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告官!”
陈平的声音不重,落在这间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波的小小铺子里,却像一声惊雷。
刘氏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抓住儿子的胳膊,脸上血色尽褪。
“平儿,你疯了?那可是周家!”
“民不与官斗,咱们小门小户的,怎么跟有钱有势的周家斗?这不是拿鸡蛋去碰石头吗?”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那是普通百姓对权贵与官府根深蒂固的畏惧。
陈大柱一直沉默着,烟锅里的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看不清神情。
他将烟杆在桌角磕了磕,抬起头,浑浊的眼珠看向儿子。
“周家在县里,根深蒂固。县衙里的门房书吏,哪个没受过他们家的好处?”
他的话,比刘氏的哭喊更现实,也更沉重。
陈平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爹,娘。”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这一次我们靠着当众对质,侥幸赢了。那下一次呢?他们会用更阴毒,更隐蔽的法子。我们防不胜防。”
他看着父母,眼神清澈而坚定。
“只有把他们的爪牙彻底斩断,把他们的根打痛,才能换来真正的安宁。告官,是唯一的路。”
刘氏还想说什么,却被陈大柱抬手止住了。
陈大柱盯着儿子看了许久,那双经历过风霜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最终,他缓缓吐出一口烟圈。
“你想怎么做?”
陈平知道,父亲被说服了。
他立刻将心中的计划和盘托出。
“兵分两路。”
“爹,您得辛苦一趟。去找到昨天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还有那几个手上起疹子的汉子。”
“他们也是受害者。告诉他们,我们告官,不是为了我们自己,是为了给他们所有人讨一个公道。请他们做个人证,把他们手里剩下的毒皂胰子,都作为物证。”
陈大柱听完,没有多问一个字,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拿起烟杆,转身便走出了铺子。
看着父亲坚毅的背影,陈平转向母亲。
“娘,您把铺子先关了,这几天我们不做生意了。”
说完,他回到后院,拿出了笔墨纸砚,铺在桌上。
他没有立刻动笔,而是静静地研墨。
墨汁在砚台中一圈圈地散开,如同他脑中正在铺陈的思绪。
片刻之后,他提笔,笔尖饱蘸浓墨,落在纸上。
他写的,不是一篇声泪俱下的控诉,而是一封逻辑严密,直指要害的诉状。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将墨迹吹干,小心地折好。
“娘,我去一趟张先生府上。”
……
张氏学堂,书房。
张先生正捧着一卷古籍,眉头微锁。
孙教谕昨日特意登门,将陈平那篇《论洁》策论的誊抄本给了他一份。
他已反复看了数遍,每一次,心中的震撼便加深一分。
“洁乃民生之本,防疫之基……”
这八个字,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这已远非一个普通学子的见识,这分明是宰辅之才的雏形。
正在他沉思之际,门外传来了管家的通报。
“老爷,陈平求见。”
张先生精神一振。
“快让他进来。”
陈平走进书房,躬身行礼。
“学生陈平,见过先生。”
张先生放下书卷,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
他打量着眼前的少年,见他神色沉静,并无半点因昨日力挽狂澜而生的骄矜之色,心中更是欣赏。
“昨日之事,老夫已听说了。做得很好。”
陈平没有接这个话头,而是从袖中取出那封诉状,双手呈上。
“学生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张先生接过诉状,展开。
当他看到“状告周氏商行”几个字时,眉头便是一皱。
可当他继续往下看,那微皱的眉头,便慢慢舒展开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惊异。
诉状上,陈平并未过多渲染自家铺子的损失,也未哭诉周家的霸道。
而是将整个事件,拔高到了一个全新的层面。
“……周氏身为本县大户,不思为商之正道,反以劣油毒物仿冒,低价倾销,此为以次充好,败坏我清河县营商之风,其心可诛!”
“更有甚者,其仿品致使乡邻皮肤生疮,孩童啼哭不止。此乃以利为先,罔顾人命,动摇我清河县民生之本,其行当惩!”
最后,诉状的结尾,是那一句点睛之笔。
“故学生状告周家,非为一家之私利,更为我清河县千万商家立一个‘诚信’的规矩,为我县万千百姓求一个‘安心’的公道!”
张先生捏着纸页的手指,微微一紧。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少年。
好一个立规矩,求公道!
这已经不是商贾之间的争斗了。
这是在向县尊赵汝成,递上一把整顿吏治,收拢民心的刀!
赵汝成初来乍到,正愁没有立威的机会。
而陈平这封诉状,正好戳中了他的痒处。
张先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诉状轻轻放在桌上。
“好一个立规矩,求公道。”
他看着陈平,眼中满是赞许。
“你这状子,老夫替你递了。这个保人,老夫也做了!”
……
次日,清晨。
县衙门口的鸣冤鼓,已经许久没有响过了。
“咚!”
“咚!”
“咚!”
三声沉闷而清晰的鼓声,划破了县城的宁静。
街上的行人和商贩,全都停下了脚步,惊愕地望向县衙门口。
只见一个身着儒衫的老者,和一个身形清瘦的少年,静静地站在鼓前。
正是张先生与陈平。
片刻之后,县衙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
几名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冲了出来,厉声喝道。
“何人击鼓鸣冤?”
张先生上前一步,将诉状递了过去。
“故人张德辉,携学生陈平,状告周氏商行,请县尊大人升堂!”
衙役看到是县学德高望重的张先生,不敢怠慢,立刻飞奔入内禀报。
不久,堂鼓响起,威严的喝道声从衙内传出。
“威——武——”
县令赵汝成一身官袍,端坐于公堂之上。
当他看到堂下跪着的原告,竟是自己前几日才刚刚激赏过的陈平时,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通的讶异。
再看到陈平身旁站着的张先生,他的表情,变得更加耐人寻味。
“传被告,周氏商行主事周文。”
很快,一身锦衣的周文,带着两名家丁,大摇大摆地走上公堂。
他甚至没有下跪,只是对着赵汝成拱了拱手。
“学生周文,见过县尊大人。”
他的脸上,满是倨傲。
他根本不信,一个泥腿子,能把他周家怎么样。
赵汝成面无表情,惊堂木一拍。
“啪!”
“周文,陈平状告你家商行以有毒之物仿冒其商品,败坏市风,毒害乡里,你可知罪?”
周文嗤笑一声。
“大人,此乃刁民诬告!”
“我周家百年商誉,岂会做这等下三滥的勾当?定是这陈平生意做不下去,想要讹诈于我!”
陈平抬起头,声音清朗。
“学生有人证,物证。”
他话音刚落,陈大柱便领着那几个受害的乡亲,捧着一包包散发着恶臭的劣质皂胰子,走上堂来。
铁证如山。
周文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陈平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他向前一步,对着赵汝成再次叩首。
“县尊大人!”
“人证物证俱在,然制假之工坊尚存!学生恳请大人,立刻派人查封城西那处废弃的染坊!”
“去晚一步,恐对方转移证物,届时,死无对证!”
此言一出,周文的脸色,瞬间煞白。
公堂之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视线,全都汇聚在了高坐堂上的县令赵汝成身上。
赵汝成没有看任何人。
他只是伸出手指,在那光滑的紫檀木案上,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笃。”
“笃。”
“笃。”
那声音,仿佛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