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节省时间,他常常在学堂的角落里,就着凉水解决午饭。
日子久了,那件本就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领口和袖口处,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一层洗不掉的油光,在阳光下泛着一层灰黑的腻色。
皂角用了,草木灰也搓了,可那股深入布料纤维的油腻,却像是扎了根,顽固地盘踞着。
每当他坐在窗明几净的学堂里,闻到自己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汗味与油味混合的气息,再看到林康等人每日更换、散发着淡淡熏香的绸衫,一种源自另一个灵魂的轻微洁癖,便会让他坐立难安。
这不仅仅是体面问题。
更是一种提醒。
提醒他,无论他的思想走得多远,他的身体,依旧被困在这贫瘠的现实里。
这天,他从学堂归来,刘氏正在灶前忙活。
陈平放下书,习惯性地走到灶膛前,帮着添柴。
火光跳跃,映着他清瘦的脸。
灶膛里,烧尽的柴禾落下一层厚厚的灰烬,细腻,灰白。
刘氏用火钳拨了拨,准备等冷却后,当肥料撒到菜地里。
陈平的目光,却定在了那堆草木灰上。
草木灰。
溶于水,便是碱。
一个被他遗忘在记忆深处的化学公式,毫无征兆地跃入脑海。
油脂,加上强碱,在加热的条件下,会变成一种全新的东西。
肥皂。
还有甘油。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就再也按捺不住。
陈平的心跳,没来由地快了几分。
他站起身,走到母亲身边。
“娘。”
“咋了?”
刘氏正揉着面团,头也没抬。
“咱家……还有猪油吗?”
刘氏的动作停了下来,诧异地看着他。
“要猪油干啥?那玩意儿金贵着呢,都留着过年炼油渣包饺子。”
“我……我想做个东西试试。”
陈平有些语焉不详。
刘氏打量着儿子,见他神情认真,不似说笑。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擦了擦手,转身进了里屋。
片刻后,她拿出了一块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打开来,是一块巴掌大小、已经有些泛黄的猪板油。
这是家里最次的一块油,即便如此,刘氏的眼神里也满是心疼。
“就这一块了,你可别给糟蹋了。”
“嗯。”
陈平重重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块承载着全家口福的猪油。
他在院子的角落里,找了几块石头,架起一口早就废弃不用的破铁锅。
然后,他将灶膛里冷却的草木灰,用一个破了口的瓦盆装了,加水,搅拌,再用一块旧布过滤。
浑浊的液体,顺着布料,一滴一滴地渗入锅中,变成了略带灰黄色的澄清碱液。
一切准备就绪。
陈平生起火,将那块金贵的猪油切碎,扔进锅里。
猪油在热力下慢慢融化,发出“滋滋”的声响,一股油香弥漫开来。
他深吸一口气,将过滤好的碱液,缓缓倒入锅中。
第一次,他没有经验。
火烧得太旺,锅里的液体很快剧烈地沸腾起来,油花四溅。
一股焦糊的味道,混杂着古怪的碱味,呛得他连连咳嗽。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锅里就只剩下一滩黑乎乎、散发着恶臭的粘稠糊状物。
失败了。
刘氏闻到味儿,从屋里探出头,看到那锅黑糊,脸上满是“我就知道”的心疼表情,张了张嘴,却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缩了回去。
陈平有些懊恼,但他没有气馁。
他仔细回忆着脑海中化学实验的每一个步骤。
温度,配比,搅拌。
缺一不可。
他将锅刷干净,将剩下的猪油和重新过滤的碱液,减量,再次倒入锅中。
这一次,他控制着火候,只让灶膛里燃着微弱的火苗。
锅里的液体,只是微微地冒着热气。
他找来一根木棍,耐心地、匀速地在锅里搅动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锅里的液体,开始变得越来越稠,从清澈的油水分离状态,慢慢变成了浑然一体的乳白色。
陈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继续搅动着。
又过了许久,锅里的液体开始出现奇妙的变化。
它分层了。
上层是半透明的粘稠液体,下层则是浑浊的废液。
成了!
陈平强忍住心中的激动,熄灭了火。
他小心地将上层那些粘稠物,用一个破碗舀了出来,放在一块干净的石板上。
随着温度慢慢降低,那团糊状物,逐渐凝固。
最终,在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块色泽蜡黄、质地粗糙、散发着淡淡油脂和碱味的固体。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第一块,肥皂。
他拿起那块还有些温热的肥皂,快步走到水井边,那里放着一个木盆,里面泡着他换下来的那件脏衣服。
他将衣服最脏的领口浸湿,然后用那块粗糙的肥皂,在上面用力地来回涂抹。
奇迹发生了。
当他用手揉搓时,一股远比皂角要丰富、细腻百倍的白色泡沫,瞬间涌了出来。
随着他的揉搓,那股顽固的、灰黑色的油腻,肉眼可见地被泡沫包裹着,脱离了布料,融入水中。
不过片刻功夫,原本污浊不堪的领口,已经恢复了布料本身的颜色。
刘氏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
她看着盆里那丰富的泡沫,看着儿子手里那块“怪东西”,看着那焕然一新的衣角,眼睛越睁越大,嘴巴也慢慢张开,足以塞进一个鸡蛋。
“这……这是啥?”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震惊。
陈平没有回答。
他只是将洗干净的衣角,递到了母亲面前。
刘氏伸出粗糙的手,难以置信地触摸着那片湿润却干净的布料,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没有了那股油腻的酸味,只剩下一股干净的、淡淡的碱水味。
她再看向陈平手里的那块黄蜡蜡的东西,眼神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看一块被糟蹋的猪油变成的废物。
那是在看一个……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奇迹。
陈平看着母亲震惊的表情,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这块粗糙的、凝聚了现代化学智慧的产物。
一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心中轰然炸响。
这东西,能卖钱。
不。
这不是钱。
这是能彻底改变他家命运的,第一块基石。
他看着手里的肥皂,仿佛看到了一条金光大道,在自己脚下缓缓铺开。
知识,果然是第一生产力。
我的第一桶金,就从这里开始。
可新的问题接踵而至。
如何量产?
这零星的草木灰,和母亲省下来的猪油,只够做这么一小块。
又该如何打开销路?
一个穷学生捣鼓出来的“怪东西”,谁会信?谁又会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