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课题目《论洁》二字,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池塘的石子,在县学的课堂里,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学子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论洁?此题大有可为啊。”
“正是,可引《庄子》,言精神之洁。亦可仿《离骚》,抒情志之洁。”
“君子之德,如玉之洁,此乃正道。”
周文站在人群中央,一身月白绸衫,愈发显得鹤立鸡群。
他享受着同伴们的簇拥,脸上是志在必得的傲然。
他故意将声音提得很高,确保不远处的那个清瘦身影能清楚听见。
“此等题目,考校的不仅是经义,更是胸襟气度。若终日与铜钱秽物为伍,眼界心胸皆被熏染,又如何能写出高洁脱俗的文章?”
他身旁的跟班立刻心领神会,发出夸张的附和。
“周兄所言极是!我等读书人,当胸怀天下,志存高远。岂是那些贩夫走卒所能比拟。”
“有些人,怕是连屈子是谁都不知道,如何能懂‘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境界?”
一句句夹枪带棒的话语,清晰地传入陈平的耳中。
他却连头都未曾回一下。
他的手指,只是在粗糙的木桌上,轻轻地划过。
周文的炫耀,在他看来,不过是夏日的蝉鸣,聒噪,却无足轻重。
这些人的思路,从一开始,就走偏了。
陈平没有在学堂过多停留,领了纸笔,便径直回了家。
他没有立刻动笔。
而是站在院中,看着母亲刘氏正在清洗的衣物,看着角落里堆放的柴火,看着村道上偶尔经过的,拉着粪肥的牛车。
他的脑海里,没有庄子,没有屈原。
浮现的,是另一个世界里,窗明几净的城市,是纵横交错的地下管网,是写着“可回收”与“不可回收”的垃圾桶,更是那一个个因为卫生条件的改善而得以存活的鲜活生命。
洁。
于这些学子而言,是风花雪月的精神寄托。
于陈平而言,却是民生之本,是足以改变一个时代的基础。
他要写的,不是一篇华而不实的美文。
而是一份足以让县尊赵汝成都为之动容的,实学策论。
方向既定,真正的难题才刚刚开始。
如何将那些跨越了千年的现代公共卫生管理体系,转化为这个时代的人能够理解,并且能够执行的语言。
“垃圾分类”,不能直接写。
他提笔,在草稿上写下:污秽之物,分门别置。可腐者为肥,滋养田地。不可腐者深埋,远离水源。
“污水管道”,更是天方夜谭。
他沉吟许久,笔锋一转:城建沟渠,当有章法。居民之废水,牲畜之粪溺,当分流而出,引至城郭之外,不可与饮用之水混同。
“防疫”。
这个词,在这个时代,等同于瘟疫,等同于死亡。
陈平的笔尖微微一顿,落笔时,字迹沉凝如铁。
“洁乃民生之本,防疫之基。井水之洁,关乎百姓入口。茅厕之洁,关乎疫病之源。一城之洁,则关乎万民之生死。”
他将一个个现代概念,小心翼翼地拆解,重组,用最质朴,最直接的语言,镶嵌进这个时代的框架里。
这已经不是在写文章。
这是在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严谨的翻译。
……
三日后,月课交卷。
孙教谕坐在书房内,面前摆着一摞厚厚的卷子。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正是周文的。
一手漂亮的馆阁体,字迹工整,赏心悦目。
文章引经据典,从《庄子·逍遥游》的“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谈到《离骚》的“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辞藻华丽,对仗工整。
孙教谕点了点头,却又微微摇了摇头。
通篇看下来,虽是佳作,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言之有物,却无筋骨。
他又翻了几份,大都如此。
学子们都在用尽浑身解数,展示自己的才学,将“洁”字描绘得如天上仙子,不食人间烟火。
看得多了,孙教谕竟有些昏昏欲睡。
他揉了揉眉心,随手抽出了最底下的一份卷子。
卷面干净,字迹是普通的楷书,谈不上惊艳,却一笔一划,清晰有力。
署名,陈平。
孙教谕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
他看向文章的破题之语。
“洁,非独善其身,乃安邦之本。”
没有华丽的辞藻,开门见山,直截了当。
孙教谕的眉头,微微一皱。
这文风,太过质朴了。
可当他继续看下去时,那微皱的眉头,却慢慢地,舒展开来。
然后,越扬越高。
从个体衣物器具之洁,到家庭居所之洁,再到一村一镇之洁。
文章的格局,在一步步扩大。
当看到“污秽之物,分门别置”时,孙教谕抚须的手,停住了。
当看到“城建沟渠,当有章法”时,他的眼中,迸发出一丝惊人的亮光。
最后,当他看到“洁乃民生之本,防疫之基”这八个字时,他整个人霍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拿着那几页薄薄的纸,手竟有些微微的颤抖。
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这哪里是一篇学子的月课文章!
这分明是一份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并且具备极强可操作性的城市卫生管理纲要!
他再回头去看周文那些风花雪月的文章,只觉得空洞无物,索然无味。
孙教谕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脸上的神情,从震惊,到激动,最后化为一声长长的感叹。
……
讲评之日,学堂内座无虚席。
周文坐在最前排,神情倨傲,他相信自己的文章,必然是此次月课的魁首。
孙教谕手持一沓卷子,走上讲台。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从后往前点评。
而是将所有卷子都放在一边,只单独抽出了一份。
“此次月课,论洁者众。”
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回荡在安静的学堂里。
“尔等皆引经据典,文采斐然,论君子之德,论精神之洁,皆为佳作。”
周文的嘴角,已经不自觉地向上扬起。
孙教谕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严肃。
“然,风花雪月,不过是锦上添花。柴米油盐,才是国之基石。”
他举起手中那份卷子,目光扫过堂下所有学子。
“有一人,跳出了精神与德行之论,将‘洁’字,落在了实处。落在了我等每日饮用的井水,行走的街道,生存的城郭之上。”
周文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向孙教谕手中的那份卷子。
“此文不尚虚华,字字珠玑,有经世致用之才!”
孙教谕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激动。
“《论洁》者众,唯陈平一人,得其真意!”
轰!
学堂内,一片哗然。
周文的脸色,在那一瞬间,从得意,转为惊愕,最后化为一片铁青。
他精心雕琢,自以为能艳压群芳的华美文章,在孙教谕这番评价之下,竟显得那般可笑,那般不值一提。
孙教谕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他展开手中的卷子,开始一字一句地,高声诵读。
“……故学生以为,欲强一县,当先洁一县。当设‘清扫吏’,专司城中洁净。当颁‘洁净令’,使家家户户知晓洁净之重。如此,则疫病不生,民心自安,商旅愿来,此乃富强之基也……”
学堂里,鸦雀无声。
所有学子,包括周文在内,都被这篇文章里展现出的宏大格局与务实精神,震得说不出话来。
这已经超出了他们对“文章”的理解范畴。
诵读完毕,孙教谕将卷子轻轻放下,目光落在了那个始终平静的少年身上。
“陈平,你上前来。”
陈平起身,走到讲台前。
孙教谕看着他,眼中满是欣赏。
“这些想法,你是从何而来?”
陈平躬身,不卑不亢地回答。
“回教谕大人,学生偶读前人游记杂谈,见其中记载,南方瘴疠之地,多因秽物横行,水源不洁所致。又得张先生平日教诲,读书当经世致用,故有此胡思乱想。”
又是杂书,又是张先生。
滴水不漏的回答。
孙教谕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
“好一个胡思乱想。”
他将那份策论小心地折好,郑重地放入袖中。
“此文,老夫会誊抄一份,呈送给县尊大人。”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周文更是如遭雷击,面无人色。
他知道,自己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就在陈平的声望,在县学之中达到顶点的同时。
清河县城最繁华的南大街。
一家新开的铺子,悄然卸下了门板上的红布。
牌匾上,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陈氏皂。
而这家铺子的正对面,便是周家最大的一间绸缎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