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尊大人!”
“有救了!”
张先生的嘶喊声,像一道劈开浓雾的闪电,炸响在死气沉沉的县衙大堂。
赵汝成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空洞地看着冲到案前、须发散乱的老人。
有救了?
他扯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发出一声轻微的,像是自嘲的笑。
城门已乱,疫病横行,死者日增,府城的斥责文书就摆在手边。
天都塌下来了,何谈有救。
“张先生,事到如今,还有何可救。”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张先生不顾礼仪,将那份策论用力拍在公案上,纸页散开,露出上面清俊而又充满力量的字迹。
“大人!此非虚言!城中童生陈平,献上防疫三策!或可挽此危局!”
陈平?
这个名字让赵汝成的神思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他想起了那篇《论洁》,想起了公堂上那个不卑不亢的少年。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伸向那份策论。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纸页的刹那。
“报——!”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惊惶、更加尖利的嘶喊,从衙门外直冲进来。
一名亲兵连滚带爬地冲入大堂,脸色比死人还要惨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大……大人!不好了!”
“南阳知府,孙大人的仪仗……已经到东城门了!”
轰隆!
这句话,比瘟疫本身更像一道催命符,狠狠砸在赵汝成的心头。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险些从椅子上栽倒下去。
师爷和典史更是面无人色,双腿一软,直接瘫跪在地。
知府大人,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根本不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时间!
“快!快随本官出城恭迎!”
赵汝成用尽全身力气,撑着桌案站起来,连官帽歪了都来不及扶正,踉踉跄跄地就往外冲。
然而,已经晚了。
根本无需他们出迎。
知府孙传庭的车驾,没有在城门口做任何停留。
在亲兵卫队的护卫下,一路长驱直入。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露出一张轮廓分明、不怒自威的中年男子的脸。
孙传庭的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冰刀,扫过街道两旁的景象。
没有百姓叩拜,没有商贩叫卖。
只有紧闭的门窗,萧瑟的街道,还有空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草药与死亡的腐朽气息。
偶尔有几道身影从巷口一闪而过,脸上都带着末日来临般的惊恐。
这不是一座虽有疫情,但仍在运转的县城。
这是一座死城。
一座正在腐烂、正在沉沦的死城。
孙传庭的脸色,一寸一寸地阴沉下去,最后变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缓缓放下了车帘。
县衙大堂。
孙传庭没有换下官袍,直接升座。
他高坐于公堂之上,身后的“明镜高悬”四个大字,此刻显得无比讽刺。
堂下,县令赵汝成、县丞、主簿、典史,清河县大大小小的官吏,跪了一地,像一群等待宰杀的鹌鹑,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整个公堂,安静得能听见冷汗滴落在地砖上的声音。
孙传庭没有说话。
他只是沉默地坐着,那沉默,本身就是一种雷霆万钧的压力,压得每一个人都喘不过气。
终于,他动了。
他抓起赵汝成那方紫檀木惊堂木,高高举起,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拍下!
啪!
一声巨响,如山崩地裂!
跪在最前面的赵汝成浑身剧震,头埋得更低,整个身体都在不可抑制地颤抖。
“赵汝成!”
孙传庭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能穿透骨髓的寒意。
“本府问你,你可知罪!”
赵汝成喉咙里咯咯作响,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孙传庭猛地站起身,指着堂外那片死寂的县城,声色俱厉。
“一城父母官,治下百姓病死过半,城中秩序崩溃,商铺闭户,百业凋敝!”
“你告诉本府,你这几个月,都做了些什么!”
“朝廷养你们,俸禄供你们,就是让你们在这公堂之上,坐视百姓一个个病死,坐视一城之地,沦为人间炼狱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已是雷霆般的怒吼,在大堂内来回激荡。
“赵汝成!你抬起头来!看着本府!”
赵汝成身子一颤,缓缓抬起头,脸上早已血色尽褪,满是泪水与汗水。
他看到了孙传庭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
孙传庭指着他头顶的官帽,一字一顿,字字诛心。
“官帽上的不是翎子,是百姓的命!”
“你这顶帽子,太重!”
“你戴不起!”
最后三个字,如同三记重锤,彻底砸碎了赵汝成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瘫软在地,放声痛哭,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下官无能!下官有罪!”
“下官罪该万死!”
看着他这副模样,孙传庭眼中的怒火,渐渐化为深深的失望与疲惫。
他知道,清河县,指望不上赵汝成了。
就在这片绝望的死寂之中。
赵汝成在混乱的哭嚎中,脑子里猛地闪过一道光。
那份策论!
陈平的那份策论!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猛地从地上爬起,扑到公案前,一把抓起那份被他遗忘的《防疫救急疏》。
他高高举起那几张薄薄的纸,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堂上的知府,发出了嘶哑的、不成调的呐喊。
“府尊大人!息怒!”
“下官无能!下官无能至极!”
“但……但城中有一童生,献上防疫三策,或……或有一线生机!”
大堂内所有人的视线,瞬间汇聚到他手中那份平平无奇的纸上。
孙传庭的目光如电,死死盯住那份策论。
他一步上前,没有让衙役转呈,而是一把从赵汝成手中,将那份策论夺了过来。
他半信半疑地展开。
当他的目光落在“隔离之策”、“消毒之策”、“净源之策”那几个标题上时,原本紧锁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可当他继续往下看,细读那一条条简单粗暴,却又逻辑森严的条文时。
他脸上的表情,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从最初的轻视与不屑,渐渐变成了惊疑。
最后,那一抹惊疑,化为了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