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父亲的过往,如同一座沉在心底的冰山,暂时被陈平强行压下。
他知道,追问无益。
有些真相,需要用实力去触碰。
三日后,陈平换上那身浆洗得发白的儒衫,独自一人,踏入了清河县学的朱漆大门。
与陈家村的泥土芬芳不同,这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古老木料与浓郁墨香混合的味道。
院内,一株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古柏,枝干虬结,如同一位沉默的宿儒,静静俯瞰着来往的学子。
一切都透着一股庄严肃穆。
报到处设在东厢房,一名须发微白,身着青衫的学官正伏案登记。
他看到陈平递上的名帖,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光亮。
“陈平?你就是今科的案首?”
学官抬起头,仔细打量了陈平几眼,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错,根骨端正,眼神沉静,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他拿起毛笔,饱蘸浓墨,正欲在名册首页写下陈平的名字。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喧哗。
一群衣着光鲜的年轻学子,簇拥着一个面皮白净、身形高挑的少年走了进来。
那少年一身月白色的绸缎长衫,腰间挂着一枚成色极佳的玉佩,行走间环佩叮当,顾盼之间,自有一股傲气。
“周兄来了!”
“周兄,今科月课,我等可都要仰仗你了。”
来人正是清河县豪绅周家的公子,周文。
周文享受着众人的吹捧,视线在屋内一扫,当他听到学官口中的“案首”二字时,动作微微一顿。
他的目光,落在了陈平身上。
那目光中,没有好奇,没有审视,只有一种毫不掩饰的轻蔑,仿佛在看一件不该出现在此处的物件。
陈平察觉到了那份不加掩饰的敌意。
他没有动怒,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的注意力,只在那支即将落下的笔上。
他的这份淡然,落在周文眼里,却成了无声的挑衅。
一个泥腿子出身的案首,竟敢无视自己。
周文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故意提高了声音,对着身旁的同伴说道。
“如今这世道,真是变了。”
“连满身铜臭味的商贾之子,也能混进这圣人门墙,甚至还侥幸拿了个案首。”
“也不知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话音一落,他身后的几名跟班立刻发出了附和的窃笑声。
“就是,听说还是个卖胰子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咱们县学,什么时候成了这等阿猫阿狗都能进的地方?”
这些话,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针,刺向陈平。
满身铜臭。
卖胰子的。
每一个字,都精准地踩在了陈平的出身之上。
负责登记的学官眉头一皱,笔尖停在了纸上,脸上露出不悦之色。
可周家的势力在清河县盘根错节,他一个小小学官,也不好当面发作。
陈平依旧没有反应。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学官,等着他落笔。
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就在学堂内的气氛变得无比尴尬之时,一个沉稳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咳。”
一声轻咳,不重,却让整个屋子瞬间安静下来。
一名身穿藏青色长衫,面容清癯,眼神锐利的中年文士,背着手走了进来。
是县学的孙教谕。
所有学子,包括一脸傲气的周文在内,都立刻躬身行礼。
“见过教谕大人。”
孙教谕的视线在屋内缓缓扫过,最后在周文和陈平的身上,各停留了片刻。
他显然听到了刚才的对话。
但他没有当场点破,只是淡淡地开口。
“今日是开学之日,都聚在这里,成何体统?”
周文脸色微变,不敢再多言。
孙教谕转向那名学官。
“名册登记好了?”
“回大人,正要登记新科案首。”
学官恭敬地回答。
孙教谕点了点头,随即转向众人,声音平缓却极具威严。
“既然人都到得差不多了,本官便宣布开学后的第一项月课。”
他顿了顿,锐利的目光再次看向周文。
“题目便是,论洁。”
论洁。
这两个字一出,周文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这题目,实在太巧了。
巧得就像是专门为他刚才那番话量身定做的一般。
周围的学子也都是人精,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作声。
宣布完题目,孙教谕却没有立刻离开。
他的目光,转向了那个自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清瘦少年。
“你就是陈平?”
陈平上前一步,恭敬行礼。
“学生陈平,拜见教谕大人。”
孙教谕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你的县试文章,老夫看过了。”
“立论高远,见解不凡,是个难得的可造之材。”
他拍了拍陈平的肩膀,语气中带着期许。
“入了县学,当戒骄戒躁,潜心向学,莫要辜负了县尊大人和你老师的厚望。”
这番话,声音不大,却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周文的脸上。
周围那压抑的窃笑声,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如果说案首的身份,还可能被归结为“侥幸”。
那么,孙教谕这番当众的、指名道姓的褒奖,则是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认证。
它将陈平的地位,在这县学之中,牢牢地钉下了一根桩子。
周文的面皮涨成了猪肝色,双拳在袖中死死攥紧。
他感觉周围所有人的视线,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背上。
陈平没有去看他。
他只是再次对着孙教谕,深深一揖。
“学生,谨遵教诲。”
那份从容,那份平静,与周文此刻的气急败坏,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孙教谕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转身离去。
周文死死地盯了陈平一眼,那眼神如同毒蛇。
他一甩袖子,带着他那群同样面色尴尬的同伴,悻悻然地走了出去。
临走前,他留下了一句冰冷的狠话。
“不过是写了篇好文章罢了,我倒要看看,一个月后,你这个卖胰子的商贾之子,如何‘论洁’!”
人声散去,东厢房内重归安静。
学官提笔,在那本崭新的名册首页,用工整的楷书,写下了“陈平”二字。
陈平看着那两个字,心中一片澄明。
夏虫不可语冰,犬吠何须动容。
我的路,不是说给你听的。
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