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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后堂策问

作者:我没那么早睡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案首的喜报,像一场席卷清河镇的春风。


    一夜之间,陈平这个名字,从一个贫寒的农家少年,变成了无数人艳羡与谈论的焦点。


    然而,这场风暴的中心,陈家小院,却在最初的狂喜之后,迅速回归了平静。


    第二日清晨,一辆青布小车停在了村口。


    一名身穿皂衣的衙役,恭恭敬敬地站在车旁,高声通传。


    “奉县尊大人令,请新科案首陈平,赴县衙后堂一叙。”


    没有鸣锣开道,没有威严仪仗。


    但这辆小车,这份请帖,比任何声势浩大的排场,都更具分量。


    这意味着,陈平已经不再是需要被审视的考生,而是被县尊大人视为座上宾的读书人。


    整个陈家村的村民,都远远地站着,投来敬畏,羡慕,与夹杂着一丝嫉妒的复杂视线。


    陈平换上了那件唯一体面的儒衫,浆洗得发白,却笔挺如新。


    刘氏为他抚平了衣领上最后一丝褶皱,眼圈通红,嘴里却反复叮嘱。


    “见了大人,莫要慌张。”


    陈大柱则一言不发,只是将一个布包递给陈平。


    里面是几块刚烙好的麦饼。


    陈平接过,点了点头。


    他走出院门,张先生已在村口等他。


    老先生依旧是一身朴素的长衫,看到陈平,他浑浊的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欣慰与自豪。


    两人并未多言,一同登上了那辆看似普通,却代表着无上权威的小车。


    车轮滚滚,驶向县衙。


    这一次,他们没有走那扇审判无数罪恶的正门。


    而是被衙役引着,穿过几重回廊,来到了一处清幽雅致的院落。


    这里是县衙的后堂,是县令赵汝成处理公务与读书的私密之所。


    推开门,一股浓郁的墨香扑面而来。


    没有森严的公堂,没有肃立的衙役。


    映入眼帘的,是四壁顶到房梁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密密麻麻的卷宗与典籍。


    一名身着常服,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正背手立于窗前,似乎在欣赏着窗外的一丛翠竹。


    正是清河县令,赵汝成。


    他听见脚步声,缓缓转过身。


    “张老先生来了。”


    他的声音温和,没有半分堂上的威严,倒像是老友叙旧。


    “见过县尊大人。”


    张先生躬身行礼。


    陈平也跟着,恭敬地行了一个标准的书生礼。


    “学生陈平,拜见县尊大人。”


    赵汝成的视线,落在了陈平身上。


    那是一道平和,却仿佛能洞穿人心的视线。


    他没有让陈平起身,就这么打量了片刻。


    “抬起头来。”


    陈平依言,缓缓抬头,迎上赵汝成的视线,不卑不亢。


    赵汝成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赞许。


    “赐座。”


    他走到书案后坐下,指了指对面的两个位置。


    张先生与陈平谢过,依言坐下。


    赵汝成没有说任何客套话,他直接从桌案上,拿起了那份用朱笔圈点过的卷子。


    正是陈平的考卷。


    “仓禀实非为终途,乃为起始。礼节兴非由教化,乃由民利。”


    赵汝成一字一顿,念出了这两句破题之语,声音里带着玩味。


    他抬起头,看向陈平。


    “好大的口气。”


    “圣人云,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到了你这里,这‘仓禀实’,反倒成了一个起点?”


    陈平心中一凛,知道这是真正的考校开始了。


    他站起身,再次躬身。


    “学生不敢曲解圣人经典。”


    “学生以为,仓禀实,是民生之基。然民生无止境,故而此途无终点。百姓今日温饱,便想明日有余。明日有余,便想子孙富足。”


    “此乃人之常情,亦是社稷安稳之动力。”


    “至于礼节,教化固然重要,但腹中饥饿之人,难以闻圣人之言。唯有让百姓通过自身劳作,获得实实在在的好处,使其有恒产,有恒心,则无需强令,其行自端,礼节自生。”


    一番话说完,书房内一片安静。


    张先生捋着胡须,眼中异彩连连。


    赵汝成则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许久。


    他忽然笑了起来。


    那笑声,充满了欣赏与惊喜。


    他转向张先生,由衷地感叹道。


    “张老先生,你这位弟子,胸中所藏,怕是不止一部四书五经啊。”


    张先生连忙谦逊道。


    “大人谬赞,此子偶有野见,还需多多打磨。”


    赵汝成摆了摆手,视线重新回到陈平身上,那份审视,变成了纯粹的好奇。


    “本官很好奇。”


    他换了个更放松的姿势,身体微微前倾,语气也变得随意起来。


    “你策论中所言,以工促农,以商活县。其中种种,条理分明,逻辑自洽,不似空想。这些新奇的想法,寻常老师可教不出来。”


    他顿了顿,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状似无意地补充了一句。


    “令师张先生,乃是醇儒,学问扎实,但行文风格,并非此路。你这文章的笔锋……倒让本官想起了一位故人。”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猛地砸入陈平的心湖。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不自觉地收紧。


    来了。


    最关键的试探,来了。


    他能感觉到赵汝成的视线,像一根探针,正试图刺入他思想的最深处。


    这一刻,无数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过。


    他不能慌,更不能撒谎。


    最好的应对,是以诚恳为盾,以谦卑为矛。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躬身,姿态比之前更低了几分。


    “回大人,学生不敢欺瞒。”


    “学生这些想法,根基皆源于张先生的教诲。先生常言,读书当经世致用,不可做书架上的蠹虫。”


    他先将功劳,稳稳地推给了张先生。


    “至于那些新奇之处……实乃学生年少,偶在坊间淘得几本前人游记杂谈,上面记载了些奇闻异事,风土人情。”


    “学生将那些杂学,与先生所授的经义胡乱糅合,妄加揣测,不过是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胡思乱想罢了。能得大人青眼,实属侥幸。”


    这番回答,堪称滴水不漏。


    既解释了知识的“异常”来源——杂书,又将自己定位成一个“胡思乱想”的少年,完美掩盖了那跨越千年的秘密。


    更是捧了张先生,也捧了赵汝成。


    赵汝成听完,没有说话。


    他只是放下茶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陈平。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每一息,都变得无比漫长。


    就在陈平感到后背微微渗出冷汗时,赵汝成那严肃的脸上,终于再次露出了笑容。


    “偶得杂书,胡思乱想?”


    他重复了一遍,意味深长。


    “好一个胡思乱想。”


    他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站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册,递给陈平。


    “这是本县的图志与户籍简录,你拿回去看看。纸上谈兵终觉浅,你那篇策论虽好,但若不知清河镇一亩地产粮几许,一镇有多少工坊,那便永远只是文章。”


    陈平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分量,让他心中一震。


    这是信任,更是期许。


    “多谢大人栽培。”


    “好好读书,准备府试吧。”


    赵汝成挥了挥手。


    “本官等着在南阳府的乡试名录上,再看到你的名字。”


    这次接见,就此结束。


    走出县衙,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陈平才发觉,自己的后衫,已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威严的衙门。


    今日之后,他在清河镇的地位,再也无人可以动摇。


    可是,赵汝成最后那句“想起一位故人”,却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悄然生根。


    县令口中的故人,究竟是谁?


    那行文风格,又与谁相似?


    一个模糊的,却让他心跳加速的猜测,渐渐浮上心头。


    他下意识地,想到了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却总在关键时刻,展现出惊人智慧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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