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的晨雾,带着微凉的水汽,笼罩着县学考场外那片早已人头攒动的空地。
今日,是县试开考的日子。
数百名考生汇聚于此,他们或手捧书卷,念念有词,做着最后的温习。
或与家人站在一旁,低声接受着最后的叮嘱。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期待与一丝不易察可的肃杀。
人群一角,一个稍显落魄的身影,却显得格外活跃。
是陈大山。
他换上了那件最好的青衫,虽然洗得有些发白,但浆洗得笔挺。
他身边围着三两个相熟的落魄书生,正听着他高谈阔论。
只听陈大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挂着一副悲天悯人的惋惜神情。
“唉,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他摇着头,仿佛痛心疾首。
“我那个二房的侄儿,陈平,你们是知道的。本也是个读书的苗子,张先生都对他颇为看重。”
一个书生附和道。
“是啊,陈兄,我等都听说了。只是不知今日为何不见其人影?”
陈大山脸上的痛惜之色更浓了,他甚至用袖子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角泪花。
“天有不测风云啊!这孩子,命苦福薄!昨夜里,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竟染上了急症,上吐下泻,一病不起!”
他顿了顿,声音里充满了掩饰不住的洋洋自得。
“我那二弟连夜去请了郎中,可有什么用?郎中说,病来如山倒,没有三五天,根本下不了床。今科县试,是彻底无望了!”
“天意啊!这都是天意!”
他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是为侄儿的前程断送而感到万分悲伤。
周围几个听着的人,脸上神色各异。
有人露出同情之色,跟着摇头叹息。
也有人眼中闪过一抹幸灾乐祸,毕竟少了一个竞争对手。
陈大山享受着这种被人注视的感觉,享受着自己作为“知情人”和“长辈”的优越感。
他心中,早已乐开了花。
陈平,你个小畜生!
你不是能耐吗?你不是得先生青眼吗?
考场你都进不来,你拿什么跟我斗!
就在他心中得意万分,准备再添油加醋说几句陈家二房如何倒霉时。
人群外围,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快看,那不是……”
“好像是陈家村的那个陈平?”
议论声由远及近,像水波一样扩散开来。
陈大山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他下意识地循着众人的视线望去。
晨雾的边缘,一个清瘦的身影,正不疾不徐地,朝着考场大门走来。
那人背着一个半旧的考篮,身上穿着一件浆洗得有些发白的儒衫。
身形挺拔,步履稳健。
随着那身影越走越近,面容也越来越清晰。
不是陈平,又是谁?
他面色平静,眼神清亮如水,呼吸悠长,没有一丝一毫的病态。
仿佛昨夜那场惊动了半个村子的“急症”,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轰!”
陈大山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道惊雷。
他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
那副悲天悯人的表情,还僵在脸上,显得无比滑稽可笑。
怎么可能?
他怎么会在这里?
王掌柜送去的酒,那加了猛料的酒!那伙计明明亲眼看着他们收下了!
刘氏那撕心裂肺的哭声,陈大柱那失魂落魄的样子,还有二赖子传遍全镇的消息……
难道都是假的?
这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在他脑中疯狂乱窜,让他那本就不甚清明的脑袋,变成了一锅沸腾的烂粥。
周围的空气,仿佛也凝固了。
方才还在听陈大山“惋惜”的那些书生,此刻全都闭上了嘴。
一道道目光,像梭子一样,在陈大山僵硬的脸和缓步走来的陈平之间,来回穿梭。
那目光里,有疑惑,有好奇,有玩味,更有毫不掩饰的嘲弄。
所有人都不是傻子。
一边是信誓旦旦说侄儿病重不起的长辈。
一边是神清气爽前来应考的本人。
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陈平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走到了考场门前。
然后,他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走向等待入场的队伍,而是转过身,径直走到了陈大山的面前。
两人相距不过三尺。
陈平没有说话。
没有质问,没有怒骂,甚至没有一丝表情。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用那双清澈得仿佛能倒映出人心最深处龌龊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无声的注视,在这一刻,却比任何雷霆万钧的质问都更具力量。
那眼神,像一柄最锋利的冰锥,一寸一寸,凿开了陈大山所有的伪装。
陈大山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尽。
那僵硬的笑容,变成了错愕。
错愕,又化为了震惊。
震惊的深处,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慌,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
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些什么来辩解,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他想不通。
他真的想不通!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额头上,开始渗出细密的冷汗,后背的衣衫,瞬间被冷汗浸透。
在陈平那平静无波的注视下,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所有卑劣的心思,所有恶毒的算计,都被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供人围观,任人嘲笑。
周围那些书生看他的眼神,已经从玩味,变成了彻彻底底的鄙夷。
“啧啧,自己侄儿大考,不盼着好,反倒咒人家生病。”
“何止是咒,我看这事儿,怕是没那么简单……”
“读书人的脸,都被这种人丢尽了!”
窃窃私语声,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进陈大山的耳朵里。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脚下的地面都在晃动。
许久。
就在陈大山快要被这死寂的压力压垮的时候。
陈平,终于动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冰冷的弧度。
那是一个充满了轻蔑与不屑的笑容。
然后,他收回了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的侮辱。
他不再理会这个已经面如死灰的所谓“大伯”,转过身,昂首挺胸,走向考官唱名的队伍。
他将自己的考引,恭敬地递交上去。
“考生陈平,前来应试。”
声音清朗,中气十足。
考官验过考引,点了点头。
“进。”
陈平背着考篮,迈步走入了那扇决定无数读书人命运的龙门。
从始至终,他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他留给陈大山的,只有一个决绝而又无比自信的背影。
那个背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陈大山的脸上。
也抽在了所有阴谋算计的脸上。
直到陈平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考场大门之后,陈大山才仿佛从噩梦中惊醒。
他猛地一个哆嗦,环顾四周。
迎接他的,是数十道鄙夷、嘲弄、厌恶的目光。
他成了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彻头彻尾的笑柄。
“噗——”
一口气没上来,陈大山只觉得喉头一甜,竟是急火攻心,喷出一口血来。
他眼前一黑,踉跄着向后倒去。
……
考场之内,一片肃静。
陈平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放下考篮,将笔墨纸砚一一摆好,然后闭上双眼,调匀呼吸。
外界的一切喧嚣,都已被隔绝在外。
昨夜的凶险,方才的对峙,都已化为过往云烟。
现在,他手中握着的,是唯一的,也是最锋利的武器。
“当——!”
一声悠长的钟鸣,响彻县学。
县试,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