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新砌的灶台正不知疲倦地工作着。
锅里乳白色的皂液在文火的舔舐下,咕嘟咕嘟地冒着细小的泡,散发出一股混合着油脂与草木碱的独特气味。
这气味,在刘氏闻来,比过年时炖肉的香气还要醉人。
她正蹲在石板前,用一根绷紧的细麻线,小心地将已经凝固成一大块的皂胚,切割成方方正正的小块。
她的动作很专注,脸上挂着藏不住的笑意。
每切下一块,她就仿佛看到了白花花的大米,看到了儿子身上崭新的棉袄。
“等再卖掉这一批,就给你爹也扯块布做身新衣裳。”
刘氏一边码放着肥皂,一边对灶台前的陈平念叨着。
陈平看着母亲脸上的光彩,心中也满是暖意。
这几日,是这个家十几年来最舒心的日子。
有钱,有盼头,连空气里都是甜的。
就在这时,院门被人“叩叩”敲响了。
声音不轻不重,很有节制。
刘氏停下手中的活,疑惑地站起身。
“谁啊?”
陈平也放下手里的蒲扇,朝门口走去。
他拉开木门,门外站着三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光鲜的宝蓝色绸衫,面皮白净,脸上堆着和气的笑容,两撇八字胡修剪得整整齐齐。
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身材壮硕的伙计,垂手站着,眼神却在小院里四处打量。
为首的男人一看到陈平,脸上的笑容立刻又热情了三分。
“敢问,这里可是陈平小哥的家?”
“我是陈平,阁下是?”
陈平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心中升起一丝警惕。
这人的衣着打扮,绝非寻常村人。
“哎呀,总算找对地方了!”
男人一拍手,自来熟地迈步走进院子,目光在院角的灶台和石板上的肥皂上一扫而过,眼底闪过一丝精光。
“在下王通,是镇上王记杂货铺的掌柜。”
他对着陈平拱了拱手,姿态放得很低。
“早就听闻陈家小哥乃是文曲星下凡,不仅文章做得好,还弄出了这等利民的神物,今日一见,果然是少年英才,佩服,佩服!”
刘氏听到是镇上最大杂货铺的掌柜,有些手足无措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陈平却很平静。
“王掌柜过奖了,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玩意儿。”
王通哈哈一笑,走到石板前,拿起一块刚切好的肥皂。
他放在鼻尖闻了闻,又用拇指摩挲着皂体细腻的质感,连连点头。
“小哥太谦虚了。”
“这东西,可不是什么小玩意儿。”
他转过身,笑容可掬地看着陈平。
“实不相瞒,王某今日前来,是想跟小哥谈一桩大买卖,一桩能让你们家一步登天的大好事!”
他说着,看了一眼院角的灶台和忙碌的刘氏,微微摇了摇头。
“小哥你看,你们这样自己熬制,自己售卖,又辛苦,又危险,能挣几个钱?”
“而且,你一个读书人,整日与这些油污俗物为伴,岂不耽误了学业前程?”
王通顿了顿,抛出了他的来意。
“王某有个提议。”
“你家,只需要继续做这肥皂便可,配方,人手,都由你们出。”
“而我王记杂货铺,负责将这肥皂铺满整个清河镇,乃至周边的县城!所有的迎来送往,打点关系,都由我来。”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陈平面前比划了一下。
“挣来的利润,你我三七分。”
刘氏的眼睛瞬间亮了。
王通捕捉到她的神情,笑容更盛。
“当然,是我王记七,你们三。”
“弟妹你别嫌少。”
他转向刘氏,语气诚恳。
“你想想,你们什么都不用操心,坐在家里,每个月就能凭空多出一大笔进项!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我王记的招牌,就是保证!”
“这是看得起你们,才给的好机会啊!”
刘氏的心彻底动了。
是啊,不用自己抛头露面,不用担心得罪人,只要在家里干活,就能有三成的利。
那可是王记杂货铺!
他们卖一天,比自家卖一个月挣得都多。
她忍不住拉了拉陈平的衣袖,眼神里满是催促和期盼。
陈平的脸上,却始终没有表情。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王通,像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三七分。
配方是他的,核心技术是他的,人力也是他的。
王通只出个渠道,就要拿走七成。
这不是合作。
这是吞并。
是巧取豪夺。
就在院子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时,一道不紧不慢的声音响了起来。
“平儿。”
一直坐在屋檐下抽着旱烟的陈大柱,不知何时站起了身。
他将烟锅在鞋底上“梆梆”地磕了两下,把里面的烟灰磕干净。
整个过程,他甚至没有看王通一眼。
他只是看着自己的儿子,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
“天色不早了,送客吧。”
“家里的事,我们自己商量。”
王通脸上那和煦的笑容,瞬间僵住。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这个一直被他当成背景板的、看起来懒散窝囊的庄稼汉。
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准备了无数应对陈平讨价还价的方案。
却唯独没想到,会是这个人,用这样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直接结束了谈话。
陈平对着父亲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对王通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王掌柜,家父说的是,此事我们还需商议。今日招待不周,您慢走。”
王通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白。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陈大柱,又看了一眼态度恭敬却立场坚定的陈平。
他知道,今天这趟是白来了。
他冷哼一声,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好,好一个陈家。”
他甩了甩袖子,转身就走,丢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这买卖,你们可要好好考虑清楚了。”
“清河镇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有些东西,不是什么人都能攥在手里的。”
说完,他带着两个伙计,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院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方才还满是希望和喜悦的空气,瞬间变得沉重而压抑。
刘氏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急得快要哭出来。
“当家的!平儿!”
“你们……你们怎么就把人给赶走了?那可是王记杂货铺啊!咱们得罪不起的!”
陈大柱没有理会妻子的焦急。
他重新装上一锅烟丝,走到灶台前,用火钳夹出一块烧红的炭火,点燃了烟锅。
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他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
陈平站在原地,看着父亲沉稳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石板上那些承载着全家希望的肥皂。
他知道,一场真正的风雨,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