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皂铺的生意,比最烈的夏日还要火热。
钱匣子里的铜钱,从叮当作响,到沉甸甸地再也摇不动,只用了短短几天。
刘氏脸上的笑容,是陈平记事以来,从未见过的灿烂。
她一边麻利地用油纸包着皂胰子,一边在心里偷偷盘算。
这个月下来,除去成本,少说也能赚个十几两银子。
再攒几个月,平儿去府城赶考的盘缠就绰绰有余了。
到时候,再给他置办一身崭新的绸衫,买上好的笔墨纸砚,不能让人家小瞧了去。
想到儿子,刘氏的干劲更足了,连眼角的皱纹里都盛满了蜜。
就在这时。
“你们这黑心的商家!”
一声凄厉的尖叫,如同利刃,猛地划破了铺子门口热闹祥和的气氛。
人群自动向两边分开。
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怀里抱着个三四岁的男童,疯了一般冲了进来。
她双眼通红,脸上满是泪痕,将怀中孩子的手臂高高举起,杵到刘氏的面前。
那孩子的手臂上,布满了大片红疹,有些地方甚至被抓出了血痕,看上去触目惊心。
“看看!你们看看!这就是用了你们家的毒皂胰子!我儿的胳膊都快烂了!”
妇人嘶吼着,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皂胰子,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砸在了柜台上。
“啪!”
那块皂胰子被摔得缺了一个角,在光滑的木制柜面上弹跳了几下。
它的颜色,比陈家的皂胰子更黄,质地也显得粗糙许多,还散发着一股隐约的馊味。
刘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脸色煞白,整个人都懵了。
“不……不会的……”
“我们家的皂胰子,不可能是这样的……”
她的声音在发抖,毫无说服力。
妇人的哭闹声像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池塘,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原本正在排队抢购的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
“什么?这皂胰子有毒?”
“天哪,我昨天才买了两块,回家得赶紧扔了!”
就在人心惶惶之际,人群中,又有好几个人挤了出来。
“我的手也是!用了你们的皂胰子,又红又痒!”
一个汉子举着自己同样起了红疹的手,满脸愤怒。
“退钱!必须退钱!”
“奸商!砸了这家黑店!”
几个面相不善的无赖混在人群里,开始高声煽动。
一时间,群情激奋。
“退钱!”
“退钱!”
喊声汇成一股洪流,仿佛要将这间小小的铺子彻底淹没。
刚才还人人追捧的陈氏皂,转眼间成了人人喊打的毒物。
无数人拿着手里刚买的,甚至还没开封的皂胰子,往前拥挤,要将东西砸回柜台。
刘氏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吓得连连后退,手足无措,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就在铺子即将被愤怒的人群冲垮的瞬间。
一个沉稳的身影,从后院走了出来。
陈大柱。
他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只是那双半眯着的眼睛里,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冷光。
他走到柜台前,先是看了一眼那个哭闹的妇人,又低头,捡起了柜台上那块被摔坏的皂胰子。
他将皂胰子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然后,他蹲下身,仔细查看了一下那个男童手臂上的红疹。
“大柱……”
刘氏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陈大柱没有回头,只是缓缓站起身,挡在了刘氏和汹涌的人群之间。
他那并不算魁梧的身躯,此刻却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山。
“各位乡亲,稍安勿躁。”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现场所有的嘈杂。
那个带头哭闹的妇人见状,哭得更大声了。
“你还想狡辩!我儿要是落下什么病根,我跟你们拼了!”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
那几个混子更是趁机往前挤,伸手就要去推搡陈大柱。
“跟他废什么话!砸了再说!”
陈大柱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伸过来的手。
那个混子被他盯了一眼,竟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伸到半空的手,下意识地就缩了回去。
整个场面,出现了一瞬间诡异的安静。
陈大柱的视线缓缓扫过一张张愤怒或猜疑的脸,最后,他举起了手中的那块仿冒皂胰子。
“我陈大柱穷了一辈子,但脊梁骨没弯过!”
他的声音,洪亮如钟,字字千钧。
“我们卖的东西,对得起良心!”
他将那块皂胰子重重地放在柜台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块皂胰子,不是我陈家的东西。”
“我陈家的皂胰子,用的是上好的猪油,带着清香。而这块,用的是什么,想必大家心里有数。”
“至于这位大嫂孩子身上的红疹,是真是假,是因何而起,找个郎中一看便知。”
他的话,条理清晰,不疾不徐,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人群的骚动,渐渐平息了一些。
不少人开始低头看自己手里的皂胰子,仔细分辨起来。
陈大柱看着众人,再次开口,声音里充满了担当。
“此事必有蹊跷。”
“我陈大柱,拿我这颗项上人头担保,我陈家的皂胰子,绝无问题!”
“请大家给我们一天时间,明日此时,我一定给大家一个清清楚楚的交代!”
“若是查明,真是我陈家的皂胰子出了问题,我陈大柱砸锅卖铁,也赔偿大家的损失,并亲自去县衙投案!”
这番话,掷地有声。
尤其是“项上人头”和“县衙投案”这几个字,彻底镇住了场面。
没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和前程开玩笑。
人群开始动摇了。
“要不……就再等一天看看?”
“是啊,陈掌柜看着不像说谎的人。”
那个带头闹事的妇人见势不妙,还想再哭喊几句,却发现周围已经没人附和她了。
那几个煽风点火的混子,见状也悄悄地退到了人群后面。
最终,人群带着将信将疑的神情,渐渐散去。
只是,退货的浪潮,却并未停止。
许多人还是默默地将皂胰子放在柜台上,拿回了铜钱,然后沉默地离开。
不过半个时辰,原本堆积如山的皂胰子,便空了一大半。
铺子门口,重归冷清。
黄昏时分。
夕阳将整条南大街染上了一层落寞的金色。
陈平背着书箧,从县学归来。
他还未走近,便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
往日里人头攒动的铺子门口,此刻门可罗雀,地上还散落着一些被踩烂的菜叶和杂物。
他心中一沉,加快了脚步。
一进门,他看到的,便是坐在长凳上一言不发,只是闷头抽着烟杆的父亲。
还有站在柜台后,双眼红肿,默默垂泪的母亲。
钱匣子敞开着,里面的铜钱,所剩无几。
整个铺子,一片狼藉,弥漫着一股死寂般的沉重。
“爹,娘。”
陈平放下书箧,轻声喊道。
刘氏一看到儿子,强忍了一下午的委屈和恐惧,再也绷不住了。
“平儿!”
她扑过来,抱住自己的儿子,失声痛哭。
“咱们的铺子……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