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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再献策论

作者:我没那么早睡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月课题目《论洁》二字,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池塘的石子,在县学的课堂里,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学子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论洁?此题大有可为啊。”


    “正是,可引《庄子》,言精神之洁。亦可仿《离骚》,抒情志之洁。”


    “君子之德,如玉之洁,此乃正道。”


    周文站在人群中央,一身月白绸衫,愈发显得鹤立鸡群。


    他享受着同伴们的簇拥,脸上是志在必得的傲然。


    他故意将声音提得很高,确保不远处的那个清瘦身影能清楚听见。


    “此等题目,考校的不仅是经义,更是胸襟气度。若终日与铜钱秽物为伍,眼界心胸皆被熏染,又如何能写出高洁脱俗的文章?”


    他身旁的跟班立刻心领神会,发出夸张的附和。


    “周兄所言极是!我等读书人,当胸怀天下,志存高远。岂是那些贩夫走卒所能比拟。”


    “有些人,怕是连屈子是谁都不知道,如何能懂‘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境界?”


    一句句夹枪带棒的话语,清晰地传入陈平的耳中。


    他却连头都未曾回一下。


    他的手指,只是在粗糙的木桌上,轻轻地划过。


    周文的炫耀,在他看来,不过是夏日的蝉鸣,聒噪,却无足轻重。


    这些人的思路,从一开始,就走偏了。


    陈平没有在学堂过多停留,领了纸笔,便径直回了家。


    他没有立刻动笔。


    而是站在院中,看着母亲刘氏正在清洗的衣物,看着角落里堆放的柴火,看着村道上偶尔经过的,拉着粪肥的牛车。


    他的脑海里,没有庄子,没有屈原。


    浮现的,是另一个世界里,窗明几净的城市,是纵横交错的地下管网,是写着“可回收”与“不可回收”的垃圾桶,更是那一个个因为卫生条件的改善而得以存活的鲜活生命。


    洁。


    于这些学子而言,是风花雪月的精神寄托。


    于陈平而言,却是民生之本,是足以改变一个时代的基础。


    他要写的,不是一篇华而不实的美文。


    而是一份足以让县尊赵汝成都为之动容的,实学策论。


    方向既定,真正的难题才刚刚开始。


    如何将那些跨越了千年的现代公共卫生管理体系,转化为这个时代的人能够理解,并且能够执行的语言。


    “垃圾分类”,不能直接写。


    他提笔,在草稿上写下:污秽之物,分门别置。可腐者为肥,滋养田地。不可腐者深埋,远离水源。


    “污水管道”,更是天方夜谭。


    他沉吟许久,笔锋一转:城建沟渠,当有章法。居民之废水,牲畜之粪溺,当分流而出,引至城郭之外,不可与饮用之水混同。


    “防疫”。


    这个词,在这个时代,等同于瘟疫,等同于死亡。


    陈平的笔尖微微一顿,落笔时,字迹沉凝如铁。


    “洁乃民生之本,防疫之基。井水之洁,关乎百姓入口。茅厕之洁,关乎疫病之源。一城之洁,则关乎万民之生死。”


    他将一个个现代概念,小心翼翼地拆解,重组,用最质朴,最直接的语言,镶嵌进这个时代的框架里。


    这已经不是在写文章。


    这是在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严谨的翻译。


    ……


    三日后,月课交卷。


    孙教谕坐在书房内,面前摆着一摞厚厚的卷子。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正是周文的。


    一手漂亮的馆阁体,字迹工整,赏心悦目。


    文章引经据典,从《庄子·逍遥游》的“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谈到《离骚》的“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辞藻华丽,对仗工整。


    孙教谕点了点头,却又微微摇了摇头。


    通篇看下来,虽是佳作,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言之有物,却无筋骨。


    他又翻了几份,大都如此。


    学子们都在用尽浑身解数,展示自己的才学,将“洁”字描绘得如天上仙子,不食人间烟火。


    看得多了,孙教谕竟有些昏昏欲睡。


    他揉了揉眉心,随手抽出了最底下的一份卷子。


    卷面干净,字迹是普通的楷书,谈不上惊艳,却一笔一划,清晰有力。


    署名,陈平。


    孙教谕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


    他看向文章的破题之语。


    “洁,非独善其身,乃安邦之本。”


    没有华丽的辞藻,开门见山,直截了当。


    孙教谕的眉头,微微一皱。


    这文风,太过质朴了。


    可当他继续看下去时,那微皱的眉头,却慢慢地,舒展开来。


    然后,越扬越高。


    从个体衣物器具之洁,到家庭居所之洁,再到一村一镇之洁。


    文章的格局,在一步步扩大。


    当看到“污秽之物,分门别置”时,孙教谕抚须的手,停住了。


    当看到“城建沟渠,当有章法”时,他的眼中,迸发出一丝惊人的亮光。


    最后,当他看到“洁乃民生之本,防疫之基”这八个字时,他整个人霍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拿着那几页薄薄的纸,手竟有些微微的颤抖。


    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这哪里是一篇学子的月课文章!


    这分明是一份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并且具备极强可操作性的城市卫生管理纲要!


    他再回头去看周文那些风花雪月的文章,只觉得空洞无物,索然无味。


    孙教谕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脸上的神情,从震惊,到激动,最后化为一声长长的感叹。


    ……


    讲评之日,学堂内座无虚席。


    周文坐在最前排,神情倨傲,他相信自己的文章,必然是此次月课的魁首。


    孙教谕手持一沓卷子,走上讲台。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从后往前点评。


    而是将所有卷子都放在一边,只单独抽出了一份。


    “此次月课,论洁者众。”


    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回荡在安静的学堂里。


    “尔等皆引经据典,文采斐然,论君子之德,论精神之洁,皆为佳作。”


    周文的嘴角,已经不自觉地向上扬起。


    孙教谕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严肃。


    “然,风花雪月,不过是锦上添花。柴米油盐,才是国之基石。”


    他举起手中那份卷子,目光扫过堂下所有学子。


    “有一人,跳出了精神与德行之论,将‘洁’字,落在了实处。落在了我等每日饮用的井水,行走的街道,生存的城郭之上。”


    周文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向孙教谕手中的那份卷子。


    “此文不尚虚华,字字珠玑,有经世致用之才!”


    孙教谕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激动。


    “《论洁》者众,唯陈平一人,得其真意!”


    轰!


    学堂内,一片哗然。


    周文的脸色,在那一瞬间,从得意,转为惊愕,最后化为一片铁青。


    他精心雕琢,自以为能艳压群芳的华美文章,在孙教谕这番评价之下,竟显得那般可笑,那般不值一提。


    孙教谕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他展开手中的卷子,开始一字一句地,高声诵读。


    “……故学生以为,欲强一县,当先洁一县。当设‘清扫吏’,专司城中洁净。当颁‘洁净令’,使家家户户知晓洁净之重。如此,则疫病不生,民心自安,商旅愿来,此乃富强之基也……”


    学堂里,鸦雀无声。


    所有学子,包括周文在内,都被这篇文章里展现出的宏大格局与务实精神,震得说不出话来。


    这已经超出了他们对“文章”的理解范畴。


    诵读完毕,孙教谕将卷子轻轻放下,目光落在了那个始终平静的少年身上。


    “陈平,你上前来。”


    陈平起身,走到讲台前。


    孙教谕看着他,眼中满是欣赏。


    “这些想法,你是从何而来?”


    陈平躬身,不卑不亢地回答。


    “回教谕大人,学生偶读前人游记杂谈,见其中记载,南方瘴疠之地,多因秽物横行,水源不洁所致。又得张先生平日教诲,读书当经世致用,故有此胡思乱想。”


    又是杂书,又是张先生。


    滴水不漏的回答。


    孙教谕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


    “好一个胡思乱想。”


    他将那份策论小心地折好,郑重地放入袖中。


    “此文,老夫会誊抄一份,呈送给县尊大人。”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周文更是如遭雷击,面无人色。


    他知道,自己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就在陈平的声望,在县学之中达到顶点的同时。


    清河县城最繁华的南大街。


    一家新开的铺子,悄然卸下了门板上的红布。


    牌匾上,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陈氏皂。


    而这家铺子的正对面,便是周家最大的一间绸缎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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