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刘氏点亮了家里那盏许久都舍不得用的桐油灯。
她从米缸最底层,用一个布袋子包着的小半袋白面,小心翼翼地舀了两瓢出来。
她要给陈平烙饼。
那是家里仅剩的一点白面了。
陈平坐在灶膛前添着柴火,看着母亲在案板前忙碌的背影。
她和着面,揉着面,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郑重。
锅里没有放油,白色的面饼在滚烫的铁锅里,慢慢地鼓起,散发出诱人的麦香。
刘氏一共烙了两个饼,烙得两面金黄。
她用干净的布把饼包好,塞到陈平手里。
“拿着,明天路上吃。”
那两个饼,沉甸甸的。
次日,天还未亮,陈平就醒了。
他穿好衣服,背上那捆旧书,刘氏已经把昨晚的饼热好了,连同一个煮熟的鸡蛋,一起塞给了他。
陈大柱站在门口,只说了一句。
“去吧。”
陈平准时在卯时抵达了张府。
还是那个叫阿福的家丁开的门,今天的他脸上没了昨日的不耐,只是淡淡地扫了陈平一眼,便领着他往里走。
学堂设在府里的东厢房,很是宽敞。
里面已经到了七八个少年,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笑。
张先生正端坐在最前方的讲台后,闭目养神。
陈平一走进去,屋里的说笑声便小了下去。
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些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审视,以及……轻蔑。
陈平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肩膀处还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和他背后那捆书页泛黄的旧书,在这间窗明几净、处处透着雅致的学堂里,显得格格不入。
张先生睁开了眼睛。
“来了。”
他对着陈平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对着堂下的学生们说道。
“今日学堂里来了一位新同窗,名唤陈平。”
他指了指陈平。
“以后,你们要好生相处。”
介绍完,他又为陈平引荐堂上的几位同窗。
那些少年大多是镇上富户的子弟,一个个衣着光鲜,神态倨傲。
其中一个坐在最前排,穿着一身宝蓝色暗纹绸衫的少年,尤为显眼。
“这位是林康,县里林记绸缎庄的少东家。”
林康抬了抬下巴,算是打过招呼。
他的视线在陈平身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他背后那捆旧书上,嘴角不受控制地撇了一下。
“先生,这种废纸,也配与我们的书放在一处?”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学堂里,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几声压抑的窃笑响了起来。
陈平的脸颊有些发烫,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
张先生的脸色沉了下去。
“林康。”
“书的好坏,不在新旧,而在书里的人,是否用心去读。”
林康被先生训斥,脸上有些挂不住,哼了一声,扭过了头。
张先生给陈平指了一个角落里的空位。
“坐吧。”
陈平走过去,放下书,默默地坐了下来。
他能感觉到,自己和那些同窗之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
张先生没有再多说什么,开始讲授今日的课程。
是《大学》里的开篇。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
张先生的声音不疾不徐,在学堂里回荡。
林康等人听得心不在焉,有的在下面窃窃私语,有的则在把玩着自己那方雕刻精美的名贵砚台。
只有陈平,坐得笔直。
他没有纸笔,就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一遍一遍地写着。
他将先生讲的每一个字,都牢牢地刻在心里。
这种专注,与周围的散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张先生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而林康等人,则觉得他是在故作姿态,博取先生的关注,眼神里的反感更添了几分。
课间休息时,没有人跟陈平说话。
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啃着刘氏给他烙的白面饼。
那饼已经冷了,有些干硬,但陈平却吃得很慢,很珍惜。
一天的课程,就在这种诡异的孤立氛围中结束了。
眼看就要散学,众人都开始收拾东西,张先生却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今日的功课,不是抄书。”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看向先生。
张先生缓缓开口。
“明日清晨,每人交一篇策论上来。”
“题目不限,体裁不拘,你们尽可畅所欲言。”
话音落下,堂下一片哗然。
策论?
那可是乡试、会试才会考的东西。
林康等人面面相觑,随即又兴奋地讨论起来。
“写什么好?不如就写这镇上的风月。”
“俗气!当以圣人文章为题,方显我等才学。”
在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陈平默默地将自己的旧书重新捆好。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
他知道,这是张先生给他的机会。
也是他打破这面墙的,第一个机会。
夜色如墨,陈平背着那捆旧书,走在回村的土路上。
晚风吹过田埂,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也吹散了镇上的喧嚣。
学堂里那些同窗们兴奋的议论声,仿佛还回响在耳边。
他们讨论着辞藻,揣摩着句式,想着如何引经据典,写出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来博得先生的青睐。
陈平没有想这些。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是一次机会。
一个真正能让他站稳脚跟,而不仅仅是坐在那个角落里的机会。
回到家时,刘氏已经睡下,但灶膛里还温着一碗热水。
陈平就着热水,啃完了路上剩下的半个馒头,然后走到西屋,点亮了那盏昏黄的豆油灯。
灯火摇曳,将他清瘦的影子投在泥墙上,拉得长长的。
他铺开一张从旧书上撕下来的、背面空白的纸页,这是他唯一的草稿纸。
他握着一支炭笔,迟迟没有落笔。
写什么?
歌功颂德?风花雪月?空谈圣人仁政?
那些东西,林康他们会写,而且会写得比他好。
他们的家境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去揣摩这些虚无缥缈的文字游戏。
而他,没有这个资本。
他必须拿出一点不一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