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有人来禀,那位严老爷已经离开。
严问晴起身告辞。
稳坐原处的户自矜并未出言挽留,单抬着那双含情脉脉的眸子深深望向她。
严问晴视若无睹,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只余一个飘然的背影。
她从小门走出。
戴着帷帽登上去掉标识的马车后,她又微微掀开车帘,望向这座人声鼎沸的销金窟。
第一次踏入这里,严问晴亲眼见着户自矜剁下倾家荡产的赌徒五指,在对方的哀泣声中含笑拈着赌鬼的食指,在卖妻当女的文书上摁定一个鲜红的指印。
尽管她在这份下马威前面不改色,但从那刻起,严问晴就很清楚她与户自矜不是同路人。
严问晴足不出户,也知她的堂叔每日自称巡视商铺,实则扎根赌场,骰子摇得风生水起,早将什么祖产、铺面忘得一干二净。
混迹赌场的人,或多或少知道点庄家做局的内幕。
但善游者溺,每个沉迷其中的赌鬼都觉得自己能及时抽身。
严家这位堂叔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始终坚信着自己赌技高超、自制惊人,平常也不过是小赌怡情,必不可能陷入泥沼。
到了安平县的赌坊,他先时试了两天水,有赢有输,赢者居多,还拿到几回绝佳的牌面,便觉近来运势正盛,自以为试清楚此地赌坊的深浅,于是放开手玩。
一开始小赢几分,渐渐输多赢少,可每回赢又是拿到大牌碾压,给他一种手气正佳的错觉,迟迟不肯下牌桌。
待最后结账时,竟倒欠了赌坊数百两白银。
他出门在外,哪有那么多现钱?只能去求赌坊的户老板宽容则个。
侍女将他引上三楼。
看清这座赌坊的主人是何模样时,严老爷暗暗吃惊。
户自矜身形清癯似一蓬修竹,头戴玉冠腰系环佩,身上不见半点金银俗物,眼中更无凶煞精明的邪光,看着倒像个温润的书生,还对他和善地说:“客人气宇非凡,赌技超群,看得在下手痒难耐,不知可愿同在下赌上一把?”
“赌什么?”严老爷有些心动。
户自矜笑道:“若阁下赢了,这五百两银子的赌债一笔勾销;若输了,我也不要什么,且容你十日筹款。如何?”
百利而无一害的赌注。
严老爷当即应下,一旁的侍女便举着早已备好的两盅骰子上前。
户自矜道:“也不必玩些花里胡哨的把戏,就比个点数的大小,三局两胜,如何?”
严老爷自无不可。
一时间屋内只余长桌两边玉制的骰子在骰盅里又急又密的哒哒碰撞声。
待骰盅“砰”得叩定,严老爷抬起骰盅一角,两枚骰子上红艳艳的两排对称的点冲进心里,双六,天牌。
严老爷开心地掀起骰盅,哈哈大笑着捻须道:“我赢了。”
户自矜无奈叹气,打开面前的骰盅,幺五锦屏,在天牌面前不值一提。
第二轮,严老爷骰盅下赫然是三六至尊,此为散牌之最,他心下更是欣喜,但一抬头见户自矜面前五五梅花,偏是个大他一点的对子。
刚溢于言表的喜悦被截断。
最后一把,严老爷眼中已显出几分赌徒狂热的癫狂,摇着骰盅快到只能瞧见残影,咚咚作响的骰子似发出不堪重负的清脆哀鸣。
待骰盅落定,余音还在盅内嗡嗡震颤,恰似刀尖在心尖上颤巍巍地悬停。
严老爷照旧先瞄了眼盅底。
这一眼,却叫他一时惊得失了魂——竟又是一对六。
天爷,这是什么鸿福大运?
严老爷这时倒对刚才户自矜许下的赌注有些不满,平时若有这样的运道,赢个千八百两雪花银也不成问题啊。
偏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
但听户自矜志得意满地问:“严老爷,要不要改改赌注?”
“怎么改?”严老爷急忙阖上骰盅。
户自矜却轻摇纸扇,仰靠在椅背颇为倨傲地看向严老爷,笑道:“该怎么改,得看严老爷您有什么。要我来改,您出不起价又该如何?”
严老爷听得他话中轻视之意,已觉稳赢的自负如被浇上一盆火油。
他冷笑一声,抬着下巴环顾一圈,反问:“你这赌坊价值几何?”
户自矜缓缓坐直,颇为玩味地打量几眼严老爷,随后更是轻蔑地嗤笑一声,道:“那可真是将您的祖产典卖了,都买不起我这座销金窟。”
已然胜券在握的严老爷哪听得这种话?当即拍案怒道:“就赌你这座赌坊!”
心下则暗算着:哪怕户自矜摇出天牌,这轮打平,论三轮的总点数也是他赢。
“好胆气!”户自矜大笑一声,拿合起的纸扇轻点面前的骰盅,“我这盅下边可只怕一组牌面。”
知道了他的点数,严老爷更是信心满满。
他得意地想:任谁都想不到,三局两胜的赌局里,竟能在同一个人手中出两次天牌。
这时的严老爷全然忘了,同一个人手中出两次梅花,同他这两次天牌概率分明是一样的,这样的巧事偏撞两回,又怎么可能仅是运道?
亲眼得见户自矜掀起骰盅,与上轮一模一样的梅花印入眼帘。
骤得赌坊巨财,严老爷不由得喜形于色,又故作高深自若地说:“户老板,承让了。”
言罢,他猛地抬起骰盅,却见两枚油润的骰子在见光的那一刻,赫然变作一三,严老板眼眶撑到极点,圆溜溜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他只愣愣地看着桌上这四点,一时间天旋地转,“四”字也变了调萦绕在他耳畔,眼前活像浮现出一条直通通的死路。
他的天牌、他的天牌……?
严老爷猛地回过神来,指着户自矜的鼻子怒吼:“你出千!”
“严老爷,愿赌服输。”户自矜端起一旁的茶盏浅抿一口,见严老爷似有逃跑之意,便抬手轻轻一挥。
四五个壮汉手持小儿臂粗的梣木杆,堵在门口。
严老爷两股战战。
再看户自矜,对方依旧笑容温和,漆黑的眼珠子却像不见底的深渊,透着森森寒气,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能开得起这样一座赌坊,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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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必然不可能是一个真的文弱书生。
壮汉受户自矜指示,提着梣木杆上前。
两根木杆精准从严老爷腋下穿过,轻轻一挑,魁梧的打手便将干瘦的中年人提麻袋似的挑了起来。
踮着脚也够不着地,严老爷惊慌失措,连忙向户自矜告错。
户自矜忽视那一堆求饶道歉的话,也无视他赌注如前的央求,只抬臂在早就准备好的欠据上潇洒写下“十万两”的字样,笑眯眯走到严老爷身前,拈着他的手指抹了点印泥,狠狠摁在欠款人的名字上。
打手撤走木杆,严老爷便似一滩烂泥般趴在地上。
户自矜俯身,半真半假道:“你若不想拿祖产还债,不如将你娇滴滴的堂侄女抵给我?”
严老爷眼睛一亮,巴巴地抬头望着户自矜。
然而户自矜嘴角猛地绷直,起身嘲讽道:“逗你呢,一个二十岁的老姑娘,值得这么多?”
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严老爷,心里冷冷说:不值得。
赌坊打手拿着严老爷大张旗鼓拖到严家祖宅门口,好事者纷纷围上来看热闹,宅邸大门上悬挂着先帝御赐的“清正严明”题字,冷冰冰地俯视着门口的乱局。
门房不许打手入内,又向他们讨要严老爷,打手便拿出字据,要求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两相僵持下,严家的大门打开。
一身素衣的严问晴走出来,沉静的眸子扫过周围每一道身影,方才喧闹的人群骤然一静。
不知谁小声喃喃:“真美啊……”
严问晴喜静不爱出门,巡视铺子也常戴帷帽,纵是街坊邻里,许多都不大清楚严娘子的长相,更别提路过看热闹的人堆。
严老爷见侄女现身,忙扯着她的裙摆哭诉道:“贤侄女,叔父叫他们算计了!”
严问晴弯腰扶起他,又取过字据细细察看。
沉默良久后,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看向那群打手道:“我替叔父还这笔债。”
说完,严问晴吩咐凝春将她存放地契房契银票的小箱子搬出来。
她提着箱子登上马车前,转头含泪道:“叔父,我用我的嫁妆替您还债,只求保全这座祖父晚年所栖的老宅。还请叔父怜我孤弱,留我一处栖身。”
在场众人无不为美人落泪动容。
直至马车远去,人群中仍有一道痴迷的目光依旧久久凝视。
及至赌坊,打手将围观者堵在一楼。
严问晴带着凝春来到三楼时,户自矜显然已经等候多时。
严问晴将箱子推到他面前。
见到心心念念多年的东西,户自矜却不着急打开,而是笑道:“我倒是希望这里边真是你的嫁妆。”
“我的嫁妆你要不起。”严问晴面不改色。
纤纤玉指从小木箱上方轻轻抚过,不见她指尖有何动作,严丝合缝的箱盖便猛地弹开,露出里边一张泛黄的字据。
随后严问晴将桌上严老爷的欠债字据收入囊中。
户自矜握着扇柄的手微微收紧,他不看箱中惦记多年的旧账,反面无表情地盯着严问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