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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作者:我没那么早睡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糨糊兑的稀粥,清汤寡水,勉强能照出人影。


    陈平用木勺搅了搅碗底,几粒可怜的米粒随着涡旋打转,就是不肯浮上来。


    “喝快点,喝完赶紧滚去看书,别整天跟个闷葫芦似的杵在那儿。”


    他娘刘氏的声音跟淬了火的刀子一样,又快又利刮得人耳膜生疼。


    她一边说一边把最后一点锅巴铲进自己碗里,嚼得嘎嘣作响,眼睛却死死盯着陈平面前的书本。


    那本书的书页已经泛黄卷边,被翻了无数遍。


    “听见没有?”


    “知道了,娘。”


    陈平应了一声,把碗里那点清汤喝了下去,却没能填满空荡荡的胃。


    他爹陈大柱,正靠在门框上,眯着眼晒着初秋那点不怎么热烈的太阳。


    对屋里的争执,他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陈平放下碗拿起书,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他爹。


    村里人都说他爹陈大柱是个懒货,田里的活计能省就省,家里的事能躲就躲,一天到晚除了晒太阳就是打瞌睡。


    可陈平知道,他爹的眼睛在打瞌睡的时候,也比村里大多数醒着的人看得更清楚。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半旧绸衫,身形瘦小的男人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


    是村里的二赖子。


    二赖子脸上堆着谄媚的笑,一进院子就扯着嗓子喊。


    “大柱哥嫂子,大喜啊!”


    刘氏眉头一皱,手里的碗往桌上重重一放,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大清早的,嚎什么丧?有什么喜?”


    二赖子也不生气搓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宝贝似的递了过来。


    “是县城里来的信,说是给你们家的。”


    信。


    刘氏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她没去接那封信,手在身前的围裙上使劲擦了擦,陈平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这个家里能跟县城扯上关系的,只有一个人。


    大伯,陈大山。


    那个被全家人尤其是他们二房,用血汗供养出去的读书人。


    靠在门框上的陈大柱,终于睁开了眼。


    “信上说啥了?”


    陈大柱的声音慢悠悠的,听不出喜怒。


    “哎哟,大柱哥,这我哪知道啊。”


    二赖子嘿嘿笑着,眼睛却滴溜溜地转。


    “送信的驿差说了,是府学里送出来的,指不定是大哥儿又考了个什么名堂,要升官发财了!”


    刘氏的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升官发财?


    她比谁都清楚大房的信,从来只为一件事而来。


    要钱。


    陈大柱慢吞吞地站直了身子,从二赖子手里接过信,却没有立刻拆开。


    他用指腹摩挲着信封粗糙的边缘。


    “送信辛苦了,家里也没啥好招待的。”


    二赖子一听这话就知道没好处了,脸上的笑也淡了几分。


    “瞧您说的一个村住着,应该的应该的。”


    他嘴上客气着,脚下却已经开始往后挪。


    “那我先走了,不耽误你们看信。”


    二赖子一溜烟跑了,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刘氏死死盯着陈大柱手里的信,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又是要钱的,对不对?”


    她的声音在发抖。


    陈大柱没说话他看信看得很快,两三眼就扫完了。


    然后他把那张薄薄的信纸,递给了刘氏刘氏不识字,但她看懂了陈大柱的表情。


    那是一种被榨干了所有情绪之后的麻木。


    “说啊!他又想要多少!”


    刘氏的嗓音拔高,尖锐得刺耳。


    “他说……秋闱在即,需要上下打点,还差二十两。”


    陈大柱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


    二十两。


    这三个字像三座大山,轰然压在了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里。


    刘氏的身体晃了一下,扶住了身后的桌子才没倒下去。


    她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二十两?他怎么不去抢!我们家上哪儿去给他凑二十两!”


    “去年为了他乡试,把家里最后二亩水田都卖了,说好了是最后一次!”


    “今年又来!他当我们是开银号的吗?!”


    刘氏的骂声一句接着一句。


    “他陈大山是读书人,是天上的文曲星!我们家平儿就不是读书人了?平儿读书连买支新笔的钱都没有!他陈大山穿的是细棉布,我们家平儿的衣服补丁摞补丁!”


    “这日子没法过了!真没法过了!”


    她一屁股跌坐在长凳上捂着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了出来。


    陈平站在一旁,拳头攥得死死的。


    他娘说的每一个字大伯陈大山,是爷爷奶奶的骄傲,是整个陈家的希望。


    为了供他读书爷爷奶奶做主,将家产大头全给了大房。


    他们二房分到的只有两间破屋,几亩薄田。


    这还不够。


    每年,大房都会以各种名目来要钱。


    买书要钱笔墨纸砚要钱,交同窗要钱拜访名师要钱,就是为大伯的青云路添砖加瓦。


    而他们一家,就活该被踩在泥里,永世不得翻身。


    陈大柱走到妻子身边伸出手,笨拙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别哭了。”


    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不给。”


    “你说啥?”


    “我说这钱,我们不给了。”


    陈大柱重复了一遍,拿起桌上的信纸,慢悠悠地走到灶膛边,随手就丢了进去。


    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信纸,很快将其吞噬,化为一缕青烟。


    刘氏怔怔地看着他,好像第一天认识自己的丈夫。


    这么多年每一次大房来要钱,虽然她都会大吵大闹,但最后这个男人总会沉默着,想尽一切办法把钱凑出来。


    卖地卖粮,甚至是去借高利贷。


    他总说爹娘还在,长兄为父不能让人戳脊梁骨。


    今天,他怎么就转性了?


    陈平也看着他爹。


    他爹的背影依旧有些佝偻,但现在的陈平眼里,却有很高大。


    然而,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陈大柱话音刚落,院门就被人砰的一声,从外面粗暴地推开了。


    一个满脸褶子拄着拐杖的老太太,阴沉着脸走了进来。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簇新蓝布衫,嘴角下撇的中年妇人。


    是陈平的奶奶,和他那位大伯母。


    “好啊!陈大柱!我还没死呢,你就要反了天了!”


    老太太的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发出的声响让院子里的鸡都吓得扑腾起来。


    “你大哥的信,你是不是收到了?”


    大伯母王氏跟着上前一步,阴阳怪气地开了口。


    “二弟,不是我说你。大哥儿读书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我们整个陈家!等他将来高中了,当了大官,还能忘了你们不成?”


    “到时候,别说是平儿,就是你跟弟妹,也能跟着去城里享福!”


    她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好像给了天大的恩赐。


    刘氏一听这话,火气蹭地一下又上来了。


    她从凳子上弹起来双手叉腰!


    “享福?我呸!”


    “我们家的地都卖光了,锅都快揭不开了,拿什么福气去享你们大房的福?”


    “王春花,你少在这儿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些年,我们二房给你们大房填了多少窟窿,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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