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花,你少在这儿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些年,我们二房给你们大房填了多少窟窿,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王氏的脸皮抽动了一下青一阵白一阵,她往前抢了一步,手指头快要戳到刘氏的鼻子上。
“刘娟!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我们家大山读书,是为了他自己吗?他是为了谁?是为了咱们整个陈家!是为了你儿子陈平将来也能有个当官的大伯做靠山!”
她把靠山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
刘氏一把挥开她的手。
“我呸!谁稀罕你们的靠山!”
“我们家平儿就算去要饭,也不需要你们大房的施舍!”
“娘!你看看她!你看看她!”
王氏见说不过刘氏,立刻转向拄着拐杖的老太太,开始告状。
“她这是在咒我们大山,咒我们陈家断了根啊!”
老太太的脸本就阴沉,听了这话她手里的拐杖在青石板上咚地一戳。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她浑浊的眼睛死死地钉在自己二儿子陈大柱的身上。
“陈大柱,你媳妇这么闹,你就是个死人吗?”
“由着她在这里撒泼,你是不是也想跟着她一起反?”
陈大柱一直沉默着,他高大的身躯挡在妻子刘氏和儿子陈平的前面。
现在的他终于动了。
他没有看他娘而是伸手,将还在气头上的刘氏轻轻拉到自己身后。
这个动作很慢刘氏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顺从地站到了丈夫身后,只是胸口依旧剧烈地起伏着。
陈大柱这才抬起头,看向自己的母亲。
“娘。”
“这钱,不给了。”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那几只被惊扰的母鸡,还在角落里咯咯地叫着。
老太太的嘴唇哆嗦着,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一向闷声不响让她搓圆就圆,让她搓扁就扁的二儿子,竟然敢当面顶撞她。
“你……你说什么?”
“我说,不给了。”
陈大柱重复了一遍,“大哥儿读书读了这么多年,家里能给的,都给了。”
“地,卖了。粮食,也快空了。”
“再给,我们一家三口,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他的话语简单没有半点修饰,一下一下割在老太太和王氏的心上。
王氏尖叫起来。
“不给?你说不给就不给?爹娘还没死呢,这个家轮得到你做主?”
“大哥儿马上就要秋闱了!这正是要劲的时候!你说不给,你是不是存心要毁了他!”
“是啊!大柱!”
老太太也跟着哭嚎起来,拐杖敲得地面砰砰作响。
“你大哥要是考不上,都是你害的!你这个天杀的,是要逼死我跟你爹啊!”
她一边嚎一边就往地上坐,这是她每次要钱的惯用伎俩,一哭二闹三上吊。
以往只要她这样一闹,陈大柱就会妥协,但今天陈大柱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娘,你先起来。”
“我不起来!你今天不把钱拿出来,我就死在你家门口!”
老太太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声震天响陈平站在父亲身后,身体绷得紧紧的。
他看着自己的爹,没有记忆中那么佝偻了。
“娘,”
陈大柱又开口了,他的声音依旧平稳。
“大哥儿今年,二十有六了吧。”
老太太的哭声一顿。
王氏也是一愣。
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提起了这个。
“是又怎么样?”
王氏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我记得,他十六岁过的县试,成了童生。到今天,整整十年了。”
陈大柱不理会王氏,自顾自地说下去。
“这十年,院试考了五次,一次都没过。”
这些话是陈家心照不宣的隐痛,谁也不会主动提起。
今天却被陈大柱这样赤裸裸地掀了出来,老太太的脸上挂不住了。
“你胡说什么!你大哥那是……那是不凑巧!每次都差一点点!”
“是差一点点,还是差很多,大哥儿自己心里清楚。”
陈大柱的语调没有变化。
“镇上王屠户家的儿子,跟大哥儿同一年考的童生,人家考了三次不过,就回家帮着卖肉了,如今孩子都两个了。”
“东头李木匠家的,考了两次,也回来学手艺了,现在已经是镇上有名的大师傅。”
“他们都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不能一条道走到黑,拖累了家里。”
王氏的脸红了起来。
“你……你拿那些屠夫,木匠的儿子跟我家大山比?他们是什么东西!也配!”
“我家大山是文曲星下凡!将来是要做大官的!”
“对。”
陈大柱点点头,竟然认同了她的话。
“大哥儿是要做大官的。”
“可是娘做大官,也要一步一步来。”
“十年了连个秀才都不是。这青云路,是不是太远了些?”
他的话不紧不慢是啊,十年了陈大山是陈家的希望,也是陈家最大的一个笑话。
周围的邻居从一开始的羡慕,到后来的观望,再到如今背地里的指指点点。
这些老太太和王氏,不是不知道她们只是自欺欺人,不肯承认罢了。
“你放屁!”
老太太从地上起身,哪里还有半分要死要活的样子。
她举起拐杖,就要往陈大柱身上打。
“你这个不孝子!你就是嫉妒你大哥!见不得他好!”
陈大柱没有躲。
刘氏却尖叫着扑了上来,挡在了丈夫身前。
“娘!你敢动他一下试试!”
拐杖最终没有落下来,老太太的手在半空中颤抖着。
陈大柱伸手握住了那根拐杖,轻轻地从他娘手里拿了下来,放到一旁。
“娘,我没有嫉妒大哥儿。”
“我只是在想,我们这个家,还能撑多久。”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更重的问题。
“我前几天去镇上,听回春堂的掌柜说,官府出了新章程,凡是年过二十五还没考上秀才的童生,每年都要多缴一笔逾岁银,以示惩戒。”
“这笔钱,信上提了吗?”
院子里再次变得安静起来,王氏的嘴巴张了张,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老太太的身体晃了晃,全靠王氏扶着才没有倒下。
她们的表情,已经告诉了陈大柱答案。
信上,根本没提这件事。
他们只字不提这笔因为陈大山自己不争气而产生的罚金,却依旧理直气壮地,想把这笔开销转嫁到二房的头上。
陈平站在一旁,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无耻!
太无耻了!他一直以为大房只是贪婪是自私,现在他才明白,他们根本没把二房当人看。
他们是附在二房身上的蛆虫,要吸干最后一滴血。
“这笔钱,是多少?”
陈大柱问。
王氏的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
“我替你说。”
陈大柱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近乎冷酷的表情。
“五两银子。”
“我们家,两间破屋,三亩薄田。不吃不喝,一年也攒不下二两银子。”
“为了大哥儿读书,我们已经把田卖得只剩下一亩活命田。”
“现在,你们还要我们去哪里,给你们变出这五两银子来?”
他一步一步,走到老太太和王氏面前。
他的身形明明有些佝偻,却逼得两个女人连连后退。
“是卖了这最后的活命田?”
“还是卖了这住了几十年的破屋子?”
“还是……”
他停下来,看着王氏。
“让平儿他娘,去给你大哥儿换钱?”
“你……你胡说八道!”
王氏被他最后那句话吓得魂飞魄散,尖声叫道。
老太太也是一脸煞白。
“大柱,你别说了,别说了……”
她怕了。
她第一次从这个沉默寡言的儿子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让她心惊胆战的东西。
“钱,没有。”
陈大柱下了最后的通牒。
“一文钱都没有。”
“你们要是还想让大哥儿读书,就自己想办法。”
“把你们大房那三间敞亮的大瓦房卖了,或者,让你这个好儿媳,回娘家去借。”
“总之从今天起,我们二房,不会再给大房一个铜板。”
说完,他不再看那两个面无人色的女人。
他转身走到灶膛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用布包着的东西。
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块碎银子,还有几十个铜板这是他们家全部的家当。
他把这些钱,塞到了妻子刘氏的手里。
“收好。”
然后,他看向自己的儿子陈平。
“平儿。”
“爹。”
陈平应了一声,喉咙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