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阿福的家丁,立刻站直了身体,脸上换上了一副恭敬的神情。
“先生,是两个乡下来的泥腿子,说是要拜师,我正要打发他们走呢。”
“让他们进来。”
那个声音说道。
阿福的身体僵了一下,似乎对这个命令感到意外,他回头不情不愿地瞪了陈大柱一眼,然后才把大门完全拉开。
“算你们运气好。”
他嘟囔了一句侧过身,让出了一条路。
“进来吧。”
陈大柱连忙对陈平使了个眼色,自己先走了进去。
陈平跟在后面,脚步踏上张府院内的青石板路,发出轻微的声响。
这声音和他踩在村里泥土路上的感觉,完全不同院子很大,打扫得一尘不染。
他偷偷打量着四周。
廊下的柱子是朱红色的,窗棂雕刻着繁复的花纹。
这一切都和他过去十七年的人生,隔着一层无法触摸的距离他看见父亲的背影,在前面领着路。
阿福在前面引路,一言不发脚步踩在石板上,嗒,嗒,嗒。
书房的门敞开着阿福停下脚步,躬身对着里面。
“先生,人带来了。”
说完他就退到了一旁,垂手站着,恢复了那副恭敬的模样。
陈大柱也停了下来,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
他拉了拉陈平的袖子。
陈平顺着敞开的门,向里望去书房里光线充足,正对着门的,是一张宽大的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男人,正坐在书案后。
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下巴上留着一小撮整齐的胡须。
他没有看他们,手里正拿着一卷书,看得专注。
这就是张先生,他比想象中要年轻许多。
陈大柱先走了进去,在离书案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深深地鞠了一躬。
“草民陈大柱,携犬子陈平,拜见张先生。”
陈平也跟着学样,弯下了腰书案后的男人,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书卷。
他抬起头视线越过陈大柱,落在了陈平的身上陈平却觉得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拜师?”
张先生开口了,声音和他刚才在院外听到的一样,清朗平缓。
“是。”
陈大柱回答,“我儿陈平,自幼……自幼就喜欢读书,求先生给他一个机会。”
张先生的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敲击着。
“阿福说,学堂的名额满了。”
“先生……”
陈大柱急切地想解释。
张先生抬了抬手,制止了他。
“我不好奇你们如何说服了阿福。”
他的手指停下。
“我只好奇,你们为何觉得,我一定会收他。”
陈平的心又沉了下去。
这个问题,比直接拒绝更让人难堪。
是啊,凭什么呢?
就凭他们站在门外等了几个时辰?就凭父亲塞给家丁的那几个铜板?
还是凭他背后这捆连纸张都泛黄发脆的旧书?
陈大柱的腰,又弯下去了一些。
“先生,我们是诚心诚意的。”
“诚心?”
张先生重复着这个词,尾音拖得有点长。
“这世上,诚心的人很多。”
“想走捷径的人,也很多。”
他拿起书案上的一支毛笔,在指间转动着。
“读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它耗费的,不只是笔墨纸砚,更是时间,是心血。”
“你们,付得起吗?”
这番话说得平淡,却字字诛心陈平的脸颊又开始发烫。
他想起了家里为了大哥的婚事,掏空的积蓄想起了母亲整日劳作,却依旧紧巴巴的日子。
想起了自己为了省下灯油钱,借着月光看书的夜晚。
付得起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可以改变命运的路。
陈大柱沉默了。
他这个不识字的庄稼汉,无法用语言去反驳一个读书人。
他只能用最朴素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决心他突然,对着张先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膝盖撞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陈平的身体剧烈地一震。
“爹!”
他失声喊了出来,想去扶他,却被陈大柱按住了手。
陈大柱没有抬头,额头几乎要贴到地面。
“先生,我们是泥腿子,不懂什么大道理。”
“我只晓得,不能让娃跟我一样,一辈子刨土疙瘩。”
“他想念书,我就算是砸锅卖铁,卖了这身骨头,也供他念。”
“求先生,给他一条活路。”
他的声音,不再是面对家丁时的谦卑,也不是面对老太太时的强硬。
陈平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看着父亲伏在地上的背影,那个为了他,可以拍桌子,也可以弯下膝盖的男人他也跟着,跪了下去。
跪在了父亲的身边。
他什么也没说。
但他的动作,已经表明了一切站在门口的阿福,脸上的表情也凝固了。
他见过太多来求见先生的人,有送重礼的,有托关系的,却没有见过这样一对父子。
张先生依旧坐在那里。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父子俩,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
“起来吧。”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我这里,不兴跪拜之礼。”
陈大柱的身体动了动,却没有立刻起来。
“先生……”
“起来。”
张先生的音量没有提高,陈大柱这才慢慢地,扶着陈平的手,站了起来。
父子俩的膝盖上,都沾了灰尘。
“你叫陈平?”
张先生的视线,再次落到陈平身上。
“是。”
陈平应道。
“读过什么书?”
“《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
陈平一一回答。
“还……还看过一些杂书。”
他指了指自己背后那捆用布条系着的旧书,张先生顺着他的指引看了一眼,没有评价。
“我问你一个问题。”
张先生说道。
“你若答得上来,我就收下你。”
他以为会是经义策论,那些他只在书里见过,却从未有人指点过的东西。
陈大柱也紧张地看着张先生,手心里全是汗。
张先生却伸手指了指窗外。
“看到院子里那口水缸了吗?”
陈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