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笑声,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
方才还满是暖意的空气,瞬间变得冰冷而滞重。
刘氏手里的那刀竹纸,滑落在地,发出一声轻响。
她却浑然不觉,脸色煞白地看着那个跑来报信的半大孩子。
“大山……他回来了?”
陈平心中一沉,上前一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母亲。
那孩子用力点头,指着村口的方向。
“是啊!拉着个破板车,车上就一个烂箱子,一身的酒气!好多人都围着看呢!”
“说是……说是这次秋闱,又没中!”
刘氏的嘴唇开始哆嗦。
那个名字,像是一块巨石,重新压在了这个刚刚才喘上一口气的家庭心头。
一直沉默的陈大柱,默默地走到院墙边,拿起那根刚别回腰间的旱烟杆。
他没有装烟丝,只是用粗糙的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冰凉的烟锅。
他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石头般的冷硬。
陈平看着父亲的侧脸,又看看身旁惶然无措的母亲。
他知道,这个家刚刚燃起的灶火,将要迎来第一场真正的风雨。
……
陈家村的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此时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村民。
人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人群的中央,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拉着一辆独轮板车,正朝着村里走。
那人,正是陈大山。
他不再是几年前离家时那个身穿青衫,意气风发的读书人。
他身上的长衫已经洗得发白,好几处都磨破了边,下摆沾满了泥点和不知名的污渍。
头发乱糟糟地束在脑后,胡子拉碴,满面尘霜。
一双眼睛浑浊不堪,布满了红色的血丝,走起路来东倒西歪,浓烈的酒气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板车上,只孤零零地放着一个破旧的书箱,箱子的锁扣已经坏了,用一根草绳胡乱捆着。
“啧啧,这就是陈大山?听说去府城考举人,怎么混成这个样子了?”
一个村民压低了声音。
“考了十几年,连个秀才都不是,还想考举人?做梦呢!”
另一个村民撇了撇嘴,朝着陈平家的方向努了努嘴。
“你们看他那德行,哪比得上他二弟陈大柱。人家不声不响,把儿子送进学堂,现在日子都过起来了!”
议论声像蚊子一样,嗡嗡地钻进陈大山的耳朵。
他猛地抬起头,用那双通红的眼睛,恶狠狠地扫视了一圈。
围观的村民被他那副凶狠的模样吓了一跳,纷纷闭上了嘴,却没人让开路。
陈大山拉着板车,在众人的注视下,像一头困兽,艰难地穿过人群。
他没有回那个属于他的家。
他径直走到了陈家老宅,他爹娘住的那个破败院子。
他一脚踹开院门。
“娘!我回来了!”
一声嘶哑的吼叫,伴随着“哐当”一声,他将板车扔在地上,整个人也一屁股瘫坐在了门槛上。
屋里,正在纳鞋底的陈家奶奶和王氏听到动静,冲了出来。
当她们看到陈大山这副鬼样子时,都愣住了。
下一刻,震天的哭嚎声,响彻了整个院子。
“我的儿啊!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啊!”
陈家奶奶扑了上来,抱着陈大山的腿,捶胸顿足。
王氏也瘫坐在地,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哭天抢地。
“你爹死得早啊!留我们孤儿寡母,被人欺负啊!你弟弟发了财,就不管我们死活了啊!”
陈大山本来就因为落榜和一路的颠沛流离而心烦意乱,此刻被这哭声搅得头痛欲裂。
“哭什么哭!”
他猛地推开自己的母亲,吼道。
“我还死不了!”
他挣扎着站起来,走进那间昏暗的土屋,一头栽倒在冰冷的土炕上。
陈家奶奶和王氏见他发火,哭声小了些,却没停。
王氏爬到炕边,开始添油加醋地哭诉。
“当家的,你是不知道啊!二房……二房他们现在可威风了!”
“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弄出个什么洗东西的玩意儿,发了大财!”
“又是买纸,又是买墨,还给那小崽子做了新衣裳!咱们去找他们要点钱给你当盘缠,他们倒好,直接把我们赶了出来!”
陈家奶奶也在一旁抹着眼泪,帮腔道。
“是啊,大山!你那好弟弟,现在翅膀硬了!他说你读书没用,是个废物!还说以后再也不管我们大房的死活了!”
“他们一家吃香的喝辣的,就眼睁睁看着我们娘俩喝西北风啊!”
一句句颠倒黑白的话,像一根根毒针,扎进陈大山的心里。
他本就因为落榜而极度敏感脆弱的自尊,被彻底刺穿。
他猛地从炕上坐了起来。
“你说什么?”
“他们靠什么发的财?”
“就……就是一种叫什么‘胰子’的玩意儿,油乎乎的,拿来洗东西的。”
王氏怯生生地答道。
“胰子?”
陈大山咀嚼着这个词,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和不屑。
他堂堂一个读书人,追求的是经世济民的阳关大道。
他弟弟一家,竟然靠做那种屠户、伙夫才摆弄的腌臜之物赚钱?
何其下贱!
何其……
等等。
赚钱?
陈大山的心脏猛地一抽。
他想起了自己这一路的狼狈,想起了当掉最后一件长衫才换来的几个酒钱,想起了旁人鄙夷的眼神。
一股无法抑制的烦躁和怨毒,从心底深处涌了上来。
凭什么?
凭什么我寒窗苦读十数载,连温饱都成问题!
凭什么他一个泥腿子,靠着那种下九流的玩意儿,就能发财?
凭什么他陈大柱的儿子能穿新衣,上学堂,而我陈大山,却要像条狗一样地回来!
这不公平!
强烈的嫉妒,像一条毒蛇,疯狂地啃噬着他的理智。
他那颗因科举失败而扭曲的心,在这一刻,彻底被怨恨填满。
……
傍晚。
陈平从学堂回到了村里。
他身上穿着母亲新做的棉布衣裳,虽然料子普通,但浆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个褶子。
他的背挺得笔直,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神采。
当他路过大房那个破败的院门口时,脚步下意识地放慢了。
院门虚掩着,里面没有了白日的哭嚎,只有一片死寂。
就在他准备快步走过时,那扇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陈大山站在门内。
陈平的脚步,停了下来。
二人的视线,在傍晚昏黄的光线中,骤然相撞。
陈大山就那么站在阴影里,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陈平。
他的视线,从陈平干净的脸庞,滑到他崭新的衣衫,再滑到他背上那个虽然半旧却很整洁的书包。
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陈平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上。
那双眼睛里,有光。
有希望。
有他自己早已失去,并且痛恨的一切。
陈平看着这个名义上的大伯,看着他满身的酒气,满脸的颓唐,以及那双眼睛里毫不掩饰的恶意。
他没有开口。
他只是平静地站着,像一棵扎根在路边的树。
陈大山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那眼神像刀子,一遍遍地刮过陈平的身体。
一股怨毒与嫉恨的毒火,在他胸中熊熊燃烧,几乎要将他自己焚烧殆尽。
风吹过巷道,卷起几片落叶。
一场针对陈平一家的风暴,正在这个落榜书生的眼中,悄然酝酿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