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问晴与户自矜坦然对视,眸如沉渊平静无波。
在遇到严问晴之前,户自矜对自己的外貌颇为自得,然而多年相交,不论他如何明里暗里撩拨,严问晴的眼中从未有过半点动摇,闹得他难得有几分怀疑自己的长相。
他收回视线,取出木箱里的字据。
——这是一份债权字据。
这些年户自矜赚的钱,三成都进了严问晴的腰包。
谁也不会想到,看上去温柔娴静的大家闺秀,年纪轻轻竟学得一手绝妙的出千技艺。
户自矜用在严老爷身上的手段,不敌当年严问晴向户自矜使得千分之一,并且早在赌局开始前,手过无影的严问晴就神不知鬼不觉在户自矜杯里下了延时可解的毒,以防他惨败后赖不认账。
所以这些年严问晴从不喝他的茶水。
防他报复哩。
户自矜在阴沟里翻了船。
他哪能想到,一个十五岁刚刚痛失双亲的少女,明眸皓齿看似皎若朝霞,实则如阴云半掩的明月,所谓艳光、所谓柔情,皆是她隐蔽毒牙的斑斓色彩。
他愿意帮她设计圈套,虽然大半出于当年输给严问晴的这笔赌坊的巨额债权,也有几分源于休戚与共的关系。
在这条船上,他们的合作一直很愉快。
严御史为官多年,深谙官场黑暗,常以此为反例教导严问晴,在耳濡目染下,严问晴早早便明白许多官员命脉症结,所谓正邪本就一念之间,她想要钻营此道,自然信手拈来。
这些年面对官府的无度勒索,十有八九是严问晴在后为他出谋划策。
有时候户自矜甚至觉得,他们就像腐木与苔藓,只有自己能为严问晴提供葳蕤的温床,他们合该一辈子纠缠不清,直到他彻底腐烂,严问晴也会随之凋亡。
而今,手中这张轻飘飘的字据,印在他眼中却如同一片乌云。
户自矜眨了下眼,眸中又氤氲出温润的水光。
他摩挲着手边两枚玉骰子,丢向严问晴笑道:“最后再赌一次,如何?”
“戒了。”严问晴随手把骰子丢回去。
户自矜从容的神态出现皲裂。
他阴沉着脸问:“你甘心嫁给一个无礼草包,就此洗手做羹汤?”
严问晴的笑容无懈可击:“李家家大业大,倒也轮不到我洗衣做饭。”
“如此,”户自矜深吸一口气,“一拍两散?”
严问晴礼貌地回:“祝户老板生意兴隆。”
眼睁睁看着严问晴离开,她一次也没回过头。
户自矜陷在软椅中,手里紧紧攥着骰子,默然似一座雕塑。
突然,他猛地一甩手,骰子狠狠砸中架上价值连城的古董花瓶,一声脆响后摔得粉身碎骨。
户自矜拱身死死捏着桌角,鼻腔里溢出几声粗喘。
从始至终,她都是这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凭什么?她以为自己想走就能走吗?
眸中伪装的温和无影无踪,只翻滚着浓郁的阴霾。
严问晴脸上带着几分落寞走出赌坊的画面落入围观者眼中,不日严老爷将祖产尽数输光的谈资便长腿似得蹿遍整个安平县。
严老爷无颜逗留祖宅,连行李都没收拾便匆匆归家。
家中仆从虽然松了一口气,但也难免因此事对未卜的前程忧心忡忡,远的不说,就说下个月的月银,只剩个祖宅的严家还发的出来吗?
好在,杜夫人次日就使人大张旗鼓上门提亲。
送来了十八抬聘礼,其中更有五抬满满当当的黄金,以解严问晴燃眉之急。
原先李家要求娶严家女不过是一点风声,经此成众所周知的确实。
不免有心人背后议论挟恩图报云云。
关于这桩婚事,严问晴早与杜夫人心照不宣,此时倒没有觉得趁人之危,更何况杜夫人并不知其中内情,着急送来财物为她撑腰,严问晴亦记下她雪中送炭的心意。
不过另一头倒有人在家大发雷霆。
李青壑前几日叫杜夫人发现他在赌坊附近与友厮混,被拘家中不得出,直到赌坊上严家讨债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他才风闻得知。
虽不干正事,少年人却怀着一腔义气,甫一听闻此事便大骂那严老爷猪狗不如。
接着转念一想,严娘子将嫁妆赔进去,虽然可怜,但婚姻之事恐怕成不了,李青壑不免生出几分窃喜。
喜意下那点淡淡的奇怪的遗憾,被他归结到对严家糟心事的唏嘘中。
不曾想,未等他翘着尾巴找亲娘议论此事,他的亲娘已经眼巴巴送上聘礼,让这桩婚事成了板上钉钉。
他居然还是家里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
急脾气的李青壑岂能善罢甘休?
他冲进杜夫人院中,恰逢杜夫人商议着六礼事宜,李青壑立刻朗声打断:“八字都没合过,就已经把聘礼抬到人家里去了!娘,你天天说我不合礼教,怎么自己还做这样的事!”
杜夫人诧异地看向李青壑。
也不知直脑筋的小子是不是被这桩婚事逼开了窍,竟然学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跑来拿礼教说事。
杜夫人嗤笑一声:“八字早已看过,天作之合。”
李青壑闻言心尖莫名颤了一下。
只是怒火翻涌,震得心口胀痛,便顾不上这点微不足道的颤动。
他嚷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需要知道。”杜夫人低头翻看黄历,“婚姻大事,向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李青壑从小到大就没被母亲这样忽视过他的感受,当即恼怒到口不择言:“那你当年怎么不听外祖父的话,非要嫁给我爹!”
“放肆!”
听闻儿子闹事的李父预备劝架,刚走到门口便听到这样一番对话,顿时瞪大眼。
那点劝架的心思瞬间烟消云散,他立马侧身从旁溜走。
杜夫人深吸了几口气,瞪着已经有成人模样的儿子,又使劲点了两下头,咬牙道:“好得很,你翅膀硬了。你若是有本事,去找一个比严娘子好的姑娘领回来,又何须我如此费心?”
李青壑不中她的套,梗着脖子说:“好不好那不还是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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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算?”
接着他嘴一秃噜,半是嘲讽般道:“照您的心意,我得去有小婴儿哭声的人家里寻找好‘姑娘’。”
杜夫人岂能听不出他这是嘲讽严问晴年纪大?
见李青壑如此轻佻地提起素未谋面的未婚姑娘,没想到自己竟然养出此等寡廉鲜耻的儿子,她一气之下将手中黄历砸到李青壑头上,怒道:“滚!”
李青壑不肯善罢甘休,捡起掉落在地的黄历道:“你要迎她进来,那我就出去,这辈子都不回来。”
杜夫人讥讽道:“你能不能出李家的大门,是你说了算的?”
“是。”李青壑垂着眼点了点头,散乱不羁的额发耷拉下来,阴云般盖住他的眉眼,“自从您给我议亲开始,我的身、心都不归我说了算。”
他抬头望向母亲,一向混不吝的明眸里浮现点点水汽:“但我这条命总归我说了算吧?”
母子俩再一次不欢而散。
杜夫人怒气稍歇,又真怕李青壑想不开,多派了十几个家丁到栖云院守着。
只是闹得轰轰烈烈到底瞒不住。
这件事很快传到严问晴耳中,流言皆传她是个还未过门便惹得人家宅不宁的克星,倒忘了上一口气还在感慨为堂叔还债的严娘子有情有义。
严问晴听这些非议一笑了之。
跟着她准备出门的凝春倒是不忿极了,她们娘子天仙一样的人物,何苦受如此侮辱?李家虽是豪奢富户,在她们娘子眼中倒也不见得有多少分量。
她在旁小声咒骂有眼不识珠的李家公子。
忽然听得严问晴含笑道:“你瞧,有的小狗儿独占娘的奶长大,便养野了心,敢跟狗群里的首领争食。”
凝春循声望去,只见后门外的巷子里正上演着一出好戏。
七八条野狗战作一团,仔细看去,是一条年轻健壮的大黄狗遭其它野狗围攻,嘴里死死咬着一块带肉的蹄膀骨不松口,冲它发出的凶狠的犬吠声不绝于耳。
凝春不知道她家娘子是如何从这场乱局里看出刚刚所说的弯弯道道。
她迟疑片刻,依着自己的心思道:“它身强体壮,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取而代之。”
严问晴轻笑一声。
她偏头对门外拿着木棍的护院随口道:“这些狗叫听得心烦。”
护院当即挥着木棍上前驱散狗群,混乱中不知打中了几条狗,呜咽哀嚎不绝于耳,野狗也夹着尾巴四散奔逃。
严问晴含笑看着眼前的乱局,眼中只有漠然。
她余光一瞟,瞧见那条油光油亮的年轻黄狗站在不远处,琥珀一样的圆眼盯着严问晴,蓬松的大尾巴高高翘起。
严问晴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在对视几息后,忽然对这条野狗唤道:“过来。”
黄狗转了转脑袋,爪子一压,扭身跑开了。
严问晴又笑了一声。
漆黑的眸子倒是泛出几分兴味。
凝春见她对那条黄狗感兴趣,便询问:“娘子要不要使人将它抓来?”
严问晴摆摆手:“不必,若有缘分,它自会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