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场散去,夜色再次笼罩清河镇。
陈平家中,那盏油灯依旧亮着。
与昨夜的紧张凝重不同,今晚的空气里,多了一丝冰冷的肃杀。
陈平安静地坐在桌前,整理着考篮里的文具,仿佛什么都未发生。
刘氏则在灶间忙碌,锅里炖着肉,香气飘满了小院。
陈大柱没有抽烟。
他将那只装着毒酒菜的食盒,以及那根漆黑的银簪,用一块干净的布,仔仔细细地包好。
然后,他站起身,对陈平说。
“你在家陪着你娘。”
说完,他拎起布包,没有丝毫迟疑,推门走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去找陈大山。
他的脚步,沉稳而坚定,径直走向了镇子另一头,张先生的居所。
张先生正在灯下看书,听到敲门声,有些意外。
当他看到门外站着的是一脸凝重的陈大柱时,他愣了一下。
“大柱?”
陈大柱没有多言,只是侧身进了屋,将手里的布包,轻轻放在了张先生的书案上。
然后,他缓缓解开了布包。
食盒。
酒壶。
还有那根,在灯下黑得触目惊心的银簪。
张先生的视线,落在那根银簪上。
他捏着书卷的手,指节瞬间捏得发白。
“这是……”
“昨夜,王记杂货铺的伙计,送到家里的。”
陈大柱的声音很平静,不带一丝波澜,像是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说是给平儿送考,预祝金榜题名。”
张先生放下了书卷。
他站起身,走到桌前,拿起那根发黑的银簪,又端起酒壶,凑到鼻下闻了闻。
一股浓烈的巴豆与不知名草药混合的刺鼻气味,让他脸色瞬间铁青。
“砰!”
他将酒壶重重顿在桌上,胸膛剧烈地起伏。
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从他那双总是温和的眼中喷薄而出。
这不是普通的乡里构陷。
这是在县试前夜,用最恶毒的手段,试图毁掉一个考生的前程。
这是在挑战科举的根本。
这是在玷污他所信奉和守护了一辈子的圣人门楣。
“畜生!”
张先生一拳砸在桌上,桌上的笔杆都跳了起来。
他猛地抬头,看向陈大柱。
“你待如何?”
“请先生,为科场清誉,主持公道。”
陈大柱对着张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
张先生看着他,看着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眼底深藏的冰冷,他明白了。
陈大柱要的,不是调解,不是赔罪。
是要一个结果。
一个让对方永世不得翻身的结果。
“好!”
张先生一甩袖子,声音里带着雷霆之怒。
“我这把老骨头,今日就为你走一趟!”
他吹熄了灯,连外衣都未多加一件,与陈大柱一同走出门。
他们的下一个目标,是村里的里正家。
当里正睡眼惺忪地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陈大柱和脸色铁青的张先生时,吓得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听完陈大柱简短的叙述,再看到那根黑色的银簪,里正的额头冒出了冷汗。
他本能地想要和稀泥。
“这个……大柱啊,都是一个村的,大山他也是一时糊涂……”
“糊涂?”
张先生冷笑一声,打断了他。
“周里正,你可看清楚了!”
他指着那银簪,声色俱厉。
“谋害考生,与谋逆何异?此乃动摇国本之大罪!”
“此事若在你这里含糊过去,明日,我便亲自去县衙,面见赵县尊,与他分说分说,这清河镇的乡风,是如何‘淳朴’的!”
里正听到“赵县尊”三个字,双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他知道,张先生不是在吓唬他。
以张先生在县尊面前的分量,只要一句话,他这个里正就当到头了。
他脸上的犹豫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义正辞严。
“岂有此理!”
“竟有如此败类!张先生放心,大柱兄弟放心,我这就召集人手,定要将这等害群之马,拿下问罪!”
一支由受害者家属,名士大儒,以及地方保正组成的队伍,在夜色中,悄然集结。
……
陈大山那间破败的屋子里,灯火通明。
他和王掌柜相对而坐,桌上的酒菜已经见了底。
两人都喝得满面红光,眼神里是压抑不住的得意。
“陈秀才,高!实在是高啊!”
王掌柜端着酒杯,满脸都是谄媚的笑。
“今日在考场外,我是没瞧见那小子的身影。想必是昨夜就着了道,此刻还在床上躺着呢!”
陈大山喝得有些多了,他矜持地摆了摆手,嘴角却咧到了耳根。
“就算他侥幸进了考场,喝了那加了料的酒,也定是腹痛难忍,神思不属。今科县试,他废了!”
“等放了榜,他名落孙山,看他还有何面目在村里待下去!”
王掌柜连连点头,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
“等他倒了,那肥皂的方子,还不是任由我们拿捏?”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兴奋,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快意的笑声。
就在他们举杯,准备再庆贺一番时。
“砰——!”
一声巨响。
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轰然倒地,砸起一片烟尘。
笑声,戛然而止。
陈大山和王掌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浑身一哆嗦,酒都醒了一半。
他们惊骇地抬头望去。
只见门口,陈大柱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堵住了所有光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身后,是脸色铁青的张先生,和一脸惊惧又不得不装出威严的里正。
再往后,是几个手持棍棒的村民。
这阵仗,让陈大山脑子嗡的一声。
“二……二弟?张先生?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
他色厉内荏地站起身,还想摆出长辈的架子。
王掌柜更是吓得直接从凳子上滑了下来,躲在桌子后面,瑟瑟发抖。
陈大柱没有说话。
他迈步走进屋,径直走到桌前。
他将手里那个布包,重重地摔在了酒桌之上。
“哗啦!”
食盒碎裂,酒壶滚落,那根漆黑的银簪,在油灯下,闪着幽冷的光。
陈大山的视线,触及那根银簪的瞬间,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他完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中了他的天灵盖。
“陈大山!”
一声雷霆般的怒喝,炸响在小小的屋中。
是张先生。
他指着陈大山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
“你读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为一己之私,竟敢行此等卑劣手段,玷污科场,你非但是陈家的败类,更是我辈读书人的耻辱!”
这番话,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陈大山再也站立不住,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不……不是我!我没有!”
他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语无伦次地辩解。
“是……是王掌柜!都是他唆使我的!”
躲在桌后的王掌柜听到这话,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指着陈大山尖叫。
“是你!是你找上我的!你说你有办法让陈平进不了考场!”
两人当场反目,互相攀咬,丑态毕露。
里正看着眼前的人证物证,再看看张先生那快要杀人的眼神,不敢再有半分迟疑。
他对着身后的人,猛地一挥手。
“拿下!”
“将这两个胆敢谋害考生的狂徒,给我捆起来!明日一早,就送交县衙,听候县尊发落!”
两个村民立刻上前,用麻绳将瘫软如泥的陈大山和王掌柜捆了个结结实实。
陈大山彻底绝望了。
他知道,当张先生站出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抬起头,看向那个从头到尾,只字未发的弟弟。
陈大柱也正低头看着他,那双半眯着的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得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漠然。
那眼神仿佛在说。
你,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