,全权推行防疫三策!”
孙传庭的声音,如同金石相击,在大堂内轰然炸响。
“阖城上下,官吏、兵丁、商贾、百姓,但有不从号令、阴奉阳违、阻挠行事者……”
他眼中杀机爆闪。
“可先斩后奏!”
轰!
赵汝成和张先生的脑子,同时炸开一片空白。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一个童生。
一个连功名都未有的少年。
一步登天,被授予了连县令都没有的,“先斩后奏”之权!
陈平低头看着手中那块冰冷的玄铁令牌。
上面雕刻着古朴的云纹,中间一个篆体的“孙”字,透着一股生杀予夺的铁血气息。
他知道。
这既是授权,也是一道催命符。
从此以后,他的脚下,是万丈深渊。
可他的眼前,却是一城百姓的生路。
他收紧手指,将令牌紧紧握在掌心。
然后,他转身,拉开了后堂的大门。
门外,阳光刺眼。
县丞、主簿、典史……清河县大大小小的官吏,全都等在外面。
他们看到大门打开,看到走出来的,竟是那个穿着布衣的少年。
无数双复杂的眼睛,汇聚在他的身上。
有疑惑,有轻蔑,有好奇,有不屑。
陈平迎着所有人的目光,举起了手中的知府令牌。
他开口,发出了成为“防疫佐吏”后的第一道命令。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院落。
“张典史。”
“在!”
那名精悍的典史下意识地出列应喝。
陈平看着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