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急促的脚步声踏碎了清河镇的宁静。
里正周扒皮亲自押送,身后跟着两个手持棍棒的壮丁,将五花大绑的陈大山和王掌柜,如同拖死狗一般,一路拖到了县衙门口。
“咚!咚!咚!”
鸣冤鼓被重重擂响,鼓声沉闷,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衙门里很快亮起了灯火,几名睡眼惺忪的衙役骂骂咧咧地打开了角门。
“哪个不长眼的,半夜三更……”
话未说完,当他们看清门口站着的是脸色煞白的里正,以及他身后那两个抖如筛糠的囚犯时,话音戛然而止。
一看到那盛着毒酒的食盒和漆黑的银簪,衙役的酒意瞬间醒了一半,再也不敢怠慢,一人飞奔进去通报。
县令赵汝成是被从床榻上请起来的。
他披着外袍,脸上带着明显的愠怒,本以为是哪个刁民在无理取闹。
可当他走进灯火通明的前堂,看到堂下呈上来的物证时,他脸上的不耐,迅速凝固。
他的手,捻起了那根发黑的银簪。
他的鼻子,凑近了那壶散发着异味的黄酒。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他那双总是带着威严的眼中,一点点弥漫开来。
他刚刚才审阅完所有考生的卷子,对其中一份印象极其深刻。
那份卷子,破题石破天惊,论述切中时弊,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远超年龄的格局与老练。
卷首的名字,赫然便是“陈平”。
他正爱才心切,准备将其列为案首。
可现在,竟然有人要在考前,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毁掉这棵好苗子。
这已经不是乡里械斗。
这是在掘他大炎王朝的根。
“好,好得很。”
赵汝成缓缓坐下,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公堂的温度都降了三分。
就在这时,一名衙役快步从门外走了进来,躬身禀报。
“大人,张先生前来拜见。”
赵汝成眼中的寒意一收,随即化为一丝了然。
“请。”
张先生走进公堂,对着赵汝成行了一礼。
两人没有过多的寒暄。
赵汝成指了指堂上的证物。
“先生都知晓了?”
张先生点了点头,面色沉重。
“此风断不可长。若不严惩,科场将再无公道可言。”
赵汝成缓缓点头,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
“本官,也是此意。”
他看向堂下已经吓得屁滚尿流的陈大山和王掌柜,眼中再无一丝温度。
“此二人,非为私怨,实为败坏国典,动摇根本。若从轻发落,何以儆效尤?”
张先生没有再说话,只是对着赵汝成,再次深深一揖。
公堂之外,两个衙役凑在角落里,压低了声音。
“头一次见县尊发这么大火。”
“废话,这跟刨他家祖坟有什么区别?这俩蠢货,惹谁不好,偏偏在县尊眼皮子底下搞这种事,活腻了。”
这一夜,县衙的灯,亮到了天明。
……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
一匹快马从县城疾驰而出,直奔陈家村。
马蹄踏过村口的石板路,惊醒了村里的狗,也惊醒了所有早起的人。
一名衙役翻身下马,手里拿着一卷盖着县衙大印的文书,径直走到了村子中央的打谷场上。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传遍了半个村子。
“县尊令,所有村民,即刻到打谷场听判!”
这声通传,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池塘。
村民们纷纷从家里涌了出来,脸上带着惊疑和好奇,很快便将打谷场围得水泄不通。
刘氏和陈平也站在人群中,面色平静。
很快,陈家大房的老太太和王氏,被人从屋里推搡了出来,两人披头散发,脸上还挂着泪痕。
衙役没有理会她们的哭嚎,展开了手中的文书,朗声宣读。
“查,镇中商户王大富,心术不正,图谋不轨,以毒酒谋害考生,手段卑劣,罪无可赦!”
“判,查封其名下所有铺面,家产充公。其人,杖责二十,即刻驱逐出清河镇,永世不得踏入!”
话音落下,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这判得太重了。
这不只是倾家荡产,这是要让他彻底没了活路。
王氏听到这个判决,两眼一翻,当场就晕死了过去。
衙役看都未看她一眼,声音陡然拔高,变得更加森然。
“查,本村童生陈大山,身为读书人,不思圣贤教诲,反因嫉生恨,同流合污,设计毒害同族子侄,欲断其前程,其心歹毒,天地不容!”
这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村民的心上。
陈老太太瘫软在地,口中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衙役的声音,带上了前所未有的严厉。
“为肃科场铁律,以儆效尤,县尊大人亲判!”
“革除陈大山童生功名,其名从学籍中划去,永不录科!”
“此等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人人得而唾之!”
轰!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革除功名,永不录科!
这比杀了陈大山还要让他难受。
这是将他这一辈子所有的指望,所有的骄傲,全都碾碎了,踩进了泥里。
衙役宣读完毕,从怀中取出了另一份文书。
那是陈大山的童生功名文书,是他前半辈子唯一的成就。
衙役当着所有村民的面,捏住了文书的两端。
“刺啦——!”
一声清脆刺耳的撕裂声,响彻整个打谷场。
那张代表着一个读书人身份和未来的纸,被干脆利落地撕成了两半。
然后,又被撕成了四半。
最后,化作一堆无用的碎纸,被衙役随手扬在了空中。
纸屑,在晨风中飞舞,像一场绝望的雪,纷纷扬扬地落下。
正落在被两个衙役从囚车上拖下来的陈大山身上。
他呆呆地看着那些碎纸,看着那一张张幸灾乐祸、鄙夷、唾弃的脸。
他毕生的追求。
他所有的希望。
没了。
全都,没了。
“啊——嗬——”
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般的嘶吼,从陈大山的喉咙深处猛地爆发出来。
他双眼暴突,眼球里布满了血丝,直勾勾地瞪着天空。
随即,他两眼一翻,嘴角流下涎水,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他疯了。
“天杀的啊!”
陈老太太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也跟着昏死过去。
整个陈家大房,塌了。
衙役冷漠地看了一眼这片狼藉,仿佛只是看了一堆垃圾。
他收起文书,翻身上马,对着人群扬了扬下巴。
“对了,县尊大人有令。”
“今科县试的案首,已然定下。”
“明日一早,贡院放榜。”
说完,他一抖缰绳,策马离去,只留下一地鸡毛,和一个让所有人呼吸都为之一滞的重磅消息。
打谷场上,所有人的视线,都从瘫倒在地的陈家大房人身上,不约而同地,转向了人群中那个始终沉默不语的清瘦少年。
清河镇的天,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