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的角落里,确实放着一口半人高的陶制大水缸。
“那口水缸,底下有一道裂缝,一直在漏水。”
张先生缓缓说道。
“现在,你去,把它给我补上。”
陈平愣住了。
补水缸?
这不是木工瓦匠的活计吗?
他是一个来拜师念书的学子,为何要考这个?
“先生,这……”
他有些迟疑。
“怎么?”
张先生的眉梢微微挑起。
“做不到?”
“不是。”
陈平连忙摇头。
“只是……”
“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张先生打断了他。
“院子里的东西,你可以随意使用。”
“但是,不能移动水缸,也不能用泥巴之类的东西从外面糊住裂缝。”
不能移动,不能从外面糊。
这要怎么补?
陈平的脑子一片空白,他所有的准备所有背过的书,在这一刻,都派不上用场。
“去吧。”
张先生挥了挥手,重新拿起了桌上的书卷,不再看他们。
陈大柱拉着陈平,退出了书房。
阿福站在一旁,脸上带着看好戏的神情。
父子俩站在庭院里,看着那口巨大的水缸,陈平绕着水缸走了一圈。
果然,在水缸的底部,有一道细细的裂缝。
水正顺着那道裂缝,一滴一滴地渗出来,在下面的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一炷香的时间。
陈平的心里焦急万分他看向院子。
院子里有竹子,有石块,有落叶,有泥土可先生说了,不能用泥巴。
那还能用什么?陈平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想过用布条塞进去,可布条吸了水,只会漏得更厉害他想过用木楔子,可那需要工具,也需要技巧。
陈大柱站在一旁,看着儿子焦急的模样,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蹲下身,捻起地上一片落叶,放在指间搓了搓。
然后他又抬头,看了看天今天的天气,有些阴冷。
陈平还在围着水缸打转,脑子里乱成一团他觉得,自己就要失去这个唯一的机会了。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陈大柱忽然开口了。
“这天,要是再冷点就好了。”
“冬天的时候,水缸要是裂了缝,都不用管它。”
“冻上一夜,自己就堵上了。”
陈平的脚步,猛地停住了。
冻上?
自己就堵上了?一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闪过水结成冰,体积会变大。
冰,可以把裂缝撑住,堵住。
可是现在不是冬天,天虽然冷,却还没到结冰的程度。
怎么办?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硝石。
书上说过硝石溶于水,会吸收大量的热,能让水结冰。
可是这院子里,哪里有硝石?
他再次看了看四周,视线扫过墙角墙角长着一些青苔,墙根的泥土,呈现出一种灰白色。
那是土硝。
村里人有时候会刮下来,当做肥料,或者用来做土火药。
陈平的眼睛亮了。
他快步跑到墙角,用手扒拉开表面的浮土,果然下面有一层白色的粉末状结晶。
他小心地用手捧起一些土硝,又找了一片大点的叶子,包了起来。
回到水缸边,把土硝倒进水缸里,然后他用手伸进冰冷的水里,搅动着。
水温,在迅速地下降。
陈平把手抽出来,紧紧地盯着那道裂缝。
他看见从裂缝里渗出的水滴,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最后一滴水珠挂在裂缝口,凝结成了一颗小小的冰晶。
不漏了。
真的不漏了。
陈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他转过头,看向父亲。
陈大柱正站在不远处,书房里张先生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书卷,正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要考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经义文章。
他要看的,是一个人的根。
这个叫陈平的少年,没有让他失望。
而那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似乎也比他表现出来的,要有趣得多。
陈平整理了一下衣衫,和父亲一起,再次走进了书房。
“先生。”
他躬身行礼。
“水缸,补好了。”
张先生点了点头。
“用的什么法子?”
“回先生,学生用的是……是冰。”
陈平简单地解释了硝石制冰的原理。
张先生听完,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这法子,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陈平顿了一下,他看了一眼身旁的父亲。
然后,他坦然地回答。
“是家父提醒了学生。”
“哦?”
张先生的视线,转向了陈大柱。
陈大柱连忙摆手。
“我……我没说啥,我就是瞎咧咧。”
“读书人的事,我不懂。”
张先生笑了。
那是他今天,第一次露出笑容。
“好一个瞎咧咧。”
他重新坐回书案后拿起毛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陈平两个字。
“从明天起,卯时过来。”
“束脩,先记在账上。”
“用你的功课来还。”
陈大柱和陈平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擦黑。
刘氏正站在院门口,焦急地来回踱步,脚下的地面都被她踩实了一圈。
看见父子俩的身影,她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
“怎么样?先生……先生肯收吗?”
她的声音发紧,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角,连看陈平的勇气都没有。
陈平看着母亲布满血丝的眼睛,点了点头。
“娘,先生收了。”
刘氏的身体晃了一下,整个人僵在原地。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收了?”
她又转向陈大柱,寻求确认。
陈大柱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就是这一个“嗯”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刘氏情绪的闸门。
她猛地转过身,捂住了自己的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压抑了许久的哭声,从她的指缝里漏了出来,先是细微的呜咽,然后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嚎啕。
她没有去擦眼泪,任由那滚烫的泪水顺着粗糙的皮肤流淌,滴落在脚下的黄土地上。
她走到陈平身边,伸出颤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他背后那捆用布条捆着的旧书。
那不是一捆破烂,那是她儿子的前程,是这个家唯一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