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生打断了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
“我问的是,此法的根源。”
陈平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强迫自己迎上先生的目光,大脑飞速运转。
他知道,一个回答不好,他好不容易推开的这扇门,就会立刻在他面前重重关上。
甚至,会引来杀身之祸。
他垂下眼帘,恭敬地回答。
“先生,此法并无根源。”
“哦?”
张先生的眉梢微微挑起。
“那便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不敢称是学生所想。”
陈平的姿态放得更低。
“只是学生在村中,常见乡邻为了一口吃食,争得头破血流。也见过官府开仓放粮,灾民却依旧饿殍遍地。心中郁结,胡思乱想罢了。”
张先生靠在了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胡思乱想?”
他拿起那张纸。
“你这篇策论,条理分明,环环相扣,可不像胡思乱想。”
“我问你,灾民懒惰,出工不出力,又当如何?”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
陈平心中早有腹稿,不假思索地回答。
“设‘工分制’。不按人头分粮,而按工程量记分。挖一方土得一分,砌一尺堤得三分,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分数当日结算,凭分换取钱粮。”
张先生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好一个工分制。”
他沉吟片刻,又问。
“官吏贪墨,克扣工分,虚报工程,又当如何?”
“设‘交叉监察’。”
陈平继续道。
“将民夫分为甲乙两队,甲队之工,由乙队验收;乙队所用之料,由甲队清点。两队互为掣肘,互相监督。再由先生这样的乡绅名望之士,从中抽查,一旦发现舞弊,严惩不贷。”
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张先生的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盯着陈平,仿佛要将这个少年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初始钱粮,从何而来?官府府库,未必充裕。”
这是最后一问,也是最难的一问。
陈平深吸一口气。
“可向本地大户,发行‘水利善票’。”
“善票?”
“是。官府出具凭证,言明此票用于兴修水利,利国利民。凡购买善票者,皆为义举。待到工程结束,大户可凭善票,抵扣未来三年的部分税赋。”
“如此,官府不需先出钱粮,大户得了名声,又得了实利,灾民得了活路,河堤得以修缮。一举四得。”
当陈平说完最后一个字时,他发现张先生的眼神变了。
那眼神里,有震惊,有欣赏,但更多的,是一种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那是一种看到了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时,所产生的惊疑与审慎。
陈平心中警铃大作。
他知道,自己说得太多了。
再往下,就不是聪慧,而是妖孽了。
他猛地后退一步,对着张先生,深深地作了一个揖,几乎要弯到地上去。
“先生!”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惶恐。
“这些……这些都不过是学生读过几本杂书游记,加上目睹乡间疾苦后的一些胡思乱想,全是纸上谈兵,错漏百出,当不得真!还请先生斧正!”
他将自己的姿态,放到了最低。
将那惊世骇俗的策论,归于“胡思乱想”与“纸上谈兵”。
这是一种示弱,也是一种自保。
张先生看着他,那锐利的目光,渐渐缓和下来。
他看着这个在他面前诚惶诚恐的少年,许久没有说话。
最终,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声叹息里,有释然,也有感慨。
“过谦了。”
他缓缓说道。
“你的这些想法,已非纸上谈兵,而是……经世济用之学。”
他没有再追问来源。
因为他知道,再问下去,就是逼迫,就是不智。
他将那张策论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一个抽屉里,没有再拿出来。
他重新看向陈平,神色变得无比严肃。
“陈平。”
“学生在。”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张先生的声音,变得低沉而郑重。
“你的才华是利刃,但在你拥有挥舞它的力量之前,它首先会割伤你自己。藏锋,是读书人的第一堂课。今日之言,在考取功名之前,切不可再对外人言说半句。你可明白?”
这句告诫,代表了完全的认可。
更代表了一种保护。
陈平的心,重重地落回了肚子里。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学生,谨遵先生教诲!”
他再次深深一揖。
张先生点了点头,站起身,走到书房一角的柜子前。
他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一个木盒。
回到书案后,他将木盒推到陈平面前。
“打开看看。”
陈平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打开了木盒。
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套崭新的湖笔、一方细腻的徽墨,还有一沓洁白的宣纸。
这些东西,陈平只在镇上最大的文房斋里见过,标价高得让他不敢多看一眼。
“先生,这……这太贵重了,学生不能收。”
“我收了你的学问,自然要还你笔墨。”
张先生淡淡地说道。
“束脩之事,不必再提。学堂里的杂役,你也不必再做了。从明日起,卯时来,酉时归,将所有心思,都用在读书上。”
他看着陈平,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要让我失望。”
陈平捧着那个沉甸甸的木盒,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才算真正踏上了这条青云之路。
而这条路的开端,比他想象的,要更加沉重。
自从那日得了先生的笔墨,陈平的日子便彻底变了。
他不再需要去学堂做杂役,卯时到,酉时归,成了张氏学堂里最纯粹的学生。
白日里,他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张先生传授的经义文章。
夜晚,他也不再需要借着月光,而是点着先生赠予的蜡烛,将白日所学,一遍遍地在心中温习,在纸上默写。
学业的进步一日千里。
但另一个问题,却悄然浮现。
他住得远,每日往返,中午只能啃着母亲烙的干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