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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6

作者:草灯大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林蓉也不知是月事太累, 还是裴瓒闹得太晚,她竟睡得很沉,一觉醒来, 窗外天光大亮,檐角驼铃清脆。


    林蓉拉起早已松松垮垮的小衣系带, 无意间瞥见肩头残留的一串湿红吻痕, 心知裴瓒又趁她入睡, 拿她纾解。


    好在林蓉的手啊脚啊腿芯, 都没有什么雪污秽物残留。


    裴瓒玩够了,自会取来拧干水的帕子,帮她清理干净。


    今日就能抵达凉州了, 林蓉在下楼时,忽然嗅到一股清苦的药味。


    她诧异望去, 竟看到裴瓒长身玉立, 站在邸店大堂。


    裴瓒刚喝完药, 信手将那一只陶土碗搁置桌案。


    亲卫与将士在店外套马驭车, 邸店的客人早已被西魏官吏清空, 无人能窥伺裴瓒的言行。


    林蓉想了一会儿, 还是悄声问:“大少爷, 你病了?”


    林蓉待谁都亲善,她既对裴瓒不生怨气, 便不会与他剑拔弩张相处。因此林蓉知他喝药,随口一问, 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裴瓒久未被妻子关怀,听得林蓉忧心忡忡的问话,竟心头泛起一丝暖意。


    “我身子骨康健,并未有不适之处。”裴瓒轻扯了下唇角, “这是前几日我命人从楼兰巫医那里讨来的避子汤药,专供男子服用……我会每月饮药,不令你有怀子之险。林蓉,如你心存意动,可随时寻我纾解。”


    裴瓒也是近日才知,西域诸国的皇女喜爱豢养男宠面首,为了防止皇女与奴隶玩得过火,诞下血脉低贱的子嗣,族中便有巫医钻研此道,调配出能供男子避子的药方。


    女子饮药伤身,裴瓒不想林蓉服用那些避子汤药。


    而他养过玉奴,深知育儿的繁琐,既是继承家业,孩子一个便够,无需太多。


    林蓉看了一眼神清骨秀的裴瓒,欲言又止。


    裴瓒自以为善解人意,帮林蓉解决了所有后顾之忧。


    殊不知林蓉心中忧虑,想的却是:……裴瓒不喝避子汤药都无所顾忌了,喝了药不知道夜里要闹几回,究竟还让不让人睡觉?


    十一月,凉州。


    今日下了新雪,天地一白。


    临近年关,都城的世家官吏都在互相走动,访亲拜友。


    甚至有朝臣给东宫递帖子,想宴请皇太子来家中赏梅赴宴。


    但裴嘉树牢记父亲教诲,他不会轻易出宫,即便枯坐殿中很是无聊,他也没有贪玩外出。


    裴嘉树早早听到了爹娘回宫的消息,一贯不会折腾宫人的皇太子,今日竟破天荒催促侍从。


    “台阶上的雪扫一扫,让阿娘踩滑跌跤可不好!还有宫道上也挂上灯,入夜可黑了,切莫摔着人!”


    裴嘉树小小的人儿,在殿内上蹿下跳,左打量右叮咛,玉雪可爱的模样,看得那些随侍的宫人们忍俊不禁。


    好奇心重的仆妇甚至去问冯叔:“娘娘当真回宫了?”


    冯叔笑道:“可不!提醒你们一句,仔细伺候,如有怠慢,陛下定会摘了尔等的脑袋!”


    小黄门每一刻钟就来禀报一次,告诉裴嘉树,皇帝的马车都到了哪道宫门、哪条宫径……


    裴嘉树坐在黄澄澄的炭盆前烤火,手里的蜜桔都被烘得滚烫。


    他放下剥了一半的甜桔,又用帕子擦干净指缝里的黄色汁水。


    裴嘉树跽坐到一旁的西番莲毛毯,一遍遍检查那些精挑细选的字画,谨防错漏;或是翻动那些匣子里的珠花首饰,验看有没有破损。


    没等他收好匣子,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稔的清冷嗓音。


    “玉奴?”是裴瓒回来了。


    裴嘉树身子一僵,有点忐忑地回头。


    他怯怯打量,怕是梦境一场。


    但好在,裴瓒不是独自回来的,他确实带回了一名女子。


    裴嘉树仰头,望向那名女子。


    女子乌鬓朱颜,桃腮杏脸,穿着虽不华贵,衣裙纹样却是鹅黄翠柳,极其鲜妍明媚。


    特别那一双温柔美目,在看到裴嘉树的瞬间,眼尾弧度弯起,唇角带笑,分明是欢喜的模样。


    母亲的容貌一点没变,和画像一模一样。


    裴嘉树的鼻尖既酸又疼,他的眼眶发烫,视线模糊。


    他本想口齿清晰地介绍自己,本想很识礼数地捧起字画给阿娘看,本想在初次见面的时候,给阿娘留下一个聪慧乖巧的好印象。


    可真当裴嘉树见到了母亲,他却喉头哽咽,只能狼狈地挤出一句:“阿娘……”


    林蓉看到小孩双手绞动,局促不安地站在殿中,不过抬头看她一眼,又低头抹泪,心中既酸又涩。


    她急忙蹲身,用力抱住了软乎乎的儿子。


    林蓉把小孩团进怀里,顺着小郎君的后脊抚摸,忍不住揉揉他的脑袋,捏捏他的肩膀,好好打量他的骨龄,看他是不是真被裴瓒养得白胖健康。


    裴嘉树的惶恐不宁,在林蓉的一个温暖拥抱里,尽数消散。


    他的胸口酸溜溜的,两条细细的胳膊伸出来,搂住娘亲的脖颈。


    裴嘉树任性地低头,把小脸闷到林蓉肩窝,小声抽噎流泪。


    裴嘉树没那么爱哭,今天也不知怎么了,竟在爹娘面前丢了大脸。


    “阿娘想不想玉奴?阿娘这些年去哪儿了?阿娘是不是不喜欢玉奴,所以才丢下我?”


    裴嘉树想从林蓉那里讨一个答案,他害怕母亲再一次消失。


    林蓉闻言,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只是把小孩抱得更紧,柔声安慰他:“阿娘很想玉奴的,阿娘最喜欢玉奴了。”


    裴嘉树没给林蓉背书,没让林蓉看他书写的字画,都能得林蓉这一句夸奖,他的胸腔满涨,欢喜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看到母子相拥落泪这一幕,裴瓒亦神情柔和,他揉了揉儿子的脑袋,“往后阿娘都会陪着玉奴,她不会走了。”


    裴嘉树从林蓉的怀里探出头,高兴地追问:“真的吗?”


    林蓉抿唇一笑,并未答话。


    她只是伸手,用拇指掖去裴嘉树脸上泪花,慨叹一句:“我们玉奴越长大越俊俏了。”


    谁能想到刚出生皱巴巴的一个小人儿,竟也如竹竿子一般抽条,节节生长,窜得老高,成了这样乖巧漂亮的小孩。


    裴嘉树听到母亲的夸奖,羞赧一笑。


    他自觉失态,不好意思再窝到林蓉怀里抹眼泪。


    小孩挤出林蓉的怀抱,想了想,又紧紧握住她的手。


    “阿娘,我带你去寝殿,我留了好多礼物给你,我还能背书给你听!”


    裴嘉树好歹也是一国储君,初次见娘亲就哭了一场,实在有点丢人。


    小孩要脸面,急于在林蓉面前表现,自然要拉林蓉去寝殿坐坐,顺道给她看他多年珍藏的宝贝。


    林蓉舍下裴嘉树五年,近情心怯,本以为会受儿子的怨怼与诘问,也做好了耐心哄劝儿子的准备。


    怎料小孩被裴瓒教得很好,虽然思念娘亲,但对“娘亲舍下自己”一事一点都不生气,哭了一场就与林蓉和好如初。


    林蓉也想多陪陪裴嘉树,她看了裴瓒一眼,小声问:“我去陪陪玉奴?”


    裴瓒颔首:“去吧,我命人布膳。”


    说完,裴瓒又冷冷扫了儿子一眼,语气里带着长辈独有的威压:“你阿娘舟车劳顿几日,刚回都城,你懂事些,少闹她,至多玩两刻钟就来春华阁用膳。”


    天气渐冷,裴瓒怕儿子受冻,便将膳食挪至烧有地龙的春华暖阁。


    裴嘉树很听裴瓒的话,乖巧应是。


    前往寝殿的路上,林蓉撞见了冯叔。


    冯叔一见林蓉,眼睛都红了,他叹息一声:“娘娘这些年去哪儿了?一切可安好?”


    林蓉笑答:“都好都好,没吃着苦。”


    看着冯叔鬓边的白发,林蓉恍惚意识到,五年真的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冯叔慈爱地看着这一双母子:“嗳,回来才是正经。一家三口安生度日,多好呀。”


    不过闲谈了几句,林蓉又被裴嘉树牵走了。


    到了寝殿,林蓉打量一番屋内的卧具桌椅。


    家具全是名贵的紫檀木、红木,床帐里的被褥绵软,用的绸缎也是上乘。


    再走近两步,林蓉看到墙上挂了一幅美人丹青,钤盖“玉衡”二字私章。


    画中的女子乌发檀唇,明艳娇俏,浸在滚滚草浪间,骑着一匹杂毛马,目光坚毅,朝远山奔去。


    画师妙手丹青,技艺卓绝,寥寥几笔勾勒,竟能将女子骑马时的神态绘得栩栩如生,就连衣袂迎风翩跹的褶皱都画得分毫不差。


    只消一眼,林蓉就能认出,这是她骑着芝麻夜逃的画面。


    裴瓒当真有闲心,给儿子留下的书画,竟是二人闹得最不可开交的一夜……倘若裴嘉树知道,裴瓒也在画中,且手持箭矢,正打算猎杀他的母亲,也不知裴嘉树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林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决定将此事守口如瓶,不打破儿子对于“爹娘二人伉俪情深”的美好幻想。


    裴嘉树给林蓉递去一个垫腰的迎枕,又给她端来香甜可口的点心、一盏清茶。


    待林蓉坐稳妥了,裴嘉树把那些珠花首饰一样样摆到林蓉面前,供她挑选。


    “阿娘有喜欢的簪子吗?玉奴攒了好久才收了几箱子。”


    林蓉左摸摸、右看看,连声道:“阿娘都喜欢,多谢玉奴。”


    裴嘉树雀跃拍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对林蓉的孺慕。


    林蓉看到那些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久久无言。


    林蓉极难想象,一个五岁的孩子,是如何每日想念母亲,耐心为她攒下家私,一样样妥善地收进匣中。


    这五年,林蓉即便记挂裴嘉树,也不敢时刻想起他,林蓉怕思念苦痛,会将她摧垮。


    可连她这样坚强的大人都刻意遗忘儿子,不敢多尝相思之苦,裴嘉树却敢每天忍痛,日复一日记挂林蓉……


    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小孩子只知道,若是连他都不记得娘亲,终有一日,娘亲会被所有人忘记。


    夜里用饭,一家三口坐下用食。


    凉州虽吃饼馕面食多,但裴瓒是南地人,还是偏好白米,一日三餐,定有一顿是寻常饭菜。


    自此,裴嘉树自小口味便被养得杂,胡饼能吃半张,米饭也能来半碗,就是抱着羊肋啃,也能吃上三四根。


    林蓉不知裴嘉树的脾胃如何,想给他夹菜都无从下手。


    “玉奴,你爱吃什么?可有忌口?”


    没等裴嘉树说话,裴瓒倒撩起衣袖,为母子二人添菜。


    “小子皮实,并无太多忌口,就是馋嘴好吃,得谨防他吃撑闹肚子。”


    裴嘉树被父亲说得脸红,他轻咳一声,把最大一块烤羊肉夹到林蓉碗里。


    “阿娘,你多吃肉,长高一些。”


    裴嘉树也不知道林蓉喜欢吃什么,但裴瓒总会把荤菜夹到他的碗中,哄他多吃一点,身子骨更加壮实。那他既想娘亲吃好喝好,自然就要把最好的荤菜全夹到林蓉的碗中。


    吃完了饭,裴嘉树擦脸洁牙,又跟着冯叔回殿中沐浴换衣。


    小孩穿好了簇新的中衣,披了一件委地的狐氅便来找林蓉玩。


    裴嘉树许久不见林蓉,粘她得紧,生怕一个错眼,林蓉又要不见踪迹。


    他拉住林蓉的手,忸怩一阵,羞赧问她:“阿娘……我能不能和你睡?”


    裴嘉树没见过旁人家的父母亲如何生活,在他印象里,他一直跟着爹爹入睡,如今想跟着娘亲睡,自然要舍下裴瓒。


    林蓉低头,看着儿子满心期待的一张小脸,伸手捏了捏他肉乎乎的脸颊,笑说:“好啊!玉奴晚上睡觉不踢人吧?”


    裴嘉树忙道:“不踢!爹爹都说我睡相好,踢不着他!”


    此言一出,林蓉有些惊讶:“你晚上还和爹爹睡呀?”


    她从前在裴府当下人的时候,见过内院的下人伺候府上小少爷,哥儿入睡,大多都是奶娘、婆子作陪,鲜少让主子操心。


    就连各房夫人都鲜少陪着儿子入睡,更别说那些成日外出应酬赴宴的老爷们了。


    裴嘉树点头:“每天晚上,我都来爹爹的福宁殿入睡,很少自己睡寝殿。”


    林蓉想了一会儿,笑道:“那阿娘今晚陪你睡寝殿去。”


    没等林蓉牵走儿子,殿门大开,远远行来一道冷冽的身影,男人玉簪绾发,青色衣袍迎着雪浪翻飞,竟是同样洗漱换衣的裴瓒。


    裴瓒渐行渐近,看了他们母子一眼,心中了然。


    这是要去东宫休息。


    裴瓒走向裴嘉树,立于小孩身后,趁着林蓉不注意的时刻,轻踹一脚。


    裴嘉树身子一抖,反应过来:“阿娘,玉奴没爹爹陪睡……有点睡不着。”


    林蓉没看到父子二人的小动作,但她想着裴瓒夜里睡觉太过缠人,非要搂腰,将她紧紧困在怀中。林蓉睡得腰肢酸麻,不想和裴瓒挤在一张床榻上。今日借裴嘉树之故,能暂时避开裴瓒,再好不过。


    林蓉笑眯眯地逗弄儿子:“玉奴是要和阿娘睡,还是和爹爹睡?”


    此言一出,裴嘉树仿佛遇到了极大的难题,他看了看眉眼冷淡的父亲,又看了看神色温和的母亲,犹豫不决。


    ……爹爹天天能睡到,阿娘却不一定。


    思来想去,裴嘉树还是悄悄牵住了林蓉的手:“当然,阿娘想和玉奴两个人睡,玉奴也可以试试。”


    怎料,话语刚落,裴嘉树忽然没站稳,一个趔趄,扑进了母亲怀里。


    林蓉急忙扶稳小孩,担忧地问他:“怎么了?”


    “没事……”


    裴嘉树挨了一脚,疼倒不疼,只以为自己“背弃”亲爹,让裴瓒发了好大的火。


    裴瓒看着妻子忧心忡忡的模样,温声安慰:“儿子多年没母亲教养关照,身子骨弱,走路不顺当实在常事。”


    听完,林蓉哑口无言,心中生出一丝愧怍,怜爱地揉揉裴嘉树的脑袋。


    但裴嘉树听完,却猛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家的亲爹:咦?前些日子爹爹不是还说他抱起来太重,壮得像头小牛么?他究竟哪里身子骨瘦弱了??


    即便林蓉不让裴瓒陪睡,待进了寝殿,男人还是神色自若地跟了进来。


    东宫寝殿忽然多了这么多主子,宫人们半点不敢怠慢,忙取出厚实宽大的被褥,烧好地龙,将博山炉燃上安神香。


    林蓉怕儿子滚下榻,将他揉巴揉巴,塞进床榻最里侧。


    没等她拍松锦被,裴瓒已然落座,占据了床榻的最外侧。


    裴瓒硬要粘着她睡,林蓉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挪到中间,腾出一个床位,供男人躺下休息。


    这一夜,裴嘉树在爹娘的陪伴之下睡觉,没一会儿就陷入梦乡。


    林蓉知道裴瓒有分寸,不会在儿子面前做些什么,也就不管他如何揽腰,径自翻身入睡。


    待妻儿都睡熟了,裴瓒方才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睁开那一双狭长凤眼。


    裴瓒轻侧过身,单手撑头,长指轻轻挪至林蓉的肩颈,摩挲皮肉,仔细感受她薄皮底下震颤的脉搏。


    林蓉睡得很沉,浓长眼睫卷翘,随着呼吸一颤一颤,倾泻入殿的月光照出林蓉羊脂一般油润的雪肤,她的衣襟稍松,隐约能看到肩头早已淡化的燎疤。


    裴瓒用指尖勾勒林蓉的眉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又低头,在她的颈后落了一吻。


    他没有闹醒林蓉,只是静静看了许久。


    林蓉的体温滚沸,呼吸绵长,脉搏有力……并非冰冷的尸体。


    她还活着,她安然无恙,她没有与裴瓒阴阳相隔。


    今夜种种,不再是梦。


    在这一刻,缠在裴瓒胸腔多年的隐痛终于散去。


    他渐渐活了过来,生出一丝安心之感。


    裴瓒拥紧了林蓉,他将她锁在怀中,囚在遒劲臂骨。


    这一次,他不会再松开手。


    作者有话说:


    之后无论写什么,都别担心,蓉儿不会舍下玉奴,但是裴瓒的追妻还要一点,不过也是最后一条线了,一月前肯定完结了,大家再耐心等等~


    一个资料,之后有用的,大家看了熟悉一眼就行。资料参考自《历史的正面与侧面》:“乾隆即位之初,励精图治,聚精会神处理国务,没有功夫游山玩水。直到乾隆十六年(1751年),天下基本大治,乾隆才开始效仿他的祖父康熙,进行了第一次南巡,六年之后,他又进行了第二次南巡。”


    在天下太平的时候,皇帝有时也会外出巡狩,游历,体察民情,并不是一直待在宫中。


    第62章


    翌日, 窗外雪光大亮,天色明媚。


    院中移植的几枝野梅树开了花,枝桠漏进琉璃窗, 打下一地黯淡花影。


    林蓉睡饱了,想起身给裴嘉树煮个早食, 刚一拧身, 却觉腰肢酸软, 竟有一只遒劲结实的臂骨横在腰侧, 搂了她一夜。


    林蓉扭头望去,和睡醒的裴瓒对上了眼。


    男人不知醒了多久,但看他乌发半绾, 衣襟齐整,分明是洗漱过又躺回了榻上。


    林蓉的脑袋困倦, 小声问:“大少爷不必上朝么?”


    裴瓒搂住她, 啄吻了一下林蓉的颊侧, 低语:“一月不过三次朝会, 平时批复奏章文书即可, 不必日日上朝。”


    林蓉知道裴瓒并不会懈怠国事, 他既如此轻省, 可见西魏国泰民安,天下大治, 没什么乱象发生。


    林蓉搡开裴瓒的手,又看了一眼抱着软枕睡得正香的小孩。


    裴嘉树的睡相果真不错, 并未满床打滚,只卷着自己的小被子团成一个球。


    林蓉微微一笑,低头亲了下儿子的脸,又起身翻动衣橱, 给他备好了今日要穿的衫袍、罗袜、大氅。


    宫人们都知道裴瓒不喜人随侍,并不会贸然入内打扰,等林蓉走出寝殿,方有侍女送热水、递巾栉。


    林蓉洗漱完,又有嬷嬷毕恭毕敬奉上新裁的兔毛袄裙,还有梳妆丫鬟殷勤地帮林蓉上妆梳发。


    林蓉还打算亲自下厨给裴嘉树煮饭食,不愿梳太过繁复的发髻。


    她随意拧了个乌髻,推拒了那些婆子递来的华贵发簪,只选了一支儿子送的蝴蝶银簪戴在头上。


    林蓉打理齐整,转过头,却见裴瓒早已起身,端坐一侧锦桌,捻茶慢饮。


    裴瓒即便称帝,也并未日日穿戴龙纹形制的常服,反倒是如从前那般,挑拣些云纹鹤纹的圆领衫袍上身。


    眼下他身穿一袭竹篁绿圆领袍,中衣的雪色襟口压着那一枚嶙峋喉结,隐在暗香拂拂的内殿,倒真有几分蛊人的清俊英朗。


    林蓉不知裴瓒在后头看了多久,她想了想,问:“大少爷,膳房在何处?”


    裴瓒扬了下眉峰:“你想下厨?”


    林蓉点头:“想给玉奴煮点面汤,再蒸几碟糕。”


    宫中御厨厨艺好,能耐大,她也不知裴嘉树的脾胃有没有被御厨养得刁钻,但她身为母亲,还是想关怀儿子,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我陪你一道儿去。”裴瓒虽不想林蓉太过操劳,可他也乐得看母子融洽相处,仿佛如此,林蓉就在宫中生了根,她有了记挂,便不会舍下他们父子二人。


    林蓉要亲自下厨,宫人们知晓她的身份,自不敢让皇后娘娘亲自动手。


    可裴瓒在旁看顾,命人悉数退下,奴仆们也只能战战兢兢地离开膳房。


    林蓉煮面,裴瓒竟也撩袍坐到灶膛前,帮忙递柴烧火。


    林蓉怕自己厨艺不好,煮的饭食不合裴嘉树的口味。


    林蓉不会逼着裴嘉树只吃她煮的鸡汤面,锅里还熬着红枣蚌珠米粥,笼屉里也蒸着赤豆馒头,等裴嘉树睡醒,爱吃哪样吃哪样便是。


    林蓉揉了面,用湿布盖着,等着醒发。


    她又下手利落地剁了半只鸡,添酱翻炒,加水炖煮,只待水沸开锅。


    林蓉干活麻利,手脚勤快,姣好的侧颜隐在袅袅升腾的热气里,远远望去,竟有几分难言的温馨之感。


    裴瓒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高门权贵,此前也是从小官小吏一路爬上去的武将。


    那时在外行军,条件艰苦,常需裴瓒猎物添餐,或是篝火烤羊。不过烧灶煮饭,于裴瓒而言,实在是一桩简单的小事。


    裴瓒看着林蓉忙上忙下,不免轻叹一声:“这等小事,何须你亲自动手,吩咐御厨一声便是。”


    林蓉听了,笑道:“过几日兴许就没机会了,能煮一顿是一顿吧。”


    林蓉不过随口一说,裴瓒却听出了一点端倪。


    男人凤眸中的笑意淡去,微微阖目,露出一丝寒戾。


    他问:“你要丢下玉奴?”


    林蓉顿了顿,低喃:“我不会丢下玉奴……”


    裴瓒薄唇紧抿,良久无言。


    原本平静无波的心绪,顿时被林蓉随口说出的一句话轻易搅乱,犹如酸梅汁子灌喉,心口宛如冷刃剔肉,泛起涩然痛意,令人无所适从。


    裴瓒并不愚钝,他能听出林蓉话中深意。


    林蓉不会舍下玉奴,但她从来不在意裴瓒。


    无论多少次,她都能轻而易举舍弃他,不会有半点留恋与犹豫。


    裴瓒没有多问,亦没有揭穿这一层平和的假象。


    许是膳房里的气氛太过凝重沉闷,林蓉难得看了裴瓒一眼,柔声问他:“大少爷,你吃面吗?若是吃,我多擀一些。”


    “吃。”裴瓒淡道一句,起身替过林蓉,帮她揉面。


    半个时辰后,裴嘉树睡醒起床。


    小郎君洗漱穿衣,快步跑进饭厅。


    待他看到母亲仍在宫中,心里欢喜不已,忙扑到林蓉膝上,大声喊“阿娘”。


    林蓉搂住儿子,低头亲了亲他的脸颊,“快点坐下用膳,阿娘和爹爹给你煮了汤面,你尝尝合不合口味,要是吃不惯,那就多喝点米粥,吃些馒头,别饿着。”


    裴嘉树被林蓉搂进怀里,亲昵地亲了亲脸,他耳朵微红,又看到桌上摆了三碗面,更是欢欣雀跃。


    裴嘉树踩上高凳,执着筷子吃面。


    一想到这是阿娘早起下厨给他煮的面,小孩的嘴角翘起,怎样都压不下去。


    裴嘉树不但吃完了面,就连鸡汤也喝个精光。


    好在裴瓒一直观察儿子的饭量,在他还要掰一个羊肉小包子塞进嘴里的时候,冷声制止了儿子:“当心积食。”


    裴嘉树打了个饱嗝儿,讪讪放下包子。


    下午的时候,裴瓒收到龟兹国蒙提国王送来的战报,藩属国的斥候队伍外出查探,竟发现北戎招募兵马,联合诸胡部落,意图北侵西域。


    北戎大军压境,战事迫在眉睫。


    而西域位于襟喉之地,不可落入北戎手中。


    倘若西域沦陷,那些茹毛饮血的戎狄便能长驱直入,肆意滋扰凉州边境,霸占那些塞外用于培育军马的草场、山谷、盆地,亦会损伤裴瓒手下操练的精锐骑营。


    倘若裴瓒为了保存兵力,对西域御戎一战置之不理,那么那些归顺西魏的西域藩属国,定会为了求生,倒戈北戎,甚至被迫参战,壮大北戎的军队,一齐攻向凉州。


    届时,北戎大军以战养战,有了西域诸国的支持,粮草辎重不成问题,便能与西魏持久鏖战……其后果不堪设想。


    大军压境,裴瓒只能先北戎一步,领兵御敌,将西域诸国牢牢把持掌心,设为魏军后方,以便供应、运输粮草。


    此时挑起西域胡民对于凶残戎狄的愤恨,伺机招募胡族壮丁,扩张魏军兵马,以夷制夷,不但能减少魏军的伤亡,还能获得西域民心,使得归附国愈发忠于西魏,自此胡魏一心,一致对外,便能御敌制胜。


    裴瓒有战事需要筹谋,他并未多陪林蓉,径自上政事堂,召人议事去了。


    裴嘉树下午还要听张太傅授课,不能多陪林蓉,但他舍不得母亲,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拉着林蓉出门。


    “阿娘就在旁边听我背书吧?阿娘在东宫人生地不熟,还是跟着我比较好。”


    裴嘉树给自己想了个理由,高兴地牵走林蓉。


    裴嘉树背书,林蓉含笑旁听,母慈子孝,本是很好的事,奈何张太傅见裴嘉树待林蓉一脸孺慕,竟心生不满。


    张太傅并不知道林蓉的真实身份,只当她是哪位得宠的后宫美人,而皇太子自小失恃,便将此女当成了生母一般敬爱……偏偏张家有入主后宫之心,亲女尚未得手,怎能让其他美人捷足先登?


    张太傅皱了皱眉,冷道:“储君读书明理,怎能有无知妇人从旁照看?没的乱了体统!”


    若是从前,裴嘉树定不会忤逆张太傅。


    可今天,张太傅指桑骂槐,骂的是他亲娘,那他心里就老大不乐意了。


    平时看起来软乎乎的小团子,今日竟绷着一张脸,皱着眉头,稚气辩驳:“太傅此言差矣,若说逾矩,那张家小姐欲亲手喂孤吃糕,可有毒杀皇嗣之嫌?东宫重地,她虽为太傅亲女,到底也是臣子家中女眷,如何能在宫闱里肆意行走?她的做派这般孟浪轻浮,其中可有太傅的授意?孤实在不明,还请太傅解惑。”


    裴嘉树虽不懂很多朝堂、人际的门道,但他聪慧伶俐,凡事一点既透,这些巧舌如簧的大官话,也都是裴瓒私下教给儿子的。


    裴瓒看似严苛,实则心里最为护短,他教给裴嘉树的处世之道,第一桩便是:纵有错,也别认,认了要领罚,先四两拨千斤泼上污水,拉人泥潭乱斗,士气不能输。待战后,反思己过,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总之,裴嘉树可以心里认错,但他不能领旁人的责骂与惩处。


    裴瓒辛辛苦苦打下国基,问鼎天下,不是为了让自家孩子在朝臣跟前受管教当孙子的。他家的孩子,他自己会教。


    裴嘉树虽说话稚气,但句句占理。


    张太傅气得脸颊涨红,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他其实也欺太子年幼,又乖巧懂事,尊师重道,这才心存僭越之想,命亲女先一步拿下裴嘉树,再伺机亲近皇帝。


    如今他的那点小心思,竟被一个五岁孩童点出……此事怕是已经传到了那个杀伐果决的皇帝裴瓒耳中。


    张太傅见过裴瓒杀人的血腥情形,不敢再犯。


    老太傅一声不吭,落了下乘。


    林蓉知道再闹下去,会让师生二人不和,生出嫌隙。


    她摸了摸裴嘉树的脸,小声道:“阿娘回去布膳,你读完书就来用晚膳。”


    裴嘉树依依不舍地望着娘亲,但他没有阻拦,点头应是。


    林蓉同张太傅行了礼,转身就走了。


    如此一来,算是全了老太傅的颜面,这堂课也能继续授下去。


    内书堂发生的事,自有亲卫事无巨细统统禀报给裴瓒。


    裴瓒刚忙完军务政事,搁下批文朱笔,轻蹙眉心。


    他想到张家近日上蹿下跳的行径,不免轻笑:“张家以为待太子有师恩,便成了东宫一党,打起了新君的主意。倒是有趣,朕时值壮年,正是春秋鼎盛,张氏一族竟也敢拉帮结派,勾结朋党,将手伸得那样长……”


    本以为张太傅不过文臣,又是裴嘉树亲近的师长,即便他暗下结党营私,亦掀不起风浪。


    水至清则无鱼,裴瓒为君,深知人心复杂,小事上亦会给能臣一个体面,不会赶尽杀绝。


    可张氏心思太重,竟干涉起裴瓒的后宫私事……那裴瓒便不得不出手了。


    无非是倾覆一个世家,给裴嘉树换一个教书先生,对于裴瓒而已,堪称易如反掌。


    裴瓒微微眯眸,咽下一口清茶。


    这些年他仁政治国,鲜少见血,倒让人以为他好性儿,手段不再阴毒锋锐。


    这样可不好。


    裴瓒既要朝臣敬爱他,亦要官吏畏惧他,如此方能斩断底下人阳奉阴违的歹心,防止一些尸位素餐的佞臣胆肥,打起专擅揽权的邪心。


    思及至此,裴瓒又下了一道密令,命工部尚书严石帆,暗下彻查张家长子在担任渝州巡抚一职时,利用职权之便,贪墨水涝灾银一案。


    此前念及张家初次办事,无非拿些银钱疏通地方,裴瓒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偏张太傅心大,非要当个出头鸟,那裴瓒得了机会,自然要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裴瓒筹备兵马的阵仗很大,林蓉自然也听到了一些风声。


    这些时日,她每天陪伴裴嘉树,母子两人一齐看话本,窝在灶膛前煨芋、烤黄泥烧鸡、熬煮红糖鸡蛋汤……


    日子清闲愉快,但林蓉偶尔也会想到塞外的生活。


    虽然她在龟兹国生活的时候,每日天刚亮就要爬起来赶集行商,偶尔还要随商队远行,在外风餐露宿……有时挣了钱,她会大方一回,给芝麻买胡萝卜、好吃的草料,给大黄添一碗肉汤、送几根羊肋骨;有时隆冬天,物资匮乏,没生意可做,林蓉手头紧巴巴的,她不能给家畜添餐,但屋里烤了火,她会裹着毛毯,再赶大黄、芝麻一块儿进屋里取暖。


    倘若林蓉留在宫里,她定不能再那样自由自在地生活……即便将大黄、芝麻都带到皇宫,也无非是多囚了两个朋友。


    林蓉抱紧了裴嘉树,她靠在儿子肩头,小声问他:“如果阿娘不在宫里生活,玉奴会生气吗?”


    裴嘉树闻言,呆了呆。


    他咬了一口林蓉烤好的毛芋,挨着娘亲,仔细思考林蓉说出的话。


    裴嘉树想到自己平时读书上课,阿娘无所事事,只能坐在庭院里发呆。


    每次等他回到东宫,喊一声娘亲,林蓉才会活过来一般,朝他走来,对他绽开笑容。


    那时候呆坐庭中的娘亲……看起来就像是一棵抽干了生气的枯树。


    《晏子春秋》有言:“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橘树长在南地,便是甘甜的蜜橘,而移植到北地,便成了苦涩的枳果。本意是指各地水土不同,养出的人品行也各不相同。


    但南橘北枳一词,用在林蓉身上,亦能说明其内意的深刻。


    裴嘉树从阿娘的怀中坐起,认真地问:“阿娘如果在宫外生活,也会记挂玉奴,时常来看望玉奴吗?”


    林蓉温柔地捏了捏儿子的脸:“当然,如果你爹爹愿意,你也能每年来阿娘这里住几个月,阿娘不会离开的,阿娘会一直待在咱们玉奴能找得到的地方。”


    裴嘉树想了想,也笑了下:“我希望阿娘每天都能开心。”


    他本来还想说什么,可绞尽脑汁想了许久,最终还是重复了一遍:“我希望阿娘能过上好日子。”


    裴嘉树不知道林蓉为何要生活在宫外,他觉得一家三口每日同吃同住也很好,但林蓉执意如此,裴嘉树也不会阻拦。


    他不想看到愁眉不展的林蓉,他希望林蓉能天天笑着。


    反正林蓉不会丢下他,他也再不会失去母亲。


    林蓉听到小孩口中的那句真挚祝福,她忽然心神恍惚,在这一刻,林蓉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那时候,她攒了多年的钱财,终于凑足了赎身银,逃出裴府,不再为奴为婢。


    她站在囚笼外,而旧友站在囚笼里。


    绿珠姐姐看着林蓉,真心为她感到高兴。


    她笑着对林蓉道:“蓉儿,要过上好日子啊。”


    ……


    多年过去,林蓉浑身战栗,她抱住乖巧的儿子,亲了亲裴嘉树的额头。


    “阿娘在外面还有其他朋友,一匹不算漂亮但很聪明的马驹,一只胆小如鼠但很护主的大黄狗……等阿娘安顿好它们就来接玉奴,若你爹爹同意,玉奴就跟着阿娘生活一段时日,可好?”


    大漠风沙,险峻戈壁,骆驼商队……林蓉说的故事太过鲜活,引得裴嘉树神往。


    小孩一脸崇拜地仰望母亲,他连连点头:“我也想跟阿娘出门……阿娘放心,玉奴可能吃苦了。三天不吃肉都可以的!要是玉奴吃得太多,那就每天只吃一个芋头!”


    林蓉哄睡裴嘉树后,半夜收拾起回家的行囊。


    已是丑时,裴瓒回寝殿时,远远看到殿内仍燃着昏昏的烛灯。


    裴瓒不免蹙眉:玉奴还未睡?


    想了想,又觉得不可能。


    那便是林蓉未睡……


    这一幕人间烟火,突然和多年前的一幕重合。


    那时,裴瓒战场杀敌,浑身浴血,他骑着墨羽,疲乏回帐,远远看到了军帐亮起的烛光。


    一瞬间,裴瓒变得怔忪,他勒马停步,看了许久。


    从未有人等他回家。


    这是第一次。


    男人的冷硬的心脏冰裂,溢出了一点暖意。


    裴瓒意识到……林蓉在家中等他。


    裴瓒拧起的眉峰舒缓,他朝前行去。


    东宫的殿门推开,他看到一道女子窈窕纤细的背影。


    林蓉听到响动,偏了偏头,她看到长身玉立的裴瓒,朝他一笑。


    林蓉放下收拾一半的包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拉着裴瓒出门。


    林蓉有话对裴瓒说,又不想吵醒儿子,只能牵着裴瓒,走向廊庑尽头的暖阁。


    殿外雪声簌簌,空无一人。


    唯有他们二人一前一后,朝前孤独行走。


    妻子白皙如玉的柔荑,代替了旧日那一串菩提念珠,扣在裴瓒的腕骨,他微微阖目,任林蓉牵着他渐行渐远。


    裴瓒意识到,这是林蓉第一次主动馈赠,她从来任他予取予求,竟有一日,林蓉朝他伸出了手……


    林蓉拉着裴瓒来到暖阁,她合上房门,又取烧火棍挑了挑炭盆里将熄未熄的银炭。


    屋内顷刻间变得暖和,林蓉仰头望向裴瓒。


    “大少爷,我有话和你说。”


    裴瓒淡淡嗯了一声。


    林蓉斟酌言辞,同裴瓒解释:“我已经和玉奴说了,我会收拾行囊,回到西域。近日龟兹国不太平,我回去以后会观望一下战情,若是战火会波及主城,我就带着大黄、芝麻他们往疏勒国跑……”


    疏勒国是西魏的藩属国,离凉州很近,又远离龟兹国,很合适林蓉避身定居。


    她已经让杨峰帮忙照看家禽家畜十多日,不能再继续麻烦旧友,总得回家接手这些琐事。


    可裴瓒的性情阴沉,远不及裴嘉树一个小人儿豁达开明。


    听闻妻子要走的话,他的心火涌动,竟难以忍受。


    高大峻拔的男人欺近一步,黑影如山笼罩,将林蓉困在其中。


    他伸出冷硬的长指,死死擒住林蓉的手腕,冷不丁将她圈进怀中。


    裴瓒低头,那双深秀冷目凝视林蓉,试图在她口中听到旁的话语。


    偏偏林蓉被裴瓒的动作惊到,一时之间竟忘记挣扎。


    裴瓒拥抱林蓉的力道很紧,油润细长的墨发流泻,水帘一般满覆林蓉的肩背。


    他用尽全力将林蓉纳入怀抱,恨不得将她塞进胸膛,融入骨血,可无论裴瓒如何覆没林蓉,林蓉仍是不为所动,她心明如镜,她高高在上,她不会被邪祟玷污,不会被阴邪吞没。


    裴瓒不知该如何拥有她。


    “为何非要走?林蓉,你已舍下我五年,你应当陪我一生一世,你不能生出逃心!”


    裴瓒腹中烧着燥火,暴虐的杀心攀至顶峰。他的眸光晦暗,幽幽盯着林蓉,仿佛要将她拆吃入腹,吞噬肚中。


    裴瓒原以为,利用裴嘉树便能激起林蓉的母性,便能将她囚在身边。


    可裴嘉树愚钝,他竟也愿意放手,令裴瓒的筹码毁于一旦。


    裴瓒输得彻底,他没什么可以留住林蓉的东西……


    林蓉记挂所有亲朋好友,就连家畜她也耐心照料,唯有裴瓒是被林蓉舍弃之物。


    唯有他爱而不得!


    “我该囚住你,该困住你,该斩断你的手脚,该将你缚于屋中……林蓉,你待所有人都仁善,唯独待我一个残忍!”


    林蓉听出裴瓒的肃杀之意,她的后脊战栗发怵,她被裴瓒抱在怀中,她被成千上万的锁链束缚,身陷囹圄。


    林蓉又一次跌入泥泞的深潭。


    那种被毒汁蛛网拢住的窒闷感愈发强烈,她几乎要透不过气。


    林蓉双目僵直,仿佛一根腐朽的死木。


    她任裴瓒占有,她无动于衷。


    裴瓒从林蓉凄怆的反应中,确认了一件令他肝肠寸断的恶事。


    裴瓒不免眸光幽冷,语气森然:“林蓉……你厌我?这么多年,你一直恨我是吗?若你心里存气,大可取刀剑伤我!”


    裴瓒似是寻到了破局之法,他单手抽出蹀躞带上的匕首。


    噌的一声,清越刃吟响彻屋舍。


    一把削铁如泥的冷刃就此横陈于林蓉掌心。


    裴瓒双目赤红,他一手擒住林蓉的细指,教她握紧那一把匕首。


    裴瓒疯魔地攥住林蓉,逼她持着那把嗜血利刃,狠狠剜向他的心口。


    冷锐的刀锋向前,气势凶悍,直指裴瓒心腑。


    是恶鬼授道,妖言惑众,他在逼菩萨杀生。


    裴瓒没有给林蓉犹豫的时间,他用力将那把刀尖压进胸口。


    一抹血迹洇出,男人身上的青色长袍瞬间绽开了红梅。


    血腥味骤然浓烈,血浆爆开,溅上林蓉的雪白下颌,血味散在室内。


    馥郁的檀香混淆着醇烈的腥气,氤氲屋舍,钻进林蓉的口鼻。


    她低头,痴痴看着那一把渐渐没入胸膛的匕首。


    她竭力止住攻势,不敢让整把匕首都刺进男人的躯膛。


    林蓉无力抵抗,只能眼睁睁看着裴瓒自残。


    看着林蓉不忍的神情,裴瓒竟觉出一丝快意。


    他莫名轻笑一声,低头吻了下林蓉的嘴角。


    林蓉仍在怔忪,就此裴瓒轻易撬开了她的齿关,挤进她唇舌嫩腔。


    他汲取林蓉甘甜的唾津,与她不死不休地纠缠。


    情念与渴欲交织,畅快与痛意混淆。


    林蓉被吻得溃不成军,一面要收着手中力道,避免裴瓒这个疯子压向锋锐利刃,一面要仰头承吻,偷得一瞬喘息的余地。


    在林蓉的口中,裴瓒尝出了令人颤栗的鲜血,他觉不出痛感,只想溺死在林蓉的吻里。


    待他吃得餍足,终是凉凉一笑,诱惑林蓉。


    “不敢杀生么?断去一手、一臂足够吗?林蓉,我把债还你,我不会躲……试试看么?杀生亦很畅快,兴许你会喜欢。”


    这是裴瓒喜爱的事,他既要拉佛陀菩萨入魔,自要教她如何得趣。


    林蓉咬住下唇,她不敢苟同。


    林蓉仍麻木地持着那一把匕首,她的手脚渐渐无力。


    可林蓉的发簪已被裴瓒信手拆下,那一头乌发散落,蜿蜒双肩。


    裴瓒再次覆来,他松开了女孩不盈一握的腰肢,只单手扣住她的后脑勺。


    林蓉的青丝倾下,满溢裴瓒的指缝,被他温柔地挟在指尖。


    裴瓒任林蓉行刺,他视死如归,只知低头索吻。


    死了好啊。


    死在林蓉手中,她这样善心肠的人,定会记他一辈子。


    裴瓒寻到了出路。


    他阴冷地诱她:“林蓉,若你想……便杀了我吧。”


    裴瓒还在索求,他的凤眸淬如艳火,话语低哑含欲。


    林蓉看到满手的血腥,看着裴瓒不依不饶,执意要死在她的手上。


    林蓉头痛欲裂,她终是拔出那柄匕首,抛掷一旁。


    叮的一声锐响。


    止住了裴瓒极尽缠绵的吻。


    这是林蓉头一次听到裴瓒幽怨阴毒的话语,心中不生畏惧。


    林蓉深深看了裴瓒一眼,莫名其妙伸出手,搂向男人。


    林蓉投怀送抱,竟让裴瓒身子一僵,久不能动。


    林蓉没有解释她为何这样做,她只是收拢双臂,慢慢搂紧了他。


    林蓉依偎在裴瓒的胸膛,侧耳聆听他暴烈搏动的心跳,柔软的手掌抵在裴瓒的后腰,轻轻抚动男人挺拔的脊椎。


    许是感受到林蓉的柔善,裴瓒气息微颤,凶悍的戾气渐消,抱人的力道也释缓了不少。


    “裴瓒,我知你竭力护城,济世救民,你是个好皇帝,我希望你长命百岁,日子过得圆满。”


    “裴瓒,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何初次云雨,我会允你入内?在许多年前的除夕夜里,因你一句不要杀生,救下了我的性命。那一次云雨,是我欠你的,我已还给了你。你我因果报偿,恩怨两消。我对你不生厌恶,也不生憎恨……可你若阻我离开,我会恨你至死。”


    “裴瓒,你不必害怕。我不会舍下你、舍下玉奴,我无非是想过自己喜欢的生活,我想活在宫外。我不会悄无声息逃跑,你和玉奴亦能随时来探望我,我也会每年来皇宫小住,探望你们父子。”


    “裴瓒,不要困住我……”


    这是林蓉第一次示弱,第一次对裴瓒敞开心扉。


    她实在拿他没办法了,但她又意识到裴瓒并非洪水猛兽,只要用对方法,他亦极好对付。


    裴瓒耐心听完林蓉的话,久久无言。


    他的胸口受伤,仍在淌血,匕首刺破骨肉,渡来一阵剧痛。


    但裴瓒被林蓉拥在怀中,他对伤势浑然不觉。


    终于有一日,林蓉停下了脚步,她望向裴瓒。


    林蓉的善心施与了裴瓒,她没有忍心杀他。


    裴瓒记起被林蓉刺眼的那个北戎男人,他记起林蓉紧攥掌心的匕首……


    裴瓒想,他与外人到底还是有所不同。


    裴瓒轻抚林蓉饱满樱唇,低头落吻,在粘稠含混的水声中,他与她道——


    “我放你离开……我会送你回龟兹国,若是得空,我也会带着玉奴去见你,你若得闲,亦要回凉州见我。”


    “林蓉,你不能避我、厌我、惧我……”


    裴瓒捧住林蓉的脸,血迹沾染她的耳廓,他垂眉敛目,逼她看他。


    “林蓉,你要试着爱我。”


    第63章


    林蓉自己也记不清, 在裴瓒不容反抗的拥抱下,她究竟有没有应下一个“好”字。


    林蓉只知裴瓒冷静下来,渐渐收了力气, 松开了她。


    林蓉低头,凝视他染红的衣襟, 皱眉:“你流了好多血, 传个太医瞧瞧伤吧。”


    裴瓒很能忍疼, 即便负伤拥她, 亦面不改色。


    林蓉从男人镇定的脸上,看不出丝毫伤重的迹象,可北伐战役在即, 她希望裴瓒能安然无恙,率军击退那些入侵西域的戎狄。


    思来想去, 林蓉还是自己拉开房门, 喊了一声:“来人传个太医, 陛下受伤了!”


    寝殿周围一直都有禁军巡哨宿卫, 没有叨扰林蓉他们, 无非是裴瓒下达过“不得惊扰娘娘”的圣谕。


    如今林蓉亲自召人, 自有宫人领命, 朝殿外疾步奔去。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周太医便被请进了内殿。


    周太医取来止血镇痛的草药汁子帮裴瓒擦拭伤口, 再敷药包扎,好在血止住了, 刀伤也不及心肺,没什么大碍。


    不过从胸膛的伤口来看,刀尖分明是朝下的,应该是他伤。


    若是自伤, 一般来说刀尖会朝上……而内侍说了,当时暖阁里就裴瓒和林蓉二人,难不成是这位美人下的刀子?


    可她真要行刺,又怎会帮着上药、伺候、跑前跑后地照看?


    偏偏皇帝还没有半点怪罪……


    周太医不懂皇帝在想什么,只当这是裴瓒不为人知的隐癖。


    今夜,裴瓒没有宿到儿子的寝殿,反倒另外置了被褥,睡在偏殿。


    林蓉见裴瓒止住了血,也没有发烧,心里松一口气。


    她想回寝殿继续收拾行囊,刚一起身,又被裴瓒抓住了手腕。


    “林蓉。”


    裴瓒的嗓音寥寂冷清,寒如冰雪。


    林蓉被他拉得一滞,反应过来,颇为无奈地解释:“我只是回去收拾行李……我答应过你,即便要走也会告诉你去向,你不必担忧。”


    裴瓒仍不松手,他像是在与林蓉抗争,长指如同囚人的桎梏,攥得好紧。


    “林蓉,向我证明,你真的会履诺。”


    闻言,林蓉无措地怔住。


    怎么证明?


    她低头,看到倚在床头的裴瓒。


    男人褪了中衣,赤着宽阔坚实的胸膛,一条白绫似的长布裹住了伤口,衬得他肤白发黑,诡谲妖冶。


    失血过多的裴瓒显然是无害的,他的一双薄唇几无血色,抓人的力道渐松,只抬起那双肃寂晦暗的凤眸,一错不错紧盯着林蓉,脸色阴沉如鬼。


    林蓉知道,今夜能放她离开,已是裴瓒做出的最大让步。


    再闹下去,定会两败俱伤。


    林蓉回头,再度坐回榻边。


    林蓉落座的刹那,裴瓒肉眼可见地缓和了心神。


    禁锢林蓉的那只手也慢慢松开了。


    下一刻,裴瓒的手指温凉如玉,自林蓉的手背,抚向她久未喝水有点干涸的樱唇上。


    男人带着粗粝薄茧的指腹,碾在林蓉微抿的唇缝,沿着唇纹暧昧流连,像是一种敲打,也似一种暗示。


    “林蓉,证明给我看……你不再惧我、避我、厌我。”


    他需要林蓉的许诺,不然他安不下心。


    林蓉明白,她逃了许多次,在裴瓒眼中,她兴许算一个“不守信用”的人,她得与他重新建立彼此信赖的关系,这样一来,才能哄裴瓒放手,给予她自由。


    林蓉的长睫轻颤,她的视线下移,凝于裴瓒微微滚动的喉结上。


    裴瓒的皮肤很白,却又不似女子那般嫩如醍醐,反倒是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紧绷感,泛起一种男子独有的秀润。


    而他藏在颈下的那一颗嶙峋喉结,每日在薄皮底下挣扎,鼓动的喉骨一颤一颤,如同妖邪狰狞的犄角,诱人下口,用齿关碾碎它。


    不知是想让裴瓒痛,还是旁的什么邪心。


    林蓉终是如他所愿,靠近了一步。


    林蓉俯身,馥郁鲜活的草木香气一点点侵进人的神志。


    她低头倾向裴瓒,又张嘴,轻咬住他的颈子。


    软肋命脉猝不及防被人衔在齿间,裴瓒却毫不躲闪,男人的一双墨眸幽深,垂头静静看着林蓉动作。


    林蓉炙热的唇舌轻吮,裹缠裴瓒清棱棱的喉结,尖利的牙齿抵压,磨咬上那一颗桃核。眼下的境况岌岌可危,林蓉盼着裴瓒心生畏惧,毕竟她一用力,他就能死于非命,但裴瓒悍不畏死,仅仅气息粗重,蜷曲了长指。


    没等林蓉咬疼裴瓒,她就嗅到了男人身上渡来的血腥气……林蓉记起裴瓒受伤的事,想到裴瓒就是个无所畏忌的疯子,终是遗憾地松开了嘴。


    “这样足够吗?”林蓉已向裴瓒证明,她敢靠近他,她并不惧他。


    裴瓒不置一词。


    但这次,林蓉再回寝殿,裴瓒没有拦她。


    两天后,裴瓒率领八万大军,前往西域,意欲北伐御戎。


    裴瓒虽为西魏君主,却是掌军统帅出身,在军中威望极重。此次御戎,还得他御驾亲征,方能调动裴家兵马。


    对此,朝臣并无异议。


    一是凉州距离龟兹国不过千里之遥,倘若西域诸国城破受降,北戎胡人再行军十多日便能攻向凉州,届时边城战火纷飞,殃及池鱼,他们这些京官也得遭殃。


    二是裴瓒深得民心,用兵如神,如他亲自率军御敌,定能屡战屡捷。


    三是裴瓒深知兵权便是皇权,他不会蠢到培育几个雄才盖世的将士,让渡手中兵马,交出统兵印绶,为千秋帝业埋下“他人篡位夺权”的隐患。


    此次亲征,裴瓒除却庇护藩属国的胡民,亦有率军立威的深意在内。


    如此一来,便能让西域胡民真正归顺西魏,对裴瓒顶礼膜拜,从而达成“征服诸部胡酋,设下驻军,推行地方政令”的目的,将整片西域都纳入西魏的版图。


    近日西域虽有魏军御敌,但整体也不算太平,林蓉为了自身安危,并未和裴瓒对着干,反倒是随军一道儿回龟兹国。


    林蓉看了一眼马车里兴奋得上蹿下跳的小团子,悄声问裴瓒:“龟兹国眼下兵荒马乱,带着玉奴出门,会不会有危险?”


    “不会。”裴瓒看了一眼手抓肉干喂食鹰隼的儿子,想了想,又道,“永安三年,我率军御敌,远征在外,陵阳辜氏买通宫中宦官,给太子投毒喂药,若非内廷有奴仆觉出不对,舍身试药,玉奴便要命丧当场。”


    裴瓒知晓此事,雷霆震怒,当即退兵回城。


    他腾起悍烈杀心,屠戮陵阳辜氏满门,甚至祸及辜氏九族,凡是拜在辜氏门下的士子,皆不录用,如此杀鸡儆猴,方能求得几日安生。


    此后,凡是裴瓒远行超过二十日,他便会将独子带在身边,以免世家郡望包藏祸心,趁他不备,迫害裴嘉树。


    林蓉闻言,也被吓出一身汗,她惊魂未定,拉过裴嘉树,用力地抱了抱,又拉开衣裳,仔细验看他的手脚,确认没有留下什么伤疤。


    裴嘉树刚喂完那只名叫“酸枣”的黑鹰,他趴了半天车窗,正是腰酸背痛,没等他坐下好好喝口茶,已经被娘亲摁到怀里,上上下下揉捏。


    阿娘的怀抱很暖和,衣裳也香香的,裴嘉树很喜欢。


    小孩的耳朵红彤彤的,他任她蹂躏,坐在阿娘的膝上,像一只乖巧懂事的猫崽子。


    林蓉确认儿子没有留下什么旧疤,且聪明伶俐,白白胖胖,长吁一口气,感激地道:“大少爷,你将玉奴照顾得很好。”


    裴瓒眼中冷色褪去,嗓音也温和:“他是我们的孩子,自该好生照看。”


    到了龟兹国,裴瓒下达了在外安营扎寨的军令,郑至明得令,便领着三军朝城外的戈壁行去。


    蒙提国王备好酒菜,召集兵马,随着魏军远行,热情地招待那些远道而来的西魏将士。


    可裴瓒身为君主,却没有赴宴,而是抽出空闲,亲自护送林蓉回家。


    裴瓒独自出行的阵仗不大,虽有暗卫在蛰伏四方,明面上却是一人一骑,并没有引来路人的侧目。


    林蓉早早用膏粉染出半张脸的胎记,她打扮成从前的模样,回到了家中。


    甫一开门,芝麻就扬鬃踏蹄,快步上前,与林蓉交颈厮磨。


    林蓉也很想念芝麻,她拍了拍搭在肩膀上的马脑袋,又喊了一声:“大黄!”


    没等大黄狗跑出来,裴嘉树已然一个飞扑,抱住了毛茸茸的大黄狗。


    大黄像是闻到了林蓉的味道,并未顶开裴嘉树,反倒亲昵地摇晃狗尾巴,热情地舔舐裴嘉树的下巴。


    只是在裴瓒入内的霎那,大黄似想到了什么可怖的场景,竟夹起尾巴,委屈地呜咽了一声,缩在小孩怀中瑟瑟发抖。


    裴瓒擅自入内,他冷着一张脸,巡视领地一般,扫一眼林蓉的住处。


    林蓉的家宅不大,但很温馨,家中用具都摆放得井井有条,能看出主人家的生活极具巧思。


    院墙用杨木、黄泥堆砌,砌得还算齐整,院子里置着石磨台子,搭了葡萄藤棚架,不是长葡萄的季节,唯有枯藤萎靡地缠着木架子,等待来年结果。


    裴瓒推开灶房,左右打量,屋角的几个酒瓮里装的都是腌菜,并非酒水。


    林蓉不好酒,若她专程藏酒,便是备给旁人喝的。


    幸好没有。


    裴瓒的心神稍定,他又推开唯一一间寝房,逡巡一圈。


    衣橱里置放的都是女子衣饰、御寒的羊羔皮袍,鞋履也都是小尺寸的毛靴……


    裴瓒确认无误,这一间院子唯有林蓉独居,她没有和其他男子同住。


    裴瓒闲庭信步,在院中逛了很久,林蓉虽不知他在看什么,但也轻声提醒:“大少爷,夜里是不是还有官宴要办,时辰快到了,你还不去赴宴吗?”


    林蓉知道裴瓒调兵前来御敌,定是日理万机,案牍劳形,每天都得上军营里操练兵马,哨探敌情,又哪里有空在她家中长留?


    “不急,官宴一事自有郑至明督看,再迟半个时辰过去也无妨……”顿了顿,裴瓒又看了裴嘉树一眼,“玉奴不好管教,留他在此处,会不会叨扰到你?”


    之前说好了,裴瓒公务繁忙,没空照看儿子,既如此,便让裴嘉树跟着林蓉生活一段时间。


    林蓉很喜欢儿子,她笑着摇头,“不会,能照看玉奴,我求之不得……就是家里没什么好东西,怕他吃不惯住不惯。”


    裴嘉树生怕被娘亲丢下,忙一蹦三尺高,着急地道:“我吃得惯,我不挑食!阿娘吃什么,玉奴就跟着吃什么!”


    小孩都这样说了,裴瓒便也随他。


    临走前,林蓉去灶房做饭,裴嘉树乖乖送父亲出门。


    裴瓒单臂揽过缰绳,利落上马,他看了一眼蛰伏暗处的暗卫,确保一应部署能够护住母子二人的安全。


    裴瓒:“莫要乱跑,跟着你阿娘……为父夜里再过来。”


    听完,裴嘉树点头应是,又纳闷地眨了眨眼。


    嗯?爹爹不是要在外练兵吗?怎么还要回家啊?他还以为会有一段时间见不到爹爹呢!


    但裴嘉树是一个很听父亲话的小孩,他巴不得每天看到爹娘,便也没有在意这等小事。


    待裴瓒策马离开后,小孩乖乖合上院门,还踮脚上好了门闩。


    作者有话说:


    一个小资料:明成祖朱棣将明朝的都城从南京迁到了北京,守在长城脚下,为的就是攻打外族,曾几次御驾亲征,征讨蒙古。


    (不必在意,本文架空,只是为了说明皇帝御驾亲征是非常正常的事)


    第64章


    不过未时, 还是下午。


    林蓉看了一眼刚吃空的狗碗、塞满新鲜马草的粮槽,知道这些时日都是杨峰在帮她操持家宅里外,芝麻和大黄才不至于在家中忍饥挨饿。


    不管怎么说, 林蓉都得登门答谢一番。


    林蓉在屋里做饭,裴嘉树就在院子里和大黄狗玩耍。


    小孩的眼光和大人实在不同, 外人觉得芝麻虽膘肥体壮, 但毛色杂乱, 野性难驯, 算不得好马,但在裴嘉树眼中,芝麻能听懂他说话, 而且还会低头蹭他,与他这般亲近, 当真是万里挑一的好马!


    裴嘉树激动得语无伦次, 他亲昵地蹭蹭芝麻, 还从粮槽里拨出一把干草, 亲手喂给芝麻吃。


    虽然芝麻会屈膝下跪, 招呼裴嘉树爬到背上玩耍, 但马驹太高了, 裴嘉树不敢乱爬,只能骑在大黄狗身上过过瘾。


    一人一马一狗玩成一团, 还有一只鹰隼立于屋檐,趾高气昂地扫视底下的一切。


    等林蓉煮好虾干汤面, 端到院子里的时候,裴嘉树已经满身狗毛、杂草、马毛,脏兮兮地坐在马厩里。


    “玉奴!”


    林蓉大声喊他。


    裴嘉树一个激灵,吓了一跳。


    他乖乖爬出马厩, 站到母亲面前听训。


    但林蓉没有呵斥儿子,她只是颇为无奈地牵住小孩的手,再端来热水,帮他洗手、擦脸。


    本想着再帮裴嘉树洗个澡,换一身衣,但这样一来,又得浪费半个时辰,林蓉怕儿子饿了一天脾胃不好,不敢让他太迟吃饭。


    热烘烘的帕子覆在脸上,裴嘉树木头人似的任林蓉擦洗,他从一开始的忐忑不安,渐渐到放松紧绷的心神……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裴嘉树忽然鼻尖酸涩,他确认了一件事——阿娘真的很喜欢他,就算他在泥地里打滚,就算他没有礼数,不懂规矩,浑身脏兮兮的,阿娘也不会骂他、怪他,她还是会爱他。


    小孩的眼眶忽然红了,吓了林蓉一跳。


    她蹲下身子,小声问:“我下手太重,擦疼玉奴了?”


    裴嘉树吸了吸鼻子,摇摇头没说话,他只是把脸埋到林蓉怀里,瓮声瓮气说:“玉奴真的很想很想阿娘。”


    林蓉听得心都软得一塌糊涂,她抱住儿子亲了好几口,再摘去他头上杂草,拉他去桌上吃饭。


    林蓉递去筷子,还把一碟碟甜口的腌萝卜、香喷喷的羊油渣,挪到儿子跟前。


    “玉奴先吃完面,待会儿沐浴换衣。下午阿娘要去给街坊邻里送礼,顺道买一些晚上吃的菜肉,玉奴是待在家里,还是跟阿娘一块儿出门?”


    裴嘉树当然要小尾巴似的跟着娘亲,他忙道:“我跟着阿娘去!我力气可大了,还能帮阿娘提肉拎菜。”


    林蓉想到小孩被一扇羊肋压得起不来身的滑稽场面,她噗嗤一笑,说:“不用你拎,咱们骑马去,让芝麻帮忙驮肉。”


    闻言,裴嘉树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又开始放光,望向芝麻的眼神里满是崇拜。


    裴嘉树:“芝麻帮了大忙,我们是不是要给芝麻买点好吃的道谢?”


    林蓉想了想:“待会儿去买些胡萝卜回来,芝麻爱吃这个!”


    芝麻听到胡萝卜三个字,也喷了喷鼻子,抖起耳朵。


    裴嘉树吃完面,帮林蓉收拾脏兮兮的碗筷,又自己从箱笼里找出一身新裁的联珠纹胡袍、一双羊皮短靴,等着洗完澡换上身。


    已是冬季,塞外的山川平原早已被大雪覆没,但西域地形复杂,既有戈壁大漠,又有草原绿洲,因此龟兹国还未被厚雪吞没,无非是夜里寒凉,偶有簌簌小雪。


    林蓉怕裴嘉树受冻,特意在烧上柴火的灶房里帮小孩洗澡。


    但裴嘉树很要脸面,平时在宫里都不肯让内侍帮忙洗澡,他不要林蓉上手,只允许林蓉帮忙搓一下背,洗去滑溜溜的澡豆,其他的擦洗、换衣,他都能自己动手完成。


    裴嘉树换好鞋袜,坐在灶膛前烘头发,由着林蓉取发带,帮他束好发尾。


    裴嘉树换好衣裳,又变成一个干干净净的小郎君。


    出门前,林蓉摘下悬梁的腊肉,切了几块焖到陶碗里,再添水,加点去腥的香料,埋进将熄未熄的草木灰里,让它慢慢煨熟,夜里拿出来给小孩加餐。


    阖上房门,林蓉先把裴嘉树抱上芝麻的马背,又踩镫上马,从后拥住小孩。


    裴嘉树难得看到女子骑马,明明阿娘用膏粉遮掩姣好的容貌,亦没有如凉州的世家女眷那般穿金戴银,但他还是觉得阿娘英姿飒爽,别样的好看。


    裴嘉树被漂亮娘亲抱着出门,不知为何,他竟心生出一种难言的自豪感,要不是他不通胡语,他都想拉着龟兹国的路人介绍:“对,她就是我阿娘,我阿娘是最好看的人!”


    到了集市,林蓉下马买菜,又指点裴嘉树扶稳马鞍,切莫跌下来。


    林蓉看到远处城外延绵不绝的雪峰,猜测天气寒冷,杨峰应该没有外出跑商。


    既如此,夜里她可以置办一场家宴,邀请杨峰、张婶娘一家、还有几个客舍酒肆的胡人店家来家里吃饭。


    林蓉买了一只宰好的小羊羔,又买了十多个刚出炉的烤馕饼。


    胡萝卜正是当季,再过一段时间就没有了,于是林蓉直接把那一箩筐胡萝卜全包圆了。


    东西太重,外加一个小孩,林蓉不想芝麻受累,便没有骑马回家。


    裴嘉树一边摸胡萝卜喂给芝麻,一边和林蓉闲聊。


    “阿娘,教我几句胡语!”


    小孩话多,又对塞外的生活十分好奇,不但和林蓉学上一些简单的胡语,还见人就用胡语打招呼。


    路人不明所以,一看小孩玉雪可爱,不禁一笑,还送了裴嘉树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


    裴嘉树满载而归,玩的小东西可以留着,但陌生人给的吃食,林蓉不许他入口。


    回到家,林蓉把荤肉、果蔬全搬到院子角落。


    等喂好了芝麻,她才牵着裴嘉树再次出门。


    杨峰就住在林蓉隔壁。


    杨峰的宅子大,两进的土屋,还留一排后罩房用于囤货。


    今日不凑巧,杨峰不在家,倒是雇来的瘸腿胡奴见到林蓉,急忙热情地打招呼:“林姑娘!好久不见!”


    林蓉应了一声,送上几个安石榴,还有一只烧鸡。


    胡奴告诉林蓉,杨峰出门安置商队,再过一个时辰才回来。


    林蓉了然,她把安石榴送给胡奴,烧鸡留给杨峰,并嘱咐一句:“倘若杨大哥回家,劳烦你喊他夜里来我家吃个饭。”


    胡奴答应下来,林蓉牵着裴嘉树离开。


    请了杨峰,还得请其他玉门村的旧友。


    林蓉又带着裴嘉树登了一趟张婶娘的家门。


    张婶娘眼见龟兹国兵荒马乱,打起回西魏凉州的心思,她今天刚把出栏的牛羊卖了,想找林蓉闲侃,怎料还没来得及去林蓉家,小姑娘倒先过来了。


    张婶娘喜道:“蓉儿,我正要去找你呢,这是婶娘腌的羊腿,大冷天不好买吃食了,你且留着过冬……”


    没等张婶娘说完,她头一低,又和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对上眼:“哟,这胖娃娃谁家的啊?”


    裴嘉树的手脚其实不算胖,只是脸蛋丰腴罢了。


    裴嘉树眼睛大、鼻梁高、嘴唇红,脸颊又饱满,像极了观音座下的小仙童,越瞧越喜人。


    张婶娘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小娃娃的脸。


    裴嘉树难得见到一个魏人,笑着道:“孤……呃,我是阿娘家里的!”


    张婶娘被搞懵了:“你阿娘是谁啊?”


    明摆着的事,张婶娘却不知道!裴嘉树有点不高兴,他噘嘴,抱住林蓉的手:“阿娘……”


    林蓉无奈地介绍:“这是我儿子,玉奴,来喊人,这是张阿婆。”


    林蓉的婶娘,对小孩来说自然就是年长的阿婆了。


    裴嘉树倒也大方,他抿唇一笑:“张阿婆!”


    “嗳!咱们哥儿真乖!阿婆给你拿糖吃!”张婶娘喜得见眉不见眼,又问,“蓉儿,你孩子都这么大了?没听你说过啊,他爹呢?”


    没等林蓉说话,裴嘉树便道:“我爹上战场了。”


    林蓉一笑,并未多说。


    张婶娘见林蓉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想来是战乱年间,孩子他爹战死沙场,回不了家,难怪要把孩子丢给林蓉照看。


    张婶娘不敢戳人伤疤,闻言轻轻叹一口气,识趣地岔开了话题。


    闲聊了几句,张婶娘自告奋勇要去林蓉家里帮忙做饭,她的女儿妙妙也在家,正好能搭把手。


    夜里,林蓉的小院热闹非凡,都是她请来做客的旧友亲朋。


    大家登门做客也不空手来,你带点烧肉,我带点丸子汤,不用林蓉煮太多菜,桌上就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吃食。


    杨峰姗姗来迟,过来的时候还带了些夜里照明的蜡烛。


    蜡烛昂贵,平时林蓉用的都是熏人的油灯,杨峰怕她夜里鞣皮制衣的时候眼睛疼,总会给林蓉捎带一些蜡烛,他怕林蓉不收,还胡编乱造说是卖不完剩下的残货。


    林蓉承杨峰好意,为了报答杨峰,她也会三不五时上他家送点吃食。


    林蓉大方收下赠礼,请杨峰入内吃烤全羊。


    杨峰看到林蓉身边还跟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孩,多看了两眼:“他是?”


    裴嘉树仰头,可怜兮兮:“阿娘……”


    林蓉一笑,揉了揉小孩的脑袋:“是我儿子玉奴。”


    杨峰脸上的笑容霎时僵住了,他低头,又借着篝火的光焰,打量小孩几眼。


    裴嘉树生得一双灵动的凤眼,鼻挺眉浓……只消一眼就知是谁的孩子。


    他忽觉呼吸不畅,胸腔竟有几分痛涩。


    杨峰苦笑:“是裴公子的孩子?”


    林蓉没有隐瞒,点头称是。


    林蓉不是那等行事拖泥带水的人,也从未回应过杨峰的好感,甚至连杨峰的示好,林蓉也会拒绝得干干净净,若是拒绝不了,便用赠礼与他两清。


    旁人以为林蓉和杨峰礼尚往来,是关系亲昵的表现,但杨峰心知肚明,这是要时刻与他撇清干系。


    今日,当杨峰看到林蓉善待裴嘉树,笑脸相迎,他终是后知后觉明白过来……


    他从来都没有接近林蓉的可能。


    林蓉与裴瓒多年恩怨爱恨,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纠缠,再苦再痛,都是他们二人的事,旁人无力插足。


    杨峰从头到尾都只能当一个旁观者,


    他自始至终都只能是一个外人。


    “杨叔?”裴嘉树抬头,好奇地仰望娘亲的朋友。


    杨峰压下那些漫上胸口的苦闷,他笑了下,蹲身抱起裴嘉树,“走,玉奴,杨叔带你吃烧肉去!”


    ……


    今日的军宴盛大,美酒佳肴,笙歌鼎沸,还有舞姬助兴,将士们吃得尽兴,蒙提国王也招待得顺心,一时间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裴瓒很早就从席上离开,策马离营,回到城中。


    君王提早离席实属常事,唯有如此,底下兵将才敢饮酒作乐,不被上峰责罚。


    西魏大军驻扎在龟兹国外的一片水草丰美的绿洲,待选定落脚地点,裴瓒下达扎营修寨的军令,又派出一批士兵负责列阵警戒,提防敌军偷袭。


    君王下令,自有各队主将帮忙落实这些军策,再安排好夜里执勤的斥候队伍、负责宿卫营房的兵卒,以防不测。


    如有要事,郑至明亦会点燃烽燧示警,或是利用信鹰给裴瓒传讯。而西魏军营距离龟兹国主城不过几里地,策马疾行也只要一刻钟的工夫,即便裴瓒不在营地,也不会耽误战事军情。


    裴瓒打点好一应事,总算能安下心,跃马扬鞭朝林蓉的家宅奔去。


    墨羽撒开四蹄,如离弦之箭,激射而出。


    悍烈的战马踩踏地皮,溅起无数星点雪泥。


    黑黢黢的淤泥四溅,险些弄脏裴瓒手中提的几包吃食。


    裴瓒略一蹙眉,绕缰勒马,止住了跑马的速度。


    裴瓒离席之前,特意命人备了吃食。他给林蓉包了一些炙烤过的鹿肉,又给裴嘉树带了爱吃的糖屑烧饼。


    裴瓒怕马背颠簸,吃食冷却,还将那些油纸包妥善地收拢,尽数护到怀中。


    林蓉的家宅近在眼前,裴瓒远远看到炊烟袅袅,听到欢声笑语,他以为林蓉早早入睡,却不想她的小院竟车马盈门,高朋满座。


    裴瓒的神色淡漠,他翻身下马,缓步行去。


    透过庭院里烟熏火燎的篝火,裴瓒终是看清……杨峰怀抱裴嘉树,笑着给他的亲子喂食,而他的妻子弯唇旁观,时不时帮扶一把。三人有说有笑,气氛融洽,亲如一家。


    在这一瞬间,裴瓒的凤眸晦暗,脸色沉如滴墨,忽觉胸腔窒闷,万箭穿心。他攥着缰绳的手骨拧紧,手背青筋鼓动,旧伤似要裂肤流血,心腑亦在隐隐作痛。


    裴瓒寒着脸,静立许久,灯火照不到他,唯留一片孤清背影。


    裴瓒薄唇紧抿,淋雪而立,待风雪渐大,霜寒满衣,他方才强行抑下那颗冷戾勃发的杀心,迈入院中。


    第65章


    林蓉正与朋友们说笑, 院门忽然响起踏雪的嘎吱声。


    她下意识回头,朝门槛望去。


    悬在屋檐的破败灯笼早已熄了火,黯淡微弱的红纱旧布被风雪吹得乱转, 落到裴瓒的肩侧,好似一片干涸许久的黑色血迹。


    林蓉看着长身玉立的黑衣男子, 杏眸骤缩, 竟一时不能动弹。


    纵他仙姿佚貌, 神清骨秀, 林蓉仍能从裴瓒一言不发的冷漠神情,看出他的不悦与愠怒。


    从前玉门村的可怖记忆再次席卷而来,林蓉记起那一蓬蓬泼到脸上的温热鲜血, 以及挤进鼻腔的浓烈血腥味。


    她看着靠在杨峰怀里的裴嘉树,竟有几分手足无措, 忙伸手道:“玉奴……来娘怀里。”


    可没等林蓉接过儿子, 另一双白皙如玉的手已然替过了她:“我来抱吧。”


    裴瓒淡然接过裴嘉树, 他抱着儿子, 站在林蓉身旁, 没说出什么赐死的话, 更没有出剑伤人。


    林蓉悬上喉头的心脏, 总算一寸寸落下,她困惑地看了裴瓒一眼, 但到底不敢激怒他,还是什么都没问。


    在裴瓒入门的一瞬间, 他就看到了妻子脸上惊慌失措的神色……林蓉下意识蜷曲手掌,后退半步,这般防御的动作,莫名牵出裴瓒的三分讥诮冷笑。


    还说不怕他, 分明是扯谎。


    可林蓉避之不及的态度,亦令裴瓒胸口刺疼,心脏仿佛蜂刺蛰肉,毒汁侵体,令他四肢百骸的血脉经络都泛起滚沸的缠痛。


    倒是奇怪,裴瓒从不畏刀枪剜肉,箭矢刺骨,却能因林蓉一记惊骇的眼神、一点不安的心绪,而心生剧烈痛症,仿佛她才是他的骨、他的血,与他相生相缠,相灭相生。


    裴瓒在这般刻骨的涩痛里,确认了一件事——林蓉果真是他的因果报应,他与她唯有一条死路可解。


    裴嘉树不知父亲在想什么,他只觉得今晚来的人好多,院子好热闹,杨叔人也好好,还给他糖吃!


    正当裴嘉树从怀里摸出油纸包的奶糖,想给父亲剥出一颗的时候,裴瓒没收了小孩手里的纸袋,尽数送还给杨峰。


    “玉奴正是换牙的年纪,怕长龋齿,不能吃太多饴糖。”


    当爹的管教儿子,杨峰确实没有立场干涉,他苦笑一声,接过裴瓒递来的糖,“确实是我疏忽了,多谢裴公子提点。”


    裴瓒不再应他,只单臂抱着小娃娃,另一手又用不容置喙的强悍力道,紧紧扣住林蓉的手腕,将她抓在身侧。


    裴瓒没有喊打喊杀,已令林蓉松了一口气,不过是牵个手,她又怎会阻他?


    林蓉今晚设宴,除了朋友,也请了一些住得近的邻里。林蓉的丈夫忽然回家,那些看热闹的父老乡亲统统围上来问长问短。


    他们看着裴瓒有点眼熟,但没人会相信这是西魏的君主,只以为裴瓒是魏军里的一个小兵卒,正因龟兹国要打战了,才有机会和妻子团聚。


    “林姑娘,你夫婿生得好看,难怪儿子也长得这般漂亮!果然找夫婿就是要找俊俏的,这样生下的哥儿才能如小仙童一般!”


    裴嘉树闻言,莫名其妙地看了那人一眼:“我阿娘也好看呀!”


    对方瞥了眼林蓉脸上的胎记,笑而不语,只当小孩对母亲存有孺慕之心,母亲长什么样他都觉得好看。


    裴瓒浸渍官场多年,早练就一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耐,不过是应对几个市井小民,堪称易如反掌。


    林蓉一直忐忑地跟在裴瓒身边,生怕街坊邻里多嘴多舌,问了什么禁忌,惹得裴瓒不快。


    天子一怒,伏尸万千,她不敢去赌裴瓒的仁善,也知裴瓒只可能对她和玉奴网开一面。


    但幸好,今日的家宴还算融洽,并未出太多乱子。


    林蓉亦步亦趋跟在裴瓒身旁。


    许是想哄裴瓒开心,林蓉的话变多了,言行举止带了点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讨好。


    林蓉低头,看着手里空空如也的木签子……似是她自己都没想到,不过客套地问上一句,裴瓒竟也能接受她的喂食,还吃完了一整串羊油烤肉。


    深夜,宴散。


    朋友们帮忙收拾碗筷、桌椅,整理妥当了才和林蓉道别。


    院子变得冷清,唯有杨峰还没离开。


    杨峰虽然知道林蓉对儿子疼爱有加,但他也记起从前林蓉一心出逃,和裴瓒闹得不可开交,若她对裴瓒有意,也不会逗留龟兹国多年,不肯回西魏见裴瓒。


    思及至此,杨峰又心生一丝希冀,对裴瓒道:“裴公子深夜到访,可有定下客店?若是没有,不如上我的家宅凑合一夜。”


    杨峰心知肚明,裴瓒率军御敌,自有住处,他无非是惦念林蓉,方才回到主城。


    但杨峰担心林蓉并不想让裴瓒留宿,既如此,他便帮林蓉解围,故意抛出橄榄根,主动招待裴瓒,也好让林蓉得个清静。


    但裴瓒显然不吃这套,他冷嗤一声,又撩起薄薄眼皮,掠了林蓉一眼,似是想看看他的妻子脸上究竟是何神情。


    好在林蓉并未流露欣喜之色。


    她没有帮着杨峰说话,将他赶出家门。


    裴瓒凉凉地道:“不劳杨公子费心,我的妻儿在此,自有留宿之地。”


    裴瓒明目张胆宣誓主权,语气森然,带了点寒戾的杀气。


    林蓉听出来了,裴瓒此人占有欲强悍,只要她敢给杨峰丝毫希望,他就敢提剑将人千刀万剐。


    林蓉不想杨峰再惹事,只能小声哄劝:“杨大哥明早不是还要外出赶集么?早些回去休息吧。”


    林蓉都这般劝阻了,杨峰也不会让她为难,他深深看了裴瓒一眼,一字一句叮嘱:“若是有事,林姑娘记得唤我,我就在隔壁院子。”


    林蓉含糊地应了一声,在裴瓒抚上腰侧寒剑之前,把人带出了院子。


    今年的雪来得有些早,庭院下起鹅毛大雪,林蓉也把寝屋的炕床烧了起来。


    内室顷刻间变得暖和。


    林蓉早早沐浴更衣,穿上一身就寝的中衣,抱着一床被褥,铺到热腾腾的土炕上。


    她拍松晒过的棉被,若有所思地盯着窄小的土炕。


    林蓉从前是一人独居,搭建土炕的时候就只设了一人的床位。


    她的身材瘦小,抱着一个小孩睡觉刚刚好,但要一家三口上榻,土炕还是太挤了。


    待裴瓒怀抱洗得香喷喷的小团子回房时,林蓉还在思考怎么安置裴瓒。


    林蓉听到门扉阖上的动静,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


    父子两人已经梳洗过了,许是在灶膛前烤过火的缘故,二人的发尾都不算湿。


    裴瓒帮裴嘉树梳了两个发丸子,又用红色的发带将两团发揪揪缠成粽子的形状,远远看去,小孩男生女相,粉面朱唇,倒有点像庙里供奉的哪吒三太子。


    裴瓒拍了拍不安分的儿子,把小孩丢上热腾腾的火坑,自己则走向靠墙的木桌,倒了杯茶水润口。


    林蓉揽着裴嘉树给他捯饬床位,杏眸却仍瞥向一侧的身影峻拔高大的男人。


    裴瓒没有梳发,而是取月白丝绦,松松垮垮地缚了一圈。


    男人安静站立,鬓边有几缕浓如墨迹的青丝垂落,蜿蜒而下,覆没肌理匀称的肩背,竟平添几分柔色,减缓了些许瘆人的杀气。


    许是觉察到林蓉在看他,裴瓒长睫轻颤,偏头看来。


    他的指腹仍在摩挲那一只陶土杯,长指把玩茶盏,久久无言,似在等林蓉说话。


    林蓉深思片刻,还是开了口:“家宅简陋……大少爷当真不去外面住店?”


    裴瓒脸色微沉,静默许久,这才启唇说话:“不必,近日龟兹国不算太平,我不放心你们母子二人留宿主城,自当陪伴左右,护你们周全。”


    林蓉挣扎一会儿,解释:“可家中平时就我一人独居,实在没有床榻供大少爷安睡……”


    裴瓒目光幽深,凝视林蓉,“我可以与你们挤一挤。”


    林蓉顶着他意味复杂的眼神,强行解释:“床榻太小,睡我与玉奴已是勉强,三人实在是……要不我还是问问婶子他们有没有空房吧?”


    林蓉知道裴瓒不喜欢杨峰,她没有逼他去隔壁院子留宿。


    但裴瓒显然不领情,他放下了手中茶盏,走向一侧塞满旧衣的箱笼。


    “有无多余的床褥?我亦可打地铺。”


    林蓉惊讶,她心里莫名嘟囔出一句:堂堂国君睡地上,是不是有失体面?


    但她不敢多问,帮着裴瓒找被褥。


    裴瓒并不愚钝,他聪慧敏锐,亦洞察人心。


    不过瞥一眼,他就猜出林蓉心中的顾虑。


    裴瓒:“在外行军,如遇紧急军情,我也有席地入睡的时候,不过打个地铺,实不算什么。”


    既然裴瓒坚持,林蓉也就随便他。


    林蓉下炕,趿着绣鞋,帮裴瓒铺好垫底的凉席,再摊开一床被褥。


    她怕裴瓒真的冻出个三长两短,还将他的床铺挪近一点,挨着暖乎乎的土炕。


    裴嘉树看到父亲睡在地上,觉得新鲜,时不时低头看他:“爹爹,地上会不会硬啊?你真的能睡得着吗?”


    小孩太聒噪了,吵得人头疼。


    裴瓒伸手,把儿子的脑袋摁回炕上。


    “不会,快睡吧。话少些,莫要再闹你阿娘。”


    裴嘉树:“……哦。”


    小孩是跟着父亲长大的。


    少时为了管教儿子,裴瓒也并非一昧溺爱儿子,也有打手板、挨训斥的时候,因此裴嘉树心中敬畏父亲,也不敢和裴瓒对着干。


    裴嘉树老实钻回被子里,被林蓉轻拍两下后背,沉沉睡着了。


    林蓉忙了一天,睡得不太安稳。


    半夜醒来,天还黑着,她想下地倒杯水喝。


    等林蓉润完口再回炕上,借着门扉外刺目的雪光,她看到地上那一道修长的身影。


    裴瓒的睡相一贯很好,不会随意翻身,软被压在衣襟微开的胸膛,睡时什么样,醒时就什么样。


    从前林蓉初初和裴瓒同榻,看到他静谧入睡的模样,还当他死在了睡梦之中。


    林蓉看到那一只搭在棉被上、裸露在外的大手,心神微动。


    她深知睡着的裴瓒没有骇人的威压,也不存任何凶险的杀伤力,即便她触碰裴瓒,摆布裴瓒,亦不会被他伤害。


    时值隆冬,天气寒冷。


    要是裴瓒不盖好被子,恐会受冻。


    林蓉犹豫一会儿,还是轻叹一口气,屈膝跪向地铺。


    她小心翼翼抓住裴瓒的手,再牵过那一床锦被,缓慢帮裴瓒盖被。


    可没等林蓉拉上被子,原本熟睡的男人竟在夜里睁开了一双凤眸。


    裴瓒的墨眸晦暗,深若幽潭,一瞬不瞬紧盯着林蓉。


    此等凶相,犹如垂涎猎物的猛兽。


    林蓉吓了一跳,身姿僵立,下意识往后倾倒。


    不等她跌向后方,裴瓒已然拧手,将她抓回身前。


    大床的软被翻开,浓郁檀香汹涌。


    林蓉不过一个恍神,就被裴瓒摁到黑黢黢的被窝,压到宽阔的胸膛前。


    林蓉居高临下审视裴瓒。


    她的五感都被一片混沌的黑暗遮蔽,她被闷在被子里,什么都看不清。


    耳畔唯有裴瓒粗重的呼吸、馥郁的檀香。


    以及他抚蹭在她后腰的冷硬指肚。


    林蓉无措地低下头,她想喊,又记起裴嘉树还在炕上睡觉……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暂时维持着这等趴伏的尴尬姿态。


    林蓉的身材娇小,即便挨着裴瓒,仍能被他整个人笼罩。


    林蓉需要强行撑起手肘,含胸收腹……


    才能避免襟口的绵柔雪壑,挤压上他。


    没等林蓉挣扎起身,裴瓒倒意味深长地问出一句:“你怕我着凉?”


    林蓉呼吸一滞,不知该如何说。


    但裴瓒显然不需要她的回答。男人两只遒劲有力的臂膀已然横上林蓉的细腰,将她抱了个满怀。


    林蓉的雪色柔软,结结实实覆上裴瓒。


    她没有任何逃跑的余地,像是一只待宰羔羊,任裴瓒肆意摆布。


    好在被窝垛子依旧灰蒙蒙的、热潮潮的。


    不会暴露她任何窘迫的神情,也不会让裴瓒知道她惊慌失措,令他更为得趣。


    裴瓒得偿所愿,拥实了妻子。


    他掰过林蓉尖尖的下颌,啄吻她的雪颈,留下一连串绯色深刻的吻印。


    耳鬓厮磨,抵死纠缠间,他竟觉餍足,长吁一口气。


    “大少爷……”


    林蓉感受到湿滑的舌尖,吮过她的耳珠,带了点劣邪肆意的啃咬。


    像是不轻不重的惩戒。


    舔吻耳廓传来的细密痛感,还挟带着快意的缠绵。


    竟令林蓉跪都跪不稳,只能软了腿骨,垮下腰窝,夹缠住男人的腰胯。


    林蓉压到裴瓒。


    她知他的渴求,知他的意动。


    亦知他坚不可摧,甚至是随时都能灭绝人性。


    林蓉欲哭无泪,但她到底没有裴瓒那般厚颜,她顾忌炕上的裴嘉树,希望裴瓒再如何存欲,也给她留一点脸面。


    可裴瓒修长的手指,早已挑开林蓉的小衣系带……


    他握住了。


    下一刻,裴瓒冰冷掌覆微动,掂量了两下柔和,恶意浓重地道:“林蓉,你也不想闹醒玉奴?”


    此时,林蓉整个人都僵住了,她颇有种引狼入室的错觉,也悔恨自己竟把裴瓒看成什么良善的好人。


    裴瓒的指尖揉捏,说出的话低哑温柔。


    “林蓉,想我放过你吗?”


    若是被褥里有光,裴瓒一定能看到林蓉汗如雨下,杏眸水光莹润的可怜相。


    林蓉一声不敢吭,可裴瓒还是循循善诱。


    “今日……你与杨峰含情脉脉,令我很是不快。我无意惩罚妻子,但我希望你能心中有数。”


    裴瓒松开手,掌心都是林蓉心口的温热以及馥郁的花香。


    他用这只挑逗过林蓉的手掌,抚摸妻子的脸颊,循循善诱。


    “林蓉,若想求得我的垂怜……你该唤我什么?”


    林蓉醍醐灌顶,她明白了裴瓒为何言辞刁钻。他不喜她太过疏离,他心中生妒生怨,他渴盼林蓉给个名分。


    林蓉还在出神,可下一刻,男人温柔的吻已经落到她的嘴角。


    裴瓒摁住她的后脑勺,强势含住她的舌。


    他侵犯她唇腔每一处软肉,逼迫她顺从,乖乖依偎他的怀抱。


    明明只是浅尝辄止的吻,偏裴瓒食髓知味,竟有种敲骨吸髓的阴毒险恶。


    裴瓒吃她口中唾津还不够,还故意勾起她的衣裙……


    林蓉压抑口中娇吟,她的腿骨生汗。


    她化成一汪春池,眸中亦有些许迷离之色。


    就在林蓉呼吸逐渐隐忍的时刻……裴瓒收回了手。


    裴瓒的指骨湿淋淋的。


    他没让林蓉尝到自己的味道,只与她十指相扣,黏腻纠缠。


    裴瓒低声问她:“林蓉……我是你的什么?”


    林蓉时而火焚、时而冰浸。


    她知道裴瓒恶意深重,如若不求一个圆满,他还能继续行凶。


    果真,林蓉不说话,裴瓒微阖凤眸,又要掌控玉臀。


    林蓉几乎是语带颤栗,杏眸含水,低低喊出一句:“夫君……是夫君。”


    “蓉儿,你真的很乖。”


    裴瓒轻笑一声,终是满意她的求饶。


    男人大发善心,总算愿意帮林蓉弄了出来。


    第66章


    这一夜, 林蓉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睡着的。


    她只知道,她都和裴瓒说吃不下了。


    他还肆意妄为,以指试探。


    直到林蓉眼泪涟涟, 压着嗓音说不要。


    裴瓒才遗憾地停下,收回了手。


    到底是顾念玉奴在热炕上睡觉, 林蓉没脸帮裴瓒纾解, 任他硬邦邦地忍耐, 分床睡去。


    林蓉醒来的时候, 裴瓒已经不在寝屋了。


    林蓉揉了揉脸,竟有点没脸回想昨夜的事。


    她帮儿子掖好被子,出门煮早食去。


    一到灶房, 林蓉看到灶台上堆了几个油纸包,心中纳闷……昨天吃不完的烧肉她都分给街坊邻里了, 哪来的吃食剩下?


    思及至此, 林蓉拆开了油纸包, 竟看到几个糖屑芝麻烧饼, 还有一包烤得外酥里嫩的鹿肉。


    林蓉和裴嘉树闲聊的时候, 听他吹过宫里御厨烤的饼子一绝。裴嘉树最爱吃带糖汁子的, 但裴瓒不嗜甜, 每次喂裴嘉树吃甜饼都要皱眉叮嘱一句,切莫把糖霜落他衣上。


    想到裴瓒一脸嫌弃地拎起小孩, 又不得不掰饼子喂食,林蓉竟也会翘起嘴角, 流露几分笑意。


    但一看到那些鹿肉,林蓉皱眉思考半天,总算想起了来源……许多年前,她赎身出府, 半道被擒,裴瓒拿匕首吓唬她,逼她乖乖就范,林蓉迫于裴瓒淫威,只能妥协。


    那时,她窝在马车角落里,吓得六神无主,她不知裴瓒想怎样磋磨她,但林蓉想活,尽管眼泪扑簌簌地落,她也尽量与裴瓒和平相处。


    只要林蓉不出逃,裴瓒还算好说话,不但回答她诸多问题,还懒洋洋地应下一声:如有机会,他会给她带些鹿肉尝尝鲜。


    林蓉盯着那一份不知该说是苦果还是报应的鹿肉,心里五味杂陈……这厮分明还是很可恨啊!


    林蓉热好了吃食,端到寝屋,却不想裴嘉树觉得热,竟踢起了被子。


    林蓉放下碗筷,无奈地帮裴嘉树拉上被褥。


    被子刚扯到小孩下巴处,林蓉竟发觉裴嘉树的脸色有点不对劲。


    小孩呼吸急促,胸腔里隐隐有咳痰的嗬嗬声,就连脸蛋也比平常要红……


    林蓉伸手去触,儿子的体温烫到不正常的地步,滚沸烫手,犹如一块烧红了的烙铁。


    几乎是瞬间,林蓉便知裴嘉树发起热。


    大人受凉发热,若是不及时医治都可能出事,遑论一个五岁的孩子。


    林蓉吓得六神无主,她顷刻间想到昨夜的家宴……是不是那时冻着孩子了?又或是穿衣太多,出了汗,还吹了一阵风,这才得了风寒?


    林蓉想不出是哪里的疏忽,她只是急切地晃动裴嘉树,柔声问他:“玉奴,你哪里不舒服?能不能告诉阿娘?”


    裴嘉树艰难睁开眼睛,他说不出哪里难受,但好像哪里都难受。


    小孩委屈地瘪嘴,伸手搂住林蓉的脖颈,如同受伤过重的小兽一般,只知道埋进母亲的脖颈撒娇。


    小小的人儿蜷在林蓉的怀中,她抱住儿子,身体轻轻颤抖。


    林蓉想到多年前的那个画面……那时她将尚在襁褓的婴孩护在怀中,身后是杀人不眨眼的吐蕃追兵,怀里是不谙世事的孩童。明明如此凶险的境况,因林蓉抱着裴嘉树,小孩竟一点没哭,还对母亲咯咯直笑。


    林蓉心如刀绞,她难过极了。


    林蓉手足无措,她喂了裴嘉树几口兑凉的温水,又哄儿子先躺好休息,再出门去寻大夫。


    龟兹国的巫医与魏国的大夫不同,用药也古怪,林蓉不敢给裴嘉树试,她怕药量过重,会伤到孩子,也不知裴嘉树有没有什么敏症,万一药材犯冲,反而伤身。


    思来想去,林蓉只能在院落里,朝四方大喊:“裴家亲卫何在?!我知道你们主子有安插人手在此!”


    林蓉一声厉呵,立马有轻甲黑袍的亲卫自屋檐落下,屈膝行礼:“末将杜衡,见过夫人。”


    林蓉着急地道:“太子病重,可否帮我寻一下陛下,请个医工过来诊病?”


    林蓉几乎要急哭了,她抽噎道:“求你快些,我不知太子有何用药禁忌,他还那样小,烧不得高热。”


    杜衡闻言,心中警铃大作。他立马飞身出院,马不停蹄朝着军营赶去。


    今日,魏军仍在广袤平原安营扎寨。


    塞外天气严寒,物资匮乏,能供给牛羊战马的草场渐渐枯萎,想来那些茹毛饮血的戎狄会在凛冬来临之前,先行发动战争,劫掠军需辎重,也好熬过漫漫长冬。


    裴瓒派出的斥候队伍传来消息,距离龟兹国百里开外的塞恩部落爆发了一场血腥的战役,遍地都是老人孩子的断臂残肢,羊皮毡帐浸血,吃食与家畜洗劫一空。


    裴瓒深知那些戎人的习性脾气,凡是女子与物资,均会劫回族中自用,不事生产的老人孩子当场斩杀,愿意归顺部落的青壮留下奴役或是参军……草原上的战役,对于游牧的戎狄来说有先天优势,他不能掉以轻心。


    没等裴瓒布下战阵,杜衡已然弃马奔来,对裴瓒禀报:“陛下,太子病重,娘娘心急如焚,想请一名医工回去看诊。”


    裴瓒虽没对外册封林蓉,但他手下亲卫皆知林蓉是裴家主母,自然口称一声“皇后娘娘”。


    裴瓒闻言,神色顿时冷肃,他将一应军务交付郑至明,自个儿拽了一名医术精湛的医工上马,朝龟兹国主城疾驰而去。


    不必杜衡多说,裴瓒也知林蓉定是焦心不已。


    她那等心软的女子,定会将所有过错都揽上己身……从前林蓉受难,他寻不得她,不能陪在她左右。如今寻到林蓉,他希望她每一个苦难煎熬的瞬间,皆有他相伴左右。


    林蓉坐在土炕边陪伴裴嘉树,她熬了点米粥,喂给孩子,可裴嘉树脾胃不适,竟咽什么吐什么。


    林蓉六神无主,只能用浸了凉水的帕子帮他擦汗,盼他能降下高热。


    裴嘉树乖巧极了,虽然病倒了,有些神志不清,竟还伸出小手,着急地帮阿娘抹泪。


    “玉奴不疼,就是一点点热……”


    他用小指头比了比,真的很小的一点。


    裴嘉树不想林蓉掉眼泪,他在哄林蓉开心,他乖乖依偎林蓉怀里,仿佛只要靠近林蓉,再多的苦难他也能忍耐下去。


    林蓉的五脏六腑都被揉成了一团,心脏一抽一抽,痛得无以复加。


    待门扉大开,裴瓒犹如救世神明一般出现在门口,林蓉含在眼眶的泪水,终于扑簌簌落下。


    在这个世上,或许只有裴瓒才能与她感同身受。


    妻儿哭作一团的场面,真教裴瓒心中发酸。


    裴瓒来不及擦汗,他上前一步,把林蓉揽到怀里,又命医工出面,给裴嘉树诊脉,开药。


    裴瓒抱着林蓉,长指抬起她削瘦的下巴,指肚轻轻掖去她发红的眼角:“林蓉,你莫怕。玉奴皮实,不过一场寒症,能熬过去。”


    林蓉知道自己着急无用,她只是有些后怕,怪自己疏忽,怪自己不尽心,怪自己没有一点当娘的样子。


    裴嘉树受冻受寒,加之水土不服,裴瓒早有预料,医工从药箱里翻出药材,亲自去灶房煎药熬煮。


    一碗汤药服下,裴嘉树的烧渐渐褪去,又卷着被褥睡去了。


    林蓉放下心,可眼泪仍蓄在眼眶里,怎样都止不住。


    林蓉为了照顾裴嘉树,连发髻都没梳,只拧了几条辫子。此时一双杏眼通红,眼泪要掉不掉,当真是我见犹怜。


    她饿了一整天,裴瓒知她没有胃口,只能亲自下厨,给妻子煮面。


    等裴瓒煮了面,端到她面前,林蓉拿着筷子的时候,眼泪还一颗颗往碗里掉。


    裴瓒看了一眼,心中无奈。


    他叹息一声,抱过林蓉,将她摁到怀中。


    不知是裴瓒的怀抱温暖,还是这时候唯有裴瓒能与林蓉心意相通,林蓉难得没有挣扎,她任他抱着,细声细气道歉:“我没有照顾好玉奴,我身为玉奴的娘亲,照顾孩子竟一点都不尽心……”


    是她太孩子气,是她离开裴嘉树太久,一点经验都没有,若她再仔细一些,兴许小孩就不必遭这么多罪。


    倘若裴嘉树夭折,那样乖的小孩因她的疏忽而病亡,林蓉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裴瓒抹去林蓉脸上的热汗和眼泪,他抚了抚妻子的脊背,与她道:“若说疏忽,我也有错。昨夜我明知他汗湿里衫,还非要帮他沐浴……你我都是第一次当爹娘,尽力便是,何必事事苛责。”


    裴瓒说得在理,林蓉渐渐冷静下来。


    许是林蓉窝在怀里呆呆傻傻的样子惹人发笑,裴瓒难得多了几分谈兴。


    他与她说起一些裴嘉树少时的事。


    说裴嘉树第一次说话,喊的是“阿娘”。


    说裴嘉树自小淘气,却很会在大人面前装乖,被鹰隼抓了不敢说,还是伤口发肿发痒,裴瓒才知情。


    说裴嘉树其实闹腾得很,别被他骗了,遇到事情也要责骂,不能一昧惯着他。


    裴瓒告诉林蓉,裴嘉树从小就很黏人,但裴瓒没有养孩子的经验,也是边养边学。


    这样的寒症,裴嘉树不知生过多少次,但每一次都否极泰来,熬过一场,一整个冬天都不会生病。


    裴瓒微微眯眸,想起旧事。


    “我不如你,当时看玉奴病重,倒也没那么伤怀,只是担心他若有不慎,夭折病逝,你在地下定会怨我……”


    “本就鲜少见你入梦,再弄死了儿子,恐怕你更不愿见我。”


    裴瓒轻描淡写的几句笑谈,竟让林蓉的心头微动,胸腔发酸。


    她坐在裴瓒的怀中,透着灶膛里红彤彤的火光,仰头望他。


    裴瓒仍旧是那副清冷沉肃的模样,扯唇浅笑一下,又很快敛去笑弧。


    他将林蓉搂到怀中,如同哄孩子一般,任她坐在自己坚实的膝骨,极尽温柔地揉头抚背。


    曾几何时,林蓉以为裴瓒满身唯有杀戮气息,他只会持刀剜肉,枭首屠戮……原来他也并非那样冷血无情,原来他也有一颗滚沸的肉心。


    尽管裴瓒说得平静克制,但林蓉不蠢,她知道为何孩子牙牙学语,说出的第一个词是“阿娘”。


    因裴瓒一直在同裴嘉树说林蓉的事,他希望儿子不要忘记娘亲……


    因他也在思念林蓉。


    在这一瞬间,林蓉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事,她忽然大彻大悟,她忽然松下了心神。


    林蓉轻轻战栗,她的手掌蜷曲,犹豫许久。


    最终,林蓉还是朝着裴瓒,伸出了手。


    女子纤细的胳膊揽向裴瓒,挂在他的脖颈,将他拉近。


    裴瓒受力,闻到那一股独属于林蓉的草木清香。


    他低头,一双漂亮秀致的凤眸微颤,凝视着怀中的妻子。


    林蓉没有再逃避,她也仰头看他。


    林蓉的喉头艰涩,她深吸好几口气,方才问出了口:“裴瓒,分离的那五年……你是不是过得很苦?”


    她终于问起旧事,终于想了解裴瓒的内心。


    短短一句话,竟叫裴瓒怔忪无言。


    裴瓒生来嗜杀,不通情窍。他本该不懂何为苦涩,他只知如今有妻有儿,失而复得,再无所求。


    可裴瓒垂眼闭目,想到失去林蓉的那段岁月。


    他看着裴嘉树说说笑笑,调皮捣蛋,想到的竟是林蓉姣好的面容。


    灶膛里星火飞溅,荜拨作响。


    二人缄默无言。


    屋外风雪渐大,过了许久,林蓉才看到裴瓒微扬唇角,轻轻应了一声:“……嗯。”


    林蓉,那些年,他过得真的很苦很苦。


    作者有话说:悄悄说,裴以前多吓人他心里还真的没数……他觉得又没打蓉儿也没杀蓉儿,就嘴上说说有什么好怕的(这人脑回路不正常)


    本文就剩下最后一个节点,也就是正文完结的节点啦!


    比我预料的还早一点,不过不想故意拖延故事,剧情该写到哪里就写到哪里~


    今天开始断更好几天,我想一口气写完结局再发,也就是我们周四(1127)晚上一口气看大结局,会有几万字应该,我不想断了这个情绪,所以写完再发。


    番外会有很多,不是什么IF番外,就是延续这个故事之后的一家三口日常,以及裴狗喜欢,蓉儿勉强愿意跟他玩的夫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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