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试前夜。
陈家的小院里,灯火通明。
那盏昏黄的油灯,被刘氏擦了又擦,光芒似乎都比往日亮了几分。
她蹲在地上,正小心翼翼地检查着陈平明日要带的考篮。
笔、墨、砚台、水囊,还有几块烙好的干饼。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仿佛在整理的不是寻常文具,而是这个家全部的希望。
陈平盘腿坐在床榻上,双目微阖,呼吸悠长。
他在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将连日来紧绷的神经,一点点调整到最佳的状态。
整个院子,都笼罩在一种宁静又充满张力的氛围里。
屋外,夜色如墨。
突然。
“咚,咚咚。”
院门被人轻轻敲响。
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这几声敲门,显得格外突兀。
刘氏的动作一顿,脸上露出几分疑惑。
陈大柱靠在门框上抽着旱烟的身影动了动,却没有起身。
刘氏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走过去拉开了院门。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伙计,满脸堆笑,手里还提着一个颇为精致的食盒。
“请问,这里是陈平相公的家吗?”
伙计的姿态放得很低。
刘氏点了点头。
“是,你是?”
“哎呀,总算找到了!”
伙计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将手里的食盒往前一递,笑容可掬。
“我是王记杂货铺的伙计。我们王掌柜听说明日就是县试,特意让小的备了些酒菜,给陈平相公送考,预祝相公明日旗开得胜,金榜题名!”
刘氏愣住了。
王记杂货铺?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人家掌柜如此客气,自己家不能失了礼数。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快替我谢谢你们掌柜……”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就要去接那食盒。
一只粗糙的大手,从旁边伸了过来,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腕。
是陈大柱。
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门口,挡在了刘氏身前。
他没有看那伙计,也没有看刘氏,一双半眯着的眼睛,只是平静地落在了那个食盒上。
他的鼻子,在空气中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伙计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立刻又热情起来。
“这位就是陈家大叔吧?您快收下,这可是我们掌柜的一片心意。他说陈平相公是咱们清河镇的才子,日后前途不可限量,我们都盼着您高中呢!”
他说得天花乱坠,全是恭维的好话。
刘氏被丈夫拦着,又听着这些话,觉得有些尴尬,轻轻拉了拉陈大柱的衣角。
在她看来,丈夫实在是太多疑了。
人家好心好意送东西来,这么拒之门外,太不给情面。
就在这微妙的僵持中,陈大柱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带着一丝惯有的懒散,却异常清晰。
“王掌柜有心了。”
“只是这酒,怕是烈了些。”
“明日还要赶考,喝了,会误事。”
伙计的眼角,几不可见地跳动了一下。
“不烈不烈!这是上好的黄酒,活血暖身,晚上喝一盅,睡得踏实!”
陈大柱没有再说话。
他伸出手,从伙计手里接过了那个食盒。
伙计心中一喜,以为他要收下了。
可陈大柱并没有将食盒递给刘氏。
他将食盒放在门口的石凳上,打开盒盖。
里面是两碟精致的小菜,还有一壶温好的黄酒。
他拿起那酒壶,拔开了壶口的木塞。
一股浓郁的酒香,混合着一丝极淡的、奇异的药味,在夜风中散开。
他没有喝。
他只是将酒壶凑到鼻下,深深地嗅了一下。
就是这个动作。
完成的瞬间,陈大柱身上那股懒散闲适的气息,荡然无存。
他那微微佝偻的背,在无人察觉的刹那,挺直了一寸。
那双总是半眯着,仿佛永远睡不醒的眼睛里,所有浑浊都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两点冰冷刺骨的寒芒。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
他将酒壶重重地顿在了石凳上。
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口。
屋里。
那声闷响,将陈平从深沉的定境中拉了回来。
他睁开眼。
他的视线,穿过门,越过母亲惊愕的身影,与父亲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不需要任何言语。
一个眼神,便已洞悉了一切。
阴谋败露了。
伙计的脸色,在那一声闷响之后,刷地一下变得惨白。
他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挂不住了,眼神开始慌乱地闪躲。
“既,既然相公不能喝酒,那,那小的就先拿回去了……”
他结结巴巴地伸出手,就想去拿那个食盒。
“别动。”
陈大柱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不容置喙的命令。
伙计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陈大柱转过头,看向早已吓得不知所措的刘氏,脸上的冰冷瞬间融化,又变回了那个懒散的庄稼汉。
他的声音,也恢复了平日的温和。
“他娘,既然是王掌柜的一片心意,哪有再拿回去的道理。”
“收下吧。”
刘氏愣愣地看着丈夫。
陈大柱对她使了个眼色。
刘氏虽然满心不解,但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将那个食盒连同酒壶,一起端进了屋里。
陈大柱这才回过头,对着那伙计露出一个憨厚的笑。
“天晚了,路不好走,你慢点。”
“多谢王掌柜了,让你跑这一趟。”
说完,他不再给伙计任何说话的机会。
砰!
那扇破旧的木门,被重重地关上。
门外,那伙计如同惊弓之鸟,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夜色里。
门内。
关上门的瞬间,陈大柱脸上憨厚的笑容,便如潮水般退去。
陈平也从屋里走了出来。
父子二人,沉默地站在院中,看着桌上那个精致的食盒。
刘氏终于反应了过来,她捂着嘴,脸色惨白,浑身都在发抖。
“他,他们……那酒里……”
“是巴豆,还有其他的泻药。”
陈平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可怕。
“分量很足。”
“若是喝下去,别说明日县试,怕是三天都下不了床。”
刘氏听到这话,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腿一软,差点摔倒,幸好被陈大柱一把扶住。
狠。
太狠了。
这已经不是使绊子,这是要彻底毁了陈平的前程。
陈大柱扶着妻子,目光落在那个食盒上,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寒意。
这是他陈大柱的逆鳞。
他们,碰了。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
陈平走上前,拿起那壶下了猛药的酒。
他看着父亲,一字一句地说道。
“爹。”
“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