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关上的瞬间,王通那带着威胁的话音仿佛还未散尽,院子里的空气却像是骤然凝固了。
方才因熬制皂液而升腾起的暖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氏看着那扇紧闭的木门,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她快步走到石桌边,看着那一堆冰冷的铜钱,又看看石板上那些还未完全干透的肥皂,嘴唇哆嗦着,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当家的,平儿……”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你们怎么……怎么就把人给气走了?”
“那可是王记杂货铺啊!镇上最大的铺子!咱们得罪了他,以后这东西还怎么卖?他要是不让我们卖了,可怎么办啊?”
她急得在原地团团转,手在围裙上搓来搓去。
“三成……三成利不少了啊!咱们只要在家里干活,什么都不用管,每个月就有钱拿,这……这跟天上掉钱有什么区别?多好的事啊!”
刘氏是真的怕了。
在她看来,一个泥腿子,能攀上镇上最大的掌柜,已经是祖坟冒青烟。
对方愿意分三成利,更是天大的恩赐。
可丈夫和儿子,却把这尊财神爷给硬生生推出了门外。
陈平走到母亲身边,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到一旁的石凳上。
“娘,您先别急。”
他的声音很稳,像一剂定心针,让刘氏纷乱的心神稍稍安定了一些。
“您想,他给的真是三成利吗?”
陈平拿起一块肥皂,递到母亲面前。
“这东西,怎么做出来的,只有我们家知道。这就叫方子。”
“今天,他求着我们,说给我们三成利,让我们把方子给他的人看,教他们做。”
“要是我们答应了,他的人学会了,那这方子就不再是我们家独有的了。”
陈平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晰。
“到时候,他自己的铺子,自己的人手,想做多少就做多少。他还会分给我们三成吗?”
“不会的。”
陈平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只会给我们一成,甚至半成。如果我们不答应,他就自己另起炉灶,把我们一脚踢开。”
“到了那个时候,他卖他的,我们卖我们的。他铺子大,人手多,价钱卖得比我们还低。镇上的人都去买他的,谁还会来我们这儿?”
“到头来,我们辛辛苦苦想出的方子,给他做了嫁衣,自己却一个铜板都挣不到,还要落个被他处处打压的下场。”
“他要的,不是跟我们合作。他要的,是咱们家的命根子。”
刘氏听着儿子的话,脸上的焦急慢慢变成了茫然,又从茫然变成了后怕。
她虽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陈平的话朴实直白,她听懂了。
是啊,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
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怎么就被那“三成利”给迷了心窍。
她看着手里的肥皂,再看看一脸平静的儿子,背后惊出了一层冷汗。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抽烟的陈大柱,站了起来。
他走到院墙边,将手里的烟锅在墙角的石头上“梆梆”磕了两下,把烧尽的烟灰磕得干干净净。
他没有看妻子,也没有看那些肥皂。
他的视线,落在了儿子陈平的身上。
“他说得对。”
陈大柱的声音沙哑而低沉。
“王通那样的人,是喂不熟的狼。你今天给他一块肉,他明天就敢来咬你的喉咙。”
他顿了顿,将烟杆别回腰间,用一个最简单的比喻,为这场家庭会议定了调。
“他要的,是那只会下金蛋的鸡。”
“不是那几个蛋。”
这一句话,像一道惊雷,让陈平整个人都定住了。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他原以为,自己需要费尽口舌,才能将现代商业里的“核心技术壁垒”和“渠道垄断”这些概念,解释给父母听。
可父亲,只用了“鸡”和“蛋”两个字,就将这一切的本质,剖析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
陈大柱迎着儿子的视线,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得意,只有一种历经世事后的通透与平静。
他继续说道。
“所以,这只鸡,必须牢牢攥在咱们自己手里。谁都不能给。”
“方子,就是这只鸡。”
“至于蛋嘛……”
他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
“可以卖给他。”
“咱们家小,吃不下那么多蛋,与其放着坏了,不如卖给他换钱。”
“而且,这清河镇,也只有他王记的篮子最大,能装得下咱们家所有的蛋。”
陈平的心跳开始加速。
他已经预感到了父亲接下来要说什么。
只听陈大柱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说道。
“所以,咱们的蛋,以后只卖给他一个人。”
“但是!”
他加重了语气。
“这蛋,卖什么价钱,什么时候卖,一次卖多少,都得由我们说了算。”
“他要是答应,咱们就合作。他要是不答应,那咱们就把这些蛋,自己拿到镇上,一个一个地卖。虽然慢点,累点,但至少鸡还在自己手上,饿不死。”
话音落下,院子里一片寂静。
陈平看着自己的父亲,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敬佩,从心底油然而生。
独家供货。
控制定价权。
掌握生产端。
这不就是后世最经典的品牌方与渠道商之间的博弈策略吗?
父亲一个连字都认不全的庄稼汉,竟然凭借着最朴素的生存智慧,洞悉了商业竞争最核心的法则。
什么大智若愚。
这根本就是运筹帷幄!
父子二人,隔着半个院子,相视而立。
一个眼神的交汇,所有的策略,所有的默契,尽在不言之中。
刘氏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
她虽然还是听得半懂不懂什么鸡啊蛋的,但她看明白了最重要的一点。
自己的男人和儿子,没有慌,没有怕。
他们胸中,早已有了万全的章法。
她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终于稳稳地落了回去。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站起身,重新走到石板前,拿起细麻线,继续切割那些代表着希望的皂胚。
她的脸上,不再有惶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
天塌下来,有男人顶着。
路走不通,有儿子想着。
她要做的,就是把家里的活计做好,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
策略已经定下。
可陈平清楚,这只是他们自己的一厢情愿。
主动权,仍在王通手上。
那个精明到骨子里的杂货铺掌柜,会轻易接受这个由他们一个穷苦农家,所开出的“不平等条约”吗?
下一次见面,恐怕就不会是今天这般和风细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