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的后院,气氛凝重得像一块铅。
刘氏在院子角落里点燃了一沓黄纸,火光映着她满是泪痕的脸,口中念念有词,祈求着满天神佛的保佑。
浓重的烟火气,混杂着街上传来的隐约哭嚎,让这个小小的院落,也仿佛成了人间炼狱的一角。
“砰。”
正房的门,被从里面关上了。
陈平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他没有理会窗外的混乱,也没有去安慰惶恐的母亲。
他只是在桌案前坐下,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然后静静地研墨。
墨汁在砚台中一圈圈晕开,浓黑如深夜。
他的眼神,却锐利如刀。
时疫?天谴?
不。
在他脑中,那是一个清晰无比的词汇。
霍乱。
一种通过水源和接触,进行爆炸式传播的烈性细菌传染病。
在没有抗生素和现代医学的古代,这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求神拜佛,没有用。
逃离,只会将死亡扩散到更远的地方。
唯一的生路,就是用最科学、最严酷的手段,斩断它传播的链条。
他深吸一口气,提起笔,饱蘸浓墨,落在纸上。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没有写任何深奥的病理,更没有提什么“细菌”、“病毒”之类的惊世骇俗之语。
他写的每一个字,都是在将脑中那些现代防疫知识,“翻译”成这个时代能听懂,官府能执行的铁血条文。
“其一,隔离之策。当设‘病坊’,将所有病患,无论亲疏贵贱,尽数迁入其中,严禁出入。健康家属不得探视,每日吃穿用度由官府专人配给。此为,断其根。”
“其二,消毒之策。征用城中所有石灰,以水稀释,遍洒全城街巷、沟渠、病患居所。强制全城百姓,无论男女老幼,每日必须以皂胰子洗手三次。此为,洁其身。”
“其三,净源之策。城中所有水井,即刻封停!严禁任何人取用生水!所有饮水,必须烧沸之后,由官府统一派发。此为,清其源。”
三条大策,每一条都简单粗暴,却直指要害。
逻辑清晰,环环相扣。
写完最后一个字,陈平在策论的最上方,写下五个大字。
《防疫救急疏》。
他将墨迹吹干,小心地折好,没有片刻迟疑,拉开门便走了出去。
“平儿,你去哪?”
刘氏被吓了一跳。
陈平的脚步没有停下。
“娘,我去救人。”
……
张氏学堂,书房。
张先生正焦躁地来回踱步,屋外不断传来的消息,让他心乱如麻。
“老爷,陈平求见。”
管家的通报让他精神一振。
“快让他进来!”
陈平走进书房,神色沉静,与外面的惶惶末日判若两人。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将手中的《防疫救急疏》双手呈上。
“先生,学生有一策,或可解清河县之危。”
张先生接过策论,眉头微皱。
都这种时候了,一个学生的纸上谈兵,能有什么用?
可当他展开纸页,目光落在第一条“隔离之策”上时,他便愣住了。
将病患尽数迁入病坊?连家属都不得探视?
这……这简直有违人伦!
可他继续往下看,当看到“消毒之策”中,征用石灰、强制用皂胰子洗手时,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当看到最后一条“净源之策”,要封停全城水井,所有饮水必须煮沸时,他那握着纸页的手,竟开始微微颤抖。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满是惊骇与不可思议。
这三条计策,单独看,似乎都有些道理。
但将它们串联起来,背后那套完整、严密、他闻所未闻的逻辑体系,让他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这不是在治病。
这是在……作战!
与一场看不见的敌人作战!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的少年,眼神中充满了震撼与不解。
“平儿,这……这真是你想出来的?”
陈平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
“回先生,学生幼时体弱,曾读过几本杂书,上面记载过类似的防疫之法。今日结合皂胰子洁净之理,斗胆推演而来。”
这个解释,半真半假,却合情合理。
张先生死死地盯着他,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可那张年轻的脸上,只有一片坦然。
张先生不再追问。
他深知,有些事,不必问得太清楚。
他看着手中的策论,又看向窗外那片灰败的天空,胸中陡然升起一股豪气。
“先生。”
陈平的声音再次响起。
“疫病如火,扑之不及,当断其薪。”
“水源、接触、病患,皆是其薪。薪尽,则火自灭。”
薪尽火灭!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张先生脑中的所有迷雾!
他瞬间全明白了!
这篇策论的核心,不在于“治”,而在于“防”与“断”!
“好!好一个薪尽火灭!”
张先生激动得满脸通红,他抓起那份分量千钧的策论,转身就往外冲。
“此策或可救一城百姓!我立刻为你呈送县衙!”
……
县衙,大堂。
赵汝成颓然地坐在公案之后,一夜之间,他仿佛老了十岁。
堂下,师爷、典史、各房的书吏,全都面如死灰。
“大人……城南的隔离坊,已经……已经满了。”
“城西刚刚又抬来了二十多具尸体,连棺材都用光了。”
“药铺的郎中们全都束手无策,好几个自己也染上了。”
“大人,城门快守不住了,那些富户疯了一样往外冲,已经和守军动了刀子!”
一个个坏消息,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绷紧的神经。
他一手按着额头,只觉得天旋地转。
府城的斥责公文还摆在桌上。
周家的势力盘根错节,他动弹不得。
如今,这滔天的瘟疫又当头砸下。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艘在狂风骇浪中即将倾覆的小船,无助,且绝望。
就在这时。
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冲进了大堂,带起一阵急风。
正是须发散乱的张先生。
赵汝成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这位德高望重的乡贤,声音沙哑。
“张先生,连你……也来求本官开恩,放你出城吗?”
张先生没有回答,他几步冲到公案前,将那份还带着少年体温的策论,重重地拍在桌上。
他喘着粗气,用尽全身力气,对着眼前这个濒临崩溃的县令,嘶声大喊。
“府尊大人!”
“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