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道里的风,吹不散两人之间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对峙。
陈大山眼中的怨毒,像烧红的烙铁,烫得空气都扭曲了。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转过身,重重地关上了那扇破败的木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陈平平静地收回视线,继续朝家中走去。
他知道,这声关门,不是结束,而是宣战。
接下来的两日,大房的院子死一般寂静。
没有哭嚎,也没有争吵。
陈大山就像一头蛰伏起来的毒蛇,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偶尔透过门缝,用阴冷的目光窥视着隔壁院子里的忙碌与生机。
他看到刘氏脸上挂着从未有过的笑容,哼着小曲切着皂胚。
他看到陈大柱不再整日躺着,而是帮着劈柴烧火,脚步沉稳有力。
他看到院角的灶火昼夜不息,那混合着油脂和草木灰的气味,在他闻来,是如此的刺鼻,又如此的令人嫉妒。
每一缕升起的烟,都像是在嘲讽他的落魄与无能。
每一块码放整齐的肥皂,都像是在抽打他那早已被科举磨得粉碎的自尊。
凭什么。
凭什么他一个做腌臜活计的泥腿子,能过上好日子。
而自己这个读了圣贤书的人,却要像狗一样摇尾乞怜。
怨恨的毒液,在他的五脏六腑里翻腾,灼烧着他最后的一丝理智。
第三日清晨,陈大山终于有了动作。
他没有如王氏那般冲到隔壁去撒泼打滚。
他从破箱子里翻出了自己唯一一套还算体面的青色长衫,虽然洗得发白,领口也磨损了,但他还是仔细地抚平了每一个褶皱。
他对着一盆浑浊的水,将乱糟糟的头发重新束好,又刮干净了脸上的胡茬。
做完这一切,他整个人看起来,又有了几分读书人的样子。
他从家里仅剩的几个铜板里,拿出一点钱,去村头小铺称了二两最便宜的散酒,用一个半旧的油纸包提着。
然后,他径直走向了村东头,里正的家。
里正陈贵才,正坐在自家院里喝着闷茶,脸色不太好看。
前几日,他婆娘听说了陈家二房的好东西,让他上门去讨要几块。
结果陈大柱那个闷葫芦,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东西都送去镇上铺子了,家里一块没多。
这让他觉得很没面子。
看到陈大山提着礼物上门,陈贵才有些意外,但还是站了起来。
“大山回来了。这是……”
“噗通”一声。
陈大山竟直接跪在了里正面前,将手里的酒包高高举过头顶。
“学生陈大山,拜见里正大人!”
他声泪俱下,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学生无能,有负乡亲父老期盼,无颜归来!”
陈贵才被他这一下搞懵了,连忙将他扶起。
“哎,大山,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陈大山被扶起后,却不肯坐下,只是躬着身,用袖子抹着眼泪,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里正大人,学生此次落榜,本应闭门思过。但有一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事关我陈家村百年清誉,学生不得不说啊!”
他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陈贵才的脸色也严肃起来。
“何事如此严重?”
陈大山叹了口气,先是痛陈自己“教弟无方”,让二弟陈大柱不务正业。
然后,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诉说一个天大的秘密。
“里正大人,您可知,我那二弟家中,近日为何昼夜烟火不熄?”
“为何?”
“他们是在熬制妖物啊!”
陈大山眼中闪过一丝诡谲的光。
“那院中升起的,不是寻常炊烟,而是秽气冲天的妖烟!学生夜半苦读,常闻鬼哭之声,皆自他家院中传来!”
陈贵才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陈大山见他神情变化,立刻添油加醋。
“他们做出的那东西,美其名曰‘胰子’,实则是来路不明的妖物!用之惑乱人心!您想,自古以来,清洗衣物皆用皂角,乃天生之物。何曾有过这等油腻之物,能化油污于无形?”
“此乃奇技淫巧,有违天和!”
他向前一步,凑到里正耳边,声音里充满了煽动性。
“里正大人,圣人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此物虽能逐利,却有伤风化,乃动摇我村淳朴民风之根基啊!”
“长此以往,村中人人皆追逐此等邪门歪道,不事农桑,届时田地荒芜,人心败坏,若再触怒了山神土地,降下灾祸,我陈家村,危矣!”
这一番话说得是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陈贵才本就对陈家二房突然暴富心生嫉妒,又被陈大山这番引经据典、危言耸听的言论彻底搅乱了心神。
是啊。
陈大山可是村里唯一的读书人。
读书人说的话,那还能有假?
那股怪味,那神奇的效果,确实透着一股子邪性。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万一真惹怒了鬼神,他这个里正,可是第一个要担责任的!
想到这里,陈贵才的后背冒起一层冷汗。
他猛地一拍大腿。
“此事,必须严查!”
“大山,你放心,我绝不会让我陈家村的风气,被这等歪门邪道败坏了!”
当天下午,陈贵才便行动了起来。
他先是召集了村里几位最年长的族老,将陈大山的话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那些本就思想保守的老人一听,立刻炸了锅。
随后,里正便带着这几位族老,以及十几个被煽动起来的村民,气势汹汹地朝着陈平家走去。
人群中,有前几日闻到气味便头晕的老妇,此刻认定那是中了毒。
也有平日里游手好闲,嫉妒陈家赚钱的懒汉,此刻叫嚷得最大声。
“砰!砰!砰!”
陈家的院门被擂得山响。
刘氏正在院里晾晒衣物,被这阵仗吓得手一抖,新洗的衣服掉在了地上。
她慌忙跑去开门,门一拉开,看到门外黑压压的一群人,为首的正是满脸怒气的里正陈贵才。
“陈大柱家的!”
陈贵才指着院里的灶台,厉声喝道。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村里搞这些伤风败俗的妖物!”
一个族老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指着石板上的肥皂。
“马上把这些不干净的东西都毁了!”
另一个被煽动的村民更是直接喊道。
“把你们赚来的不义之财都交出来!充公!给大家伙儿分了!”
刘氏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吓得脸色惨白,一步步后退,话都说不出来。
屋里,正在劈柴的陈大柱听到动静,走了出来。
他看到院门口的情形,一言不发。
他只是默默地转身,从墙角抄起一把磨得锃亮的柴刀,走到了门口,往门槛上一站。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眼睛,挨个扫过门外每一个人的脸。
院外的叫嚷声,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瞬间小了下去。
所有人都被陈大柱那副不要命的架势镇住了。
空气凝固,对峙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一个清瘦的身影从村道上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陈平背着书包,从学堂回来了。
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家门口的混乱。
看到了满脸怒容的里正,看到了被煽动的村民,看到了吓得瑟瑟发抖的母亲,也看到了手持柴刀,如一尊门神般护在门口的父亲。
他停下脚步,目光在那一张张或愤怒,或嫉妒,或盲从的脸上缓缓扫过。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人群后方,那个躲在老槐树阴影里,嘴角挂着一丝阴冷笑意的身影上。
陈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