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劈柴的动静停了。
院子里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子噼啪一声,然后彻底熄灭。
暮色从四面八方来袭,将这个小小的院落完全吞没。
陈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看着父亲的背影,父亲放下了柴刀柴刀磕在木桩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没有回头,只是走到院角的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从头顶浇了下去。
冰凉的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流淌下来他用力地搓着脸,搓着脖子。
刘氏捂着嘴的手,终于放了下来。
她手心里那几块碎银子和几十个铜板,被她的体温捂得发烫。
她一步一步,走到陈大柱的身边。
“他爹……”
她的声音很轻陈大柱没有应声,只是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这些钱……”
刘氏摊开手掌,勉强照亮了那点可怜的家当。
“就只有这些了?”
“嗯。”
陈大柱从鼻子里发出一个音节。
“让平儿去学堂,束脩……笔墨纸砚……哪一样不要钱?”
刘氏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问他,也像是在问自己。
“镇上的张先生听说眼界高得很,咱们这样的人家,他肯收吗?”
陈大柱终于转过身。
“他会收的。”
他说。
“为什么?”
刘氏追问。
“他欠我一个人情。”
陈大柱说完这句,就不再开口了。
他走进灶房一点昏黄的豆大灯火,从门里透了出来,在地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光。
刘氏还站在院子里,低头看着手心的钱,许久没有动。
陈平走了过去。
“娘。”
刘氏抬起头,灯火映着她脸上的泪痕。
她把手里的钱,小心翼翼地重新用那块打了补丁的布包好,塞进自己怀里最深处。
她拍了拍那个位置。
“平儿。”
“娘,我……”
陈平想说点什么,想说他会争气,想说他不会辜负这份沉重到让他喘不过气的期望。
可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喉咙里堵着一团棉花。
“吃饭。”
刘氏拉住他的手,走进了灶房。
晚饭是早就做好的,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糙米粥,一碟黑乎乎的咸菜。
往日里这样的饭食,一家人也能吃得安安稳稳。
陈大柱坐在矮凳上,端着碗一口一口地喝着粥,他吃的很慢,也很安静。
刘氏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她看着对面的儿子,那个昨天还在田埂上追着猪跑的半大孩子。
明天,他就要去念书了。
“平儿,你大哥儿那些书,都还在吗?”
“在的,娘,都在西屋那个破箱子里。”
陈平立刻回答。
“明天拿出来,晒晒,别叫书虫给蛀了。”
“嗯。”
“到了学堂见了先生,要行礼,要恭敬。”
“嗯。”
“同窗们……要是有人看不起咱们家,你别跟人置气。”
刘氏絮絮叨叨地说着。
“咱们是去念书的,不是去打架的。把字认全了,把数算明白了,比什么都强。”
陈平用力点头。
“娘,我记住了。”
陈大柱始终没有说话。
他喝完了碗里的最后一滴粥,把碗重重地放在桌上。
“睡觉。”
他丢下两个字,起身回了里屋这一夜,陈平睡得极不安稳。
他一会儿梦见大房那两个女人的面孔,一会儿又梦见父亲冷硬如铁的侧脸。
他还梦见了那些他从未见过的书本,上面的字一个个都活了过来,在他眼前跳动,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
天还没亮,他就醒了。
他睁开眼睛,看着头顶用茅草和泥巴糊成的屋顶,隔壁的房间里,传来他爹起床的动静。
没过多久,刘氏也起来了。
院子里响起了轻微的扫地声,还有拉动风箱的呼呼声。
陈平也穿上衣服,下了床。
他推开门,刘氏正在灶房里忙活,看见他出来刘氏停下了手里的活。
“醒了?再睡会儿吧,天还早。”
“不睡了,娘。”
陈平摇摇头。
他走到西屋,摸黑找到了那个破旧的木箱。
打开箱子,一股陈腐的霉味扑面而来。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摞书。
书页泛黄边角卷曲,有的封皮上还有被老鼠啃过的缺口。
这就是陈家大伯陈安,读了十几年,也没读出个名堂来的全部家当。
陈平小心翼翼地把书抱了出来,借着灶房透出的微光,一本一本地擦拭着上面的灰尘。
《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
还有几本更厚一些的,是《论语》和《孟子》。
他大哥儿陈安,连秀才的边都没摸到,看的书倒是不少。
天色亮了起来。
刘氏从灶房里端出一个碗,碗里是两个还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
白面馒头,陈平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们家,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白面。
“拿着,路上吃。”
刘氏把碗塞到他手里。
“娘,我不……”
“吃!”
刘氏打断了他。
“今天是你第一天去学堂,吃饱了,才有精神。”
她又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包,从里面数出十个铜板,用一小块布仔细包好,放进陈平的口袋。
“这是给你路上买水喝的,省着点花。”
陈平拿着那两个温热的馒头,口袋里揣着那十个铜板,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陈大柱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换了一身还算干净的短打,脚上穿着一双纳得厚厚的布鞋。
“我送他去。”
他对刘氏说。
刘氏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帮陈平把那几本旧书用布条捆好,让他背在身后。
“爹,我自己能去。”
陈平小声说。
从家里到镇上,十几里山路,他闭着眼睛都能走。
陈大柱没理他他先走出了院门,陈平只好跟上。
他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他娘刘氏还站在门口,一直看着他们。
陈平背着书跟在后面,他能看见父亲的肩膀,扛起了一整个家。
一路无话。
走了快一个时辰,镇子的轮廓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镇子比村里热闹得多。
清晨的街道上,已经有了不少行人。挑着担子卖菜的,推着车子卖早点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陈平第一次在白天,他仔细地打量这个镇子。
以往他都是天不亮就来割猪草,天黑了才回去,对镇子的印象只有匆忙和疲惫。
陈大柱对这里很熟。
他领着陈平七拐八绕,来到了一条僻静的小巷。
巷子尽头,是一座青砖灰瓦的院子。
院门是紧闭的,门楣上挂着一块黑色的木匾,上面刻着两个字:张府。
这里就是张先生的家,也是镇上唯一的学堂。
陈大柱停下脚步。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本就算不上整洁的衣衫。
然后他上前,叩响了门环。
“咚,咚咚。”
三声之后,里面没有动静。
陈大柱又叩了三声。
过了好一会儿,门内才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一个不耐烦的男声。
“谁啊?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
一个睡眼惺忪的家丁从门后探出头来。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门口站着的父子俩,看见他们一身的穷酸气,脸上的不耐烦更重了。
“干什么的?”
陈大柱往前站了一步,挡在了陈平身前。
“这位小哥,我们是来找张先生的。”
“找我们家先生?”
家丁嗤笑一声。
“我们家先生是你们想见就见的?有拜帖吗?有引荐人吗?”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