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修补过的石砚,在暮色中泛着幽冷的光。
张先生的视线,从那道细如发丝的裂痕上收回,重新落在了院中那个孤单却挺拔的身影上。
许久,他转身回到书案后,将那封联名信,放进了炭盆之中。
火苗舔舐着纸张,将那些义愤填膺的字迹,化为蜷曲的黑灰。
……
翌日,学堂里的气氛愈发诡异。
林康与徐子谦等人,不时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他们都在等待。
等待先生的雷霆之怒。
等待那个不合群的“皂隶”,被扫地出门。
一整天的课业,就在这种压抑的、充满期待的氛围中度过。
陈平依旧坐在角落,听课,笔记,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的镇定,在旁人眼中,成了最后的嘴硬。
下学的钟声响起。
学子们收拾着书箱,却没有立刻离去,都装作不经意地磨蹭着,视线有意无意地瞟向讲台。
张先生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在堂下缓缓扫过。
最后,他的声音平静地响起。
“陈平,你留下。”
来了!
林康的脸上,瞬间浮现出一抹难以抑制的喜色。
徐子谦也挺直了胸膛,嘴角挂起一抹清高的微笑。
学堂里,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一道道幸灾乐祸的,鄙夷的,看好戏的视线,汇聚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陈平牢牢罩在中央。
陈平收拾书本的动作顿了顿。
然后,他站起身,将书包背好,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到了讲台前。
“先生。”
他躬身行礼,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张先生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率先走出了学堂,朝着自己的书房走去。
陈平默然跟上。
书房的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窥探。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一股淡淡的墨香。
张先生没有立刻发问。
他走到书案后,提起铜壶,为自己面前的茶杯续上热水,又给陈平面前的空杯,倒了一杯。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
陈平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待着那即将到来的审判。
他知道,这是他求学路上,最关键的一道坎。
过了,则海阔天空。
过不去,则前功尽弃。
“坐。”
张先生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陈平依言坐下,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张先生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叶,却没有喝。
他抬起眼,那双浑浊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直视着陈平。
“你家中,近来可是做起了皂胰子的生意?”
问题直接,没有任何铺垫。
陈平的心,沉了一下,但随即安定下来。
该来的,终究会来。
他迎上张先生的视线,没有丝毫躲闪。
“是,先生。”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半分隐瞒。
张先生的手指,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着。
“为何?”
陈平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组织语言。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诉说家中的苦难来博取同情。
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为家母看病抓药,为小子我的束脩纸墨,也为家中能有一日三餐,不必再顿顿清粥。”
“小子不才,家中贫寒,唯有读书一条出路。”
“可读书,需用度。小子不想因这黄白之物,断了求学之路,更不想看着父母为此愁白了头发。”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力量。
“那皂胰子,能洗衣,能去污,能换钱,能让小子安心坐在这里听先生教诲。小子以为,它不是腌臜之物,是活路。”
书房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窗外的风,吹动着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陈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坦诚了一切,将自己的命运,交到了眼前这位老先生的手中。
不知过了多久。
张先生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一个点头的动作,很轻,却仿佛有千钧之力,瞬间卸掉了陈平肩上所有的重压。
张先生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赞许的神色。
“好一个活路。”
他看着陈平,那双眼中,不再有审视,而是真正的欣赏。
“这些天,学堂里的风言风语,我都知道。”
“他们说你满身铜臭,逐利忘本,不配为读书人。”
张先生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
“可他们错了。”
他伸出手,指了指书架上那一排排陈旧的书卷。
“读书非死读!”
“圣贤之学,若不能经世致用,富家强国,与废纸何异?”
这位老先生站起身,在书房中踱了两步,情绪竟有些激动。
“空谈义理,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国难当头,能以笔墨退敌乎?民生凋敝,能以空谈果腹乎?”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陈平。
“你能以所学,寻得门路,改善家境,反哺双亲,不使其为生计所困。”
“此乃‘知行合一’!”
“此乃大孝!”
“何错之有!”
最后四个字,掷地有声,如洪钟大吕,在陈平的耳边轰然炸响。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从心底深处猛地涌起,瞬间冲垮了连日来所有的委屈、孤立与阴霾。
他的眼眶,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
他以为自己会面对苛责,会面对失望,甚至会被逐出学堂。
他准备好了一切最坏的结果。
却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番振聋发聩的肯定与赞扬。
原来,他不是一个人。
原来,在这世上,真的有人能懂。
陈平站起身,对着张先生,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躬,拜的不是先生,是知己。
张先生受了他这一礼,脸上的激动之色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期许。
他重新坐下,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那些腐儒之见,你不必理会。”
“言语,是最无力的东西。”
他看着陈平,一字一句地说道。
“清河县的县试,就在三个月后。”
“从今日起,收敛心神,全力备考。”
张先生的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剑。
“用你的成绩,去让所有质疑你的人,都闭上嘴!”
县试!
三个月后!
陈平猛地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先生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为他指明了一条最直接,也最锋利的道路。
是的。
反击流言最好的方式,不是争辩,而是碾压。
是无可辩驳的,绝对的实力。
“学生,明白了!”
他再次躬身,声音铿锵有力,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斗志。
当陈平走出书房时,天边的晚霞,正烧得绚烂。
他背着书包,走在回村的路上。
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他的前方,一场新的,更大的风暴正在汇聚。
但这一次,他不再是孤军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