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之日,清河镇万人空巷。
卯时未到,县衙前的贡院广场,便已被黑压压的人头彻底淹没。
考生,家人,看热闹的镇民,将那面悬挂着巨大红榜的影壁围得水泄不通。
空气中,交织着期待,焦虑,与近乎窒息的紧张。
每一张仰起的面孔上,都写满了对命运裁决的渴望与恐惧。
然而,这震天的喧嚣,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在了陈家的小院之外。
院内,一片静谧。
陈平没有去。
他只是坐在石桌前,用一块干净的棉布,一遍又一遍,细致地擦拭着那方陪他入场的旧砚台。
他的动作很慢,专注而沉静。
刘氏坐在屋檐下,手里拿着针线篮,低头缝补着一件旧衣。
可那根针,在她的指间停了许久,也未曾落下。
陈大柱则搬了条小马扎,坐在院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只是时不时地,会抬起头,朝着村口的方向,望上一眼。
一家三口,谁也没有说话。
但那份压抑在平静之下的汹涌,却让小院里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
贡院广场。
“吉时到——!开榜——!”
随着衙役一声悠长的唱喝,两名官差走上高台,猛地扯下了覆盖在红榜上的巨大红绸。
“哗——”
人群如沸腾的油锅,瞬间炸裂,所有人拼了命地向前涌去。
“别挤!别挤!”
“让我看看!”
维持秩序的衙役用尽力气,才勉强没有让场面失控。
一名负责唱榜的官吏清了清嗓子,展开手中的名录,从后往前,开始高声宣读。
“第二百四十七名,下河村,周大福!”
一个名字被念出,人群中便会发出一阵或喜或悲的骚动。
二赖子仗着身强力壮,挤在人群的最前面,脖子伸得像只焦急的鸭子。
他死死盯着那张写满了墨字的榜单,从最后一个名字开始,一个一个地往上找。
没有。
倒数五十名,没有陈平。
他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唱榜声还在继续。
“第一百名,西街,吴德有!”
人群中,二赖子身旁一个相熟的村民,也踮着脚尖帮忙看着,他凑过来,压低了声音。
“二赖子,还没瞧见平哥儿的名字?”
“没呢!”
二赖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榜单上的名字,越来越少。
人群的议论声,也渐渐变了味道。
“第五十名,刘家巷,刘三郎!”
“怎么还没陈平?莫不是……落榜了?”
“唉,不好说啊。考前闹出那么大的事,就算是铁打的人,也得受影响吧。”
“可惜了,这张先生都看重的人才……”
这些窃窃私语,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二赖子的心上。
他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唱榜官的声音,已经念到了前二十名。
“第十名,县学,赵文宇!”
这是县尊公子的大名。
人群发出一阵理所当然的惊叹。
可二赖子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前十名了。
还没有。
难道……真的……
就在广场上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气氛凝重到极点的时候。
唱榜的官吏,忽然停了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几分敬畏与激动的声音,看向了榜单最顶端,那唯一一个用朱砂红笔写下的名字。
整个广场,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一个挤在最前方,识字的年轻考生,死死地盯着那个名字。
他的瞳孔,猛地放大。
他的嘴唇,开始剧烈地颤抖。
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哑到变了调的尖叫。
“第、一、名!”
“案首——”
“陈平!”
轰!
三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在死寂的人群中轰然炸响。
整个广场,在静止了一瞬之后,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哗然与惊呼!
“什么?!”
“案首!是陈平?!”
“天哪!我没听错吧!那个陈家村的陈平,考了第一名!”
无数道难以置信的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向榜单的顶端。
在那里,“陈平”两个朱红大字,龙飞凤舞,如同一轮初升的旭日,散发着刺眼的光芒,镇压了下方所有的墨字。
二赖子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愣愣地看着那个名字,脑子里一片空白。
下一刻。
一股狂喜到足以冲垮理智的激流,从他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嗷——!”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狂吼,猛地一转身,用蛮牛般的力气,硬生生从人墙中撞开一条路。
他跑了起来。
疯了一样地朝着陈家村的方向,狂奔而去。
一边跑,一边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声呐喊。
“中了!”
“中了——!”
“陈平少爷考中案首啦——!”
他的声音,像一道滚雷,从清河镇的街头,一路炸向陈家村的村口。
所有听到的人,无不骇然驻足。
……
陈家小院。
那一声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的呐喊,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院中的宁静。
刘氏手中的针线篮,“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陈大柱捏着烟杆的手,猛地一紧,那根老旧的竹制烟杆,竟被他生生捏出了一道裂纹。
两人霍然起身,死死地盯着院门口。
陈平也放下了手中的砚台,站了起来。
“砰!”
院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撞开。
二赖子像一团燃烧的火,冲了进来,因为跑得太急,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他来不及喘气,通红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激动与狂热。
他双腿一软,竟是“噗通”一声,单膝跪在了地上,对着陈家三人,用尽此生最大的力气,吼出了那句足以改变一切的话。
“喜报——!”
“陈家村陈平,荣登本届县试案首!”
刘氏捂住了嘴。
她看着眼前这一幕,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最后,她再也抑制不住,蹲下身子,将脸埋在膝盖里,发出了压抑了半辈子的,喜极而泣的痛哭声。
陈大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
许久。
他猛地抬起手,重重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啪!”
一声清脆的巨响。
随即,这个沉默如山的男人,仰起头,对着苍茫的天空,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长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穿云裂石,充满了无尽的辛酸,无尽的压抑,以及,那足以让整个世界都为之动容的,无尽的骄傲!
陈平走到母亲身边,轻轻将她扶起。
他又走到父亲身旁,看着这个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失态的男人。
少年的脸上,没有狂喜。
只有一片如水的平静,和眼中,那比天上日光,更加明亮的自信。
清河镇的天。
从这一刻起,真的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