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满了清河县的上空。
陈平推开后院的门,一股混杂着草药和焚香的怪异气味,便随着冷风扑面而来。
街面上,早已没了往日的宁静。
急促的脚步声,压抑的哭泣声,还有从远处巷子深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哀嚎,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整座县城的心脏。
城中最大的三家药铺,仁心堂、百草庐、回春馆,此刻灯火通明。
队伍从柜台一直排到了街面上,人群焦灼不安,一张张脸上都写满了同样的恐惧。
“下一位!”
药铺的学徒嘶哑着嗓子喊道,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惫。
一个汉子冲上前,将一张药方重重拍在柜台上。
“没用!王郎中,你开的方子一点用都没有!我婆娘喝了三副,拉得更厉害了!”
坐堂的王郎中头发散乱,眼窝深陷,他抓过药方看了一眼,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
“泄症入体,邪气难除,非药石可医……你再去求求神佛吧。”
汉子愣住了,随即双眼赤红。
“什么叫非药石可医!你们是郎中!是救命的!”
学徒和伙计连忙上前将他架开,人群中发出一阵绝望的骚动。
这样的场景,在每一家药铺里,都在不断上演。
所有的郎中都束手无策。
他们翻遍了医书,用尽了所有止泻固元的方子,可那病症却如同跗骨之蛆,一旦缠上,便只会愈演愈烈。
终于,在天色将明未明之际,第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从城西的一间民房里炸开。
“当家的!你醒醒啊!”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屋里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跪在冰冷的街面上,哭得肝肠寸断。
很快,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被两个面色惨白的邻居抬了出来。
死的是一个壮年汉子,平日里能一拳打死一头牛。
从发病到断气,不足两日。
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整座县城的恐慌。
死亡,原来离得这么近。
“砰!”
“砰砰!”
街道两旁的店铺,大门一扇接一扇地紧紧关闭。
原本还在药铺门口排队的人群,像是见了鬼一般,轰然散开,转而疯了一样涌向城里的土地庙和普渡寺。
药石无用,只能求神佛。
一时间,城内香火鼎盛,青烟缭绕,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县衙,后堂。
赵汝成一夜未眠,双眼布满了血丝。
他面前的桌案上,摆满了从城中各处汇总来的报案文书。
“城北,新增病患三十七人,死一人。”
“城南,新增病患五十二人,死三人,其中有一个是五岁的孩童。”
“城东……”
师爷在一旁念着,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颤抖。
就在这时,一名衙役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正是清河县里行医五十载,德高望重的孙郎中。
“大人!”
孙郎中一进门,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是时疫!是时疫啊!”
这两个字,如同两柄重锤,狠狠砸在赵汝成和师爷的心上。
时疫。
意味着这不是普通的病症,而是一场无法抵御,无法可医的天灾。
孙郎中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布巾,上面沾染着一些淡黄色的秽物。
“老夫……老夫刚刚去看过城南的李屠户,他……他泻出来的,已不是粪便,而是这种米泔水一样的东西。”
“病人神识不清,浑身抽搐,皮肤干瘪,不出半日,必死无疑!”
“老夫行医五十年,从未见过如此凶险霸道的疫病!”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中满是惊恐与绝望,声音凄厉。
“大人,这不是病,这是天要收人啊!”
“快封城吧!再不封城,等疫病传出去了,整个清河县,不,整个南阳府,都要变成一座死城了!”
赵汝成抓着桌案边缘的手,指节已然发白。
他猛地站起身,冲着门外嘶吼。
“来人!传我将令!即刻关闭四方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违令者,杀无赦!”
然而,他的命令,还是晚了一步。
当衙役们举着火把和兵器冲到城门口时,那里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城中那些有钱的富户,消息最为灵通。
他们早已套好了马车,装上了金银细软,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这座正在被死亡笼罩的城市。
数十辆马车堵在城门口,车夫的叫骂声,女人的哭喊声,守城兵卒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
有人试图强行冲撞城门,被兵卒用长枪刺穿了马匹。
鲜血,染红了冰冷的石板路。
恐慌,彻底演变成了血腥的骚乱。
清河县的秩序,在这一刻,濒临崩溃。
陈平走出了家门。
他看着眼前这如同末日降临般的景象,神情无比凝重。
一个邻居张婶,正哭喊着从旁边一条巷子里跑出来,神情恍惚,像是丢了魂。
陈平一把拦住了她。
“张婶,你家里……”
“完了!全完了!”
张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着。
“我当家的……我儿子……都在发热,上吐下泻,拉出来的东西……跟那米汤一样……”
陈平的心猛地一跳,他追问道。
“除了发热腹泻,还有没有别的症状?”
“呕吐!喝口水都吐!”
“人是不是很快就没力气了,眼窝凹陷,浑身抽筋?”
张婶惊愕地看着他。
“你……你怎么知道?”
陈平没有回答。
他的脑海中,那些曾经只在书本上见过的词汇,此刻正以一种无比清晰、无比残酷的方式,与眼前的现实一一对应。
剧烈腹泻,呈米泔水样。
剧烈呕吐。
迅速脱水,循环衰竭。
霍乱。
这个在现代医学史上都留下过赫赫凶名的词汇,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他所有的认知。
这不是什么天谴,更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时疫。
这是一种由霍乱弧菌引起的,烈性肠道传染病。
在没有抗生素和现代补液技术的古代,它的死亡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陈平缓缓松开了手。
他站在混乱的街口,周围是奔逃的人群,是绝望的哭喊,是死亡的阴影。
所有人都选择了逃避,或是跪地祈祷。
唯有他,站在这片末世般的景象中,眼中没有恐惧,没有迷茫。
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闪烁着科学与理性的光芒。
他能做什么?
他敢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