糨糊兑的稀粥,清汤寡水,勉强能照出人影。
陈平用木勺搅了搅碗底,几粒可怜的米粒随着涡旋打转,就是不肯浮上来。
“喝快点,喝完赶紧滚去看书,别整天跟个闷葫芦似的杵在那儿。”
他娘刘氏的声音跟淬了火的刀子一样,又快又利刮得人耳膜生疼。
她一边说一边把最后一点锅巴铲进自己碗里,嚼得嘎嘣作响,眼睛却死死盯着陈平面前的书本。
那本书的书页已经泛黄卷边,被翻了无数遍。
“听见没有?”
“知道了,娘。”
陈平应了一声,把碗里那点清汤喝了下去,却没能填满空荡荡的胃。
他爹陈大柱,正靠在门框上,眯着眼晒着初秋那点不怎么热烈的太阳。
对屋里的争执,他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陈平放下碗拿起书,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他爹。
村里人都说他爹陈大柱是个懒货,田里的活计能省就省,家里的事能躲就躲,一天到晚除了晒太阳就是打瞌睡。
可陈平知道,他爹的眼睛在打瞌睡的时候,也比村里大多数醒着的人看得更清楚。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半旧绸衫,身形瘦小的男人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
是村里的二赖子。
二赖子脸上堆着谄媚的笑,一进院子就扯着嗓子喊。
“大柱哥嫂子,大喜啊!”
刘氏眉头一皱,手里的碗往桌上重重一放,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大清早的,嚎什么丧?有什么喜?”
二赖子也不生气搓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宝贝似的递了过来。
“是县城里来的信,说是给你们家的。”
信。
刘氏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她没去接那封信,手在身前的围裙上使劲擦了擦,陈平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这个家里能跟县城扯上关系的,只有一个人。
大伯,陈大山。
那个被全家人尤其是他们二房,用血汗供养出去的读书人。
靠在门框上的陈大柱,终于睁开了眼。
“信上说啥了?”
陈大柱的声音慢悠悠的,听不出喜怒。
“哎哟,大柱哥,这我哪知道啊。”
二赖子嘿嘿笑着,眼睛却滴溜溜地转。
“送信的驿差说了,是府学里送出来的,指不定是大哥儿又考了个什么名堂,要升官发财了!”
刘氏的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升官发财?
她比谁都清楚大房的信,从来只为一件事而来。
要钱。
陈大柱慢吞吞地站直了身子,从二赖子手里接过信,却没有立刻拆开。
他用指腹摩挲着信封粗糙的边缘。
“送信辛苦了,家里也没啥好招待的。”
二赖子一听这话就知道没好处了,脸上的笑也淡了几分。
“瞧您说的一个村住着,应该的应该的。”
他嘴上客气着,脚下却已经开始往后挪。
“那我先走了,不耽误你们看信。”
二赖子一溜烟跑了,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刘氏死死盯着陈大柱手里的信,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又是要钱的,对不对?”
她的声音在发抖。
陈大柱没说话他看信看得很快,两三眼就扫完了。
然后他把那张薄薄的信纸,递给了刘氏刘氏不识字,但她看懂了陈大柱的表情。
那是一种被榨干了所有情绪之后的麻木。
“说啊!他又想要多少!”
刘氏的嗓音拔高,尖锐得刺耳。
“他说……秋闱在即,需要上下打点,还差二十两。”
陈大柱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
二十两。
这三个字像三座大山,轰然压在了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里。
刘氏的身体晃了一下,扶住了身后的桌子才没倒下去。
她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二十两?他怎么不去抢!我们家上哪儿去给他凑二十两!”
“去年为了他乡试,把家里最后二亩水田都卖了,说好了是最后一次!”
“今年又来!他当我们是开银号的吗?!”
刘氏的骂声一句接着一句。
“他陈大山是读书人,是天上的文曲星!我们家平儿就不是读书人了?平儿读书连买支新笔的钱都没有!他陈大山穿的是细棉布,我们家平儿的衣服补丁摞补丁!”
“这日子没法过了!真没法过了!”
她一屁股跌坐在长凳上捂着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了出来。
陈平站在一旁,拳头攥得死死的。
他娘说的每一个字大伯陈大山,是爷爷奶奶的骄傲,是整个陈家的希望。
为了供他读书爷爷奶奶做主,将家产大头全给了大房。
他们二房分到的只有两间破屋,几亩薄田。
这还不够。
每年,大房都会以各种名目来要钱。
买书要钱笔墨纸砚要钱,交同窗要钱拜访名师要钱,就是为大伯的青云路添砖加瓦。
而他们一家,就活该被踩在泥里,永世不得翻身。
陈大柱走到妻子身边伸出手,笨拙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别哭了。”
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不给。”
“你说啥?”
“我说这钱,我们不给了。”
陈大柱重复了一遍,拿起桌上的信纸,慢悠悠地走到灶膛边,随手就丢了进去。
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信纸,很快将其吞噬,化为一缕青烟。
刘氏怔怔地看着他,好像第一天认识自己的丈夫。
这么多年每一次大房来要钱,虽然她都会大吵大闹,但最后这个男人总会沉默着,想尽一切办法把钱凑出来。
卖地卖粮,甚至是去借高利贷。
他总说爹娘还在,长兄为父不能让人戳脊梁骨。
今天,他怎么就转性了?
陈平也看着他爹。
他爹的背影依旧有些佝偻,但现在的陈平眼里,却有很高大。
然而,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陈大柱话音刚落,院门就被人砰的一声,从外面粗暴地推开了。
一个满脸褶子拄着拐杖的老太太,阴沉着脸走了进来。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簇新蓝布衫,嘴角下撇的中年妇人。
是陈平的奶奶,和他那位大伯母。
“好啊!陈大柱!我还没死呢,你就要反了天了!”
老太太的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发出的声响让院子里的鸡都吓得扑腾起来。
“你大哥的信,你是不是收到了?”
大伯母王氏跟着上前一步,阴阳怪气地开了口。
“二弟,不是我说你。大哥儿读书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我们整个陈家!等他将来高中了,当了大官,还能忘了你们不成?”
“到时候,别说是平儿,就是你跟弟妹,也能跟着去城里享福!”
她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好像给了天大的恩赐。
刘氏一听这话,火气蹭地一下又上来了。
她从凳子上弹起来双手叉腰!
“享福?我呸!”
“我们家的地都卖光了,锅都快揭不开了,拿什么福气去享你们大房的福?”
“王春花,你少在这儿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些年,我们二房给你们大房填了多少窟窿,你自己心里没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