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的目光,像一把锋利的锥子,穿过嘈杂的人群,精准地钉在了那棵老槐树的阴影之下。
陈大山感受到了这道视线。
他嘴角的冷笑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浓郁,带着一种智珠在握的得意。
泥腿子就是泥腿子。
有点力气又如何?
在宗族法理和圣人言论面前,不过是待宰的羔羊。
“陈大柱!”
里正陈贵才见陈大柱提着刀,一副拼命的架势,心中也有些发怵,但当着全村人的面,他绝不能退。
他色厉内荏地用手指着院子。
“你还敢动刀子不成?是要造反吗!”
“我告诉你!今天,要么你们自己把这些害人的妖物全部销毁,再把赚来的不义之财交出来,由我分给乡亲们压惊!”
“要么,我就报官!说你们家私藏妖物,惑乱乡里!到时候,来的可就不是我们了,是衙门的官差!”
这话一出,本就有些被柴刀吓住的村民,又鼓噪起来。
“对!报官!”
“不能让他们再害人了!”
刘氏吓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来。
就在这时,陈平动了。
他分开面前的人群,一步步走了出来。
他的步子不快,却异常沉稳。
喧闹的人群,在他平静的目光下,竟不自觉地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他没有看里正,也没有看那些叫嚷的村民。
他径直走到手持柴刀的父亲面前,伸出手,轻轻按住了父亲握刀的手腕。
陈大柱感受到儿子手上传来的温度和力量,那紧绷如铁的肩膀,微微松弛了一分。
陈平转过身,面对着黑压压的人群。
他没有开口争辩。
他只是对着院内吓得不知所措的母亲,平静地说道。
“娘,端一盆清水来。”
刘氏愣了一下。
“再把咱们家灶台上那块最脏的抹布拿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是要做什么?
刘氏虽然不解,但出于对儿子的信任,她还是转身跑进院子,很快就端来了一盆清水,又拿来了一块黑乎乎、油腻腻,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抹布。
那抹布上常年累月积攒的油污,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气。
几个离得近的村民,都下意识地掩住了口鼻。
陈平接过抹布,又从石板上拿起一块淡黄色的肥皂。
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蹲下身,将那块脏得令人发指的抹布,浸入了清水之中。
然后,他用肥皂,在那抹布上反复搓揉起来。
奇迹,发生了。
原本只是略显浑浊的清水,在肥皂的作用下,迅速起了大量的白色泡沫。
而那块黑硬的抹布,在泡沫的包裹下,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将里面凝固的油污一点点地抽离出来。
一缕缕黑色的、油腻的污水,从抹布中渗出,迅速将盆里的清水染成了墨汁。
围观的村民们,渐渐停止了叫嚷。
他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盆水,那双手,那块正在发生变化的抹布。
“咕嘟……”
有人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那先前还言之凿凿说中了毒的老妇,此刻瞪大了眼睛,嘴巴半张,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那个叫嚷着要充公的懒汉,也伸长了脖子,脸上的贪婪被一种纯粹的震惊所取代。
陈平将搓揉过的抹布捞起,在盆里反复漂洗。
当他再一次将抹布从水中拿起,并用力拧干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块抹布,虽然因为常年使用而显得破旧,但上面那层厚厚的油污,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露出了它灰白色的本来面目。
而那盆原本清澈的水,已经变成了一盆漆黑如墨的脏水。
陈平站起身,将那块焕然一新的抹布,高高举起,展示给每一个人看。
院门口,鸦雀无声。
“各位叔伯,婶子大娘。”
陈平的声音朗朗响起,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这就是你们口中的‘妖物’。”
“它不能吃,不能喝。”
“它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我娘手里这块洗不干净的抹布,洗干净。把我们穿脏的衣裳,洗干净。把我们沾了油污的手,洗干净。”
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像一颗颗石子,投进众人心里。
“让我们的家,变得更干净。”
说完,他话锋一转,那双清亮的眼睛,如利剑出鞘,骤然射向了人群后方,那个一直躲在阴影里的身影。
“我请问大伯!”
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质问。
“我陈家村的乡亲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苦操劳,谁的身上没有汗水油污?让大家能用上这东西,穿得干净些,吃得干净些,锅碗瓢盆不再油腻,能少生些病痛,让村里的娃娃们,能少得些闹肚子的毛病!”
“这,难道不是一件利民的好事吗?”
“圣人书,你读了十几年!”
陈平向前踏出一步,气势如虹。
“难道连最基本的‘民生’二字,都不懂吗!”
“还是说,在你这位高高在上的读书人眼里,乡亲们的干净与安康,都比不上你那点可笑的清高,比不上你那点因落榜而生的嫉恨之心!”
“轰!”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所有村民的脑海中炸响。
一针见血!
字字诛心!
村民们不是傻子。
他们只是淳朴,容易被“读书人”和“鬼神之说”唬住。
可陈平的这番话,却将一切都拉回到了他们最熟悉、最关心的生活本身。
干净。
健康。
民生。
这些词,他们听得懂!
他们瞬间明白了。
陈家二房做的,根本不是什么妖物,而是一个能让他们生活变好的东西!
而陈大山,那个他们曾经敬畏的读书人,只是因为嫉妒,就想毁了这一切!
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地从陈平身上,转向了那个已经完全暴露在阳光下的陈大山。
那视线里,不再有敬畏。
只有恍然大悟,鄙夷,和一种被愚弄后的愤怒。
陈贵才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看看那块干净的抹布,又看看周围村民们鄙夷的眼神,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仿佛被人当众扇了无数个耳光。
他知道,他被陈大山当枪使了。
“散了!都散了!”
他涨红着脸,挥舞着手臂,狼狈地吼道。
“没事干了吗?都围在这里做什么!回家去!”
说完,他自己第一个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人群,轰然散去。
临走前,几乎每个人都朝着陈大山的方向,吐了口唾沫,或是投去一个鄙夷的眼神。
“呸!读了书,心都读黑了!”
“自己没本事,就见不得弟弟家好!”
“还妖物……我看着他才像个妖物!”
指指点点的议论声,像无数根钢针,扎进陈大山的耳朵里。
他站在原地,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紫,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在众人的唾弃声中,陈大山猛地一推身前的人,捂着脸,像一条丧家之犬,仓皇逃离。
院门口,终于恢复了安静。
陈平看着陈大山狼狈逃窜的背影,眼神冰冷。
第一次交锋,他完败。
可陈平知道,以这位大伯的性子,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而逃回自家院子的陈大山,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落在地。
村民们鄙夷的眼神和话语,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他那张因羞愤而扭曲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抹阴狠到极致的怨毒。
“好……好一个陈平!”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如鬼魅。
“在村里,我动不了你。”
“那我就去你的根基,你的命脉上,动你!”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怨毒地望向清河镇的方向。
“学堂!你的名声!”
“我要让你,身败名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