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布小车还未到村口,陈家村便已经提前沸腾了。
那条通往村外的泥土路,两侧站满了人。
一张张黝黑的面孔上,堆砌着近乎谄媚的笑容,那份热情,比夏日正午的日头还要灼人。
当小车缓缓驶入村口,停在老槐树下时,人群嗡的一声,围了上来。
“平哥儿回来了!”
“是案首公回来了!”
村里的里正周扒皮,第一个挤上前,满脸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菊花。
他对着陈平,深深地躬下身子,那姿态,比在县尊面前还要恭敬几分。
“案首公一路辛苦,我等在此恭候多时了!”
陈平下了车,对着里正微微颔首,并未多言。
他的视线,越过一张张陌生的笑脸,落在了人群后方。
他的母亲刘氏,正站在那里。
她的腰杆,挺得笔直。
以往那些面对村民时总带着的怯懦与闪躲,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沉静的底气。
一名妇人挤上前,将一个装着七八个鸡蛋的篮子,硬要往刘氏手里塞。
“陈家嫂子,这是我家老母鸡刚下的蛋,给案首公补补身子!”
这妇人,陈平认得。
月前,她还曾站在自家门口,指着母亲的鼻子,骂她是不会下蛋的鸡。
刘氏没有接,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那妇人。
“不必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妇人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周围的喧嚣,似乎都为之一静。
所有人都看着刘氏,这个在村里沉默了半辈子的女人。
她迎着所有人的目光,缓缓走上前,牵住了陈平的手。
然后,她看向另一位凑上前来,满脸堆笑夸赞陈平如何聪慧的村民,第一次,主动开了口。
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传遍了整个村口。
“我家平儿能有今日,都是他爹教得好。”
一句话,让所有人的视线,都下意识地转向了那个始终沉默地站在小车旁的男人。
陈大柱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只是将嘴里的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将烟灰抖落干净。
然后,他抬起头,看了妻子一眼。
那半眯着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这一天的陈家小院,门槛几乎要被踏破。
但真正的宴席,却是在送走了所有不相干的人之后,才真正开始。
一张小方桌,几样简单的家常菜,一壶温好的淡酒。
除了陈家三口,便只有张先生和二赖子。
“来,平儿,我敬你一杯。”
张先生端起酒杯,老怀大慰。
“县试案首,只是起点。往后的府试,乡试,会试,才是真正的龙门。”
“万万不可骄傲自满。”
陈平起身,恭敬回敬。
“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二赖子在一旁,咧着嘴傻笑,他已经喝得满脸通红,看陈平的眼神,如同在看天上的神仙。
刘氏没有动筷子。
她只是看着自己的儿子,眼里的喜悦,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可笑着笑着,她的眉头,却又不自觉地,轻轻蹙了起来。
“平儿,去府城,得要不少时日吧?”
她轻声问道。
“路上吃穿,住店的开销,还有笔墨纸砚……这盘缠……”
一句话,让桌上原本热烈的气氛,稍稍冷却了下来。
是啊。
一个案首的名头,足以让乡邻敬畏。
可它变不成实实在在的铜板。
家里的那点积蓄,在陈大山一事上,早已耗得七七八八。
靠着卖皂胰子攒下的钱,应付日常开销尚可,但要支撑一场耗时数月的远行,却是捉襟见肘。
喜悦的潮水退去,露出的,依旧是那片名为“贫穷”的冰冷礁石。
陈平放下了筷子。
他知道,这个问题,必须解决。
而且,要一次性,彻底解决。
宴席散去,二赖子被陈大柱送回了家。
张先生似乎有话要说,却只是看了看天色,最终还是先行告辞。
小院里,只剩下了一家人。
刘氏开始收拾碗筷,脸上带着一丝化不开的愁绪。
“娘,爹。”
陈平开口了。
他将父母请到石桌旁坐下。
油灯的光,将三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
“盘缠的事,你们不用担心。”
陈平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想跟你们商量一件事。”
陈大柱和刘氏都抬起头,看着他。
“我想把咱们家这皂胰子的生意,正经做起来。”
刘氏愣了一下。
“正经做?现在……不就是正经做吗?”
陈平摇了摇头。
“娘,现在这不叫生意,叫小打小闹。”
“我们自己熬制,自己售卖,一天下来,累得直不起腰,也赚不了几个钱。我一旦要去府城,这生意就得停下。”
他看着父母,将心中早已盘算好的计划,一点点铺开。
“我的意思是,我们要把它做大。”
“首先,我们要在村里,或是镇上,租一个专门的院子,用作工坊。不再占用家里的地方。”
“其次,我们要雇人。二赖子为人可靠,可以让他做管事。再从村里挑几个手脚麻利,心思踏实的妇人,专门负责熬制和晾晒。”
“这样一来,爹和娘就不用再亲自动手,只需看着账目,盯着工序不出错就行。”
刘氏听得有些发懵,她从未想过这些。
陈平没有停顿,继续说道。
“最重要的一点,我们要有自己的名号。”
他伸出手指,在桌上沾了点水渍,写下三个字。
“陈氏皂。”
“我们要让清河镇,乃至整个南阳府的人都知道,只有我们陈家村出产的‘陈氏皂’,才是最好用的。我们要把它卖到镇上所有的杂货铺,甚至卖到别的县城去。”
少年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清晰而坚定。
他所描述的,已经不是一个家庭作坊的图景。
而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商业帝国的雏形。
“如此一来,这生意才能变成一棵摇钱树,源源不断地为我们提供支持。”
“不仅能供我读完府试,乡试。将来,即便是我去了京城,这笔钱,也足以让爹娘在家里,过上衣食无忧,受人尊敬的好日子。”
他说完了。
小院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刘氏被儿子这番宏大的计划,震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只是下意识地,看向了自己的丈夫。
陈大柱一直没有说话。
他低着头,手里把玩着那根已经有了裂纹的旧烟杆。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许久。
他终于抬起了头。
他没有看陈平,而是看向了刘氏,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里,透着前所未有的亮光。
“婆娘,你觉得呢?”
刘氏嘴唇动了动,看着丈夫眼中的光,又看了看儿子脸上那自信笃定的神情。
她忽然觉得,自己那点关于盘缠的担忧,是何其的渺小。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我都听你们爷俩的。”
得到妻子的回应,陈大柱这才将视线,缓缓移到陈平的脸上。
父子二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陈大柱的脸上,慢慢地,咧开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充满了欣慰,骄傲,以及彻底放手的笑容。
他对着儿子,只说了一个字。
“好。”
一个字,重如泰山。
它代表着这个家庭的掌舵人,将未来的航向,彻底交到了年轻的继承者手中。
陈平的心,彻底安定下来。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将不再是一个只为自己前程奋斗的学子。
他将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就在一家三口为未来的蓝图心潮澎湃之时。
院门,被轻轻叩响了。
陈大柱起身去开门,发现去而复返的,竟是张先生。
老先生的脸上,没有了宴席上的喜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走进院子,没有看迎上来的陈平。
他的视线,径直落在了陈大柱的身上。
陈大柱正在收拾桌上的碗筷,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张先生走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
“大柱。”
“我们,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