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蒙蒙亮。
陈平没有去学堂,而是将几十块新做好的肥皂用布包好,径直走向了清河镇。
他没有去春风楼,也没有去张府。
他的目的地,是镇中心最显眼的那家,王记杂货铺。
此时,王记杂货铺的伙计们正忙着卸货上板,人来人往,一片繁忙。
王通坐在高高的柜台后面,手里端着一盏热茶,慢悠悠地吹着茶叶沫子。
他的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清瘦少年,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穿过人群,径直向他走来。
王通的嘴角,撇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放下茶盏,好整以暇地靠在太师椅上。
来了。
他料定这小子会来。
一个穷学生,一个泥腿子家庭,被他王记杂货铺的掌柜亲自登门,已经是天大的面子。
昨天那番做派,不过是年轻人沉不住气,故作姿态罢了。
回去被爹娘一顿骂,想通了,今天还不是得乖乖上门来求饶?
“王掌柜。”
陈平走到柜台前,将身后的布包放在了柜面上。
声音平静,没有丝毫的卑微或讨好。
王通眼皮都没抬,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端起茶盏,继续喝茶。
他要晾一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让他知道,谁才是这清河镇的主人。
然而,陈平并没有像他预想中那样,局促不安地等待。
少年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一棵扎根在石缝里的青松,沉默,却挺拔。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
王通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他放下茶盏,慢条斯理地开口。
“想通了?”
“想通了。”
陈平点头。
王通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那就好。年轻人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他伸出手指,敲了敲桌面。
“还是那个条件,三七分,方子拿来,我王记保你家一世富贵。”
陈平摇了摇头。
“王掌柜,我想,您误会了。”
“我今天来,是想跟您谈一个新的合作方案。”
王通的笑容僵在脸上。
陈平解开布包,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淡黄色肥皂。
“我的肥皂,以后只供给王记杂货铺售卖。”
王通眉头一挑。
陈平继续说道。
“但是,价格,由我来定。”
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王通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死死地盯着陈平,像是要从那张平静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开玩笑的痕迹。
可他只看到了认真。
一种近乎冷酷的认真。
“小子!”
王通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
柜台上的茶盏被震得跳了起来,茶水溅出,发出“刺啦”一声。
周围的伙计和客人都被这声巨响吓了一跳,纷纷侧目。
王通的脸色由白转青,指着陈平的鼻子,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别给脸不要脸!”
“你以为你那破玩意儿是什么稀世珍宝?独家供货?价格你定?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敢走出这个门,不出三日,我王记就能做出和你家一模一样的肥皂!到时候,我让你一块都卖不出去,一文钱都赚不到!”
面对王通的勃然大怒,陈平却只是微微一笑。
那笑容里,没有恐惧,反而带着一丝……怜悯。
他从怀里,又取出了两块东西。
同样是肥皂。
他将其中一块放在柜面上,那是市面上流通的初版肥皂,颜色蜡黄,质地略显粗糙。
然后,他将另一块,放在了初版肥皂的旁边。
王通的咒骂声戛然而止。
他死死地盯着第二块肥皂。
那块肥皂,与第一块截然不同。
它的颜色更纯净,是一种温润的乳白色,质地细腻得如同羊脂美玉。
更重要的是,它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雅的,他说不出来的花香。
这香味,瞬间就将旁边那块肥皂自带的油脂碱味,比得粗鄙不堪。
陈平拿起那块初版肥皂,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嘈杂的大堂。
“王掌柜,仿制,当然可以。”
“但这东西,草木灰提纯的火候,油脂配比的精度,差一丝一毫,做出来的东西就天差地别。”
“您或许能仿得出它的‘形’,可您仿得出它的‘神’吗?”
他顿了顿,将那块乳白色的改良版肥皂,轻轻推到王通的面前。
“更何况……”
“在我看来,市面上流通的这些,都只是些残次品。”
陈平的目光,直视着王通已经开始变色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
“等您的仿制品费尽心力做出来时,我的新东西,早就铺满了整个清河镇。”
“王掌柜,您永远只能跟在我后面,吃灰。”
“轰!”
最后一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王通的心口。
他看着那块明显高出不止一个档次的乳白色肥皂,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终于明白了。
对方根本不是来求饶的。
对方是来下战书的。
对方手里握着的,不是一个固定的方子。
而是一种可以不断做出新东西、好东西的,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能力!
自己引以为傲的财力、渠道、人脉,在对方面前,变得一文不值。
他可以仿制,但他永远只能仿制对方淘汰下来的东西。
他永远只能跟在后面,吃灰。
王通的身体晃了晃,颓然坐回了太师椅上。
方才的嚣张与愤怒,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威胁者,彻底变成了一个被动的,等待审判的交易方。
“你……想要什么价?”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陈平从怀里,掏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放在柜台上。
那是一份早已拟好的供货协议。
价格,供货量,账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王通看着那张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割他的肉。
但他没有选择。
他拿起笔,在那张纸的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当陈平背着空布包,怀揣着那份签了字的协议走出王记杂货铺时,阳光正好。
他没有立刻回家。
而是去了纸笔店,用刚刚从王通那里预支的货款,买了一刀最好的竹纸,一锭上好的徽墨。
当他回到家时,刘氏和陈大柱正在院里焦急地张望着。
“平儿,怎么样了?”
刘氏迎上来,满脸担忧。
陈平没有说话。
他将怀里的协议递给父亲,又将新买的纸墨放到母亲手里。
“娘,以后,不用再为我的纸墨发愁了。”
刘氏捧着那刀洁白的竹纸,手都在颤抖。
陈大柱展开那份协议,逐字逐句地看着,他虽然识字不多,但那上面的数字和条款,他看得懂。
他看完,将纸小心地折好,递还给儿子。
然后,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
那一刻,小院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然而,这份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
一个同村的半大孩子,慌慌张张地从院外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
“平……平哥儿!不好了!”
陈平心中一沉。
“怎么了?”
那孩子喘着粗气,指着村口的方向。
“你大伯……你大伯陈大山落榜回来了!看那样子,拉着个破板车,狼狈得很!快……快到村口了!”
院子里的笑声,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