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书房内,空气中弥漫着墨汁与尘土混合的刺鼻气味。
价值百金的端砚碎裂成数块,静静地躺在名贵的波斯地毯上,像一具丑陋的尸骸。
周文胸口剧烈地起伏,双目赤红。
管家那句禀报,如同一根针,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陈大山。
陈平的本家。
还有……妙计。
“让他进来。”
周文的声音嘶哑,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后,他强迫自己坐回太师椅上,用袖子拂去袍上不存在的灰尘,试图重新找回属于周家大公子的体面。
可那微微颤抖的手,却出卖了他内心的狂怒。
片刻之后,一个身影被管家领了进来。
来人约莫四十多岁,身形瘦削,穿着一身洗得发灰的旧布衫,显得有些局促。
他的头发油腻腻地贴在头皮上,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透着一股精明与谄媚。
这便是陈大山。
他一进门,视线便先落在了地上的端砚碎块上,眼底闪过一丝惊惧,随即又被更深的贪婪所取代。
他快走几步,不等周文开口,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小人陈大山,见过周公子!”
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再抬起脸时,已是满脸悲愤,声泪俱下。
“周公子,您可要为我们陈家的老辈人做主啊!”
周文眉头一拧,厌恶地看着眼前这个表演过度的男人。
“小人是陈平那孽障的亲大伯!我那兄弟陈大柱,被他那个好儿子撺掇,不敬长辈,忤逆宗亲,如今更是要将我们这些本家,都逼上绝路啊!”
陈大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将陈平一家描绘成忘恩负义,六亲不认的白眼狼。
周文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这些乡野村夫之间的家长里短,他没有半点兴趣。
若不是因为“陈平”这两个字,他早已命人将这腌臢货色乱棍打出。
陈大山见周文不为所动,心中一急,知道光靠卖惨还不够。
他连忙收了哭声,膝行两步,凑得更近了些,压低了声音。
“周公子,小人知道,您是被那陈氏皂铺抢了生意。”
“小人今日前来,便是想为公子献上一计,保管让那陈平……永世不得翻身!”
周文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终于抬起眼皮,正眼看向这个跪在地上的男人。
“说。”
一个字,冰冷,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陈大山精神一振,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挺直了些腰杆,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周公子,那皂胰子看似神奇,其实说穿了,一文不值!”
“小人打听过了,无非就是些猪油牛油之类的废油,混上草木灰烧出来的碱水,搅和在一起熬出来的!”
“这里面没什么秘方,更没什么技术!咱们完全可以仿制!”
周文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仿制?
他周家是清河县的头面人家,岂能去做这等偷鸡摸狗的仿冒之事?传出去,他周文的脸面何存?
陈大山是个人精,一眼就看穿了周文的顾虑。
他嘿嘿一笑,那笑容里满是阴毒。
“公子,对付君子,得用君子的办法。但对付陈平那种泥腿子,就得用我们小人的手段!”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周文心中那把名为“体面”的枷锁。
是啊。
跟一个商贾之子,一个泥腿子讲什么君子风度?
他配吗?
陈大山见周文的神情有所松动,立刻趁热打铁,将整个毒计和盘托出。
“公子,我们不但要仿,还要做得比他更绝!”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
“他用好油,我们就用最差的废油,甚至是地沟里捞出来的泔水油!他用精挑的草木灰,我们就用烧坏的,甚至混上泥土!”
“如此一来,咱们的成本,能比他低上一半不止!到时候,他卖三十文一块,咱们就卖二十文,甚至十五文!”
周文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急促。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些贪图便宜的市井小民,是如何抛弃陈氏皂,转而疯抢自家仿品的场景。
陈大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迸发出一种疯狂的光。
“百姓愚昧,只认便宜,哪里分得清好坏?等所有人都用了咱们的便宜货,人人都说这皂胰子不过如此,他陈平的好名声,不就彻底臭了?”
“到时候,这清河县的市场,不就还是周公子您一人的天下吗?”
这番话,如同一股带着硫磺味的毒气,钻进周文的脑海,让他因为愤怒而混乱的思绪,瞬间变得清晰无比。
价格战。
劣币驱逐良币。
好狠,好毒,也好用!
陈大山看着周文脸上那渐渐浮现的兴奋之色,知道火候到了。
他凑到周文的脚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出了最后,也是最恶毒的一环。
“公子……若是咱们在仿品里,再加点别的料呢?”
“比如……能让皮肤发痒生疮的皂角刺粉末,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到时候,人人用了都身上发痒,这笔账,算在谁的头上?”
“他陈平,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轰。
周文的脑海里,仿佛有烟花炸开。
他看着跪在地上,满脸阴笑的陈大山,第一次觉得,这个形容猥琐的男人,顺眼了许多。
这已经不是计策了。
这是一把淬了剧毒的刀,能一刀捅进陈平的心窝,让他血流不止,无从辩解,最终在痛苦和污蔑中,彻底倒下。
“好!”
周文猛地一拍扶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好一个毒计!”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陈大山,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笑容。
“你想要什么?”
陈大山心中狂喜,他知道,自己下半辈子的富贵,稳了。
他再次重重磕头,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激动。
“小人不要钱!小人只想跟着公子,为您效犬马之劳!”
“这仿冒皂胰子的事,请公子全权交给小人!小人保证,不出十日,定让那陈平的铺子,门可罗雀!”
周文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
他转身,对着门外喊道。
“来人!”
管家立刻跑了进来。
“去账房支一百两银子,再把城西那处废弃的染坊收拾出来。”
他一指陈大山。
“从今日起,他就是那间工坊的总管,一切用度人手,都由他调配。”
管家愣了一下,但还是立刻躬身领命。
陈大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百两银子!一个总管的位置!
他激动得浑身发抖,对着周文砰砰砰地又磕了三个响头。
“谢公子!谢公子天恩!小人定为公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周文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苍蝇。
“去吧。”
陈大山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那佝偻的背影,在走出书房的瞬间,似乎都挺直了几分,充满了小人得志的猖狂。
周文看着他的背影,嘴角挑起一抹不屑的冷笑。
“一条好狗。”
他重新坐下,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学问上赢不了你,那又如何?
这世道,终究是银子和权势说了算。
陈平,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当天夜里。
清河县城西,一处偏僻的院落里,沉寂了许久的烟囱,冒出了第一缕黑烟。
那黑烟在夜色中翻滚,如同张牙舞爪的恶鬼,带着一股油脂烧焦的恶臭,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整座县城。
一场针对陈平的,更为阴险的风暴,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