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陈家小院包裹得密不透风。
那盏昏黄的油灯,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光影在墙壁上晃动,如同人心。
陈平站在屋檐下,没有动。
他看着去而复返的张先生,看着父亲停在半空中的手,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气氛,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瞬间笼罩了整个院子。
他本能地感觉到,接下来的对话,或许会颠覆他过去十几年对这个家庭,对这个父亲的所有认知。
刘氏也察觉到了不对,她不安地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张先生,最终还是默默地退回了灶间,将这片空间留给了男人们。
张先生没有坐下。
陈大柱也没有请他坐。
两个相识半生的男人,就在那张杯盘狼藉的石桌旁,隔着一臂的距离,静静地站着。
许久,张先生才打破了这片死寂。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
“今天在县衙后堂,县尊大人……向我问起你了。”
陈大柱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没有作声,只是低头,吹了吹那本无热气的茶水。
张先生的视线,紧紧锁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县尊说,平儿那篇策论,字里行间,杀伐决断,颇有兵家权谋之风。”
“其立论之高,布局之远,不像是一个乡野少年能有的见识。”
张先生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接下来的用词。
风,更紧了。
吹得灯火剧烈地跳动,将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扯得扭曲变形。
“县尊还说……”
张先生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探究的意味。
“这等文风,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二十年前,名动京城,也搅动了整个大炎王朝风云的人物。”
陈大柱依旧低着头,沉默得像一尊石像。
只有他那握着茶杯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张先生看着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似是追忆,又似是叹息。
他一字一顿,缓缓吐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名字。
“冠军侯。”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陈平的脑海中炸响。
他看到,父亲那始终纹丝不动的肩膀,在听到这三个字的瞬间,猛地僵直。
那是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的反应。
院子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连风声都消失了。
张先生没有给陈大柱任何喘息的机会,他的声音变得更加锐利,像一把刀,要剖开那层伪装了二十年的厚茧。
“县尊大人还问我……”
他死死地盯着陈大柱的眼睛。
“清河县陈家村,是不是那位冠军侯麾下,‘陷阵营’校尉陈啸的故乡。”
“陈啸!”
最后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这静谧的夜色里。
“啪——!”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
陈大柱手中那只粗陶茶杯,竟被他生生捏得粉碎。
锋利的瓷片深深嵌入掌心。
滚烫的茶水与殷红的鲜血混在一起,顺着他的指缝,一滴,一滴,砸落在冰冷的石桌上。
那声音,在死寂的院落里,清晰得可怕。
陈大柱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一瞬间,陈平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
那张他看了十七年的,总是带着几分懒散,几分憨厚的脸,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那双半眯着的眼睛,彻底睁开。
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浑浊,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凝如实质的煞气。
那里有尸山血海的倒影。
有金戈铁马的嘶鸣。
更有无尽的沧桑,和一种被岁月与鲜血浸泡过的,刻骨的煞气。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陈大柱。
他是陷阵营校尉,陈啸。
张先生看着他这副模样,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声叹息里,有果然如此的了然,更有对命运无常的感慨。
“大柱……”
他下意识地想去看看他的手。
陈大柱却仿佛毫无痛觉,任由那鲜血流淌,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张先生。
“他,还说了什么?”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县尊说,当年陷阵营三百袍泽,尽殁于北境之战,唯校尉陈啸,不知所踪。朝廷追封其为烈,遍寻其家眷而不得。”
张先生摇了摇头,脸上满是苦涩。
“谁能想到,名震北疆的陈校尉,会在这清河镇的泥土里,一藏就是二十年。”
陈大柱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摊开自己那只鲜血淋漓的手,看着掌心那纵横交错的伤疤,眼神变得悠远而悲凉。
张先生看着他,又看了一眼屋檐下那个僵立不动、满脸震惊的少年。
他站起身,走到陈大柱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柱,时代不同了。”
“平儿已经不是池中之物,他考了案首,下一步,就是府试,是乡试,是京城。”
“他站得越高,看得越远,就越容易被有心人注意到。”
“二十年前的旧事,那些人,那些债……”
张先生的声音里,带上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躲不了一辈子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推开院门,蹒跚着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院中,只剩下父子二人。
还有那盏在夜风中,明灭不定的油灯。
陈大柱依旧坐在那里,像一尊被风霜侵蚀了千年的雕像。
他掌心的血,已经不再流了,在冰冷的夜风中,凝固成暗红的血痂。
陈平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来到父亲面前。
冠军侯。
陷阵营。
校尉陈啸。
北境之战。
一个个陌生的词汇,像一把把重锤,将他过去十七年的认知,砸得粉碎。
他终于明白,父亲那远超常人的沉稳与智慧,从何而来。
他也终于明白,赵县尊那句“想起一位故人”,所指何人。
更让他感到一阵彻骨冰寒的是,张先生最后那句话。
那些人,那些债。
这六个字背后,隐藏的,究竟是怎样一场滔天的血案?
清河镇的天,变了。
但陈平知道,那真正广阔而凶险的天地,才刚刚在他面前,掀开了一个血淋淋的,狰狞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