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柱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此刻没有一丝浑浊。
他沉默地从惊魂未定的刘氏发髻上,拔下一根用了多年的旧银簪。
簪子已经不再光亮,甚至有些发乌。
他捏着簪尾,将尖端,缓缓探入那壶散发着异香的黄酒之中。
然后,在灯下,慢慢抽出。
所有人都看见了。
那探入酒中的一截银簪,已经变得漆黑如墨。
刘氏倒吸一口凉气,捂着嘴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整个人向后踉跄了一步,靠在门框上,才没有软倒在地。
恐惧过后,是滔天的愤怒。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温和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切齿的恨意。
“畜生!他们就是一群畜生!”
她咬着牙,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哭腔。
“他们是想毁了你啊,平儿!”
陈平没有说话。
他只是走到母亲身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
他的动作很稳,眼神更是平静得可怕。
他看向母亲,声音低沉却清晰。
“娘,您先别气。”
“待会儿,还得请您哭一场大戏呢。”
刘氏愣住了,泪眼婆娑地看着儿子。
陈平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哭得越伤心,咱们明天,就赢得越痛快。”
这句话,像一颗定心丸,瞬间让刘氏止住了颤抖。
她看着儿子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又看了看旁边沉默如山、但眼神同样冰冷的丈夫,她明白了。
这父子俩,要反击了。
陈大柱将那根变黑的银簪,重重地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他看向陈平,没有问计策,只吐出一个字。
“说。”
“我‘病倒’。”
陈平言简意赅。
“娘去请郎中,把事情闹大。”
陈平的视线转向父亲。
“爹去找村里的二赖子,让他去镇上请最好的郎中,顺便把‘我吃了王掌柜送的考前点心后就倒下了’这个消息,传得人尽皆知。”
计划简单、直接,却刀刀见血。
陈大柱的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赞许。
二赖子是村里有名的大嘴巴,让他去传话,不出半个时辰,整个陈家村乃至清河镇,都会知道这件事。
父子二人,再次对视一眼。
无需更多的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平端起桌上的一碗清水,喝了一大口。
然后,在刘氏紧张的注视下,他身子一晃,脸上瞬间血色尽褪。
他一只手死死按住腹部,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
“平儿!”
刘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差点就要冲过去。
陈平对着她,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下一刻,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了床榻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啊——!”
一声凄厉到足以划破夜空的哭喊,从陈家二房的院子里猛地炸开。
刘氏冲到床边,扑在“昏迷不醒”的儿子身上,哭得撕心裂肺。
“我的儿啊!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天杀的!是哪个挨千刀的要害我的儿啊!”
她的哭声里,充满了真实的绝望与愤怒,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头剜下的血肉,足以让任何闻者动容。
院门“砰”的一声被撞开。
陈大柱“慌不择路”地冲了出来,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恐与慌乱。
“来人啊!救命啊!”
他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瞬间惊动了左邻右舍。
几户人家的灯火接连亮起。
陈大柱没有停步,直奔村东头二赖子的家。
他一脚踹开二赖子家的篱笆门,抓住刚睡眼惺忪走出来的二赖子,声音都变了调。
“二赖子!快!快去镇上请张郎中!平儿他……他快不行了!”
“啊?平哥儿怎么了?”
二赖子吓了一跳。
陈大柱喘着粗气,像是快要急疯了,语无伦次地喊道。
“吃了!吃了王记杂货铺送来的点心……就,就倒下了!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快去啊!我给你钱!快去请最好的郎中!”
说完,他将几枚铜钱硬塞进二赖子手里,自己则转身又“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家。
二赖子捏着那几枚铜钱,看着陈大柱失魂落魄的背影,又听着远处刘氏那不似人声的哭嚎,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他知道,出大事了。
他拔腿就往村外跑,一边跑,一边将这个惊天的大消息,告诉每一个被惊醒的村民。
夜色中,一场精心导演的大戏,正式拉开了帷幕。
……
与此同时。
陈大山那间破败的屋子里,同样亮着一盏灯。
他和王掌柜相对而坐,桌上摆着几碟小菜,一壶浊酒。
两人脸上都带着几分酒意,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得意。
“陈秀才,这次,多亏了你的妙计啊!”
王掌柜端起酒杯,满脸谄媚。
陈大山矜持地摆了摆手,嘴角却压抑不住地上扬。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对付一个黄口小儿,何须动用真本事。”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隐约的哭喊声和嘈杂声。
王掌柜眉头一皱。
“外面怎么回事?”
陈大山也侧耳倾听,那声音,似乎是从陈家二房的方向传来的。
他心中一动,与王掌柜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期待。
王掌柜连忙起身,走到门口,将门拉开一道缝向外张望。
很快,二赖子那咋咋呼呼的声音,就顺着夜风飘了过来。
“出大事啦!陈平吃了王记杂货铺的点心,中毒啦!快不行啦!”
王掌柜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关上门,转过身来,那张肥胖的脸上,因为极度的兴奋而扭曲起来。
“成……成了!”
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陈秀才,成了!那小子倒下了!”
陈大山捏着酒杯的手,紧了一紧。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听着外面越来越大的喧哗,听着刘氏那一声声绝望的哭喊。
许久。
他转过身,脸上浮现出一抹狰狞而快意的笑容。
他重新端起酒杯,对着王掌柜,高高举起。
“王掌柜。”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胜利者的傲慢与残忍。
“明日之后,清河镇,再无陈平此人。”
“干!”
两只酒杯,在昏暗的灯光下,重重地碰在了一起。
发出清脆而又丑恶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