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
桐油灯的火苗,在小小的土屋里投下三道摇曳的影子。
刘氏将一碗腌菜推到陈平面前,看着儿子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碗里的糙米饭,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平儿,你今天一天都魂不守舍的,在想啥呢?”
陈平放下筷子。
他抬起头,迎着父母关切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
“爹,娘,我想把那东西,多做一些出来,拿去镇上卖钱。”
“那东西?”
刘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儿子说的是下午那块黄蜡蜡的“怪东西”。
她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卖钱?就那油乎乎的玩意儿?谁会买?”
“娘,那东西叫肥皂,是专门用来洗东西的,特别是洗油污,比皂角好用百倍。”
陈平耐心地解释道。
“镇上的富贵人家,还有那些大酒楼,每天要洗多少油腻的碗碟衣物?若是有了这肥皂,能省下多少功夫?他们肯定愿意花钱买。”
刘氏听得半信半疑,她无法将下午那块消耗了家里金贵猪油的东西,和白花花的银钱联系在一起。
在她看来,油就是油,是吃到肚子里的。
拿油去做洗东西的玩意儿,再拿去卖,这事听起来就透着一股不踏实。
“那得要多少猪油?咱家可没那闲钱去买。”
刘氏说出了最实际的问题。
“而且你现在是读书人,心思该放在学问上,整天捣鼓这些,不是不务正业吗?要是被你先生知道了……”
她的话里,满是担忧。
陈平一时语塞,他知道母亲说的是实在话。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吃饭的陈大柱,放下了手里的碗筷。
碗筷与粗糙的木桌碰撞,发出“嗑”的一声轻响。
他什么也没说,站起身,径直走到墙角,拿起了下午被陈平随手放在那里的那块粗糙肥皂。
然后,他走到灶房,从锅台边拿起一块用了许久、浸满了油污、已经看不出本色的抹布。
他走到院里的水缸边,舀了一瓢水进木盆,将抹布扔了进去。
在陈平和刘氏的注视下,他蹲下身,用那块肥皂,在油腻的抹布上用力搓洗起来。
丰富的泡沫很快涌现。
陈大柱的手很大,指节粗壮,他搓洗的动作不快,却很有力。
一盆清水,很快变得浑浊不堪,一层黑亮的油花浮在水面。
他倒掉脏水,又重新舀了一瓢清水清洗。
如此反复两次。
当他再次站起身时,他将那块抹布摊开在手心。
原本油腻僵硬的抹布,此刻虽然依旧破旧,但上面的油污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恢复了布料原本的灰白色。
他转过头,看向屋门口站着的陈平,眼神平静而深邃。
“我信。”
他只说了两个字。
随即,他又看向身旁目瞪口呆的刘氏,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沉稳。
“让他试试。”
“咱儿子不是寻常人,他想做的事,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亏了,我再去码头多扛几趟活,总能补上。”
刘氏看着丈夫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懒散的脸,此刻却写满了她从未见过的认真与决断。
她张了张嘴,所有担忧和反对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块洗得干干净净的抹布,点了点头。
家庭作坊,就在这天晚上,正式成立了。
第二天,陈平跟先生告了一天假。
父子二人没有言语,却有着惊人的默契。
陈平负责提供理论,陈大柱负责动手实践。
熬制肥皂最关键的是控制火候,家里的灶膛火太大,不适合长时间的文火慢熬。
陈平只是提了一句,陈大柱便扛着锄头出了门。
他在院子角落里,用村里最常见的黄泥混着碎石和稻草,开始砌一个新的小灶台。
那一刻,陈大柱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是那个靠在门框上晒太阳的懒汉。
他用脚踩着泥,感受着泥土的湿度和粘性,那动作熟练得像个做了几十年的老瓦匠。
他垒砌砖石,每一块砖的位置,每一个缝隙的大小,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没有丝毫的偏差。
他甚至在灶台的侧面,巧妙地留出了一个可以随时开合的口子,用来精准地控制进风量。
陈平站在一旁看着,心中翻江倒海。
一个普通的庄稼汉,或许会砌墙,会修补屋顶。
但绝不会像父亲这样,对火候、风道有着如此深刻的理解。
这更像是一种本能,一种刻在骨子里的经验。
他想起父亲在考校那天,捻起落叶,抬头看天,脱口而出“冻上就好了”的场景。
那不是瞎咧咧。
那是一种对自然规律近乎直觉的洞察。
灶台砌好,需要阴干。
父子俩又开始解决原料问题。
猪油金贵,但镇上屠户每天都会剩下大量的、没人要的碎油和板油,价格极为低廉。
陈大柱拿着家里仅有的一点铜板,去镇上换回来一大包。
碱,则来自草木灰。
陈平发动母亲,去村里各家各户收集烧完的灶灰,理由是给自家菜地当肥料。
乡里乡亲的,对这点不值钱的东西也无所谓,不过半天功夫,就收集了一大堆。
几天后,灶台干透。
第一次正式的量产开始了。
陈平站在灶前,有些紧张地指挥着。
“爹,火小一点,再小一点。”
“水开了,要不要加碱?”
陈大柱却显得异常沉稳,他盘腿坐在小灶台前,手里拿着一把破蒲扇,不疾不徐地控制着火势。
他甚至不用陈平提醒。
他只是偶尔凑近锅边,用鼻子轻轻嗅一下冒出来的蒸汽,或是瞥一眼灶膛里火焰的颜色,就知道该添柴还是该抽柴。
他的手稳得像一块磐石。
搅动锅里粘稠液体的木棍,在他的操控下,始终保持着一个均匀的速度。
陈平看着父亲的侧脸,那张被岁月刻上风霜的脸上,满是专注。
那种专注,不像一个农民在侍弄庄稼,更像一个工匠在打磨自己最宝贵的作品。
又或者,像一个将军,在擦拭他心爱的兵刃。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陈平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甩了甩头,将这不切实际的想法抛开,专心盯着锅里的变化。
在父子二人默契的配合下,一锅又一锅的皂液被成功熬制出来。
刘氏则从最初的怀疑,彻底转变成了全身心的投入。
她负责过滤碱水,负责将凝固的肥皂切成大小均匀的块状,再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块块码放在木板上,拿到屋里阴干。
她看着那些颜色比陈平第一次做的要均匀得多、质地也更细腻的淡黄色肥皂,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那不再是什么“怪东西”。
那是铜板,是白面,是儿子读书用的纸和墨,是这个家未来的指望。
又过了几天,第一批,整整五十块肥皂,整齐地码放在木板上。
它们不再粗糙,每一块都有棱有角,散发着一股干净而独特的气味。
陈平拿起一块,放在手心。
它还带着一丝温润。
这不仅仅是一块肥皂。
这是全家人的心血,是这个家庭作坊的第一批“产能”。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投向了清河镇的方向。
产品,已经有了。
可这第一步,该如何迈出去?
是像货郎一样,挑着担子沿街叫卖?
还是……有更高明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