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典史的动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快。
不过一个时辰。
县衙外再次响起整齐而肃杀的脚步声。
张典史一身煞气地返回公堂,身后跟着一队衙役,押着十几个面如土色、浑身脏污的工匠。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陈平那位好大伯,陈大山。
此刻的陈大山,再也没有了那日在周家书房的小人得志。他被两名衙役反剪着双手,发髻散乱,脸上沾满了黑色的油污和草灰,眼神中只剩下惊恐与绝望。
“报大人!”
张典史单膝跪地,声音洪亮。
“城西染坊已查封!坊内制假之人,悉数擒获!此乃坊内账册,以及尚未用尽的毒料!”
两个大木箱被抬上公堂,重重地放在地上。
其中一个箱子里,是散发着恶臭的劣质油膏和混杂着不知名粉末的草灰。
另一个箱子里,则是一本本记录着原料采买与销售去向的账册。
人赃并获。
铁证如山。
“好!”
赵汝成看着堂下的累累铁证,一声断喝。
围观的百姓,在短暂的寂静之后,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
“青天大老爷!”
“严惩奸商!严惩周家!”
呼声汇成一股洪流,几乎要将县衙的屋顶掀翻。
陈大山瘫软在地,面无人色。
他知道,自己完了。
赵汝成拿起账册翻看了几页,脸色愈发阴沉。
他将账册重重拍在惊堂木旁,目光如刀,扫向堂下众人,最后定格在陈大山身上。
“罪首陈大山,主谋周文,狼狈为奸,以劣油毒物制假,荼毒乡里,败坏市风,罪证确凿,不容抵赖!”
“本官宣判……”
就在这关键时刻。
“报——!”
一声拉得极长的凄厉喊声,从县衙外猛地传来,硬生生打断了赵汝成的话。
众人惊愕地回头。
只见一匹快马在县衙门口急停,马上的驿卒翻身滚落,连滚带爬地冲进公堂,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他高高举起手中一个火漆封口的牛皮信筒。
“南阳府,八百里加急公文!请清河县令赵大人,即刻接令!”
南阳府!
八百里加急!
这几个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所有沸腾的情绪上。
公堂内外,瞬间鸦雀无声。
赵汝成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死死盯着那个信筒,脸上的怒气与威严,正一点点凝固。
一名衙役快步上前,接过信筒,检验火漆无误后,呈送上去。
赵汝成没有立刻去拆。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枚属于南阳知府衙门的朱红大印,沉默了足足十几个呼吸。
公堂上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终于,他伸出手,撕开了封口,抽出里面的公文。
他看得很快,但随着每一行字映入眼帘,他刚刚挺直的脊梁,就仿佛被抽走了一根骨头,缓缓地,不易察觉地塌下了一分。
那张因愤怒而显得格外生动的脸,也重新变回了初见时的那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只是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他将公文轻轻放在桌上,抬起眼,看向跪在堂下的陈平。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了陈平的耳中。
“陈平,这个世界,有时候‘理’,大不过‘势’啊。”
陈平的心,猛地一沉。
赵汝成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漠然。
他拿起惊堂木,这一次,落下时却显得有些无力。
“啪。”
“本案,周氏商行管教不严,致使下人行不法之事,有失商德。”
“判,罚银三百两,以儆效尤。”
“周文,无罪,当堂释放。”
“罪首陈大山,收押入监,秋后问斩。”
“退堂!”
简短的几个字,如同几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周文……无罪释放?
仅仅罚银三百两?
围观的百姓全都懵了,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前一刻还是雷霆万钧,下一刻,就变成了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周文从地上爬起来,脸上先是错愕,随即被狂喜和无比的嚣张所取代。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赵汝成轻蔑地拱了拱手。
“多谢大人明察秋毫。”
说完,他转过身,经过陈平身边时,停下脚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阴冷地说道。
“泥腿子,跟我斗?”
“你还嫩了点。”
他大笑着,在一众家丁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公堂。
人群自动为他分开一条路,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屈辱,愤怒,与深深的无力。
风向,似乎又要变了。
陈平依旧跪在地上,没有抬头。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没有感觉到一丝疼痛。
……
与此同时。
城南一条偏僻肮脏的小巷里。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郎中,正拎着药箱,从一间低矮的土坯房里走出来。
他紧锁着眉头,对着等在门口的病人家属摇了摇头。
“怪哉,怪哉。”
“病人上吐下泻,高烧不退,脉象却虚浮无力,老夫行医三十年,从未见过如此蹊跷的病症。”
“我开的几副止泻退热的方子,竟全然无用。”
“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完,他叹了口气,步履沉重地离开了。
屋子里,再次传出女人绝望的哭声和男人痛苦的呻吟。
这只是清河县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县衙内。
赵汝成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公堂上,看着桌上那封来自南阳府的公文,脸色铁青。
“因商贾小事,擅动干戈,扰乱地方,致商绅之心不安……”
他将那张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
“一群蠹虫!”
正在他烦闷之际,一名衙役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
“大人!不好了!”
“城西,城北,接连有十几户百姓前来报案,都说家里人得了急症,上吐下泻,高烧不退,好几个都已经……快不行了!”
赵汝成猛地站起身。
一股比府城压力更为巨大的,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夜色深沉。
陈氏皂铺的后院,灯火通明。
陈平坐在书桌前,却没有看书。
窗外,隐约传来一阵阵压抑的哭喊,还有人奔跑呼救的声音,夹杂着几声凄厉的狗叫。
他不知道。
一场远比周家那点商业手段,要麻烦百倍,恐怖万倍的风暴,已经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整座县城。
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名为“瘟疫”的滔天巨浪之中。
他脑中那些看似无用的知识,将成为这乱世里,唯一的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