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风波,像一阵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陈大山当众丢尽了脸面,如丧家之犬般逃走后,陈家二房的院子,迎来了一段难得的安宁。
灶火依旧烧得旺,一板板承载着希望的肥皂在院中晾干,然后被陈大柱用独轮车悄悄送去镇上。
王记杂货铺的货款,像涓涓细流,稳定地汇入这个家。
刘氏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她甚至偷偷给陈平的枕头下塞了两个刚煮好的鸡蛋。
一切都在向好。
陈平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学业之中。
他很清楚,肥皂带来的富足只是暂时的根基,唯有科举功名,才是能让这个家真正挺直腰杆的脊梁。
然而,他低估了一个落魄读书人心中怨毒的韧性。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陈大山在村里身败名裂,便将战场转移到了他看不见的地方。
他通过镇上一个拐了十八道弯的远房亲戚,将一个精心编织过的“故事”,悄无声息地送进了张氏学堂。
故事很简单。
陈家村有个叫陈平的学生,家里是做皂胰子的,就是那种屠户伙夫才摆弄的腌臜之物。
此子不思圣贤大道,一门心思钻营取巧,小小年纪便满身铜臭,早已忘了读书人的本分。
流言,像无孔不入的霉菌,在学堂这个最注重清誉的地方,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
陈平很快就感觉到了变化。
最开始,只是几道异样的目光。
上课时,身边原本坐着的同窗,会不动声色地将桌子往旁边挪开一寸。
下学后,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文章的学子,在他走过时,会突然噤声,用一种混合着鄙夷和好奇的眼神打量他。
之前那些仅仅是看不起他穷的富家子弟,如今找到了一个更“正当”的理由来轻视他。
这天,张先生正在讲解《论语》中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讲到酣畅处,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慢悠悠地响了起来。
是林康。
那个县丞家的公子。
他站起身,摇头晃脑,仿佛在背诵,声音却提得老高。
“士、农、工、商,阶层分明,各司其职,此乃社稷之本。”
说完,他那双小眼睛的余光,像针一样刺向了陈平。
他阴阳怪气地拉长了调子。
“可偏偏有些人,明明身在‘士’林,心却在‘商’海,身上都快有那股子油脂皂角的味道了,还读什么圣贤书?”
“依我看,不如早些回家,子承父业,做个‘皂隶’,倒也来得实在!”
“皂隶”二字,他说得又重又响。
“轰!”
整个学堂,先是片刻的死寂,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皂隶!哈哈,林兄此言甚妙!”
“可不是嘛,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来这里附庸风雅,何苦呢?”
嘲笑声,讥讽声,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扎向那个安静的角落。
陈平被彻底孤立在了一片充满恶意的海洋中央。
他没有抬头。
没有争辩。
他只是握着笔,手腕稳得像一块磐石,在纸上继续誊抄着先生的板书。
一个墨点都没有因为颤抖而晕开。
他的沉默,在林康等人看来,是懦弱,是默认。
这让他们的行为,变得更加变本加厉。
几天后,几位平日里自诩清高,最重风骨的学子,联合到了一起。
他们整理好衣冠,神情肃穆地走到了张先生的书房门前。
为首的,是学堂里功课仅次于林康的徐子谦。
“先生。”
徐子谦躬身行礼,言辞恳切。
“学生今日前来,是为我张氏学堂百年清誉着想。”
张先生正低头批改课业,闻言抬起头,示意他说下去。
“我等读书人,当以圣贤为楷模,以德行为立身之本。可如今,学堂之中,却有人本末倒置,逐利忘本!”
另一个学子立刻附和。
“是啊先生!那陈平家中经营商贾之事,早已人尽皆知!他每日与铜臭为伍,心性已被玷污,如何还能领悟圣人微言大义?”
徐子谦的语气更加沉重。
“一颗老鼠屎,能坏一锅汤。我等实不愿与此等利欲熏心之辈同窗,恐日久年深,亦被其俗气所染!”
“学生们恳请先生,三思而行,将其逐出学堂,以正视听,还我张氏学堂一片朗朗乾坤!”
说完,几人齐齐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他们的声音里,充满了匡扶正义的凛然。
他们的眼中,闪烁着清除异己的快意。
这番话,很快就在学堂里传开了。
陈平的处境,变得岌岌可危。
他不仅要面对同窗的排挤和羞辱,如今,更有一把名为“清誉”的利剑,悬在了他的头顶,随时可能斩断他的求学之路。
来自家族的暗箭。
来自学堂的围剿。
内外夹击,风雨飘摇。
然而,陈平依旧如故。
他仿佛对周围的一切置若罔闻。
别人嘲讽他,他便低头看书。
别人孤立他,他便利用所有独处的时间,一遍遍地默写经义。
他的沉默和专注,与周围的浮躁和喧嚣,形成了一种刺眼的对比。
他就那么安静地坐在自己的角落里,像一株在风暴中顽强扎根的青松,任凭风吹雨打,自岿然不动。
他那挺直的脊梁,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什么。
黄昏时分。
学子们都已散去。
张先生独自站在书房的窗前,手中捏着那份由徐子谦等人联名写下的“逐客书”。
他的目光,穿过庭院,落在那个孤独的身影上。
陈平没有回家。
他正借着最后一缕天光,在院中的石桌上,一笔一划地练着字。
他的身边空无一人,仿佛被整个世界所抛弃。
可他的神情,却专注得像一位正在雕琢传世美玉的宗师。
张先生看着那道身影,面色平静,不置可否。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
看着那个在流言蜚语中,依旧将脊梁挺得笔直的少年。
看着他那在暮色中,依旧闪烁着倔强光芒的眼睛。
许久。
张先生的视线,从陈平的身上,缓缓移开,落在了自己书桌上的一方砚台上。
那是一方极普通的石砚,边缘处,有一道修补过的、细如发丝的裂痕。
他的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